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她两步走回房间收好钱和金银,将包拿旧衣服裹上塞进衣柜被子里。关上柜门以后,她又狐疑地往窗外看了眼。
……
想不出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吴阿红抱臂搓了搓,走向浴室。在医院里担惊受怕了七八天,她连澡都没有好好洗过,这下可得享受享受。
暴雨像是要把整个城市淹了似的,不到十分钟,楼下的街道上就积起了水坑。那个背后写着徐微与名字的布娃娃侧躺在垃圾桶旁边的地上,被肮脏的泥水浸着,不一会就湿透了。
这个点,楼里的妓女和赌徒都还没有回来,整栋楼只零星亮着几盏灯,小巷里光线昏暗。
某一刻,一道细细的裂缝出现在了空气里。
它藏在暴雨里,像是损坏的电子屏幕上的黑线那样偶尔扭曲一下。
而楼上,衣柜门被从里面推来了。
·
“吱呀……”
浴室里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一起掩盖掉了这一点异常,因此,吴阿红什么都没有发觉。
一只青黑枯瘦的手从里面探了出来,它慢慢触摸到地面,带着身体朝前。
摆在客厅侧角落的镜子诚实地映出了这只恶鬼的身形——灰白头发,驼背,面容模糊,身穿层层叠叠的红法衣——吴善婆。
一只刻着鸟形的金饼也从衣柜里掉了出来。
如果徐微与在这里就会认出这块金饼。
当初吴善婆拉他入梦回溯记忆的时候,他见过这东西。吴善婆曾将它绑在手背上举行仪式,上面刻的鸟形是吴善婆供奉的“嚟喇神”。
所有悬而未定的细节在此刻闭合,命运无声无息地转成一个圈。失去了身体的恶鬼悄无声息地往前爬,和身前一样,她没有腿,所以不能行走。
但没有关系,等她上了女儿的身,她就又有腿了。
她一点一点向前,摸到了客厅的边缘。
一滴水突然砸了下来,在浅绿色的老旧瓷砖表面占据了一小片空间。
……
吴善婆动作顿了顿,向上扭头,就在她做出这个动作的下一刻,一个潮湿的布娃娃被轻轻放在了她眼前的地砖上。
——
——
吴善僵在了原地,她瞪大浑浊的双眼,直直盯着这个布娃娃。
布料上的血被雨稀释掉了一部分,颜色变得深浅不一,代表头发的黑毛线麻花辫可怜巴巴地贴在脸上,居然让这个娃娃显出了几分可怜来。
这是徐微与。
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这个娃娃在某个层面上,代表了徐微与这个人。
通过它可以触碰徐微与的记忆,伤害徐微与的肉|体。
同样的,被注入倒徐微与体内的能量,某种意义上,它也被分到了一部分。
颜祈他们给徐微与换了全身的血液,并将那部分被“污染”的源头存放进了隔离箱。所有人都以为表世界中不存在能够连通【巢穴】的锚点,所有人都放心地开始做收尾工作。
所有人都漏掉了这个只有寥寥三人知道的布偶。
吴善扭曲的脸上快速划过一丝惊恐,这瞬间,她本能想要向侧边逃跑。但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她的头。
手的主人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脖子拧过一百八十度。
他半蹲在吴善婆身后,神情平静又癫狂,原本俊美无俦的面容不知为何让人觉得狰狞。
【多谢。】他说。
吴善的嘴唇无声翕动,她也许在求饶,也许在谩骂,但不重要,没人在意。
青年拿起地上肮脏的布娃娃,食指按着娃娃的头冲吴善点了点,语气哄孩子一般,【跟婆婆说谢谢。】
而后,他捏碎了吴善的头颅。
第 56 章
【嗬嗬……】
吴阿红在淋喷头下睁开了眼睛。她似是有些狐疑, 关掉水往外看了眼。
客厅里空空荡荡,没有多出任何东西,但吴阿红就是心神不宁。
她想了想, 扯下大浴巾包住自己,小心走到浴室门后, 迅速拿起墙角的金属水管,“谁?!”
……
吴阿红重重一敲水管,金属和瓷砖撞击, 发出铮然炸响, “滚出来!老娘看见你了!”
几秒之后, 客厅里还是安安静静的。
……我幻听了?
吴阿红莫名其妙。她随手把铁管搁在洗手台上, 探身拿椅背上的裙子躲在墙后面穿。一直到她穿完,房间里都再没有出现怪声。
吴阿红用力抓了抓潮湿的头发, 转头去拿梳子——下一刻,她对上了镜子中的自己——和自己身边的吴善婆。
【嗬……嗬……】
她再次听到了喉咙漏风般的喘气声。
吴善婆凌空站在她身边,头颅上半部分严重变形,像是被捏烂的水果。她用全黑的眼睛盯着吴阿红, 张开嘴,口中也是墨黑一片——
她终究没有逃脱巢穴。
【他……在……哪……】
吴阿红僵立在原地, 牙齿不受控地打颤,发出咯咯声响。她朝后退,转身,朝门的方向冲去。
“嘭!”
浴室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倏然砸上, 吴阿红不察,一头撞在门板上摔向地面。
“滚开!艹他妈的老太婆, 都死了还来找我干什么!”吴阿红厉声尖叫,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他……在……哪?】
声音清晰了一些。
吴阿红瞪大眼睛, 头发丝凌乱地沾在脸上。
镜子里的吴善婆朝她的方向转头,动作缓慢,口型夸张。
【他、在、哪?】
平心而论,吴阿红根本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吴善婆为什么成了恶鬼,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家,更不知道吴善婆的眼里嘴里的黑色蠕动物代表着什么——
但她莫名领会了吴善婆的意思。
“……他、徐微与在医院。柯萨奇中心医院!”
……
吴善婆的唇角勾了起来,露出了一个她活着的时候绝对不会存在在她脸上的笑。
灯光闪烁,吴阿红抱头尖叫,“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她的嚎叫声中,浴室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原本盘踞在这一小片空间中的东西……离开了。
作为奖励,他没有伤害吴阿红,也不会再来找她。
同一刻,医院。
“轰!”
惊雷响彻夜空,暴雨如瀑,雨滴噼噼啪啪砸在玻璃上,把门窗都砸得晃动起来。一楼值夜班的护士一个瞌睡没来得及打完,硬生生被这响动惊得收了回去。
“我的天,好大的雨。”她喃喃,跑到走廊上挨个关窗户,忧心忡忡地往下看。
他们这边每年六七八月降雨量都会陡增,经常爆发洪水。看这个雨势,接下来几天也有点危险,要不要去超市买点吃的呢?
这个点,应该不会来病人了吧。
正想着,正厅入口处走进来了一个青年。
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站在导台前翻了翻科室介绍,径直朝后走去。护士听见脚步声才后知后觉到来人,忙转身喊住对方,“哎——您好,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
青年没回头,顺着回字型的走廊朝楼梯走去。他带着贴脸的黑色口罩,穿一身夏季冲锋衣。隔着雨幕,护士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细节,只觉得这人身量极高,身形悍利挺拔,看背影都让人觉得心动。
她一时有些入迷,盯着对方发呆。某一刻,她突然觉得脸上热热的,伸手一抹,却见指腹上全是血。
……
护士脑子嗡得一声,她呆呆转头看向窗户,借着灯光的反射,她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她的眼睛流血了。
不要窥视,不要聆听,不要触碰。这三句告诫一直写在调查局的徽章上,警告着来来往往所有对未知抱有好奇的调查员。
可惜护士不知道。
她慌乱抽了几张纸擦血,给眼科医生打去电话,生怕自己得了什么怪病错过治疗时间。
在暴雨声和护士的哭诉声中,青年走到了加护病房外。他透过玻璃观察里面的人,目光划过徐微与毫无血色的侧脸,乌黑的鬓发和微微起伏着的胸膛。
真可怜。
原本富含能量的血液被暴力抽离身体,导致已经开始异化的躯体没有营养供给,不得不退化回原来的状态。这样一来一回,对人伤害很大。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再来一次转化了,至少得修养七八年。
青年拧开门,缓步走到床前。
真该剁了那些多管闲事的人。
他双手撑在加护病床床尾的栏杆上,神情不明,似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审视。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很轻地动了一下。
——徐微与睁开了眼睛。
他其实白天就醒了,但身体太虚弱,精神也跟不上消耗,才醒就又睡了过去。这边医生素质一般,来来回回被折腾了好几次,见他体征还算正常,后面就懒得管了,索性让他自己先恢复着。
……
“……颜祈?”徐微与近乎无声地问道。
青年轻轻抬起下巴,大半张脸藏在覆面口罩之后。如果凑近看,就能发现他的肌肉轮廓很僵,几条横贯皮肤的血痕时隐时现。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真是够心狠的,说走就走。
无数杂糅了恨意的怨怼堵在喉头,房间里一时非常安静。这样的死寂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在秒针转到第三圈的时候,青年抬眼看向了正在工作的心电监测器,几息后,他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堪称温和地笑了起来,目光重新落回徐微与身上——
“我是新来的护工,颜祈让我来看看您的情况。”
第 57 章
护工……吗?
徐微与看着隐没在黑暗中的人形, 眼皮沉重,不知不觉再次陷入了昏睡。
站在床尾的人没有出声叫他也没有动,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他——看见徐微与过得不好并不能让他产生什么快感, 相反,他只觉得烦躁。
……烦得想把他关起来。
……
徐微与浮在半空中, 现实世界倒悬在他头顶上,人和车辆都小得像是蚂蚁,在城市道路间来来往往。这场面本该很嘈杂, 但他耳边什么都没有, 像是有谁给整个世界按下了静音键。
我这是在哪?
徐微与茫然扭头。
他身下也有东西。
那是一片昏暗的丛林, 树木茂密, 每一棵高大的乔木都尽可能地伸展着自己的枝丫,企图侵占更多阳光。这其中, 有一条被人砍出来的小径。
小径曲折,杂草丛生。徐微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这条路往尽头看。而后,他对上了一双沉黑沉黑的眼睛。
同样渺小如蝼蚁的李忌站在路口,仰头, 神情森冷。
没有金绿色竖瞳,没有可怖的虫肢, 这个李忌,是曾经徐微与还没有找到这片丛林时,多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李忌。
徐微与看着他,他也盯着徐微与, 唇边缓缓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
即使是在梦里,徐微与依旧感受到了那种心脏被人狠狠攥住的疼痛感。
李忌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表情, 笑意渐浓,吐出了更残忍的质问。
【既然那么愧疚, 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为什么不和我死在一起?】
这一刻,徐微与甚至分不清说话的是李忌还是另一个他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看见李忌的身体被撕开的时候……他是想死在那条甬道里的。
“徐微与……”
也许是注视下方的世界太久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推着徐微与朝那里靠近。李忌似是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徐微与……”
空洞的呼唤声自倒悬的现实世界中传来,徐微与的肩膀被人拽了一下。他想要朝后看,但这个时候,李忌向他伸出了手。
【过来。】李忌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命令道,【过来我就原谅你。】
这句话放在他们中间,有一种别人都无法理解的诱惑力,徐微与不自觉地朝前迈出一步,但下一刻,他整个人被倏然提起,眼前的丛林飞速远去,后背重重撞进现实——
“滴滴滴滴——”
仪器的长鸣声炸进耳膜,徐微与空茫地睁开了眼睛,思维还有些涣散。不等他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个咖色皮肤的医生就扒了扒他的眼睛,随即长舒一口气。
“没事了没事了,醒过来了。不用打肾上腺素了。”
医生回头对护士说,“拿瓶葡萄糖过来。”
“好!”
周身吵闹声杂乱,徐微与动了动手指,感到一阵轻微的拉扯感。他顺着看过去,发现自己手背上连着输液管,吊瓶里的药液此时已经下去了一半。
……
我在医院。
徐微与思维清晰了些,一天多断断续续的浅睡眠和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噩梦堪称折磨,他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才渐渐适应了耳边的人声。
“你感觉怎么样?”
一道格外清晰的声音问道。
徐微与睁开眼睛,果不其然看到了颜祈。
“……还好。”他低声说道。
“还好?”自称调查员的青年扬眉反问,“你刚才差点就成植物人了。你梦见了什么?魂都跟着人家跑了。”
这两句话让不知道前情的人听起来很容易迷糊,但徐微与只是稍稍顿了下就明白了颜祈的意思。
——刚才他梦见的那个李忌,应该是巢穴里的怪物。
它还是没有放过自己。
……
医生和护士记录下徐微与的身体各项数值以后朝门外走去,怕打扰两人交流,他们还贴心地带上了门。房间里立时安静下来,只有仪器风箱嗡嗡的散热声持续着。
颜祈见徐微与不说话,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你梦见了‘那个李忌’,对吧。”
里世界对人的影响从来都是这样,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摆脱的。
徐微与没有扎针的左手无意识攥紧床单,他默了一会,撑身坐起来。颜祈皱眉,走过去扶他,被他抬手制止。
“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徐微与摘下呼吸面罩,“有办法避免吗?”
他这几天全靠营养针撑着,又消瘦了不少。如果不是骨像优越硬生生撑住了五官,整个人简直没法看。
颜祈抱臂低头想了会,“我回去以后帮你找找吧。你的情况太罕见了,躯体异化、灵魂残损又被补全,说实话,我都没想过你能活下来。”
……我也没想过我能活着出来。
……
最后那一刻,那只顶着李忌皮的怪物如果爆发,是能杀了他的。但他没有,他活生生撕开了李忌的身体,带着浓稠的恨意和压抑着的绝望。
徐微与咬紧牙关,尝到了一丝血味。
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只要想起那一幕,他的心脏就会抑制不住地抽痛。为什么要那么做呢?那只怪物真把自己当成李忌了,所以为了他的背叛和逃离恼火不甘?
……可它明明不是啊,为什么要装的那么像那个人呢?
“我觉得……”颜祈盯着他,幽幽开口。
徐微与偏头,对上他的目光。他习惯性地将所有情绪压在身体里,外表看起来不动声色,平静而淡漠。
但这骗不过颜祈。
“我觉得你得去看看心理医生,徐微与,你状态不对。”
没有人可以在经历过那样惨烈恐怖的里世界以后,依旧维持住绝对理智。颜祈都不行。
有些人觉得精神状态稳定就是永远的平静,但事实上,精神状态稳定的人绝对不会像一块冰一样,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
情绪抽离本质上就是某些精神类疾病的前兆。
“……我知道。”徐微与说道。
颜祈掏出手机,“我给你找吧,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医生都在我们这儿了。”
“——我最近没时间,能等我一个月吗?”?
颜祈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你的公司有事?”
另一边。
加护病房外的走廊楼梯口,一个青年三步并两步踏上楼梯,绕过转角,朝徐微与所在的病房走来。
他身上的薄款冲锋衣和覆面口罩一看就是调查局出的装备,因此,守在病房外的外勤人员虽然不解,却也没拦着对方。
青年走到他面前,朝他微一点头,“颜工还在里面吗?”
外勤点头,“还在。你是干什么的?”
“护工。”青年提高手中的饭盒给对方看。
外勤了然。
徐微与的身体状态太差,颜祈交报告上去以后,东南亚这边的点很快指派了一个医生。
但由于调查局的专业医护一直很忙,天天全球到处跑到处救人,加之徐微与是个普通人,还据说没有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险,所以那个医生一直没有到位。
外勤立正,朝青年敬了个军礼。
……
青年偏头,眼神若有所思地扫过他,脚步却没有停留,径直走到病房门口。
他抬手,正打算敲门。
——“我要回去一趟,给李忌办葬礼。”
加厚的金属门本该隔绝掉这微弱的声音,但奈何门外的东西听觉太过灵敏,一字一句全都传进了对方的耳朵。
青年的手停在了离门几寸的空中。
外勤和他隔着几米距离,见对方要敲门又没有敲下去,有点困惑。
这医生怎么回事?又是买饭又是守门的,东南亚这边的点对医护人员的要求和国内不同吗?
病房里,颜祈的神情显见有些复杂。他沉默了好一会,带着一点点难以言喻的迟疑,“……你认真的?”
因为徐微与和李忌,这些天他对李家那些破事也有了些了解。
当年李老爷子为了打压儿女和孙辈,硬是说没找到尸体人就不算死,拖着不许任何人提给李忌办葬礼这件事,自己运营原本属于李忌的那几家公司。
拖了五年,徐微与现在旧事重提,不仅不会比当年轻松,反而会给他自己招致众多没有必要的非议。
“我当然是认真的。”徐微与语气淡淡的,“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
颜祈:“可是你的身体——”
徐微与:“撑得住。”
颜祈不说话了,皱眉沉思。
他和徐微与之间到底不算熟稔,只能说陌生人以上朋友之下,互相对对方有所求而已。因此更进一步的话题并不适合由他挑起。
……
但是这种时候,不该由他问他也得稍微问一下了。要不然后面的工作不好展开。
“徐微与,我有个问题。”颜祈头疼,“你真这么爱李忌吗?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我觉得你现在应该以身体为重。你应该能感觉到吧,你的身体情况很危险。”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他无关紧要,你就别闲着没事干跟自己过不去。你这样很容易死。
“……”
门外,青年垂了下眼,不多时又阴沉地抬了起来——门内,徐微与坐在床头,苍白得像是一尊用雪塑出来的像。
“两年。”徐微与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终于卸下力道的妥协。“养条狗都能养出感情……”
我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只是那几年不想也没办法承认而已。
那么大的差距,那么不光彩的开始,谁往前一步都会给这段本来就见不得光的关系涂上一抹更深的暗色。李忌高傲,他也不遑多让……于是越闹越难堪,越没办法开口。到最后,李忌选择停在原地,他选择在合适的时候彻底结束……
话语停留在舌尖,徐微与将它们尽数咽下,喉头苦涩。这些话他没办法跟颜祈说,没办法跟任何人说。想了想,他看向窗外,换了句无关痛痒的回应,
“——我总不能让他连个墓都没有。”
第 58 章
颜祈抱臂, 目光可有可无地扫过旁边医疗仪器上的数字,一时无言。徐微与没有明说他和李忌之间的感情,但颜祈凭自己对人情绪的敏感程度, 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话中的未尽之言。
他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有多少牵扯不清的往事,不好在这种事情上劝。
“那随你吧。”颜祈说道, “我尽量帮你。”
徐微与很轻地露出了一个笑,从出来开始一直凝着忧虑的眉眼柔和了些,“谢谢。”
颜祈一哂, “应该的, 以后有不少实验需要你配合, 我只是保护重要材料而已。”
和颜祈接触久了就能感觉到, 他这个人虽然长了双见人三分笑,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 但骨子里是凉的。他不太在意别人的死活,也没那么多兴趣去干涉他人的命运,游离人间,有一套自己的规则。
所以他说徐微与是重要实验材料, 徐微与很平静地就接受了。
“笃笃笃。”
门被从外面叩了几下。
颜祈一顿,扭头看去——外面有人?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徐微与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进来。”
门把往下一压,锁舌内收,一个青年从门外走了进来。
徐微与本来以为敲门的是护士,看见对方从头到脚一身黑的装扮稍微愣了下, 随后才注意到这人冲锋衣上,和颜祈外套一致的银色徽章——是调查局的人。
但颜祈的反应却不像见到了同事。
他打量了对方一会, 缓步走到床尾,若有若无地挡住了青年往前走的空间。
“你谁啊?”
青年掀起眼皮, 侧身把装着饭盒的塑料袋放在小桌板上,拉开冲锋衣,从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金属卡递给颜祈——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颜祈被他的做派弄得有些莫名,接过金属卡,看清上面的文字以后,眼底划过一丝意外。
“哦,医生啊。”颜祈放松下来,“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
青年没理他的寒暄,单手拿回身份证明,侧身看向徐微与。
对上他的目光,徐微与很轻地蹙了下眉——他感觉……这人好像在笑。
那笑意非常恶劣,非常怪异,仿佛某种从漆黑地洞里爬出来的怪物。手脚撑在通道壁上看不清数量,脸藏在阴影里,轻轻对着他咧开嘴。
【……你要给我办葬礼?】
以什么名义?朋友?下属?
你不觉得讽刺吗。
这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快到徐微与的本能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消失了。毕竟青年的覆面上缘接近下眼睑,额发凌乱,整张脸百分之九十藏在遮挡物之后,谁都猜不透他真实的神情。
他不说话,徐微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唯一了解情况的颜祈等了几秒,开口打破僵局。他对“医生”的容忍度显然很高,第一次为别人背书,“徐微与,这是我们调查局善后工作小组的医生,像你这样的情况一般都由他们解决。医生,这是093巢的幸存者,徐微与。”
负责善后工作的“医生”是比调查员更危险的职业,送到他们手上的,要么是被污染得不人不鬼的人类,要么是还有研究价值,但极其危险,需要特殊处理的收容物。
没哪个人能长期在这种工作环境中一如既往地保持正常,所以“医生”基本都是怪咖。
颜祈进调查局的时间不久,但早早用亲身经历证明过这点,相比较而言,青年的表现在“医生”里算中等水平。
青年目光不轻不重地压在徐微与身上,他后背靠在床头,双手规矩地搭在白色被套上,右手无意识握着左手手腕,姿势称得上淑女。
但李忌知道,他在紧张。
……
真可怜。
以为自己能永远摆脱怪物的纠缠,结果出来不到一天就又被追上……连他都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么巧。
他真期待徐微与发现这张皮底下是他以后的表情。
将躁动的恶意压下,他顺着床沿走到徐微与面前,坐在床头的病人因此仰头和他对视。
“你好,医生。”
徐微与轻声招呼,他对昨晚发生的事隐约有些印象,顿了下,跟李忌确认,“……您昨天晚上来我房间了吗?”?昨天晚上?
颜祈不知道徐微与指的是什么,询问般看向青年。青年却依旧没有要理他的意思,抬手,随意指了下门的方向,示意他出去。
颜祈没有立刻动。
徐微与也看懂了这人的意思,隐约感到了一点不安。如果可以,他不想和一个明显不正常的陌生人单独待在密闭空间里。他朝后靠,偏转目光看向颜祈。
但被他求助的人略作思索,站在了另一边。
——像这样的医疗人员大多比较孤僻,没法沟通。和他们打交道,最好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不然容易出事。
总归,他不至于伤害徐微与。
“那我先出去。”颜祈朝后退了一步,朝徐微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有事按铃,转身出了门。
病房门先打开再闭合,三角形的光弧扩大缩小,最后消失,像短暂出现又被某种力量掐断的生路。
——你看,人类就是这么容易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忌眼底笑意渐浓,滋生的恶念像是张牙舞爪的藤蔓,肆意蔓延在心底。要不是顾忌徐微与身体,他真想现在就撤下伪装,问徐微与被信任的人亲手交回到他手里感觉怎么样。
徐微与的恐惧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的甜美。
他扯掉右手手套,又慢悠悠地去撕左手的绑带,享受空气中弥散的不安情绪。
“是我。”
他的声音像木棍划拉过水泥地,嘶哑难听,但这种完完全全的陌生感却让徐微与稍微安心了些。
……不过,这人既然会说话,为什么刚才颜祈在的时候不出声?是性格如此,还是……
徐微与心底漫起一阵古怪的违和感,他拿过床头的水杯掩饰般抿了一口,“您——”
“张嘴。”李忌淡淡命令。
徐微与预感不详,“什么?”
李忌慢腾腾走到他面前,将两只摘下来的手套放在徐微与身侧,手也就顺势撑在了旁边。他用另一只手握住徐微与侧脸,拇指在人下唇按了一下,“张嘴。”
徐微与心跳漏了一拍。这个动作,在此之前只有一个人对他做过。
身体迅速对那个提也不能提的名字做出了应答。
毛骨悚然的寒意和难以消解的痛苦同时窜过脊髓,徐微与应激般打开对方的手。面前人立刻桎梏住他,徐微与反拧对方手臂,挣扎间,他一把撕下了对方脸上的面罩。
这动作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没人分得清。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间。一张重度烧伤,侧颊缺失露出齿列的脸,就这么撞进了徐微与的眼底。
没做任何准备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
——看着徐微与震惊到僵直的样子,青年沙哑地哼笑了声,“好看吗?”
这就是这具身体现在的样子,还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但阴差阳错的,居然成为他伪装成另一个人待在徐微与身边的最佳助力。
……
“……抱歉。”
徐微与怔怔道歉,“我以为……”
他以为他会看到另一张脸,另一张连想都不敢想的脸。
不等他说完,对方冰冷的拇指按进了他的口腔。
这人的手指上也有伤。
徐微与的舌尖接触到了凹凸不平的皮肤,滑腻和粗糙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纠缠在一起,让他有种恶心作呕的冲动。
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这样扭合在一起的形状让他想起了老村子里藏在村民皮下的【网】。
青年单手挂上覆面,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继拇指之后探了进来,不带任何温柔旖旎的情调,粗暴地捅进了徐微与的喉咙。
徐微与本能握住对方手腕,用眼神示意对方停下。这个人毕竟是调查局派来帮他的,他总得维持表面上的和平。
但大概是他之前的举动激怒了青年,对方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强硬地拉开了他的手。
被子底下的身体挣扎,想要朝另一边逃离。可虚弱至极的身体情况根本支撑不了这种剧烈运动,徐微与侧脸发红,呛了一声。
“咳……咳……”
过界的粗暴对待令人极为不适,徐微与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
调查局怎么会有这种人?他又惊又疑。颜祈刚才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他这样正常吗?……我应该相信这个人吗?
就在这时,徐微与感觉对方曲起了手指。本来就狭小的喉口被更古怪地撑开,抠|挖时水声暧昧残忍,说不出得情|色。徐微与耳根通红,朝后仰去,想要躲开对方的桎梏。
“别、动。”青年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难听喑哑的声线似乎带着笑意,但因为受损严重,常人实在分辨不清。
这样真的正常吗?有哪个医生是这样医治病人的?!
徐微与眼前全是生理性眼泪,强忍不适瞪向对方。就在这时,他舌根处弥漫开来了一股铁锈味。
……血?
李忌攥着他的手,带着他揉了揉他自己的喉咙,笑着柔声安抚,“咽下去,对你有好处。”
血腥味激起了灵魂中的抗拒,徐微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咽,但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理智一步做出了干呕的反应。
拿走。
他发出含糊的抗拒声,屈膝重重顶在对方腹侧,一声闷响。换做旁人,此时肯定吃痛松手,但青年只是笑了笑,愉悦地俯身压制住他的挣扎,强行扩开他的喉口逼迫他咽下更多的血液。
第 59 章
颜祈关上病房门。
守在另一边的外勤立刻向前一步。颜祈给了他一个眼神, 而后偏头示意病房。外勤顺着朝里面看了眼,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四下无人注意这边,颜祈左右看过, 径直朝楼梯间走去。
这家医院没有电梯,楼梯间侧面有一小块隔出来晒拖把和抹布的小开间。颜祈走到开间前, 细听里面的动静,确认没人以后,抬步走了进去, 拿出手机。
——虽然房间里的那个人自称自己是医生, 身份铭牌也对得上, 但保险起见, 他还是得跟东南亚这边的点核一下。
“嘟……嘟……”
颜祈捏旁边仙人掌的刺,才长出来的小仙人掌被拽得摇摇晃晃, 不多时就被揪了下来。
【诶,颜祈啊,找我什么事?】
“金主任,好久不见。”颜祈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笑意, “刚才您派的医生到了我这儿,我跟您确认一下。”
那边响起哗哗的翻页声, 看样子是在查记录。
【——对,他昨天中午上的车嘛,今天正好到你那。】
颜祈轻轻点了下头,若有若无的微妙怀疑淡了些许。
“我看邱医生有点阴郁。他脾气怎么样?”
【嗨。】被颜祈叫做金主任的中年男人在那边打了个哈哈, 【他们——你晓得的,都这样, 能救人就不错了。别的不做要求哈哈哈哈哈哈哈。】
颜祈也跟着笑,“是。”
金主任:【你要是想跟他搞好关系, 可以带他跑跑歌舞厅、小酒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就喜欢往这些地方钻。】
……
里面那个人,嫖|娼?
颜祈露出了几分狐疑,他有点想象不出对方进到乱糟糟的歌舞厅里,搂着小姐小妹唱歌跳舞的样子。还是说,对方有另外一幅和外表完全不相符的性格?
【小颜?】
“哦,好,谢谢您。”颜祈垂眼,将揪下来的小仙人球放到另一个花盆里。
同一刻,病房。
“咳……咳咳……”
调查局的外勤就站在一墙之隔的门外,透过加护病房观察用的玻璃,甚至能看见他的半边身体。徐微与余光略过那人,见对方毫无反应,皱眉侧趴在床头咳嗽。
他的嘴唇连着下巴都是呛出来的殷红血点,喉咙还残存着被暴力撑开的古怪钝痛。从后面看过去,他露在外面的侧脸后颈一片素白,耳廓却是红的,蝴蝶骨掩在单薄的病号服下,隐约起伏着。
像真被怎么怎么对待了一样。
李忌抿唇偏开目光,徐徐呼吸。
他现在的身体从里到外都是坏的,起不了反应不说,感觉也不够灵敏。徐微与倒是被他弄哭了,但他心里堵的气不减反增,郁在那里,跟一堆火炭似的,烧得人从里到外只觉得烦。
真不知道这是在折磨徐微与还是在折磨他自己。
……
“……医生。”
听见徐微与沙哑的声音,李忌垂眼,眼底戾气横生。
徐微与撑起身,从床头抽了两张纸擦嘴。两人一躺一站,从高度上,徐微与天然被压了一头,再加上肉眼可见的体型差距,在李忌面前,他简直像一只被折了翅膀的小鸟。
徐微与将用过的纸巾折了折,放在床头,“我得罪过你吗?”
……
李忌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得罪。这个词用得真好。
你当然得罪过我。
李忌真想掐住徐微与的脖子好好问问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心狠。
你明明知道没有锚点,我会在那个没有生机也没有死亡的村子里永远存活下去,一直到巢穴成熟。为什么要跑?没办法接受一只怪物?还是没办法面对你自己?
我是不是李忌,你应该很清楚啊!我们两个才是最亲密的人,你凭什么相信别人而不相信我?!
你是不是……只是想要摆脱我?
你会来找我,只是因为愧疚。你放不下心里的枷锁,但又实在不想和我在一起纠缠一辈子。颜祈的话正好给了你摆脱我的理由。
一切都是你的借口。你只是想离开我,你想带那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回到现实世界,你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我。
怨恨像是混乱翻涌的海浪,一重一重冲击摇摇欲坠的理智,有那么一瞬间,李忌真的想冲上去拧断徐微与的脖颈。只要这个人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可以吞噬徐微与的灵魂,永远奴役这份能量,创造一个永远听话,永远乖巧的【徐微与】——
李忌后退一步,拿起床头的手套动作缓慢地戴回手上。
安静的危险比震耳欲聋的吼叫更可怕。徐微与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但直觉不对,手朝后,摸到了果篮里的折叠刀。
他面前的人嗤笑了一声。
“你手上那破东西能干什么?”李忌淡淡问道。
徐微与动作微僵,但手指还是攥紧了冰冷的金属硬物。他必须得抓点什么东西才能感觉到安全。
李忌抬眼和他对视,突然俯身上前。徐微与条件反射向相反方向后腾身。可他的反应速度哪里比得上异种,轻而易举被制住了手腕。
徐微与尽量保持面上的冷静,思考脱身的办法。
在他看来,这个“医生”跟兽类一样,行止动静根本没有规律,而且还莫名其妙地对他抱有反感,又难缠又危险。
怎么办?
李忌抬手,徐微与手臂肌肉一瞬绷紧。
——而后,李忌抠走了他攥在手里的折叠刀。
像龇牙龇了很久的凶兽猝然扑上前,用尖齿抵住人类的喉咙,只消下压就能撕开脆弱的颈项。但最终,它象征性地在上面蹭了一下。
徐微与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李忌扯了扯唇角,意识到徐微与看不见以后,又用冰冷的刀鞘抵着徐微与的唇角往上顶了一下,像是一个隔空落下的亲吻。
“会用刀吗?拿着有什么用?”
第 60 章
时间在医护人员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缓缓后移, 在调查局众人看来,徐微与和新来的“医生”相处良好,身体恢复得也很快。不出意外的话, 再有两三天就能办理出院手续。
洗手池水声哗哗。
李忌站在白瓷砖砌的长台子前,伸手接水。食指上的牙印随着水流冲刷逐渐变淡, 最后消失。
他轻轻笑了一声。
——他这几天一直在给徐微与喂血。颜祈留下的外勤“看不见”病房里的情状,以为一切正常,就什么都没管。于是徐微与也以为他的举动是正常的, 强忍不适配合了几天。
刚才才爆发。
真是……笨死了。之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好骗。
李忌拧上水龙头, 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没有肌肉支撑, 从体型上看, 他比原先瘦了不少,脸型也发生了变化。只要调查局不把专业设备搬过来, 里里外外地测一遍污染值,他就能用这个身份一直混下去。
唯一的问题是,巢穴还没有成熟,他没法在外面待太久, 要不要带徐微与回去呢?
或者换一种说法——要不要把徐微与抓走关一段时间呢?要不要……让他再听话一点呢?
李忌靠近镜面,左手五指按在玻璃上, 冷冷盯住镜子中的自己。他的大半张脸都隐藏在覆面下,按说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唇角的弧度狰狞,硬生生将布料扯出了几道诡异的褶皱,正面看过去, 极为可怖。
要是在徐微与面前露出这幅样子,肯定能把他吓得晚上不敢睡觉。
李忌愉悦地想道。
躯体残缺, 于是代表理智的灵魂和代表疯狂的灵魂活跃地混在了一起,相互交换意见。无数声音, 无数也许属于他也许属于其他东西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抒发意见,将用于自控的神经挤到角落里,不许它发挥作用。
李忌知道自己状态不正常,大概比之前在古村里时更疯。
这段时间,徐微与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一开始还是单纯的警惕,后来就变成了戒备和害怕。再后来,发现他其实不会实质性地伤害到他以后,戒备仍旧存在,害怕却变成了无语和排斥。
李忌察觉到了,但懒得控制。
他总得做些什么磨平心底的戾气。不然一直压着,等到爆发的时候徐微与得被他玩死……
镜中人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就在这时,镜面边角处突然多出了一抹亮色。
李忌眸光微凝,看过去。只见那人走过水房,本想继续向前,但似乎是瞥到了他,脚下一顿,随即朝他这边走来。
是颜祈。
……
李忌敛下神情。他和颜祈总共交过两次手,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并不疯狂,并不怪异,理智稳定,行为正常,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但却能在某些时候猝然压制住他。
在这位特殊的调查员面前,李忌摆出了之前那副不善言辞的冷脸。
颜祈知道他会说话,但一点都没有介意,浅浅笑开主动示好,“邱先生,好巧。”
李忌依旧不说话。
他的声带其实已经好了,嘶哑难听的声音是利用能力下的认知影响。当初在野佛堂里,他用同样的招数对付过杨朵和杨长明。
只是这种认知影响对颜祈无效,所以李忌索性不在这人面前开口。
“有时间吗?”颜祈走到他身边,“我想跟您谈谈徐微与的事。”
李忌抱臂,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颜祈眯起眼睛,笑得像一只坐在地上准备和人讨价还价的野狐狸,“您觉得徐微与怎么样?”
病房里发生的一切都藏在平和的表象下。
那块用于观察的玻璃永远安安静静,任何人站在它前面,都只会看到躺在床上的徐微与和站在床边的“医生”。两人永远在礼貌地交流,永远没有肢体接触,简直像医院拍的宣传片。
外勤一开始还好奇过,但见两人一直这样,被局里养着供着的“医生”不过是个一身黑的木棍,他就失去了兴趣,将自己看到的如实汇报给颜祈。
——可很奇怪啊。
如果“医生”真的什么都没做,徐微与侧脸为什么会有指痕?手臂外侧为什么会有淤青?为什么在他面前时,总露出一副强忍着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
颜祈被搞得满头问号。思来想去,只能来堵“医生”。
面前的人依旧不发出一点声音,像是某种蛰伏在阴影中的野兽,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冰冰冷冷,看得人非常不舒服。
就在颜祈以为对方要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伸手在水池里蘸了蘸,于横台上写下了一个字——
“笨。”
……
颜祈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礼貌的笑意。在他看来,病房里的那位徐老板除了有点死心眼以外,和笨搭不上半点关系,情商智商都是一流的。
“您不太喜欢他?”颜祈笑着问道。
这次李忌没有给他回答,只是安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颜祈也没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进入主题,“是这样的,我有件事想要拜托您。”
他走近两步,斟酌言辞,“徐微与马上要回北美给他的亲属办葬礼。但是据我们所知,他这位亲属的死亡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有关。”
——陈南对吴善婆说过,李忌是他“接的单”。有一位大老板出钱,让他把李忌偷运出来,找个地方处理掉。于是陈南就带着李忌的尸体回了村子,用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商业新贵祭了嚟喇神。
几个医护人员从水房外经过,颜祈看向他们,等对方身影消失才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局里跟您说了没,徐微与是我们未来很多实验的重要对象。他跟异种深度亲密接触,几乎被异变,出来以后身体精神濒临崩溃,现在还能活着完全是一个奇迹。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尽量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全程护送。”
这场景如果发生在童话故事里,就是牧羊人打开羊圈,对着外面垂涎欲滴的野狼说,“我这里有一只小羊,希望你能帮我把它护送到城邦。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它。”
李忌没忍住,哑然失笑。
颜祈一愣。
沙哑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水房里,李忌越笑越厉害,弯下腰扶住瓷砖台边缘,简直像是犯了病一样。
颜祈轻轻皱眉,不懂他在干什么,之前消散的警惕顺从本能重新聚拢了起来。
但他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迟疑两秒以后,跟着笑了起来,“怎么,我的话很好笑吗?”
不好笑吗?
徐微与那么信任你,把你当成救命稻草,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你,你居然把他亲手交给我?
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他吗?
李忌捂着肚子,侧头,自下而上看着他。凌乱微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双眼,但隐约带着些金绿色微光的瞳仁自缝隙处露了出来——
后来的很多年里,颜祈每每想起这一幕都会品出一股难言的滋味。他当时怎么一点怀疑都没有?居然觉得那星金绿是窗外叶片并阳光折进来的光芒,半分没有怀疑李忌的身份。
如果那个时候他能认出来……
——好。
青年在瓷砖上写道。
颜祈心里松了口气。
雨林里的那个巢穴还在往外扩张,他得过去组织收容控制,实在没时间管徐微与。要不是这样,他肯定亲自去北美。
“对了。”颜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递给李忌,看厚度,里面应该是四千元整,“这是我的礼金,麻烦您在葬礼上交给徐微与。”
白纸包正面端端正正写着【友人颜祈送李先生一程】,封口处用浆糊内收。这是华国沿海地区一些小城镇流传下来的礼仪。要是李老太爷还在,看到这一幕应该会觉得亲切。
……
颜祈又听到了一声笑。
他面前的“医生”好像觉得他整个人就是个巨大的笑话一样,肩膀抖个不停。他的姿态明明应该让人觉很好玩,最后跟着一起笑出声来,但莫名的不安感阻止了身体的自然反应。
你会跟着一头像人但不是人的怪物一起笑吗?
好。
青年在瓷砖上勾画。
他当然会把这份礼金交给徐微与。
他当然会参加“李忌的葬礼”。
——他甚至会给“礼金”,给徐微与一个,活着的李忌。
“……那麻烦您了。”颜祈笑着说道。
他这段时间忙,一直没有和这个“医生”进行正儿八经的沟通。东南亚大区人手不够,里里外外的事务都需要他出面调整安排。
徐微与又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即使身上有原因不明的痕迹,在人前也是一副平静又自然的样子。加上他的身体情况确实在好转,综合之下,颜祈以为医生是个正常人。
哪想到比他之前打过交道的那些更莫名其妙。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把徐微与交给对方是对还是不对了。虽然刚才已经委婉地警告了,但看他这幅精神状态,真不一定听得懂他的警告。
……
再去跟徐微与说一声吧。
同一刻,病房里。
徐微与对着阳光观察手指。他脸色好看了许多,但神情却有些晦暗不明。放在病床四周的仪器停了大半,连吊水用的金属支架都被挪到了角落里。医生来检查的时候跟颜祈一行人开玩笑,说要是世界上所有人都跟他似的,他们就得失业了。
但是……是我的错觉吗?徐微与皱眉握紧手指,几秒后张开。
他总觉得,身周包裹着一层碰不到的丝网。
这样的感觉他之前也有过。
在他被李忌骗进地底巢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