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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求我不要死 木倚危 21082 字 1个月前

“请醒一醒!马上要下雨了,您会被淋湿的!”

克制的摇晃和急促的呼喊突然出现,将梦击得节节败退。山崎樋猛然意识到这是个梦。当然了,这是个梦。

“……”梦到的却是现实。

他睁开眼睛,苍白的人造光刺激眼皮,叫他迟缓地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怎么了?

其实并不需要回答。细长发凉的雨丝落到他脸上,窗外狂风骤作,把他的桌上的文件吹得片片飞响。呼喊他的下属“啊”了一声,跑过去将飞起的文件追回,他慢慢坐起来,扶住了额头,思绪慢慢回笼。

下属看他还在发愣,又赶紧过来把窗户关了,这才安心回去整理刚才被风吹乱的资料。山崎樋发了一会儿呆,他已经手脚麻利地整理好了所有文件,只是有些踌躇:“您……啊,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掉出来的吗?”

山崎樋的桌子上有许多资料,或者关于某起神秘事件,或者关于某些人。文字之外,图片也是极重要的信息媒介,因此,文件中也会夹杂着一些照片。

怕这张照片是从哪份重要文件中掉出来的,下属不敢随便将之塞进纸堆中,而是询问。

山崎樋随口问,什么照片?

下属便将手中的照片翻转过来。

山崎樋漫不经心地一瞥,目光倏地定格了。

只见照片上,穿着一身黑底金纹羽织的女生正叼着什么,嘴角微微弯着,坐在窗台上晃着小腿。她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爬上去的,她伸出手去够一只筑巢在窗边的灰雀,灰雀啾啾她的手指尖,就把时间定格在了这一刻。

“……是我的,”山崎樋说。

下属愣了一下:“啊?”

山崎樋走过去,将照片拿了过来。这不是专门的摄像机拍的图片,手机像素不好,被打印出来之后,经由人的指腹长久摩挲,照片上的人侧脸已经很模糊了。

他重复了一遍:“是我的照片。刚才不小心飞走了。”

下属看看照片,又偷觑他,突然想起了部里的某些传闻。作为才来不到三个月的“新人”,他不敢多问,又不好突兀地离开,便极尴尬地等在了原地。

山崎樋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窘迫一样,神色如常地将照片收好。如果忽略他有些不舍的眼神,几乎要以为这不过是张普通至极的照片了。

山崎樋把照片重新放好,问:“有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喜怒,下属却总觉大难临头。他缩着脖子道:“前天的行动……结果出来了。”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想要通过上司的脸色,来斟酌的话。

山崎樋漠然道:“没人告诉过你把话一次性说完?”

“是……是!”下属吓了一跳,“虽然成功剿灭了那个基地,但是后面统计,发现很多数据都已经被提前清除……”

“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本来是有的……”

山崎樋冷笑道:“‘本来’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他这两年加班的时间越发多,眼下的乌青几乎已经成了个人特色,仿

佛难去的阴翳,冷淡地看着人时,威压实在可怖。

下属抖了抖,在心里暗骂自己丢人,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完了全部:“负责押送存载数据的山本被袭击了,虽然他人没事,但是U盘被子弹打碎,数据已经没有办法再恢复。”

“所以你们没有提前备份数据。”

“……是的。”

“准备了一个月的行动,出动了三十个人,围剿一个规模不到二十人的基地,我只是出差三天不到,回来你们就告诉我这种结果?”

“……”

下属噤若寒蝉。

这次行动,山崎樋几乎从头到尾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只需要行动就行了。某方面而言,这算得上是山崎樋特意给他们留下来的晋升机会——对于前者而言不算什么,但这样的功劳却是没什么身份背景的公安难以得到的。他们本以为这次万无一失,都已经做好了庆祝的准备。

谁能想到,山崎樋临时出差,走了三天。三天而已,他们的行动居然就已经全然失败。

“其他人呢?不敢来见我是不是?”

下属讷讷:“中村前辈他们在处理后续……”

“三十个人处理一个失败的任务的后续。真是了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特殊处理部尽养废物。”

下属不敢再出声,山崎樋却没停:“派你一个新人过来挨我的骂是不是?一群缩头缩尾的饭桶,送到手上的机会都能给放飞——很好,很好。”

他顿了一下,冷冷道:“告诉他们,最好一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下属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但一点儿也不敢反驳,山崎樋说的只有一点错:他们一群人围在一起谁也不敢出头,生怕被骂得狗血淋头,最后决定抽签——他就是那个倒霉透顶的替死鬼。

山崎樋骂了一通,问:“总结报告呢?”

下属松了口气,将一沓厚厚的文件递过来。山崎樋一边看一边冷笑:“用这么多笔墨来记录你们的失败,浪不浪费。”

等他草草翻了一遍,了解了大概之后,便开始收拾残局:“去秋艺花卉市场找藤本石诚郎的妻子,告诉她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如果她想报仇,就把她手里的东西交出来,否则连她儿子的命也保不住。告诉之前抓住的井上诚,他一定还没有忘记……”

他一迭声的吩咐,夹杂着人名地名,各种信息,听得人头晕目眩。

下属却居然习惯了他这一套,偷偷打开了录音,免得到时候漏掉哪句话。

山崎樋一口气说完,太阳穴更痛了。他不耐烦地揉了揉:“可以按停了。你手机屏幕漏出来了。这么拙劣的录音手法谁教你的?”

下属讪讪地当着他面,拿出手机按停了录音。临走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

青年已经从沙发边移到了办公桌边,一只手支着脸,一只手写着什么,脸上的神情极不耐烦,眼下的乌青在眉骨投下的阴翳中越发得重,本来就白的皮肤现在更白,几乎是病态的颜色了。

如果不是知道部长常年会一线行动、逮捕罪犯,身手犹然凌驾在他们之上,他甚至要以为对方是随时可能猝死的加班社畜。

……至于这么努力地工作吗?为了升职?为了加薪?明明身上的功劳已经很多、家世也足够显赫了吧……这样的人物也会有烦恼吗?

“不是为了升职吧?部长要是想升职,早就走了,哪还至于几年都待在我们部门里。”

“那他怎么这么努力工作?……好可怕,幸好他不要求我们也用这样的作息表,否则我非得猝死不可。”

“听说是因为……你知道的吧,‘眼’。”

走出办公室,同事们围了上来,满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在“倒霉蛋”拿出刚才的录音时都松了一口气:“就知道部长不可能不管我们!”

“是啊是啊,部长就是嘴毒了一点,别的都还好……虽然我也不敢真到他面前去挨骂就是了。”

刚刚进去的下属若有所思道:“部长的能力好强……不愧是部长,但他怎么这么勤……奋?好可怕,他的黑眼圈已经赶得上熊猫了。”

于是众人便给新人科普。

“部长以前没有黑眼圈的,‘眼’还在的时候他虽然也很忙,但还没到这个地步。”

“只是后来……‘眼’不在之后,他就开始失眠了,黑眼圈越来越重,整个人也越来越可怕……什么啊我不是国文不好,我东大毕业的没用错形容词!你们不觉得部长可怕吗!”东大优秀毕业生对同事怒目而视。

众人无法反驳,纷纷赞同。

东大优秀毕业生继续拿出证据:“一般人怎么可能看看资料就安排出所有计划啊!一般人怎么可能几天几夜不睡觉!一般人怎么可能像部长那样……”

“从‘眼’离开之后,部长就变了很多呢。”

新人终于忍不住道:“‘眼’……?”

“……”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想起来,已经过去了几年了。

“眼”的传说都已经变得苍白,变成了过去式。新人已经对“眼”不熟悉,不认识了。

“就是部长喜欢的那个……真的很厉害啊……回想起来,有那位在的日子真是轻松,只需要执行计划、别的甚至都不需要动脑子……”

“听起来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如果当初能够见上一面就好了。”

“虽然是那么说,但其实我们都没有见过她……只知道是女性,很模糊的信息吧?”

新人先是大失所望,接着想起了什么,面色怪异起来。

那张照片。被摩挲过许多次的照片。被用手机拍下,从此无数次凝视的照片。

他不由自主地问:“他们是恋人吗?”

“不是。”

有人在他身后说。

像是有人在他脖子里吹了口白毛汗,新人毛骨悚然地跳起来转头:“部…部长!”

山崎樋站在他身后,被走廊中吹进来的细雨打湿了头发,露出的眼神冷淡疏离:你们很闲啊,居然有空关注上司的感情问题……需要把你们下派去地方锻炼一下能力吗?”

众人都吓了一跳,这下真是一个也不落,全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大气不敢出。

骂了几句,山崎樋止住了话头,匆匆放过了他们,一群人苦哈哈地开始加班,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这样的作息,早晚猝死吧?

倒是最开始问出冒昧问题的新人抓心挠肺,想要知道答案。

前辈听他小声抱怨,笑了一下,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用用脑子:“这个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

“也是奇怪……部长倒是很喜欢这几只鸟。”

新人再去看,山崎樋匆匆出来并不是特意来骂他们一顿。

……这人举着一把伞,卡在窗台上,去给春天新归来巢中的灰雀挡雨。

他于是拼上了最后一块拼图:照片上的女生坐着的窗台边,不正有这样一个鸟巢吗?

高楼林立,城市中的鸟巢本就是不多的,可一旦有,鸟儿便每年都来。每年的鸟儿不一定是去年那只,只是年年都来。

它们是当初那只灰雀的第几代子孙?

爱屋及乌,不过如此。

于是,未尽之语,恐怕是:不是的。不是恋人。

——然而我又多么希望是。

第57章 若无其事松田阵平倘若我也能将你遗……

松田阵平作为优秀前辈,再次被请回警校演讲和领班的时候,感慨万千。

“鬼佬又看到我的时候表情肯定很好看,”他跟萩原研二说,“去年好不容易把我送走了,他肯定想不到我又回去了。”

萩原研二笑道:“你小心又被他罚写检讨。”

松田阵平便梗着脖子、青筋绽出:“我们是平级……检讨什么的……那不能够吧!他凭什么罚我?”

“你最好把这话也在他面前这么说。”

“啧。”

萩原研二对回警校带一群后辈没什么兴趣,而且他刚刚晋升了职位,现在已经是处理班的副班长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虽然他是没什么大刀阔斧整顿的打算,但总是有很多资料需要他去看的。

于是这次便仍然只有松田阵平一个人回去。

松田阵平站到演讲台上,把发小帮忙写的演讲稿给念了一遍,还有空隙在手机上发送信息:“站在这里讲话,看人真的很像大白菜。”

“那降谷当时看我们,岂不都是大白菜?”

松田阵平:“谁知道

呢,如果我们是大白菜,那家伙得是黑芝麻。”

这种没品的损玩笑发出去,引得萩原研二“哈哈哈哈哈哈哈”的一长串。

松田阵平也笑了,被鬼冢八藏瞪着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演讲台上,紧急调整了表情,顺利说完最后一句话:“……祝诸位在今后的学习中奋进有成,不负时光。”

“啪啪啪啪啪……”

在学生的掌声雷动中他下了台,鬼冢八藏拍了拍他肩膀,脸上居然有点欣慰。松田阵平可不是什么让老师放松的好学生,他冷不丁地说,“教官,你脸上的皱纹怎么比起去年又多了?晚上出去鬼混啊?”

鬼冢八藏脸上的皱纹变成十字路口,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差点把这气人的学生攘到地上去。

松田阵平大呼小叫地躲开了他的袭击,有些得意:“这下你不能罚我写检讨了。”

鬼冢八藏道:“呵,前学生。”

距离松田阵平从警校毕业,已经过去了五年。五年么,够鬼冢八藏脸上的皱纹变多,也够松田阵平习惯了某些人在他的生命中缺席,更足够警校变成另一个样子。

和鬼冢八藏分开之后,松田阵平一个人在校园里逛了逛。他的记性很好,记得路,可又觉得好陌生,不禁有种这是梦的恍惚。

人总想在从前的环境中回忆过去,但都不需要沧海桑田,几年就够了——几年过去,当年她靠着的那棵树都被移走了,她无聊蹲着的那个角落也被铲平了,她的痕迹像是海滩上的沙子,汐浪一潮又一潮,将沙子抹平,留下片片空白。

“宿舍都是越来越豪华了,明明去年才装修过一次吧,怎么今年又来,”松田阵平站在宿舍楼下嘟囔,“现在的学生日子过得真够好。”

他很快幸灾乐祸起来:“墙怎么也增高了。”

宿舍条件升级的同时,外墙也被增高了。如果说从前学生们还有夜间翻墙的可能,那现在这条路已经变得极有难度——一般学生是根本没这本事夜游了。

松田阵平绕着外墙走了一圈,发现了一些攀爬的痕迹。……好吧,这也不奇怪,学生既然是学生,便会做学生该做的事情的。

前学生摩拳擦掌地试了一试,片刻后轻易骑到了墙头上。

这样熟悉的肌肉记忆,让他想起了几个模糊的场景。

抱怨地翻过墙去、怕被巡查的人发现,于是蹲在墙头看某人潇洒地递出请假条进入宿舍的场景,磨着牙好想把她的背影抓回来。

最后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地跳下墙角,灰溜溜地跑回宿舍。所幸旁边还有个跟自己一样倒霉的家伙,两个人原本打得你死我活,却又在奔跑中忍不住发笑了——那时候可没想到,他们会成为彼此牵挂的友人。

……说起来,也已经很久没见到零了。

松田阵平跳下墙角,接着和一个站在他身后的男生面面相觑。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让开了路,“喏,请。”

男生呆了一下:“你……你翻墙?!”

松田阵平:“你不也是来翻墙的吗。”

男生:“谁会大白天的无缘无故翻墙啊!正常人不都是从大门走吗!你是谁啊!”

松田阵平:“我来安装炸弹,把你们炸上天的。”

他为自己说出了一个绝妙的冷笑话而暗暗自得,并且期待对方能够像从前的自己那般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但计划落空了。

“……”

松田阵平站在办公室里,鬼冢八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优秀毕业生望天望地:“我就开个玩笑……谁知道会被举报啊!这只是个玩笑!”

鬼冢八藏:“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是……!”

他说到一半,硬生生把那个名字给憋进了喉咙里,脸涨得发红,最后慌乱地砰砰拍桌子来掩饰。

说来也奇怪。五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已经物是人非了。人体内的细胞甚至七年就要完全更新了呢。——可是鬼冢八藏一看到松田阵平,就会想起来稻川秋、萩原研二、降谷零……

这些名字仿佛是天然该聚在一起的。哪怕平时想不起来,可是只要有一个人出现——比如说松田阵平——就会自然地想起其他几个。

是因为他们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说到底是什么印象啊,闯祸的印象么……

鬼冢八藏看着面前的青年。

黑色的卷发桀骜不驯,哪怕站在他这个昔日教官面前这小子都大咧咧戴着墨镜,手插着兜,站姿随意,犯了错也毫无歉疚悔改之意。

这样的松田阵平,对他而言是极熟悉的。

五年过去了他似乎都毫无变化。

……除了那个名字赋予在他身上的影响。

鬼冢八藏的嘴张了又张,毕竟没有说出“稻川秋”这个名字。

反而是松田阵平看出了他的意思,笑了一下,心不在焉地说,“很像那家伙,是不是?”

鬼冢八藏愣了一下,说,很像。她当年就是这样气人的。

松田阵平嬉皮笑脸地说,“那不正好,我接力。教官,你的血压可是历经磨练啊。”

鬼冢八藏:“……滚!”

“好嘞,”松田阵平插着兜,施施然转身就要走,步子轻快,背影洒脱,可走出门口之前,鬼冢八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这几年,也不要太自责了。”

“你在说什么啊,”松田阵平顿住脚步,很惊讶地说,“自责什么。”

鬼冢八藏噎了一下:“都已经过了五年……再怎么说,你也该放下了。”

“……”

松田阵平便觉得该好好澄清。他半偏着身子转过来,将墨镜推上去,露出了眼睛和这位参与过他从前记忆的见证者对视。

他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难过。

“我不是已经放下了吗,”他说,“Hagi是胆小鬼,他不敢回来,我不一样,我甚至愿意回来给后辈教学呢。”

当他不知道吗?Hagi那家伙胆小得很,连回来看看都不敢。他不同,他每年都回来,每年都要看看警校——如果他都不回来,该怎么记得她从前存在的痕迹?

他可不是那种患得患失、失魂落魄好多年的家伙。而且都五年过去了,不管什么人都会变得不重要吧?凭什么他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来记住一个人?

鬼冢八藏和他对视,头疼地发现,从前暴躁易懂的松田阵平居然是最难搞的。

他无法从面前的人的脸上看出痛苦、难过、伤怀。他的表情简直无懈可击。

……然而这样的表情也太熟悉了。简直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鬼冢八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情,分明是在稻川秋身上。

他有心再劝,但哪怕是稻川秋,露出这样的表情也是最难搞的状态。何况是松田阵平。

他只好沉沉地叹了口气:“……算了,你走吧,好好备课。别随便带着学生拆进阶炸弹,循序渐进。”

他顿了顿,才提起另一件事:“明年,你还回来吗?”

其实照松田阵平现在的等级,他已经完全没必要回警校教学生这些堪称浅显的知识了。他完全可以去各地出差、积累资历、为自己的晋升努力。

松田阵平说:“明年?当然来。”

“毕竟学生太菜的话,进了部里也会让Hagi头痛。就当我为他做好事了。”

他把墨镜拉了下来,重新挡住自己的眼睛,和鬼冢八藏告辞。

“去吧,”鬼冢八藏看着他走了出去,青年的背影挺直,在墙面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曾几何时,他见到的成双成群的影子,如今只剩下一人。

松田阵平在学校里绕了一圈,兴致勃勃地拍了一堆照片,美其名曰

作为某种纪念。不巧的是,走在路上,他和一个匆匆奔跑的学生撞了一下,手机脱手而出,在地上弹了一下,将手机壳崩开了。

“啊……!”

学生稳住身子,慌乱地道歉:“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他看着神色大变的青年低下身去捡手机,充满愧疚地承诺:“如果手机出了问题,我愿意全价赔偿!”

青年却没有第一时间捡起手机,而是抓起手机壳,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照片抚平,甚至还珍惜地吹了吹。

有些毛糙的纸边,薄薄的一张,所幸没有摔出接触地面,因此并没有损伤。

上面的人的面庞有些模糊,隐在樱花树中,如同某颗呼啸的流星,松田阵平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将它如原样翻过去夹回灰色的手机壳中,企图不再见到它。

这张图片给他造成的冲击真如陨石流星。完成这系列动作,过了一会儿,青年才从怔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才松了口气把自己手机捡起,接着恶声恶气:“喂,小鬼,不长眼吗?!”

学生九十度鞠躬,又是道歉又是承诺赔偿,这才被他放过,夹着尾巴跑了。

春风拂树,初樱沙沙。

松田阵平眯着眼,继续在校园中游荡,仿佛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倘若能够忽略他摩挲着手机壳的动作,或许也能相信。

或许也能相信,他已经遗忘,他已经不在乎,他已经放下。

第58章 Chapter58要不要去我家呢……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谢谢,能拉我一把吗?”

“你还是就这么掉下去摔死吧。”

从炽热到扭曲的感觉中抽离出来,魂魄和身体同时被归返回某个基点,稻川秋没忍住呕了两下,还没缓回来,窗边就不合时宜地传来了催魂的叫声:“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哪怕我就这样把你推下去,那也算是正当防卫,”稻川秋走到窗边,和煦的日光落下来,一个春天。她垂着眼睛说,开始掰挂在窗台的手指。

“好狠心!你忍心看着我摔成肉泥吗?”

“你不是一直想死吗。我可以成全你。”

“但这种死法我完全不愿意接受。所以我还是活到这个夏天再说吧。”

黑发青年被掰开了一只手,并不以为杵,笑嘻嘻地仅用一条手臂撑起身体,将自己翻进了房间,问:“这回过了多长时间?”

“……四年。”

“比上次更短了,”太宰治说,“小秋的魅力真是无人能敌。”

“再贫嘴就滚出去。”

“啧!好不留情!”

稻川秋抱起手臂:“所以你有什么事吗?”

“嗯。只不过是你的编辑找不到你本人,把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了而已……几百个电话,真可怕呐!你说呢?老师?”

稻川秋:“……”

稻川秋指出:“你为什么不拉黑他们?”

“哈哈。因为他们上来就一口一个‘老师的男朋友’,我根本不能拒绝这样有眼色的人啊!”

“你还是去死吧。”

稻川秋踹了他两脚,此人毫不介意,反而笑吟吟地说,“我想你需要一个审稿的人?”

稻川秋再次:“……”

稻川秋无法拒绝。

两个人开始工作。一个疯狂用在异世界中得到的灵感丰富内容,一个开始马不停蹄地审稿,期间不时发起聊天:“这次还和之前一样糊涂吗?知道有谁爱上你了吗?”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是‘老师的男朋友’呀。哈哈哈。”

“你要不然还是去找死吧,别妨碍我。阴阳怪气。”

“所以有几个?”

“我猜有一个……两个……三个……很多个。”

“好花心。不像我,我就只喜欢你一个。”

“我依稀记得你曾经和很多人说过我爱你。”

“那只是权宜之计——”

忙碌到半夜。稻川秋把稿子发送了邮箱,往床上一躺,累得吐出一口气。

……也许这就是她在异世界不愿意卖力干活的原因。

谁家社畜会两个世界来回横跳、却一直不改社畜本质啊!

床铺突然又往下一陷,她往旁边一看,黑发青年似乎也很累,闭着眼睛往下倒,毫不客气地占了她的另半边床。

感受到她的不高兴,他笑吟吟地说:“我帮你这么久,连张床都不借给我吗?”

稻川秋仍然不乐意:“起……”来。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视野中,鸢色的眸子蓦地睁大了他伸出手试图抓住她,然而失败了。

她消失在一片夜色中,徒留下一片月光。

意识消失之前,稻川秋诧异地想。

这次为什么间隔的时间……这么短?

日本东京,并盛町。

“抱、抱歉,请不要……呃啊!”

瘦弱的少年被推搡着进了小巷,几个比他高大的同龄人嘻嘻哈哈地围了上来:“闭嘴废柴纲!别一副我们欺负了你的样子!”

“你妈妈肯定给了你零花钱吧?怎么样,给朋友几个花花呗?”

“但是,但是早上的时候不是已经——”已经给过了吗?

保护费。

少年睁大眼睛,急着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想说什么——不管是内容还是别的。

混混们对视一眼,将嘴咧得更大了。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早上的人是我们吗?”

“不是,可是……可是我已经没有钱了。”

沢田纲吉徒劳地翻开身上的口袋,如他所言,他身上已经没有——也不对,在他一阵努力的翻找中,一枚面值一百的硬币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叮当当”地倒下,振起一小点儿尘埃。

几个混混不善道:“你在耍我们?”

“不是的……唔!”

拳头落到脸上的时候,沢田纲吉吃痛地咬紧牙齿,下意识抱住了头,将自己熟练地蜷成一个球,缩进角落里。

拳头和踢踹如同雨点一般落下,疼痛从身体表面向内传递,仿佛没有尽头。沢田纲吉顾不上难过、恼怒、畏惧,事实上他几乎什么也没有感受到,仅仅是茫然放空地承受着同龄人的恶意。

没有意外的话,大概打上五分钟左右,他们就会感到无聊并且离开,自己护住了头和脸,妈妈很粗心所以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回去之后,上次的跌打药还剩了一点儿……

沢田纲吉浑浑噩噩地想到了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未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意外发生了。

简直像是粗制滥造的魔幻剧,但空中真的破开了一个洞。这个洞出现在昏暗的小巷中,一开始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它也没有大张旗鼓的意思,仅仅是尽职尽责地吐出了什么,接着瞬间消失了。

而它吐出的“东西”则在空中做起了自由落体运动。

小巷中的几个混混刚刚在反复的挥拳工作中感受到无聊,准备撤退,就听到了一阵令人胆寒的动静。

“喂……什么东西?”

“是个……人?”

等他们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想要散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哪怕再轻的羽毛,在重力运用下经历加速度之后,也变得沉重无比。几个小混混眼前一黑,“砰咚!”一声,两个当场仰倒,其他人也被波及,一时之间小巷内人仰马翻,牛嘶狗叫。

沢田纲吉蹲在墙角,幸运地躲过了这场灾难,听到动静,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吃了一惊。

只见刚才还在围殴他的混混们现在有的倒在地上,有的正在搀扶

同伴,嘴里骂骂咧咧,乱成一团。

而从混混中间爬起来、这场混乱的罪魁祸首慢慢抬起了头。

沢田纲吉看到她铅灰色的眸子,凌乱的头发,耳边的符文耳饰上仿佛有金色一闪而过,形成的光斑在她脸上闪烁须臾,消失无踪。

“你……”

他嗫嚅着嘴唇,不知应该说些什么。面前的场景已经超出了他的所有想象,他仿佛一台宕机的电脑,卡壳地看着女生爬了起来。

“什么地方,”她说,“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睡觉。”

她在说什么?沢田纲吉一头雾水。

不用他出声,混混们大怒道:“哪里来的臭女人!你是谁啊!”

他们有的捂着被砸伤的部位,强忍呻吟,有的则一脸愤怒,在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之后,他们选择用最熟悉的方式去解决问题:暴力。

稻川秋还未作答,混混已经挥着拳头砸了过来:“管你是谁,跪下来给我们道歉!”

沢田纲吉瞳孔放大,失声道:“小心!!”

——沢田纲吉是个懦弱胆小的家伙。面对欺凌,他的应对是息事宁人、忍受殴打、等待长大。

连保护自己都没有本事,何况是保护别人?

可这一瞬间,他居然有扑上去挡住这一击的冲动。

混混听到了他的惊呼,被他的动作惹怒:“你又算什么东西,废柴纲!垃圾就该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啊!”

几个混混同时动手,有的砸向稻川秋,有的则向着沢田纲吉而去。现场人数八比二,怎么看后者都将结局凄惨。

稻川秋点了点头:“霸凌啊。霸凌者去死也是理所应当。”

“……?”

根本没人看清她的动作,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如同她突兀的出现一般,此刻她再次突兀地闪身到了为首的混混身后。

“砰!!!”

沉闷的爆破的振动耳膜的鸣响在小巷中炸裂,如同天雷一般威慑力巨大,使得在场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变了一下,肌肉不受控制地紧缩,身体变得极度僵硬。

枪声!

稻川秋幽幽道:“再动一下,下一颗子弹就送进你脑子里。”

被她指着后脑勺的混混额头上滴下冷汗:“喂,喂,这是玩具枪吧……”

“是刚才顺手摸来的,也许是玩具枪,也许是真的,”女生歪了歪脑袋,“要打赌吗?”

混混瞪着不远处脚边的一个小洞,刚刚有什么东西射进去了……而现在,他的后脑勺处传来微妙的热气,像是枪口的余热。

他没有见过真正的枪。并盛町在风纪委员会的高压下,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但他……不敢赌。

毕竟,他不想死!

他扯了扯嘴角,慢慢抬起了手:“抱……抱歉,大人,我们这就走。”

他浑身僵硬,领着小弟们退开几步,接着脚步匆匆地跑了,完全是贪生怕死的典范。

在他心里,这个半路杀出的不速之客或许是个杀手,或许是个赏金猎人……诸如此类的角色,都有可能,但总之绝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角色。

不用多久,他们就跑得全不见踪影了。

稻川秋把目光挪回面前少年的身上。

沢田纲吉维持着想要扑出去的姿势,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像是……像光怪陆离的梦,他甚至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这个状况外的家伙,在稻川秋的目光中,居然没有害怕。

他愣愣地问:“是真枪吗?”

稻川秋琢磨了一下:“我试试。”

“……什么?”

在少年震惊的目光中,这位天降来客调转枪口,对准自己,沢田纲吉的心脏一下子提到最高,在他伸出手制止之前,“砰!”

稻川秋扣动扳机,一支玫瑰从枪口窜出来,散落的花瓣炸了她满脸,血液一般,接着飞快往下坠落,铅灰色的眼珠转了转,她说:“看来是假的。”

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所以其实你也不知道真假啊!!!”

“不是说了吗,顺手摸来的,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稻川秋把枪揣进了袖子里,谢天谢地,她刚才还没来得及把羽织脱了,问,“这是哪里?”

沢田纲吉下意识回答:“并盛町……”

“太好了完全不认识。这个世界有樋口一叶吗?”

沢田纲吉愣了一下:“是说纸钞吗?我身上没有这样大额的纸钞,抱歉……”

“看出来了。你似乎已经穷得令人发指……啊,我现在比你富裕了。”

稻川秋低下身,捡起了地上的一百日元硬币,问:“现在的汇率是多少?这么多钱能住旅馆吗?”

沢田纲吉有很多话吐槽,然而不知从何吐起。

最后,他有气无力地回答:“这是我掉的钱……一百日元的话,应该可以买一袋泡面。”

“一袋?”

“嗯。桶装的话一百日元买不起。”

“你好穷。”

“……你不也是一样吗!这一百日元甚至是我的啊!”

沢田纲吉完全忘掉了不久之前的恐怖场景:“怎么会有人连一百日元都没有……”

“就这样嘲笑自己的救命恩人吗。真是不感恩。”

“就算这么说也很难说出感恩戴德的话吧——!”

“随便你怎么说。这一百日元当成报酬归我。走了阿纲,你的救命恩人要去流浪街头了。”

“……”阿、阿纲?

少年被这个称得上亲昵的称呼给砸了个晕头转向。除了妈妈以外,从没有人这样喊过他——哪怕他很快意识到,她是从“废柴纲”这个蔑称上推出了这个称呼,也没有让他的面皮热度有丝毫降低。

稻川秋可没那些多愁善感,确认面前的少年没可能给自己弄个身份证明之后,毫无留恋地转身准备离开。

当务之急是弄个住处、弄点钱。

她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住了。

“那个……那个……你是在流浪吗?”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支支吾吾,别别扭扭,说出这种主动邀请的话对他来说既困难又难为情。但他还是坚定地说出来了:“如果暂时没有地方去的话,要不要去我家呢?”

第59章 Chapter59心甘情愿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这样单纯的家伙,愿意收留一个来历不明、手里持枪的人。

稻川秋叹为观止,但这并不妨碍她一口答应下来:“走吧。”

沢田纲吉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呆愣道:“诶……?”答应得好快。

稻川秋警觉:“你想反悔?”

“没有没有……拜托了把枪放下啊!”

“不是已经知道是假枪了吗。嘁。胆小鬼。”

“就算是假的被枪口指着的话也会害怕的吧!不要那么理所当然啊!”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啊!这位是谁?是阿纲的朋友吗?”

“我是这家伙的救命恩人。”

“原来是这样的!看起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呢!太好了阿纲,妈妈终于放心了……”

沢田纲吉领着人走进门的时候隐隐感到后悔,总感觉自己带回来了一只了不得的怪兽。但怪兽显然很受他妈妈欢迎,沢田奈奈高兴地哼着“阿纲有朋友了~”之类奇怪的小调,跑进了厨房中准备晚餐。

沢田纲吉则被差使着去把被子和枕头翻出来。

家里很久没有客人来,原本用来待客的被子放得很久,形状僵硬。沢田纲吉尝试着将棉花抖软、抖散,但完全不得其法,不一会儿他脚下打滑,“咚”得一头栽进了被子里,把自己卷成了一只大虫子。

“救…救命……”他欲哭无泪地从被子中探出头求救。

稻川秋盘着腿坐在旁边,叼着磨牙棒看他笨手笨脚。现在被请求救援,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过去,然后——

“咕噜噜噜噜噜噜——等等!不要把我当成球一样滚啊!”沢田纲吉大惊失色。

“球是圆体状的,你这个充其量是寿司卷。”

“……难道把人当成寿司卷滚来滚去,这种事情的性质会更好吗!”

“嗯嗯,运动有益身心健康。”

沢田纲吉被滚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挣脱地狱,爬回来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额头上沾着洇湿的头发。

稻川秋停下手坐回原位,表情无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少年睁大眼睛,试图从她眼里找出一点端倪。但全盘失败了,倒是他自己,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后,整张

脸涨得通红,匆匆忙忙地挪开了视线,生硬道:“你……!你不要再捣乱了!”

女生点了点头之后,他偷偷松了一口气,开始给枕头套枕袋。他真的很不习惯这种家务活,小小的事也费了他好大一通功夫,最后的完成品却是歪歪扭扭、看上去凹凸不平。

他看看虽然被整理好,却还是乱糟糟的被子和枕头,又回头看稻川秋。

“……”

他不好意思地抿平了嘴唇:“抱、抱歉……委屈你在这里住一晚上什么的……”

虽然是他好心好意地给了对方一个短暂的容身之处,但怎么看,都觉得稻川秋和他这乱糟糟的被窝不适配。

沢田纲吉想象力贫瘠,可是当稻川秋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总觉得对方应该住在更好的地方、而不是将就他亲手整理的被子。

稻川秋反倒无所谓,沢田宅的客房是很大也很舒服,最重要的是她暂时可以住在这里,不用担心被赶走。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和沢田纲吉一起出去吃饭。

因为稻川秋的到来,沢田奈奈特意做了很多菜,在饭桌上几次劝她多吃一些。

味道很好的家常菜,但稻川秋也吃不了多少,所幸她看出来家里的女主人沢田奈奈,是位蛮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的女性,便不动声色地引导了话题,逗得奈奈笑眯眯地说起了沢田纲吉小时候的趣事。

“阿纲小时候就是很胆小的孩子呢!有一次玩皮球的时候,邻居家的吉娃娃过来想要和他一起玩,他却被吓哭了……”

“还有一次他突然想要去游乐场玩,好不容易带他过去,没过多久就又闹着要回来。问他原因,他说门口站着的小丑很可怕。可是小丑先生只是想给他送气球玩儿……”

“妈妈!妈妈!不要再说了!”

沢田纲吉手忙脚乱,却完全无法制止母亲谈性大发。一顿饭下来,稻川秋已经对少年的生平了如指掌,连他小时候被狗追着掉进了水沟的糗事都知道了。

沢田纲吉,父亲(据说)在南极挖石油,常年不回家,母亲是家庭主妇,一个人培养他长大。虽然物质和母爱都不算缺少,却意外长成了个胆小的孩子——结合之前“废柴纲”的称呼和小巷中发生的事,还可以推断出他在学校中地位极低,有遭受过同龄人的霸凌。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未来会按部就班地升学,然后选择是否再读大学。但不管什么选择,最后都会成为一个普通的社畜、过完普通的一生、直到普通地死去。

稻川秋把沢田奈奈应付过去,后者果然没有发现她几乎没吃饭的事实,开始收拾起碗筷,并热情地请她和沢田纲吉多说说话。

“阿纲这孩子,平时从来不带朋友回来,真的很谢谢你愿意和他做朋友……你们多聊聊年轻人的话题吧?拜托啦。”

该说她粗心还是细心呢?

对自己的孩子关怀备至,却没有发现他身上被衣服盖住的伤口;明明连孩子在学校里的境地都不清楚,却又直觉敏锐地说出“谢谢你愿意和他做朋友”;简直分不清她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爱着这孩子。

稻川秋无意窥探别人的家庭,自然也不会置喙,而是顺从安排地到了客厅。

沢田纲吉有些拘谨地将遥控器递过来:“你想看什么电视台?”

稻川秋正有此意,速度飞快地接连换了几个台,电视屏幕上飞快闪过几个眼熟的标志,但也有一些全然陌生,看来这个世界和上一个世界有一些地方共通,却也有所不同。

沢田纲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飞快换台,半天憋出一句:“如果……如果不想看电视的话,也有游戏机……”

“那倒是不用了。没办法一口气打通关的话会很难受的。”

“为什么?”

“因为没有这么多时间。明天我就会离开。”稻川秋说。

沢田纲吉小心地观察她的脸色:“其实……其实,如果你没有地方去的话,再住一段时间也没有问题,妈妈不会介意的。”

他蠕动嘴唇,飞快补充了一句:“我也不会介意。”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面包,递了过来:“你饿吗?”

稻川秋诧异道:“你才吃晚饭不久就想吃夜宵了吗?好能吃。”

“什么啊……!是给你的啦!你不是没怎么吃东西吗?晚上的时候会饿的。”沢田纲吉像被踩到了耳朵的兔子,脸皮发红,“所以刚才才偷偷拿的……”

餐桌上确实有面包,她也看到了少年的动作。但她本来以为他是想留着晚上吃……结果是给她的吗?

好感动……个头。

稻川秋面无表情:“我不饿。”

已经换了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能威逼利诱她吃饭了!

口袋里还有存货。她掏出来嘎吱嘎吱开始啃,像一只花栗鼠。沢田纲吉讪讪地把面包放回了口袋里,没话找话:“如果你饿的话还可以找我……”

稻川秋想了想:“能不能来点实际的?”

沢田纲吉呆了一下:“实际的?”

稻川秋伸出手:“给我点钱。没钱我会死的。”

沢田纲吉没有马上回应,他好像在一瞬间发了呆,也可能是做了个梦……什么的。总之片刻后他站起来跑进了自己房间,似乎是一阵翻箱倒柜,“咚咚咚”的闷响,稻川秋换了十三个电视台之后他跑了出来,说,“这些够不够?”

他伸出手,手里的盒子打开,里面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纸钞,面额都很大,应该是好几年的压岁钱积蓄;纸钞旁边放了一些小玩意儿,纽扣、石头、断了的小刀,少年不好意思地用手把它们拢到了一边。

他红着脸,声音发闷:“暂时我只有这些了……”

“……”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这样单纯的家伙。不仅愿意收留一个来历不明、手中持枪的家伙,还把自己好多年的积蓄一股脑儿地拿了出来,就因为对方问他“来点实际”的。

稻川秋看到了面额“5000”的纸钞,樋口一叶的脸在不同的时空根本是不同的。她的手指试探性地挪动了,但少年脸上一丝肉痛都没有,相反,他做了决定之后一点儿踌躇和后悔都没有了。

他是一个很懦弱、很胆小、很难以做出决定的家伙。这样的人通常会被说成一无是处,然而优点是,他的决定连神都不能动摇。

稻川秋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这么快作出这决定的。按理来说不应该深思熟虑吗?

她最后只拿了一张5000円,并着一些零散的碎币。沢田纲吉有些意外地问:“别的不要了吗?”

稻川秋笑了一下:“阿纲。”

她其实刚才一直在笑,沢田奈奈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笑,沢田纲吉坐在她旁边的时候她也笑,简直让人怀疑她天生微笑唇——但显然不是,这个人练成了最无懈可击的浅笑作为假面,叫人如沐春风,又什么都得不到。

现在的笑仅仅是将唇角抬高了一些,弯了弯眼睛,却完全不同了。铅灰色的眸子像沢田纲吉在国文课本上看过的雨后山石,给人一种无端消融的错觉。

“……啊。”他呆呆地应了一声,分不清是因为“阿纲”还是这个“笑容”。

稻川秋问:“我知道你叫沢田纲吉。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沢田纲吉终于反应过来:“不知道。”

他才发现这很不可思议:他居然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他们都已经像是认识很久了。不然他凭什么愿意给出自己的全部积蓄?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还傻乎乎地信任我。你不怕被骗吗?”

沢田纲吉犹豫了一会:“……不怕。”

这回轮到稻川秋意外了:“真的假的?”

“嗯。真的。”沢田纲吉慢慢地说,“就算你骗我……那我也是愿意的。”

他低声说:“我……经常被高年级的学长们要求交出零花钱。我不愿意给他们,但总是不得不给出去。我很讨厌这样。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讨厌的……不是自己的零花钱没有了,”他慢慢地说,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话说完,“我

讨厌的是‘不得不’。”

“如果一定要给一个人的话,我愿意给你。哪怕你是骗我的也没关系……”

少年露出了一个澄澈的笑容:“因为,这不是‘不得不’。是我‘心甘情愿’。”

“……”

稻川秋战术后仰了:“你说话的水平像是三角函数。”

“三角函数?”没学过这个的沢田纲吉瞬间被打散了气势,眼睛里冒出了蚊香圈。

“意思是忽高忽低。这种话简直不像是能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稻川秋突然端详他的脸,沉吟道:“这下倒是和你的脸有点适配了。”

“和脸有适配性是什么形容啊……”沢田纲吉无奈地吐槽,举了举手中的盒子,“总之,如果你还需要的话,全部拿走都没关系。”

“已经够了,”稻川秋说,“很晚了,去睡觉吧。”

沢田纲吉跟她说晚安。

“晚安,”稻川秋伸出了一只手,“我是稻川秋,你好。”

“……诶,”沢田纲吉赶紧伸出了一只手去握她的,又忍不住小声腹诽:“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自我介绍……”

“因为本来不打算自我介绍,但最后改变主意了。”

她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手,“晚安。”

没有再给对方出声的机会,稻川秋转身离开,回到客房,背影消失在拐角。

沢田纲吉发了一会儿愣,回到房间的时候,夜色沉沉地压下来,像是某种无常的怪兽。他总觉得今天魔幻得像是一个做了很久的梦,叫他一直清醒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了过去。

“叮铃铃铃——”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好像有一道雷霆劈在了他脑袋上,他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他忘了继续挽留她了!

他跑到隔壁的客房去,脚步声砰砰砰,拉开门的时候好大一声“咚!”,尘埃被震下来,屋子里的床铺已经空无一人。

全无告辞的自觉,对方甚至连“再见”的纸条都没有留一张。和昨晚一样凌乱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这里住过。

“阿纲?下来吃早饭了!”

“来了——很快就好,妈妈!”

快要上课了,沢田纲吉顾不上失落,快步想要离开。

……偏偏走出门前,他神差鬼使地转头,突然发现了一点红色。

床铺上,昨天那支枪中射出的玫瑰花,零落了一点儿痕迹。

作为曾经来过的证明。

第60章 Chapter60傻透了

山本武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当然啦,同校同学里很多人都评价他“热情大方、宽容和善”,但山本武很清楚,这些褒义词语不过是不了解他的人附加在他身上的“枷锁”。他本不是这样的人,可偏偏有人对他有这样的期望,于是,他变成了“好人”。

山本武才不是好人。

至少,他不会见义勇为,更不会遇到一次欺凌事件就挺身而出,毛头小子一样大喊“不许你们欺负别人,除非你们也欺负我!”,接着成为“英雄救美”中的英雄。

他是那个背景板中的路人。路过他人的苦难时,他偶尔会跺跺脚,把反派吓跑,但如果反派不给他面子,他也懒得出头,他只会想,没有本事的人那也活该啦,我帮他一次,他下次就不会再被欺负了吗?

——一切都和他无关。

总之,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问山本武,别人被围住欺负的时候,你会挺身而出吗?他十有八九会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今天之后有破例。

他甚至都觉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了这里。他明明还背着棒球袋准备去球场训练呢,行程匆匆,怎么他还管起了闲事,护住了后面的人?

少年为这个问题略微思考了片刻。

嗯……似乎是没有答案的。因为,在他把脚步转向、走过来之前,一切都毫无征兆。他的身体似乎违背了他的理智,如此,他才站在了这里,为了身后的人,和这群小混混对峙。

真是……麻烦啊……

山本武握紧了棒球棒,脸上的笑容却很轻松,他低声问:“你还好吗?”

他身后的女生说:“还好啊。倒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逛街吗?”

“怎么会有人来这种小巷子里逛街……好幽默!”山本武忍不住笑了,“我是来帮你啦!”

“帮我?”

“嗯。经常被评价是好人,所以偶尔古道热肠一次,也很符合我的人设。”

稻川秋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突然出现、插进了这场僵持中的少年,锐评:“你怎么会是好人的人设。还是说校园明星都会被加‘热心肠’的标签?”

山本武意外地回头,道:“噢噢!说得一针见血啊!事实完全如此。”

“喂喂……你们两个,自顾自地聊起来了吗!”

按捺许久的混混不善地出声:“山本同学,就算再怎么样,这事也和你没关系吧!你掺和进来做什么,快走吧!”

“就是就是!老大给你机会,你就赶紧走啊!”

“我们好几个人在这里,可不是你一个能打得过的!”

看得出来,混混们很忌惮山本武,哪怕放狠话,都不敢用过分的词汇。他们的目标显然是将山本武“请”走。

再仔细看看,这几个人正是昨天被吓跑的混混。

稻川秋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他们又堵上一次。她本来以为昨天那一遭震慑已经够了呢——结果世界上真的有很多蠢人,这群家伙后来又回去看了那个被子弹射出的洞口,结论是她唬他们的,恼羞成怒之下想给她来点教训。

她刚刚不动声色把人带进小巷里,山本武就闯了进来,简直跟沢田纲吉一样不知所谓。

山本武哈哈笑道:“就算你们这样说,我也不可能走掉啊!不然岂不是让……”他回头小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稻川秋告诉他之后,他再次抬起头,丝毫不打磕巴地说:“不然岂不是让小秋一个人了吗!我做不出扔下朋友的事情。”

稻川秋:“……朋友?”

小混混也大喊大叫:“什么朋友!你你明明刚刚才知道她的名字!”

“啊哈哈哈被发现了啊。”

山本武挠着脑袋又笑了一通。

“但是,哪怕才刚刚认识不久,我也觉得小秋已经是我的朋友了呢。”

他说:“我是不会让朋友受欺负的。”

尚算青涩的少年,笑容灿烂,手里只有一根棒球棍,称得上手无寸铁,说话却掷地有声,面对数量多于自己的敌人也毫无畏惧之色,让人毫不怀疑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他们。

小混混们没话说了,互相扔了几个眼色,已经有了退缩之意。

“算你……”狠。

混混老大做好了决定,咬着牙准备撤退。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从刚才就想说了,”稻川秋慢吞吞地说,“你们一直把我当成透明人啊。”

她再次从口袋中掏出了枪,带出了一点儿玫瑰花瓣,对准了混混老大的额心:“你不怕我,却怕一个‘好心人’?”

混混们面面相觑。半晌后,混混老大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还真把这当成真的了啊?要不是你命好,你就等着……呃!”

“砰!”毫不留情的枪响。

混混老大被强大的冲击力掀翻在地,发出了一声闷哼,剧烈的疼痛让他大脑空白了片刻,直到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恐的尖叫从他口中倾吐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

他捂住肩膀上的口子,

却挡不住血液从指缝中涌出,很快洇湿了地面,铁腥的锈气弥漫在小巷中,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变故镇在了原地,只剩下中弹者发出凄厉的喊声。

“叫那么大声干什么,”稻川秋不高兴地转移枪口,“你,去堵住他的嘴。”

“是……是!”被她指中的小混混一个激灵,扑上去堵住了老大的嘴。

剩下几个小混混身体僵硬,机灵些的缓缓后退,想要逃跑,然而在她扫视的目光中发现双腿灌铅,全然不听使唤。

凄厉的呼喊也被捂住之后,小巷中死寂得诡异。

山本武却像是没有意识到这种诡异。他兴致勃勃地说:“好厉害!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比划了一下:“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被枪击之后的伤口好像不是这样的?”

“因为电视上的都是骗人的。”

“原来如此!我总觉得他们演得也很假,原来真的是骗人的……”少年惋惜地叹了口气。

演得很假不是正常的吗!谁会为了演戏去中弹啊!!你在惋惜什么!

没人去纠正他错误的认知。稻川秋点头:“以后少看点电视剧吧。”

她想了想,微微弯起眼睛,“还想再来一次吗?应该还有三发子弹。”

她比划着对准了僵硬的小混混们:“下一个打谁?”

山本武完全忘记了“见义勇为”的人设,忽略了小混混们祈求的眼神,他兴致勃勃:“山田吧?我记得有几次他把人打进了医院。真是可怕呢!”

没想到校园明星也记得他这种无名小卒的名字!为什么要记得他的名字啊!山田一阵绝望,哭丧着脸:“不不不,不是我,我只是说说而已,没有干过这种事……真的没有!”

他吓得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好狼狈,然而十分钟之前这人脸上还一派嚣张。

他一边祈求,一边心中怀着期望:也许她只是说说而已……吓唬吓唬他们也就算了,子弹又不是什么很常见的东西,用一颗少一颗,也许……

“砰!”

山田的大脑一片回响,仿佛有什么人用大锤砸在了他的脑干上。肩膀中弹或许不是最严重的伤势,但绝对能让对武器一无所知的人吓个半死:疼痛迅速蔓延向胸口,简直让人以为自己心脏中弹、命不久矣,山田的痛呼声一下子变得囫囵哽咽起来,同伴明哲保身地把他的嘴捂上,他便以为自己快要窒息,剧烈地挣动起来。

稻川秋收回了枪,问:“这下看清楚了吗?”

山本武鼓掌:“看清楚了!”

“还剩两颗子弹,”她说,“以后谁出现在我面前,我就送他一颗,直到用光它们。你们听懂了吗?”

小混混们慌张地点头,扶着受伤的同伴,头也不回地跑了,活似狼狈逃窜的野狗。今后他们只能避着稻川秋走:除非他们突然很想死。

“好吧,说实话,”看着他们跑远,稻川秋说,“其实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

山本武笑了:“其实本来也不是真正的子弹吧?”

他煞有介事地说:“小时候老爸带我去旅行,附近有一个靶场……真正的子弹造成的威力可没有这么低。”

真正的子弹造成的力量,让普通人爬都爬不起来,哪里是这样还能够勉强逃跑的。

“算是BB弹一类的子弹,上了年头的猎枪也能造成这种结果,”稻川秋说,“骗一骗不懂行的人很容易。”

山本武笑了:“我差点也被骗过去了。”

“没事,之后就不会被骗了。”

稻川秋重新将枪扔回袖子里,自顾自地准备离开,身后的人叫住了她:“你要去哪里?小秋?”

“……”稻川秋回过头,“我们很熟吗?”

“我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吗!”山本武无辜地说。

稻川秋和他对视,结果根本没从他脸上找出破绽。这人好像真觉得他们已经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朋友了。

怎么回事,这么强的功力…!

“朋友你好,朋友再见,”她想了想,说,“我有急事先走了。”

她还得去给自己弄张身份证明。

山本武已经快要迟到了。他已经约好了不久之后去球场练球,现在,他应该狂奔过去才对了,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大声喊:“之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天呐,傻透了。

和成年人打交道的时间长了,对少年人突如其来的热情简直无所适从。好在是稻川秋,她轻飘飘地说,“下次再说。”

好,下次再说。

——山本当时可没想到,这个“下次”居然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