106、预言(2 / 2)

阿不福思摇头,轻蔑一笑:“我看是你要栽在这里咯。”

斯内普收回目光,没有去碰那杯酒,只快速地瞥一眼怀表,将手指搭在冰凉的杯沿上。就在他默数到十的须臾,酒馆的门被推开了。

几滴浑浊的圆掉在泥泞的地上,来人甩开更多黏湿的冰水,快速摘下兜帽,露出一头银白的长发与蓝眼睛,清亮锐利,似是盛满一整个宇宙的星辰。

阿不思·邓布利多。这时的他还未那样苍老。

“还好赶上了,好大的雨。”他拍了拍懒得搭理他的阿不福思肩膀,径直上了楼。

斯内普心生烦闷,将手指从酒杯边移开,于桌面上意义不明地敲打两下。余光便注意到原先坐在楼梯一侧的男人悄悄站起,紧挨阿不思的背影上了楼。

再次确认时间,斯内普然后把目光锁定在阿不福思的后背。

还有五分钟,他的一生将因此彻底改变。

1980年,5月15日,反常的冷雨夜。

天地沉沉,阴晦得仿佛一层厚重的幕布。再过不久,骤雷会劈开这层帷幕,一出好戏上演,而舞台上登场的,将是那个被轰出猪头酒吧、被狠狠踹倒在泥地里的自己。

指针踱过一圈半,马上就要到西比尔·特里劳妮做出预言的时分。

然而,阿不福思却仍沉浸在棋牌游戏里,丝毫没有要动身上楼的意思。

斯内普握紧了怀表,目光紧盯一秒一秒坚定移动的指针。

阿不福思和大胡子巫师高声争辩牌路,又为哈罗德的大获全胜吹了声欢快的口哨。

——是这样吗?

难道他回到这一天,竟是为了这件事?是为了提醒阿不福思?毕竟,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年轻的他一直不能理解,阿不福思为何会突然上楼。

可是,等等,如果他再早一点、早一点让阿不福思上楼,是不是可以阻止整个预言被偷听。

继而,波特一家,就有可能免去一死吗?

这个惊人的念头让他的呼吸变得浅短,像是被巨浪吞没的溺水者突然抓住远方一块浮木。他被冷汗沁湿,心跳声了无着落地混在酒馆的喧嚣喝彩里,命运的鼓声如同一匹受惊的野马,正要从胸膛冲撞出来,卷席着他奔入分岔的小路。又或许,是掉入深渊。

“未来并不改变过去,只是揭示它。”雷格纳在那场会议的话语再度叩响在耳畔。

“时间奇点一旦产生,原有的时间线或许存在,但旧的时间线就不可逆,未来亦不可知。”

不,不对。

如果他贸然作出这个决定,就算阻止预言的偷听,伏地魔依然有其他办法得知这件事。

也就是说,即使一时救下波特一家,仍可能因此产生数不尽的可能性分支。一路以来这样多人的努力和争斗,又该去往何处?并且,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在胸前碎开……如果战争不如他所知的进行,她,还会像这个时间线上那样的,成为他的妻子吗?

历史的剧本早已写就。他不能,无法,也不该擅自更改。

难道说,他在这里的意义,不是为了改变过去?

他定住动作,在紧迫到窒息的间隙疯狂思索,指尖几乎不受控制扣住桌沿,竭力到抠下一片木屑。

不。不是为了改变过去,他在心里笃定地说。而是,为了抓住那个深陷泥潭的自己,为了让自己成为这场棋局里最关键的一枚棋子,一块铸成了邓布利多伟大宏图的拼图。这场战争的胜利,正是有这块拼图形成的锚点才得以成立——所以,才会是听到一半的预言,才会是愧疚半生的赎罪。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是啊。这世上,哪有不流血不牺牲的战争?无论是莉莉,詹姆斯,邓布利多,还是他,都不过是巨轮里的一枚齿环。

自嘲地牵了牵唇角,斯内普已然明晰。他果断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威士忌,在酒热的余温里屏息,待怀表的指针转到第四圈。

猛然的起立带翻了椅脚,可他毫不在意,大步向前。空杯被他砸在堆满零嘴碎屑的棋牌桌,两块金币扔到了阿不福思的手边。

“楼上的女士在抱怨你这里臭虫太多。”斯内普把脸藏在斗篷,嗓音因极力克制而嘶哑,“你确定不要上去看一看吗?她已经喊你很久了。”(1)

阿不福思扭头,乱糟糟的眉毛拧成结,很是不情愿地抬眼看来人。但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莫名感觉到一种逼人的压迫,像把停在脸边的暗刀,晃着惨淡而危险的低光。

“阿不思让你来的?真他//妈烦人。”阿不福思冷冰冰地骂了一句,甩开抹布,对哈罗德和大胡子巫师努努嘴,用魔杖召来一个掸子,骂骂咧咧地走上楼。

斯内普趁机对他的背影扔去一发谨慎的遗忘咒,随即步出猪头酒吧。

他站回山楂树底,躲过了轰鸣的惊雷,以及伴随雷声和骚动被扔出门外的、披着黑斗篷的年轻西弗勒斯·斯内普。紧接着,阿不福思和阿不思·邓布利多愤怒追出,魔杖直指,咒骂不停。

斯内普冷冷地看着在大雨里蹒跚爬起的男巫,全身的筋肉都在这刻彻底松了下来。

此时仍旧一腔热血为黑魔王效忠的可怜虫,朝地面不屑地吐掉嘴里的泥水,满眼仇恨和不屈。只是,他不会知道,倒计时的钟摆已在暗中偏斜。前方等待他的,不是主人的嘉奖和期盼的财权荣耀,而是一场浩大的、穷尽一生的审判。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就在这一刻,斯内普大概读懂这场时间旅行的规则。

这是一条成全之路,一个由梅林编织的因果闭环,将他打碎,将过去撕裂,要他重新看见、重新经历、重新理解、重新面对。

所以,如果他还无法因为寄出母亲的信、放下偷听预言的自己而返回。那么下一站,一定是——

斯内普的幻影移形停在戈德里克山谷。

这里也在下雨,风声呼啸,村庄一侧的河水奔涌不绝。

他顺着河流的方向向前,绕过中央广场,途经几家店铺、邮局和一间有着彩绘玻璃的教堂,最终踩着湿滑的石板路,远离了村中心。在一条昏暗的长街尽头,斯内普隔着没有停歇的雨帘,望到正好小跑着归家的詹姆斯·波特。

还有红发的莉莉·波特。她扶着被长裙掩盖的隆起小腹,眉眼明亮如旧,扑进詹姆斯怀中,用衣袖抹去他镜片上的水滴,笑容灿烂得宛若雨中的太阳。

詹姆斯一手撑着伞,一手把莉莉搂紧,皱起眉道:“不是说好了不要出来接我的吗?”

“家里太闷,我想正好出来走一走。”莉莉仰头一笑,亲昵地揽着詹姆斯的手臂,“再过两个月,哈利出生后,我就得有妈妈的样子了。”

“是啊,我还以为你不记得这事了呢。所以不许你再这样任性了,我怕你着凉。”詹姆斯吻过她的鬓角,半是揶揄半是责备地埋怨道。

“才不会呢。”莉莉顺势接过他手中不重的购物袋,又问:“阿不思今天有说什么吗?”

“没什么要紧的,今天的会结束得很早,他好像赶时间。”詹姆斯在门口收好雨伞,两个人一齐走进屋内。

他们的家不算大,隐约可辨出是一座红砖小屋。马灯悬在门下,照亮一枚被冷风吹得哆嗦的红色风铃。窗台和庭院都种满了花卉,可以看出屋主的悉心照料,只可惜眼前的月季被过多的雨水浇灌得有些颓败。不过不用担心,等天放晴,詹姆斯一定会用魔咒将它们复原。

毕竟,这时的他们还可以在户外行走,还能感受到骤雨、细雪、暖风、阳光等等自然的气息。

哪怕这光景不会再存在很久,至少,这里永远会是他们的家。

没有嫉妒,没有愤懑,斯内普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落和惋惜。以及一种错愕——故人清明的绿眸,那双他曾怀念不已的眼睛,终于能意想不到地再见时,它们唤起的却是有关于另一个人的事。

他左手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再僵立着凝望良久。见到屋中人影边说边笑着做好了晚饭。客厅的灯烛被点上了,鹅黄色的暖光从窗帘缝溢出,把窗外的寒夜晕得愈加萧瑟。

趁凄然的悲戚挟裹他之前,他动了起来,沿着房屋四周细细检查一遍,确保没有异象,便决定离开。

但此刻他是惊讶的,因为回去的魔法没有如预期般地到来。现在,他没了头绪,全然不知该去哪里,也不知还该做些什么。他本就是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孤魂,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雨下得更大。

这是一个澎湃的雨夜,寒风和斜雨将路灯打得叮咚作响。灯光忽明忽灭,映出幽暗的石墙、木墙和雕像,它们冷漠地望着他。

母亲、邓布利多、还有詹姆斯和莉莉的脸再度浮现在墙面,很快又被湍急的雨柱冲刷得干干净净。

斯内普闭了闭眼,让自己沉入雨里,像条漫无目的的鱼往前。

彻骨的水花不时灌入他的衣领,他拖着越来越沉重的步子,浑身疲惫至极。出了戈德里克山谷,他走进一家彻夜营业的酒馆,寻到一个靠窗的位置。

点了一杯杜松子酒,又加了一些食物,什么剩菜都行,他对酒保说。并不是饿,只是记起那些和蕾雅一同在家读书饮酒的夜晚,便记得她总要他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

食物确实带来些许能量,酒精也慢慢驱散身上的寒意。他眺望窗外清冷孤寂的街景,大地之上皆是湿漉漉的幻影。夜已安静,他才想起来擦干净匆忙赶路的雨水和汗水,头发上的水珠仍在淌着,它们毫无章法地坠落,落在他剧烈跳动的心上,徒增彷徨。

说起来也可笑。那段漫长的岁月中,整整十七年,他不是最习惯这样的时刻,习惯一个人泡在孤独和痛苦筑起的高墙里吗?从前的他,不正是会为人类这些单纯又愚蠢的情感感到可笑的吗?

可如今,当他穿过昔日的夜雨,拨开叠嶂的迷雾,终于学会不再为无法拯救的过往执着,学会坦然直面内心的情感,却无可遏止地充满了思念和渴望。

他一次次转动无名指上的戒指,将它抵在唇边。

蕾雅。

她的样子缠绕在他的脑海,她的名字在他的胸口一遍遍响起。

蕾雅。

他想回家,他想她,他从来没有这样想她。

从来没有这样需要她的存在——

蕾雅。

必须去她的身边,明天一早,不,等雨停就走。

他暗暗做好决定,伏在桌上,妻子送的怀表被他又一次取出来。指腹擦过铭刻在表盘的留言,他仔细地端详始终指向东北的圆点,然后合上手心,把怀表放到耳边。

枕着雨和时间的声音,他像酒馆里数个风尘仆仆、无家可归的旅人一般,暂时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