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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春 昔在野 20030 字 10天前

可当这个需要续弦的鳏夫,有着至高无上的身份时,那年龄差距就不再是问题了。反倒因为权力的加持,给他赋予了别样的魅力。

即便是个老男人,也必须是个可爱的、会疼人的老男人。

人会老去,可权力永远年轻。

周老夫人也点头笑道:“虽说是续弦,可这门亲事也到底是我们高攀了,若晋王再年轻些,哪里轮得到我们家的女儿去续弦呢?”

在众人都欢天喜地议论的时候,唤春心里却有些堵堵的。

因着晋王相看之事,周氏姐妹今夜便不去游秦淮了,唤春也一个人默默回了梧桐苑休息。

响云见姐姐离开,也悄悄跟了上来,看她一回来就躺到了床上,面向着墙壁,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坐在床边询问她,“阿姐,你不舒服了?”

唤春翻身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没什么,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响云看她脸色有些苍白,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忧道:“阿姐,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唤春摇摇头,自顾自喃喃道:“你说晋王为什么要选择周氏女呢?他连见都没见过她们,怎么就能选了她们呢?”

响云茫然了一瞬,才知姐姐是为此事低落,她冷笑道:“周氏这些新出门户的女儿,也不知有什么好的?偏偏让她们有了这气运,愈发得了意。可叹我们姐妹明明家世、才貌都要强过她们,却偏偏家中无男,寄人篱下,最后竟是样样不如她们了。”

唤春心里愈发觉得堵,勉强道:“人的气运倒也难说,这衣冠南渡后,多少世家兴起,多少世家没落,盛衰各有时罢了。”

响云叹道:“可恨我们没有长辈做主,又只是些闺阁女孩儿,不能像男儿一般抛头露面的交际,若我们出得了这闺阁,凭姐姐的姿色,就往晋王面前站一站,哪里还有她们姐妹的机会?”

“你当晋王也是何彦之那般的好色之徒吗?”唤春自嘲一笑,突然冒出一句,“其实晋王见过我。”

响云一怔,睁大了眼睛,“姐姐何时与晋王有过交集?”

“东府重阳宴上,我和他见过一面。”唤春平静道:“那天晚上,我在东府失踪,其实是被人关去了晋王的屋里,他晚上回房时看到了我。”

唤春神态很平静,那一日她被王静深关起来之后,正暗自神伤于自己被舅舅当作联姻工具,就意外发现自己竟是被锁进了晋王房里。

睡去晋王的床上,不仅仅是为了摆脱偷看机密的嫌疑,更是对他的一次试探。

栖玄寺祈福的时候,晋王没有跟任何贵女有过交集,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那天在竹林中,晋王却能认出她是祈福女郎之一,就表示他有在暗中留心她。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一个男人在暗中观察她,还认得她是谁,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那一刻她才会那么震惊。

当时,她还以为是晋王对她有些兴趣。所以就故意睡去他的床上,来回应他的暗示。

那时她颇有几分豁出去的打算,与其被舅舅在权贵间送来送去,还不如自己主动攀个高枝儿依附,搏一搏逆天改命的机会。

北方沦陷时,连丹阳郡主这般身份都不免遭难,那些平民女子只会更惨、更难以生存。听说还有不少老弱妇孺,因为留之无用,就被那些凶残的胡人拉去充当了军粮,胡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令人闻风丧胆。

她没有办法在这乱世独立生存,她只是想赌这一次。

可现在看来,似乎是她会错了意,晋王要娶周氏的女儿,那就是压根儿没看上她,是她自作多情了。

响云大惊失色,一时面色惨白,此事可从未听姐姐提起过,“姐姐,难道你……”

她犹豫着,难以置信地说出了那个大胆的推测,“难道你真正中意的人是晋王?”

所以才迟迟不肯接受谢云瑾。

“我虽有美貌,又占了先机,可晋王都没有见过周氏的女儿,最终却还是选择了她们,可见美貌也不是无往不利的。”

唤春自嘲一笑,她对自己的美貌还是挺有自信的,可对晋王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来说,女子的青春与美貌是不稀罕的,他可以很轻松的获得,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自己心里不是也很清楚吗?士族联姻都是强强联合,她这样一个落魄贵女,举目无亲,又是寡妇,人家凭什么看上她呢?

“只要他愿意娶,多的是冰清玉洁的好女儿想嫁,应该也看不上我一个寡妇。”

重阳宴是她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晋王的机会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她失败了。

游秦淮的时候,何彦之弃周氏而选她的时候,她嘴上拒绝着何彦之,可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小得意。

周氏姐妹总觉得那些好儿郎理所应当属于她们,她一个残花败柳的寡妇,二婚就不配嫁得好,就活该去配个歪瓜裂枣,一辈子都比不上她们,被她们瞧不起才是对的。

可何彦之却看上了她,狠狠打了她们的脸,但如今这巴掌却又打回了她自己脸上。

晋王没看上她的失落感,让何彦之看上她时造成的那点儿优越感,一下子就打的荡然无存了。

唤春也就心灰意冷了。

……

翌日,谢云瑾得知喜讯后,便也来了一趟周家拜访,不免同喜道贺一番。

他虽在王公手下做事,可这事儿他原是不知情的,这种涉及晋王私事的机密,大约也就是王氏兄弟自己私下商讨着决定,最后直接通知周氏。

互相恭贺一番后,周二舅也知道他的来意,便遣人去问了问唤春的意思。

这一次,唤春没有避而不见。

虽然晋王那边攀附失败,让她有些挫败,可她也不是会为男人神伤的人,幸而那一夜没有做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也算保全了她自己的体面。

她只需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此恪守本分,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她只是一个在乱世求生的孤女,生活没有给她那么多黯然神伤的时间,她必须打起精神,尽快为自己早做打算,寻求新的出路,遂请谢云瑾到花园一会。

二人沿着石子小路慢行着,天上云来云往,给他们身上投下一层阴影。

“我实在愚笨,当时没能领会你的心意。回去后也是后悔不迭,万不该在那时候成了个锯嘴的葫芦,让你心里委屈。”

谢云瑾边走边对她道:“我来的时候还怕你还在生气,不肯见我,可转念一想,又有几分庆幸,因为你还会生我的气。”

唤春淡淡一笑,她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想多留些时间,让彼此都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我想的很清楚。”谢云瑾忙不迭道:“我们谢氏虽比不得王氏那般显赫,可长辈是自幼教导我们要以诗礼传家,本就不注重追名逐利,也不需要什么强强联合。”

唤春静静听着,只不作声。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惹人怜爱的女郎啊,她生的那般柔弱,又没有了丈夫的保护,还被迫跟儿子分开,心里一定很难受吧?真想一辈子保护她、对她好、给她依靠。”

谢云瑾看着她,说的是那般真挚、动情,令人动容。

唤春听着听着,眼中竟是模糊了,她强忍住几要夺眶而出的泪珠,又想起离开豫章那日,宣哥儿追着叫她阿娘的情景,心中翻腾起一股难以言述的酸楚。

她只是一个孤身流落南方的孤女,斗不过梁氏这样的地方豪族,她的舅家虽是豪霸江东,却只会嫌弃她带着儿子不好改嫁,影响他们利用她攀附权贵,也不会帮她争取儿子。

她六亲无靠,势单力薄,没有办法靠自己要回孩子,只能靠改嫁个好夫婿,日后出人头地了,梁氏就得求着把儿子送过来给她养育。(′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可如今她攀附不到那最好的,只能退而求其次。

唤春低头叹道:“我前夫便待我很好,可是他死了,我是个软弱无用的人,没有办法自立,只能再找个男人依靠。”

谢云瑾闻言,心中一时狂跳,他伸出手,僵硬、试探、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

唤春没有抗拒。

第27章 东府相士薛娘子似乎落下些东西在我这……

回房后,唤春看着谢云瑾放在自己掌心之物,是一块白如凝脂的镂雕双雁玉佩。

雁,是纳采的定亲礼。

她收下了,是不是就代表她答应婚事了?等他下次登门,就该是正式跟她求婚了吧?

唤春苦笑了一下,心里竟没有什么特别喜悦的情绪,只是空落落的。

……

另一边,苏姨母得知谢云瑾来访,在他走后,便去倚兰苑找了姐姐。

朱夫人正在给两个女儿置办衣饰,以备东府相看,见她来了,便命人看座上茶。

苏姨母信心满满对她道:“大房一个女儿,我们这边两个,二对一,东府来人相看时,还是我们这边的胜算更大。”

朱夫人笑道:“你别看大房总是做出和睦大度的模样,真遇到这种好亲事,岂会不争?”

苏姨母警惕道:“他家那儿媳妇,还是王公的侄女儿,他们有王公的关系,不会暗中耍什么阴谋诡计吧?”

“这次是东府指派人相看,王公不做主,相士也不认得女郎们,她们想耍手段也没得机会。”

朱夫人冷哼了一声,她的令婉妍雅,尚柔端静,四丫头一个整天上蹿下跳的刁钻作精,只要是光明正大的,女儿们不怕跟她比。

苏姨母点点头,便又转了话锋,试探着跟她打听着唤春跟谢云瑾的情况。

“谢郎今日来访,怕是跟薛娘子好事将近,谢家不久后就要登门下聘了吧?”

朱夫人道:“我看他们两个谈的还算不错,至于亲事嘛……你也知道,薛氏是名门之后,自然眼界儿也高,不肯轻易许人的。”

苏姨母撇撇嘴道:“她一个寡妇,又父母双亡的,纵然出身好,如今也是家道中落,有了这般好姻缘,还挑三拣四,不就是不知好歹吗?”

朱夫人笑道:“她父亲出任豫章太守时,为了拉拢当地豪族,把她给低嫁出去了。她这头婚嫁的不好,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这再嫁可不得擦亮眼好好看清了人?”

“她这头婚都不好,还指望二婚能嫁个多好的?若不是她能生儿子,怕是连谢郎那样的也找不着。”苏姨母试探道:“灵均虽说还有几个月才除孝,可要是薛氏那边说不成,就把谢郎说给我们灵均如何?”

朱夫人眉毛皱了皱,也有些受不了妹子的蠢钝了,委婉道:“这是老夫人看上的亲事,我插不上嘴,何况谢氏是诗礼人家,怕是看不上苏氏的门第。”

苏姨母年轻时那些事儿,三吴世家都心知肚明,谢氏是有头有脸的书香世家,绝不会娶一个母亲有着淫奔之名的女子。

可苏姨母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只道:“会稽谢氏虽是名门,可门当户对的世家也不会让女儿去填房,他要续弦的话,要么娶门当户对的寡妇,要么娶次等世家的女儿。苏氏虽是门第差些,可灵均不仅美貌出众,知书达理,还是个头婚的黄花闺女呢。”

朱夫人心里翻翻白眼,索性挑破明言,让她清醒道:“人家谢氏看上薛氏,看重的就是薛氏名门之后,百年经学世家的清贵名望。灵均除了是个黄花大闺女,论模样、论气度、论家世,哪里比人强了?”

苏姨母一时哽住,羞的满面通红,讪讪离去了。

*

为了能在相看时脱颖而出,周家两房姐妹每天不是裁衣做饰,就是描眉敷面,争奇斗艳。

周老夫人自也十分重视这次相看,家里这几个丫头,都是素来娇惯坏了的,她们个个都觉得自己读书多、懂得多,又正是叛逆的年纪,长辈说的话都不爱听,因托唤春教导妹妹们相看礼仪之事。

毕竟薛氏家学渊远,大家礼仪,比周氏有底蕴。唤春又是个嫁过人的寡妇,深谙夫妇之道,由她先去教一教妹妹,免得相士来府时,她们姐妹又犯了小家子气丢人。

唤春推辞不过,只得勉为其难答应。

原是她自己想攀附晋王,没想到晋王没看上她,如今倒要让她来教导周氏姐妹闺中礼仪,以备他相看,只觉得讽刺无比。

……

两天后,又是一阵秋风送爽,东府的相士便来了周家,来人是许鹚,不过今日她只是来传个话,而非正式相看。

周老夫人和许鹚原也有几分熟识,还在她的道观中,给老周侯供有牌位。她原想让家里三个丫头先出来露露脸,让许鹚瞧瞧人才,却被许鹚给婉拒了。

周家女儿是美是丑没人在乎,晋王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主母,而不是一个美艳的夫人,只要相看后能得到晋王的点头认可就行。

“老妇此行来只是先告知一下准备事宜,后日才是正式相看的日子呢,届时再看女郎们也不迟。”

周老夫人也不再勉强,让人请了唤春过来,道:“近来都是我这外孙女在照看妹妹们,许仙长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吩咐她就是。”

许鹚淡淡一笑道:“这不是薛娘子吗?栖玄寺一别后,也有许久不见了,倒出落的更出挑了。”

唤春颔首道:“许仙长的修为也愈发精进了。”

周老夫人笑道:“我家那几个丫头粗笨,年纪又小,脸皮又嫩,怕相看时闹了笑话,近来都是我这外孙女在教导我那几个丫头学规矩。”

许鹚点点头,微笑道:“在栖玄寺时,便知道娘子薛稳重,如今又能担起师长之责教导妹妹,果然是端方贤德之女。”

唤春谦虚道:“不过是妹妹们乖巧懂事,不嫌我啰嗦讨嫌罢了。”

许鹚点点头,将相看时要准备的事一一嘱咐了她,唤春默记在心里。

吩咐完正事后,许鹚见她耐心谨慎,井井有条,又在老夫人面前对唤春赞不绝口,好一阵夸耀后,猝不及防地问道:“薛娘子这般稳重贤惠的名门闺秀,不知可定下人家了?”

周老夫人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还不曾呢,我就那一个女儿,素来是最疼她的,如今倒撇下我先去了,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也要先把两个外孙女的终身给解决了,日后才好去见她母亲呢。”

许鹚笑道:“放着薛娘子这样好的人才,只要她愿意嫁,有的是人愿意娶,还能少得了好夫婿?”

周老夫人知道许鹚素日来往的都是些高门贵族,因嘱咐她道:“那便托你的福气了,若打听得哪户好人家,千万记着我们些。”

许鹚很爽快地笑道:“薛娘子若有心的话,不若待会儿就跟我一道过去,去我那玄清观里拜一拜?老妇算姻缘,最是灵验的。”

唤春怔了一怔,她跟许鹚也算不得熟识,突然被邀请,心里有些意外。

先前在栖玄寺,也没见她这般殷勤地帮自己做媒,只觉得她另有用意。许鹚虽只是道姑,可素日来往的都是高门大户,有多少好人家想让她帮忙自家女儿做媒都求不得,她凭什么要帮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孤女呢?

她这边正胡思乱想着,周老夫人倒是乐呵呵替她答应下了,“那敢情好,许仙长便带了春儿一起过去,晚些再把她送回来就是了。”

许鹚又转头看向唤春,“那薛娘子就随我走一趟吧。”

唤春推辞不过,只得勉为其难同行。二人当时便一同离去,许鹚半分也没耽搁的就带她去了道观。

玄清观在青溪大桥北侧,是晋王赐给许鹚的道场,离东府不远,晋王偶尔会来此听道。

一路上,许鹚半句没有多言。唤春心里忐忑不安地猜测着她的用意,直冒出了千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能落地。

到了道观后,许鹚也不带她去大殿拜神,却带她穿过前殿后的回廊,往后殿而去。一转弯,就看见一扇圆形拱门,里边种着翠竹,有几间板屋,是给客人休息用的。

屋前长着一株松树,一道身着青色斓袍的清隽身影坐在松下看书,鬓眉若裁,凤眼精致,似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许士回来了。”萧湛往这边走来,又看向唤春,语气淡淡的,“薛娘子也来了。”

唤春看到晋王那一霎那,脑中轰然一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路上的千头万绪,此刻也终于落了地。

可一想到他已决定要娶周氏女,还故意引自己来此相会,不知道存了什么阴谋诡计,她的心就很快又冷硬了下来,打定主意和他保持距离,绝不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唤春微微福身请安,神色也是淡淡的。

许鹚颔首道:“殿下要的那卷经文,我已经找到了,还没来得及给您送去,不想殿下竟亲自来了,我这便给殿下去取。”

“我待一会儿便要走,回头你再让人给我送去也是一样的。”萧湛点头道。

许鹚颔首,便独自退下了,此处便只剩下了唤春和晋王两个人。

唤春见她走了,心下莫名慌乱了几分,对于和晋王的单独相处,一时颇不自在,抬脚便要去跟上许鹚。

“薛娘子。”萧湛开口制止了她的脚步。

唤春便走不动了。

萧湛看着她,提醒道:“重阳那一夜,薛娘子似乎落下些东西在我这里。”

唤春既已打定主意跟他保持距离,便咬死不认那一夜之事,面无表情道:“我不曾丢过什么东西。”

萧湛有些茫然,她此刻的语调冷漠,态度冷硬,跟重阳夜时的模样有些不大一样,好像在赌气的样子,他向她走近一步,将手伸到了她眼前。

唤春后退了一步,冷冷避开。

萧湛怔了一怔,缓缓摊开手掌,一个精致的镂金香囊便从掌心坠下,恍然入眼。

“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细细香味密密麻麻钻入鼻中,唤春眼底的光重重一颤。

第28章 喜结良缘你好像特别容易脸红

香囊在萧湛的指尖左右摇摆着,此刻阳光正盛,香囊那金子的颜色突然刺眼。

唤春呆呆的,一时千头万绪,不知所措。

萧湛见她不接,又如那日一般,把香囊往她面前递了递。

唤春埋下了头。

萧湛低眼看着她红脸的模样,说了一句,“你好像特别容易脸红?”

那声音低醇悠远,好像是趴在她耳边说的一般,从耳朵的孔隙里直钻进心里,叮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于是,唤春脸上就更红了,只觉好大一股子热浪上来,忽冷忽热,轰轰烈烈的,莫名窘迫了起来。

她好像的确很容易脸红,急了会脸红、羞了会脸红,面对他的时候,也会脸红。

萧湛的手一直在朝她伸着,她接也不是,拒也不是,但如果她不接的话,他可能会一直这样对她伸着手。那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唤春胡思乱想起来,醒过神后,便又红了脸,直红到耳朵根儿。又一想他在面前,肯定看见她现在这窘迫的模样了,保不准又要怎么乱想自己的心思,心里一急,那阵热就愈发下不去了。

她亟于打破现在僵持的局面,于是强做从容地伸出手,把那香囊握到了手心,然后飞快藏了起来。

“殿下既然捡到了,就该早些派人给我还回来的。”

萧湛收回手,坦然自若道:“让人知道我们私相授受吗?”

唤春震了一震,脸色愈发通红,他这话说的有几分不符合身份的轻佻,可晋王身份在那里摆着,到底跟随心所欲的何彦之不同,她自然也不可能像对待何彦之一样咄咄逼人的回应他。

“多谢殿下考虑周全。”她勉强回了一句,有些不知所措。

萧湛勾了勾嘴角,她应该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可此刻看她憋的满脸通红的模样,还是会觉得很有趣。

“薛娘子果然是一位端静稳重的名门淑女。”

他说完,便走了。

唤春愈发不能平静了,总觉得他在阴阳怪气自己,脸上红扑扑,心内突突的。

他没有再对她说别的话,可好像又把话都说尽了,反正她已经听见了。她又拿出香囊看了看,嘴角勾起了一抹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那一刻,连阳光都忽然灿烂了起来。

晋王走后不久,许鹚便过来了,她看了看她的神色,淡然道:“娘子既已见着了真佛,也无需再拜佛了,我这便派人送娘子回去。”

唤春点点头,知晓此行目的已成,她心里那样欣悦,面上反倒平静了。

……

回来后,唤春便把自己单独锁在了屋里。

她看着那香囊,打开扣子,闻了闻里边的香,重阳夜的一幕幕便又在眼前浮现……

这个香囊,是她故意留在晋王床上的。

在察觉晋王有在暗中观察她的时候,她就打定主意要抓住机会,攀上这个高枝儿。所以在发现自己被锁到晋王的房间后,她便故意睡去了他的床上来回应他。

如果晋王真对她有意,她只需装醉稍作引诱,那天晚上他就能顺水推舟。

她一个寡妇,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也就豁出去了。

可她到底是个含蓄又保守的妇人,真看到他的时候,就吓得不敢勾引了,只能留下这个香囊来暗示他,让他知道自己是愿意接受他的。

回来后,她就一直在等东府的消息,忐忑等待着晋王的回应。

可她千等万等,最后却是等到了晋王要在周氏择一女续弦的消息?

她一度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已经心灰意冷,准备接受谢云瑾了。可今日晋王把香囊还给她的那一刻,她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这香囊是她的,可里边的香已经被换掉了,换的是灵犀香。灵犀香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喜结良缘。

她没有会错意,他要的就是她。

他说要在周氏择一女,没说要择一周氏女。

这个女子,当然也可以是她。

但是晋王的身份约束着他,使他不能直接开口求娶她这样一个美艳的寡妇。毕竟世家有那么多清白好女儿可娶,晋王为什么偏偏看上她一个素未谋面的寡妇呢?

美貌是她的利器,却也是她的拖累。

若晋王是因为见过她才要娶她,世人就会以为未来的皇帝是个好色之徒,自己是个不知羞耻的荡。妇,二人是早已私下暗通曲款,晋王才会求娶她,她就名声尽毁了。

虽说士族推崇名士风度,但离经叛道,蔑视礼法终归只是男人的自由。她是个女人,又是个寡妇,二婚想要高嫁,就必须比一般妇人更加恪守礼法,洁身自好,维护自己的清白好名声。

她可以是寡妇,但不能是荡。妇。一个荡。妇,是不可能登上皇后位的。

晋王是未来的君主,一个明君,也只能好德,不能好色,否则是不能服众的。

她必须要有绝对的美德,无可替代的优势,让自己在相看时脱颖而出,成为唯一合适的王妃人选,才能堵住世人质疑的悠悠之口。

晋王已经给她指好了路,接下来,就要靠她自己走了。

唤春思索着,在妆台前坐下,从匣子里拿出谢云瑾给自己那一块雁佩,眼中染上了一丝淡愁。

她原以为晋王没看上她,才接受了谢云瑾的雁佩,可今日知晓晋王的真实心意后,她又要如何面对谢云瑾呢?

谢云瑾也是很好的,可一旦遇到更好的选择,其实她也只是个俗人罢了。

她早就不是当年任由父亲做主婚事的小女孩儿了,她长大了、成熟了,想法也没以前那么简单了,自然有更多现实的考量。

她不仅是在为自己选择丈夫,也是在为她的孩子选择父亲。

谢云瑾前妻之子已占据了嫡长子之位,自己嫁给他,就算再生了儿子也继承不了他的爵位。

可晋王不同,晋王不仅身份尊贵,他还没有自己亲生的儿子,虽然已经有了萧恂这个养子,可如果能有亲生儿子的话,谁会不偏爱自己的亲生儿子?

日后晋王登基,他的子女即便做不成太子,也能被封诸王公主,有这样身份显赫的同母弟妹,还用愁宣哥儿的前程吗?

一想起离开豫章那日,宣哥儿追在河岸,撕心裂肺地喊她阿娘时,她就不由心酸欲泣。她虽暂时狠心抛下了他,可她不是不爱他。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留在豫章守寡,她永无出头之日。来到金陵改嫁,她还有逆天改命的机会。她既然选择了改嫁,就要把再嫁的利益最大化,不仅要自己出人头地,还要让她的儿子前程无忧。

只要能攀上晋王,她这辈子就不用愁了,她的儿子也不用愁了。她也不敢妄想晋王会对她和前夫的儿子视如己出,但他只要随便从指缝漏点儿好处,就够她的儿子一生受用了。

从她了解的情况看,先王妃是怀过孕又流产了的,是王妃不能生,而非晋王不能生育。

晋王才不过三十岁,正值盛年,而她青春妙龄,身体强健。若能作配晋王,为他诞下亲生子嗣,以后说不定还能搏一搏太子之位,成为这天下之主。

唤春这样想着,心口突然狂跳了起来,不能平静。

*

翌日一早,唤春破天荒出了一趟门,来到那处秦淮水榭,默默等候着。

信,已经给他送去了。人,应该也快到了。

秦淮河上,画舫依旧来来往往,路人过客,在这世上奔奔行行。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随着那百代不息的水流漂逝。

“你让人给我送信儿,是已经想好接受我了吗?”

未见其人,何彦之那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散漫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唤春目光循声望去,何彦之挑帘而入,落落从容,那双动人的桃花眼,总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可惜这样好的一个人物,与她却是有缘无份的。

何彦之走到唤春面前落座,窗外人声喧哗,水榭宁静雅致,面前的美人儿,今日也不再隔着那道劳什子帘幕跟自己对话,正在提壶斟茶。

“不知道你吃什么茶,便随意了。”唤春将茶碗推到他面前。

何彦之莞尔一笑,开门见山道:“无事献殷勤,索性直说吧。”

唤春面色淡淡,对他道:“晋王要在周氏相看之事,你应当知道吧?”

何彦之闻言挑眉,手指轻叩着茶碗,一口也没喝,“你请我吃茶,就是为了替周氏女刺探军情吗?”

唤春低了低眼,“你是晋王的心腹谋主,想来应该知些内情。”

何彦之笑了笑,拒绝道:“只有晋王自己清楚他的需求,我帮不了你。”

“那看来你对他的真实打算,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唤春莫名吐出这样一句话,语气带着淡淡的讥讽。

何彦之笑意一滞,眼中浮现一丝疑惑,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你……”

话还未说出口,便又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那香味很熟悉,他刚进来时就闻到了,此刻好像渐渐浓郁了起来,似乎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他眼神微惑,如重阳那一日般,又问她道:“你用的是什么香?”

唤春面不改色,坦然告诉他,“这是我父亲早年在洛阳得的西域异香,一旦经身,香味经月不散,极其珍贵,北方沦陷后,此香便已绝迹,如今在江左,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有。”

“只有你有吗?”

何彦之显然不信她的话,因为他觉得好像还在哪里闻过,绝不止她一个人有。

突然,何彦之面上的笑意敛去了几分,他微微向她凑近,细细分辨着那香气,等终于想起在何处闻到过这个香气时,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你选择了晋王?”

何彦之与她拉开距离,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终于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怪不得那一日晋王身上的香味如此独特,当时他想不起何处闻过,此刻他想起来了,不就是重阳那日在她身上闻到的吗?如果真如她所言,整个江左只有她有这个香的话,那晋王身上的香味,定然是来自于她。

他们究竟是几时有了这般亲密接触?晋王竟然连他也瞒了过去?

唤春坦然承认,“是。”

何彦之面色凝重,沉声道:“你选择了晋王,可你对晋王了解多少,竟然就敢选择他?”

唤春面色如常,“我不了解,不是还有你吗?”

第29章 恍然若失她选择了晋王,晋王也已经选……

何彦之仿佛被隔空抽了一巴掌,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之色。他一贯恃才傲物,自诩算无遗策,不想竟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

他忽然抬起头,认真观察着眼前这个女子。

她今日妆扮的简洁,发髻上戴着一个与中秋夜一模一样的花树金步摇,不同的是,花冠中间那颗夜明珠,此刻已经是一颗真正的珍珠了。

有些事情,此刻好像忽然想通了。

何彦之望着那冠上的珍珠,这才发现她原是那般难以捉摸,“中秋夜时,你是故意将这珍珠换成了夜明珠,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是吗?”

“是。”唤春坦然承认。

“你接近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清楚我跟晋王的关系,想利用我接近晋王。”何彦之目光闪动,质问道:“你游秦淮的真实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晋王?”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透出一股子心灰意冷的绝望。

“是——”

唤春平静看着他,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根本不需要她多做解释,对方就能猜出她的心思。既然早已清楚二人绝无可能,她便不会给他任何希望和机会,更不需在他面前有任何伪装。

“我在豫章就听说过你的名声,我没有其他门路能接触到晋王,所以在得知你要跟二妹妹相看后,我便精心设计,步步为营,只为引起你的注意,好通过你的关系接触晋王。可不想中秋夜后,我很快就被东府召去了栖玄寺祈福,便有了新的打算,所以就放弃了你的门路。”

何彦之听着她对自己坦白她的计划,看她亲手在自己面前扯下假面,恍惚有种幻灭之感。他忽然对她背过身去,在水榭中来来回回地踱步,一言不发,心乱如麻。

唤春的目光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继续跟他剖白着自己。

“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安分的人,我过惯了养尊处优,众星捧月的日子,我无法接受在深宅大院孤独守寡,籍籍无名,了此残生。可我是个柔弱无用的女人,我没有办法靠自己在这样的乱世得到我想要的生活,所以我只能选择那些有能力供养我的男人,并且要选择最强大的那一个,可以让我继续熠熠生光。”

何彦之停下脚步,眼神复杂地回视她的目光,竟说不出话了。

好大一场局,竟然在她来金陵之前,就已经在谋划了。原来从一开始,自己都不过是一块她踩着往上爬的垫脚石?

可即便不接受他,他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在对晋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可以选择他?

“为什么偏偏是晋王呢?因为他的身份?为了权势富贵?我以为我了解你,你又岂会是这般庸俗之人?”

何彦之百思不得其解。

“你错了——”

唤春打断他,平静道:“色,人之所欲;富,人之所欲;贵,人之所欲。你好色,我好富贵,你不是说过,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不回避自己的欲望,是人生在世之乐吗?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的快乐,你为什么不能帮我得到呢?”

何彦之如被当头泼了凉水,身心俱冷。他愕然看着她,没想到她竟然会用自己的话来反将他一军。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把自己看上的女人让给其他男人?”

唤春摇摇头,“你是个随心所欲的人,而我所图不过现世安稳,我要的你给不了,你要的我也给不了。”

何彦之怔住,那一贯带笑的桃花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之色,“真是个冷心绝情的人。”

唤春嘴角动了动,“我从没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可你藏的太好了。”何彦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在谢云瑾面前,你还愿意装上一装,怎得面对我的时候,就这般坦诚了呢?”

唤春默然许久,叹道:“因为你们是不一样的人,我在你面前,从来都是透明的,我们把彼此看的太透彻了,所以也就无需故作姿态。”

“或者说,你还在考虑他,而我完全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对吗?”

唤春背过脸去,道:“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你是有凌霄之姿的白鹤,而我只是一个贪慕虚荣的俗人,我只是想要一份俗世的安稳富贵。”

她声音柔柔弱弱地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突突刺过来。可哪怕是已经倒在血泊中,还是会觉得她是那般柔弱,她做的选择都是迫不得已的。

何彦之向她走近,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唤春坐着没有动,却不去看他,“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懂我,我也懂你,我唯独不想骗你,不愿在你面前作假。不想装柔弱、装可怜,来换你的同情,我没有迫不得已,这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虚荣,贪慕名利的女人。你对爱情的追求是干净而纯粹的,那是世上唯一不该被野心和欲望玷污的东西,所以我要让你早早看清我的真面目,不要为我这种不值得的女人越陷越深。”

何彦之脚步顿住,她太真诚了,连撒个谎、骗骗他都不会,他竟是无言以对了。

唤春抬眼和他对视着,眼中有着道不明的光在跳动,那饱满的嫣唇歙动着,“彦之,就不能帮帮我吗?”

何彦之听她对自己改了称谓,眼神蓦地一动。

她没有再对自己用敬称,而是直呼他的名字。换了一个称呼,看似关系亲近了,却预示着二人彻底没有那种可能了。

他懂得她,她也懂得他,可他们之间,也就止步于此了。

唤春看着他,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去招惹他,这样看似风流多情的一个人,其实恰恰是在用风流掩饰自己的纯真。

“彦之……”

何彦之眸光闪烁着,在她面前俯下身子,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她,“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唤春回望着他,眸中有泪意涌动,声音颤抖却坚定,“是。”

何彦之心下轰然,若有所失。

原来先头晋王在金陵造势,根本意不在周氏女,而在她。

她选择了晋王,晋王也已经选择她了,二人竟然躲过所有人的目光,就这样不动声色的把事情办成了。

他恍然想起那一日,自己给晋王建议的新主母标准——健康的身体,成熟的年纪,稳重的品性,细腻的心思。她全都有,并且她的能力已经得到晋王的直接肯定了。

可千算万算,他没有算到,他给晋王物色的完美妻子,他自己也是会喜欢的。

但是,她现在已经把自己最阴暗的一面完全撕裂在他面前,彻底绝了二人在一起的可能了。

她是一定会成为王妃的,他不帮她,她嫁进东府后,就是举步维艰。

唤春见他沉默不应,继续动之以情道:“我们之间或许无缘,但始终是最了解彼此的知己,不是吗?”

何彦之闭了闭眼,终是妥协了,对她道:“徐妃体弱不能生育,世子萧恂,实际是晋王长兄萧济之子,是他的侄子。”

“这我知道。”唤春心下松了口气,他答应了,她赌赢了。

何彦之便说出了她所不知道的隐情,“王氏兄弟原是萧济党羽,萧济死后,因局势动荡,需要年长的君主主持大局,王氏兄弟才又尊晋王为主。但因他们心中更重旧主萧济,所以是支持萧恂世子即位,将皇位回归萧济一脉的。”

唤春蓦地想起重阳那一日,大将军击鼓纵剑,意气风发的模样,竟是将晋王的风头抢去大半。当时只觉得大将军雄情爽气,风采逼人。如今想来,在君主面前过分出风头,实则是对君主的轻视,是有失君臣之道的。

“难不成大将军还想废长立幼?”唤春眉峰蹙起,那晋王和世子岂不是政敌关系?

“没那么简单,一个权倾朝野,手握重兵的人,怎会甘心屈居人下?”何彦之冷笑,“晋王在江左没有亲兄弟,血脉近些的兄弟,已经全在北方遇害了,如若晋王有了意外,萧恂世子将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若萧恂世子再有了意外,那整个晋室就后继无人了。”

王大将军狼子野心,晋王若绝嗣,晋室江山就要改换他人姓了。

唤春若有所思,心有所悟,“所以,晋王真正需要的,不是妻子——”

何彦之接着道:“是子嗣。”

*

从秦淮水榭出来后,唤春又转头去了一趟谢家。

谢云瑾在家收到她来了的消息时很高兴,那一日她接受了他的雁佩,这几日他都在家中备礼,准备再度登门拜访。这次登门,就要正式跟她提一提婚事的问题了。没想到自己还没登门,她倒是先来了。

他以为唤春是终于要答应跟自己的婚事了,便匆匆出来和她相见。

唤春站在谢家门前,没有进去,静静等着他来见自己。

谢云瑾脚步轻快,意气飞扬,带着即将得偿所愿的殷殷期望。

唤春看着他那欢喜的模样,对他淡淡笑了一下。

他也回之一笑。

唤春走到他身边,对他伸出了手,谢云瑾正要挽过她的手,却见她手指一松,那块雁佩便落在了他的手心。

谢云瑾滞了一瞬,眼中先是困惑,然后心中升起一股凉意,最终恍然大悟。

……

回去的路上,唤春靠着车厢,在车内一颠一颠的,人仿若已被颠碎,又被这秋日的风吹成一堆,勉强成个人形。

她既已打定了主意接受晋王,就必须跟过去断的干干净净,不能让自己留下丝毫有损名声,落人口实的把柄。

把雁佩还给谢云瑾的时候,他先是震愕,冷静下来后,问她为什么?

他备好了礼物,整理好的满心期待着登门去向她求婚,甚至都想好了他们未来的生活,如果她喜欢金陵的繁华,他们就一起住在金陵。如果她向往自然的淳朴,他可以带她回会稽老家隐居。

一切都那么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了,可她却在此刻打碎了他的美梦,掐断了他的希望。

为什么?

因为她想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她,与他交往的时候,她也是真心的,他也曾给过她难以忘怀的柔情与呵护,她贪恋那样的温柔,可终究无法抵抗自己内心的欲望,她终究是庸俗的,配不上他的真心。

他是那么好一个人,她不能再害了他,就把她当作一个自私凉薄的坏女人忘记吧,早日了断,及时止损,互不耽误,对他们都好。

她注定是要辜负谢云瑾了。

唤春眼里有着说不清的热意在涌动,她眨了眨眼,将那股将要夺眶而出的热意生生又逼了回去。

书上说,女人一辈子只会爱一个男人。

他们错了。

那是男人写的书,他们不懂女人,又不知用这套歪理邪说荼毒了多少女人。

她当然可以爱很多男人。

过去,是她的前夫。现在,是被她亲自拒绝的男人。以后,还会有其他人……

第30章 相看考核晋王会做出最终抉择

唤春回到周家时,天色已近黄昏了。

先头做的紫粉已经晾晒干了,丫鬟儿们分装好之后,便给姑娘们分送了过来,赶在相看时能用上。

彩月给她拿过来时,刚巧唤春回房,便笑问道:“娘子今日去见了谢郎,可是要好事将近了?”

唤春有些心不在焉的,淡然道:“我和他已经结束了,以后都无需再提了。”

彩月愕然睁大了眼,唤春今日出门时只说要去见谢郎,她还有些惊讶,往日都是谢郎登门拜访,这是娘子第一次主动回访,不想竟是去与其分袂了。

她一时心乱如麻,忙稳了稳心神,勉强笑道:“娘子原也没许诺他什么,如今既然说清,以后都无需再想了。”

唤春神色淡淡的,没有情绪,彩月便识趣退下了。

人前脚一走,唤春的泪便从眼眶滚了下来,她眨眨眼,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泪,好似把过去的一切也都随着那泪珠滚走了。

过去的便过去了,她也决意要忘记了,她的路还长着呢,停不下来。

晋王既然选择了她,她也会让他知道他的选择有多么正确。

*

翌日,便是东府正式相看的日子。

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周氏两房姐妹便已经开始如火如荼地打扮了。唤春这边倒是不声不响的,她心中已然有底,反倒从容了。

巳时初刻,周老夫人便领着唤春,王容姬,并着孔夫人、朱夫人、苏姨母一众女眷先来到了正堂等候。

很快就闻得门房通报,东府的相士到了,两厢见礼毕,许鹚便宣读了旨意。

周老夫人接下旨意后,便嘱咐唤春去领几位妹妹出来,就在这时,只闻一道微弱的女音制止了她——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苏姨母发声。

苏姨母望着许鹚,面上一红,吞吞吐吐道:“素闻许相士盛名,今来一趟不易,不知可否让我们灵均一道亮相,也请您也相一相我们灵均如何?”

朱夫人蹙眉,打断她道:“这是正经相看的时候,你要是想托许相士给灵均算姻缘,等相看完了再说也不迟。”

苏姨母抿抿唇,想来谢郎那边,姐姐是不会求老夫人帮她们撮合的,她们不主动去争取好夫婿,女儿谈何高嫁?

她心知此番机会来之不易,若不主动争取,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呢?无非是豁出她这张老脸罢了,她又不是没豁出去过,若能把握机会,给女儿挣一个好前程,他们全家就能扬眉吐气了。

只听她道:“刚刚晋王的旨意上说要在周氏择一女,也没说一定要择一周氏女。周宅有神气,贵人也未必一定是周氏女,我们灵均怎么就不能来相看了?”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连唤春闻言都呆了一瞬,没想到这苏姨母平时不着调,竟也有脑子清楚的时候。

朱夫人瞳孔大睁,万没想到女儿相看这般的重要日子,自己的亲妹妹竟会来搅局?疾言厉色斥道:“你要胡闹也要看看场合,这是你能胡来的?”

苏姨母梗着脖子道:“晋王金口玉言,难道说出的话要反悔吗?君主无信,岂能服众?”

就在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措手不及时,许鹚却是笑了,她也着实没料到竟还有人察觉了诏书中藏的小玄机,这玄机原是为唤春藏的,不想却被提前挑破了。

虽说事出突然,可许鹚到底见多了大场面,此刻也是不惊不乱,从容不迫道:“晋王诏书上的确是说要在周氏择一女,虽说是被人钻了用词不谨的空子,可晋王金口玉言,自然没有出尔反尔之理,既然被人质疑了,那就一起选吧。”

众人吃了一惊,朱夫人也气得涨红了脸,“岂有此理,晋王明明是要相看周氏女啊?”

孔夫人也忍不住蹙眉道:“哪有临时变卦的道理?”

苏姨母小心机得逞,心中一喜,灵均的才华与美貌,都是胜过周氏女儿的,比她们差的就是一个机会罢了。

周老夫人也要开口说些什么,许鹚却挥挥手制止她道:“老夫人莫急,难道您还对自己的孙女儿没有自信不成?若随随便便就被人比下去了,纵是成了王妃,也不能服众。”

周老夫人便哑口无言了。

许鹚继续道:“既然有人质疑这贵人未必是周氏女,那就索性让府上的未婚女子都来一道相看,公开公平比较,最后选出来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看看究竟谁才是这周宅的贵人,真正的凤命所归。”

唤春闻言眼神一动,便明白了许鹚的意思,无非是借着苏姨母闹这一出,将计就计,让自己也成为被相看的对象,倒是更便宜些。

这话说完后,许鹚竟又话锋一转,对众人道:“既然要公平相看,我们今日索性就公平到底,换个不一般的相看法子。”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周老夫人疑惑。

只见许鹚淡淡一笑,对周老夫人道:“晋王需要的是一个合适的主母,而非一个美艳的夫人。可女郎们的姿色各有千秋,未免让人质疑是重色而轻德,我们索性就在这堂上悬一道帘,女郎们全都坐在帘后,我不看她们的容貌,自然不知美丑,单纯评判才德,便能绝对公平,老夫人觉得如何?”

周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姿色高低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才德却是实打实的。晋王选妃不是选美,新王妃必须德行过关,才能真正让人心悦诚服,日后才配母仪天下。

何况那苏氏此时跳出来捣乱,无非就是仗着女儿姿色出众,想以美貌压周氏的女儿一头罢了,此法刚好可以断了她的心思。

遂点头道:“许仙长这个法子不错,那便如此选吧。”

苏姨母还想说什么,许鹚便又开口道:“难道在夫人心里,你家女儿便只有美貌出众一个优势吗?”

苏姨母便哑口无言了。

下人很快在堂上悬起湘帘,帘后置有椅凳,周氏姐妹们在婢女嬷嬷们的陪伴下陆续走到帘后落座,苏灵均和薛响云也都被请了过来。

响云被喊过来时还有些茫然,她才只有十四岁,干嘛拉她来凑这热闹?

她可不想嫁给快能给她当爹的老男人,便顺势拉着姐姐站到了自己身边,“姐姐也是未婚,既然未婚的都能来相看,那姐姐也来一起相看。”

唤春笑了笑,握了握妹妹的手。

许鹚点头笑道:“自然的。”

女郎们的身影在帘后影影绰绰的,众人都站定后,许鹚方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从怀中取出,开口道:“此乃晋王拟下的题目,封存此处,无人知晓,先请众人过目,以示公正。”

婢女以托盘将密函先依次呈至周家长辈跟前过目后,又呈至女郎们面前,所有人均确认过没有问题后,方又交还至许鹚手中。

许鹚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信函看过后,从容开口道:“晋王的问题很简单,只有八个字——‘为妇之道,所贵在何?’女郎们可以畅所欲言,老妇会将你们的回答一字不落的回禀晋王,晋王会选择最符合他心意的答案,现在,哪一位女郎先来回答?”

听到题目后,姐妹几人面上都露出了愁色。

这是很寻常、很简单的题目,恰恰是因为太简单了,只要把女子那三从四德,亦或是温良恭俭的美德随便堆几个,就能拼凑出千百种标准的答法,根本没有标准答案。真正难的,是从这千百种答法中,答出最合乎晋王心意的答案。

可是,没有人知道晋王的真实心意是什么。

谁都想抢占先机,可又怕自己选错答案,先答了吃亏,竟是个个都不敢答了。

只听令婉先开了口,却是质疑道:“这问题先答者吃亏,若是后人都借鉴了前人的回答要如何?岂不是越往后答的越好?”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许鹚笑了笑,道:“也好,既然女郎有异议,那我们便不公开回答,这就命人准备笔墨纸砚,女郎们分别将自己的答案写下,谁也没抄谁的机会,如何?”

众人也觉得这法子公平,这才没有异议。

笔墨纸砚很快就准备好,众人陆续提笔作答,响云知晓姐姐的心事,遂胡乱写了交过去。

待女郎们都答完后,婢女将答笺收了上来。

许鹚心知此番相看没有标准答案,唤春的答案是什么,什么就是最合乎晋王心意的答案。本以为拿到答笺后,她便可回去复命了,可当她将纸笺挨个看过后,却突然瞳孔一紧。

众人见她久久不语,相互对视后,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

周老夫人见她面色微变,因问道:“许仙长,结果如何?”

许鹚回神,整理好答纸笺后,回道:“女郎们答的都非常好,各有千秋,只是有两张纸笺的答案却是一样的,一时难分高下。”

周老夫人怔了怔,“是何人的?”

许鹚便抽出那两张纸笺,单独给老夫人过目,只见上边都是写着“子嗣”二字,一张是唤春的,一张是苏灵均的。

周老夫人渐渐蹙起了眉峰。

许鹚便对女郎们道:“女郎们的答案各有千秋,故而现在我想问问女郎们,为何要写这个答案?”她又低眼看了看答笺,“就从周二娘子开始谈一谈吧。”

令婉被点到名后,便先道:“女子不必才明绝异,但要有贤惠的品德,方能正身立本,所以要以贤惠为贵。”

朱夫人听了女儿的答复,满意地点点头,她的令婉虽然有时候脾气爆一些,可关键时候还是很妍雅妥帖的。

许鹚点点头,又看向尚柔。

尚柔想了想,接着道:“女子要清闲贞静,端庄持礼,与丈夫一起持家执业,因而谨顺才是为妇之本。”

许鹚微微弯了下嘴角,接着看向徽华。

徽华听完姐姐们的答复,心知好词儿都让她们说尽了,自己定是要表现的更加贤惠,才能脱颖而出,绞尽脑汁思索后道:“女子要有忠贞不二的节操,从一而终,守正持法,所以贞节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轮到响云,她实无心参与相看,小脸一红,吞吐道:“我,我就是听姐姐那样教我的。”

众人闻言都扑哧一笑,心知她们姐妹是被拉来凑数,以示公正的,只觉得她娇憨可爱又懂事。

许鹚也笑了笑,她点点头,又看向帘幕后的唤春和苏灵均,道:“女郎们说的都非常好、非常对,可薛娘子和苏娘子的答案是一样的,所以我要先问一问苏娘子,为什么要写这个答案呢?”

唤春心中一动,万没想到苏灵均也能想到这个答案。

她抬眼望向苏灵均,刚巧,苏灵均也在看她,二人相视一笑,便又避开视线。

唤春不由暗想,她尚是从何彦之嘴里套的话,苏灵均竟能靠自己揣测出晋王的真实心意,这个妹妹果然不一般,是个极聪慧剔透的人。

苏灵均低声道:“我只是想着嫁为人妇后,理当是以为夫家传宗接代为重,这才是妇人最大的美德。”

许鹚点点头,便又看向唤春道:“那薛娘子为何要写这个答案呢?”

众人便又看向唤春,唤春低下头,勉强答道:“只是刚巧想到我那远在豫章的孩儿,一时遗憾自己未尽到为母之责,又有何颜面谈为妇之道?有感而发罢了。”

响云显然对她的回答很不满,小声鼓励她道:“姐姐平日里教导姐妹们的时候,倒是颇有见地,此时怎就笨嘴拙舌,反倒不如我们了?”

许鹚也笑道:“薛娘子倒也不必过分妄自菲薄,尽可畅所欲言。”

唤春摇摇头,“其实,我只是有一些担忧罢了。”

许鹚挑眉道:“薛娘子请说。”

唤春抿了抿唇,试探道:“晋王有三十了吧,不知有子女几人?”

许鹚摇摇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未有子女。”

唤春点点头,她没有谈论所谓的妇人美德,只是以一种忧国忧民的语调叹道:“晋王是万民之望,社稷之主。而今天下大乱,正是需要明主匡扶社稷,驱除夷狄,收复河山之际。可晋王春秋渐长,却无子嗣相继,国本不固,实在令人担忧。”

话音落,许鹚那冷冰冷的面上,好似受到春风的抚摸,渐渐融化松动。她望着帘后的唤春,闪着光的眼中露出欣喜满意之色。

她果然会意了。

许鹚缓缓起身,将女郎们的答笺收入怀中,对周老夫人微一颔首道:“女郎们的回答我都收到了,我这便回去回禀晋王,晋王会做出最终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