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其实我以前是不信神的呢。”
朝利雨月抱着剑,倚在窗边,他的神色轻松,看着太阳的眼神却像是要一剑把它劈开。
“到了现在,我也不得不信了。神明啊、上帝啊,不管是谁都好。”
“我不得不虔诚地拜托祂们,祈求着奇迹的降临。”
第116章 Chapter.116婴儿的啼哭……
白兰杰索的行踪原本就不定,当他决定躲过某个人的时候,八兆亿世界为他大开后门,几乎没有人能够找到他。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他用苦恼的语气说,嘴角却上扬着:“我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哪怕这世界上真有必定得到真相的异能力,没有线索的时候也只能束手无策。但你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简直像是上帝的礼物。”
他的神色痴迷,挥舞手臂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曾经在许多媒介上看到这张脸。家族的史书上、拍摄的照片上、监控的影像上,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她。
她在清晨推开窗子,坐在窗边,自顾自地和他说,故事结束了。
“什么故事呢?”
他笑眯眯地说,茶杯里是昨夜的冷茶,原本用来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客人昨夜没来,而他有一个晚上没有睡,心脏异样地跳动着,让他不得安宁,他把手掌按在胸口,砰咚,砰咚,砰咚,好像有一尾喝了酒的鱼在撞击,他总以为这感觉很熟悉,又觉得模糊,直到她的脸出现在窗外。
她的呼吸溢进屋子里,像女神的叹息。
他看到她的眼睛像宇宙的熵增,无时无刻地上浮,他知道一切都会走向寂灭,可是她的眼睛像一片永远蓬勃旺盛的宇宙。
她耳边垂下的符文金色如同人一生中只能见到一次的哈雷彗星。
她静静地看着他:“你因为无聊而造出的故事。”
他于是想起自己第一次连接上八兆亿世界时灵魂的悸动。那时他对自己说你看这是八兆亿个你自己,你不该珍惜么?没有,他很快就厌倦了这么多的自己,陷入哲学和神学的漩涡中无可自拔,看到太多感知到太多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最后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是把这个无聊的世界毁灭吧,没准毁灭的那瞬间这个世界又盎然生机。
他一直向这个方向努力,但世界残忍地对他微笑,不给他任何可能的结果。他厌倦而痛苦地期待什么都好,什么都好,快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原来你也觉得无聊啊,”他悄无声息地笑了,声音像是垂死者的哀叹,“那么,快来吧,快来把它终结。”
他的灵魂又开始颤动,仿佛预知到什么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事情出现,他渴望而胆怯,迫不及待想要一切快快发生——
“但在这之前,请容我为你设置阻碍。”
哪怕是神明,也无法随意插手我的人生,所以快快冲破我的阻碍,来到我的面前——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房间中的虚影消失了,原本就冷清的茶水变得更加冰冷,稻川秋从窗边跳下来,端起茶杯。
茶杯里泡着的棉花糖不知何时已经融化,甜腻的气味蔓延着,像伊甸园的苹果,或者痛苦的砷。
围剿白兰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似乎用十年时间来为自己造就了无数的巢穴,稻川秋找到他之前,他甚至来得及和彭格列进行最后的对决。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有意义……
他垂下了眼,疼痛如同火焰一般席卷,死亡很快就会降临,身边团团围住无数的复仇者们,斗篷下的幽
魂虎视眈眈,再不给他逃走的机会。
他的目光却越过他们,看向那个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笑了起来,笑容如同伊甸园中诱拐夏娃的蛇在吐信子,那年他发现了八兆亿个自己。
“亲爱的,我会在新时代等待你。”
话音落下,他脸上的笑容定格,癫狂而痴迷,大片的血液如同命运线一般喷溅而出。心脏停止跳动之后,玛雷戒指失去主人,曾经被改变的世界线一条条回溯——
烟雾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将所有人吞噬。穿越时空只用了须臾,片刻后,他们回到了十年前。
她听到他们呼唤她的名字的声音。
她的手握住了在空中散落的玛雷戒指。
世界轰鸣的声音。
“啊,一切都要落幕了呢,”她笑了起来,“所以这也算是约定好的再见了吧?——在十年前。”
所有人都回到了十年之前,这是他们约定重逢的时间段。
少年们的脸上却没有约定被实现的喜悦。
仿佛预感到某种无法挽回的事件发生,心脏急促地跳动着,灵魂好像出窍,沢田纲吉讷讷许久,最后无力地问她:“小秋,以后还会再见吗?”
他将彭格列的家族史读完后问过Reborn很蠢的问题,“初代为什么要退位呢?”
Reborn说,因为他们已经尝试过了世界上最痛苦的味道: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止,拼死也无法完成——
努力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他不相信这个先人前辈实践无数次后得出的经验,他固执地想我更加努力就能让事态随着我的心意改变,就像我拼死一搏总能换来转机。
但他在十年后待得越久,绝望与痛苦就越深。
他读了十年后的自己留给自己的信。
他竭尽全力地和白兰对抗。
他试图找出另一条可行的方法。
他不愿接受她的死讯。
——然后他终于明白,努力也有做不到的事,哪怕我说拼死也要将你留下,可是时间已经在十年前就刻薄地告诉我。
我不得不接受事实。
他打败了白兰,拯救了世界,恢复了被毁灭的八兆亿故事。
然而,属于他的未来一塌糊涂。
少年脸上的神情何其熟悉,他实在是太像他的祖先了。而一想到金发青年,就会想起阳光如金子一般的西西里,无忧无虑的彭格列,幸福而掺杂着痛苦的从前。
稻川秋在离开初代所在的意大利之后,还没遗忘他们之前数次梦到那些痛苦的面庞,那时她以为这些是自己大脑幻想出来的模样,现在看到沢田纲吉的表情,忽而明白这不是幻想,而或许是异界之人的思念投射到她的梦中。
——“如果能一直抓着你的手就好了,那天的风很大,不是吗?”
“我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却只感到面目皆非,原来我心里的故地早已在你的讲述中变成另一番模样,偏偏你已经不在。”
“欠你的冰淇凌你仍不来取,我每天会喂一支给海鸥,倘若你说我耍赖,那就快回来找我。我记得每一只海鸥的模样,愿意带你去讨债。”
“想念这种东西不过是弱者多余的情感,我绝不会念念不忘你的影子,只时时刻刻准备着将你拷杀。”
“我再也不想给你写信,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为什么还不跳出来告诉我这只是个恶作剧?”
“……”
在无数个夜晚中她突然醒来,执笔写下一个又一个故事。然而已经晚了,模糊的人名,不详的故事,思念变得面目全非,她回眺从前,故事只是狰狞的巨兽,吞吐着她的情感。
她要杀死这只巨兽。没有回头路可走。
玛雷戒指、彭格列戒指、阿尔克巴雷诺的奶嘴。
彩虹之子们毫不犹豫将桎梏着他们人生的奶嘴交了出来,玛雷戒指已经在她的手上,最后是彭格列戒指。
她转向彭格列们——或者说转向他们手上的戒指——神情平静。
“Giotto、G、雨月、蓝宝、阿诺德……”
“离开之前,你们不愿意对我说些什么吗?”
送回她手上之后就一直被佩戴在她手上的电子表,她举起手腕,看着有裂缝的表盘突然破碎,好像是风,也可能是有人站在她面前,低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然后,用手指轻轻拨动指针。
00:00分,00:01,自此,凝固了两个世纪的时间开始走动。
“多么残忍啊,在分离之前见面,然而我们却无法抵挡这诱惑。”
金发青年叹息着出现在空无一物的背景中,他的眼眸如此明亮,纵使再过一个世纪、两个世纪、无数个纪元,稻川秋也再不会忘记他眼中的火焰。
在他之后,两百年前的人物依次出现。朝利雨月摸了摸她的头发,手铐铐住了她的手腕,有人的手触摸她的脸颊,凉得像一支冷冻两个世纪的冰淇凌,大少爷抱住了她,嚷嚷着威胁她再丢下她就再也不会原谅她。
“请最后原谅我一次吧。”
她弯起眼睛,慢慢出声,伸出手,用一个拥抱的姿势,抱住一众早就该逝去的尘埃。
她什么也没有触摸到,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没有询问你们是否爱我,因为这本来就是个再确定不过的命题。
被爱就会死。
相见就会别离。
我拖延着与你们相见的时间,而这一刻降临的时候,所有语言都失去了意义,仅仅在这最后的时刻,恋恋不舍我们的过往——
我期待着与你们的再一次相见。
她的身体在空中解离,化作世界的离子。
彭格列指环、玛雷戒指、阿尔巴雷诺的奶嘴浮在空中,震颤着,世界随之而嗡鸣。
她的嘴唇翕动着。
【食我嗅闻】——
世界的粒子一拥而上,包裹着以她为中心的内容,万物一朽,万物一生,被分离为七的三次方的世界原石被分解,不定的应力被吸收走作为锚点——
她再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在现实中,复仇者身上的枷锁忽而段段碎裂,彩虹之子身上的桎梏轰然碎开,这个世界再也不会不定地漂游,而作为固定的锚点,立在熙熙攘攘的世界之中,一眼就能够被她看见。
她仿佛化身为执着书的神明,自由地翻开书页,将自己曾看过的部分打上标签,一页又一页……
被解离的躯体还未凝固,在四方漂游,仿佛再也不会回到从前的世界。冥冥之中,稻川秋听到一声叹息,有人触摸了她的灵魂,重新凝实的身体向下落,掉在冥河之水中,洗去她的记忆——
不,不对,她绝不会再忘记!
她还记得——
金光大盛,她睁开眼睛。
发出了一声作为婴儿的啼哭。
第117章 Chapter.1171990年……
1990年秋。
稻川秋出生了。
她的父亲和母亲很爱她,虽然她根本没感受到:在她出生后的第三个月,夫妻二人双双出车祸而死,只留下一笔微薄的财产和尚无自理能力的她,法院将她判给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抚养,但亲戚并不情愿操持一个婴儿的生活,不多久就会将她“脱手”……等到七岁那年,她已经在六个家庭中辗转过,最后收养她的是一个年迈的女人。
1997年夏。
稻川秋趴在窗边看着天空,万里无云,她转过头。
“绫子奶奶,”她问,“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吗?”
绫子奶奶就是她的最新监护人,此时她正在笑呵呵地煎年糕,嘱咐她:“晚上的时候一定要回来唷。不要去和邻居家的狗打架、也不要欺负别的小孩,这是你的零花钱,之后不要去翻垃圾桶的废品卖了,把机会留给别的更需要的人吧。”
她被硬塞了一把硬币,装在口袋里当啷啷地跑出去。绫子奶奶不放心的声音还在身后传来:“别跑那么快——如果一定要打架,千万别让自己吃亏啊!”
她怎么会吃亏呢,虽然才来半个月不到,稻川秋的威名却已经在附近传开,大家都知道不能随便招惹她,否则她打人痛得要死、和大人告状的时候她还会装可怜——大人看了一眼就会斩钉截铁地说,“这绝对是我家臭小子的错!乖乖,你别哭呀,阿姨给你糖吃!”
稻川秋当然没哭,她只是捂住了眼睛,可这不妨碍大人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发现她在假哭的小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嚷嚷着“她是骗人的!她没哭!”,然后被家长一巴掌打在脑门上,“臭小子,你说什么呢,快道歉!”
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低下脑袋给她道歉。等看到
她得意笑起来,又呆住了,脸涨得通红。
“对、对不起,我们不该扯你的头发,”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也不应该和你打架……对不起。”
稻川秋嘴里含着糖,含含糊糊地说:“下次还敢抓我的头发吗?”
“不,不敢了。”
男生觉得脸烫得厉害,不知道是觉得丢了脸还是因为自己说了谎,他在心里偷偷说,如果有下次,没准他还会伸手。
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的时候,整个人微微晃动,头发就像是流淌的云,让人忍不住摸一摸。但她反应太大了,他们才刚刚碰上去,就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接着拳头就挥了过来。
男生摸了摸眼圈,颧骨现在还肿得老高,痛得厉害,她看上去很小一只,怎么拳头那么可怕?他支支吾吾地道:“我说对不起了,那以后,我可以和你玩吗?”
其他几个小孩也跟着附和。他们对这个外来的同龄人很感兴趣,可她总是对他们爱搭不理,让他们沮丧极了。
“哼,”她说,“看你们表现。”
小孩争表现比大人直白多了,这天之后,稻川秋的口袋里就总是装满了糖,推开门走过路口就会发现已经有小弟在翘首以盼,她插着口袋走过去,马上有人殷勤地报告:“小秋,周围发现四处异常,分别有箱子移位、滑轮磨损、巷子的猫突然死了、有五个人在同一个地方摔了很多次!”
稻川秋强调:“叫我大姐头。”
他们答应了,然后之后又忍不住叫她“小秋”。被她再指出来,干脆就无赖地说,“已经喊顺口了、想要改口很麻烦的!”又说,“而且你明明比我们小嘛,为什么要喊你姐姐啊!”
“大姐头”不是“姐姐”……算了,稻川秋懒得跟他们解释,反正这群人实质上把她当成首领就行了。她点了点下巴:“分别在哪里?走吧?”
小孩们便成群结队地带着她跑向第一个地方,一路上吵吵闹闹,让看到他们的大人都露出了微笑,顺口问:“呀,作战小分队今天又要去消灭什么怪兽啊?”
村上英和兴致冲冲地答:“小秋说是专门在车轮胎上做手脚的怪物!”
说着一群人就跑了过去,留下大人摇头:“该说不愧是小孩吗……想象力真丰富。”
想象力丰富的小孩正围着一只怪物讨论:“看上去好凶。比上次红色的那只还凶!”
“好可怕!如果放着不管的话骑车的人就惨了!”
“幸好有我们出手!否则兰放町的大家就惨了!”
“作战小分队,守护兰放町!”
一群小孩把手叠在一起,高高抬起,又高高放下,最后满怀期待地看向稻川秋:“小秋,快把它解决掉吧!”
稻川秋便伸出手,怪物在她手下就像一块丝滑的黄油,发出滋滋滋的尖叫,很快就融化得无影无踪。小孩们虽然没有参与动手,却纷纷与有荣焉地击掌:“作战成功!欧耶!”
路过的大人看到他们一群豆丁又唱又跳,故意问:“你们在玩什么作战游戏啊?”
“守护战!怪物VS兰放!兰放町获胜!”小孩们回答。
大人撇了眼他们围着指着的地方,那儿哪有什么东西?不过是空气罢了,当然,成熟的大人可不会戳破小孩的幻想,笑道:“那兰放町的安全就靠你们了,小勇士们,继续加油吧。”
“没问题先生,放心吧先生!”小孩们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向他们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接着推着他们老大离开:“快走快走,小秋,去看下一个是不是怪物呀!”
大人看着被簇拥在中心的稻川秋,漫不经心地想,这群小孩的游戏似乎是她来了之后才开始流行的?没想到外地小孩间流行这样的游戏呢。
外地小孩当然不流行这样的游戏。
稻川秋看了一眼路过的人肩膀上的蝇头。随着她的目光,小孩们也看了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刚才小秋看到了什么?可恶,我们也想看,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一起看见呢?”
稻川秋刚才加诸在他们眼睛上的力量已经消失,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像是无端索敌的士兵一样,把目光东撞西撞。
“不可以,”他们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没有反击的能力,就贸然和它们对视上,很有可能给你们带来灾难。”
小孩们只好悻悻地打消了央求她的想法。
稻川秋弹弹指头,顺手将路上见到的蝇头消灭,动作娴熟,像是刻在了她的灵魂里。
使用常人所没有的力量对她而言好像是理所应当的。
人们常说,人类的记忆要到三四岁时才能够变得清晰起来,在那之前都像是处在雾中,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可稻川秋自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记忆。
她并没有出生之前的记忆,但朦胧地,她知道自己只是失去了、而不是没有。她的灵魂不纯粹地属于这个世界——她一定来自另一个地方。
否则,她怎么会记得那些没有姓名、没有身份、没有共同经历的故事、却又如此深刻的面庞呢?
稻川秋猜想自己是个穿越者又或者重生者,总之,她曾经有过另外的人生,但出现了一些意外,她失去了记忆,并且变成了一个婴儿。
这样的猜想在她发现自己拥有异能力、别人没有的时候被肯定了。
出生以来只接触过动画片等幼稚的媒介,稻川秋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就像番剧里经历多周目后失忆的女主,被剧情制裁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能由男主去唤醒她的记忆……”
然后她很快洋洋得意:“现在看来,男主还没有找到我,没准他们正像公主一样无助地等待着我,而我,作为伟大的骑士,正在讨伐恶龙的路上。”
下意识一样,她对自己的性格和想法作出解析:很多名词从未接触过却自然而然地从脑海里跳出来,对事物的敏感和自得……
于是她又得意起来:“我以前肯定是个强者,否则我不会那么自满。”弱者只会一味惶惶,才不会像她一样。
“但也有一些不对,”她又想,“有一些东西不像是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比如我之前觉得我像夏目贵志……夏目贵志谁啊?总感觉我缺一只会说话的猫……那么,或许我不是重生,不是周目轮回,而是穿越了世界。”
这无疑是个再坏不过的消息,一个人再本事通天,在说到“跨越世界”这种深重的话题时,多少都会踌躇和退却的。
稻川秋可不觉得这是个坏消息。
“能穿越一次,就肯定有第二次,”她心道,“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她对自己的推断近乎完全正确,因此她几乎没有受这个世界多少影响,横冲直撞地保留着自己从前的性格——这也是她被不断弃养的原因,大人们总会恐惧过于聪明的小孩,而她聪慧敏锐地能看穿每个人的秘密。
绫子奶奶的秘密都过时了,所以她一直收养着稻川秋,没有把她转手给别人的意思。
稻川秋吃着绫子奶奶煎的年糕,渐渐也养成了习惯。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天然对亲情有着渴望和畏惧,前者让她现在乖巧地坐在桌子边吃荞麦面,后者让她对绫子奶奶至今不亲近。
明明绫子奶奶也不会打她,但她总觉得不自在。好在绫子奶奶也不在意这些,她只是一个劲儿絮絮叨叨:“最近兰放町很平静呢,小秋来了之后,连意外事故都变少了似的,小秋是兰放町的福星哦。”
稻川秋脸皮很厚地应下了夸奖,接着又说要出去玩。
“隔壁新搬来了一家人,他们家也有个孩子,小秋是附近的孩子王吧?到时候要对新同伴友好些哦。”
像是怕稻川秋不情愿似的,她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吃的荞麦面就是他们送来的见面礼,好吃吗?”吃人嘴短呀。
“好吃,”稻川秋一抹嘴,欢快地跑了出去,留下一个撒欢的背影。
蝉鸣声撒在大地上,又是一年夏天到了。
1998年夏。
夏油杰因为“看见怪东西”而被家长带着搬进了兰放町的新家。
他郁郁寡欢,爸爸妈妈为什么就是不信他的话呢?为什么别的小孩总是说他说谎?
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哭泣,同龄人的嘲笑和恐惧的眼神,小小的夏油杰还不明白自己的力量是什么,就早早地意识到自己是异类。
他是个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异类。
父母为了带他“散心”,缓解他的精神状态——“这孩子一定是太紧张了”,给他看病的精神医生这么建议,“带他换个环境,别给他太大压力吧”——阖家搬到了这个有些落后的城镇。
他无精打采地迎接人生第八个枯燥的夏天。
他原本以为自己又会变成同龄人口中的“怪人”。
——结果他发现,这里的小孩,全都是怪人。
第118章 Chapter.118不吃鱼饵
1998年。
这一年,稻川秋被绫子奶奶打包送进了兰放国小。每天放学之后,她会先和同伴行动一段时间,接着再跑回家吃晚饭。
兰放町是个和平宁静的城镇,虽然也在东京圈内,但外界的繁华和喧闹都离它很远。自去年稻川秋为了生活方便、一次性处理了滋生的“怪物”之后,作战小分队有一段时间无所事事,只能到处乱跑。
“好无聊啊。我们去抓独角仙吧!”
村上英和兴致勃勃地提议。他是除了稻川秋以外小队中的领头人,稻川秋没来之前,小孩们都听他的;现在她没有反对,孩子们自然无有不应,一群人背着黄书包呼啦啦地跑向后山。
村上英和跑在最前面,肩膀上背着两个书包,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是稻川秋的。
稻川秋不耐烦每天都背着个书包上下学,她觉得这样很蠢。但如果真的不背、被校警看见询问的话肯定会告到绫子奶奶那里去,她便学会了爬墙。
——嗯,爬墙就不用从校门口走,当然也就不用担心被校警发现了。
上学第一天,她先是在学校里逛了一圈,找到了最矮的那面墙,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顺理成章,她好像天然地会往高处跑,三两下就骑到了墙头上。
她不急着下去,干脆眯着眼睛眺望远方的夕阳浩浩汤汤,看着它被丛立的住宅啃食掉一角又一角。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在更高的地方看着太阳落下、被树木吞掉,然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小秋!”
村上英和站在墙角下,抬头看她:“你居然在这里。”
他仰着脸,眼睛圆圆的像只小狗。
她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
村上英和撇嘴:“当然是来找你……你是怎么上去的?还能下来吗?怕的话就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
他张开手,像小男子汉一样拍胸脯:“我绝对会接住你的!不用怕!”
稻川秋心想我要真跳下去,你得被我砸成饼。她掠过他,轻巧地落了地,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走吧。”
村上英和跟在她身后,像只小尾巴:“今天你怎么不等我们呀?”
稻川秋指了指他背后,又指了指自己背后。村上英和马上就懂了,他哭笑不得:“你不想背书包吗?”
她点头,他又说:“以后都不背了吗?”
她还是点头,他开始担忧:“那你岂不是每天都要翻墙?”
“不行,”他说,“以后我帮你背书包吧,你不要翻墙了,那样很危险的。”
稻川秋觉得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年纪很大了。这个年纪的小孩谁不把翻墙当成展示勇气的酷事啊?村上英和却絮絮叨叨,好像摔一跤就会死似的,绫子奶奶都不会那么唠叨!她不胜其烦,只好说:“随你的便。”
村上英和从此每天早上等在她家门口,像小奴隶一样帮她背书包。绫子奶奶敲敲稻川秋的脑袋,从此准备两份便当,一份给她,一份给她的小奴隶。
有人帮忙背书包,这种事何乐而不为。不过稻川秋偶尔还是偷偷去爬墙,后来干脆跑到天台去。她解析自己这种喜好,得出结论:她不恐高,她喜高。
村上英和不知道这事,否则他肯定要跺脚大喊她说话不算话。现在小少年还在兢兢业业地背着两个大书包,领着同伴们向后山挺进。
一群孩子兴致勃勃,沉重的书包无法拖慢他们的步伐,很快大家跑到了后山密集的树林前。
蝉鸣声和各种昆虫的声音响燥林中,小孩三三两两地钻进林中,寻找心仪的猎物。
稻川秋和村上英和一组,她满脸无聊,后者则努力让她高兴起来。
“怎么样,这只!超大诶!”他眼尖地看到一根树枝上栖息的独角仙,激动地大喊一声,接着连忙屏息,踮脚走过去——
“噫?!!!鬼啊!”
他吓得后仰几步,独角仙受到惊吓,振振翅膀飞走,稻川秋几步走过去伸手固住他的肩膀防止他继续往后倒,树后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村上英和勉强站定,只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光了:“你是谁啊!是鬼吗难道!你这个怪人!”
他赶紧把稻川秋往后扒拉:“小秋小心,这家伙不知道想做什么呢!我会保护你的!”
稻川秋:“……”刚才被吓得差点栽进土里的人是谁?
突然出现的脸慢慢清晰,树后的人走了出来,看上去是和他们年纪相仿的男孩,黑色的头发有些长,温顺地垂在他脑后,他脸上的神情是浮于表面的温和与稳重,只是听到村上英和的“怪人”形容时不着痕迹地下移了嘴角。
“我不是怪人,”他说,“我只是坐在这里看风景。”
“在这里看风景,”村上英和一点也不信,“说谎也要说得真一点吧!这里有什么风景、而且从来没见过你,你是谁啊!不会是间谍吧!”
怎么会有这么小的间谍啊。稻川秋简直想捂脸,有那么呆的小弟真是让她颜面尽失。
男孩道:“我是新搬来这里的,不认识什么人,只能来这里坐着了。”
初到新家,周围的环境和人都陌生,父母忙着磨合工作和生活,还不忘嘱咐夏油杰多交新朋友,“等你有了能说话的朋友,你的病就会好了,”母亲温和地和他说,他却感到厌烦,什么叫做他的“病”?他根本就没有病,是其他人错了。可他年纪这样小,说什么都不会被信的,他只好佯做同意,实则没有任何认识新同学、新朋友的欲望。
这也导致了他来了兰放町两个星期,却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当然,书面上的“能说话的人”还是有的,同学们说他好相处,老师说他是个好学生,父母看到老师的评价时又满意了,并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
别的孩子结伴游戏的时候,夏油杰只想一个人待着。来到兰放町倒也有一个好处:他发现
那些怪物变少了,如此自然也就少了对视后被追得灰头土脸的桥段,他的个人时间更多了,然后他找到了一个适合独处的地方。
空无一人的森林,聒噪又无趣的夏天,原本一切尚算和谐,岂料突然多了一群大呼小叫找独角仙的小孩。夏油杰抿着嘴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心怀故意地,他在对方即将得手的时候站了起来,吓跑了那只独角仙。
“嗡——嗡——嗡——”
他呆住了。
蝉鸣声铺天盖地,夏日的阳光扑面而来,在树影中投下明亮的光斑,令人头晕目眩,男生指着他满脸不高兴,女生瞧了瞧他,却一拍脑袋。
“我的书包,”她对村上英和说。
村上英和满头雾水地把书包递过去,她打开拉链,叮呤当啷翻了一会儿,从里面找出一个用袋子装着的东西,递了过去。
“你叫夏油杰?”
“……你怎么知道?”
面前的布袋子皱巴巴,看不清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夏油杰怀疑这是个恶作剧,没准里面是虫子的尸体、写着“讨厌鬼”“去死”的纸条,又或者……但他才不怕,夏油杰心想,还有什么能比那些怪物可怕吗?他怀着尖锐的对抗的心情接过袋子,打开了。
“……”
“……………”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试探地出声:“鱼饵?”
“是小饼干,”稻川秋说,“送你吃。”
夏油杰表示:“我不吃鱼饵。”
稻川秋:“所以这是小饼干啊。”
夏油杰不敢置信:“你把这个叫饼干?”
只见袋子里的是碎成了渣的饼干尸体,因为在书包里被不断碰撞、天气又潮湿,它呈现出一种黏稠的恶心状,假如再放几天,没准能收获限定版绿色点缀。
村上英和嚷嚷起来:“为什么送这家伙小饼干啊?绫子奶奶都没有给我做过几次呢!”
夏油杰努力忍住,但失败了:“所以你也管这叫饼干?”
你们兰放町是不是哪里不对?
稻川秋略微心虚但不多地道:“呵呵。本来应该三天前给你的。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区别,请收下吧。不用谢。”
夏油家上门时送了丰厚的见面礼,绫子奶奶因此想着回礼,烤小饼干是她的绝招,三天前她装了满满一袋给稻川秋,嘱咐她跟新朋友分享。
按理来说,同龄小孩都会凑到稻川秋身边去,她只要看到人的时候做出把饼干递出的动作就可以了。
谁知道夏油杰是只闷葫芦,表面上三好学生,私底下根本不群聚(稻川秋莫名感到欣慰),稻川秋又不会主动去找谁,没有碰面的机会,分享自然也遥遥无期。
现在居然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夏油杰捧着潮湿的饼干渣手足无措:“为什么要给我?”
“见面礼的回礼,”她说,“你不喜欢的话可以扔了,我会装没看见的。”
反正这对她来说算是任务:送出去的时候任务就完成了。至于有没有和对方成为好朋友……绫子奶奶不要求她这个,她更懒得计较。
夏油杰很想把它塞回她的手里,他没有和人过多来往的意思,不管是好意还是坏意都只想着推拒,但看着她满不在乎的眼睛,他又觉得不高兴起来。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在不高兴什么。但直觉还是让他做出了反应,他道:“我——”
“小秋!小秋!有怪物!出动,小分队出动!”
还不等他说完,几道鬼吼鬼叫的声音连滚带爬地钻进他们的耳朵里,夏油杰循着声音看过去,瞳孔瞬间紧缩——
只见几个手里紧紧抓着独角仙的地方孩子上蹿下跳,满脸慌乱,两条腿迈得飞快,好像后面有什么怪物在追。
而他们身后,狰狞的、他前所未见的强大的怪物,正在追逐!
第119章 Chapter.119有怪物哇!……
夏油杰发现自己能够看到“怪物”,是在五岁的一个午后。夏天,父母没空管他,但给了他零花钱。小孩在便利店随便挑了根冰棍叼着,穿着短衫短裤,骑着装有铺助轮的单车在一条长长的河堤上游荡。
后来回想,那只怪物只能算是最弱的等级。但当时他和它在河堤上狭路相逢,瞪大眼睛之后被吓哭了。
怪物意识到他能够看得到它之后,开始对他展开追逐。他当然不能束手就擒,小孩调过头卖力蹬着车子,踩得脚掌都冒烟,最后撞进人群里,他急切地大喊:“有怪物哇!”
大人们都笑了。
“这小孩在玩什么游戏啊?”
他们对他的无助和彷徨视而不见,笃定这是调皮小孩儿的恶作剧,任由他在人群中慌乱地穿梭,最后是下班的母亲赶来把他一把抱起。
“哎呀,玩得满头大汗呢,杰今天去做什么了?”
母亲在擦他的汗。母亲的怀抱是安全的。
他松了口气,紧张地连比带划,和母亲形容自己遇到了什么。母亲笑着点头,说等会儿回去给你做天妇罗,奖励你打败了怪物。
“……”
他没有打败怪物,怪物仍然存在,且无处不在。从那天开始,夏油杰惊恐地发现他的世界变成了另一幅模样,怪物盘踞在便利店的招牌后、蜷缩在角落的垃圾桶里、藏在门的后面,时不时对他露出微笑。平和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安全的世界变得危机四伏,小孩慌张不已,试图向父母、向同伴诉说——但没有人和他一样。
没有人和他一样能够看到这些可怖的怪物,他们把他的所言所语当成了小孩博取关注的招数。母亲开始苦恼,“啊呀,杰,这些故事说得太多了……我还有工作呢,下次再说吧。”同伴开始对他不满,“撒谎精,杰总是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可是根本就没有怪物嘛!”
满怀期待的倾诉迎来的是日益冷淡的敷衍,带着嘲讽的冷笑,夏油杰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除了他,没有人能看到那些怪物。朋友离他而去,父母对他失望至极,最后孤注一掷地带着他搬家,逃离渐起的舆论。
“那孩子说谎成性……不,也许是精神失常,否则怎么会说得那么逼真?”
“没想到夏油家居然养出了这样的孩子,真是可怜呢。”
“别让孩子和他玩了,否则被带坏了怎么办?”
搬到新家那天,母亲抱住夏油杰:“答应妈妈,变回以前优秀的你,好不好,杰?”
夏油杰握紧拳头。
他听到窗外的蝉鸣声,振振丛丛,像那年他蹬着有铺助轮的单车,在河堤上骑呀骑,以为很快就能逃脱怪物,岂料一头撞进樊笼,从此再没有冲出过那个夏天。
“……好的,妈妈,”他小声地回答。
兰放町的怪物不多,他逐渐学会目不斜视地路过怪物。他答应了母亲变回从前,于是也试着努力。他变回了好学生,变成了好孩子,他以为自己做到了——直到现在,他发现一切都扭曲起来,荒诞的发展让他目眩神迷。
随着怪物的靠近,树木陷入死亡,恐怖的威压降临,夏日的阳光变得阴森,尘土飞扬让人感到窒息。
率先发现异样的小孩儿虽然看不见,却半点都不慌张。稻川秋并不给他们每时每刻都能看见的能力,这让他们养成了观察周围的习惯,在发现周围的树木无端枯萎的时候,他们跳起来,大喊:“这里有怪物!!!”
“快来哇,小秋!”
后山的孩子们都被这一声吸引了,他们像一张扩大后收缩的网,以稻川秋为中心飞快靠近,接着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叫喊得更大声了。
夏油杰愕然发现,他们似乎都能看得见。
眼前短暂模糊,接着瞬间明亮,村上英和看见了前所未有恐怖的怪物。他的第一反应是拉住新来的夏油杰,使劲儿将他往后扯:“快跑!”
夏油杰被他拉得一个趔趄,错愕道:“你……”居然看得见吗?
村上英和才没空管他剧烈起伏的心神,大声道:“快点跑!别妨碍小秋!”说着更加用力,揪住夏油杰的领子,憋红脸,与其说是拉,不如说是直接拖着他走。
跟在稻川秋身边久了,村上英和对怪物的判断也更上层楼。普通的怪物,稻川秋会纵容他们上手摸摸,厉害一些的则只能围观,再恐怖的就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了,她会直接解决掉它们,“靠近的话可能会死唷,”她语气幽幽地告诫他们,而他们也毫不怀疑,抱团跑远,避免她顾忌着碍手碍脚。
村上英和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面前的怪物前所未有的强大,而他们能做到的就是赶紧跑,顺便疏散附近可能过来的大人。作战小分队可不是只有一个人在行动啊!村上英和使命感满满,拖着一个人也跑得飞快,也亏他力气大。这小孩眼睛还尖,远远看到有人靠近,连忙喊:“明
叔!我出来的时候看到你家猫在偷吃你晒的鱼!”
“啊哟!”明叔一拍脑袋,“这坏猫!我这就回去,英和啊,有空明叔请你吃鱼!”
说着急急忙忙调转方向跑了,夏油杰看得目瞪口呆,连挣扎都忘了,半晌猛地抬头:“我们就这样跑出来了?!”
村上英和不解地看着他:“你还想回去?找死?你没看见有怪物吗?”
他嘀咕了两句“不对啊小秋有没有让他看见呢”“看见的话不会那么呆吧连跑都不会”“拖得我累死了”。
夏油杰脑海里乱糟糟的,他好像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花了好长时间才重启:“……所以,你们都看得见?那个怪物?那个头上长角的、身体像是毛毛虫的……”
“我们也有眼睛啊,”村上英和没好气地说,“所以你不是看见了吗,看见了你就自己跑吧,你好重啊,拖着你我要累死了!”
夏油杰急切地抓住他的肩膀:“你们都能看见!?”
“……”村上英和觉得这个新同伴没准是脑子不太好。
“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坐在这里等吧,如果遇到大人的话别让他们进林子里。嗯……这个就当成考验!只有通过了考验你才能加入我们!”
说着,他挥开对方的手臂就想跑,夏油杰却又抓住他,愕然问道:“等等,什么考验,什么……不,我们不进去吗?就让她一个人面对怪物?”
刚才村上英和拖着他走,却漏下了稻川秋,只一个劲儿地催促他。难道……?夏油杰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又理所当然的猜测,怀里突然被扔进了一个书包:“正好你提起来……背着书包跑不快,你先帮忙看着!记得看好啊!里面有作业的!”
村上英和扭开了他的手,这下撒腿跑得快,好像怕再次被他抓住。夏油杰抱着书包也确实追不上他,只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他茫然了好一会儿,不知从何出来的勇气让他迈开腿,往森林里走去。
——他要去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轰隆的树木倒塌的声音,昆虫突然不叫了,蝉好像死掉了。他走着走着,突然跑了起来,跑啊跑,越跑越快,可哪怕短短的一段路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跑完。
他跑得气喘吁吁,孩子们四散跑开了,而他则朝着中心跑,一路跑到了事发现场,接着瞳孔紧缩,失声大呼:“小心!!”
只见怪物蓄力跳起,砸向地面上的瘦小的女生。遇上这样的怪物,夏油杰从前绝不敢与之对视,而是连忙逃跑,生怕被一口吞掉。然而女生不闪不避。
她疯了吗?!
夏油杰急得团团转,最后咬着牙一把扔下书包,冲上去想要把人扑开:他怎么能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死亡?!
“呼——”
他扑了个空,摔到地上,好痛,可他来不及在乎这个,抬头看到与他年纪相仿的女生伸出手,抵住了撞向她的怪物。
怪物身形庞大,铺天盖地,好似叼下了夏天的太阳,使得丛林中阴翳不尽,阳光消散,风吹得人心发凉。它咧开嘴,露出涎水恶臭的獠牙,吼声如同野兽咆哮,仿佛轻易就能够咬下女生的头颅——
铅灰色的眸子却还古井无波,神情平淡得好像面前的不过是一阵风,短发在风中胡乱左右,女生伸出手,嘴唇翕动吐出的字句凌乱,像零落在人间的音符,夏油杰睁大眼睛,瞳孔中完整倒映了怪物分崩离析的身影。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怪物痛苦地哀嚎,崩裂的身体再也无法遮蔽阳光,一瞬间枯萎的树木重回生机,夏天热烈地铺回大地,隔着树影投下光斑,落在女生的身上,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她像穆夏笔中的垂眸的神女,感觉到他人的存在,忽而转过头看他。
夏油杰睁大眼睛,心脏仿佛被一记重锤击打。他大脑空白,世界被外来的颜色涂满。
“嗡——嗡——嗡——”
蝉鸣声声大躁。
年幼的男孩卖力踩着装有铺助轮的单车,在河堤上飞驰,一头撞进人群之中。他大喊,“有怪物哇!”
“啊,”有人如此回应他,“那真的是小饼干。”
他呆愣愣地看向她。
稻川秋擦了擦手,道:“拜托了,别告诉绫子奶奶我拖延了那么多天。”
否则绫子奶奶绝对会敲她的脑袋,克扣她的小饼干。
第120章 Chapter.120“大吉”
1999年冬天。
夏油杰推开樟子门,屋内的暖气扑面而来,他手里捧着一叠红豆年糕,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稻川秋拉开被炉的一角,他盘着腿把自己塞进去,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绫子奶奶操控着炉子,正在给他们做年糕汤,香甜的味道弥漫在屋子中,让人恨不得一整个冬天都缩在被炉里,看着漫画,咬着红豆。
“你爸妈又出门了?”
“嗯,说是出差什么的……”
夏油杰趴在桌子上,摸出自己的寒假作业。国文老师要求他们把每天写一篇日记,他老老实实地赶工:“今天吃红豆小年糕,很好吃。”
然后在下面的空白画面上涂涂抹抹小年糕的样子,画完之后还不忘添上三张笑脸。
“这是你,这是我,这是绫子奶奶,”他依次指着笑脸说。
稻川秋看了看原始的黄豆笑脸,拿过他的笔,先添了一个怪刘海儿,“这是你,”下一个添上卷卷的头发,“这是我,”最后的在脸上画一条淡淡的疤,“这是绫子奶奶。”
夏油杰的刘海有怪味儿,明明没怎么精心打理,却像用了发胶一样持之以恒地怪模怪样。他丧气地搓了搓那节刘海:“别笑了别笑了……哼。”
绫子奶奶笑着说:“好了,不笑,吃年糕汤吧。”
她一人分了一碗,热腾腾的甜味钻进小孩子的鼻孔里,带着莫大的诱惑。说来也奇怪,稻川秋一直觉得自己不是爱吃东西的类型——她觉得自己上辈子没准对食物敬而远之、或者根本就是不用进食的种族——可是绫子奶奶的手艺太好了,她喝了一口,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话说,快到新年了,你爸妈还不回来吗?”
“……不知道。听说这个单子好像很重要。”
夏油杰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一年多前他变得“正常”之后,父母也随之大松口气。搬到这个偏远的城镇对他们而言本来就是一种对年幼儿子的妥协,现在一切重回正轨,他们自然也该将重心转移到工作上去。
不同于日本常见的家庭主妇,夏油杰的母亲有工作,而且是和他父亲同等级的公司高层。夫妻一向合力进退,担心儿子回到从前的环境里又会“生病”,便把夏油杰托付给隔壁的绫子奶奶,两人除了打回生活费、日常电话嘘寒问暖外,常驻东京,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也就是绫子奶奶人好了,把孩子交给她是个意外的正确的选择。稻川秋腹诽,但绫子奶奶如果是坏人呢?这对父母倒是心大……嗯,不知为何即视感很强,她从前也见识过这样不靠谱的
夫妻么?
她向来没心没肺,自己的事都不放在心上,更别说别人的,因此只是感慨片刻,马上就转移了思绪,道:“那新年的时候要和我们一起去参拜吗?”
“参拜?去神社吗?”
“对。你不想去吗?”
“不……我当然想去,”男孩猛点头,刘海一甩一甩的,“但是没问题吗?”
参拜的话一般会和家人去吧。
“没问题,”稻川秋往嘴里倒红豆汤,“反正家人这种东西是自己定义的啦。”
家人这种东西是自己定义的。
五条悟没有家人。只有族人。
“这样小的神社,居然也有这样强大的咒力缠绕。”
廊下飘雪,他眯着眼看到咒力流动的痕迹,身边的五条族人毕恭毕敬地念着手中的资料。他听了一会,不耐烦道:“别念了。用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东西,唠唠叨叨什么?”
他这次来是为了祓除藏身在躬腹神社中的一级咒灵。总监部为这只咒灵洋洋洒洒地记载了三大张纸,在五条悟眼里,却只凝练成一句话可概括的特征:拨乱空间的能力,近乎拥有灵智。
拥有天生不凡的六眼,很快觉醒出无下限的术式,五条悟是天之骄子,更是理所当然的五条家的未来家主。父亲和母亲都没什么天赋,生下他之后诚惶诚恐,很快就搬离了本家——“不能让神子大人有凡人的感情和羁绊”,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生活中接触到的族人们则对他又敬又畏,战战兢兢,有讨好有谄媚,唯独没有爱。
五条悟么,倒也不在乎别人爱不爱他——爱这种东西可是诅咒啊,咒术师总对爱感情复杂,五条悟没有感受过,正好不把它当一回事。不放在心上,自然也就不会让它在自己心里占多少位置。于是,从小五条悟的日常不是缠在父母身边撒娇痴缠,而是学习老祖宗传下来的古典、提升咒力、祓除咒灵。
今年他九岁,但对付一级咒灵,似乎也不是什么虐待儿童的社会新闻。他把跟着他的五条族人支开——避免误伤——便开始一个人悠闲地在神社间漫步起来。
咒灵也懂趋利避害,明明咒力漫山遍野,本体却迟迟不出,仿佛畏惧着他的到来。
“藏在哪儿呢?快点出来吧~”
他哼着小曲:碍于家教森严,这其实是一支平安京传下来的稍显严肃的曲子,但被他哼得七零八落,像落语的背景音。
零散的曲调声散落在山间,不知不觉被风传远,像雪天的鸟叫。
“听到了鸟叫,却没见到影子。它们藏在哪里?”
夏油杰爬上因铺着雪而打滑的石头,努力睁大眼睛,试图捕捉到冬日出没的鸟儿的影子,灰沉沉的天空却让他大失所望。
稻川秋灵活地跳上几块崎岖的巨石,道:“没准在山顶。”
夏油杰吭哧吭哧地跟着她往上爬,当了一年好学生,他还真有点儿样子了,这时遵守纪律、略微发愁地道:“我们这样不走山道、闯上去神社,不会被赶下来吧?”
稻川秋道:“我们跑快点就行了。”
这算什么回答啊?违反纪律了被追怎么办?——跑快点就行了。
夏油杰摇了摇头,嘴上说着“这样不合规矩,被发现就惨了”,身体却很诚实,跟着稻川秋接连越过嶙峋的山石,向着山顶的神社靠近。
今天是新年日,按理来说他们应该从正面的山道上去进入神社参拜。谁知道到了山脚下时,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出现拦住了他们。
“抱歉,神社整改,暂时无法开放……”
“如果需要的话请过几天再来。”
“是的,到时候会有补偿……”
山脚下集聚了一群准备参拜的兰放町民众,虽然计划被打乱了很不高兴,但也没办法,只好败兴而归。
绫子奶奶低头看看两个小孩:“怎么样,要回家吗?”
稻川秋穿着和服:“出来都出来了,我和杰去逛一逛,绫子奶奶先回家吧!”
“你们两个鬼灵精,”绫子奶奶摇头道,“记得早点回来,不要乱跑。”
躬腹神社所在的山山脚下有一条美食街,倒是个逛玩的好去处,绫子奶奶以为他们两个是想去买小吃,便放下心,给了他们充足的零花钱,先行回家去了。
绫子奶奶的背影才消失在视野中,稻川秋就拉住了夏油杰的衣袖,扯着他绕过正道,到了另一处可以爬上山的角落。
“怎么样,敢爬上去吗?”
夏油杰当然不怕。被怪物追得多了,他的体能已经超过了普通的孩子——而且,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可能比一些成年的男人还要厉害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不在乎这个,只是担忧地说:“可你还穿着和服——”
“袴本来就方便骑马狩猎,爬山而已,根本造不成什么阻碍。”
她说着往上跳,精准地攀到一块巨石上站好,以此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她穿着振袖,颜色是绫子奶奶挑的淡青蓝色,被风一吹,袖子像鸟儿的羽翅一般振飞,夏油杰忽然明白它为什么叫作“振袖”。
他跟上了她的步伐,毫不费力。稻川秋保持在他身前一两步的位置,他伸手就能摸到她的衣袖,好像正在触摸鸟儿的翅膀。他弯着嘴角,无声笑了一下,忽然问:“为什么非要上去呢?”
“因为来都来了?”
“之后还能来吧。”
“那就是没有理由了,”稻川秋认真地说,“就是因为我想要上去。”
她总觉得,哪怕自己在凌晨三点把睡得正沉的人摇醒、兴致冲冲地说嘿我要去看日出,你陪我好不好?——也绝对有人会纵容她,迷迷糊糊地说,好啊,去得早的话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来,你肯定会喜欢。
她肯定是被纵容成了习惯,所以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好在夏油杰也很纵容她。
“那我现在也想要上去了,”他说,“我们去抽一支‘大吉’的签!”
明明只是小孩,在这样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却如履平地,爬得比成年人还要轻松。
山并不高,他们很快就爬到了山顶。
山顶的神社散发出空无一人的死寂,零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笼目笼目……笼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要跑来……白鹤与乌龟……背后面对你的是谁……?”*
平安京时期流传至今的童谣,没有人教五条悟,他是听族地里其他孩子们玩游戏时唱的。
他把歌词记得很清楚,唱得也还算在调上,然而山风冷清,又没有那样游戏的心境,唱出来的歌声便断断续续,好像孩子在啼哭,找不到身后站着的人。
咒灵躲在哪里呢?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逡巡着,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实则早已经看穿了一切,只是无聊至极、消磨时间。
什么都看得清楚,实在是无聊至极——
他忽然顿住了。
苍蓝之瞳望向山的一角,那儿突然多出了一只搭在石头上的手。
稻川秋手臂发力,兼之用脚蹬,把自己送上了山顶。
小姑娘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振袖在风中翻飞如云,把凌乱的头发捋捋,她把别在耳边的布花取下来夹在衣袖上,研究了一下怎么夹得更好看。
终于,她看向了五条悟。
“呀,”她先是呆了呆,接着弯起了眼睛。
“‘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