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立于千军万马前的男人,那俊逸的轮廓也渐渐清晰。
两年了,唤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谢云瑾的重逢,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时候。
本以为一别两宽后,此生再不相逢。不想再相见的时候,她落魄狼狈的逃命,他带着义军相迎,仿若是命运对她的极致嘲讽。
她为了攀龙附凤,放弃了他的真心,如今也为此险些付出生命,一无所有。
仿若冥冥中自有天意,她辜负过的,早晚还是要她自己面对,给他们画上最终的结局。
唤春微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而今两人身份已经天差地别,她一时心乱如麻。
谢云瑾看着树下那形容狼狈,蓬头垢面的女子,心口莫名一抽。
她在人前向来是端庄体面,光鲜亮丽的,如今竟也被逼至如此绝境。曾经爱过,也终究放下了。本以为此生再无交集,可在听到她有难的那一刻,他还是毫不犹豫散尽家财,招募义兵,快马加鞭来勤王平叛。
救国,也救她。
二人相对无言,周必昌打破沉默道:“先护送众人到安全的地方吧。”
谢云瑾回神,转身往大部队而去,命人将拉辎重的牛车腾出一辆,撑起布幔,请夫人登车,准备送她就近前往丹阳郡江乘县的金城避难。
唤春坐在车上,牛车一颠一颠的走,她的心里也一沉一沉的。
许鹚去跟义兵问了情况后,才过来跟她回着话。
“周家大郎听闻了父亲丧讯后,哀不自胜,已经先一步带兵前往石头城了,陆循叔侄也带兵去攻打金陵叛军了。”
唤春眼神一动,“陆循?”传闻中那位隐逸高人,与谢云瑾齐名的云间高陆?
许鹚点点头,这江左七成以上的官员都是琅琊王氏或者与王氏有关之人。大将军不臣之心已久,三吴之地又是拱卫京师的军事重镇,故而三吴郡守皆为大将军指定。他们效忠大将军,危难之时,自然不会接受皇帝调度。
周必行抵达吴郡,传达皇帝手谕后,华亭侯陆微义不容辞,率领子弟攻入吴郡府,斩杀大将军所任命的吴郡太守,号召吴郡军民起兵勤王。
陆循值此危难之际,也毅然出山,利用自己的声望招募义兵。三吴望族吴郡朱氏、吴兴沈氏、义兴周氏纷纷起兵响应。
沈氏也同时斩杀了吴兴太守,平定吴兴后方动乱,断了钱冲吴兴叛军的后路。
周必行说动吴郡世家后,本要日夜兼程奔赴会稽,寻求母族会稽孔氏的协助,不想此时谢云瑾早已散尽家财,在会稽招募义兵,以讨伐叛军之名起事了。
谢云瑾在王公手下做了那么多年长史,朝廷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他心知肚明朝廷没有足够的兵马应对大将军麾下的叛军,故而早早做了准备。
吴郡与会稽两地义军,平定三吴动乱,顺利会师后,便快马加鞭奔赴金陵勤王,三吴军民纷纷响应。
唤春听完后,心中感慨不已,这么多忠贞之士为了国家舍生忘死,何等振奋人心,军民上下一心,还有何动乱不能平定?
抵达金城,将唤春母子安置好后,谢云瑾便也要去驰援金陵了。
“谢郎。”唤春突然叫住了他,“你……”
话到嘴边,她却又说不出口。
谢云瑾早知该放下,如今君臣有别,她是皇帝的夫人,以后还会是天下的皇后,他们不该再有牵连了。
他垂下眼不看她,以一种疏离的态度道:“梁氏叔侄在会稽很安全,夫人无需担忧。”
唤春心绪复杂,她勉强点了点头,请求道:“我的妹妹沦陷金陵,谢郎若能见到她,请对她施以援手,我在此多谢郎君了。”
谢云瑾微微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唤春一时怅然。
许鹚又叫来周必昌吩咐道:“既然夫人母子已然安全,就劳烦二郎去一趟江宁,先给陛下报个平安。”
周必昌点头,快马加鞭奔赴江宁。
*
三吴援军抵达金陵后,朝廷的劣势局面很快扭转。
陆循叔侄带兵支援徐伯允,与其合力击退钱冲所率吴兴叛军。钱冲败退吴兴,朱太公老当益壮,老将出马,亲自带人斩杀了贼将钱冲。
周必行和谢云瑾则带兵攻打杜方,杜方屡战屡败,不得不退守石头城,欲以周氏满门女眷性命,威胁他们退兵。
就在此危难之际,徐州刺史傅熙之子傅文远,接到王修远传来的皇帝诏命后,便遵父命,率兵支援石头城,此刻有如神兵天降,一剑斩杀贼将杜方,从其手下救下了吓得花容失色的周徽华。
石头城收复,周氏上下男女老幼俱被放出,众人见周必行安然归来,一时喜极而泣。谢蕴雪和谢云瑾兄妹乱中相逢,也是庆幸不已。
众人随即去救出被关押的响云和留守京城的百官,又要去追捕萧恂。
此时萧含清和萧恂早就弃营跑路了,只剩下一个疯疯癫癫的丹阳郡主,还口口声声嚷着要杀了薛氏。
义军进入金陵后,陆氏、周氏、谢氏诸人继续平定叛军,傅文远则领兵去追捕萧恂。
……
却说萧含清这边,眼见金陵的战局越来越不利,萧含清遂抛弃丹阳郡主,护送萧恂前往姑孰,准备与王玄朗的主力会合。
萧恂心里已经有几分怕了,万没想到声势浩大的叛军只是外强中干的乌合之众,这么快就被皇帝的人马打散了。
萧含清还让他不用担心,一时的失败不可怕,大将军的基本盘在武昌,只要他们回去武昌,就能随时东山再起。
就在二人慌忙出逃时,却在青溪被王静深带兵拦下,两边展开厮杀。
王静深过招之际,认出了萧含清的身法,疑惑道:“你分明是那个在姑孰欲绑架薛夫人之子的农妇?又怎会是中朝的公主?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萧含清此刻也不再隐瞒身份,正色告知道:“我乃大将军义女,被大将军安排在皇帝身边卧底。我与王氏休戚与共,王郎因何要阻拦我,背弃大将军,与皇帝同流合污?”
王静深蹙了蹙眉,没想到大将军还藏了这么多秘密。
心知这种人已经被洗脑的无可救药了,也不再留手,双方经过激烈的厮杀后,萧恂被活捉,萧含清也被制服。
萧含清仍不服气,痛骂他们是王氏叛徒,背叛了大将军。
王静深走向她,看着她那徒劳反抗,还在为大将军不平的模样,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她从小被大将军收养,被灌输要忠于王氏的思想。她没有自我,唯大将军之命是从,对这个世界甚至连基本的善恶对错观都没有。你说是大将军害了她,她反倒觉得是你要害她。
他对她道:“那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是大将军背叛了你们吗?”
萧含清一怔。
王静深意味深长道:“王公已然官拜司徒,大将军就算更进一步,王公也还是三公,所以我们为何要自毁清名,跟大将军去做乱臣贼子?你们拼死拼活为他效忠卖命,最后一无所获,还要赔上性命。我们拥护皇帝,等大将军之乱平定了,王氏凭借战功,依旧是第一望族,簪缨不替。”
萧含清始终一头雾水。
王静深冷笑,一群蠢货,大将军何曾在意过他们的性命?被卖了还帮他数钱呢。遂命人将萧含清丢入青溪溺杀,押萧恂回金陵受审。
萧含清直到死亡这一刻都没想通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一辈子为了王氏而活,也最终死于王氏之手。
*
江宁。
两军在于湖交战,萧湛心中痛到极致,在战场上也杀红了眼,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不知道这边的战事结束,他回到金陵后,还能不能再看到他的妻儿?
他们若有了意外,多少叛军的血都不够偿,他也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将士们见皇帝都拼了命,一时士气大振,江宁战场杀的是天昏地暗。双方虽兵力差距悬殊,可王师士气高涨,王玄朗纵然兵强势众,也没能讨到便宜。
王玄朗遂命众部将集中兵力,主攻皇帝。
他手下兵力是皇帝数倍,优势在他,他就不信皇帝还有本事在自己压倒性的优势下翻盘。
敌军人多势众,萧湛也不再强力迎敌,而是做出招架不住之态,连连后退,将叛军尽数引入南岸。
就在双方战局胶着,难分胜负之际,远方突然传来隆隆马蹄之声,铺天盖地,挟带着雷霆之势袭卷而来。
众将士已厮杀的精疲力竭,他们望着远方滚滚烟尘,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将士们激动欢呼。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王玄朗远远望着这支突然冒出的陌生又凶悍的军队,一时震愕不已,万没想到皇帝还藏有这后手。
傅熙率领的北府兵有如天降奇兵,加入战局后,局势瞬间扭转。
这支两年前在皇帝授意下,由傅熙组织训练的京口流民兵,暗中秘密操练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待这决战时刻,杀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京口原就是北方逃亡的流民聚集之所,都是些骁勇无匹的亡命之徒,如今被有组织的训练起来,其战力之强劲,自然远超大将军麾下那些酒囊饭袋。
北府兵于此战首度现世,震撼叛军,一战成名。
于此同时,豫州、兖州、临淮、广陵等边军镇将,也纷纷斩杀王大将军所任命的官吏,陆续平定当地动乱,率部前来支援皇帝。
义军从四面八方涌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对叛军形成合围包抄之势。
皇帝长期示弱,以消除大将军警惕之心,故意养成其傲慢骄矜之大恶,这张在多年前就已布下的军事大网,才能顺利在决战时刻展开,终于将大将军党羽引入早已布置好的陷阱,一网打尽!
原本势单力薄的皇帝,在各路勤王大军的支持下,逆风翻盘,连连击退叛军。
王公也趁着我方士气高涨,敌将意志消沉之际,命将士在战场上到处高呼大将军已死,诸君为何还要做贼?以此瓦解叛军作战意志。
叛军众将的确的很久不见大将军之面了,每次求见大将军时,都被王玄朗以大将军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他们本就心中有惑。
今见大军频频败退,大将军却始终不曾露面,众将也不得不信了大将军已死的事实,愈发士气低落,不愿再效忠王玄朗,为他出生入死。
叛军斗志溃散,节节败退,王师在江宁大捷!
王玄朗在江宁大败后,退回姑孰军府,强行带走苏灵均母子,烧营逃走,准备率领残部退守武昌,保存实力。
江宁大捷后,萧湛返回大营,命何彦之和傅熙率部追击剩下的叛军。
此时,将士们因打了胜仗,情绪激动,欢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大将军挟震主之威,将移神器。天子隐忍周旋,潜心谋划,养成其恶后,以弱制强,肃清大凶,拨乱反正。这是晋室半壁江山沦陷胡人之手后,少有的振奋人心时刻!
萧湛心中仍在挂念唤春母子,即便打了胜仗,面上也并没有太多获胜的喜悦神色。
与此同时,周必昌也抵达了江宁,得知江宁大捷后,一时欢喜激动不已,又向皇帝汇报了另一个天大的喜讯。
“陛下,夫人与小皇子已顺利转移至金城避难,母子平安。”
萧湛听闻此讯,脑中轰然一声,紧绷的情绪乍然松弛,整个人好像泄了气般,以剑拄地,一下跪倒在了地上,激动地叩拜皇天后土。
军中将士也纷纷在其身后下拜叩首。
还好,他赢了,她也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老天终究待他不薄。
有水珠从萧湛面上一颗一颗滚落,在尘土里翻滚。这位年近中年的帝王,这位刚刚还领着将士在战场大杀四方的君主,此刻却因为妻儿平安的消息,落下了喜极而泣的泪水。
萧湛胡乱抹了一把脸,很快恢复了平日里冷静沉稳的模样,淡然吩咐着——
“传令,班师回朝。”
第107章 穷途末路金陵城的倾覆成全了他们
细雨绵绵。
王玄朗率领残部,一路狼狈逃亡武昌,阴雨后的道路泥泞难行,众人为了隐蔽,在丛林间艰难跋涉着。
此时,还忠心跟在他身边的将士不过只剩下了百余人,其他的士兵在溃败时就已经丢盔弃甲,各自逃命了。
毕竟都是普通人,当兵不过为了混口饭,眼看兵败如山,谁还会真去谋反跟皇帝拼命?
苏灵均累的精疲力尽,已经不愿跟他走了,这一战已经打散了他的全部身家,就算回去武昌又如何?他身边连效忠的人都没几个,还指望有翻盘的机会吗?
“你还要执迷不悟的什么时候?你现在放了我们,我们母子还有条活路,你就算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孩子吧。”
王玄朗看着面前声泪俱下的女子,道:“曾经你攀附我,是因为我的身份,如今我一无所有了,你就要离开我,不是说过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生死不分离吗?”
苏灵均摇摇头,哽咽道:“你要不甘心的话,我陪你死,你放了小宝,我们就近找户农家把他送人好不好?他才只有几个月,让他活下去。”
王玄朗无动于衷,“说了一家人在一起,就一个都不能少。皇帝出征时,薛夫人母子都能抱着必死之心留驻京师,你们母子为什么不能跟我同生共死?”
苏灵均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薛夫人爱皇帝才愿意殉情,她明明已经逃脱,是又被他抓回来的,她为什么要跟他陪葬?
王玄朗看着她那神色,他虽然不甘心,依旧绝望的承认,“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贱,可我爱你,你越跑,我就越爱你。我爱你,与你何干?所以就算你不答应,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苏灵均睁大了眼,觉得他疯了,或者说,她是疯了才会信他的鬼话!
众人连夜赶路,天亮前终于抵达了雷池,过了雷池就能一路策马抵达武昌了。
河面灰蒙蒙的一片,周围雾气蒸腾,草木繁茂,将士寻来船,正欲渡河之际,忽闻水面上传来幽幽笛声。
哀伤凄婉的调子,穿透层层水面,直击人心。
将士们听着那笛声,只觉四面楚歌,心里一阵荒凉,竟不由都起了思乡之情,以至泪落纷纷。
王玄朗心中愈发不安,水面烟雾消散后,一道清隽的白衣身影,站在竹筏上,缓缓靠近岸边。
“这雷池,你是过不去了。”
王玄朗看着眼前之人,心里凉了半截,“七叔……”
身后传来簌簌之声,隐匿在树林和水岸的士兵随即现身,黑压压一片涌来,将王玄朗层层围困,插翅难飞。
……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却说王肃在武昌脱身后,便快马前往梁州劝说刺史高广发兵攻打武昌。
高广起先畏惧大将军,不敢出兵,见王肃平安自武昌脱身后,这才信了大将军大限将至的谣言,却依旧有些犹豫,迟迟不肯发兵。
王肃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劝道:“朝廷待使君不薄,使君若坐视大将军侵陵天子,岂不辜负了君臣道义?生为逆臣,死为愚鬼,永世都是宗族乡党的耻辱。何不若派兵袭击武昌,攻克荆州,断绝大将军后路,使君便是不世之功。”
高广被说动,终于下定决心,同意发兵攻打武昌,又以王肃名高当世,文武兼备,愿推他为盟主,将梁州军的指挥权交给他,由王肃领兵,攻打武昌。
王肃当仁不让,遂带领梁州军大破武昌,诛杀了大将军的司马李易后,顺利控制了武昌。又沿着武昌进军,一路平定荆州,江州诸多州郡。
眼见官军势如破竹,豫章梁氏宗族也在梁老夫人的倡议下,组织宗族,配合义军打击江州叛军,还将王玄朗安排在江州府的苏灵均之弟苏应活捉,交由王肃处置。
王肃料定王玄朗兵败后,一定会返回武昌,早已在他回程的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他自投罗网了。
王玄朗见到是王肃后,一时心如死灰,虽是骨肉至亲,可王肃向来端正,公事公办,是很难做出什么出格事情的。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王肃下令就地格杀时,却听他道:“押他上船,送还金陵,由皇帝发落。”
*
夜色如水。
船底的牢房潮湿昏暗,王玄朗像一头斗败的狮子,满身疲惫,独自舔舐伤口。
关在另一处的苏灵均亦是胆战心惊,抱着儿子不停安哄。
月光从窄小的窗格涌入,同一片月光,洒落在各怀心思的二人身上。
这时,地牢的木阶上传来脚步声,王玄朗抬眼望去,眼光微动,“七叔。”
王肃沉默着走向他,脚步十分压抑沉重,提醒他道:“我不会徇私的。”
王玄朗一滞,随即自嘲一笑,“别让我污了七叔的清名,那样我就更加罪无可恕了。”
“你还是不知悔改。”王肃蹙了蹙眉,“大将军终究是害了你,你若早些投降收手,何至于此?”
王玄朗冷笑,“他萧湛能做皇帝,无非是凭着皇室后裔的身份,可这江左的基业,一大半都是我们王氏奠定的,我何错之有?”
王肃摇了摇头,正色道:“说出这话,你就大错特错了,以暴力征服,则人心不服。若不讲规矩,单凭谁的武力强,谁的战功多就能得天下、做皇帝,那南方也早就分裂成北方的五胡十六国了。”
自衣冠南渡以来,北方士族与南方士族摩擦不断,矛盾重重,犹如一盘散沙,南北世家需要一个共同的领袖,将他们团结在一起,共抗胡人南下。
晋室虽失了半壁江山,依旧是天下汉民心中的正朔,作为皇嗣后裔的萧湛,无异于是最合适的盟主人选,士族拥护萧湛登基称帝,从来不是因为他有多少战功,而是因为士族需要借助皇室的声望团结在一起,才能保全自己,不被胡人逐个击破。
王肃看着他,哀其不幸,怒气无知。
“若真让大将军开了这个头,今日王氏反,明日周氏反,后日李氏反,天下岂不彻底乱了套?天天内乱打仗换皇帝,你方唱罢我登场,百姓还要不要过日子?朝廷还要不要收复北方?难道要把江左也变成北方五胡十六国的乱局吗?”
王玄朗一言不发。
“大将军掌握天下兵权,不敢去打北方的胡人,反倒欺陛下孤弱,举兵向内,陛下何过之有,大将军要谋反?”
萧湛自南渡以来,稳定江左局势,保全晋室半壁江山,大义不亏,在私德上也可谓无暇了,他对臣下宽厚仁义,对妻子忠贞恩爱,对百姓爱民如子,平日里生活简朴,所服衣物大多还是夫人亲手织补,以身作则。
你要废他,天下人谁会服你?
“你要真有本事收复了北方的失地,不用你造反,世家就会拥立你登基,可你有这个本事吗?”
王肃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怒其不争气,没那本事,还偏要强出头,以至于害人害己。
“大将军为了一己私欲掀起战事,陷万民于水火,实乃以国谋私,不仅江左世家要反对他,天下百姓也要反对他!”
王玄朗无言以对,闭上了眼。
王肃心知他必死无疑,多言无益,暗叹了口气,遂要转身离去,却突然被他唤住。
“七叔。”
王肃脚步一顿。
“杀了我,放了苏氏母子。”
王玄朗突然冲向他,双手紧抓着牢门,双目通红,一字一句请求道:“看在孩子是王氏血脉的份上,放他们一命。”
王肃眼神动了动,没有答应,“我做不得主。”
王玄朗最后一丝希望落空,情绪跌落谷底,他自嘲一笑,也好也好,起码一家人还能做个伴儿。
……
天将亮时,何彦之和傅熙率领的追兵也抵达了雷池与王肃会师。
得知王玄朗已落网,准备押送京师候审后,傅熙若有所思道:“谋反之罪,十恶不赦,将军与其浪费时间送他上京受审,倒不如现在就大义灭亲,将其就地处死,彻底平息这场动乱。”
王肃眼神一动。
何彦之心里也一咯噔,王玄朗必死无疑,王肃送他上京无非是心怀恻隐,想留他多活几日罢了,可傅熙当面点破,就是逼王肃痛下决断。毕竟他们是同族叔侄,若不早做处置,赴京的路上出了任何差池,王肃都会背上勾结乱党的罪名。
王肃沉默了。
他们谁都知道该怎么做,可他们谁都不愿背上杀死王玄朗之名,所以谁都不肯开口下达杀令。
最后,是一个参军灵机一动,向众人建议道:“何不若将其捆起丢入长江,做出逃亡路上不慎溺水而亡的模样呢?”
何彦之和傅熙对视了一眼,望向王肃,一言不发。
王肃闭了闭眼,背过身去,算是默许了。
很快的,王玄朗被从牢中带上甲板,离开地牢时,路过关押苏灵均母子的地牢,苏灵均心有不详预感,抱着儿子追随着他的身影,对他伸出了手。
“郎君。”
王玄朗看着那蓬头垢面的女子,还有他的孩子,神色平静,一句话也没说,便被士兵强行扭送出去了。
他无力自救,也救不了他们。
苏灵均心有预感,这或许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不由红了眼。
甲板上,王玄朗双手被捆,心如死灰,他看着远方的天际,有霞光隐隐浮现,可惜他再也看不到太阳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无限江山,想将这美景深深刻入眼中,却忽然看到隐匿在士兵身后那道清隽的身影。
他看着王肃,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挣扎着向他冲了过去,却被人制服压倒。
王玄朗疯了一般喊着他,“七叔,七叔。”
王肃听到了,他怕自己会心软,便闭上了眼,没有理会,没有向他走近一步。
“七叔,我还是王氏的子弟吗?”
不想王玄朗没有向他求救,而是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王肃心中一动,猛然睁开了眼,最后映入眼中的情景,便是那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正在被士兵投入滚滚江流之中。
他心口蓦地一揪,突然越过士兵,跃上甲板,欲跳入那滔滔江水之中拉他一把,只是还未跳下,已被傅熙一把拉住制止,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绝望的泪眼。
傅熙对他正色摇了摇头,王玄朗死了,大将军之乱才算彻底平定。
王肃默然看着那滚滚江面溅起水花,又很快恢复平静,一时怅然若失。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的视线从江面移到远处的天际,朝霞在他眼中涌动着。
天亮了。
苏灵均母子也被带上了甲板,他们是叛军首领的家眷,王玄朗已伏诛,他的家眷也该等候发落。
年轻的妇人怀抱幼儿瑟瑟发抖,得知王玄朗已死后,苏灵均脑中轰然一声,一片空白。
当爱与恨都随着他的死亡烟消云散后,她的心中却无由涌起一股寂灭之感,不知是庆幸还是悲哀。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时泣不成声。
“将军,将军,我愿以死赎罪,请您看在这孩子是王氏血脉的份上,留他一命吧,他才只有几个月,他什么都不知道。”
苏灵均跪在地上,不停地向王肃磕头求饶,磕的头破血流,声色凄婉。
王肃看着那声泪俱下的女子,虽然心怀恻隐,可碍于何彦之和傅熙这两个皇帝的心腹在侧,亦不敢再如当初那般对她徇私,一时左右为难。
不想这时,何彦之竟主动开口道:“此女曾向陛下献图投诚,想来与王玄朗不是一党,何况自前朝以来,夷族之罪,便罪不及女眷,不如便留她一命吧。”
苏灵均如蒙大赦,感激不已,刚要磕头谢恩时,傅熙却话锋一转道:“虽罪不及女子,可这个孩子……”
他顿了一下,叹道:“若是个女儿也就罢了,怎么偏偏是个儿子呢?”
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之忧。
众人便又都陷入了沉默。
苏灵均一滞,她反应过来后,立刻抱紧了儿子,苦苦哀求众人道:“他姓苏,他是我的儿子,跟王氏没有关系,大人,求大人网开一面吧,求您了……”
众人对望着,都有几分于心不忍,又不敢做下这个决定。
王肃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担下他们母子的命,吩咐道:“带他们母子入京,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
与此同时的金城。
在金城避难这段时日,唤春每日都会长江岸走一走,远眺着金陵方向,等待消息。
江水浩浩汤汤往东流去,闪着粼粼波光,多少兴亡事,都付逝水中。
唤春一时怅然,在江边一块石头上坐下,忽然望见远方一队轻骑往金城疾驰而来,她不由站起身子。
弄珠和彩月也站到了她的身前,警惕地望着来人。
只见领头的老人,手持节杖,风风火火而来,在唤春面前下马,奉上玺书,称——
“臣荀谦奉皇帝诏命,恭迎皇后归京。”
唤春听着那个称呼,愕然睁大了眼,回过神后,眼泪瞬间喷涌而出,一时又哭又笑的。
弄珠和彩月也一时泪眼执手,欢天喜地的。
赢了,皇帝赢了!
荀谦看着她们欢喜的模样,欣慰地点了点头。皇帝已先行返回京城安定人心,遂派他持节前往金城,以皇后的礼仪将薛氏母子迎接回京。
大将军已死,余党也被逐个击破。皇帝通过御驾亲征收回兵权,树立了自己的威望,巩固皇权,大权在握,他再也不用顾忌王氏兄弟擅权,朝堂之上也再不敢有反对薛氏为后的声音了。
薛氏成为皇后,她的儿子成为太子,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请皇后起驾。”
众人欢喜过后,很快就回金城报喜,收拾行李,随着皇帝的使臣归京。
金城距离金陵不过百里,若连夜赶路可在一天内抵达金陵。
此番因顾忌唤春身孕不宜颠簸,众人纵然归心似箭,也不得不放慢行程,故而直到两日后的晨间才抵达了金陵城郊。
朝阳初升,江波潋滟。
唤春倚在车厢,闭目休憩着,不知又走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她揉了揉眼,掀帘望去。
江水汤汤,渐车帷裳,只见一道俊逸挺拔的身影,正沿着江岸策马奔来,玄袍猎猎,意气风发。
唤春望着那道久别重逢的身影,那双熟悉的凤眼,眼中一时溢满了泪水,连忙从车上跳了下来,快步向他奔去。
她眼中含泪,脸上带笑,一声声呼唤着他。
“陛下。”
萧湛早早出城来接她,正纵马在江边疾驰,听到她的呼唤,一时心口狂跳,他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同样向她奔去,带着激动与狂喜。
“春儿。”
金陵城的倾覆成全了他们。
或许就是为了成全他们,一座城倾覆了。
他们原本各怀算计,为了各自的利益走在一起。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让他们随时可能失去现在的身份、地位、财富,失去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变得一无所有,生死难料。
当感情不再参杂任何利益关系,只剩下彼此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收获了真心。
足矣,足矣。
他们向彼此奔去,一切都静了下来,连那百代奔流的江水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歇,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唤春对他伸出了手,十指相触时,萧湛猛然把她拉到怀里,用尽全力紧紧抱住,唤春的泪水落在他的胸前,声音也哽咽了。
“陛下。”
再度拥她入怀后,萧湛心中巨石才彻底落地,他按住她的后颈,将她娇小的身躯整个包裹在怀里。
唤春从他怀里抬起头,无声落着泪,温柔地给他擦着脸上的尘土,一场战事后,他瘦了,也黑了,脸部的轮廓愈发坚毅清晰,丰神俊朗,她不由有些心疼。
“别怕,我回来了。”萧湛给她擦着泪,柔声安抚着。
唤春泪眼朦胧,不住地点着头,下一刻,只觉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拦腰抱起。
“走,回家。”
第108章 自绝于天我与殿下之间,是你死我活之……
回宫路上,夫妻二人共乘一车,唤春依偎在他怀里,如胶似漆。
他一路跟她说着战场的惊心动魄,她则一路跟他说着自己有多想他。
二人自说自话,萧湛也不觉得她有忽视他,反倒十分感动,只觉她是太爱自己,才语无伦次了,于是把她抱的更紧。
唤春听他说完那惊心动魄的战役,问他道:“那北府兵到底哪里冒出来的?过往怎么一点儿风声都不见呢?”害她还真以为他占尽劣势了。
萧湛笑道:“事已密成,我要不是瞒着你,你的担惊受怕又岂会表现的这么真实?大将军也不会觉得我暗弱,急急造反,落入我给他挖好的坑了。”
唤春也笑了笑,低下眼道:“那时我真的怕极了,真的很怕陛下会输。刚知道怀孕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让我更加坚定活下去的希望,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活下去,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直到重逢这一日来临。”
萧湛把她拥入怀中,抚着她的肚子,动容道:“这段时日真是苦了你了,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怀孕,这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他像陛下一样强壮。”唤春搂紧他的腰身,目光闪闪道:“在非常时期到来的孩子,遭受这般危险还能在我的腹中顽强存活,以后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萧湛低下头,含笑亲了亲她的发顶。
二人就这样默默相依偎着,唤春又突然问他道:“云儿现在怎么样了?那天逃命时,她坚持留京,我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消息,心里很担忧。”
萧湛滞了一下,语焉不详道:“她……挺好的,已经回去荀氏了。”
唤春眉头微皱,他眼神闪躲避重就轻的模样,可不像很好的样子,“她到底怎么了?”
萧湛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道:“等回京后,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她吧。”
唤春心里愈发不安。
……
荀家门里门外挂满了白幡,上下哭成一团,哀哀呜呜。
荀令远遇害当日,尸首就被抬送回了荀氏,荀老夫人又惊又悲,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荀妙女强忍悲痛,命人将弟弟遗骨收敛。虽然心痛惋惜,可两头下注,狡兔三窟这种事儿,总要承担一些风险。
天下的好事儿哪能让他们都占尽了?当初荀氏既然决定了让令远迎娶薛夫人之妹,如今被其政敌报复身死,他们也只能认栽。
她的一生都在汲汲营营维护家族荣耀,牺牲了婚姻,牺牲了幸福,如今荀氏站队皇帝成功,也如愿得到了忠烈之名,荀氏一族依旧可以位极人臣,风光无限,而这一切却要以她弟弟为国捐躯为代价。
讽刺又可笑。
荀谦也是直到回京才知道荀令远遇害的消息,亦是哀痛惋惜不已,他弟弟英年早逝,只留下这么一个儿子托付给他,没想到令远竟也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连个后也没留下。
命运弄人,造化弄人。
等到唤春回来京城,来到荀氏,看到这一幕后,才知道萧湛没有骗她,响云是挺好的,安然无恙,可她的丈夫却永远离去了,到底也算不得全然无恙。
她看着灵堂前白衣素服,形如死灰槁木的妹妹,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响云痴痴呆呆的,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整个人瘦骨嶙峋,没精打采的。直到看到姐姐回来,她的眼里才终于有了几分神采,眼泪也落了下来。
“阿姐,你怎么才回来啊……”
唤春心中一揪,扑到她身边,将妹妹紧紧抱到了怀里,“对不起,云儿,对不起,我来迟了。”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唤春心痛不已,她不认为妹妹做错了什么,可她依旧因此遭到了惨烈报复。
如果男人耍阴谋争权夺利可以被认可,那女人为何要付出更多代价才能得到这一切?
响云身上没有力气,也说不出话,在姐姐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很快就因虚弱脱力昏了过去。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把她送回房,一面派人去请太医,一面给她灌参汤提神。可她不肯吃饭,再强健的身子,也禁不起这么饿,她还想饿死自己给荀令远殉情吗?
唤春与她的悲伤感同身受,毕竟她也曾失去过丈夫,可云儿还这么年轻,她的人生还很长,岁月可以冲淡一切悲伤与愧疚。活着的人不爱惜自己,死去的人也不会安宁的。
这时,太医也来了,他给响云诊了脉,片刻后,回禀道:“夫人这是已身怀有孕,体力不支才会晕厥,好生补养着,恢复精气就没事了。”
唤春愕然睁大了眼,响云的眼中也乍然闪现了光芒。
荀氏众人本在垂泪悲泣,闻言也是又惊又喜,响云有孩子了?老天终究待他们不薄,好歹给他们留下一条血脉,也是个念想。
唤春眼眶含泪,摇着响云的肩膀,让她振作起来,“云儿,你听见了吗?你有孩子了,你就算不爱惜自己,也心疼心疼孩子吧,你要保住荀郎最后的血脉,才算对得起他。”
响云呆呆听着,突然“哇”地哭了出来。
她的丈夫早早离世了,还未来得及施展他的抱负才华,未来得及在这世上留下灿烂的痕迹,就这样消逝了。
她原以为再也抓不住她的丈夫在这世上的任何痕迹了,可现在却知道他们有了一个共同孕育的小生命,她要活下去,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她要把他养大,延续他父亲的生命。
她语无伦次道:“阿姐,我饿,我好饿……”
唤春见她终于想通,终于松了口气,一时泣不成声。
下人已经端来了膳食,响云不顾一切地抓着食物往嘴里塞,却被唤春制止,她饿了太久,这样突然暴食对身体不好,她端起一碗粥,一口一口缓缓喂给妹妹。
众人见她肯吃饭了,这才放下了心。
唤春陪着妹妹直到晚间,见她终于恢复求生意志,哄她睡下后,才又回了宫里。
她的心再度冷硬了下来,先前她的忍让,只是换来敌人更惨烈的报复,她不会再心软了,她与萧恂已然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她必要让他付出代价!
*
萧湛回宫后,下诏大赦天下,唯独大将军逆党不赦。
萧恂被活捉后,已经在廷尉关押的有一段时日,他罔顾大局,造反作乱,迎叛军入城,荼毒百姓,还枉杀了周泰和荀令远两位当朝大臣,一下得罪了周氏和荀氏两门,如今朝堂上想弄他死的声音比比皆是。
薛后之子成为太子是板上钉钉,为了给新太子铺路,萧恂这个废太子是非杀不可了。
于是群臣进谏,请赐死萧恂,以绝后患。
有的大臣是为了讨好薛后母子,迎合皇帝心意,更有周氏、荀氏这种出于私仇,反正萧恂已经是非死不可了。
这日朝会上,百官联名进谏道:“陛下原念在东海王骨肉至亲,废而不杀,不想其凶狠至此,辜负了君父的苦心,绝不能再姑息纵容了!”
赐死萧恂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萧湛心中是有些为难的,毕竟皇室人丁不盛,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万不想诛杀宗室的,可萧恂错的太离谱了,身为君主不该因私废公。
在群臣强烈要求赐死下,萧湛终于点头,但仍念在骨肉至亲的份上,不忍刀斧加于其身,遂下诏赐椒酒,令其自尽。
当赐死萧恂的诏书下达那一刻,多年来笼罩在皇帝头顶,那属于萧济父子的政治阴影,终于云开雾散。
朝堂议定后,内监便拿着圣旨,来廷尉宣旨,送萧恂上路。
“陛下有旨,东海王恂背弃君父,逼杀母弟,残害忠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自绝于天。诏废为庶人,赍椒酒自尽。”
萧恂在廷尉大牢终日战战兢兢,虽早有不祥之感,可闻诏后却依旧不肯就死。
他不信萧湛真的会让他死,他们就算不是父子,也是亲叔侄,是世上仅剩的骨肉至亲。他从八岁起就是被萧湛养大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他不信萧湛会对他如此狠心。
他要求最后见一面萧湛,只要能见皇帝一面,只要他亲口说要他死,他死而无憾!
内监们不予理会,皇帝素来宽厚仁慈,若真去跟皇帝转达了萧恂之请,皇帝难免顾念骨肉之情,拖延他的死期。
但赐死萧恂是为了给薛后母子铺路,薛后是一定要萧恂死的,他们才不愿为个废太子,得罪未来的新太子。
必须快刀斩乱麻,早些送他上路,谨防再生任何变故!
领头内监冷冷道:“殿下莫再挣扎了,陛下是不会见你的,快饮酒上路吧。”
萧恂依旧不肯就死,就在内监们纠结要不要动手墙灌毒酒之际,忽闻一道女音从牢门外传来。
“陛下圣旨已下,庶人恂必死无疑,他不喝,你们不会喂吗?”
众人听着那凉薄的声音,心上一寒,只见女子婀娜的身影缓缓从牢门外闪现,唤春缓缓走向萧恂,冷艳无情。
“陛下说与殿下父子一场,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故不来见。我与殿下到底母子一场,只好摒弃前嫌,来送一送殿下,劝殿下早早上路,莫让君父为难,以全孝道。”
萧恂看着她,恨意满目,咬牙切齿,“妖妇害我!”
“错了,是妖后——”唤春冷笑,故意刺激他道:“陛下已经决定立我为皇后了,我会成为皇后,我的儿子会成为太子,殿下看不惯我又如何?我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还不是让我笑到了最后。”
萧恂素来就恨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如今愈发觉得她的声音嘴脸刺耳刺眼,她得到的一切原本都是属于他的,可偏偏老天不长眼,让这贱人得了意。
他扑到牢门前,恨不能将她活活撕碎,“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唤春冷冷看着他,对他的无能狂怒不以为意,从容道:“如果这一切真的非常稳固的属于殿下,那谁也夺不走。能让我们母子夺走,只能说明殿下并没有牢牢抓紧这一切,他们本来就不属于你。”
萧恂咬牙自嘲,“无非是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罢了。”
唤春目光一沉,见他仍不知悔改,还在拿血缘说事,于是纠正他道:“错了,你以为陛下真的吝惜这个皇位吗?偏爱亲生儿子,是人之常情,可陛下如果真的不想传位给你,有的是法子拖延,不立你做太子,但他为了稳定大局,还是摒除私欲,立了你做太子,可你让他太失望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废你吗?”
萧恂他想不通,除了不是他亲生儿子这个理由,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遭到萧湛如此厌恶,他不爱读书?他调皮贪玩?这是他的毛病,但这理由似乎都不够充足。
唤春正色道:“自古及今,帝王最怕的就是人亡政息,为了让自己的政治理念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他一定是选择与自己政见一致的继承人。”
萧恂茫然一怔。
“可你呢?哪怕是你不爱读书,头脑简单,调皮贪玩,甚至闹出逼辱姨母这样的丑闻,他都没想过废你,可在你要弃国投奔王大将军的时候,才是真正触及他的底线了。”
萧恂愣住。
“他可能会传位于一个不太聪明的太子,让他做一个守成之君,守住晋室的基业就够了。但他绝不会让一个与他政见不合的太子登基,让他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唤春幽幽叹了口气,无不慨然道:“晋室南渡以来,士族专兵擅权,皇权不振,受制世家。大将军之乱,社稷几要倾覆,皇帝却调不动天下兵马勤王。江宁大捷,皇帝依靠的是流离失所的京口流民,是那些渴望通过建功立业在新朝获取一定地位,打破士族门阀垄断的寒门士子!陛下就是在这些不起眼的寒门支持下,最终逆风翻盘,以弱制强,打赢了这场不可思议的战争,重掌大权。而你,却要勾结最大的士族门阀,甘做王氏的傀儡,完全违背了君父的政治理念,他怎么可能让你这样一个目光短浅,与他政见不合的太子登基?”
萧恂一阵头皮发麻,脑中嗡嗡一片,他想不通,他至死都想不通这些道理。
他恨声道:“你胡说八道,这都是你的狡辩,皇帝就是沉溺你的美色,就是偏爱亲生儿子才要废杀我,是你这妖妇迷惑了他,皇帝不会让我死,是你要我死,是你这妖妇屡进谗言,皇帝才要杀我,是你害的我!”
唤春看着他那愤怒的模样,心中失望至极,她知道他那简单的脑子想不明白,他就算死也是个糊涂鬼。
他心中的偏见,让他永远不会相信,是因为自己理解皇帝的政治理念,能够培养出与皇帝政见一致的继承人,才是皇帝最终选择他们母子的原因。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唤春知他已无可救药,不再试图点醒他,而是用他能听懂的话,一件一件跟他算着帐。
“没错,就是我让殿下死。殿下害我子,杀我舅,伤我妹,若是殿下赢了,会放过我们母子吗?不会,所以我与殿下之间,是你死我活之争!”
萧恂这下才算听懂了,果然,她就是要他死!
唤春眼眶猩红,素来从容平静的面上,第一次露出这般凶恨的杀意,冷冷吩咐内监——
“送他上路。”
内监会意,动手给萧恂强灌下毒酒,身后传来绝望痛哭之声。
唤春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109章 因缘巧合不要像他父亲
萧恂死后,殓以粗棺常服,以庶人之礼下葬,算是给了他最后的体面。
与此同时,王肃与傅熙、何彦之一行人也抵达了金陵,苏灵均抱着儿子被关在船底的囚牢中,与儿子相依为命,提心吊胆。
大船在朱雀航靠岸,士兵打开牢门将他们母子带了出来。
苏灵均被关押多日,突然见了天光,还有些不习惯,她眯着眼看了看暌违已久的金陵城。
这里跟当年她离开时变化不大,战后的丧乱破败已被清除,只有朱雀桁上悬挂的大将军的头颅,宣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动乱。
苏灵均看着那挂在朱雀桁上的一众逆党头颅,心中陡然一寒,下意识抱紧了儿子。
叛乱平定后,大将军便被剖棺戮尸,斩首示众,以彰元恶,警示世人。苏灵均战战兢兢,很怕自己的儿子也会被定为逆党处死。
而在不远处,一辆驶入宫中的马车上,一个小男孩儿也正趴在窗口,看着外头的情景。
这时,梁二叔忙捂上了梁宣的眼睛,把他抱回了车里,“小孩子不要看,挂了那么多人头,怪吓人的。”
梁宣并不害怕,伏诛的恶人震慑的永远都是那些有作恶之心之人,正直善良的人永远不会感到惊恐畏惧。
“二叔,阿娘还好吗?”他仰起头问道。
梁二叔点点头,金陵的叛乱已经平定了,躲往会稽的世家也陆续归来了。此战皇帝大获全胜,他隐约听闻唤春的身份要一步登天了,就迫不及待带着梁宣回京团聚。
他提醒侄儿道:“你娘的身份恐怕要今非昔比了,待会儿进宫见了人,记得要先磕头请安,嘴甜一些主动叫人知道吗?你后半辈子的前程都系在你娘身上了,可不敢再跟以前一样不懂事了。”
梁宣低下头不吱声。
梁二叔继续嘱咐他道:“你娘是为了让你活下去,才把你给送走,她自己孤守宫城,面对叛军,也不容易。你们母子这次团聚后,你可得好好孝顺她,知道吗?”
梁宣一路上已经听叔父念叨太多了,他懒得理他,便又掀开窗帘看了看窗外。他对母亲的爱是出于母子天性,岂是因为母亲能给他好前程他才要孝顺她?二叔太小看人了。
正巧这时,苏灵均被侍卫押上了囚车,转送去廷尉看守,等待她的最终审判。
梁宣看着那个女人,眼中微微疑惑,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却一时想不起来。
梁二叔又把他拉了回来,关上窗,嗔责道:“小孩子怎么好奇心这么重,人头有啥子好看的?说了不让看你还看个不停。”
……
而苏灵均这边,她被关押进廷尉的时候,内监们刚好收敛完萧恂的遗体,正抬着棺材出来,她忍不住问了问侍卫那棺材里装的是谁?
侍卫不屑道:“昔为东海王,如今也不过庶人野鬼,这就是谋逆作乱者的下场。”
苏灵均心里一咯噔,连东海王萧恂这般身份都不免一死,何况她这般无足轻重的蝼蚁呢?
她心里愈发恐慌了。
……
另一边,梁宣进宫后,本该先往太极殿跟皇帝请安,因此时萧湛正和王肃几人在商议国事,便命他先去给母亲请安,晚些时候再过来。
梁宣一想到马上要见到母亲了,就既无措又期待的,像一只出笼的小鸟,随着内监去了后宫。
而此时的唤春从廷尉回来后,就好似一下子泄了心力一般,有种想哭的感觉。
她终于大仇得报,终于铲除了所有的威胁,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可毕竟是她亲手送走了一条人命,即便萧恂是罪有应得,她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阿娘。”
唤春猛然抬起头,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听错了。
她连忙起身往殿外走去,只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正欢欣雀跃的向她飞奔过来。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唯一救赎,是她满目疮痍的心底最后的希望。
只见他在向她奔来,一声声呼唤着她,“阿娘,阿娘。”
唤春一下子红了眼,心下溃不成军,欣喜地对他张开双臂,“宣儿,我的孩子。”
梁宣跑的飞快,一下子扑到了她的怀里,抱住了母亲,母子二人紧紧相拥着,灿烂的阳光流淌在他们身上,像他们此刻的心情一样闪耀。
唤春将儿子紧紧搂抱在怀里,对他亲了又亲,面上都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好孩子,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阿娘真的好想你。”
“阿娘。”梁宣小手给她擦着泪,“我也想阿娘,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也不要再赶我走好不好?”
唤春笑中带泪,不住点着头,“阿娘不会再离开你,我们一家人以后永远都不分离。”
梁宣点着头,也红了眼眶,搂住她的脖颈,将阿娘紧紧抱住。
他已经忘记了失去父亲的痛苦,可他切身感受到了失去母亲的恐惧。
一场生死莫测的战争,有无数的人死去了,也有无数的人活了下来。母子二人经过生离死别后,此番彻底摒弃了前嫌,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不想再孤单,不想再恐惧。从此以后,他将再度拥有完整的母爱,他感到无比幸福。
*
太极殿。
王肃诸人回禀完战后诸事后,便提起了苏灵均母子之事,请陛下裁决。他们是逆党最后的家眷了,是斩草除根还是网开一面,都听天由命。
萧湛若有所思,“是那个让周必行送来叛军行军图投诚的女子吗?”
何彦之道:“不错,正是此女,她和王玄朗生了个儿子,尚不满半岁。”
萧湛眼神一动。
傅熙担忧道:“这女子虽可赦免,可孩子毕竟是逆党遗孤,斩草不除根的话,恐后患无穷。”
萧湛陷入了沉默,先前王公的话也在他耳边回荡着,那苏女母亲淫奔,品行不端,又是跟王玄朗这种人生的儿子,恐怕从根子上就坏了,他一时犹疑不决。
王肃终究心有不忍,建议道:“虽是逆党之后,可处死这么小的孩子,终不似仁义之举,何况如今乱后百废待兴,若大行清算滥杀,恐会人心惶惶,倒不如将他们监禁起来,也可少造杀孽。”
萧湛思索片刻后,便吩咐内监道:“传他们母子过来。”
很快的,苏灵均母子便被侍卫带往了太极殿,与此同时,唤春母子团聚后,欢喜无比,也正带着梁宣来向皇帝请安谢恩。
苏灵均没有看到他们,唤春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他们母子进殿,心中不由一动,是她?
她不是逃了吗?怎么又被抓回金陵了?
这时,梁宣也终于认出苏灵均是何人了,他拉了拉唤春的袖子,指着人,仰头对她道:“阿娘,这个姐姐我认得。”
唤春微微讶然,“宣儿怎么认得她?”
梁宣跟她比划着当年的遭遇,“当初我来金陵的时候,有个女人要抓我,我就是跑去跟那个姐姐求救,是她把我从那个要抓我的女人手里救下来的。”
唤春愕然,猛然转头望向苏灵均,原来是她?是她救了宣儿?
这时,苏灵均母子已经被带入殿中,跪在地上,等候皇帝的审判。
萧湛看着跪在殿上的女子,从容开口道:“你姓苏,你的父亲是不是叫苏穆?”
苏灵均愕然无措,“陛下知道我的父亲?”
萧湛摇摇头,若有所思道:“十几年前,洛阳王太尉雅好结交宾客清谈,朕当时年少,曾在王太尉的清谈会上见过一位寒士,因寒微被人嘲笑后,依旧宠辱不惊,后以一篇《齐物》一鸣惊人,得到王太尉赏识,在公府谋得一个职位。洛阳倾覆后,王太尉薨,这苏穆不忘知遇之恩,竟也以身殉主,是个忠贞之士,你是他的女儿,怎会与逆党勾结牵连呢?”
苏灵均心乱如麻,一时愧然无言。
“你的父亲殉主王太尉,你又与王玄朗有了这段孽缘,这也是你的不幸。”
萧湛叹了口气,可惜这苏父忠的是前朝,与本朝无关,他的后人在本朝自然也得不到什么优待。
众人见此,本以为苏氏母子没救了,却见唤春带着梁宣走了进来,开口阻止了皇帝对他们做出处置——
“陛下且慢。”
众人一怔,同时往唤春方向望去,只见她领着儿子,从容走到苏灵均面前。
苏灵均心中一时狂跳如鼓,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唤春。想到她们当年的恩怨,很怕唤春是来报复她的。唤春的身份今非昔比了,苏灵均愈发后悔于当年的糊涂,给自己树敌埋下了祸根儿。
不想唤春竟是对她微微福了福身,致谢道:“我也是刚刚才知晓,当年我的孩儿进京时,险为刺客所抓,是苏娘子救了他。未识恩人之面,一直是我心头之憾,如今得见娘子,才有了当面致谢的机会。”
殿上众人都有些不可思议,不由面面相觑。
当年之事,王肃正是当事人,不想冥冥之中,竟有这般机缘,也合该苏氏母子有这般造化,救到了贵人。
王肃对萧湛附耳低言了几句,确认了此事。
萧湛心有所悟,原来当年是王肃放走了苏女,这苏女有心逃离王氏,并有行善救人之心,想来确实是被胁迫,无辜牵连。
苏灵均也一时睁大了眼,她呆呆望着唤春牵着的孩子,梁宣对她露出了笑脸。
她心里也很意外,手足无措道:“我,我也实在没想到他会是夫人的儿子。”
唤春对她笑了笑,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自周家分别后,我与苏娘子虽不曾再见面,倒也常听闻你那些惊心动魄的事迹,好像你就在我身边,我们还在周宅共处的时光一般。”
往事不堪回首,苏灵均也没了当年的心气,经受过生活的种种磨难,早就对攀附权贵心灰意冷,一时不愿再提,“那时是我不懂事,冒犯了夫人,请夫人宽恕。”
唤春摇摇头,不以为意道:“你我本是同病相怜,乱世女子不易,你们母女的所作所为也无可厚非。你历经艰险磨难,最终拾回初心,如今能得善果,也是你的造化福报。”
苏灵均低下头,一时哽咽无言。
唤春又对萧湛道:“苏娘子原非自愿,是被逆贼所迫,才委身于他,不是心甘情愿为其生子。这孩子如今还年幼,不曾受过父亲影响,若枉造此杀孽,实在有损陛下盛德,望陛下网开一面,饶恕了他,就当是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儿积福吧。”
萧湛点点头,深以为然,他原也没打算真杀了苏氏之子,于是便道:“先前你送图有功,足见对朝廷的忠心,有你父亲之风骨。这孩子既然姓苏,自然也免受王氏罪孽牵连,你今后好生抚养他,让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不坠外祖遗风。”
苏灵均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直到内监提醒她谢恩,她才忙不迭磕起了头,激动的热泪盈眶。
“民女多谢陛下开恩,多谢陛下,民女定不负陛下期望。”
萧湛点点头,让内监送他们母子退下,然后和唤春相视一笑。
*
却说苏灵均因缘巧合保住儿子性命,恢复自由后,一时激动感慨,又念起留在金陵的母亲,离宫后,便直奔三桥巷的旧宅来寻找母亲。
此地的房宅依旧是旧时模样,却已物是人非了。
苏姨母虽未被抓起来,此时也已经被官兵从宅子里驱赶了出来,王玄朗死后被抄了家,这宅子自然也要被朝廷充公收回了。苏姨母流落街头,孤苦无助时,惊见女儿抱着孩子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阿娘。”苏灵均哽咽着唤了她一声。
苏姨母难以置信地大睁双目,母女二人分别已久,此时再见,不由抱头痛哭。
王肃也把苏应从牢里带了过来,跟她们母女团聚。苏应虽有些小盘算,可终究人怂胆子小,没实际参与过乱党作乱,故而萧湛大手一挥,也给赦免了。
苏姨母一时又惊又喜,本以为儿子此番是要必死无疑了,不想竟能苟全性命。
王肃对她们道:“皇后因感激苏娘子救了她的儿子,又念在苏应没实质参与过乱党的行为,便劝谏陛下饶了他一命,只是以后都要被免官永不启用了。”
儿子能活命,苏姨母已经足够庆幸了,她感激道:“能保全性命就不易了,哪里敢还敢再奢求做官?自今而后,不愿富贵,哪怕母子扫市做活也知足了。”
王肃点点头,抄家是朝廷的法度,他不能因私废公。因知他们一家没了这宅子就会无家可归,便让人给他们安排了暂时落脚的地方,然后便准备回去了。
苏灵均见他要走,连忙把儿子交给母亲照顾,就紧跟着追了出去,“将军。”
王肃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道:“还有什么事吗?”
苏灵均扑通跪在了地上,对他重重磕了一个头,感激道:“我感谢将军几番对我出手相助,王玄朗丧心病狂,想拉我们母子陪葬,若非将军周旋,我们母子恐怕早就死了。”
王肃怔了怔,他犹豫了片刻,或许也是眼睁睁看着侄儿死在自己面前的愧疚,他不想让她再继续误解下去了,于是摇了摇头,对她道:“不是我,是玄朗,那一夜,他求我救你们母子一命。”
苏灵均愕然,他不是不甘心,想拉他们母子陪葬吗?
王肃叹了口气,“我不清楚你们的恩怨纠葛,可你既然选择以命守护你们的孩子,心里对他应该也不止有恨,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希望你以后可以用心教养这个孩子,教他成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为国建功,以雪父亲谋逆之耻。”
苏灵均默默听着,她的面上很平静,眼中却有微光闪动。
王肃没有再说什么,对她微一颔首,转身离去了。
苏灵均眼泪夺眶而出。
……
苏灵均的事情也传回了吴郡,朱太公虽依旧不肯原谅苏姨母的淫奔之行,可听闻外孙女事迹后,却也认可苏姨母生了个好女儿,不坠家门忠贞之风。
朱太公终于松口同意让他们回来吴郡老家定居,给他们一家不至于流离失所。
此时苏灵均也不想留在金陵这伤心地了,于是便劝说母亲与外公握手言和,一家人前往吴郡定居。
苏姨母心中虽还有些惭愧,可在女儿的劝说下,也勉强答应了。离家几十年,她也的确是想家了。
得知她们一家要前往吴郡后,唤春便命人给她们送了一些金银财帛作为赏赐,还特地嘱咐内监,一定要讲清楚,这不是对乱党家属的赏赐,只是感谢苏女救她儿子之恩。
王公之妻钟夫人和裴静女也暗中悄悄给她送了些财物,让她能独立养活儿子。纵然这孩子不姓王,王氏之人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至于亏待了自家血脉。
前往吴郡前,苏灵均带着儿子来了王玄朗墓前祭拜。
此时,王大将军和王玄朗已经被重新安葬了,这也得益于唤春对皇帝的劝谏。
那一日,唤春得知王大将军被悬首朱雀桁示众,被百姓唾骂侮辱遗体后。不由想起当年在东府重阳宴时,王大将军击鼓纵剑的情景,何等意气风发。也是那时,她第一次对权力有了向往。
斯人已逝,音形犹在,今见大将军落得这般下场,唤春不免唏嘘感慨,便对皇帝进谏道:“前朝诛杀逆党,皆先极官刑,后听私殡。《春秋》许齐襄之葬纪侯,魏武义王修之哭袁谭。国法加于上,私义行于下,大将军也是一时磊砢人物,何至死后受辱?让王家人好好收敛了吧。”
萧湛深以为然,遂私下吩咐王公为王大将军父子收尸下葬,入土为安。
大将军被重新安葬的同时,王玄朗的尸骨也被收敛,父子二人最终葬在了一处。
苏灵均带了一壶酒,倾倒在他的墓前。
她跪坐他的墓前,恍然想起姑孰的某个夜里,王玄朗半夜忽醒,把她拉了起来。
那一夜,清风和畅,明月高悬。
他饮了酒,半醉半醒地在月下舞着剑,当时两边战事一触即发,胜负莫测,随时都有败亡之忧,他一时也有了前途未卜的茫然。
后来,他把剑一丢,似醉非醉的对她说,他太坏了,他用卑劣的手段得到了她,她应该恨他,现在的他不配说爱她,或许有一日他们都死了,她才会相信他的真心。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爱她,却是如遭雷劈,说他是不是傻了?
他不语,只是一昧苦笑,不想一语成谶。
苏灵均手上的酒倒完了,有些话他已经听不见了,可她还是想说给他——每逢清风明月夜,忆君音容如故。
她抱着儿子,最后给他和王大将军磕了磕头,起身离开时,却在山道上忽然望见一道久违的熟悉身影,二人撞了个对面,同时一怔。
荀妙女一身素服,平静站在她的对面,先开了口,“你来祭拜他吗?”
苏灵均有些心虚,无颜面对她,便低下了头,“夫人。”
“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荀妙女已经释然了,不以为意道:“我和他不再是夫妻,你我也不再是妻与妾的关系,你不必这般卑微。”
苏灵均摇摇头,“我一直还没来得及亲口跟夫人道个歉。”
“你没什么可抱歉的,我反倒要谢谢你,让我早日摆脱了这个浪荡子,可以追求新的美好人生。”荀妙女故作坦然道:“我要改嫁给侍中刘温了。”
苏灵均愕然睁大了眼,她前夫才刚死,连热孝还没过,她就急着嫁人,就不怕遭人非议吗?不过转念一想,王玄朗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都巴不得赶紧跟他划清界限,谁会给他守孝呢?她不免自嘲。
“恭喜夫人了。”
荀妙女嘴上这样说着,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欢喜。她终于如愿以偿做了寡妇,再也不用嫉妒,不用争风吃醋,那个害她痛苦的男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她大仇得报,终于解脱,可她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她不免自嘲道:“我是逆党的前妻,需要跟皇帝信任的臣子联姻来洗白我过去的身份,而刘温是孤家寡人南渡,需要跟一个高门贵女联姻,来帮他在江左士族站稳跟脚,我们算是各取所需。”
苏灵均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心里一时说不出的滋味。
二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时,荀妙女勉强露出个笑脸,看着她抱在怀里的孩子,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能让我抱抱他吗?”
苏灵均呆了一呆,然后点点头,主动把孩子递到了她的怀里,教儿子道:“来,小宝,叫大娘。”
荀妙女鼻子一酸,不由眨了眨眼,她抱着那可爱的孩子,爱不释手,小宝口中咿咿呀呀的,还不会说话,却也不排斥她的怀抱。
这个孩子的眉眼神态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很像王玄朗小时候的模样,她看着看着,不由红了眼眶,一时百感交集。
“多好的孩子,像他父亲。”说完后,似是觉得不妥,便又添了一句,“不要像他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