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祁雁在今日死,祁雁在今……
苗霜衣服都没换, 脸也没擦就下了山,现在看上去像是刚杀完人。
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提起手里拎着的盒子,微笑道:“贾忠杀完人畏罪潜逃, 我只好顺手分了个尸,不小心溅上的血, 不用放在心上。”
火把的光亮照亮了黑漆漆的盒子,盒子底部有少许液体渗出, 似乎是血。
苗民咽了口唾沫,完全没被安慰到,反而更紧张了:“杀……杀了谁?”
“祁雁。”
“?!”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盒子:“这里面难道是……那位汉人将军的人头?!”
苗霜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这……”
“所以我才要你们找到贾忠,不论死活,”苗霜笑吟吟道,“毕竟他杀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夫君。”
苗民急忙低下头:“大巫节哀。”
“节哀倒谈不上,只是可惜了, ”苗霜没再继续说下去,“好了, 我还有事要忙,别在这里碍事了。”
苗民退到一边,放他们离去,出寨的路只有一条,苗霜又往前送了一段。
走到无人处,他开口道:“你们先去一趟黔州刺史府, 把贾忠的事告知刺史,最好能让他帮忙发通缉令,贾忠很可能已经逃出了深山, 一旦他离开苗寨,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只能靠官府来抓人。”
“明白,大巫放心吧。”明秋道。
苗霜给他们牵了两匹马,人头和包袱一左一右绑在马后:“好了,去吧。”
*
三人离开后,吊脚楼里。
祁雁慢慢挪开扣在身上的竹筐,深深呼吸了一口深夜的冷风。
早春的天气春暖已至,但到了夜晚,依然漫上些残冬的寒,轻风打透他身上单薄的里衣,带来沁骨的凉意。
不算冷,但畅快。
皓月当空,皎白月色照在他身上,远处崇山峻岭匍匐脚下,长河在山间流涌,犹如呼啸而过的奔龙。
他第一次知道苗寨的风光是这样美,比他来的那天还要美。
此处绝非蛮荒之地,而乃人间仙境。
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唇角不禁浮现出一抹笑意,紧绷的肩线一点点放松,他放过了时刻绷直的脊背,任由它倚靠在墙上。
祁雁在今日死。
祁雁在今日活。
他忍不住低低笑起来,笑出了声,觉得此时手边只缺一坛酒,于是他伸手试了试旁边倒扣的竹筐,感觉还算结实,手臂猛地发力,借力起身坐了上去。
祁雁推开窗子,重新翻进了屋。
轮椅在混乱中不知被谁撞到了一边,离床有一段距离。
借着心头这股畅快,他再一次尝试起身,双腿还是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筋骨传来阵阵酸痛,但对此时的他来说这些都已不值一提,他艰难向前迈步,双腿沉重,心情却轻快,就这样踉跄着向轮椅接近,明明没有喝酒,他却好像已经醉了。
身体终究因为难以稳定而向前倾倒,但在即将摔倒的前一刻,他终于摸到了轮椅扶手,手臂的力量弥补了双腿的欠缺,他一个转身坐进轮椅中,轮椅因为惯性而向后滑去。
一侧的轮子被他固定,而另一侧被他转动,轮椅就这样调转了方向,向着屋外驶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贾忠的脑袋没了,但尸身还在,只不过那尸身也已经看不出是个人形,数不清的蛊虫在尸身上进进出出,啃食着所剩无几的残骸。
药材燃烧的白烟渐渐散去,只剩苟延残喘的几缕,虫罐倒的倒,碎的碎,苗霜用过的砍刀插在地上,刀身上也趴伏了几只嗜血的蛊虫。
这些蛊虫尽职尽责地打扫着战场,和之前苗霜杀长老立威时用的蛊虫似乎是同一种,却要温和许多,进食的速度并不快,可能是不太饿。
祁雁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不知道苗霜把酒藏在哪儿了,记得上次他出门拿酒,好像是下了楼。
下楼……
祁雁看向那段向下的楼梯。
他来苗寨至今已有两月,还一次都没下过楼,这座伫立于山间的吊脚楼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囚笼,只需要一段楼梯,就能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插翅难逃。
但今天不同。
昔日的祁雁已死,新生的祁雁要尝试从这囚笼里出去。
不过走楼梯对他来说还是太困难了,他连平地都走不稳,要是走这楼梯,非得一头栽下去不可,得想个别的法子。
他看了看楼梯光滑的扶手,心中已经有了主意,胳膊一撑坐了上去,整个人顺着扶手滑下。
他落在扶手最底端,四下张望,没看到哪里有酒坛,倒是看到了院子里的灶台。
许是个人习惯,苗霜家的厨房并不在屋子里,而在院子里,他也不用那炉灶做饭,只用来煎药或烧水。
祁雁目测了一下那距离,有点远,但努力一下也并非过不去,于是他计算好了所有能够撑扶借力的点,狼狈却顺利地将自己移动到了灶台前的小板凳上。
打开水缸盖子,把水一瓢瓢舀进烧水用的大锅里,点燃灶膛里的柴,烧着烧着却发现柴不太够,又没劈好的了,干脆拎起斧头现劈。
没经过充分晾晒的木柴燃出了更多的烟,祁雁被呛得咳了下,往旁边挪了挪。
苗霜从山下回来就感觉情况不对,还没走近,他已经看到自家院子里升起的炊烟和零星火光,在深夜中格外醒目。
他不禁十分诧异,心说天还没亮呢厨子就起来做饭了吗,而且他离开时匆忙,都没来得及收拾残局,厨子看到院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居然没被吓死,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做饭?
等他推门入院,就看到那道坐在灶台前的身影,身形瘦削,怎么看也不像那胖厨子。
苗霜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抬头望了望吊脚楼里,看到停在楼梯平台上的轮椅,轮椅上却并没有人。
他终于相信了那人是祁雁,走到他跟前,满脸怀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怎么下来的?”
祁雁拨弄了一下灶膛里的柴,转过头道:“夫人回来了。”
苗霜几乎怀疑自己杀错人了,面前这个或许是贾忠,他瞄一眼对方的腿:“你腿好了?能走路了?”
“没好,”祁雁道,“勉强能走几步。”
苗霜重新估算了一下这里到吊脚楼的距离:“几步?”
祁雁笑了下,没头没尾地说:“不知夫人是否听过一桩轶事?”
苗霜莫名其妙:“什么?”
祁雁:“世有毒蛇,名曰五步,顾名思义,被蛇咬中后五步之内必亡。一农户进山砍柴,不幸被五步蛇所伤,农户大惊,不想命丧于此,遂擒住那五步蛇,每走四步便再让蛇咬上一口,如此反反复复,终于坚持到下山,农户回到家中,家人立刻寻来郎中为他医治,解了蛇毒,农户的性命便保住了。”
苗霜愣了下,随即被他给气笑了:“你有病吧?”
“世人皆笑农户愚钝,听之唯一乐耳,可我今日却效仿那农户,五步将摔,我便只行四步,歇息片刻,再行四步,积跬步而至千里。”
苗霜:“……”
他实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画面,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酸。
他张了张嘴,却半天没说出话,许久才捡了句无关紧要的:“看来将军心情不错,还能给我讲冷笑话。”
祁雁掀开锅盖,锅里的水已然沸腾:“水烧开了,夫人可以沐浴了。”
“搞了半天,你在给我烧洗澡水?”苗霜看了眼自己衣服上的血,“是该洗洗,不过这点水可不够。”
“夫人先将这水挑走,我再烧一锅。”
苗霜并不乐意干这种事,可明秋明冬已经走了,现在没人伺候他,那个姓祁的更加伺候不了他。
虽万般不愿,他还是只能自己来,上楼下楼跑了好几趟,把这些热水挑进浴桶。
这凡间就是落后,洗个澡都这么麻烦。
祁雁已经烧上了第二锅水,问他:“夫人就那么相信那个小太监?若他一去不返,又该如何?”
苗霜知道他说的是明秋,抱着胳膊靠在一旁:“那只能说明他是个蠢货。”
这几天他在贾忠面前演的戏,都是让明秋配合的,当然,圣子也有一份。
“此人很有城府,”祁雁道,“他今年不过十九岁,和来福一般大,心思却深不见底。”
“你想说什么?”
“他会跟着我们来苗疆,或许不是偶然,若非他自己争取,就是有人刻意安排……又或者两者都有。”
“不管他目的为何,现在暂且和我们站在一边,我在他身上下了蛊,到现在都没被触发,说明他没做背叛我们的事。”苗霜道。
祁雁点了点头。
“且看他在刺史府如何大显身手,”苗霜又说,“若事成,等圣蛊送回京都,你就自由了,将军。”
“虽自由了,却也从活人变成了死人。”
苗霜眉梢微挑:“那又如何?我看你还挺高兴的,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自在,想要彻底摆脱季渊的监视,你非死不可。”
“夫人说得轻巧,”祁雁煞有介事地叹口气,“我一死,虽摆脱了季渊的监视,却是再不能出现在旁人的视线当中,从躲着监视我的人,变成了躲着所有人,以后只怕要日日谨慎,时时提防,怎么想这日子也好过不起来啊。”
“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说,我劝将军还是着眼于当下。”
祁雁不解:“夫人此话何意?”
苗霜指向不远处的吊脚楼,手指隔空点了点那段楼梯,落在亮着灯光的楼上卧房:“比如——先想想你该怎么回去。”
第52章 第 52 章 夫人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祁雁:“……”
他下楼只是一时兴起, 的确没考虑过要怎么回去。
沉默片刻,他道:“我还是先把这锅水烧完吧。”
趁这时间,苗霜去收拾了院子里的一地狼籍, 贾忠的尸体已经彻底被蛊虫吃干净了,连一滴血都没剩下。
吃饱喝足的蛊虫慢悠悠爬回虫罐, 苗霜把它们一一摆放整齐,将烧过的药材扫到一处用土填了, 虽做假戏,但这些药材可是实打实的,其中有几味还不便宜,他心疼得很。
凌乱的院子重新变得整洁,他最后拎起那把砍刀,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找了棵顺眼的树,砍下一段合适的树枝来,削去上面的枝节和毛刺, 试了试,勉强可以当个拐杖。
正巧水也烧好了, 苗霜把热水提上楼,感觉差不多够洗个澡。
他把刚做好的拐杖扔给祁雁:“凑合用着,明天我找人给你打一副。”
祁雁掂了掂,感觉只靠这根木头着实有点悬:“这东西……真的能行吗?”
苗霜急着去洗澡,有些不耐烦了:“不行你就继续在这坐着,等什么时候明秋回来, 什么时候抬你,贾忠睡过的地方还没收拾,今晚你就在那住吧。”
祁雁不是很想睡别人睡过的地方, 更何况那人是个奸细,他思索片刻,冲苗霜伸手:“夫人,拉我一把。”
苗霜不太情愿地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小板凳上拽了起来,祁雁顺势将胳膊绕过他肩膀,用力搭住了他。
一个人的重量就这么压上来,苗霜踉跄了一步,差点没站稳,祁雁及时撑住那根拐杖,没让他们两个一起摔了。
这么久了,苗霜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站起来,虽然没完全站直,但他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身量差距。
他已经不记得泊雁仙尊有多高了,只记得那人看他时,视线永远是微微俯视,也因此,显得他愈发高高在上,冷漠又不近人情。
“夫人,”祁雁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不走吗?”
苗霜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往吊脚楼走去,让他搀扶祁雁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一半体重压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都要走不动了。
好不容易把他扶到楼梯口,祁雁已经有些气喘,不知是疼的还是累的,他放下拐杖,继而抓住楼梯扶手,艰难迈动脚步想要上楼。
上楼显然比走平地更困难得多,双腿沉得像是灌了铅,不过是一个楼梯踏步,却怎么也迈不上去,腿筋传来阵阵酸疼,祁雁攥着扶手的手臂上青筋凸起,已是尽了全力。
第一次尝试终以失败告终,他松开了苗霜,整个人倚靠到扶手上,仰头大口呼吸。
苗霜揉了揉被他勒疼的肩膀:“你到底能不能行?”
祁雁跌坐在台阶上,疲惫不堪地冲他摆了摆手,气息不稳道:“夫人先去洗澡吧,等下水要凉了。”
“刚烧开的水,倒也没那么快凉,”苗霜往上走了两阶,“实在不行,我找根绳子把你顺上来?”
“夫人恐怕拽不动我。”
苗霜更烦了,这具身体哪里都好,就是缺乏些力量:“那你说怎么办,要不你用爬的?反正这里也没别人。”
祁雁摇了摇头。
“再试一次吧,”他说,“我能上去,还请夫人再帮我一把。”
“最后一次,你要是还不行,我就不管你了。”
“好。”
祁雁休息了一会儿,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他搭住苗霜,撑着扶手继续往楼梯上走,苗霜感觉到他屏住了呼吸,整个人都在用力,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
昔日策马扬鞭驰骋沙场,而今却连爬个楼梯都费劲,苗霜知道他在挣扎什么,他的确不该跪下来四足并用,他站着,至少还算是个人。
残了这许久,一旦品尝过重新站起来的滋味,就再无法接受只能跪地膝行的自己。
苗霜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几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终于将他拽上最后一级台阶,赶紧撒了手,把人扔到轮椅里。
被这家伙搞出了一身汗,身上本来就脏,现在更脏了,他一刻也坚持不下去,脱了衣服就去洗澡。
水还有点烫,他又往浴桶里兑了点凉水,温度刚刚好,他迫不及待地跨进桶中。
祁雁坐在轮椅上休息,他实在有些体力透支了,今晚太过勉强,现在腿已经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不过……他做到了。
唇角扬起一抹弧度,他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
月色渐隐,天蒙蒙亮了。
祁雁操纵轮椅进了屋,绕过屏风,看到正泡在浴桶里的苗霜,问道:“夫人要帮忙吗?”
苗霜正闭目养神,闻言一掀眼皮:“帮什么忙?”
“帮你洗澡。”
“?”
祁雁:“今日之事多谢夫人,但一句感谢未免太过苍白,于情于理,我都该报答。”
苗霜一挤眉头,打量他道:“今日之事,你指哪件?”
“所有。”
“若是所有,只帮我洗个澡就算报答,这恐怕不够吧。”
“夫人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苗霜却也没想好让他做什么,他现在又累又困,只想赶紧躺床上睡觉,可不洗澡难受得睡不着,洗澡又累得不想动。
于是他觉得祁雁的提议也并非不能接受,勉为其难道:“行吧,那你先帮我洗澡。”
“遵命。”
轮椅慢慢靠上前来,祁雁拿起水瓢舀了热水,一点点帮他把头发打湿。
发尾沾到的少许血迹已经干了,被水润湿后从发丝间冲洗下来,祁雁揉了些皂角,仔仔细细帮他洗净。
雪白的发丝重新变得一尘不染,顺滑地从指间穿过,他五指顺着经络的走向轻轻帮他按揉头皮,问道:“夫人这发色是天生的吗?”
苗霜已经被热水蒸得昏昏欲睡了,也没过脑子,随口答道:“不是。”
“那是何种原因造成?”
“自然是因为——”苗霜猛地一顿,睁开眼睛,匆匆改口,“那场大巫选拔。”
好险,差点就把“修炼魔功”说出去了。
祁雁的动作停了停。
之前苗霜告诉他,身体因为承受过量毒素而陷入长时间的精神混乱,却没说这毒还能改变一个人的外貌。
“那眼睛的颜色?”他又问。
“也是。”
“你不觉得小白和我长得很像吗?”苗霜又往下滑了一截,更加舒服地靠在浴桶中,“苗寨中关于禁蛊并没有太多记载,多为口口相传,听族里老人说,蛊王的样貌决定大巫的样貌。”
“数百年前禁蛊还没被禁时,每隔几十年就会进行一次大巫选拔,有一次蛊王是只蝎子,于是那位大巫是个鹰钩鼻,状如蝎的尾针;有一次蛊王是蜈蚣,于是那位大巫生出了六条手臂四条腿;蛊王是蟾蜍,大巫浑身麻麻赖赖,声如鸣蟾;蛊王是守宫,大巫可断肢再生,仅凭双手双脚就能在墙壁上灵活攀爬。”
祁雁:“……”
他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可能是有些不够用了。
“当然了,这些都是传闻,毕竟现在还活着的人中根本没人见过他们,或许是在一次次的口口相传中变得逐渐妖邪化而已。”
苗霜说着笑了下:“这么看来,你还得感谢这次胜出的是小白,在所有毒物当中,它已经算长得相当好看的了,虽然脑子蠢些。”
祁雁没接他的玩笑话,慢慢将他的白发捋到耳后:“你认为禁蛊是‘妖邪’?”
“那不然呢?我虽为大巫,却也知道哪些蛊术该保留,哪些蛊术该废除,献祭无数条幼童生命炼制而来的禁蛊,令人不耻。”
“那你……恨他们吗?”祁雁坐在他身后,双手慢慢从耳后移到他肩头,“我是说除了款首以外,所有支持重启禁蛊的人。”
这个问题让苗霜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续上话音:“恨当然恨,但他们中也不是所有人都罪无可恕,大部分都是被款首煽动怂恿,至于那些知错不改的,基本上都被我杀了,还有一些漏网之鱼,我若是想杀,自己会解决,这是我苗寨内部事务,将军还是不要插手了。”
祁雁叹了口气,帮他按揉肩膀:“好吧,可夫人这小事不算,大事不用,究竟如何报答,也让为夫很是为难啊。”
苗霜嘶了一声:“你先别碰我的肩膀再谈报答。”
祁雁忙收住力道:“抱歉,弄疼你了?”
苗霜活动了一下扶他上楼时被按得生疼的肩膀:“手劲那么大,你这力气但凡有一半在腿上,也不至于爬不上楼梯。”
这回祁雁放轻了力度帮他按揉:“好点了吗?”
苗霜哼哼一声:“快点洗,水都要冷了。”
祁雁赶在水凉之前帮他清洗完全身,苗霜从浴桶中站起身来,裹了浴袍就往外走。
祁雁追在他后面想要帮他擦干:“至少先把头发擦了再走吧?弄得家里到处都是水。”
“怕什么,有水也会从楼板缝隙渗到下面去,又不用你拖。”
苗霜说着就上了床,祁雁赶紧用毛巾裹住他的头发,耐心帮他擦干。
苗霜低着脑袋任由他擦,眼皮越来越沉,很快就不省人事。
祁雁起初还没发现他睡着了,直到跟他说擦好了他却没反应,一撒手,人就失去重心往他怀里栽。
祁雁急忙将他扶住,轻声唤道:“夫人?”
苗霜的脑袋微微抬了下,似乎挣扎着想醒来,但紧接着下巴又往下点,显然没能从浓重的困意中挣脱。
坐着都能睡着,看来是真累了。
祁雁没再叫他,继续帮他擦身体,可手一不扶着他他就要栽倒,不得已,他干脆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
这人就没这么乖地在他怀里待过,沐浴过后的清香萦绕在鼻端,祁雁嗅了嗅,忍不住喉结微滚。
难以克制的冲动在这一刻袭上心头,他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脸,在他唇边轻轻吻下。
第53章 第 53 章 庆祝你重获新生的礼物
他说不清这冲动从何而来, 只觉得一发而不可收,像是熊熊燃起的烈火。
他细细亲吻着对方的唇瓣,睡熟的苗霜没有抗拒, 自然也没有回应,任由他为非作歹。
细密的亲吻落在唇角, 落在颊边,继而抬起他的下巴, 落在喉结上,一心只想睡觉的苗霜显然不想被人打扰,眉心微微蹙了蹙。
祁雁却不肯放过他,齿尖在他锁骨上轻轻磨碾,直到留下清晰的齿痕,这才意犹未尽地帮他拢了拢浴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了床上。
红痕在白皙肌肤上格外醒目,祁雁深黑眼眸中清潮翻涌。
这样的痕迹,泊雁仙尊一定不曾留下吧。
只可惜明天一早就会消失, 苗霜身上难有什么痕迹能留过夜。
祁雁把人往床里侧推了推,也跟着躺了上去。
*
明秋明冬快马加鞭, 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黔州刺史府,这一路颠簸,屁股都快颠碎了。
明冬呲牙咧嘴地从马背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对守在门口的护卫道:“我们要见刺史,快去通报。”
那护卫却把白眼一翻:“刺史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官凭呢?拿出来给我看。”
“哎你!”
“明冬, ”明秋急忙拉住他,对护卫道,“不知阁下可还记得来黔州赴任的祁大人, 祁观察使?我二人奉陛下之命,照顾祁大人生活起居,一路随大人南下,而今有要事向刺史禀报,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对方一听“奉陛下之命”,倨傲的神色立马缓和下来,赔了个笑脸:“明白了,两位稍待,我这就去通禀。”
护卫转身进了刺史府,明冬忿忿不平,冲着他的背影暗骂:“真是狗眼看人低,区区一个刺史府的护卫都能这么对我们说话。”
明秋:“狗仗人势罢了,好了明冬,别节外生枝。”
他把装着人头的盒子从马背上解下,冯刺史也迎了出来,满脸堆笑:“不知两位到访,冯某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两人被他迎进了正厅,冯刺史吩咐手下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二位贵客看茶?”
“冯大人不必麻烦,我们拜会过大人,还要即刻启程赶往京都,没时间喝茶了。”明秋道。
冯刺史摆了摆手,示意无关人等退下,凑上前来:“不知两位突然到访,究竟是为何事?还有……祁大人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明秋垂眸,神色黯然:“祁大人,死了。”
冯刺史大惊:“啊?!”
“这盒子里装着的,正是祁大人的人头,还请刺史过目。”
冯刺史万万没想到还有人头,吓得连连后退,疯狂摆手:“不不不,这就不必过目了吧!”
明秋却已经将那盒子打开:“大人为一州之长,朝廷命官遇害这么大的案子,必须由大人过目,否则我二人没法向陛下交代。”
冯刺史抬手挡脸,紧闭双目,过了好半天,才有勇气偷偷看了一眼,就看到盒子里那颗惨白的人头,果然是祁雁无疑。
他登时一拍大腿,悲从中来:“怎会如此啊!我与祁大人虽只见过几面,却也有些交情,祁大人一心为国,上任第一天便前往苗寨视察,怎料竟一去不返!”
他神情悲怆地握住了明秋的手,眼中硬是挤出些泪来:“还请两位快快告知,祁大人究竟是如何死的?可是为人所害?”
明秋沉痛地点了点头:“刺史所料不错,祁大人的确是被人杀害的,那人姓贾名忠,暂且不知是否为化名,不过我们可以确认,他是南照奸细。”
“什么?!”冯刺史又是一惊,“南照奸细,竟在黔州?”
明秋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当然,隐瞒了有关圣蛊的那部分,他们离京前被祝公公千叮咛万嘱咐,圣蛊一事须秘密进行,不可被他们几个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这……这……”冯刺史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竟有此事,竟会有此事……”
明秋:“据苗民称,那贾忠畏罪潜逃,已离开苗寨,还请刺史大人即刻发布通缉令搜捕他,若是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呃,这……”冯刺史看起来有些为难,他压低声音,谄媚道,“可是二位,这在我治下冒出一个奸细,还杀了朝廷命官,这事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我这刺史恐怕是当到头了啊。”
“冯大人,”明秋严肃起来,“奸细在您治下杀害朝廷命官,若真追究起来,您也只是失职,但您若知情不报,那可是欺君。”
“不不不!”冯刺史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摆手,“不敢不敢,两位言重了,言重了!我一定据实以报,一定据实以报!”
“如此便好,还望冯大人尽快写好文书上奏朝廷,我二人即刻就要回京复命,大人的文书若是到得太晚,我们恐怕也赶不及在陛下面前为您求情。”明秋道。
冯刺史闻言,不禁眼睛一亮,冲明秋深深一揖:“多谢,多谢二位!我这就去拟通缉令,争取尽快将那奸细抓住,将功补过。”
想了想,又说:“不知两位可还能提供一些更加具体的信息?比如五官长相、身形特征之类的。”
“有,”明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画像,“这是请苗寨中擅长笔墨的苗民画的,画技虽一般,但也还算传神,大人拿着这个,还望早日抓到犯人。”
“太好了,太好了!”冯刺史接过画像看了一眼,“我现在就去安排!”
他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一刻也不敢耽搁。
而此时此刻,就在正厅的屋顶上,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轻功一展飞出刺史府,潜入附近的树林里。
两个同伴从树后绕出,与他汇合,两人一个少了一条胳膊,一个只剩一只眼,三人当中,竟只有一个还算健全。
独眼的同伴迫不及待地问:“赵戎,怎样了?可有祁将军的消息?”
被唤作赵戎的青年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痛心疾首地敲打自己的膝盖,眼眶通红,语气几乎带了哭腔:“他们说将军死了!”
“什么?”独眼惊得后退了一步,“将军他……”
断了臂的青年走上前来:“将军死了?你看到了将军的尸体?”
赵戎摇了摇头,抹一把眼角的泪:“没有,但那两个小太监手里提着一个人头大的盒子,我听他们交谈,说盒子里是将军的首级。”
“可有看到里面的东西?”
“他们进了屋,我没看到,不过那刺史亲眼所见,听他的反应,应该不假。”
独眼撑着刀慢慢跌坐在地,失魂落魄:“将军死了……我们寻了他这么久,好不容易快要找到了,居然……还是来晚了一步吗……”
“我不相信将军死了,”断臂青年眉头紧锁,“赵戎,你可有听到将军是被谁所杀?”
赵戎哽咽着向他复述了自己听到的全部。
断臂青年单手持刀,在两人面前踱着步:“南照奸细……这就更不对了,将军一向谨慎,就算武功废尽,却也不该被区区一个奸细所害,更何况,听说他身边还有个不知底细的苗疆大巫。”
“没准就是那大巫所害,嫁祸给南照奸细!”赵戎义愤填膺,“我们打听了这么久,从京都一直打听到黔地,才算打听到那位‘将军夫人’的身份,万万没想到他竟是那苗疆大巫!和杀害自己族人的仇人成亲,他能安什么好心?!”
“没有证据的事,还是不要妄下定论。”
“姜茂!”赵戎怒而起身,“你怎么总是帮那些苗人说话!”
“好了,都别吵了,”年长些的独眼男人开了口,似乎从悲痛中缓过来了一些,“小赵,先听小姜把话说完。”
赵戎愤然坐回原位。
姜茂:“你们难道不觉得,将军被封为黔州观察使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黔中道不设节度使,观察使一官独大,兵甲财赋民俗之事无所不领,就算黔中无兵,可将一道之事都交给将军管辖,以陛下对将军的忌惮,他怎么可能放得了心?”
赵戎点了点头:“有道理啊。”
“小姜说的不错,观察使和刺史的职务常有重叠,因此观察使也由刺史兼任,现在黔州既有观察使,又有刺史,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们两人居然没打起来,这不合常理。”独眼道。
赵戎:“我记得那刺史说,将军上任第一天就去了苗寨视察,却一去不返。”
姜茂:“这样就对了,所以我怀疑,陛下赐的这个‘观察使’不过是个顶着观察使名头的虚职,实际上一道之事依然由那位刺史管理。”
“既然不是真的给他官职,那陛下派将军去黔州,到底是干什么的?”赵戎问。
“恐怕还和那圣蛊有关。”
“圣蛊?”
“具体是怎样我暂时也猜不到,但直觉告诉我,一定和圣蛊有关,或许,陛下就没打算让将军活着离开苗疆。”
赵戎一惊:“那将军他……”
“我们都能猜到的事,将军肯定更能猜到,我们应该相信将军,也许他的‘死’,正是他将计就计。”
“你是说……金蝉脱壳?”
“总之,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前功尽弃,”姜茂转身看向远处,“我们想办法进苗寨看看,就算将军真的死了,也要亲眼确认才行,我不信那颗脑袋真是将军。”
“可那苗寨哪里是那么好进的,我们之前几次想进去都被赶了出来,进寨子又只有一条路……”
“还有一条路我们没试过。”
“哪里?”
“水路。”
“……你是说从河里游过去?”赵戎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虽说咱们几个水性都不错,可你这……你这都断了一臂,怎么游啊?”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我们雁归军,难道还贪生怕死吗?”
“你……唉……”
“就照小姜说的办,”独眼帮他们敲定了主意,“事不宜迟,走吧。”
与此同时,苗寨。
因为今早天都亮了才歇息,苗霜一直睡到了中午,也没叫醒祁雁,独自出了门。
傍晚时分,他回到家中。
祁雁似乎是刚起来,正坐在床边醒盹儿,苗霜看了看他,嘲笑道:“将军可真能睡,一睡就是一整天,你在军营里也这么懒?”
祁雁打了个哈欠:“没人叫我,睡过头了——夫人这是刚回来?”
“拿去,”苗霜把一副拐杖扔给他,“找人加急帮你打的,就当是庆祝你重获新生的礼物。”
第54章 第 54 章 谁教你的?
祁雁接住了那副拐杖, 摸了摸,木头打磨得十分细腻光滑,他不禁唇角微弯:“多谢夫人。”
拿到了拐, 他迫不及待就想要试试,谁料这一起身就感觉双腿一阵剧痛, 轻抽冷气,又跌回原位。
坏了, 昨夜使用过度,今天有点站不起来了。
苗霜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只是爬个楼梯你就歇菜了?看来这拐今天你是用不上了,你早说,我就不催那么急。”
祁雁把拐杖放到一边,撑身上了轮椅:“我先去洗漱。”
天色已晚,苗霜有点饿了,去隔壁的吊脚楼转了一圈,厨子已经在准备饭菜。
他自己提着食盒回到家, 刚摆好碗筷,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阿那!”
“圣子来得可真是时候, ”苗霜把菜一一拿出来摆好,“赶着这个时间来,特意来蹭饭的?”
“嘿嘿,”向久高高兴兴地跑进了屋,“我也不是空手来的,你看, 我带了酒给你!”
他说着提起手中的酒坛,踮脚把它放在了桌上:“这是田长老泡的药酒,她说最近换季, 容易生病,就把泡好的药酒送给大家喝,说能强身健体,还让我给阿那也带了一坛。”
苗霜:“田长老倒是有心了,看来款首选举一事,她已十拿九稳?”
“具体结果我不知道,不过,我把票投给了她。”向久说。
这时,祁雁洗完脸来到餐桌前:“款首推选要出结果了?”
苗霜点了点头:“现在族中长老只剩两位,再不选出款首任命新的长老,就要彻底乱套了,两个月后还有重要节日,必须得有人操持。”
“如果选出款首,那山顶那座吊脚楼也要有人住了吧?我在这里,不要紧吗?”祁雁问。
“如果是田长老胜出,她也不一定会搬上来,就算搬上来也没什么,放心好了,我有办法隐藏你的身份。”
既然苗霜这么笃定,祁雁也就不再追问,给三只空碗一一盛好了饭,问向久道:“圣子这两天在长老家玩得可开心?”
“一点都不开心,阿那给我布置了一堆功课,根本没时间出去玩,”向久瘪了瘪嘴,不满道,“阿那真是会欺负人,我都配合你给那个奸细演戏,阿那也不说给我放个假……”
“圣子这讨价还价的本事是跟谁学的?放假不可能,赶紧吃饭。”
苗霜说着打开了那坛酒,倒了两碗出来,递给祁雁一碗。
祁雁没想到居然还有自己的份:“你不是说我喝药,不能饮酒?”
“不喝算了。”
苗霜就要把碗收回,祁雁一把按住:“喝。”
昨天晚上他想找酒就没找到,虽然这坛是药酒,但药酒也是酒。
他端起酒碗闻了闻,除了酒香,的确有一股淡淡的药材味,尝了一口,略有些苦,又有点甜。
比苗霜的药酒好喝多了,想必功效也差得多。
向久眼巴巴地看着:“阿那,我也想喝……”
“你确定?”
向久连连点头。
“那好吧,”苗霜又拿了一个空碗,给他倒了一个碗底,“尝尝得了,小孩子还是少沾酒,我可不想因为灌醉圣子被神灵责骂。”
向久看着那可怜兮兮的一小口酒,直撇嘴。
苗霜端起酒碗,对祁雁道:“庆祝将军重获新生。”
祁雁微怔,随即笑了笑,也端起酒来。
向久急忙加入:“还有我还有我!”
三只酒碗碰在一起,溅了两滴酒出来,祁雁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穿喉而过,带来许久不曾体会的畅快。
向久抿了一口,表情痛苦地直吐舌头:“啊,好辣好辣!”
*
黔州官道,驿站。
鸡鸣声声,朝阳自天边缓缓升起,穿云而过,普照大地。
明秋把行李绑在马背上,系紧勒好,也包括那个装着人头的盒子。
明冬起晚了些,从屋子里跑出来,才发现明秋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他们昨夜在这里住了一宿,现在该启程了。
他拉过缰绳,牵了马准备离开驿站:“我们走吧?”
“明冬,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明秋说,“我们就此别过吧。”
明冬错愕回头:“你在说什么?”
“我要返回苗寨,不能和你同行了。”
“为什么?”明冬瞬间有点急了,“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回京都复命吗?你还回那苗寨做什么?”
“你忘了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明秋压低声音,“除了拿回圣蛊,还要盯紧那大巫,现在祁雁虽死,却不代表大巫就会乖乖听话。”
“这……”明冬陷入纠结,“盯紧大巫,难道不是截止到拿回圣蛊为止?陛下有说之后还要一直盯着吗?”
明秋:“听说苗寨马上就要选出新的款首,新任款首上任后苗寨会发生什么变化,会不会又起反心,谁也说不好,我们无论如何不该在这种时候离开,可护送圣蛊回京又一刻也耽搁不得,我们只能分头行动了。”
“你说的也对,”明冬思索片刻,“可那苗寨如此危险,那大巫更是有百般手段,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你再回去,他们要是对你不利怎么办?”
“我们为陛下办事,哪里顾得上自己的生死,我们这种人,自幼进宫,这辈子就困在宫墙里了,苗寨还是皇宫,对我们来说都一样危险。”
明冬看着他黯然的神色,不禁心里一揪,紧紧握住他的手:“要不我替你去吧,我替陛下继续盯着大巫,你护送圣蛊回京。”
明秋却摇了摇头:“你不是一直渴望往上爬,取代祝公公吗?现在最好的机会就摆在你眼前,怎么能半途而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还记得我们净身那天立下的誓吗?”
明冬听着,不禁有些哽咽:“苟富贵,勿相忘,不论日后谁发达了,都不能忘了彼此。”
“对,”明秋笑起来,清秀的面容迎着朝阳,“所以你回去以后,可千万不能忘了我,如果我有机会回到宫中,还指望你照拂我呢。”
“你这人……”明冬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真是的,好,我答应你,我明冬,绝对不会忘了好兄弟明秋,此生此世。”
明秋笑着锤了下他的肩膀,将手里的包裹递给他:“东西都在里面了,圣蛊,盘缠,还有大巫给陛下的信。”
“信?”
“嗯,大巫不跟我们一起返回,所以写了这封信向陛下请罪,你只管把东西交给陛下,记住,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要多说。”
“我明白了。”
“出发吧,”明秋把他扶上马背,“明冬,一路顺风。”
“你也是,一定要保重!我等你来找我的那天!”
明冬策马扬鞭而去,明秋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毅然决然调转马头,一夹马腹:“驾!”
两匹马就此分道扬镳,阴影在初升的朝阳中拉得斜长,一匹北向京都绝尘而去,一匹南入苗寨一去不返。
明秋策马狂奔,赶在天黑前抵达了苗寨。
在寨门口值守的苗民拦住了他:“什么人!”
“是我,”明秋从马背上下来,“烦请告知大巫,明秋回来了。”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那苗民用蹩脚的汉话和他交流,“那汉人将军已经死了,你也不用继续服侍他了。”
“我想留下来侍奉大巫。”
苗民勃然大怒:“我们苗疆的大巫,岂用你一个汉人侍奉!”
另一个苗民拽了他一把,冲他摇了摇头,对明秋道:“大巫说了,如果你回来可自行进寨,不用请示了,你走吧。”
明秋冲他颔首:“多谢。”
暴脾气的苗民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放过了他。
明秋顺着熟悉的山路上山,来到苗霜的吊脚楼,一抬头,就看到坐在楼上的祁雁,对方开口道:“还真回来了。”
“我早就说过他会回来,”苗霜抱着胳膊靠在门边,“你回来得正好,今晚洗澡水终于不用我自己挑了。”
明秋上了楼,冲他们一揖:“谢将军、夫人信任,明秋此生愿追随二位左右。”
“你为何想留下来?”祁雁试探他道,“圣蛊已经拿到了,进宫领赏岂不美哉?这么大的差事,陛下给的赏赐够你们逍遥快活一辈子,说不定从此得权得势,更胜过祝公公。”
明秋眼眸微垂,不卑不亢:“陛下残暴不仁,此番回京复命,恐怕不是领赏,而是送命,大巫也正因此选择了留在苗疆,不是吗?”
苗霜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你知回京只有死路一条,还放你的同伴去送死?”祁雁问,“你不是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提到明冬,明秋的神色有些黯然,语气却没有任何改变:“一入宫门,便再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了,他的确跟我要好,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一心想着往上爬,若真爬到了祝公公那个位置,只怕也要成为和祝公公一样的人——他如果真被陛下所杀,也只能算他咎由自取,这是野心的代价。”
“好一个野心的代价,”祁雁目光幽深,“那你认为,我和大巫就没有野心?若有,是否也要付出代价?”
明秋抬起头来。
“世人皆有野心,没人不想当那万人之上,有人在万人之上俯瞰万人,万人山呼万岁,有人脚下却尸山血海,眼中唯己一人耳。”
他身形一矮,在祁雁和苗霜面前跪了下来,磕头至地:“明秋只愿追随明主,为民之野心不叫野心,而乃仁心。”
祁雁微微眯起眼来,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摩挲,忽然他身体前倾,审视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一个小太监竟能有如此觉悟——谁教你的?”
第55章 第 55 章 都听夫人的。
“没人教我, ”明秋并不抬头,“一点拙见,还望将军莫怪。”
祁雁沉默良久:“起来吧。”
这小太监有备而来, 谅他也不会说实话。
“谢将军。”
“不过,没人能保证你所图之事一定会成功, 既然选择了留下,就再没有退路可言。”
明秋恭顺躬身:“奴婢只愿侍奉将军与夫人,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祁雁深深看了他一眼:“下去吧。”
“是。”
待明秋走了,祁雁才转向苗霜:“你的蛊没动静,他真没撒谎?可我总觉得他背后有人指点。”
“我给他下的蛊只能验他是否忠心,验不了他撒没撒谎,”苗霜抱着胳膊,懒洋洋道,“你要想验他撒没撒谎也行,那得用另外一种蛊。”
祁雁思索片刻:“倒也没那个必要, 如果他背后真的有人,那人通过他接近我们, 一定会主动告诉我们他的目的,现在明秋不说,可见时候未到。”
“将军真是沉得住气,不愧是被大刑伺候了三个月一声不吭的人,这份忍耐力无人能及。”
祁雁有些莫名:“好端端的,突然挖苦我做甚?”
苗霜笑吟吟道:“这哪是挖苦, 夸你呢。”
祁雁怎么听这话也不像夸奖,还想为自己辩解一下,苗霜却做了个“停”的手势:“好了, 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不掺和,反正想当皇帝的人不是我,有个人伺候我就行,其他的我也没那么好奇。”
他已经帮祁雁治好了腿,又帮他金蝉脱壳,仁至义尽,不论明秋背后的人是谁,都是冲着祁雁来的,和他苗霜无关。
他看原著看得囫囵吞枣,半本书都撕了,也记不住那些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不过凭他仅有的一点印象,明秋应该是友非敌。
季渊残暴不仁,对他有意见的人太多了,祁雁又名声在外,纵然被打为逆贼满门抄斩,但聪明人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只有那些被蒙蔽的傻子才信这罪名是真,譬如京都那群脑子喂狗只会跟风的愚民。
只要祁雁站出来当这个领头羊,自然会有无数人支持他,他只需要顺应民意率兵攻进晏安城,斩下那暴君的头颅,自会得万民拥戴。
而他苗霜的作用,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等到祁雁站着走出苗寨的那天,就是他该退场的时候。
他终究不过是某人证道路上的垫脚石,不论泊雁仙尊,又或祁雁将军,属于祁雁的那个结局里注定不会有他,他早已做好这样的觉悟了。
祁雁听着他的语气,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苗霜好像突然对他冷淡了许多。
明明昨天还很主动地为他庆祝……虽然他知道这人素来喜怒无常,却也不至于毫无缘由吧。
难道是因为刚刚明秋那番话?
为民之心……似乎每次一提到和百姓相关的话题,苗霜就会变得特别不高兴。
苍生道……
难道苗霜和泊雁仙尊的矛盾根源,就是因为泊雁仙尊修苍生道?
虽然不知道这苍生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根据这几个字也能猜出个大概,想必那泊雁仙尊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放弃了苗霜喽?
哈,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亏他之前还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只是个连身边人都护不住的废物,这样的人活该被苗霜记恨。
只是……
祁雁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突然传来的绞痛让他微微弯下腰去,一度疼到脸色发白,直不起身。
苗霜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祁雁摇了摇头,疼得说不出话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的情况之前也出现过几次,但他一直没放在心上,毕竟经脉断尽后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又时常被蛊虫折腾,有这样那样的疼痛都习以为常。
苗霜把指尖搭在他手腕上,给他号了号脉,感觉他只是心跳有点快:“也没什么事啊。”
绞痛逐渐过去,祁雁呼出一口气,总算是缓了过来:“无碍。”
“我看你还是别喝酒了,虽是药酒,但毕竟是酒,难免和一些药物犯冲。”
苗霜说着,又小声嘟囔了句:“不过也不至于吧……”
而且昨天喝的时候明明没事,没道理今天出问题。
早知道剩的那点就不给祁雁喝了,他一个人喝完多好。
祁雁表示没意见:“都听夫人的。”
*
快马一路北上,在平坦的官道上绝尘疾奔。
连日奔波已让明冬疲惫不堪,但他眼里的神采却比平常更亮,地平线上遥遥出现的城池正是晏安,那繁华如梦的帝都,无数人努力一辈子都抵达不了的地方,终于近在眼前了。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牵马进了城门,一刻也不敢耽搁,直入皇宫复命,焦急地等待片刻,果然得到了皇帝召见他的消息。
明冬喜出望外,跟着那引路的太监一路来到寝殿,朱红色的宫墙在余光中飞速倒退,皇宫里第一批感受到春意的植物已吐出新芽,嫩绿与鹅黄悄上枝头,他却也无瑕欣赏。
他虽然入宫多年,却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面见陛下,以前偶有几次遇到,也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从没像今天这般近。
那人虽只是懒散地倚在坐榻上,却不怒自威,让人没由来想要臣服,明冬跪地磕头:“奴婢明冬叩见陛下!”
两个宫女正在帮季渊揉肩捶腿,季渊一拂手让她们退下,看向跪在下面的人:“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想必一路没少辛苦,起来吧。”
明冬吸了吸鼻子,几乎眼含热泪:“谢陛下!”
他站起身,双手托举盛装圣蛊的盒子:“明冬幸不辱命,护送苗疆圣蛊返京,现将圣蛊呈交陛下。”
普通的木头盒子安静躺在他掌心,乍一看并不起眼,季渊一下子坐直身体,眯着眼打量片刻,示意身边的人去接。
在他身旁服侍的太监立刻上前,接过那盒子,鼓捣了一番,打开了盒子上的锁。
盒盖缓缓开启,里面的东西呈现在季渊眼前——盒子里铺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药草,有被啃食的痕迹,除此以外却空无一物,并不见所谓圣蛊的踪迹。
他不禁面色一变,猛地一拍榻桌:“大胆!那祁雁给朕一个空盒子,你也给朕一个空盒子,你是在戏耍于朕?!”
明冬闻言,吓得扑通跪地:“不、不可能啊陛下!奴婢亲眼看到圣蛊被大巫封进去!那之后盒子一直在奴婢手里,再未打开,不可能是空的啊!”
“你的意思是,朕在信口胡说喽?”
明冬冷汗唰地冒了出来:“不……不是……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陛下息怒,”帮季渊打开盒子的太监来到他身边,将东西递得更近了些,“这盒子里应该确实有东西。”
季渊的神色稍有缓和:“哦?”
“奴婢可否向陛下讨些朱砂?”
季渊点了点头,一挥手,示意手下的人去取,很快朱砂便取来了,那太监用指尖沾了些朱砂粉末,轻轻抖进盒子里。
季渊凑近了瞧,看到少许朱砂落在了盒子边缘、药材上,还有些却好像浮在空气中,甚至在缓缓移动。
他不禁面露讶色:“这……”
“听闻苗疆圣蛊神异,自然不可用寻常眼光看待,奴婢认为,这圣蛊或许是隐去了身形。”
“隐去身形……”季渊摸了摸下巴,“那如何让它现身呢?”
“朱砂有驱虫杀虫之效,少量使用,或许能让这圣蛊现身,又不至于伤害到它。”
果然如他所料,话音才落,被朱砂沾染到的“空气”就开始慢慢泛白,渐渐向周围扩散,直至连成一片。
一只通体玉色的蛊虫出现在了盒子里,半透明的虫翅上翅脉清晰可辨,那一点鲜红的朱砂落在它身上,宛如玉中血沁。
蛊虫似乎感觉到了那些朱砂,不太舒服地振翅抖动,朱砂粉末簌簌而落,竟不沾一毫。
光线落在振动的虫翅间,折射出七色的光晕,流光溢彩,整只蛊虫仿若琉璃般绚烂剔透,又如玉般素雅。
“果然是圣蛊,不愧是圣蛊!”季渊抚掌大笑,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狂喜,“好,好啊!快盖上,别让圣蛊跑了。”
盒盖关闭,将那抹绚丽的白封入其中,季渊站起身来,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竟亲自把他扶了起来,为他拍去身上的尘土:“你叫……明冬?好,干得好!你护送圣蛊有功,朕一定好好赏你!”
明冬破涕为笑:“谢陛下!”
“不过……”季渊绕着他缓缓踱起了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大巫为何没同你一起?”
“啊,”明冬想起之前明秋的交代,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大巫给陛下的信,让奴婢代为呈交。”
季渊接过信来,随手撕去封口。
信纸上的字实在不怎么好看,只能说凑合能看,季渊看完了信,唇边浮现出一抹冷笑,指尖用力掐紧了信纸:“好个大巫。”
明冬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什么,不过看陛下的反应,一定是些让陛下不满意的话。
正在此时,寝殿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呼喊声,一个太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陛下!黔州刺史加急发来的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