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也是一片窸窣纷纷。
啧,沈青秀眉拧了狞,这种怪异不是丢脸的怪异了,总之就是怪不自在的。
她下意识想去看谢珩的表情,忽然都有种心虚不敢有看过去的动作,只觉身边这人不动如山,好像一切如常。
为首的谢道清站出来打破这怪异的氛围:“陛下,虽说庾尚书有迫害朝臣之嫌,谢珩身为大理寺卿察觉异常,及时阻止,尚且还能说是在他职责范围内。但是一码归一码,庾尚书之过,自有朝廷法度在惩治,谢珩将庾尚书拷打至此,是否也算滥用私刑?”
沈青有些意外,本来以为是谢、庾二家的冲突,没想到出来跟谢珩争锋相对的,竟然是谢道清。
对于谢道清的话,孝武帝不敢否定,忙对谢珩扼腕叹息道:“就是,一码归一码,谢爱卿既然已经及时阻止了,便自有朝廷法度来惩治,你为何还要私自将他拷打至此呢?”
“朝廷法度是朝廷法度,臣是臣,沈青之痛,臣恨不能当即以百倍之力还施彼身。”
朝堂上原本零碎的窸窣,变成一阵失控的哗然。
连沈青都愣住。
他这一张巧舌如簧在这件事上不仅没有半点狡辩,甚至所说之辞比他所做还要更笃定坚决,仿佛如果不是宫中禁军及时到来,他非要直接让庾尚书死在刑具上不可。
问题是……现在的情况对吗?
当着满朝文武,他说这样的话,沈青眼前耳畔都是一片嗡嗡,完全无从分析起现在情况到底哪里不对。
保护她?偏袒她?……喜欢她?
一个大男人,对着另一个大男人,这对吗?!
孝武帝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涨得更加通红,混沌的双眼都变得神采奕奕:“谢爱卿啊,你是跟……”
“陛下!”谢道清及时出声,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既然一码归一码,谢珩对朝廷官员滥用私刑,按律该革职处置。谢家管教不严,身为谢家长辈,臣也难辞其咎。臣会将人带回去,让他在家闭门思过,直到改过为止。”
沈青回过神来,谢道清是想借此番机会,将谢珩强行召回谢家,限制他在朝廷之中的任何举动。
是谢家内部的暗潮汹涌。
她终于去看身边人的神色,清风朗月的公子还是一派淡然,面向高台:“刑部犯下大案,若我被革职,不知陛下想要启用何人?”
他的语气悠游从容,仿佛在说,除了他,谁还敢真正查庾家?
孝武帝还没来得及开口,谢道清截住他的话头:“朝野上下,贤能之士数不胜数,世家子弟如云,陛下想要启用谁都与你无关。”
谢珩将目光转向谢道清,唇畔笑意从容:“那叔父,是想要启用世家之中哪位子弟?”
沈青不免深吸口气,根据她对谢珩的了解,他这个淡然的语气,这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意思就是,不管谢道清启用了谁,那个人都死定了。
她专心致志打量着叔侄二人的对峙,几分相似的眉眼,几分相似的清正,几分相似的压迫,明明谁都没再说一句话,只是眼神中的交汇一瞬,在她看来,比真正的刀枪相碰还要激烈。
孝武帝不敢说话。
谢道清看上去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将这个侄子掌控在股掌之中。
气焰上,竟然隐隐被年轻的侄子压下去。
有人出来提议:“珩公子是朝廷的肱骨之臣,现在刑部犯下案子,该由三司会查,临时更换大理寺卿一职恐不利于查案,不如以禄代刑,小惩大诫吧。”
沈青循声望去,出来说话的应该是谢珩自己的人,果然,孝武帝对这样的提议很满意,但谢道清那边又据理力争起来。
经过几番拉扯,这桩闹剧终于以谢珩被罚三个月俸禄,受五十杖刑而告终。
谢珩被拉去受杖刑了。
受刑的时候,孝武帝为了补偿沈青无辜受害,亲自带她去了宫中宝库挑选珍宝,她囫囵挑了一阵,等她抱着一匣子金银珠宝出宫的时候,谢珩已经受完五十杖刑。
听说是被两人搀扶着才上了马车,现在回了谢府。
秋风斜阳里,一匣子珠宝熠熠生辉,晃得沈青只觉眼疼。
第76章 第76章朋友?
沈青身上总共十五道鞭痕,第二日手下来报,说庾尚书伤情过重,正转由宫中太医医治,身上被铁烙烙下的印记,正好也是十五道。
是巧合吗?
她当时就在现场,只记得那庾尚书凄厉惨叫特别刺耳,她当时心头一颤一颤的,根本没有注意到谢珩往他身上烙了多少下。
这样的皮肉伤虽然不算轻,可是对她来说也真不算什么,加上一晚上谢府不知送来多少妙药,上了药,缠紧伤口,她依旧能跑能跳的。
谢珩就没这么舒服了,挨了五十杖刑,就只能卧床休养些时日。
这一次没有什么犹豫,晨起秋阳刚刚铺洒进院子的时候,沈青便出门了。
虽然她跟岳瑛都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谢珩维护了她是事实,为了替她出气受了杖刑这也没错。
出门走在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间,她忽然有点意识到,可能她跟岳瑛都想岔了。
为什么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维护,就一定要往男女之情上面想,非要揣测人家是断袖呢?
小时候哥哥会维护她,长大后……如果有人敢这样对待岳瑛和萧瑞,她也一定会做出甚至比谢珩还要暴戾的举动来。
不过不管怎么看,这么些天来的一路同行,谢珩至少是把她当做一个好友了。
她先去了瓷器店,昨日捏的那只小老虎被烧制出来,掌柜亲自给她画上老虎的皮毛花色,……看上去更像一只大花猫了,但是也很可爱。
她心满意足揣上小老虎,越往谢府走越还是觉得自己两手空空,好在路过东市时,看见街边一个白胡子老头,她多看了一眼,那白胡子老头也笑容可掬跟她打着招呼。
他面前摆着两个竹筐,竹筐里满满当当都是新鲜圆硕的石榴。
“这可是今年第一批下树的石榴,公子要不要买些?”
然后沈青就背了一大兜石榴继续上路。
谢府其实离南风楼很近,所以她几乎是轻车熟路到了谢府大门,听说这间宅子是谢珩与他母亲离开谢家主宅另觅的新宅,门庭的确不算恢弘气派,独有偏安一隅的雅致。
不过当她抬手敲响檐下朱红大门,沉重门板回以醇厚动听的敲击声,她看着自己手上这一兜圆滚滚的石榴,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等会来开门的门童,不会当她是哪里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吧?
好在她这个顾虑多余了。
来开门的门童不以罗衣辨人,听她报完姓名和来意后,便请她进门,随后又请人前去院中通报。
进门后倒是等了些时间,她坐在门房前的长椅上盯着地上青砖看得聊赖,内院终于来了人,竟然是鸣山。
反正从渝州起,鸣山一见她就忍不住要黑脸,沈青毫无所谓,笑着打招呼:“小二哥,我来看望你家公子。”
鸣山心里虽巴不得这人离自家公子远些,面上还是要维持敬意:“沈公子请随我来。”
沈青被领着穿堂过院,与谢珩相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他平时真正生活起居的地方。
这座宅院的主人品味甚佳,没有堆金砌玉的富丽豪奢。
富贵气象,不在显山露水处。
不说庭院楼阁多具巧思,即便是地上的青砖碎石的铺陈走向,看似随意天然,不知其中凝聚多少匠心。
沿着阶畔闲闲长了一路的兰草,沈青有幸在某次打劫时见过,彼时主人用金镶玉的花盆种养着,紧紧抱在怀里,宁可将金镶玉的花盆给她,也不舍那株兰草,后来她才知这样品种的兰草,不知比那个金镶玉的花盆要名贵多少。
一路走来,沈青几乎没见过几个下人,皇城最繁华处的庭院,树影中鸟鸣幽幽更加清越。
果然无一处不是谢珩的风格品味。
最后在一处肃整宽檐的厅堂前停下时,沈青看了又看,还是忍不住问:“不是……你家公子平时难道住这里头吗?”
这座厅堂位于整个谢府的轴中,一众雅致楼阁庭院里,独属这间算得上几分气势恢弘,这一看就是正厅主殿,主人家最隆重事务的操办地点。
谢珩捱了杖刑,按理应该卧床……噢,都不能说卧床,只能趴在床上休养,她前来探病,自然应该是在内院榻前探望才是。
鸣山古怪地扫了她一眼:“沈公子请进。”
跨过高高门槛,沈青进了大门,赫然就看见谢珩白衣清越如昨,坐在正正方方厅中主位上。
昨天才捱了五十杖,今天就可以坐在椅子上了吗?
这样的天赋异禀让沈青心中称奇,一双眼睛忍不住地朝着座上的人打量,清隽的五官眉眼的确透了几分苍白病态,虽然他身姿向来笔挺,不过总感觉此时他直挺挺坐在那儿,有种说不出的僵直。
他身前有一张长长的桌案,再往下,便看不到其中情形了。
谢珩抿了抿唇,温声邀请她:“坐吧。”
那声音也虚弱,绷得不太自然。
沈青虽觉得古怪,还但是依言在长长桌案的另一头坐下,与谢珩遥遥相对。她将兜中的石榴放上桌案:“虽然你什么也不缺,这是刚从树梢上摘下来的石榴,你休养无聊的时候,就当吃个新鲜吧。”
布兜被摊在桌上,露出一颗颗圆润新鲜的石榴,石榴头上还开着和榴花一样的小口,像是咧着嘴冲着人笑。
谢珩的目光在那些石榴上微微凝住,石榴,在民间有“多子”的寓意,有求子心愿的夫妇,常常会在家中摆放石榴。
很快,他将目光挪开,重新看向坐在桌案另一端的人,莞尔一笑:“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她能来府上看他,已经足够令人满足。
沈青见他眼角唇畔笑意温润,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微妙的凝滞只是错觉,她摆摆手:“要不是因为我,你昨天也不至于受刑,我自然该来。”
说完,两人无话,厅中陷入一阵沉默。
正厅宽阔整肃,沉默中显得尤为肃穆,这跟沈青的预想完全不一样,她以为就是在榻前随便聊聊天,关心一下对方伤势,根本不至于要这样敛气屏声。
这样的厅堂桌案前,仿佛小时候去拜会某家长辈,不自觉就让人腰背挺直,不敢随意举止。
下一瞬,她几乎怀疑谢珩要在她面前严肃地谈论起朝廷大事。
不过也是,里院内宅是多私人的地方,谢珩这种清冷疏淡的人,应该也不轻易会让人前去。
她坐不住,干笑了两声打破沉闷,自己找台阶下:“你们府上,
招待朋友还是挺正式的。”
“朋友?”
谢珩顿了一下,望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清冷的审视:“你未免也有点太忘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小金顶上,应该是办过酒敬过茶的。
温润声音里忽然带上的凉意让沈青背上一凛:“我忘什么了?”
谢珩僵硬地撇开目光:“没什么。”
他知道,其实岳瑛也只是办过酒,但也是连婚书都没有一张的。
罢了。
周遭的空气又变得凝滞,确定这人唇畔那点莞尔笑意倏然消失,沈青忙想了想,莫非是以前吵架那些绝交的话他还记着?
他觉得他们现在根本算不上朋友?
……也行吧。
不算就不算。
虽然有一点无语,但她今日毕竟是来探病的,也不至于跟主人家去争这点气,于是平顺了一下心情,又从怀里摸出那只胖胖小老虎。
“上次喝酒我不是爽约了嘛,我府上又收了你很多名贵药材,于情于理,总要感谢你。我去铺子里自己捏了个小老虎,烧制出来后……”
她声音突然僵住,如果不算好友的话,这亲手捏的小老虎突然就变得毫无价值,在别人眼中岂不是连废铜烂铁都不如?
“你昨天是为了去捏这个,然后被刑部的人撞上?”
没有注意到谢珩的声音已经轻柔下来,沈青脑海里还想到了王意然亲手做的那只细口花瓶,怎么也比这笨拙的小老虎精美实用。
但拿都拿出来了,她只好硬着头皮给这小老虎美言几句:“这本来我是捏了一对儿小人的,后来……后来陶土不太够,捏出来小人儿太小了,我就把小人儿又混在一起,变成这小老虎了。这小老虎……也挺胖的。”
她想要极尽溢美之词夸赞一下,那种熟悉的侵略感又迎面而来,害她夸半天夸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本来是两个小人儿?”
“嗯。”
“你知不知道,先朝有个女画师……”
“什么?”
听到有什么新奇故事,沈青顿时抬起眸子,眉眼一亮。
“……没什么。”
其实是先朝有个女画师,也是塑了两个小泥人,打碎再糅合重塑,从此互相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一段佳话。
刚脱口而出之际,他没想起这是女画师为了阻止自己夫君纳妾时的作为,现在想起,他便不想再对沈青说。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手上那只看起来明明像小肥猫的老虎,就顺眼很多了。
他抬手唤她:“你坐过来吧。”
“嗯?”
沈青不明所以,这人眼角眉梢忽然又冰消雪融了,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是一个这样阴晴不定的人?
谢珩抿了抿唇,虽有些难以启齿,终于还是开口:“太远了,我不方便动。”
一开始过来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这张郑重其事的桌案,竟然这么碍事,中间像隔了道银河天界般。
沈青明白过来,见他脸色温和如初,就依言靠着桌案,在他手边一端坐下,这样两人隔得近了许多,她终于看到,原来他身下坐的椅子上,垫了一层又一层软褥。
谢珩从她手中拿走小老虎:“多谢。”
她手中一空,视线重新挪回桌面,看到那只小老虎现在被谢珩把玩在掌中,好像他真的还挺喜欢的。
她微微放下心来。
“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送给我?现在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她前来探病才是,没等她反应,谢珩已经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锦盒,清俊的眉眼甚有些郑重,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一个以送礼的形式,给她一样东西。
竟然有些为这礼物是否合对方心意而紧张。
沈青被他这双手呈递的姿态也激得心中一紧,双手忙不动声色在衣摆上擦了擦,抬手间,锦盒已经落在她手心。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谢珩在一边循循诱导。
他的声音不带清寒的时候,总是低缓轻柔,却又令人无从抗拒,沈青手心不免微微冒出汗意,动作尽量斯文地开了锦盒。
清澈的眸中映入一抹翠意。
好漂亮的青簪!好澄澈的碧玉!
见她露出惊艳之色,谢珩放下心来,眼角眉梢笑意清浅:“上次去万德斋,见这只簪子尤其适合你,就买了下来。”
他语气清疏,好像只是顺手。
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该怎样送出去,今日她送了他一样东西,那他顺势送一样东西回去,总不至于突兀吧?
没想到沈青听到万德斋三个字,立刻大惊失色:“这未免也太名贵了吧?我怎么能无缘无故收你这样重的礼?”
行走江湖,这种人情是最不好受的,如果这宝贝是她从哪个贪官恶商那里抢的,她会毫无负担,可是身边有人无缘无故送这样的大礼,那绝对以后是要还回去的。
尤其这人刚刚还是一副不情愿跟她做朋友的态度。
“不重,很好看。”
话音未落,沈青僵住不动了。
因为谢珩已经抬手,将玉簪别在她的发间。
她感受到他身子微侧过来时,袖间淡雅梨香,鬓边额角的触感若有若无,近在咫尺的清浅呼吸也若有若无。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她要变成一尊石头,终于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好了,很衬你。”
向来只用发带的她,顿时很明显感到发髻间多出的重量,她自己看不到,却在对方专注的眸光潋滟里,荡漾着一抹清影。
“真……真好看?”
说话的唇舌好像都不属于自己,她微垂着眸子,想赶紧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可惜这正厅的地砖光洁如玉,一丝缝隙都找不到。
“真好看。”
轻如鸿毛的声音扫过她心口,她身子更僵硬了。
谢珩莞尔,笑意分明:“先用膳吧。”
“用膳?”
沈青按捺住不受自己控制的紊乱呼吸,尽量让注意力回到对方正在说的话中。
“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没事就好了。”
下意识的,她真有点想走了,想赶紧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不管怎样,至少要离身边这个人远一点,不然她觉得自己一颗心要在身体里砰然炸开。
再说了,这个时辰,用早膳还是午膳啊?
谢珩板着脸很严肃:“哪有上门做客,东家不传席用膳的?”
沈青无奈:“可我刚用过早膳……”
“无妨。”
谢珩松了口气,这不是什么大事。
很快,丫鬟小厮们捧着一盏盏琉璃玉盘上桌,两人都有伤在身,便没有备酒,满桌佳肴铺陈眼前,终于让沈青紧绷的身心放松了不少。
原来谢珩在府上吃穿用度是这样的。
别说清乐酒家了,就是月洞门后的小院,再精致的菜肴,与之相比,都相形见绌了许多。
口味也很符合她的心意,她不爱甜食,就连点心,都是晶莹剔透的酸枣糕。
“这么看来,你当初在小金顶,真是受苦了。”
她还记得刚上小金顶,谢珩饿得快瘦了一大圈的模样,由衷感叹。
跟眼前比起来,那都是些什么非人的日子啊!
谢珩继续遵循着他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没有答她,直到最后,他放了筷子,坐在一旁默然等着沈青大快朵颐完,忽然出声。
“……没有。”
“什么没有?”
沈青略艰难地摸了摸自己腰带都快勒不住的肚子。
“没什么。”
直到秋阳高照,清清爽爽的秋风穿堂而过,厅中的客人已经离开。
鸣山急得脚下步子都不太稳,忙冲到自家公子身边,堪堪扶住几乎摇摇欲坠的清影。
“公子,您没大碍吧?我去传郎中来。”
本来公子身上的伤就只能趴着休养,方才待客,就算椅子上垫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褥子,大部分时候,公子都是用手撑着身子,他现在扶着公子,都能感受着他手臂因为支撑太久而微微发颤。
“鸣山,今日待客,可还算隆重?有没有失了礼数?”
谢珩在脑海中迅速复盘,从沈青进门,到最后离去,所有的待客之道是否尽齐。
“自然没有。”
虽然说不上哪里奇怪,但这样的隆重程度,王、谢家各位长辈到来,也尽于此了。
“没有失礼便好。”
谢珩总算放心,声音虚透:“扶我回去吧。”
沈青离了谢府,手上还提了一只重重的梨花木打造的食盒,无他,今日佳肴实在太丰盛,她根本吃不
完。
这算不算吃不了兜着走?
一兜石榴,一只瓷器,换了一个梨花木的食盒,一根玉簪,还有各种佳肴。
看来谢珩真是一个不喜承人情的性格。
秋风飒飒,微微吹起人的衣摆,暖阳下,整个人心情莫名畅快。
走在路上,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日光拉长,映在青砖上,发髻上斜着一支簪子。
就着倒影,她抬手去摸,摸到发簪温润的触觉。
她唇畔的笑意压制不住,甚至引得路人侧目。
不管怎么样,这一段路的同行,她觉得很珍贵。
至于什么时候分道扬镳……
她微微扬起的唇角顿时笑意全无。
第77章 第77章沈青才是萧瑞的左膀右臂
因为庾尚书对沈青诬陷欲灭口一事属实,顺藤摸瓜,掀起了一轮对庾家和刑部的查办。
之前谢珩对世家手段过于雷霆,这次借着受刑养伤的缘由,暂避锋芒起来,而沈青与他,便很默契调换了彼此之间的位置。
原先是让谢珩挡在前面杀伐决断,她和萧瑞在背后暗自经营,这一次,沈青和萧瑞不再隐于人后。
即便是原先隐于人后的日子,世家高门也无一不想置她于死地,桓家庾家甚至还有一些其他背后势力,依然想尽办法要将她赶尽杀绝,那正好她就此走出来。
经过前面几番朝中的风云变幻,萧瑞也渐渐有了些积累羽翼,他迟早要走上台面,也是时候让开始于人前走动了。
查办庾家和刑部的时候,沈青还腾出手来关注了一下萧瑞的婚事。
京中还有不少高门贵胄对朝中这段时间的风云涌动背后意味着什么尚还感知不明,火没有烧到自己身上,依然笙歌宴席不断。
一场高门豪奢的秋宴,应邀坐在最末席的岳瑛,长嫂如母,跟旧日相识的一些高门贵女提起萧瑞的婚事,意欲要与高门联姻。
这自然遭到了极大的羞辱和耻笑。
没想到萧瑞及时赶到,当着众人的面,恭恭敬敬接了嫂嫂坐上回府马车,扬长而去。
也就是那一次,萧瑞前所未有地,对沈青此举表现出完全抗拒。
他还年轻,沈青其实根本没打算此时真正要给他找一门婚事,看着眼前俊逸少年脸都气红,她也告诉他,他以后的妻子,一定是出自寒门或普通氏族中。
有了岳瑛今日的委屈,将来才能堵住这些高门贵胄的悠悠众口。
不过无论是沈青还是岳瑛,都没有注意到,情绪平息下来的少年,偷偷往岳瑛身上瞟了多少眼。
在那次宴席,岳瑛将萧瑞婚事抛出的意欲被羞辱回绝后,洛京城中局势再次拨云见日,出现更加明晰的分层。
从陈郡侯起,到庾尚书与刑部的尘埃落定,从初春到深秋。
谢珩在世家内部大刀阔斧,沈青和萧瑞在外部慢慢蚕食,不知不觉,世家之势,凋敝了不少。
如今世家之内,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有识之士拥护谢珩对世家的改革清肃举措,保守之主则痛斥谢珩竟然对世家痛下狠手。
而世家之外,以萧瑞为核心的寒门紧紧凝聚,迅速崛起,终于成为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秋风一日比一日清寒肃杀,明明是大好之势,沈青那张清绝容颜上的笑意,却一日少过一日。
她知道,跟谢珩分道扬镳的日子,终于是要到了。
其他世家的势力大部分盘踞在六部,而谢、王二家的势力,则牢牢集中在中书、尚书、门下三省之中,往上制约天子之尊,往下把控世家和六部,民间尝有言,王谢二家,与君王而共天下。
虽说王、谢二家以清正立世,确实不似庾、桓这种大世家残暴不仁,可是数代下来,也早就是沉疴累累。
何况他们遮天蔽日的权势,最终堵住了天下悠悠百姓的生路。
而今天下之弊,归根结底,皆始于世家专权。
她不得不迈出这一步。
世家的凋敝之势,连南风楼都能现出几分端倪,置身期间,明显能感受到其中丝竹歌舞,黯淡了许多。
这几个月来京城风云变幻,沈青实在分身乏术,她也很久没有踏足此处了。
轻车熟路到了阔别许久的包间前,她掀开帷幔,坐在里面那道风流倜傥的身姿依旧如故,只是包间里的清俊小厮们,都换成了曼妙女子,正操着一口软语低吟浅唱。
看到来人,王容微怔一瞬,旋即那双桃花眼里笑意盎然,将包间里的歌女们都遣了出去,问她:“给你去唤苏子珩他们来?”
南风楼里的胭脂酒香都是熟悉的颓靡气息,沈青没什么兴致,径直在王容面前坐下,垂眸看着他给自己面前杯中满上。
两人确实有些时日未见了。
“一想到连你也成为这里的稀客,我还真是有些失落。”王容声音里惆怅难掩。
沈青跟他碰了个杯,并不掩饰心中纠结:“有时候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
她顿了一下:“因为你是我在洛京中,很好的朋友。”
王容抬眸看她,目光流转间有情绪暗涌,数日不见,她眉眼间的轻快洒脱消失了不少,有些单薄的身子,无形中好像被架上层层枷锁。
她愿意跟他吐露心声,他自然也跟她坦诚相对:“如果你说的是这段日子来,你们对世家高门的打压和清肃,那你完全不必对我有愧意。你我相交,一开始也没这么多附加。”
杯酒下肚,冲散了沈青一开始的几分拘谨,她倾身凑近一点,很认真跟他说着前面的丑话:“我现在也不能确定,最后会对王、谢二家做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因此失去了眼下这种富贵风流的生活,你不会把我……当仇人吗?”
她不敢说两人还能毫无芥蒂,不反目成仇,已经是她最大的希冀。
王容勾唇笑了笑,举止之间尽是长在富贵堆里的倜傥神韵:“虽然我不曾有违法度,鱼肉百姓,但也不曾鞠躬尽瘁为民请命。我眼下的富贵生活,本就不因我来,也不因我而去,只是一场体验,过眼云烟而已,有什么好记恨的。”
说完见沈青正直愣愣盯着他,他笑意更甚:“当然,你要是因此对我芳心暗许的话……”
“人生难得知己,喝酒!”沈青重重跟他碰杯。
酒过几巡,王容见她已经有些醉意朦胧的眉眼间,依然氤氲着淡淡愁绪,好声宽慰道:“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完全不用顾虑该怎样面对我,所以更加完全不用顾虑,怎么去面对谢珩。”
沈青杏眼朦胧着,“啧”了一声:“谁顾虑他了?”
“不管你走到哪儿,他都会跟你走在一条路上的。”
依稀间,这话她好像在哪听过,不过她和谢珩确实是同行了一段路,只是同行的路已经结束了。
她没再说话。
王容又告诉她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我意然姐姐,前些日子定了人家?”
这话倒是让沈青瞬间一激灵:“意然姐姐就定了人家?”
王容横眉看她:“什么叫就?她可是从十六岁相看到二十岁,把洛京城的公子都挑遍了啊!你知道她定了哪户人家吗?”
“哪户人家?”
沈青还真有点好奇,意然姐姐这样精挑细选,选出来的肯定是绝世佳品。
“洛京人士,姓岳,应该跟你家那个岳瑛,是同一族脉的人家。”
她闻言,下意识去联想两家门第之差,洛京的岳氏,虽说算不上寒门,但在世家如云的洛京,也只是一个排不上名号的氏族。
堂堂王家嫡出的掌上明珠,最后竟然选择下嫁至此?
“岳家那位公子,我也是见过,那可真是出尘绝逸,神采斐然,偏偏绝世佳公子。”说到这,王容忍不住轻
摇折扇,喟叹不止。
看他如此神往的表情,沈青仿佛在眼前也看到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脱口便问:“那跟谢珩比怎么样?”
“这……”王容竟然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各有千秋,但又平分秋色。如果谢珩是高门玉阶前长出的芝兰玉树,那岳公子就是蓬门荆丛里逸生出的萧萧松竹。”
“那可真好。”
一方面她的确为王意然觅得佳婿而高兴,一方面她也明白了王容为何要挑在这时候将这件事告诉她。
这几个月来京中局势的变幻,各个世家终于也开始做出反应。
萧瑞的崛起隐隐有势不可挡之势,有的世家还在固步自封,有的世家已经在高瞻远瞩,主动打破了高门与寒门不可联姻的桎梏,开始为自己谋求一条后路。
说明这些纵横百年的高门世家,不再是一块坚不可摧的铁板,终于也有了退缩瓦解之势。
离开南风楼后,很快,沈青萧瑞与王谢二家的对峙,毫无保留在台面上徐徐展开。
一开始,在朝堂之上,王、谢二家几乎节节败落。
这两家在朝堂之上,参与太深,涉足太广,细查起来,处处都是罪行累累,而沈青和萧瑞,入京不足一年,落草为寇的前尘往事早就被清算过,入京后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时还真很难找出可以攻击构陷的把柄。
王、谢二家经过前面几个月因其他世家牵连的屡屡重创,以及内部的分崩离析,早就元气大伤,竟有些招架不住沈青与萧瑞的急攻猛进。
不过这两家也绝非等闲之辈,在一阵被动折损后,很快稳住重心,绝不坐以待毙下去,既然对沈青无可奈何,那他们就把刀尖对准萧瑞。
与沈青不一样,萧瑞在朝中有实职,官阶不低,手上还有兵力。
想要从这样的人身上开刀,并非难事。
当然,无论两方斗得多么如火如荼,谢珩和世家中那些拥护他的子弟们,始终都是隔岸观火的局外人。
他们向来清正守礼,沈青燃出的那把火烧不到他们身上,世家长辈拿他们亦毫无办法。他们不会帮世家来对付沈青萧瑞,也不会替沈青萧瑞来向世家挥刀。
但是,以谢道清为首的一众世家弄错了一件事,他们以为萧瑞是沈青的左膀右臂,动萧瑞,就是砍断她的左膀右臂。
殊不知,沈青才是萧瑞的左膀右臂。
第78章 第78章这是天命(一更)
朝堂上与王谢二家的对峙,出现了反转。
沈青搜罗了王谢二家在朝中各处机要罪行,大刀阔斧肃清了一段时间,很快陷入僵局,虽然她这样能伤到对方的皮毛骨肉,但是无法直接给对方致命一击。
譬如谢道清这样最位高权重的人物,明明朝局于他们股掌中运筹,却“干净”得让人无所下手。
等对方稳住神来,予以的回击,是直中命脉的。
一开始,萧瑞会在任职过程中,“犯”下一些小错处,有时候是捱几十军棍,有时候是罚几月俸禄。
沈青也没太当一回事,她还在绞尽脑汁筹划着要怎样才能真正将谢家位高权重的人物肃清下来,以为对方只是恼羞成怒后,对萧瑞进行的一些无力回击罢了。
直到某天,萧瑞受命领兵进宫护驾,而陛下并无此诏,险些被当成逼宫谋逆遭金吾卫射杀,好在最后确定是宫内宫外传递消息时出现的失误造成的误会,尽力周旋后,免过此劫。
这才让沈青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是恼羞成怒的无能泄愤,是步步为营,直奔萧瑞而来。
这天听到手下汇报,说萧瑞去城郊执行任务,说是要驱逐一批在城外闹事的流民。
这会儿已经绷紧十二分敏锐的沈青,话还没听完,就从人手上拿过缰绳,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出了城门。
京郊一处,沈青是循着激烈的打斗喧闹找到萧瑞的,她赶到的时候,萧瑞虽披甲带枪,与一众禁卫军的士兵们,正被流民们围攻得步步后退,好几个禁卫兵身上,还受了不大不小的伤。
面对近乎失控的流民,有禁卫兵欲拔刀,被萧瑞呵斥:“先不要拔刀!”
沈青急急勒马,放任座下的马儿急停后踱了踱步子,她冷眼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三面荫蔽,一处平缓,是山匪们打劫时最喜欢的风水宝地,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人也要成为这瓮中之鳖。
若真只是一群普通流民,不会有这样的攻击性,坏就坏在,这些人里头,有的是趁乱取萧瑞性命的人,有的却真的只是情绪被煽动起来的普通流民,这样混乱的暴动之下,很难迅速准确地分清楚谁是谁。
萧瑞自然很被动。
且不说他在区分不清的情况下不会对百姓刀剑相向,就算他拔刀,伤的是伪装成流民的人,朝中当日便不知会有多少弹劾,扣下怎样滥伤无辜挑起暴动的罪名。
而他再不采取措施的话,暴乱的人群里,也不知谁会无声递出一把短刀或暗箭,取他性命,事了拂衣去。
“萧瑞!”
她清喝一声,萧瑞抬眸与她对上一瞬,她催动马鞭,身下的马儿高高扬起蹄子,风驰电掣往人群中冲去,席卷起一地尘灰。
人群被这膘肥迅猛的骏马冲撞,有人惊悚避开,有人闭闪不及吓得倒地,沈青勒紧缰绳,马儿腾空长跃,直接从倒地人群的头顶掠了过去,最后稳稳落入被流民们包围的范围内。
“快看啊!官兵纵马伤人了!”
“既然不让我们活,我们跟他们拼了!”
两句一唱一和的煽动,迅速将冲散了的人群重新聚集起来,沈青凛凛坐在马背上,连半分眼神都不需要示意,身后一沉,萧瑞已经跃上马来。
照着方才怎么进来,身下的马蹄再次高高扬起,从人群中冲撞出去。
“大哥,我身后禁卫军那些兄弟怎么办?”
冲出重围,萧瑞回头望向还在被重重围困的兄弟。
沈青调转马头,从马鞍前取出一只匣子,整整一匣金银珠宝灿灿。
“官兵发银子喽!”
她一把一把抓起匣子中的金银珠宝扬手往外洒,一边驱动马儿继续前行,天女散花铺天盖地之势,都是货真价实的金银珠宝啊!
那些被三言两语煽动起来的流民们,见到这样的情景,哪里还顾得上要跟官兵们拼个你死我活,谁有银子不捡非要去拼命呢?
哄抢之下,一时间再想将他们煽动起来已经无能为力。
匣中最后一锭银子被洒出,沈青连带着匣子也扔了出去,就着落下山脊的日头洒下最后的光芒,两人一前一后同骑着一匹马,往城门疾驰而去。
惊心动魄的情绪随着耳畔掠过的阵阵冷风平复下来不少,萧瑞坐在马背后,猛地发现,隔得这样近的情况下,大哥的肩背竟然比自己瘦窄了很多。
可是也不影响他在马上的英姿烈烈。
“大哥,没想到你竟然会骑马。”
印象中,他从没见过大哥在马背上英姿飒爽的模样,他在莽山也没学过骑马,这都还是来洛京在营中学会的,他一直以为,大哥不会骑,所以没教过他。
沈青翻了个白眼:“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莽山没有马,当然是因为崇山峻岭实在没必要,况且养那么多兄弟,哪里还有闲钱养马?
感觉她语气不太好,萧瑞识趣地不再说话。
等日头彻底落下山脊,将最后一束光芒收走,一弯明月无声无息挂上树梢,清清冷冷映照着疾驰赶路的人。
到了城门,沈青先下了马,没有跟萧瑞进城,临行前叮嘱他:“回去查今天这些流民,有人在背后做手脚,我们就来查。”
“大哥你要去哪?”
“我自己走走。”
沈青没多说,看着萧瑞进城后,她转身而去,直接去了义庄。
踩着清冷的月光,村里村外一片瘆然,深秋冷夜的风格外凛冽,有人家漏出的纸钱在月下翩跹,还有的人家懒得将挂出来的小纸人每天来回搬弄,就高高挂在檐下,乍一抬眼,真是令人心颤胆寒。
沈青就觉得自己现在格外心颤胆寒,王谢二家对萧瑞一次一次下手,看似小打小闹,实际随时都能在某个不经意间要了他的命。
只是一群流民闹事,她能怎么大做文章呢?她做不出文章。
但凡今日这里头混了个绝顶高手,萧瑞必死无疑。
即便这次没成,还有下一次,下下次……
她不觉得是萧瑞的身份别人察觉,感觉更像是……只是想剪除她
的左膀右臂,误打误撞直切要害。
目前她对王谢二家的清肃陷入停滞,他们再这样步步紧逼下去,若萧瑞真出事,很难有翻身之地的是她。
她面上不显,其实心里已经知道,她已经自乱阵脚了。
必须要快刀斩乱麻,迅速结束这个对她完全不利的局面。
到了义庄,她没有如愿见到晋王。
晋王只让人给她传了话,说“撼大摧坚,徐徐图之”。
可是如果萧瑞出了意外,那还怎么个图法呢?
晋王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让她想一想义庄下多年不见天日的无字牌位,世上之事,并非有热血与道义,便一定能成。
时也命也,就是天命。
出了义庄,脚下踩着的月光,踩一步,就碎一地。
月光的温度一定是冰冷的,铺洒一身凉透。
其实晋王的话也没有错,他是亲眼见证过“正麟事变”的人,见到过那些一腔热血要为民请命的有识之士,现在只能被压在义庄下不见天日。
他有耐心等待萧瑞成长回京,也能接受他没有回来,或者再次失败,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机会,等不等得到,他其实没有执念。
这就是天命。
可是沈青不一样,遥远的经历于她而言,无法让她产生看透世事之感,那些血腥的残酷反而会隐隐激起她内心深处滋生的仇恨。
她没想过要怎么去面对事败,在她这里,不可以发生。
何况这么多年她与萧瑞一同成长,互相扶持,早就是彼此手足,事关萧瑞,她也做不到置身事外从局外人的眼光去谋事。
冷风将她映在月色下被拉长的身影也吹得凌乱,和挂在屋檐下纸人肆虐翻飞的影子也重叠到了一起。
沈青盯着地面上诡异重叠在一起的两只影子,心想这时候她要是那只挂在檐下的纸人就好了。
忽然,她目光盯着地面,有瞬间的凝滞。
清清冷冷惨淡月色里,两只被夜风吹得时时交叠的影子里,出现了第三道影子。
只匆匆在月影里掠了一瞬就俶尔消失,那一瞬间沈青视线里捕捉到的角度,影子的主人离她还有些距离,不远不近落在她身后某处屋梁之上。
她若无其事踏着月光往前走,走过家家紧闭的门户,偶尔有风吹起的纸钱打折旋儿往她身上铺。
月下身姿,舒展而闲适,飒沓飘逸,像深夜从地府遛到人间游荡的俊俏鬼公子。
直到出了村口,周遭的阴气才渐渐散去,身后跟着的那只暗鬼,也悄悄离去。
沈青勾唇露出一点无奈笑意,果然还是自乱阵脚了,难怪晋王今日不见她,到底还是比她老辣明智许多。
待那人走得远了些,沈青循着对方离去的方向,青影无声无息隐于暗夜之下。
那只暗鬼潜过城门重新进了城,又一路到了皇城外,亦没有通过宫门,而是翻过皇墙,避开宫城的守卫防护,进了一间阁楼。
沈青如影随形,轻飘飘隐在阁楼某处屋檐梁柱下。
第79章 第79章更深露重,不知该给自己……
弯月如镰,转过檐角朱阁,将阁上正正方方的牌匾映得清晰可辨别,这里是尚书阁。
沈青贴身隐藏在一间厅阁的横梁下,透过檐缝可见,厅阁的书桌前案牍累累,坐着一位气质斐然的中年男子,那样的气派,可以想象,年轻时也是众多谢氏子弟中出类拔萃的存在。
这便是当朝尚书令谢初原,统筹六部尚书,与中书、门下互为勾连,是谢道清的左膀右臂。
此人年纪不算大,但是按辈分算,竟然与谢珩的祖父谢庄是同辈,连谢道清也要唤一声叔父。
沈青知道这人厉害,手下勾连错综复杂,行事缜密狠辣,在朝中翻云覆雨数年间,不知谋了多少财,害了多少命。
甚至当年的正麟宫变,也有他的推波助澜。
但她抓不到任何有关于这些罪行的把柄,所有线索最后的落脚点,他都能置身事外,永远查到离他最后一步时,线索就断得干净。
此时那个在京郊义庄附近跟了她一路的暗卫,正在桌前向他汇报情况。
“你在那间义庄发现了沈青的行踪?”
听谢初原的反问,沈青意识到,那暗卫本来不是跟她的,她只是别人的一个意外发现?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见沈青进了那间义庄,和里面的人交谈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那义庄……”
“那义庄十分诡异,周围藏了守卫,属下不敢贸然进去查探,不过蹲守了这么些天,确实亲眼见过晋王府的人也来过此处。”
谢初原陷入沉思:“一间小小的义庄,能让沈青和晋王都同时涉足,那这其中一定有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可是沈青为什么会和晋王有关系呢?”
一个是从不问朝政的富贵闲散王爷,一个是从渝州招安入京不到一年的匪头,这两个人能有什么联系呢?
沈青身子紧紧贴在梁下,眸光漆漆,像潜伏在暗夜里的一只小兽,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猎物。
只看见桌案上烛光晃动中,谢初原也在桌案前来回踱步,思忖间,暗自在心中低语。
晋王……宫中年岁尚小时就罢了,即便开衙立府后,也从未涉足过朝政,就算是正麟宫变,也能免受波及……
等等,正麟宫变,对了,晋王跟当年的成王,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比跟当今陛下血脉还要亲厚!
想到这一点,谢初原如梦初醒:“不对啊,沈青……沈青的那个义弟,对,萧瑞!”
“萧瑞,萧瑞!”他忽然低呼出来,脑海中那副眉眼更加似曾相识。
萧瑞他也姓萧啊!如果按年岁算的话……
他一刻也不能再等,连声音都带上颤音:“去,马上带上谢家的亲兵,去查抄了那间义庄。还有……”
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摆,来不及再看一眼桌案上的案牍:“我现在就回谢府。”
身边的暗卫不明所以,只听到他反反复复低吟了几声“萧瑞”这个名字,就如此激动,想来事关重大,忙领命准备去办事。
谢初原没有向暗卫透露出他这点电光火石间冒出来的真相,但沈青却完全知道他猜到了什么,一旦他回到谢府,将这番猜测告知谢府其他人,于她和萧瑞,都将是灭顶之灾。
略略估算了一下尚书阁的守卫。
厅外阁前,都是按宫规布置的守卫数量,这些侍卫驻守在外,听到动静赶过来需要一点时间。
但是这间厅阁四角,分别藏了四名暗卫,都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以及谢初原身边还有一个。
要在厅外阁前守卫赶来前,在五名身手不凡暗卫手中,取下谢初原的性命。
无论成与不成,她都没有别的选择。
澄澄明灯透过窗纱,将窗扇菱花浅浅映在阁前的台阶上,阶前夜色清凉宁静。
“有刺——”
夜寒如霜的空气里,一道长啸破空而来,还没说完后面的字,声音在空气中仿佛生生被折断。
澄亮的明窗俶尔陷入黑暗。
“有刺客!快保护谢大人!”
厅外阁前的侍卫们反应过来,纷纷涌向朱阁上黑寂的房间。
原本已经陷入沉睡中的皇城,在一阵惊呼喧闹声中,宫灯依次点亮,宫墙下长道前,时不时有阵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都是调往尚书阁去的侍卫和禁军。
已经夜深人静的宫外长街,沿街的商铺早就关门,偶尔倒是还可以看见一两只灯笼在夜风中摇曳。
月光清淡铺洒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沈青沿着长街,慢慢往沈府的方向走去。
她脚下有一点虚浮,所以走了很久,走到迎面碰上宫外巡防的队伍,竟也披甲带刀匆匆赶往宫中,她侧身在一处柱子后避了避,直到那支队伍离开,她抬眸忽然发现,一路沿街的屋顶有一层恬淡的光泽,原来不仅仅是月光,是深夜起了白霜。
怪不得从脚底到肩背骨髓,无处不清寒。
不过一切都很庆幸,庆幸今日去了义庄,庆幸在月光下看到那抹多余的影子,庆幸谢初原在她眼皮下发现了秘密。
这或许就是天命?
从皇城到沈府,可能是夜半风凉,这一路比印象中要漫长许多,等她终于迈着步伐挪到沈府时候,看到八角灯照映下熟悉的门庭牌匾,她真是笑不出来。
沈府朱红的大门被火光照得在夜色中也格外鲜明,一群身披甲胄的亲兵们依次排开,牢牢挡在沈府大门前。
谢道清长身立于前,眉目冷冷。
见沈青孤影一只从深寒夜色中走来,他拢了拢衣袖,好整以暇上前打招呼:“如此深夜,家家闭户,沈公子不在自己府上待着,怎么从外面归来?”
沈青笑意不羁:“这个问题,恐怕该我的夫人质问我吧,怎么丞相倒有这份闲心来管人夫妻事了?”
谢道清不跟她废话,冷声道:“一个时辰前,尚书令在宫中遭人杀害,现在皇城上下戒严追凶,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沈府看看,没想到你果然不在府上,就只好在这守株待兔了。”
沈青挑挑眉头:“丞相怀疑我是凶手?”
“他遇害,而你不在府上,这难道是巧合吗?”
沈青摊了摊手,无奈道:“你看,尚书令一死,你第一时间就怀疑我,马上亲自带人封了我的府门。瓜田李下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谁都会怀疑我的情况下,我避嫌都还来不及,我还去杀人?莫不是你们自导自演栽赃我吧?”
谢道清目光在她身上审视一番,抬手下令:“既然有嫌疑,就先带回去审问,是否真凶,一查便知。”
“我看谁敢!”
话音刚落,另一道声音愤然打断,一队银甲铁枪的禁卫军冲上前来,一字排开,挡在沈青面前。
横了一把长刀,将她护在臂弯前的是萧瑞,少年锐气难当,将刚才要冲上前捉拿沈青的谢家亲兵逼退两步。
两支队伍在沈府大门前对峙起来。
谢道清冷笑起来:“我竟不知,朝廷的禁卫军,竟然成了你沈青的私人护卫。”
萧瑞反唇相讥:“我也不知,原来谢家的亲兵,可以毫无根据诏令,就直接登门捉人?”
有人上前在谢道清身边耳语几句,谢道清露出一个了然笑意,连语气都舒朗起来,颇有耐心地跟沈青协商道:“方才审过案发现场几个暗卫,说是有人一掌打中了刺客的背心,这便很好判断了,沈公子,别说我没给你机会自证清白。”
沈青立在那儿没有动。
萧瑞纳罕,回头去看大哥神色,借着火光憧憧,她的脸色唇畔,细看之下,是隐隐透着一丝虚弱的苍白。
他迅速反击回去:“怎么堂堂丞相,竟然要逼人当街脱衣服?这事恐怕告到御前也说不过去吧!”
谢道清的语气立刻笃定起来:“要是沈公子心虚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身后亲兵铮然亮出长刀,萧瑞这边的禁卫军也不甘示弱,与谢府亲兵刀剑相向。
锃亮刀光,憧憧火光,满目耀眼的激烈,将沈青脸色映得更加苍白。
她的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杀谢初原,是要将那个秘密彻底扼杀在他口中,永无说出来的机会。
他身边守卫森严,高手如云,最坏的打算,她是抱着用自己这条命来换这个秘密的心态,不过被她逃出来了。
但是眼下……
她只能想,该怎么把萧瑞摘出去。
谢府的亲兵正步步逼近,她身前的禁卫军不动如山,只要兵刃交接,一切性质就不一样了,萧瑞就再难摘出去了。
“住手!”
她张嘴喊话,那声音却不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空气中,好像连火把的跳跃都静止了。
她循声看了过去,马蹄哒哒,白衣鹤氅的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一众紧步跟随的亲兵,身上甲胄穿着,与谢道清身后的亲兵无异。
来人渐渐逼近,终于可以就着火光看清他俊逸无双的眉目,即便他身披一件厚厚鹤氅,也遮掩不了他一身比秋霜更甚的清寒冷肃。
所有人都屏气敛声。
“瑾之?”谢道清低低喊了一声,声音里盛满犹疑不定。
而沈青,连喊一声,都喊不出来。
朝局中,沈青萧瑞和王谢二家,此起彼伏的两两相斗,谢珩已经消失太久了。
他的忽然出现,于哪一方而言,都是极令人悚然的一件事,谁都怕他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本来还算势均力敌的拉扯对立,一旦谢珩做出自己的选择,于另一方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他座下马儿哒哒踩在地面的脚步,好像一步一步踩在每个人心头,等他彻底靠近时,无论是谢道清的亲兵,还是萧瑞的禁卫军,此时都变得尤为默契,各自退开两步,给他让出一条道。
他垂眸瞥了一眼谢道清的身后。
然后翻身下马,径直向沈青走去。
沈青身前的禁卫军顿时神色紧绷,握紧手中刀刃,萧瑞也变了脸色,忙将沈青紧紧护在臂前。
几枚刀刃就在颈前,谢珩不得不停了脚步,隔着几人的距离,与沈青相望。
刀光火影下,他五官眉眼更加分明,一身肃寒气势骇然。
沈青呼吸都滞住,她意识到,此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和小金顶被官兵端掉那一夜他看过来的眼神格外像。
憧憧清眸,亦如初见,星河漫天。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一路回转起两人相遇相识后的无数画面,平心而论,有过很多相知同行的时刻。
她总留恋于,那些细碎的画面里,有很多填满过她的温暖。
但是她现在在与整个谢家为敌。
她没有信心。
“让开。”
谢珩的声音很温柔,但绝不可违抗。
挡在最前面的几个禁卫军经受不住这样的压迫,竟然真的讷讷移开手中刀刃。
只剩萧瑞一柄长刀挡在身前。
谢珩微低下头,长指如玉,缓缓解开颈前氅衣的结带,不顾身前长刀,继续向前逼近。
随着他的逼近,萧瑞终于一点一点将长刀放下。
两人之间再无阻碍。
沈青抬眸,可以看见那张雕霜斫玉的面容近在咫尺,长睫掩映不住目光流转间的温柔,连带着,她看见那双清瞳里,自己的倒影都变得可亲。
身上忽然一暖,谢珩身上的那件厚重鹤氅已经罩了上来,将她单薄青衣严严实实裹住,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正在她颈前系着结带。
“更深露重,不知该给自己添衣吗?”
第80章 第80章他们会一直同行,永不分……
等沈青彻底回过神的时候,她此时正坐在谢珩卧房里的软榻上,怀里被塞了个汤婆子,身上还是披着那件尤带着对方体温的鹤氅。
郎中已经来看过伤势,背上有掌印淤青,主要是内里被震到,好在她闪得及时,倒也不算重,开些伤药休养几天便好。
不知道沈青是什么毛病,谢府名医圣手不知多少,但她只允许自己从莽山带下来的老郎中给她看伤,这事犹如她为人处世的底线,不可有半点退让。
同样,上药这件事情,她也只允许岳瑛上手,反正她也不会放心让岳瑛一个人留在沈府,
谢珩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跟她纠结纷争,于是不仅请了那老郎中,干脆把岳瑛也接到谢府,安排在最西边的厢院里住下。
现在看过伤上过药,卧房里又只剩下两人。
房中明灯如昼,这间谢珩起居行止的卧房非常宽敞简约,不过沈青完全没有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下房间主人的品味,一阵无形中的压迫扑面而来。
谢珩搬了一张宽椅放在软榻前,拂衣在她面前坐下一瞬,她的一颗心却往嗓子眼提了一下。
她长睫微垂,入眼便见披在身上的鹤氅,方才上药,本来系在颈前的结带松散下来,在等着主人重新将它们系上。
那样的画面,她简直不敢再多回想,可是谢珩低头垂眸专注为她颈前系上结带的神情就是不受控制浮现在眼前。
等颈前结带系上,他才泠泠回身:“这个人,我带回谢府了。”
谢道清简直以为他疯了:“这是刺杀尚书令的疑犯!你要公然包庇?”
谢珩眉眼从容间隐隐有一丝乖戾:“是不是疑犯,本官说了算。”
“跟我走吧。”他回过头,手掌握住氅衣一角。
“给我拦住他们!”谢道清喝道。
他身后亲兵纷纷拔刀向前,谢珩神色疏淡,连眸子都未抬一下,他牵着她氅衣,所过之处,自有重重围障,无人真正挥出第一刀。
“丞相今晚最好专注尚书令死案本身,别妄想祸水东引,陛下那里我自有分辨。”
他没有回头,最后留了一句话给谢道清。
眼下的困局,谢珩便像一根救命稻草,至少是这一瞬间最好的选择了。
沈青脚下不停,很识趣地跟着她的救命稻草。
然后她就进了谢府,进了上次没有来的内院,最后还进了谢珩的卧房,被他安置在卧房铺了层层锦被的软榻上。
再然后……老郎中和岳瑛也被接来了。
“我以为在陈郡侯府的宴席上当堂杀人已经是你最大的能耐,没想到还是低估你了,竟然敢进宫刺杀当朝尚书令。”
“当真是悍匪难驯。”
谢珩出声突然将她思绪拉回,清润的声音像镀上一层月光般轻柔,挠的人心里丝丝痒痒的。
明明句句在讽刺,怎么讽刺之音里,她竟然听出了几分赞许纵容之意?
沈青抬眸去看他神色,清疏眉眼间确实是柔和的。
这次动手完全在计划之外,事发太过于猝然,没有半点伪装余地和全身而退的计划,一定留了很多破绽。既然他看得出破绽,或许别人也看得出。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我的?”
谢珩垂眸,明灯晃晃下,抬眼望过来的那双眸子清澈干净,星星点点。实在是很难将眼前这天真散漫的小公子与翻墙入宫灭灯杀人的刺客联系到一起。
“我去看了一眼现场,谢初原是被人勒断了脖子,凶手应该是不想有血溅到身上留下线索,所以在翻窗进来时,随手扯了窗下纱幔来当做杀人凶器。”
说到这,他一双清眸如许望向她,那眼神好像在说,随手拿件什么事物就用来当武器的人,除了她,他实在想不到第二个。
沈青恍然大悟,她不喜欢随身常用一件武器,一来是觉得累赘,二来也是不想有人因此识出破绽,没想到从不带武器,竟然也能成为一个破绽。
“原来是这样。”
“……不过说起来,我毕竟是杀了你们谢家非常重要的一位长辈。”她抬眼盯着谢珩,语气认真地再次阐述了这个事实。
在沈府门口与谢家亲兵的对峙想起来还令人有些心惊,谢珩于两军对峙中径直向她走来的画面甚至还让人觉得很不真实。
谢初原是何许人物?当朝尚书令,凌驾于六部之上,是丞相谢道清的左膀右臂,也是谢家举足轻重的长辈,他的死,意味着无论朝堂还是谢家,都是一件拆骨扒皮的损失,铜墙铁壁真正开始摇摇欲坠。
明知她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谢珩今日的选择,就很耐人寻味了。
面对她的试探,谢珩无奈,轻叹了一声:“我倒是庆幸,你动手杀了他,这样的话,就好办许多了。”
沈青眸光微动,继续盯着他。
“一只九连环,怎么拆都拆不开的时候,直接砸碎,局面不就迎刃而解了吗?”他继续解释。
不错,虽然今夜事发仓促,纯属意外,她甚至在动手的瞬间,还没想那么长远,只是坚决不能让萧瑞的身份被暴露。现在暂时全身而退,猛然发现,那只阻拦了她很久的九连环,直接被她一把砸开了。
“可是……那只九连环,就是你们谢家诶,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冠以谢氏名姓、身上留着谢氏血脉的谢家子弟。”
谢珩这次的叹息声更重了一些:“沈青,不管我身份如何,请你信我,我和你始终都是同路之人,永不会分离。”
他俯下身来,双肘撑在膝上,目光自下而上望着她,灼灼坚定像在表露衷心。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朝堂事,可沈青被他这话说得心口不受控制猛跳了几下,她微微别过脸去,只有自己感受到的异常心跳,像做贼心虚,生怕被别人发觉。
“或许你应该能察觉到,我最后想要做什么。”她小声提醒道。
她要破了世家的高墙铁壁,她要为寒门广开生路。
她想要天下,再无世家寒门之分。
所以,谢家,在她的计划中,注定要凋敝。
谢珩在她身前娓娓道来。
“我自出生起,就浸淫熏陶于洛京世家,从不知洛京世家之外是怎样的天下。后来我去了渝州,看见了许多在朝廷弊政下民不聊生的百姓,自认有救百姓于水火之责,所以整治贪吏暴政,清剿匪患,就遇见了你。”
“如果没有在小金顶的那段时光,没有你时时指引,我或许永远都看不到,原来天下苍生之弊,其实就是生养我的洛京世家。也许我会在朝中自诩清正勤勉,但始终以维护家族利益为先,成为下一个我二叔这般人物。”
“谢家百年清门,书香门第,即便是遵循先贤之志,那也是与今日的谢门背道而驰了。”
“所以沈青,你不能因为我出身世家,便否定我与你同样的愿景。”
同样希望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世家不再专权独大,寒门不再求生无路。
说到最后,他目光中星河依旧,望向沈青时盛满真挚的虔诚。
沈青微微顿了呼吸,这张时不时惊艳她春闺深梦的面容,此时正目光澄澄略微仰视着她,她第一次觉得,近在咫尺,终于只在眼前,而非天堑之外。
她想起来了,很早的时候,沈哲就说过,她和谢珩是同路人,即便分道扬镳,也会殊途同归;后来王容也让她不必顾虑,她走的这条路,也是谢珩在走的路。
现在谢珩亲口告诉她,他们会一直同行,永不分离。
“谢珩,我……”
她喉头哽了哽,不知要怎么继续这场对话。
谢珩重新坐直了身子,声音又变成从头顶轻轻缓缓荡开。
“你与其选择投靠晋王,不如选择跟我合作。”
沈青顿时一凛,也绷直身子:“你……你也知道了?”
谢珩无奈提醒她:“雁过留痕,洛京之中,盯着你的眼睛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太多。”
她忙追问:“那你还查到别的什么了吗?”
“你希望我还查到些什么?”
谢珩带着几分疑惑与审视,沈青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目前看来,所有查到晋王的人,应该都只是猜测她可能投靠了晋王,暂时还没人查到萧瑞身上去。
“怎么跟你合作?”
“就像这次一样。”
“这次?”
“你在先动手摔碎九连环,我垫后替你清理碎片。”
沈青一颗飘忽高悬着的心,因这句话而有了支点,今夜谢初原之死,不知要在朝中掀起多少惊涛骇浪,谢珩决定插手此事,她终于不是孤军奋战。
她扬眉笑起来:“我明白了,就是我负责杀人,你
负责埋坑。”
这活她跟莽山的兄弟们做起来并不陌生,放到朝堂,非要类比的话,其实也差不多。
谢珩一张俊脸明显一沉,他试图纠正过来:“只不过是你我各有所长,你负责杀人灭口,我负责运筹帷幄。”
沈青听得眉头直拧:“这不就是跟我说的同一个意思吗?可你怎么只夸你自己?”
谢珩莞尔:“也是在夸你。”
两人相视了然,其实过往也不止一次,他们都是这样配合的。
沈青还欲辩驳什么,身前的人已经从宽椅上站了起来:“浴房中浴汤这时候热度刚好,今晚你受了不少凉,先去沐浴驱寒吧。”
“啊?”
话题忽然转折到沐浴上去了,沈青反应了会,谢珩不知不觉走远了,在书案前坐下,信手翻开了眼前书册。
见她未动,居然又问了一句:“你需要唤人伺候吗?”
“啊,不用不用!”
索性至少今晚算是捱过去了,明日要面对些什么,明日再说。
沈青麻溜地从软榻上爬起来,不得不说,真正富贵豪奢的人家就是令人开眼,连净房浴房都是直接在卧房的内室里面,这样想要更衣沐浴之类,都不必出卧室大门。
确定谢珩真的认真看起了书,她轻手轻脚掀开一层珠帘,原来内室里,净房和浴房又是隔开的两间。
“等……等一下。”
刚往内室迈进一只脚,就听见谢珩在后面喊她,她下意识又将脚缩回来。
“干嘛?”
谢珩依旧坐在书案前,手上的书册还紧捏在手中,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郑重,看得沈青忽然都紧张了一下。
“你刚刚上过药,等会伤口别沾到水。”
沈青松了口气:“我这又不是外伤。”
不是,她又不是三岁小孩。
又等了一会,见谢珩好像没有什么话要叮嘱了,她重新指了指珠帘:“那我先进去了?”
“嗯。”
谢珩低下头,迅速重新将目光专注于手上书册。
再次迈进内室,她直接进了左边的浴房,里面空无一人,一张墨竹屏风后,隐约可见浴汤正腾腾生雾。
她深吸口气,就是因为这热汤腾腾,让人一阵脸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