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需要更多的兵力,那就需要采取些什么强制性的手段了。
没有人想过征兵场景应当是如何模样,也没有想过征兵对于这些被强行拉走壮力的家庭意味着什么。
“好了,再往前家属就不能跟随了!”
“退后,退后!”
拿着刀枪的士兵驱赶着紧紧跟在征兵队伍后的老人女人们。
行军队伍渐行渐远,可这些人久久站在咸阳桥上,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我儿,我儿没了啊!”
一个老人跌坐在提上,捶胸顿足。
她胸中像是有说不完的委屈,一双眼睛除了眼泪,便是等死的绝望。
咸阳桥上偶有经过的路人,他们走上前将老人扶起来,问了句:“这是怎么了,家里孩子呢?”
老人听到了孩子,眼泪又涌出来,她颤抖着手,声音嘶哑着:“没了啊,被征去当兵了。”
行人安慰老人:“仗打完了,那些兵也就能回来了,不必忧心。”
“回不来了。”老人喃喃,“回不来了啊……”
“朝廷征兵实在是太频繁,我大儿子才十五岁啊,就被征去北边黄河,四十岁又去屯田。”
“他走的时候,我亲手给他裹的头巾,穿的铠甲,我想着打完仗就能回来了。我在家等我儿回来。”
“可我等了二十五年啊,整整二十五年!”
“如今他归家还未半年,就又走了。”
“我等不来了,我已经没有下一个二十五年了。”
老人无助地哭出了声。
桥上的老人和女子原本止住的眼泪,也在老人的哭声之中又涌了出来。
每家都有壮丁,但家家户户的壮丁都被抓走了。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十五岁的士兵能回家那天就已经是满头白发,可尽管这些士兵已经老去了,却依旧要被抓去当壮丁。】
【又是一轮新的战争,又是一轮漫长的等待。】
[生儿子就是为了打仗?]
[姚崇不是开元之初让李隆基禁止穷兵黩武吗?现在怎么这样了?]
[别忘了那时候的宰相是杨国忠啊。]
[李隆基后来是觉得自己开创盛世,心思也就野了,一门心思搞战争。]
[但是该说不说的,李隆基是政斗起家,他没有作战经验。]
[所以人认清自己最重要了,别什么都没捞着然后还害了别人。]
李隆基记得他的姚爱卿。
而姚崇说的十要事说也被他牢牢记在心上。
穷兵黩武不利于民,他都记得。
战力,他得有,但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兵,却要思量再三。
百官也与天幕里的老人同悲伤。
此时此刻,百官设身处地的共情能力被天幕放到最大,大家都能理解战争带来的痛苦。
他们想起了上一次的天幕。
想起了在一次又一次战争之中冤死的将军,在守城之中被耗死的士兵,宁死不屈拒不投靠敌军的勇士。
满目的尸体,以及热血的温热触感让他们至今想起来都有些不寒而栗。
战争所带来的不仅仅是骨肉分离。
这些年轻之时就已经离家的士兵,或许是回不了家的。
他们的生命恐怕会永远留在战场之上。
【这样频繁的征兵是我们之前讲过的安史之乱吗?安史之乱和伪燕对战,李隆基征了大量的兵,这我们是提过的。】
【当时我们还说,李隆基那时候征上来的兵,几乎全都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自身素质不行,也没有作战经验。这让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位将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安史之乱发生之所以征不上优秀的壮丁,是因为大部分的人力都在之前被征走了。】
【杜甫这首《兵车行》的创作时间是安史之乱发生之前。也就是在安史之乱之前就已经开始有频繁的战争了。】
【那《兵车行》的创作背景是什么呢,这其实还要绕回到杨国忠身上。之前的视频之中有详细说过杨国忠的发家史。】
【杨国忠的崛起,除了杨家夫人的帮助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之人的帮助,这个人我们经常会忽略掉,鲜于仲通。】
【鲜于仲通在杨国忠发迹前就给他吃喝给他钱,甚至把杨国忠介绍给节度使,因此杨国忠才能有机会去长安帮节度使送特产,去攀附上杨家。】
【杨国忠飞黄腾达之后也没有忘记鲜于仲通,鲜于仲通可以说是跟在杨国忠的屁股后头,鸡犬升天。】
【而《兵车行》所讲的战争就是鲜于仲通挑起的。这时候的鲜于仲通凭借跟杨国忠的关系当上了剑南节度使,在当上节度使仅仅一年后,就率兵攻南诏。】
【可鲜于仲通最开始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富豪,他没有任何的军事素养和能力,于是此战大败。因为鲜于仲通的愚蠢,大唐损失了整整六万的士兵。】
【而鲜于仲通本人,又因为杨国忠的庇佑,而完全没有受到任何的责罚,甚至被调到京城,当京兆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嗷,昨天有点失眠中午补个觉去。
第126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
[服了, 鲜于仲通跟杨国忠沆瀣一气!]
[豆沙了把他们豆沙了!]
[鲜于仲通最后也没落得好,跟杨国忠也闹了不愉快,杨国忠把他贬了。]
[开心, 知道他没过好我就放心了。]
百官面面相觑,眼神里隐约流露出对鲜于仲通和杨国忠的杀意。
那是整整六万的唐军啊,那是六万的战力, 六万的大唐子民。
就因为这个对领兵打仗一无所知的鲜于仲通, 就全没了。
鲜于仲通有罪, 杨国忠更是有罪!
“不知道杨国忠现在在何处?”
“与十八皇子妃同是一族, 应当关系不错?”
“我可没听说那杨家有个叫杨钊的人。”
“那想来应当还是个小混混?”
“这样的人就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天幕里那个孤苦无依的老人永远都等不来自己的儿子,这样一幕幕悲剧在当时就上演于大唐的各个角落。
而在天幕的引导下,文武百官真切体会到了那种无助无望的情绪, 因此此时此刻, 所有人都恨不得手刃杨国忠。
李林甫安排杨国忠与李隆基见面这件事到底还是鲜少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杨国忠已经死了。
文武百官讨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这声音传到了李隆基的耳朵里。
李隆基畅快。
杨国忠死的好!
这样蝇营狗苟的小人就该死!不仅投奔过安禄山,还妄想着来京城谋职位。
可恨!
李隆基像是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安禄山。
他是不是把这条胖虫子给捆起来了?
李隆基看着天幕上那几近于生死离别的参军之行, 若有所思。
“把安禄山带过来,多找几个人押送。”
杜甫为安史之乱前的战争写诗, 自然也会为安史之乱写诗。
他得让安禄山亲自看着自己都造了什么孽!
高力士像是想到了什么, 出言问道:“陛下, 高封二位将军眼下正在京城, 不如让这两位将军押送安禄山如何?安禄山动身来京后, 这两位将军也随安禄山一同来京。有这两位将军在, 陛下也当放心了。”
经高力士提醒, 李隆基悟了。
他连连点头:“对对对, 让他们也过来, 一起看天幕。”
“哦,还有颜家,颜家的颜真卿,颜杲卿还有颜季明,都带过来一起看。”
“哥舒翰也不要落下了,派人一起去请。”
李隆基自然有让他们来看天幕的意思。
但这几个即将动身赴任的将军是不必上朝的,这天幕看或者不看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影响。
李隆基想把他们喊来的更重要原因是,想让他们来瞧瞧安禄山的惨状。
有快乐就要一起分享。
李隆基是个体贴的君王,他很懂这个道理。
宫人们领命去请诸位将军了。
李隆基继续看天幕。
天幕上。
咸阳桥的人渐渐散了。
只有那刚刚捶胸顿足的老人和过路的行人留在这里。
老人情绪明显平复了不少。
她哭累了,到桥头随便找了个地方坐着。
路人也跟着她一同坐在泥土上。
“我瞧你是城里的读书人,没看过乡下征兵?”
路人点头:“不瞒老人家,我这也确是第一次见。”
老人叹息:“怪不得啊,怪不得你这样惊讶。”
“你就没听说过山东那两百多州都长满了草?”
路人摇头。
“两百多个州啊,那得是多少个村落,多少片土地。”
“全荒废了。”
老人的叹息声更沉重了。
路人又问:“那家中是无人种地吗?”
老人伸出粗糙的手,手背满是鹤皮,手掌皆是厚茧。
她给行人看了一眼:“哪有力气,家里的壮丁都被拉去充军,我就是把这条命累死在田里,也种不完那些地啊。”
老人坐着的就是土地。
她从不嫌这地脏,也不嫌周围的沙尘多,因为她每日从刚一睁眼,到闭眼睡觉,这之间的时间都在与土地打交道。
老人伸出两指捻了捻地上的泥,心里是说不出的感情。
这土地陪她的时间,竟是比自己的丈夫跟儿子都多。
有低沉的神音传来。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百官面前是成片的荒芜土地。
地上的杂草长得比人高,而那一堆堆的村落也像是被要溺进这植被杂草中一般。
这是千座村落万户家,可这样多的人家中,竟难凑齐几个男人。
老人们将生命都拴在了土地上,而嫁过来的年轻新妇,也将步入这些老人的后尘。
本该炊烟袅袅充满生气的千村万落,此时竟是一点生机都没有了。
萧崇检讨着:“我竟是第一次知道‘穷兵黩武’一词的真正含义。”
韩休点头:“是啊,只有亲眼看到了‘穷兵黩武’的危害,才能真正明白些什么。”
张九龄道:“没有人力种地,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就会闹饥荒。安史之乱还未发生,民间竟已有乱世迹象。”
李隆基叹息。
天幕时常说,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那哪里有急转直下的转折。
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只可惜直到今日他才慢慢看到这些根本不会引一个皇帝注意的小事。
在李隆基认真反思的时候,有如鸡叫的喊声远远传来。
“陛下,陛下微臣冤枉啊!”
“微臣竟不知道自己犯了何错,让陛下问都不问就将臣给关起来。”
安禄山有如砧板上的猪,被五花大绑着。
跟在旁边一左一右的,是高仙芝与封常清。
这两个将军被紧急召进皇宫,身上的衣服都未来的及换,就赶忙去监牢里捞安禄山。
而两个将军的朴素穿着也让安禄山以为,这连个就是普通的士兵。
他根本不把普通士兵放在眼里,正眼都不带看他们的。
安禄山在大牢里,用自己的猪脑子想了又想,他觉得一定是杨国忠先一步跑来找皇帝说了什么坏话。
但杨国忠那没用的东西能有什么证据?
依照天幕里皇帝对他的宠爱,只要他乖乖去跟皇帝卖个好,这蠢皇帝就得继续相信他。
“闭嘴!”
封常清带着惶恐往安禄山嘴里塞布。
怪他没干过押送的活儿,不知道提前准备,让这只猪惊扰到陛下玩球了。
但李隆基并不介意这个。
他看到封常清和高仙芝两个人远远走来,心里都舒畅了。
李隆基用春风和煦的目光看着他们。
安禄山只当是在看他。
这眼光他熟悉啊!
他蛄蛹地更加剧烈了:“呜呜,呜呜呜!”
陛下,我在这!
封常清照着安禄山的胳膊就是一拧:“被捆着还不老实。”
然后把一手油又抹回到安禄山的身上。
走进了,安禄山发现事情好像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怎么,大殿前站满了文武百官?
这都不是上朝的时间呐?
李隆基也没把看天幕当成一个正常的上朝,没什么架子。
看到大唐双星走过来,李隆基心情很好。
看到他们二人提着的安禄山,李隆基眉头紧锁。
“高爱卿,封爱卿,快把他扔下来,莫要累着。”
高仙芝和封常清对视一眼,听李隆基的话,甩手就是一扔。
安禄山咕噜咕噜混到了众人之前,然后平躺,正对着天。
这一看天不要紧,安禄山吓坏了。
这里也有神迹?
这里出现的神迹会被别人看到吗?
不应当吧,毕竟当时在范阳,能看到天幕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除了他,就只有史思明跟杨国忠。
安禄山下意识往朝臣那里看。
他的视线与朝臣们对视,但也有些对天幕内容更感兴趣的大臣,依旧仰着头。
安禄山心跳地激烈。
难不成,这神迹皇帝也能看到?
李隆基并未往天上看,因此安禄山仍抱着一丝侥幸。
“高将军,封将军,将他扔在地上即可,与我们一道来看天幕。”
与我们
一道
来看
天幕
安禄山几乎能听到自己脖子转动的声音。
看着李隆基仰头的动作,他心脏从未有一刻跳的这样快过。
皇帝能看到神迹,那就是说皇帝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要谋反。
那一次次和天幕相同的擢升,一次次的礼遇跟笑容,都是假的?
安禄山心都冷了。
是了,杨国忠没当上宰相,杨贵妃也没当上皇后,那么多事情的轨迹已经在改变,怎么就唯独他安禄山的人生轨迹照常行走?
这究竟是因为他是天命之子,还是这一切都是面前皇帝的蓄意安排?
安禄山越想越害怕,他又忍不住呜呜起来。
高仙芝面无表情,脚下动作却不含糊,准确有力地踹了安禄山两脚。
他可记得,就是这安禄山带兵谋反,把他的手下封常清打的节节败退,受了不少委屈。
给封常清出气!
高仙芝在李隆基眼下“以权谋私”,多踹了安禄山两脚。
李隆基毫不在意,笑的开心极了。
百官伸长脖子看过去,也笑了。
踹的好!
没人关心安禄山的死活。
天幕上还是那个老人。
她问行人:“你知道我儿去当兵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行人摇头。
他哪里知道这些,他只是一介文人,没进过军营。
老人止住的眼泪隐约又出现在眼眶:“那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在军营里被那些人像猪狗一样使唤,就是再能吃苦也没有。”
老人的手没有离开过土地:“那不像是种庄稼,只要好好种地,就能有收成,认真打仗得不到什么好处。”
“我儿腿被打折,去的时候是全须全尾的,回来的时候,走路竟是跛的……”
老人用粗糙的手随便擦了擦眼泪。
这事她已经说了太多遍,可回回说,回回都难受。
那是她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在外头吃了二十多年的苦,有家不能回,她怎能不流泪呢?
路人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这个可怜的老人家。
良久,他组织好语言:“您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您儿子远在军营也当没有后顾之忧。”
老人脸上是近乎麻木的神色。
这不比说起儿子,说起了她自己,她竟一丝情绪都没有了。
她告诉路人:“日子是过不好的。我已经老了,没多少力气下地了,地里不出粮食,就没粮食环钱。”
“县官昨日派人又去催了我家的赋税,我哪里有钱交啊,拿不出钱啊……”
老人似乎并不是想博得路人的同情,她只是太久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
她更像自说自话:“倒不如最开始生的就是个女儿,生女儿啊,能嫁到同村,能天天看到。”
“生儿子啊,就得被征去当兵,死了能不能着家都不知道……”
老人说够了,慢慢爬起来。
身上的泥土甚至都没拍两下。
一个连活到什么时候都尚且不知的人,有怎么会在意身上是不是多了一块泥巴呢?
她弯腰拿起旁边的拐杖,拄着拐,缓慢地走了。
嘟囔声还时不时随风飘进文人的耳朵里。
“交赋税……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钱来交赋税呢……”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这话文人听来只觉得唏嘘,而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军却能明白这其中的深沉。
对这老人来说,她失去的是自己的儿子,对他们这些将军来说,失去的就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而对那些每天都住在一起,共同冲锋陷阵的士兵来说,他们每日要面临的是兄弟的死亡。
可作为将军,他们领兵打仗就注定要面对这样的伤亡。
有战争就有伤亡,这不可避免。
现在边境敌国虎视眈眈,而现在的大唐也远没有到永远不用打仗的地步。
[唉,埋没随百草,这大概就是古代当兵的结局吧?]
[让我难受的其实不是去当兵就是要死掉,而是那六万人是因为鲜于仲通的愚蠢而死掉的。]
[其实如果能遇上一个好的将领,他们明明是不用死的。]
[有战争就有死亡,没法避免,也不用太苛责将军。我是说将军,而不是鲜于仲通那个狗币。]
[是啊,好的将领会领兵打仗,会保护自己的士兵,他们爱兵如子,他们会把每一场作战的伤亡降到最低。]
高仙芝和封常清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好的将领会保护自己的士兵。”
“他们会把每一场作战的伤亡降到最低。”
将军的职责就是指挥作战。
诚然,他们要面对将士们的死亡。但若是能不断提升自己用兵之能,就能大大降低军中伤亡。
二个人对何为优秀的将领更多了一层理解。
此时已经进了皇宫,往大殿赶来的颜氏一家也算热闹。
热闹的倒不是颜真卿和颜杲卿。
颜季明一个人就扛起了热闹的全部大梁。
颜真卿和颜杲卿便赶路边看天幕,他们神情严肃,还带着感同身受的悲悯。
颜季明也感同身受,所以颜季明在呜呜。
“呜呜呜,真的是太惨了,能不能救救这个老人……”
颜杲卿看着自己泪失禁体质的儿子,只觉得有些丢人,他对着一边的宦官歉然:“让公公见笑了。”
宦官捂着嘴笑了:“颜小郎君这是赤子之心,最难得的。”
颜季明:“呜呜呜,我们能帮帮她吗?”
颜真卿忍不住了,皱着眉头,但嘴里还是说着安慰的话:“杨国忠没有入朝堂,鲜于仲通也不会当节度使,这老人家的儿子应当不会牺牲。”
颜季明眼圈红红,他抓住了重点:“什么是应当?”
颜真卿默然。
应当就是,这只是天幕,鬼知道这个老人在那里,鬼知道这个老人的儿子有没有参军。
颜季明又要哭了:“应当的意思是,也有可能重蹈覆辙?”
颜杲卿最终忍无可忍,遂放弃颜家的礼仪,一巴掌拍到了颜季明的脑袋上:“你老子爹跟你叔父还活着呢!”
所以天幕说的也并不一定是真的。
天幕也说了他们颜家一族三十口都要在安史之乱战死,这不是还好好的吗,不仅好好的,还都升官了。
颜季明想到了就在前段时间,自己亲眼看到天幕中的爹死在了自己面前。
他被拔了舌头,剁了双脚。
颜季明眼眶更红了。
看他爹不给他哭,他就只能委屈睁大眼睛,眼泪哗啦啦地,跟下雨一样流。
颜杲卿自知失言。
他还记得自己儿子前几日看到他的时候抱着他泣不成声。
甚至大有孟姜女哭长城的气势。
罢了,眼泪也是儿子的孝心。
颜季明也知道轻重,快到大殿之时,收住了眼泪。
安禄山躺在地上,自从在知道隆基可能从头到尾看过天幕后,他的内心就没有一秒钟不在受着煎熬。
将他扔在这里就置之不理的李隆基像是在拿钝刀子磨他的肉。
颜家三人来到殿前。
李隆基挥手免了他们的请安,邀他们一同观看天幕。
躺在地上的安禄山费劲地把上半身抬起一半,试图看来人是谁。
蠕动的安禄山引起了颜家三人的注意。
李隆基开口为他们解释:“安禄山。”
这话一出来,三个人心照不宣地明白了。
颜杲卿和颜真卿咬牙忍住了怒意。
安禄山,就是杀了颜家上下三十几口的安禄山!
但皇帝还在这里,他们还在大殿前,到底不能失仪。
以颜真卿为首,颜家三口寻了何适的地方准备站定。
但颜杲卿和颜真卿在官场懂得规矩,颜季明却是个不受拘束的。
他经过安禄山,状似无意踩到了安禄山的胳膊。
就是这卑鄙小人,用他威胁他阿爹,将他阿爹折磨致死,斩杀了他颜家满门!
颜季明毫不手软,对着安禄山的胳膊就狠狠踩下去。
颜季明不喜为官的束缚,但身上功夫是不错的,这带着极度怨恨的一脚,卸了安禄山的一条胳膊。
安禄山一声杀猪参加:“呜呜呜呜!”
我的胳膊!
依旧没人搭理他。
安禄山好像是跟文武百官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李隆基畅快地笑。
文武百官和善地笑。
伴随颜氏一家的到来,百官陆陆续续寒暄。
“颜公来了。”
“还未恭喜颜侍郎擢升。”
“颜小郎君好。”
有些没能去到颜家的官员,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颜杲卿真容。
果然是满门忠烈,看着各个都是器宇轩昂的好模样!
文武百官和谐一片,问号声此起彼伏。
但这问好声却让安禄山怕上加怕。
颜公,颜公?
是被他虐杀了的那个颜家吗?
安禄山浑身的血都冷下来了。
他忽然想起押送自己进来的那两个人。
一个姓高,一个姓封。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人,那是守潼关的高仙芝和封常清!
安禄山暗暗祈祷。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两个人的死全是李隆基那蠢货的错误,可不能怪到他头上。
但颜家……
安禄山完全不敢往颜家的方向看去。
甚至连断了条胳膊的事都不再敢提。
他生怕颜家的人不顾及场面空手就掰折了他的脖子。
安禄山躺着,血液好像都被捆的凝固起来。
面前似乎有三十几个青脸獠牙的冤魂在不断地围着他转,哭喊着向他索命。
躺在地上的安禄山一张脸惨白。
在酒楼的杜甫比天幕众人都有更深重的沉痛感。
他像是被拉进天幕一样。
老人褶皱的脸,满是污泥的手,还有那满天黄沙,和黄沙之中的哭喊声都格外清晰。
杜甫深切地看着天幕,只觉得心都被被攥住。
他想让这哭声变成笑声,想让荒芜的田野变成肥沃麦田,想让拄拐种地的老人在家中颐养天年,想让当兵的少年回家常伴双亲膝下。
他想,他很想。
杜甫从未有过这样迫切的念头。
他感老人之所感,悲老人之所悲,又盼老人之所盼。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杜甫喃喃道。
儒家思想自小被家庭灌输到他的脑海之中。
他幼时就能谨记祖父辈的教导。
而如今,正是在这天幕之上,满天黄沙的凄惨画面之中,他却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这景里没有战乱,没有剥削。
百姓有家可归,朝廷是他们的依靠。阡陌相通,鸡犬相闻,家家户户都有盈余,夜不闭户也不必担忧偷盗之贼。
恍然间,杜甫的理想有了画面。
政通人和,民风淳厚。
原来这才是“风俗淳”的真正意思。
忽有呼啸的风刮过。
文武百官都收敛了笑意。
这风里带着黄沙,夹杂着入刀的雨丝,割地人脸上的肉生疼。
四面八方皆传来啾啾的诡异叫声。
这声音伴着阴风而来,冷到了骨头里。
神音低沉肃穆。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还有一小更,看我能不能摸出来,要是能的话就得十二点之后了,宝贝们可以明早起来看哦。
第127章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青海头, 白骨遍野。
新鬼旧鬼在他们生前所在的青海头徘徊,旧鬼不能入轮回,而新鬼又不断出现。
鬼哭声越来越高, 文武百官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
而最冷的是安禄山。
早在之前看到颜氏一家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隐约觉得周身围绕着三十多个鬼。这些鬼在他的左右不断耳语。
他们说自己死状凄惨,说自己满腹怨恨。
新鬼烦冤旧鬼哭。
现在围绕在他身边的不仅仅是那三十几个新鬼了, 这鬼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和雨声, 越来越多的鬼围过来。
安禄山只觉得这些鬼恨不得吃他的肉, 喝他的血。
不仅仅是天幕之上做的那些亏心事, 在现实里,他做的亏心事又哪里是能数的过来的。
自从知道了他是未来大燕的皇帝,他嚣张跋扈, 他滥用刑法, 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迫不及待做了龙袍,只希望这龙袍有朝一日能披在他的身上。
安禄山几乎分不清天幕和现实。
恍然间,他好像已经当上了大燕皇帝,他带兵一路攻打长安, 走一路,杀一路。
是封常清带的那群没用的纨绔兵, 是颜家三十几口的人命, 是向他跪地祈饶的哥舒翰。
“微臣哥舒翰, 拜见陛下!”
哥舒翰……
哥舒翰?
这响亮的声音到底是把安禄山给吓着了。
可他被五花大绑着, 像是随手可丢的物件一样, 扔在了这里。
安禄山觉得风雨不断砸在自己的身上, 他睁眼都有些费力。
可他得把眼睛睁开, 他得看看来人是谁。
砂砾尘土间的那个身影, 和他曾在神迹之中看到的身影重合了。
彼时这个叫哥舒翰的人跪在了他的脚下, 他目悲愤,一心只觉得羞辱。
可那又如何呢,小小的哥舒翰,不过是他安禄山的阶下囚。
哥舒翰得来求他,求他饶了他一命。
可他不会饶了哥舒翰,哥舒翰没用了,就得被关进大牢。
现在,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哥舒翰就站在他面前。
而他却像丧家之犬,连站起来与其平视都不能够了。
安禄山听不清李隆基说了什么,他的目光始终黏在哥舒翰的身上。
耳边隐约传来一声“哥舒将军”。
将军?原来哥舒翰已经当了将军了?
他不会放过哥舒翰,现在的哥舒翰会放过他吗?
耳边厉鬼的凄厉叫声越发刺耳。
安禄山目送着哥舒翰归位,站到文武百官中央。
哥舒翰与颜氏一家站在一处了。
颜氏一家。
安禄山心脏在剧烈跳动着。
把被他拔掉的舌头,砍断的手脚,没有头颅的身子全都站起来,要往他身上扑。
安禄山吓得不断往后退。
可他被五花大绑,他退不了。
“呜呜……呜呜……”
他也发不出声音。
绝望笼罩在他的身上。
“不要让他发出声音!”
李隆基带着怒意看安禄山。
于是离安禄山最近的哥舒翰上前两步,伸手卸了安禄山的下巴。
安禄山绝望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明了,不仅仅是他一向认为的蠢皇帝看了天幕,这些被他虐杀过的将军也都看了天幕。
他活不过今日了。
无数冤魂的叫声之中,夹杂着稚儿的啼哭声。
“为何有稚儿在哭?”
李隆基开口问道。
这是青海战场,这是属于将士们的地方。
哪怕这曾经的战场变成了坟场,也不该出现孩子的哭声吧?
天幕场景慢慢变了。
战场隐去,厉鬼消散,一个禹禹独行的老人又重新出现在天幕之上。
“这是……杜甫。”
满朝文武对这样一个老人多了真心实意的关怀。
他们关心这个老人的喜乐,关系这个老人的命运。
是这个老人写下了《丽人行》,因而他们能够看到长安华丽外边之下潜藏着的忧患。
也是这个老人写下的《兵车行》,让他们看到了穷兵黩武对百姓代带来的伤害。
杜甫用他的眼睛,用他的笔触,带领着所有人去看他眼中的大唐,看他眼中盛世倾颓之危。
此时的杜甫已经不再是天幕刚开始那一个简单的名字。
“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戍边将士,他皆系于心,诗圣不愧是诗圣。”
众人如是赞道。
“所以,这哭声究竟是为何呢?天幕重新换回杜甫的画面,为何要配有这样的声音?”
【为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杜甫在长安奔走多年。他在长安看到了似锦繁华盛况下的危机,也看到了黎民百姓所遭遇的疾苦。】
【命运好像要让杜甫看到人世间所有冷暖,以此来锤炼这未来诗圣的一双眼睛,又要让诗圣经历这人世间的冷暖,以此锤炼他一颗沧桑的心灵。】
【长安的多年冷遇让杜甫仅仅是换了一个区区参军的职务。杜甫当然知道,这样一个职务是不可能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的。】
【但是人活在这世上,仅抱着一腔理想是吃不饱饭的。此时的杜甫家道中落,困顿潦倒,他需要官职,需要也一点点微薄的俸禄来养家糊口。】
【这一年的杜甫已经四十有四了,在世人眼中,这不是诗圣,这不过是四十四岁仍旧碌碌无为的一个糟老头子子。】
[啊啊,杜甫才不是糟老头子子!]
[为什么要用世俗定义的成功来评判杜甫。]
[看不上杜甫的那些人都是没有眼光,听到了吗没有眼光!]
[呜呜呜,他好苦啊。]
[我听到小儿的哭声了,是不是要讲《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了?]
颜季明又哭唧唧:“杜甫是圣人啊,为何一定要用功名利禄在评判一个人他活的是不是有出息呢?”
在站的诸位百官也有一些将功名利禄看作全部。
李林甫默然。
颜季明这样的无心之语给了他另一个思考的角度。
颜季明身无官职,他志不在此,陛下也就并未强求。
但是他们所有人能说颜季明此生就是一个碌碌无为之人吗?
城墙下颜季明英勇就义的场景还时不时能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没有人会说颜季明他这一生没有意义。
李林甫遥想自己上辈子,他做到了宰相。
不仅是他,还有杨国忠,更是风光无限权倾朝野。
可后人评判杨国忠之时,嘴里会有任何一句夸赞的话吗?
杨国忠的一生看着像是谱写锦绣华章一样,字字句句都是用金子堆起来的,可到底是败絮其中,千百年后,遭众人唾骂。
不,无需千百年后,杨国忠尚且还在人世的时候,已经有极多的人恨不得手刃他了。
蓦然间,李林甫也想试试千年后姓名被写成赞歌的感受。
弹幕字字句句都是对杜甫的喜爱,为杜甫生平而惋惜。
李林甫生出了似有若无的神往。
【得到新职位的杜甫甚至还未去上任,家书就已经送到了。这回的家书与往日格外不同,杜甫在这封家书中得知,自己的小儿子快饿死了。因此杜甫又回到家中。】
【在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了骊山,这是李隆基每年都要去泡温泉的地方。】
【经过此处的杜甫就在想,这人人向往的骊山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写“瑶池气郁律”,这是温泉蒸汽升腾。他写“彤庭所分帛”,这是李隆基随手散出去的赏赐。】
【大殿上丝竹音悦耳,踩着节拍跳舞的宫女如神妃仙子,她们穿着如烟雾一般轻的丝质绸缎。】
【于是杜甫写“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
【殿上的客人穿着的貂裘也柔软万分。拿来招待客人的菜是“八珍”之一驼蹄羹,这是用骆驼肉炖就的汤,在最严寒的冬天,桌上的水果也是难得一见的江南霜橙。】
【于是杜甫又写,“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桔。”】
【可这赏赐是从百姓那里搜刮而来,朝廷鞭打百姓,搜集财物,然后挥手间,又把钱财散出去了。】
【这些珍贵的驼蹄羹和霜橙是根本吃不完的,于是这些珍馐就只能全都倒掉,发臭,腐烂。】
[朝廷里的权贵享受着奢靡的生活,怎么能知道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尽管这骊山画面是想象的,但是刻画的也非常棒。]
[他们过的日子是真的好啊。]
可总有人在过不好的日子。
有人享乐,就一定有人挨饿受冻。
风雪卷席而来,文武百官感觉到自己比刚刚更冷了。
身上穿着的官服几乎不能御寒,只能尽力将身子缩了又缩,搓手发热以御严寒。
天幕之景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放着靡靡之音的豪华宫殿,众人欢聚一堂,推杯换盏。
另一半是满天的风雪,行人寥寥,地面也因为温度下降而变得干硬。
发硬的不仅仅是土地,土地之上不知什么蜷缩一团。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是已经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尸体。
在这严寒之中死去的,又哪里只是杜甫的儿子。
第128章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天幕上的老人回忆起了自己的前半生。
他想起了祖父对他的谆谆教诲, 想起了他少年之时骑马踏花的恣意。
而如今那恣意的少年气在来长安目睹的一幕又一幕后烟消云散。
【在杜甫写这首诗的前一年,关中地区发生洪涝灾害,长安下了整整三个月的雨, 本就缺粮食的长安几乎颗粒无收。】
【面对天灾,人的力量往往是极为渺小的。杜甫亲眼目睹每一个农民在自己悉心照料的庄稼前捶胸顿足。】
【也是杜甫,亲耳听闻宰相杨国忠闭塞上听, 禁止任何一个官员向皇帝李隆基汇报这场雨给百姓带来的损失。】
【他写下三首《秋雨叹》, 但这诗没有传开, 更不会传进李隆基的耳朵。杜甫生出些许无奈之感。】
【而此时看到路边冻死的尸体, 杜甫又回想了那时的无奈。他像个空有宏图之志而报国无门的将士,杜甫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为自己的志向, 但实现志向的机会何其渺茫。】
【他在长安蹉跎了十年, 理想和现实交织,他一次次怀疑自己,而这种怀疑在知道儿子的死讯后达到了顶峰。】
【于是杜甫写下,“杜陵有布衣, 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瓠落,白首甘契阔。”】
【他觉得自己是何等愚蠢, 竟然心比天高, 心高气高想辅佐出一个堪比尧舜的皇帝, 想创造一个政通人和, 民风淳厚的理想国度。】
【他把半生时间都用在了在长安奔走, 可现实给了他一个又一个巴掌, 他不仅没有当成一个贤臣, 他甚至没能踏进仕途, 他连最基本的为人父都没能做好。】
【杜甫自嘲自己的理想是“瓠落”, 理想就是庄子说的那只大而无用的葫芦,这葫芦长得实在是太大了,即便是剖开葫芦作成瓢,这样的瓢又能有什么用呢?】
韩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杜甫他,实在不必这样苛责自己……”
张九龄道:“人皆有志,而杜甫志向的高度是我们所有人都难以企及的。”
“或许也是这样的志向,让他有了一双能纵观天下的眼睛。”颜真卿心中敬佩杜甫,不仅认可杜甫的志向,更认可他在长安“蹉跎”数年的经历。
那不能称之为蹉跎,没有这十年,杜甫也不能成为后世人人敬仰的诗圣。
宇文融并不能将自己的思想拔高到同等高度,他只是觉得杜甫过的实在是太苦太苦。
“这时要是能有一个人拉他一把多好。”
“本来以为能当官了,能有俸禄了,能维持生计了的,但是谁能想到自己儿子饿死在他赴任前夕。”
李倩看着天幕,好像是触及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生在皇家,长在皇家,他出生之时这大唐就已经处于盛世,他实在难想萧瑟寒风之中冻死在街头的尸体是真正出现在长安的画面。
“这就是书上说的,民生之艰吗……”
李倩喃喃自语。
李瑛叹了口气。
他早年间有不受宠的经历。彼时天幕尚且没有出现。
小时候看过太多的冷眼,他一个皇子过的是那样的日子,更何况那些百姓呢。
“父亲,我看着天幕上饿死的百姓,心里有些难受。”
李倩如是说道。
“宫殿中的珍馐换成普通的食物,就足以让街头的百姓吃饱,而不盘剥百姓,百姓也有余钱买衣服御寒。”
“说的不错,是这个道理。”
天幕之中的杜甫在怀疑自己的理想,可这个被怀疑的理想却在李倩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只待合适的时间,就能破土而出,抽出幼苗。
这棵种子或许能种成参天大树。
【杜甫面对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怀疑,更是这十年如一日周围人所有人的怀疑。】
【“取笑同学瓮,浩歌弥激烈。”杜甫的同学会曲意逢迎,他们适应当时污浊的官场,他们更会应和宰相杨国忠的需求,所以他们都有了高官厚禄。】
【而站在高处却不肯为江山社稷有所作为的他们转头开始嘲笑杜甫,嘲笑他的穷困潦倒,嘲笑他的没有出息,更嘲笑他的梦想。】
【在一个人离自己的理想无限远,远到仰头来看都吃力的时候,这个理想就不再被称之为理想,世人更愿意称呼它为奢望。】
【那时的杜甫在他的同学眼里,就是这样满怀奢望而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呜呜呜不许,不许这么说我的子美。]
[是李隆基不行,是杨国忠奸臣当道。]
[但说句实在话,杜甫是诗圣没错,可他的政治能力还是有待商榷的。]
[杜甫还是更适合那种能告诉皇帝哪里出问题的官,而不是去解决问题的官。]
[才华出众的诗人往往都缺点实干能力。]
一直在恶补自己实干能力的张九龄:……
好像被一些没有恶意的话中伤到了。
这话是没错,但是多少不是那么好听。
可这话他得承认,确实是对的。
且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有这样的问题,诗人大多都更偏向于理想主义。
张九龄又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贺知章。
他……是个异类。
贺知章四平八稳地站着。
能笑到最后还得是靠一个苟字啊。
他倒是没有什么宏大的家国天下情怀,他更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因而适应官场的速度也很快。
但杜甫……
若是在政治清明的时候,他或许能有一番作为,但那时奸臣当道,这样如在一泓清水之中诞生的杜甫,注定是没办法在那样污浊的官场生存的。
李隆基眉毛又拧成了虫子。
他愁眉苦脸,开始思考。
若杜甫真的像天幕说的那样,不具备很好的实干能力,那就不能把他放在像宰相一样重要的官职上。
那到底放在哪里合适呢?
百官摇头叹气。
他们设身处地想了想,抱着这样一个望不到头,几乎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的理想,他们是会放弃的。
别说坚持十几年了,就是坚持个一年都够呛。
“我等凡夫俗子到底还是不能跟诗圣相比啊。”
“确实不能,也难怪他是圣人了。”
【但杜甫从来都没有被这样的嘲笑给击倒过,他“浩歌弥激烈”,他胸腔中的那团火始终在烧,哪怕这在燃烧他的生命,他也一刻都不会停止。】
【所以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民生疾苦,所以他在自己的孩子去世也依然能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句子。】
【杜甫在这首诗中用了极为强烈的对比手法,笔触相当老辣,他写骊山,写富人们通宵达旦的酣畅宴饮,在众人皆以为这宴会是高潮的时候,他笔锋一转,锐利笔尖直指宫殿外的严寒下的路边。】
【这急转的笔触没有将整首诗的情绪掉下来,反而用一句“冻死骨”将读诗之人的情绪推向了最高峰。】
【这就是诗圣杜甫最鲜明的特点——沉郁顿挫!】
“沉郁顿挫……先是把这繁盛之景扬到极致,然后在倏忽之间,又将其抑到了极致。这是顿挫。”
张九龄往前走了两步,将这句诗在嘴里反复品味着。
“实在是精彩绝伦!杜甫拿着好一支老辣的笔!”
宇文融好学:“那何为沉郁?”
张九龄看了宇文融一眼,也给了宇文融一个赞许的目光。
好学,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因此张九龄也愿意为宇文融解答。
“宇文公读完这句诗,是什么感觉?”
这话是在问宇文融,但是在场文武百官都听到了张九龄的话。
所有人都跟随着张九龄的问题叩问内心。
读到这句诗,究竟是什么感觉。
天幕上冷风依旧在呼啸。
而一道鲜丽的朱门阻断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冒着热气的筵席,门外,是已经冷透了的尸体。
所有人心尖都觉得寒冷。
这样强烈的对比让他们这些“朱门内”的文武百官只觉得内心像是被池塘下的淤泥给堵住了。
宇文融没文化地形容到:“很难受,呼吸都变得难受起来。”
张九龄笑道:“这就是杜甫的沉郁。”
“杜甫正是怀着这样沉郁的心情写诗的,因而你能透过杜甫的诗句来感杜甫之所感。”
“为了能让读诗人都体会到这样的沉郁,杜甫心中的难受只会比你多,而不会你比少哪怕半分。”
[被人嘲笑也不还嘴也不生气,杜甫脾气真好。]
[这就是他到老都被小孩欺负的原因吗?那群死孩崽子偷杜甫的茅草!]
[我每次读杜甫诗的时候,都觉得很无力。]
[无力的其实不是杜甫的诗,而是生活啊,扎根平民间的杜甫才最懂百姓了。]
[这个世界需要这样的诗人。]
颜季明感叹:“照这么说,这人世上也仅仅只有一个杜甫。”
诗人是多,但像杜甫这样扎根下层的诗人不多。
扎根下层的诗人也有,但是但是像杜甫这样在穷困潦倒之时依然心怀天下的,绝无仅有。
【“老妻既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杜甫与妻子孩子相隔两地,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着家人。诚如他所言,“谁能久不顾”,当父亲的哪里会有不念家的呢?】
【可杜甫所期望的却不是一家人团聚过能吃饱穿暖的幸福生活,他小小的愿望仅仅是一同陪伴家人过苦日子。可这样的日子也是奢望,因为现实远要残酷更多。】
[是因为幸福生活的愿望实在太难实现,所以才把要求一降再降吧。]
[可惜杜甫都没能见孩子最后一面。]
[在京城做不了官,杜甫可能也很愧疚自己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吧。]
天幕传来呜咽的哭泣声。
这不是孩童的哭声。
这是妇人的哭声,还有老人的哭声。
不仅是一个人,四面八方,皆是哭声。
天幕上,潦倒的老人来到了家门口。
家中不仅有妻子,还有已经死去的孩子。
周围其他哭声皆是来帮忙的邻居。
风尘仆仆的老人在此刻连脊梁都弯了下来。
两行眼泪滚滚流下。
纷飞的大雪里,朦胧出现了一间草堂。
这是所有人最开始在天幕上看到的画面。
淅沥的雨声传来,夹杂漏雨的滴答声。
有风呼啸而过,草堂的老人为他身边的孩子拉了拉被子。
暴雨有声,眼泪无声。
老人一声啜泣声都没有,他平静看着榻里孩子的睡容,仍有一滴眼泪慢慢淌。
“杜甫这是想到了……他之前饿死的那个孩子吧?”
“上一个孩子忍受着饥饿的痛苦,而草堂里的孩子要忍受漏雨之苦。”
“在天幕出现之前,我从没想过诗圣过的是这样苦的日子。”
【杜甫在提笔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想的不仅仅是他已经死去的孩子。他想了很多。】
【“生当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杜甫想到祖上的荫蔽,他想到因为祖父杜审言的官位,他不用像普通的百姓一样缴纳赋税,更不用面临被拉去充军的苦境。】
【可想到这些的杜甫没有丝毫的庆幸之心,他推己及人,自己已经过的够苦了,那么那些没有祖上荫蔽的平民百姓应当如何呢?】
【在饥荒年月,这些百姓不仅要面临没有粮食吃的痛苦,更要时刻面临赋税的步步紧逼。而在这样重压下的百姓们,死的又有多少?】
【“抚迹犹酸辛”,我这样的人过的就已经很痛苦了,“平人固骚屑”,就更不用说那些平民百姓了。】
[这首诗我只记得路有冻死骨,原来杜甫还描述了这么多内容。]
[是啊,可长了呢,当时我们还要求背诵。]
[很难想象,往前推个十几二十年的,那是开元盛世呢。]
[我一直以为杜甫生活在晚唐,其实不是,杜甫活着的时候李隆基还在呢。]
[所以说,李隆基真的好能活啊,跟他儿子活的一样久。]
[唉,要是我的小凤凰也能活那么久就好了。]
天幕之上铺开画卷,上面是大唐的江河图景。
这样的画卷模样,第一次天幕出现的时候也曾有过的。
李隆基半眯着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渺远的记忆。
彼时太宗手执这画卷一端,画卷上,一人骑着骏马驰骋疆场,身后无数铁骑在他的振臂一呼下,高声应和。
这画卷又到了他李隆基的手里。
那时的神音说,他铺开绘制一半的画卷,将浓烈色彩倾洒其上。
这个盛世有人才,贤相在侧,猛将戍边。
这个时代有包容,无论胡汉,皆可入朝。
李隆基至今还记得那神音。
“用人才,善财政,检天户,新吏治,九天阊阖,万国来朝,唐玄宗李隆基他一手缔造开元盛世。”
而画卷上的盛世图景也随着这句话缓缓铺开。
可如今,画卷仍在,可上面的色彩却没了。
那是无边无际的灰色。
极冷淡的色调,描摹的是一个又一个瘦骨嶙峋的百姓。
他们有的孱弱拄拐,走在田间。
一场雨后,田间的粮食枯尽了。
孱弱老人又哭又笑,一头倒进泥地的水洼,再也没能醒过来。
有的将刚出生的婴儿换给了邻家,然后面目狰狞留着眼泪,将手里的婴儿掐死。
在一旁架起的铁锅之中,沸腾的水是这婴儿的坟墓。
灾荒年月,易子而食,屡见不鲜。
有的被要赋税的官兵推搡着。
年轻的妇人满脸锅底灰,两行眼泪分外明显。
她低声求着颐气指使的官兵:“再通融两天,再通融两天……”
有的连一个遮风挡雨的,能住的地方都没有。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夏季尚且能忍受炎热,可寒冷如蛆虫钻进骨髓,他们熬不过寒冬。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近乎麻木的绝望。
没有生机,没有希望。
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人世苟活,只等着挨不过的那天平静地死掉。
死了,就解脱了。
李隆基难以言说此时内心的触动。
他就是诗圣杜甫写诗的笔下,描摹的人世间吗?
这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盛世大唐吗?
满目疮痍,像个瘟城。
李隆基心里陡然生出恐慌。
若是没有天幕,历史是否真的就沿着这样的道路去走。
王皇后会被他废掉,太子李瑛以及两个孩子死在他的猜忌之下,陪他登顶泰山的宰相张说锒铛入狱,张九龄忠心谏言而不被采纳,抱憾离开政治舞台。
李林甫当上了宰相,开始排斥异己,杨国忠进了官场,伴随着杨家得势而一路高升,直至取代李林甫的位置。
而他,李隆基,就活在杨国忠为他精心塑造的一场盛大的大唐梦中。
在那里,饥荒年月的易子而食,是平民也可吃玉盘珍馐。
在那里,长达三月的瓢泼大雨,洪涝丛生,是稻麦可屹立不倒,收成显著。
掀开那虚伪的盛世面纱,所有的色彩都在瞬间消失。
天幕上,那个透着阴冷绝望的画卷之上,展示的才是那个真正的,他李隆基统治下的大唐。
李隆基耳边如有绵绵钟声敲响。
丧钟为盛世而鸣。
李隆基眼睛睁大,天幕变换的画面将他从那灰色调的画卷中抽离出来。
他站在原地,猛烈喘息。
刚刚所见的场景让他如身陷泥潭一样,无法呼吸。
就在刚刚,他与所有百姓一样,经历着无尽的绝望。
贤君,究竟如何做才能成为贤君。
而盛世,又究竟是何模样?
此时此刻,李隆基慢慢明白,所谓盛世,并不是登顶泰山,对着泰山之神宣告着自己桩桩功绩,便是创造了盛世。
而贤君也从来都不是自己冠在脑袋上的名号。
真正的盛世,要深入到百姓之中去看。
而贤君之名,要从百姓口中听到才算。
此时此刻,李隆基对这个虽未谋面的杜甫肃然起敬。
因为他用诗描绘的,是一个真正的大唐,他心里想着的是百姓,他在用笔,去写天下苍生。
一个最真实的天下苍生。
[这就是千百年才出现一个杜甫的原因啊。]
[我做不到这样的高尚,我过的不开心不爽了只想创死别人。]
[没钱过的不好就是容易满心怨恨,对什么都有怨气。]
[我的怨气能创造十个邪剑仙。]
[唉,子美真的很善良,从小到老,善良了一辈子。]
善良?
李白心绪随着天幕之景而变换着。
弹幕一句“子美善良”,他的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个路灯下的背影。
那日他喝完酒,带着醉意,歪歪斜斜往家里回。
路上看到一个年轻人将手中的胡饼分了一半给路上的弃儿。
不仅是乞儿,还有围着他脚边蹭来蹭去的一只猫儿。
他也掰了块饼给猫。
他还记得那年轻人的眼睛极亮,又亮又干净。
李白摇头失笑,将脑袋中荒唐的想法摇出来。
“他怎么会是诗圣杜甫呢?”
大殿前,贺知章感叹:“过最苦的生活而心怀天下苍生,这是何等的崇高?”
宇文融摇摇头:“我做不到经历苦难,还怜悯比我更苦的人。”
有人搭话:“是啊,人过的不如意,就会将不如意的怒火撒到更弱人的身上,来换取自尊的短暂满足,这是人之常情。”
李林甫叹息:“我如今才明白,杜甫为何会被称作诗圣。”
【经历丧子之痛的杜甫心里想的依然是比他更苦的百姓。】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鸿洞不可掇。”】
【杜甫想到了那些失去土地而没有分毫收入的农民,又想起了镇守边关,随时都有可能牺牲的戍边将士。因此他说,他心中的忧思可比钟南山更高,忧愁无边无际,竟然不知从何处收拾。】
【所有人都只能做到穷则独善其身,而达则兼济天下,是精神更高者的作为,有钱了,有能力了,因而能有余力去兼济天下。】
【可杜甫怀着最深敏锐的心,感知每一个百姓的疾苦,他这一生郁郁不得志,却将天下人都放在了心上。】
所有人都看着天幕小小的茅屋。
满头凌乱银丝的老人拄拐站在暴雨之中。
如注暴雨与惊天雷鸣,在奏一场盛世哀音。
可杜甫穷极一生都想在盛世哀音之中闯出一条路来,这条路没有风雪雷雨,这条路阳光明媚,百花盛开,能通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盛唐,能兼济天下寒士。
天幕下,文武百官皆看到,那风雨中的老人满目忧伤,他用一双眼睛装着大唐的一切,忧愤深沉。
耳边是老人嘶哑的声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码字好慢,我为什么不是一条八爪鱼。你们先看着,我再去码点(阴暗爬走)
第129章 城春草木深
天幕上老人枯瘦矮小的身影变得无穷高。
站在大殿前的众人有的流泪, 有的叹息,但无论他们是何表情,此时心中都在激荡着无限的情怀。
远在天幕之中的杜甫隔着时空, 将满大唐的凝聚力给汇聚起来。
哥舒翰朗声念道:“好一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这样大公无私之心让他想到了天幕之中那个对着敌军投降的自己。
在安逸的朝廷里呆久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进军营的初心。
他忘记自己第一次将敌人击退之时的快慰, 忘记了得到百姓忠心夸赞的那份骄傲。
在安史之乱中, 他哥舒翰的骄傲被自己踩在脚底之下, 破碎不堪。
而如今皇帝虽看了天幕, 但也不计前嫌封他为大将军,他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既如此,他就要向杜甫那般崇高的思想高度看齐。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一个文人尚且有这样的觉悟, 更何况他这样拿大刀的武将呢。
他哥舒翰这辈子就是战死沙场,也绝不投降!
天幕中无官无职的杜甫想要大庇天下寒士这或许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但是这对他们这群,已经步入官场最中央,几乎做到官位顶峰的人来说, 这样的理想或许是可以实现的。
文武百官皆有了精神。
他们每个人像是都接到了杜甫的一点点传承,觉悟空前高了起来。
他们带着亮晶晶的眼神去看李隆基。
瞧瞧那是什么, 那是工作尚且不饱和的皇帝。
工作不饱和要干什么, 要找工作啊, 要眼里有活儿!
皇帝不知道要做什么怎么办, 他们可以挖掘啊!
现在皇帝越来越会自省了, 他们已经很久都不能抓到皇帝的小辫子来谏些什么。
讲道理, 嘴巴真的很干巴, 总想跟皇帝说点什么, 然后看他天天工作苦哈哈的模样, 来寻找快乐。
所有人有志一同找到了新的目标。
颜真卿尚且不明白众人为什么突然兴奋。
更不理解的是颜杲卿,他刚来朝堂上,算是个职场小白。
颜杲卿开口问:“清臣,大家为何兴奋起来了?”
颜真卿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这话被周围官员听到了。
现在谁不喜欢忠心为国的颜家呢?
朝臣们七嘴八舌,热心介绍着这项有趣的工作。
“大家这都是在诗圣身上找到了新的奋斗目标了呢。”
“是啊,颜侍郎可试试同陛下谏言。”
“很有意思,一试便知。”
谏言?有意思?
颜杲卿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感谢周围人的善意。
谏言,他记住了。
听到朝臣们小声交谈的李隆基吓得屁股都夹紧了。
他们想做什么?是不是看到他最近头发又茂密了?
李隆基双眼昏昏,只觉得更艰苦的日子或许还在后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人老了,熬夜都变得不是那样精力充沛了。
在看过天幕之中李隆基过的美好日子后,现在的李隆基有些想颐养天年。
他甚至带着荒唐地想着,他的孙子怎么还不成长起来?
李瑛那个没用的儿子!现在都不能来接班,搞得他现在等孙子长大等的很苦!
被渴望着成长起来的李瑛目光灼灼看向天幕。
此时此刻,他更能理解诗圣杜甫的理想了。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这不是一个应该被嘲笑的理想,这是一个可以实现的理想,而杜甫也仅仅只是生不逢时罢了。
生不逢……时?
这个时取决于何?
杜甫没能入朝堂,是怪排斥异己的李林甫,还是怪一代奸相杨国忠?亦或是发动战乱的安禄山?
可若是皇帝耳聪目明,奸相不会有入朝堂的机会,动荡国之根本的战争也不会发生。
诚然,时势造英雄,可皇帝,是那个能造时势的人。
李倩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对着天幕恭敬作了一揖。
诗圣,真乃圣人也。
这何止是圣人,这是吾师。
【安史之乱爆发之后,杜甫听说李亨继,成了新的皇帝。他寄希望于这个新皇,不顾战乱只身北上,投奔灵武。可杜甫到底还是不幸的,他没能见到李亨,却被叛军给抓了起来,同王维一起成了俘虏。】
诗佛王维睁大眼睛。
原来他与诗圣杜甫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真神奇啊。
众人也觉得神奇,纷纷往王维那里看去。
意思很明白了:你知道诗圣什么样子不?
王维简直哭笑不得。
这安史之乱没有发生,甚至于安史之乱的发动者安禄山此时被五花大绑扔在殿前,看着像是疯到呆滞一般。
既然没有安史之乱,他如何会跟诗圣杜甫有同被俘虏的交情呢?
众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把脑袋收回去,摇头叹息。
【但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杜甫被抓也仅仅是因为会写诗,有点才名,但他的官儿实在是太小了,叛军都看不上,因此他们将王维囚禁起来,而并不看管杜甫。】
【因此这也给了杜甫逃跑的机会。在李亨的军队接近长安北方的时候,杜甫从长安逃出来,他一介文人,不会武功,身上连个包袱都没有带。】
【见到唐肃宗李亨的时候,身上衣服都被划烂了,脚上鞋子也不知道掉到哪里,浑身是泥。】
【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只为投奔李亨这个新皇,李亨心情还是很好的,于是他给杜甫升了一阶官位,于是杜甫成了我们人人都知道的杜拾遗。这也是杜甫此生做的最大的官儿了。】
[啊,就升了一阶啊,李亨可真抠呢。]
[是啊,抠抠搜搜,李亨当时手底下能有几个人啊。]
[也可能是不信任杜甫吧?]
[那时候需要的是武将,武将还是很稀缺的,文官就没那么受重视了。]
百官皆叹息。
杜甫为赚一官半职都豁出性命了,可杨国忠那等奸臣靠着赌术轻而易举就能混上高官。
忠臣难当啊。
百官又瞧了瞧李隆基。
也幸好现在的陛下不是天幕所说那样昏聩之人。
若陛下跟天幕里的陛下相同,那就他们所有人着上谏的架势,一个两个都得掉脑袋。
现在的陛下,好啊。
虽然看起来不那么聪明,但是宽容啊!还愿意自省。
好皇帝!
【但杜甫也并没有做很久的拾遗,没多久他就被贬了。】
【这要从房琯这个人说起。李隆基当时为了表示自己放权,支持儿子继位,将手里的人都送给了李亨,任李亨调遣。】
【李亨始终觉得房琯是李隆基的用来监视他扳倒他的间谍,所以夺回长安之后就用收取贿赂的罪名,把房琯给处置了。】
【房琯究竟有没有贪污,重要的是在李亨心里,房琯这个人必须有罪。】
【但耿直的杜甫看不明白这一切,他不懂皇帝的猜忌,不懂权力的纷争,他只知道房琯无罪,于是一心谏言只为还房琯清白。】
【但杜甫的耿直让李亨厌烦疲倦。这个曾经冒着生命危险狼狈来投奔他的拾遗像是卡在嗓子中的鸡骨头一样让人讨厌。】
【于是李亨命人将杜甫抓起来,认为杜甫与房琯是同党,三司会审,要定杜甫的罪。】
【后来的宰相张镐全力营救杜甫,杜甫这才免于死罪,可就此他也失了盛宠,“帝自是不甚省录”,此生都与官场无缘了。】
【那个“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也最终只能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理想,杜甫此生不能成为辅佐之臣,而李亨,也根本不是尧舜那样的皇帝。】
[yue!李亨还尧舜那样的皇帝,不许碰瓷尧舜。]
[李亨满脑子的权力啊!]
[李亨因为自己争权要抹黑房琯,然后杜甫把房琯的清白说出来,李亨就恼羞成怒了。]
[辅佐李亨没有前途的,大唐究竟能不能有一个好皇帝了。]
李隆基恍惚想起了自己很久没想起的儿子李亨。
他开始想天幕中,李亨是为何能当上太子呢?
因为李瑛死了,武惠妃也死了。
而他最开始属意的李瑁也不再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所以按照岁数来排,到了李亨。
可李亨有才能吗?
李隆基想了想,觉得完全没有。
甚至都不如他的孙子。
李隆基瘪嘴。
【可杜甫从不记恨皇帝的“不甚省录”,他满心都是大唐子民,满心都是家国大事。】
【在辗转各地漂泊的时候,他从没有过一刻放弃过对国事的关注。】
【看到因战乱而哀鸿遍野的景象,他饱含热泪写下了《春望》。】
【大唐已然存在,这个国家依然没有改换名字,就是山河城池,一草一木,也都是曾经他所在熟悉的模样,可这国家经历了一场战乱之后,失去了他所有的元气。】
【昔日繁花似锦,杨柳低垂之地已改头换面,这里杂草丛生,荒芜破败。】
【于是杜甫写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作者有话要说】
芜湖,魂好像在飘,醒来再接着码,啵啵(晚安亲亲)
第130章 杜甫之后,再无诗圣
[这首诗大家都背过吧, 尤其是那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记了很久。]
[小时候读杜甫只知道那是必备篇目,长大了读杜甫总是觉得难过。]
[没被社会毒打过就很难懂杜甫。]
贺知章年轻的时候就在官场了。
他几乎是一步步看着这盛大王朝变成枝繁叶茂的模样。
而天幕上的满目疮痍之景让他无数次叹息。
“流泪的哪里是花啊, 是杜甫啊。”
“花溅泪,鸟惊心,杜甫炼字之能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张九龄点头:“若不是杜甫的那些经历, 想必难成这千古绝句啊。”
杜甫本人惊呆了。
这样好的句子竟是他能写下来的?
杜甫只觉得稀奇。
他仔细看着天幕, 将天幕每一句诗都记在心里。
【杜甫会因国事而悲, 也会因国事而喜。长安和洛阳重归大唐, 但河南河北还是战乱仍频。可这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河南河北也最终能被收复回来。】
天幕忽然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欢呼声。
天幕里的布衣百姓奔走相告,他们身上还带着战争所施加给他们的痛苦痕迹。
有的人衣裳缝缝补补, 却依旧还是破了的。
有的年纪大了从战场上回来, 胳膊是断的,日日受尽折磨。
有的面黄肌瘦,几乎成了皮包骨,走路都摇摇晃晃。
但此时此刻, 这些人的脸上都是欢欣的笑。
他们一同欢呼,分享喜悦激动, 并把这好消息奔走相告。
“大捷, 河北大捷!”
“什么?河北的仗打赢了?”
“赢了, 赢了, 叛军再也不能蹦跶了!”
大街小巷都是这样的呼号之声。
而院子里的拄拐老人听着围墙外的声音, 呆愣片刻。
回过神后, 他急忙跑出院子, 拉着经过的, 呼喊的人问:“河南河北, 都收回来了?”
经过的人脸上带着激动的绯红:“回来了,大捷!”
拄拐老人一手颤抖着握拳,嘴里不断重复:“回来了,都回来了!”
【听闻这两地收复的消息后,杜甫欣喜若狂,他写自己“初闻涕泪满衣裳”,又写自己“漫卷诗书喜欲狂”。】
【杜甫诗中难得有这样高昂的情绪,他毕生的高昂情绪或许都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发。】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这时候的杜甫已经五十岁了,但他依然觉得自己尚且年轻。】
【他规划着自己的回乡之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他可以顺着嘉陵江走,然后换长江东下,一直到达江陵。从江陵到被,才是襄阳。】
【襄阳继续往北,是南阳,而南阳之北,才是洛阳。而洛阳,可以让他回自己的老家,也能继续到长安去。】
【杜甫所设想是路线是极为漫长遥远的,在交通并不发达的当时杜甫这一路走的是怎样坎坷可想而知。但是杜甫仅仅用了“穿”和“向”两个字,就将这路途的遥远以及这其中可能会经历的所有颠沛流离都一带而过。】
[原来这些地方间隔这么远啊,我小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呢。]
[古代没有高铁什么的,这路也应该非常难走的吧。]
[杜甫应该是因为战乱结束,高兴极了才会忽略这路上的波折。]
听到此处,所有人眼眶都有几分湿润。
这诗并不让人难过,这诗里甚至也没写什么悲伤的事情,甚至这整首诗的基调都是昂扬上进的。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大唐人啊。
他们生在大唐,长在大唐。
没有人能面不改色看着自己国家的土地寸寸消失。
他们看过太多安史之乱带来的灾害,看着大唐的将军一个个倒在他们的面前,看着一整个家族的传承在这战争中灰飞烟灭,看着百姓在这场战乱中颠沛流离,老死,饿死,病死。
他们只是这个天幕的旁观者,而对于天幕中展示的一切,他们无能为力。
此时得知最后的河南河北也一并被收复的消息,他们怎能不欢欣落泪呢?
【这时的杜甫实在是太开心了,这次的战乱结束代表着安史之乱彻底结束,那弃城而逃的皇帝,揭竿而起的叛军,还有所有大唐百姓的颠沛流离,都已经成了过去的事情。此时的杜甫觉得,或许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可以结束他们饱受的折磨。】
【可现实依旧残酷,安史之乱的确结束了,可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大唐元气大伤,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将大唐重新推举到巅峰之位。】
【这正是杜甫写下“喜欲狂”的同年,吐蕃大举入侵。历史在反复重演,当时的皇帝唐代宗,李亨的儿子,又一次抛弃了长安逃跑了。】
[都是李隆基做的好榜样啊。]
[李亨也不是什么出众的皇帝,怎么可能教的出出众的儿子。]
[后来的大唐就不是我们认识的大唐了。]
[又逃跑,真讽刺,真想给那窝囊皇帝塞回去。他就是死了也得在长安死。]
文武百官皆以为安史之乱就是盛唐的最大浩劫了,但没想到这场浩劫的余波好像始终伴随着大唐。
那个曾经繁盛的大唐气骨顿哀一样,被打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刚刚欣喜欲狂的百官都呆滞住了。
吐蕃大举进攻?
哥舒翰气坏了!
他还没去找吐蕃的麻烦呢,吐蕃就敢大举进攻打大唐?
这是喝了几斤酒,吃了几两肉,真的儿子爬到老子的头上,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哥舒翰跃跃欲试想提刀上马。
且等他回去的,他进吐蕃杀一百八十个来回不带拐弯的。
高仙芝和封常清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吐蕃大举进攻?逼地皇帝再次弃城而逃?
二人对视一眼,守卫大唐之心越发激烈。
他们二人誓守边关。
李隆基急的掐人中。
他就说李亨那瘪犊子靠不住,不仅他靠不住,他生的儿子也靠不住!
还得是他的太子李瑛好啊,生出个省心又出息的儿子。
看着天幕那唐代宗逃跑的猥琐身影,李隆基只觉得他的孙子李倩像是冉冉升起的光。
在李倩身上,他能看到延续大唐繁盛的希望。
李亨在家害怕极了。
他抄起扫帚就开始找儿子。
儿子,儿子,究竟是哪个小瘪犊子弃城而逃了?!
到底是哪一个,该揍谁?
李亨是又担心自己父亲李隆基因为他争权对他猜忌更重,又气愤收回来的长安毁在了自己儿子手里。
李亨怒气冲冲想着:都揍一遍吧,他不偏心,每个儿子的屁股都得挨两下子。
【想着“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杜甫不仅仅忽略了路途上可能面临的颠簸,也忽略了他一身的病痛。他觉得自己尚且年轻,可他这一生四处颠沛流离,他的身子已经不再硬朗了。】
【他无依无靠,一无所有。肺病,糖尿病,风痹等各种病状都一股脑往杜甫身上跑。两年后的杜甫已经几乎抬不起他的胳膊,连左耳也已经聋了。】
[呜呜呜我的子美,才五十岁啊。]
[是啊,按理说五十几岁应该不能有这样多的病的。]
[可见杜甫这么多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韩休叹了口气:“漂泊流离在我们看来普普通通的,但确是诗圣真实经历的。”
“这么说,杜甫这一生几乎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啊?”
宇文融唏嘘着。
李林甫淡淡道:“没有这些经历,想必也成就不了一个诗圣。”
颜季明道:“可我总还是希望他能过的好一些的,他至纯至善,心怀家国天下,不该落的一身的病痛。”
【也幸好这时候的吐蕃战乱逐渐不再激烈,杜甫的弟弟杜观得以联系上杜甫,于是多番写信邀请杜甫回家。杜甫的弟弟想让杜甫来回家养病,至少在人生之后的岁月里,能过的舒服一些。】
【接到家书的杜甫想到了很多,他想起了年少之时跟弟弟的嬉笑玩乐的时光,想起了家中的亭亭如盖的大树。人至年老,大多都会怀念家人间的温情。】
【在外地辗转多年而只能感受到寒冷的杜甫,在此时】
【杜甫思乡之心也非常迫切,他在公元768年的正月出发,下了江陵后又去了湖南。杜甫这一生都没攒下什么积蓄,这也让他这一路的反乡之程过的非常艰难。】
【路上登高远眺,杜甫一时间百感交集,于是写下了千古名篇《登高》。】
滚滚江水奔涌着,疾驰着,山上萧萧落叶被狂风打下,拍进江水中,被卷进不见底的江水之中。
哀转久绝的高风长啸,成群飞鸟迎风回旋。
白色的鸟这是片景的唯一颜色。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能读懂诗的官员几乎落泪。
如是给他们笔,让他们写出这样的诗句,就是再让他们多活百年都是不能的。
这景中就带着无尽的悲哀。
无边无尽的孤寂袭上众人心头。
“这诗的后一半究竟是什么?”
张九龄往前走了两步,这诗实在是千古难得的佳作,仅是上半部分的描景就已经到了让所有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音律感节奏感,杜甫把诗对仗地严丝合缝。
这几乎是所有人都写不来的诗句。
“果真是诗圣!我生平倒从未见过这样高度的诗作!”
“他对音律的把控实在是到了圆通之境啊。”
“七律之冠,这一定是七律之冠!”
“他是圣人,所以有家国天下的情怀,可他也是诗人,能写出这首诗的诗人,除了杜甫,别无他人!”
“杜甫之后,再无诗圣,这诗圣之名一定是杜甫的。”
所有人都在期待,期待这首绝世佳作的下半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总有事情跑来打乱我的八爪鱼码字计划TvT,明天可能更不了很多,但是有基本的六千,明天是杜甫的终结篇,之后就是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