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久托着下巴,盯着燃烧的炉火发呆,过了一会儿才道:“阿那有把握治好祁将军吗?”
“没有。”
“那他要是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呗,怪他命不好,怪他瞎逞强。”
“阿那说得轻松,你其实比我还紧张吧?”
“小屁孩少来揣测大人的心思。”
“我才不是小屁孩呢,”向久不服,“阿那之前还不承认自己喜欢祁将军,结果,都不肯接他的和离书。”
“谁准你偷听的?”
“圣子从不偷听,圣子都是光明正大地听,”向久理直气壮,“我还听见阿那说,祁将军要是死了,你就去京都杀了大雍的皇帝。”
苗霜:“……”
小鬼就是讨厌。
怪他当时心思都在那封和离书上,居然没注意到有人偷听。
向久还想再说什么,苗霜冷冷道:“闭嘴,再敢说一个字就把你赶下山去。”
向久这才闭上嘴。
“你要是闲得没事,等药煎好了去给他喂药。”
“阿那你又使唤我!”
“谁让你在这里捣乱。”
不论向久再怎么抗议,苗霜都不再理会他,喂祁雁喝完药,他也早早躺下休息了。
因为怕夜间出事,他陪祁雁睡在了二楼,他慢慢靠近对方,把脑袋枕在他肩头。
祁雁头发上还有洗药浴留下的淡淡药香,他轻轻嗅着那味道,慢慢扣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背放在唇边亲吻。
若是祁雁死了,他要如何呢?
杀了季渊,屠了晏安城,然后呢?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不论是修真界,又或是这个书中世界,若杀尽天下苍生真能换祁雁回来,他一定会做。
可自始至终,没人给过他选择。
若祁雁死了,这条不知为何得来的性命或许也该到此为止,本该湮灭的神魂终究会归于虚无,换来这有头无尾的一世又有何意义,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醒来。
给他希望又碾碎希望,何其残忍。
他紧紧攥住了祁雁的手,对方却连威胁也听不到了,意识一点点沉入黑暗,他有些疲倦地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他给祁雁喝的麻药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药效不能断,否则人就会醒来,于是每天都得再给他续上一碗。
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也没办法进食,只能靠参汤吊命,还有些其他的药……苗霜干脆让明秋帮忙照顾了,总不能真的指望圣子。
初步治疗没有出现问题,祁雁的身体已经接纳了那些蛊虫,下一步就是重塑经脉,在已经损毁的经脉上开拓出新的通道。
苗霜又拿出了一个瓶子,打开塞子,从里面放出金色的蛊虫。
芝麻大点的小虫张开翅膀,朝祁雁飞去,很快便接连钻进他的皮肤,消失了踪迹。
这种金色虫子,其实并不是什么用来折磨人的蛊虫,就像药有药引,而它们是“蛊引”。
之所以催动蛊虫时会让祁雁疼痛难忍,那是因为它们会引气在经脉中行进,而祁雁经脉损毁,难以承受,自然会疼。
这和他自己强行调动内力其实没什么区别。
人共有十二正经,奇经八脉,除去原本就在祁雁身体里的那只,苗霜又添了十九只金色蛊虫,这二十只虫子将以身作引,进行经脉的重塑,重塑完成之时,也是它们死亡消散之时。
一只虫子带来的痛苦人都难以承受,何况是二十只。
即便是处在昏迷之中,祁雁都好像感觉到了这种疼痛,原本平坦的眉心一下子蹙了起来,脉搏也骤然加快。
苗霜不想再看他,转身便离开了房间,望着院子里的景色发呆。
赵戎闲得没事正在帮他劈柴解闷,劈好的柴已经堆得像山一样高了,再用几个月都用不完,他却还在劈,好像只有劈柴时才能静下心来。
姜茂陪向久看起了医书,研究起了苗文,向久心不在焉,用树枝逗着落在桌上的虫子玩,姜茂看似认真,书却拿倒了。
所有人都显得那么魂不守舍,苗霜越看越觉得烦躁,干脆又去深山里折磨那些犯人。
重塑经脉的过程实在漫长,欲速则不达,却又不能太慢,若是拖得太久,长时间的疼痛和麻醉很可能引发脏器衰竭。
这日,苗霜又准备去折腾那些犯人玩,不料才走到半路,负责监测祁雁的白蛇那边就传来不妙的讯号。
苗霜眉头一拧,果断调头回家,还没进院子,向久就急匆匆地向他跑来:“阿那!不好了,祁将军……祁将军他好像要不行了!”
“我知道了。”苗霜脚步不停,也顾不上洗澡了,径直进了吊脚楼。
一眼就看见床上的人满头冷汗,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他微微挣扎着,似乎将要醒来。
苗霜神色发沉,问向久道:“最近一次麻药是什么时候喂的?”
“今天早上!”
“再给他喂一碗。”
向久急急忙忙跑去热药,苗霜坐在床边,把指尖搭在了祁雁手腕上。
这两天给他喂药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已经从一天一碗增加到一天两碗,按理说早上的药到天黑才会失效,可现在才过了一半时间。
快要压不住了吗?
要是超过了药物能压制的极限,连他也没有办法了。
该死。
明明只差最后一点了,蛊引早已完成任务,只需红色蛊虫对重新开拓好的经脉进行修整加固。
越是到了最后,疼痛就越剧烈,但也意味着成功就在眼前,若是熬不过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向久很快端着药碗跑了进来,跑得太快,药差点洒出来。
苗霜接过药碗,强行掰开祁雁的嘴,祁雁牙关咬得极紧,他费了半天劲才掰开,看到牙龈已经被他咬出了血。
他赶紧把那碗药给祁雁灌了下去,向久在旁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颤抖着问:“怎么样了?阿那?他、他没事了吗?”
“不知道,要等一会儿才能起效,”苗霜又翻出护心丹来给祁雁吃了一颗,瞥了一眼浑身发抖的圣子,“是他要死了,你在那抖个什么劲。”
“我……我害怕……”
“害怕什么?”苗霜其实不该在这种时候跟他说这些没用的,可如果不说点什么,他也难以压制心中的焦躁,“他死了,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他可是杀了你阿玛的仇人,你不是一直想杀了他吗?”
“我……”向久一张小脸都纠结得皱了起来,“可他舍命救我,我要是杀他,岂不是恩将仇报。”
“那你不给阿玛报仇了?”
“阿玛……”向久垂下眼睛,他极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阿玛是坏人,如果不是阿玛,阿那就不会被选中成为大巫,不用承受被蛊王噬咬的痛苦,和阿那一起参加大巫选拔的孩子,也都不用死。”
苗霜:“……”
“阿玛是坏人,”向久红了眼眶,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是为了我们好,可他不该……许多人恨他,许多人因他而死,许多人想找他讨个说法却被威胁或杀害,他虽是我的阿玛,我却没办法帮他说话。”
“可祁将军……他杀了阿玛,杀了一个坏人,杀了许多人,又救了许多人,他们都是我的族人,可神灵说了,好人才该得到庇佑,坏人……该沦为孤魂野鬼。”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苗霜问,“他当了许多年的将军,手下不知道有多少条性命,说一句杀人如麻也不为过,他所杀之人都是坏人吗?狄历人侵犯大雍,对他们而言也是为了生存,为了肥沃的土地,为了给族人更好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在为生存而战,胜者王,败者寇,没有彻头彻尾的好人,也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
“我……我不知道,”向久看向奄奄一息的祁雁,“我只是觉得,他还不该死。”
苗霜叹了口气,跟一个六岁小孩说这些未免荒谬,他的手还按在祁雁腕间,那凌乱的脉搏怎么都稳定不下来。
按理说药已经该起效了,情况居然没有半点好转……果然已经超过药物能压制的极限了吗?
苗霜更加烦躁了,感受着那生命力一点点在指尖流逝,他却已经无计可施。
……该死的东西。
运气这么差还非要治,治他娘的治!
苗霜狠狠咬牙,他已经不想再看见这个碍眼的家伙了,爱死就让他去死!
他猛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房间眼不见为净,某人要死也别死在他眼前,可就在此时,气息奄奄的祁雁却突然动了。
仿佛是冥冥之中感觉到了苗霜要离开似的,即便还处在昏睡当中,他竟伸出手,艰难地抓住了苗霜的手腕。
苗霜诧异回头。
便看到那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两个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字:“小霜……”
第87章 第 87 章 “祁雁,我不准你死!”……
苗霜倏地一顿。
……小霜?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沉寂千年的记忆突然漫上脑海,他还记得在青锋山上,在终年不化的雪野里, 鸣川师兄一身雪色的道袍,问他:“你很喜欢‘苗霜’这个名字?”
那时的苗霜笑了笑, 对他说:“毕竟是我爹娘给我取的,现在虽然有了仙名, 却总是割舍不下。”
祁雁点点头,思考片刻:“既然你喜欢,那私下无人时,我便叫你‘小霜’,可好?”
小霜……
那早已淹没在漫长记忆中的称谓,竟在这样的时候被人再次提起。
除了鸣川师兄,再不会有人叫他小霜。
包括泊雁仙尊。
苗霜看向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那指间的力量好微弱,像是一个行将逝去的生命最后的挣扎, 他的视线又顺着那手臂向上,一直看到祁雁憔悴的面容。
一抹死亡般的灰败似乎正在爬上他的脸颊, 将要吞噬最后一点游丝似的生机,他突然便走不了了,再也迈不开脚步,再也没办法放任他去死。
那是他的鸣川师兄。
他不知道如果他死了会发生什么,不知道祁雁为什么会进入这个世界,是否和他一样, 死亡之日就是神魂彻底消散之时。
不……他不能……!
“祁雁,我不准你死!”
一声暴怒般的嘶喊破喉而出,潮意沾湿苗霜的赤眸, 染红了眼眶,他俯下身来,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覆上唇去,将自己的血喂给祁雁。
向久大惊:“阿那!你会毒死他的!”
苗霜的血带有剧毒,少量使用可以当成药,但这次他喂了许多,祁雁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务必要给他足够的血,把那些蛊虫的活性提到最高,将剩下的事一口气完成。
喂完了血,他又抓起缠在祁雁手腕上的白蛇,把它狠狠按在了祁雁颈侧。
尖锐的蛇牙刺进血管,蛇毒顷刻间释放出来,附近的皮肤被毒素染成青紫。
他的血和蛊王的毒互为解药,他要用蛇毒中和他血中的毒性,只剩提高蛊虫活性的效果。
当然,他并没把握一定能成功,两股剧毒在身体里互相冲击,很有可能会直接把人毒死。
成或败,即刻就见分晓。
向久捂住眼睛,已经不敢再看。
蛇毒迅速蔓延,在祁雁颈侧制造出蛛网一般的纹路,青紫可怖,他似乎已经不能呼吸了,微微张着嘴,残余的血顺着嘴角流出,和蛇毒制造的纹路连在一起。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着,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并没有半点神采,瞳孔一点点放大,呼吸停止,脉搏迅速微弱下去。
苗霜一颗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只是……回光返照吗。
都要死了还要喊他小霜,是故意刺激他吗?让他活着也永远忘不了他的死,是不是在报当年之仇?
他死在祁雁面前,所以祁雁也要死在他面前。
报复心还真重啊。
苗霜自嘲地笑了,就要拂开那只虚搭在腕间的手,可正在这时——
心头没由来地狠狠跳了一下,周遭的一切似乎在此刻静止,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万籁俱寂的静,静到人的耳朵因为不习惯而产生耳鸣。
他下意识地看向向久,向久还保持着捂住眼睛的姿势,一动不动,他想要唤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身体变得极为僵硬,像是陷入黏滞泥泞的沼泽,空气变得胶着不堪,他艰难地慢慢转过头,看到窗外的树叶停止摆动,风声止歇。
天色变得暗了下来。
或许不是天色暗了,而是周遭的一切都在褪色,鲜艳的色彩一点点淡去,鲜活的生机仿佛也在此间流逝,到最后,只剩下冰冷无机质般的灰与白。
像是白纸黑字不带一丝感情的书页。
与此同时,普州。
自从小医仙治好了普州的疫病,百姓们一天天好了起来,人们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过去,又到了农忙时节,万物逢春,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
景行没有立刻走,而是留下来在医馆帮工,赵戎他们离开以后,医馆也缺人手,他帮忙给剩下的病人抓抓药,干些杂活。
现在最后的一批病人也痊愈得差不多了,他也准备离开普州,去别的地方,今日医馆掌柜的给他结了工钱,他上街买了只鸡,犒劳自己。
香喷喷的烤鸡用油纸包着,他撕下一只热气腾腾的鸡腿,刚要吃,却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明明烤得皮焦肉嫩的鸡腿就在嘴边,油汁都已经滴落出来,他却无论如何也咬不下去,吃不到嘴。
那滴即将落在嘴唇上的油汁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半空,鸡腿上冒出的热气也不再飘动,周围的一切都停滞下来,路上的行人还维持着走路的姿势,包子铺的老板正在打开笼屉,嬉闹的孩童你追我赶,抢着一只风筝,笑容在脸上定格。
周围静悄悄的。
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丝人声,小贩的吆喝停下了,运货的驴车蹄声停下了,孩童的笑闹声停下了,万籁俱寂。
天地在这一刻失声,天地在这一刻失色。
景行甚至无法转动眼珠,视线越过举在面前的鸡腿,看到天上的太阳。
周遭的景色开始暗了,色彩褪去,只余灰白,而那高悬于空的太阳也变得惨白,黑暗一点点将它的轮廓遮掩,慢慢吞噬掉天光。
这是……日蚀?
景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没算到过今天有日蚀,今早出门他还算了算会不会下雨,要不要带伞,卦象预示今天晴空万里,如此天地异象,不可能不被卦象预示。
不对……这不是日蚀……
那太阳上晕了一圈虚影,像是被什么重叠,正当他定睛想仔细看看,忽然感觉嘴唇一咸。
鸡腿上的油汁滴落下来,落进嘴里,紧跟着是鲜嫩可口的鸡肉,他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又香又烫。
牵着风筝的孩童从他身边跑过,撞到了运货的驴车,被惊到的犟驴哼哧哼哧,任凭主人再怎么拽,都不肯往前一步。
打开的笼屉热气蒸腾,老板将新鲜出炉的包子包好递给客人,小贩的吆喝声顿挫又响亮,将大街上的一切衬得热闹非凡。
景行叼着鸡腿,一脸诧异地左顾右盼。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奇怪,他为什么要思考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是拿到工钱要犒劳自己吗,这刚烤好的童子鸡,真是天天吃都不会腻。
呃,当然,他也得有钱天天吃。
景行啃着鸡腿,心满意足地往前走去,身形融进人流当中。
今天天气真好啊,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祁雁猛地坐了起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气,冷汗顺着鬓边滑下,脖子上可怖的青紫色正在褪去。
苗霜回过神来。
耳朵再次听到了声音,眼睛重新看到了色彩,向久放下捂住眼睛的手,看到坐起身的祁雁,惊得大叫了一声。
苗霜的心脏兀自怦怦跳个不止,不知道为什么,他刚刚感到一股极深的寒意,那一瞬间的天地失声失色,让他几乎有种濒死的预感。
到底是怎么了……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向久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仿佛刚刚经历的事只是他的错觉。
祁雁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合上眼睛,重新跌回原位,他似乎是累极了,又一次昏睡过去。
白蛇爬回他腕间,又用身体缠住了他,苗霜便感到他的脉象趋于平稳,疼痛好像止住了,经脉的重塑已经彻底完成。
祁雁的呼吸渐渐均匀,紧锁的眉头也慢慢打开,他好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脸上的表情近乎轻松。
看到他活过来了,向久也松一口气,有些虚脱般跌坐下来,庆幸道:“好险……还好阿那果断,他居然连阿那的毒和小白的毒都能抗住,以后是不是百毒不侵了?”
向久小声嘟囔着,以缓解自己的后怕,忽然他反应过来什么,“啊”了一声:“等等阿那,你之前让我给他下毒,该不会是……”
苗霜收回落在祁雁身上的视线,其实他现在也有些发抖,但总比小孩镇定许多,他不咸不淡地说:“祁雁都比你早猜到。”
“什么?”向久惊呆了,“所以阿那根本没打算让我杀他?!”
苗霜冷哼一声:“再怎么说我和他也是夫妻,他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屁孩。”
向久:“…………”
圣子从没受过如此戏弄,一时间悲从中来,委屈大哭:“阿那,我不跟你好了!”
小屁孩大哭大叫着跑出了房间,脚步噔噔噔地踩在木质楼梯上,哭腔又变成了笑,激动地大喊:“祁将军活了!祁将军活了!”
赵戎和姜茂箭步从房间冲出:“什么?将军活了?!不对……将军没死?!不对,我是说……”
苗霜深吸一口气,很想下毒把他们全毒哑。
吵死了。
他慢慢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握住祁雁的手,那只冰凉了许多天的手正在慢慢回暖,掌心的温度这样熟悉,一如他们在青锋山上,鸣川师兄在漫天风雪中握住他的手。
苗霜闭上眼睛,轻轻吻了吻他的手背。
第88章 第 88 章 苗霜,你在吗?
祁雁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 他穿着一身平常绝不会穿的白衣,提着一柄平常绝不会提的剑,站在一望无际的雪野中, 站在陡峭嶙峋的断崖边,俯瞰霞光映照的云海。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觉得这一幕好生熟悉,终年被积雪覆盖的山峰, 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晚霞打在身上,带来丝丝暖意。
很快,有人从旁边靠来,挽住了他的手臂,那人伸手指向遥远的天边,指向高天之上飞过的一行大雁,对他说着什么,他看到那人嘴唇开合, 却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即便没有声音, 他也能感觉到他的兴奋,他看到那人歪了歪头,明明看不清他的脸,他却知道,那人在冲他笑。
于是他忽然便明白了,不是照在身上的晚霞温暖, 而是身边的人。
他与那人总是形影不离,同进同出,他们一同打坐, 一同修炼,他习剑,那人就在旁边炼药,生活日复一日,他却不觉得枯燥。
可忽有一天。
那人不知为何离开了他,离开了他们居住修炼的雪山,他匆匆追下山去,却没能留住他,只看到那人伸手指向远处直插天际的山峰。
明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却好像明白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山中,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他要成为最高的山峰,最锋利的剑,那样,他就能换他回来。
好冷……
终年不化的积雪带来凛冽的寒意,他坐在一望无际的雪野里,只觉天地间弥漫着砭骨的孤独。
从前这山上,是这么冷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好似已与这高处不胜寒的雪峰融为一体,他终于站在了那众山之巅,将己身淬炼成世间最锋利的剑,可为什么,那人还是没有回来?
面前的景象开始崩塌,记忆开始变得混乱,他感到自己正从万仞高峰上坠落,天地倒转,漫天霞光凝成烈焰般滚烫的红衣,无边霜雪化作三千白发,流星般的坠落灌注于撼天动地的一击,可怖的气浪爆炸开来,周遭的一切被他们夷为平地。
他终于又见到了他,终于又找到了他,可为什么这一次,他们之间却剑拔弩张、兵戈相向?
这不是他要的结局。
他已经记不起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肝肠寸断锥心刺骨,无休止的战斗让他精疲力竭,最后的最后,手中只剩下一柄染血的宝剑。
剑身上映着他的脸,他看到两行血泪缓缓滑落,被锋利的剑刃一斩两段。
这不是他要的结局!
雪亮的长剑忽然折断,剑尖自手中坠落,直插进脚下平滑如镜的冰面,冰面骤然碎裂,破碎的冰面变成了无数面镜子,每一面都映着他的脸。
碎镜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怪异而诡谲,镜中的他哭着,他笑着,他惊愕,他愤怒,千万张面孔齐齐看向他,嬉笑怒骂。
鲜血顺着手中断剑滑落,滴在冰面上,将镜中的眼眸染作猩红,那些破碎的面容又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他听到有什么声音从那裂缝中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祁雁,我不准你死!”
满是裂纹的冰面轰然破碎,他与那无数镜面一同跌落下去,落入无尽的深渊。
即将将他吞没的黑暗当中,他拼尽全力伸出手,抓住了其中一片。
祁雁猛地睁开双眼。
因噩梦惊醒带来的心悸感渐渐退去,狂跳不止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他呼出一口气,又闭上眼。
好黑……是晚上吗。
闭眼再睁开,周围却还是漆黑一片。
奇怪,就算是晚上,也不该一丝光也没有。
祁雁挣扎着坐起身来,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僵硬得厉害,脑子一片混沌,像是因为停止运转太久而锈死的机械。
好安静啊。
为什么会这么安静,甚至听不到自己制造的声响,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坐了起来。
他这是在哪里……
他又是谁?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一旦醒来,又完全不记得梦里的内容,只模糊记得梦醒前的那一句话,他好像听到那个声音喊他……
祁雁?
对了,他是祁雁。
祁雁又是谁……
脑子里像是蒙着一层雾气,思绪在浓重的雾气中凝涩不转,他绞尽脑汁,眉头紧锁地思索了许久,终于又想起一个词来。
将军。
他好像记得那个声音时常唤他“将军”……有印象了,他是大雍的将军祁雁。
大雍……
像是一颗种子埋入泥土,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名为记忆的树木终于再次拼凑完整,他记起了自己是谁,记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他被废了武功,因为跳崖救圣子时强行催动内力而生命垂危,苗霜说要为他重塑经脉……
记起来了,梦里听到的那个声音,是苗霜。
所以,他现在醒了过来,是意味着经脉重塑成功了?
可他真的是醒了吗……
无光无声的世界中,他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分不清自己究竟算不算醒着,他尝试开口唤道:“苗霜?”
他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奇怪,他明明喊了。
于是他用更大的音量道:“苗霜!”
“……”
还是听不见。
祁雁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喊了没喊,索性不再去尝试了,他的手指慢慢摸索到床沿,尝试着站起身来。
屋里也太黑了,为什么不点灯,他记得苗霜的夜视能力超乎常人,似乎能与蛇通感。
他自己看得见,就不顾别人看不看得见吗……烛台在哪里来着?
凭着记忆摸索到桌边,却因为没把握好距离,一下子撞了上去,有什么东西被他碰得一歪,朝着他倾倒过来,刚好撞在他手中。
这是什么……是烛台吗?
好像是烛台,但火折子又在哪?
苗霜听到有人在喊他,便匆匆跑进了屋,那声音嘶哑得变了音,让他几乎没听出那是祁雁。
距离上次姓祁的差一点死掉又活过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如此长时间的昏睡不醒,让苗霜差点以为他醒不来了。
突然听到祁雁的声音,让他不禁有些欣喜若狂,可才刚回到房间,就看到这样一幕——
祁雁弯着腰站在桌边,桌子被他撞得滑开一截,原本摆放在桌上的东西从桌边掉落下来,一盏烛台刚好倒进他手里,将倾未倒,烛火因此而晃动,冒出一丝白烟。
蜡烛靠在他的掌心,蜡油从烛芯滴落,落在他皮肤上,他却好像全无所觉似的,还去伸手摸索,指尖直接往那烛焰里探。
苗霜惊忙叫他:“祁雁!”
祁雁理都不理。
苗霜心下一沉,在他把烛火按灭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烛台,擒住他的手腕。
祁雁也是一惊,他抬起头来:“苗霜?”
苗霜看向他的眼睛,那双漆黑双眸全无焦距,视线似乎落在虚空中的任何一点,就是没落在他身上。
“……我在。”他道。
祁雁皱了皱眉,又问:“苗霜?”
“……”
“是不是你,为什么不理我?”祁雁满脸疑惑,“现在是晚上吗,为什么不点灯?”
苗霜看了眼还燃着的烛台,心情极为复杂:“是晚上,点着呢。”
祁雁:“苗霜,你有听见吗?我问,为什么不点灯?”
“……”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终于,祁雁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了,他摸向自己的喉结,问道:“我是不是哑了?”
指尖感受到了振动,他也沉默下来。
看来他不是哑了,是聋了。
苗霜拉过他的手,查看他手心被蜡烛烫到的伤,掌心皮肤已经红了一片,他弄掉凝固的蜡油,问道:“不疼吗?”
祁雁没答。
苗霜:“……”
忘了他听不见了。
他将指尖搭在他手腕上,给他把了会儿脉,祁雁没有挣扎,又问:“我是不是看不见了,苗霜?”
苗霜没理他,心说就算他回答了某人也听不见。
看来他当时为了救活祁雁铤而走险的法子果然还是有后遗症,蛊虫被他催动到极致,是在最快的时间内完成了经脉重塑没错,但它们也因为透支而陷入了休眠,现在没在干活,等于经脉根本没有连通。
这下可难办了。
以往他面对这种情况,会给虫子喂些药草帮助它们恢复,可现在虫子在祁雁身体里,他要怎么喂?
难道喂给祁雁吃吗?
且不说这法子是否有用,给人吃虫子饲料这像话吗?
算了,还是等它们自行恢复吧,只是不知需要多久。
苗霜尝试把现状告诉祁雁,但他看不见又听不见,他只好翻过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字。
写了几个字,祁雁又问:“你在做什么?”
苗霜:“……”
真是够了,居然连触觉也不敏感,难怪刚刚感觉不到疼。
他叹口气,只得把他扶回床上,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老实在这里坐着。
难以感知到外界让祁雁坐立难安,尤其是苗霜松开他的手以后,他感觉自己仿佛悬浮于世界之外,他拼命想要寻找着一切能证明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痕迹,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开口道:“苗霜,你在吗?”
就站在他旁边的苗霜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祁雁伸手向前摸索,再次尝试找到他,却几次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眼看着他眉头越拧越紧,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苗霜终是没忍住,捉住了那只在虚空中乱摸的手。
再一次触碰到他,祁雁说什么也不肯再松手了,他紧紧抓住对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乎因为触觉不敏感,下手也变得没轻没重,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死死抱住他。
苗霜感觉自己的腰都要被他勒断了,想要挣扎,却被箍得更紧,祁雁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嗓音近乎颤抖地说:“别走。”
苗霜停止了挣动。
“陪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第89章 第 89 章 苗霜是这世界的中心。
苗霜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恐惧。
很难想象, 一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大将军,面对非人刑罚面不改色,跳崖救人也毫不犹豫的家伙, 竟也会觉得怕。
他一时有些五味杂陈,慢慢伸手回抱住他。
“苗霜, ”祁雁又问,“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到底怎么了,是……治疗失败了吗?”
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的音量早已超过耳语,贴在苗霜耳边,震得他耳根发麻。
苗霜倒是很想告诉他,可惜又根本没办法和他交流,只得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尝试安慰他。
过了许久,祁雁紧绷的肩线才逐渐松懈, 急促的呼吸慢慢缓和,似乎冷静了下来。
苗霜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又不能一直陪着他,可他一旦表现出要离开的意图,就会重新被祁雁拽住,不得已,他只好把小白留下来陪他。
白蛇缓缓爬上祁雁的手腕,他并不能感觉到蛇身的温度, 只能觉出有东西摩擦他的皮肤,触觉麻木而迟钝,他摸了摸, 认出那是苗霜的蛇。
有了个活物缠在身上,内心的恐惧感稍稍消退了些,祁雁终于放开了苗霜,苗霜得以脱身,急忙出门找药。
他得赶紧让那些休眠的蛊虫恢复活性。
才刚一出门,就碰上赵戎他们,对方问:“将军是不是醒了?我刚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
“是醒了,不过他现在处于五感封闭状态,你要去看他就去看,但我劝你最好别去接近他。”
苗霜急着去找药材,也没时间跟他多说,草草交代完,转身就走。
“五感封闭?什么意思?大巫……大巫!”
苗霜已经没了人影,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进去看看吧。”姜茂道。
两人进了房间,屋里烛火亮着,昏黄的灯光下,祁雁正缩在床榻一角,抱着自己的膝盖蜷成一团。
一条白蛇绕在他手上,蛇信时不时扫过他的手指,他指腹一下下抚摸着蛇身,似乎在通过这蛇感知自己的存在。
赵戎向他走近,这个距离别说是祁雁,就算是普通人也早该发现他了,可祁雁却毫无所觉一般,继续摸着手上的蛇。
“将军?”赵戎尝试唤他。
祁雁还是不理。
赵戎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姜茂,终于理解苗霜所说的“五感封闭”是什么意思了,他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还不死心,又上前拍了拍祁雁的肩膀。
这一次祁雁倒是有了反应,他一把擒住了赵戎的手腕,猛地一压将他按在床上,低喝道:“谁?!”
赵戎手腕子差点被他掰断,疼得呲牙咧嘴:“将军!是我啊!”
姜茂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他:“他又听不见你说话。”
见他半天没有挣扎,祁雁才意识到来人并没有敌意,手上的力道慢慢松了,他皱着眉头,试探地问:“赵戎?”
“是我啊,将军!您认出我了?”
祁雁终于放开他,眼神并没有落在他身上,甚至没有把脸转向他:“我不管你是谁,出去。”
“将军……”
“走吧,”姜茂劝他,“他现在肯定不希望我们打扰,就让他一个人安静待会儿。”
祁雁浑身戒备,又往后退了退,身体蜷缩着,后背触上了墙。
看他这惊弓之鸟般的样子,赵戎心里难受极了,可他们又没办法帮他,甚至无法向他说明自己是谁。
除了离开,他们没有第二种选择,赵戎泄气道:“好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房间,又过了许久,祁雁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松懈下来,像是没话找话地询问盘在手上的白蛇:“他们走了吗?”
白蛇:“嘶嘶。”
祁雁:“要是走了,你就碰我一下,要是没走,你就碰我两下。”
白蛇:“……”
祁雁说完,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他苦笑了一下:“算了。”
白蛇吐出蛇信,轻轻扫了他一下。
祁雁一愣。
他有些不敢相信,又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第二下。
这蛇……居然真的回应他了?
“你能听懂我说话?”他又问,“要是能,你就碰我一下。”
白蛇吐了一下信子,扫过他的手背。
祁雁十分惊讶,同时又有些惊喜,苗霜不在,极端的孤独让他忍不住和蛇聊起天来:“刚刚是不是赵戎来过了?姜茂也来了吗?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是一个人你就碰我一下,两个人就碰两下。”
白蛇只好连着吐了两下信子。
“你连人名都能听懂?你该不会是在唬我玩吧?你能不能连吐三下?”
“……”
苗霜从外面回来,还没进屋,就听到屋里有人在喋喋不休。
他不禁有些纳闷,心道祁雁已经开始自言自语了吗,进门一看才发现他居然在和蛇说话。
缠在他手上的白蛇已经生无可恋,吐信子都吐累了,它一见到苗霜回来,立刻挣扎着想要逃离魔爪:“嘶嘶嘶嘶!”
它果断从祁雁指缝间溜走,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烦蛇的男人。
祁雁感觉到白蛇离他而去,不由得眉心一拧,急忙想将它捉回,却看不见它爬到了哪里,又落在何处,慌乱之中四处摸索,可怎么都找不到它的踪迹。
“小白……小白!”他音量逐渐攀高,尾音开始发抖,双手在床上胡乱摸着,却始终没摸到白蛇,而被什么别的东西挡住了胳膊。
祁雁顿了一下,抬起头来,又仔细摸了摸,确定是个坐在床边的人:“苗霜?”
苗霜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苗霜的手,他认得,祁雁内心的慌张瞬间烟消云散,他一下子平静下来,对他说:“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苗霜还是回答了他,“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
祁雁:“你的蛇……”
“它被你吵得太烦,自己跑回来了,”苗霜把白蛇拿到他手边,“你摸摸。”
祁雁指尖触到蛇的鳞片,那触感和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同,他能分辨得出来:“没丢就好。”
苗霜失笑。
蛊王怎么可能会丢呢,失去五感以后,脑子也变傻了吗?
他忍不住看向白蛇,责备道:“都说了让你好好待着,欺负他有意思?”
白蛇被他一说,红玛瑙般的小豆眼中貌似流露出名为愧疚的情绪,但很显然,它还是更不想被人缠着,命令它吐几下信子,果断钻进苗霜袖口:“嘶嘶。”
苗霜:“什么叫我也欺负他,我当然能欺负他,但你不能,明白了吗?”
白蛇不想与他争辩,跟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是没有意义的。
“苗霜,”见他半天没动静,祁雁又开口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苗霜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子”字。
许是因为笔画少,他多写了几遍,祁雁居然理解了:“子时吗?”
苗霜轻敲他掌心。
这是祁雁刚刚和蛇的沟通方式,一下代表“是”,两下代表“不是”,他瞬间明白了:“那,时候不早了。”
苗霜轻推他肩膀,示意他该休息了。
祁雁乖乖躺了下来:“你也陪我一起吗?”
苗霜又敲了他的手掌一下。
祁雁便彻底放心了,他给对方让出位置,感觉到苗霜的衣袖擦着他的手臂划过,对方躺在了他身边。
他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问道:“我……还能好吗?要是我以后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你了该怎么办?”
苗霜轻敲一下,顿了顿,又轻敲两下。
能,不会。
这个回答大大安抚到了祁雁,他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侧过身,面朝他躺着:“那,需要多久?”
苗霜在他掌心轻划。
“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吗?”
苗霜敲了一下。
“是不知道啊……需要很久?”
两下。
“不知道多久,但不会太久。”
一下。
纵然沟通费力了许多,但他还是搞清楚了苗霜的意思,祁雁如释重负:“好,我信夫人。”
苗霜看着他。
那双失去焦距的黑眸让他看上去眼神涣散,极大地淡化了眉宇间的冷厉,有种近乎脆弱的无害。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想起了和泊雁仙尊的最后一面,那身为仙道魁首,站在众生之巅的男人,也会露出脆弱的一面,因绝望而失神的双眼也是这般令人心疼。
祁雁不再说话,应该是准备睡了,可他之前昏睡太久,现在竟也睡不着,就只好这么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握着苗霜的手。
忽然,他感觉对方动了,枕边人倏而向他靠近,紧接着,唇瓣上就是一软。
苗霜的吻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祁雁被吻得一愣,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仅剩的感官便被无限放大,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了唇瓣之上。
他感到对方细密的啃咬,因为觉不出疼,这啃咬的感觉也变得和平常不同,亦感觉不出冷热,那条柔软的舌在口腔中游走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苗霜……
祁雁看不见,索性就闭上了眼睛,既然听不见,就不再尝试去寻找外界的声音,他静下心来,全身心地沉浸进这个吻,世界之中只剩这个吻的滋味,像是漆黑一片里唯一的一抹光源和色彩,仿佛万籁俱寂中在耳边响起的虫的鸣叫。
他脑中开始出现了画面,他好像看到了,看到了苗霜在吻他,在床上,在吊脚楼中,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在重峦叠嶂长河奔流的苗寨里,在浩瀚无垠的天地间。
想象力的视野无限铺展开来,他又看到了这个世界。
而苗霜,便是这世界的中心。
第90章 第 90 章 甜。
这样的感觉实在很是奇妙,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看见了,脑海当中不再是漆黑一片,红衣白发的身影近在咫尺, 即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受到他。
鲜活的触感令人贪恋, 他忍不住想要和他多缠绵一会儿,永远也不要分开才好。
细密的吻落在能够触及的每一处, 好像他多和苗霜亲热一会儿,他的世界里就能多热闹一些。
直亲到苗霜都烦了,主动和他拉开距离:“你是吃了这顿不想吃下顿了?”
祁雁当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他应该是不想继续了,便也不再勉强,抱着他尝试入睡。
把人拥在怀中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精神也放松到了极致,他本以为自己不困,没想到才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失明的日子里分不清白天黑夜, 也就谈不上什么时间该睡下,什么时间该起床, 第二天苗霜也没有叫他……主要是这家伙现在有点太黏人,还是睡着比较好。
祁雁醒来时苗霜又不在,但小白在,可怜的白蛇又被狠心的主人丢来照顾病人,一肚子的委屈,却没人听蛇讲。
经过一宿的适应, 祁雁也有些习惯了,他已经不想只待在床上等着被人伺候,摸索着下了床。
看不见东西也听不见声音, 对他来说最难的无非是辨别方位,他记得屋子里的陈设,却没办法判断自己距离它们还有多远。
回想起昨天晚上不小心撞到桌子,他不禁更加谨慎了些,思索良久,问白蛇道:“既然你能听懂人话,那你能帮我吗?我现在想去洗漱,你帮我指个路,好吗?”
白蛇:“?”
有没有可能它只是一条蛇?
祁雁把蛇放到肩头:“爬到头顶就是直走,左肩是左转,右肩是右转,缠住脖子就是停下,怎么样,可以做到吧?”
白蛇:“……”
红玛瑙般的小豆眼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它快要藏不住想咬人的眼神,但想想这人现在可能已经百毒不侵了,终是收起了伸到一半的毒牙。
它吐了吐信子,爬到祁雁头顶。
没过多一会儿,苗霜从外面回来了,他看到正站在盥盆边洗脸的祁雁,十分诧异:“你怎么摸到这来的?”
他环顾四周,见屋里的物件还都在原位,没有被撞歪过的痕迹,心中惊讶更甚,祁雁不但能一路摸过去,甚至没碰到任何东西。
祁雁明明没听到他说话,却好像若有所感,他朝着苗霜所在的位置回过头去,不太确定地问:“苗霜?”
“……你能看见了?”
没人上前来,祁雁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苗霜?是你吗?”
苗霜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眸中依然没有半分焦距,看他的反应,也不像听到了。
可他“望”过来的方向却是对的,难道是巧合?
半天没感觉到有人靠近,祁雁觉得自己大概是搞错了,回转身来,从架子上摸下毛巾,擦干脸上的水。
他准备原路返回,苗霜便从门口让开,被祁雁使唤了一路的白蛇动起了坏心思,不给他指路了。
肩头的蛇半天没给出下一步指令,祁雁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他叫了两声小白,小白也没理他,只好伸手四下摸索,摸到了门框和墙壁,想要一路贴着墙摸回去。
那种有人在附近的感觉还是如影随形,他没忍住又往那个方向“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就是苗霜,虽然对方一直都没理会他。
反正小白也不给他指路了,他干脆上前一探究竟,双手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
苗霜再次退开。
祁雁皱了皱眉,竟也跟着转换了方向,再次朝着他来了。
这次苗霜终于没有再躲,对方的指尖触碰上来,祁雁在他身上摸了摸,眉宇一下子舒展开:“果然是你,我叫了你好几遍,为什么不理我?”
“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苗霜捉住他的手,放慢了语速,“祁雁,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
体内的蛊虫随着他的声音发出异样的振动,犹如谁在低声耳语,祁雁听到了一阵模糊的音节——或许那又不能称之为“听”,他不知道那声音从哪里来,好像是在他耳边,又好像在脑子里,在身体的任何地方。
他听到那振动反复响起,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连缀成一句问话:“祁雁,你是不是能感知到我?”
祁雁一惊,本能地挣开了他的手:“苗霜?是你在跟我说话?”
苗霜:“……”
居然真的成功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听到他的“虫语”,这可和之前在祁雁耳朵里放虫子不同,靠的不是听力,而是感知。
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能力,就像是结网的蜘蛛,空气中每一点细微的波动都能被蛛网捕捉,顺着蛛丝传递,蜘蛛由此感知到空气中的讯息。
同样,蜘蛛也可以拨动蛛网,将信息传递给外界,他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操纵蛊虫,也是因此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力,甚至和蛊王交流,他自己给这种能力起了个名字,“虫语”。
一切人听不到的,人看不到的,会由这世上无处不在的虫告诉他。
这是只属于大巫的独一无二的能力,或许真是来自于神灵的馈赠,是失去一切后仅有的补偿。
他没想到,除大巫以外的其他人也能拥有。
也许他对祁雁做的事已经无异于大巫选拔,才让他也获得了这种“馈赠”。
原本只属于他和虫的世界里突然闯进了第二个人,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是他的鸣川师兄,苗霜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漫长的孤寂被人打破,终于有人能与他结伴同行。
他再一次抓住了祁雁的手,十指与他紧紧相扣,这次他没有开口,只用虫语对祁雁道:“静下心来,认真去感知周围的一切。”
这句话被苗霜重复了几次,终于准确传递到祁雁脑海当中,于是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去感知。
“你能够感知到我,就也一定能感知到其他东西,先试着感应一下小白吧,它正待在你肩头,尝试着从你身上逃跑。”
祁雁的“注视”落在自己手臂上,白蛇正偷偷摸摸地从他肩头爬上他的胳膊,顺着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往苗霜身上移动。
“现在它已经离开了你的身体,你不再能直接接触到它,但在你的世界中,它依然存在,你能通过空气感受到蛇信吞吐的振动,感受到鳞片间的摩擦,很微弱,但并非不可捕捉,只需凝神。”
祁雁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条白蛇,他似乎看到它爬上了苗霜的手腕,钻进了他的袖口。
“回答我,它现在在哪里?不要思考,只需顺从你的本能。”
“在你袖子里。”祁雁道。
“很好,”苗霜唇边浮现出了笑意,“现在呢?”
白蛇在他的衣服里游走,逛了一圈,从襟前探出头来。
“在前襟……不,现在爬上肩膀了。”
“一点不错。”
白蛇也听到了他们的虫语,有些疑惑地吐了吐信子。
“但我感知不到除你们以外的其他东西,”祁雁把脸转向另一边,“这间屋子里……只有你、我和蛇,屋子以外……似乎有别的,是……树吗,但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有。”
“那是因为活物比死物更容易感知,不着急,我们慢慢来,先去试着感知会动的东西。”
“好,”祁雁又感觉到什么似的,扭过了头,“好像有人来了,嗯……像是圣子。”
漆黑的世界当中正有一道欢快的身影朝他们接近,向久捧着一个竹筐跑了进来:“阿那阿那!山上的青梅熟了,可香了!我刚去摘了好多……咦?”
他看向祁雁:“祁将军能下床了?”
祁雁感觉到他在说话,但语速太快,他分辨不出具体内容,便问:“是圣子吗?”
“是我啊!你眼睛能看见了?”
苗霜:“他看不见,不过他好像能感知到‘虫语’了,当然,还在初学阶段,能感觉到附近有人已经不错了吧。”
“什么?!”向久大惊,“他居然能学会虫语?我都学不会!”
嫉妒让圣子面目全非,他举起捧着的竹筐:“我要请他吃青梅!”
祁雁还是没理解:“嗯?你手里拿的什么?”
苗霜一挑眉梢:“好啊,正好该泡今年的青梅酒了,一起去把这些梅子洗了吧。”
“好耶!阿那要亲自泡青梅酒了!等泡好了,我要第一个喝!”
向久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苗霜也牵着祁雁的手,把他往屋外带。
让一个又瞎又聋的人下楼实在有些为难人,好在祁雁也在吊脚楼里住了这么久,门口的楼梯有几级台阶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拉着苗霜,倒也有惊无险地下了楼。
一出来,苗霜才看到院子里还有好几筐青梅:“你摘了这么多啊,这光靠我们两个要弄到什么时候去?”
“不是还有他吗?”向久指着祁雁问。
“你指望一个瞎子帮我们挑坏果吗?”苗霜瞥他一眼,“去把明秋和赵戎他们都叫来。”
几人在院子里集合,向久开始分工,除了祁雁以外一人一筐:“要把有虫眼的,有疤痕的或者裂开的果子都挑出来哦。”
众人开始认真挑果子,坏果挑出来放在一边,好的果子则扔进水盆当中,由祁雁负责清洗。
眼睛看不见挑不了坏果,但洗洗还是没问题的,他仔仔细细把青梅果一个个清洗干净,再捡到竹筐里沥水。
赵戎挑了一会儿坏果,忍不住凑到他跟前:“将军,您没事了?”
祁雁垂着眼帘,认真洗果子,完全没搭理他。
“居然还是听不见啊……”赵戎嘟囔了一句,坐回去继续干活。
这时,祁雁抬起头问苗霜:“这是什么果子?”
苗霜扣住他的手腕,对他重复了几次:“青梅。”
“能吃吗?”
“当然,不过我们一般用它来泡酒,现在正是青梅成熟的季节,这种梅树山上随处可见。”
祁雁从水里捞起一个洗好的,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
向久睁大眼睛。
居然有人敢生吃青梅!
青梅在口中溢出汁水,脆脆的,祁雁嚼了又嚼,苗霜在旁边问:“甜吗?”
祁雁点点头:“甜。”
向久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青梅。
“这个季节的青梅最是鲜甜爽脆,多汁可口,”苗霜也捞起一个,咬了一口,看向赵戎他们,“你们不尝尝?”
看他们吃得这么香,赵戎顿时也心动了,他拿起一个洗好的青梅,放在鼻端:“好香啊,这梅子的味道好浓。”
不疑有他,放进嘴里咔嚓就是一口。
姜茂问他:“甜吗?”
赵戎几乎是咬着牙,才没把那颗梅子吐出来,努力挤出笑容,也给对方递了一个青梅:“甜,可甜了,你快尝尝!”
姜茂接过青梅,一口塞进嘴里。
“……”诡异的沉默。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吐掉了梅子,赵戎被酸得脸都绿了,呸个不停:“呸呸呸!谁说这玩意甜啊!你们都没味觉的吗?!”
姜茂差点被酸出眼泪。
苗霜似笑非笑,嘴里没嚼的梅肉直接咽了,剩下半颗梅子塞给了小白:“很甜啊。”
白蛇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主人的投喂,青梅顺着蛇身滑下,片刻后……
它身子一拱,又把刚吃进去的梅子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蛇信吞吐不停,气得直甩尾巴。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投向祁雁。
祁雁已经吃完了第一个,开始吃第二个,他感觉到周围人怪异的举动,不解地问:“你们都吐什么?不是很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