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雨淅淅沥沥。
何建宇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走在雨幕之中,他从柏杨一中的校门口走过,那边人群熙攘,挤满了等候孩子考试归来的家长。
来到柏杨一中的后门处,这里因为高考封闭着,只有两个保安把守着,而对面的巷子里的商业街略显萧条。
他来到一中小卖部,这个小卖部的门头有些破旧,墙壁上爬满了青苔,摆在外面的零食和玩具有些不知道过了多少年都没有卖出去,已经落上了一层灰。
“老板,来瓶矿泉水。”何建宇卷起衣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上。
半晌刘老头才关掉自己嘈杂的收音机,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矿泉水,苍老满是皱纹的手掌心向上伸着,示意他先给钱,再交货。
“大爷,你在这卖了多久的东西了?”何建宇吐出一口烟。
刘老头表情阴森可怖,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手掌依旧伸着,嘴巴里念叨着。
“钱。”
“您以前是一中的老师吧?”
何建宇说到这句话时,刘德升的眼神明显动摇了一下。
“钱。”
他从胸前的钱包里拿出一张纸币,附带一张老照片,照片是一张集体照,有些褪色发黄。
“这个是你吧?”
他指着照片上的一个人,虽然面容有些模糊,但是从面部的轮廓不难看出上面的人是刘德升。
他收了钱,一言不发,将收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
【大人哪!想当初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收音机里,戏腔声嘈杂尖锐,仿佛要从冰冷的机器中钻出来。
“张定水,他是你的学生吧。”
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
过了很久很久,他微微张口,声音粗糙沙哑像砂纸一样。
“他……是怪物……”——
2000年,泉乐市敲响了世纪之钟,经济欣欣向荣,城市之中涌入一批背井离乡的外地打工者。
拥挤的大巴车内,张定水坐在车上守着他的麻袋,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的那一寸逼仄之地,他的衣衫破旧,有着多次水洗过和磨损的痕迹,面上跟着进城打工的乡人一样灰尘涂脸,乍一看也像是外地打工的人。
他本可以忍受,但直到身边坐着的大叔脱下布鞋,跷起脚搭在他的行李上,一股酸臭味混合着车厢内的烟味让他窒息。
“你好,这是我的行李,能不能不要将脚放在上面?”他屏住呼吸神色冷漠地提醒身旁这位大叔。
大叔掏了掏耳朵,轻扫了一眼少年薄弱的身板,从鼻腔里嗤出浑浊的气体。
“有本事你别放这儿。”
张定水看了看四周,车厢内又挤又臭,没有多余的地方能够放他的行李。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不再出声。
车子驶过泥泞的土路,周边的景色荒凉,过了差不多四十分钟,客车驶入服务区。
服务区小而破败,有一排平房立在那里,里面开着一家餐厅。
餐厅里卖相不怎么好的盒饭,十元一份,价格算得上昂贵,大部分人下车后拿着自己准备的泡面去花一元接个热水凑合一顿。
他从背包里掏出两个馒头,坐在店门口慢慢啃咬,不一会儿,去泉乐市的客车都在这里停留,停车场停放了不少车子。
“小子,刚刚我们是一个车子的吧?我们的车是哪个?”大叔刚吃完泡面,随手将泡面桶一扔,用袖子擦了擦嘴巴。
张定水指了指斜前方的车子。
“那个。”
中年男人有些迟疑地看着他,最后往客车附近走了几步,确认这辆车是自己来的时候的那辆车后松了口气,转身带着行李赶去厕所。
“你,一会儿要是要走了,跟司机说一声我还没上来。”中年男人语气没有商量的意思。
张定水点点头,模样老实木讷。
男人没走一会儿,司机开始在服务区吆喝了几声:“去泉乐的人快上车,五分钟后发车——”
他抱着自己的行李,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车上的票务员看着攒动的人头,懒得数数了,这里大部分的人都是老乡,大家会相互有个照应。
“人都到齐了吗?还有谁没上车?”
票务员在车头挤了挤,后面的路都被蛇皮袋堵死,她随便看了看,看有没有空的座位。
张定水默不作声,他将自己的行李放在隔壁座位上,默默地等待,直到车子发动,他透着车窗看到不远处的厕所边上一个中年男人慢慢悠悠的身影,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玻璃上倒映着他向上的嘴角-
“老师!我的学费
不见了!“班上的小胖在班会课上高高举起手。
他家住在泉乐市的市区,双职工家庭,家里就他这么一个男孩,平时捧着宠着,当作小祖宗一样供着,吃得白白胖胖,此时交学费,包中的五百块钱不翼而飞,他没有多么惊慌,只是举起手跟老师报备。
老师刘德升向来严厉,不允许自己带的班级里有小偷,当小胖禀报他的第一时间,他将教室的所有学生赶到教室门外,所有人的口袋必须翻出来。
“有谁拿了同学的学费?老师只给一次机会,现在站出来,算是自首,不告诉家长主任——要是被我发现了,直接通知家长退学!从严处理!”刘德升厚重的嗓音贯穿了整个走廊。
同学们在下面窃窃私语,讨论着不翼而飞的学费。
五百块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都是个不小的数字。
刘德升表情严肃从讲台上拿着一把戒尺。
“班长,你跟着我来搜教室。”
“到。”张定水从人群中挤出来,此时他有些营养不良,跟同龄人比起来个子略矮看着瘦瘦小小。
他跟刘德升配合着,一人搜一边的教室,过了约莫一刻钟,俩人学费没有搜到,倒是搜出不少闲书来。
刘德升将这些书撕碎了扔进水桶。
“谁拿了学费,我再给最后一次机会,放学后来我的办公室。”
这个年代,监控系统还不发达,贵重物品丢了只能认命,没有证据没有线索,就算是警察来了也没用。
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在等着有个人能站出来承认错误,但是这个人没有站出来。
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小胖倒也没多伤心,回去跟爸妈撒个娇,认个错,他的父母亲自领着他来学校把丢失的学费补齐。
而在这一天,刘德升把张定水叫进了办公室。
他将几张一百元的纸币摊在桌子面前。
“这是你交的学费吧。”
张定水拿起纸币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右下角自己拿铅笔写的名字,随后点点头。
“老师,这是我的学费。”
刘德升站起身来,伸出手给了张定水一巴掌,这一巴掌力度很重。
零零年,学校老师体罚学生再正常不过。
他摊开纸币,将纸币对着光,透过灯光,上面还残留着张晓龙几个字的痕迹,虽然铅字是擦掉了,但是笔用力在上面驶过的痕迹却很难消除。
“身为班长,你不以身作则,居然还偷同学的钱!老师知道你家庭苦难,但是偷别人的东西就是小偷,这没得商量!”刘德升怒不可遏,办公室里充斥着他的骂声,好在现在是午休时间,其他老师还在食堂没有回来。
瞬间,张定水红了眼眶,屈辱、不甘,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写在他的脸上。
“如果我不当小偷,我就没学上了。”
张定水是刘德升最喜欢的学生,学习好,从不招惹是非,还喜欢读书,他虽然知道他的家境不好,但是出于保护他的自尊心,从未正面提及此事,直到这件事发生,看到他不屈的眼神。
他才知道,沉默是一种罪。
“老师……我奶奶生病,家里实在没钱供我读书,我知道偷钱不对,但我是真的想读书……也许我真的该辍学去打工……”他泪水与鼻涕交杂,语气卑微与无奈,似乎是一个少年为弥补他的遗憾哭诉着。
刘德升沉默了一会,他有些于心不忍,身为老师,他最大的错误就是纵容学生的错误。
“我先替你把钱还给张晓龙,书呢,你继续读,但是以后每个月都要给我十块钱,一直到毕业。”
“谢谢老师,这样的错误,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了……”张定水抬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泪水,言辞诚恳,认错态度极好,朝着刘德升深深鞠了一躬。
衣服随着他的动作贴着他的后背,刘德升隐隐能看见他后背嶙峋的骨节。
他深深叹了口气-
“诶诶诶——听说是班长偷了张晓龙的钱……”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听那谁谁谁说的……”
女生戳了戳沈倩玉的胳膊:“小玉,你不会还喜欢班长吧?”
沈倩玉羞红了脸蛋,扬起脸:“我才不喜欢小偷!我以前是不知道他是小偷,现在知道了,我讨厌他!”
在女生未注意的身后,张定水的步伐虚浮悄然无声。
“哎呀,不过说不定那个也是误会呢,小玉你要不要问问他?”
沈倩玉摇摇头:“不要,是不是误会都好,反正我不会喜欢他了,上次他穿着的那条裤子后面破了个大洞,太丢人了!”
“哈哈哈——想起来就好好笑?对了,听说你家长给班主任塞钱了?”
“是啊,我妈让班主任午休的时候给我辅导辅导功课,可别提了……”她满目忧愁。
张定水握紧了拳头,扯了扯自己的衣角,试图将上衣拉长一些,他站在原地,看着几名女生渐渐远去,心里的恶意肆意生长着。
放学铃声响起,沈倩玉收拾着自己的书包,一张纸条无声落在地面吸引了她的注意。
【小玉,放学天台见可以吗?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不要告诉别人。】
少女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纸条,她心跳极快,手中的纸条灼热烫手,她不自然地跟着朋友找了个借口独自走着。
她期待着一场浪漫的告白。
此时柏杨一中的天台还没封起来,大部分时间可以随意进出。
沈倩玉怀着忐忑的心走上来,在天台的不远处看见熟悉的人影。
“班长……”
张定水微笑着。
“你怎么在这?”
沈倩玉有些疑惑。
“不是你写的纸条吗?”
“什么纸条,我看看。”
她听话地从口袋里掏出纸条递给他。
他握着纸条,凝思了一会儿,抬眸,眼神温柔如水。
“沈同学,这件事你没告诉别人吧?”
她再次不解:“我……没有。”
“嗯,那就好。”
下一刻,少女如被雨水打落的花瓣一般直落地面,她的血水潮湿,双目紧紧盯着天空,死不瞑目。
而天台边留下来的,只有一封手写信。
第62章
天光渐暗,刘德升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封手写信,将他推到了万人唾弃的聚光灯下。
“他是……怪物。”
他喃喃道,断断续续说起了曾经的一些往事,当时的他有着逃脱不了的罪名,被迫无奈辞了职,因为他平日严厉,不苟言笑,身边也没有什么同学信任他,最后落得个无人替他说话的局面。
唯独学生张定水不一样,他是学生中唯一信任自己的人。
张定水遵守他的诺言,每个月都会抽出时间去看望他,给他说一些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并将承诺的十块钱带给他,当时刘德升褪去人民教师的光环,所有的邻居亲戚都避着他,他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一度想死在自己逼仄的小屋里。
而张定水的信任是他唯一活着的勇气。
直到他拿到了泉乐市的录取通知书。
刘德升真心替他高兴,这时他筹备着在居民楼里开一家小卖部重振他的生活。
他拿着录取通知书跟自己分享这个好消息,表情阴暗晦涩,语气里没有一丝喜悦,只是平静地告诉他。
“我以后会当老师——但是与你的失败人生不同,不会落到这副狼狈的模样。”
眼前的刘德升已经褪去身为教师的书本气息,取而代之是生活的忙碌和贫穷,他困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老师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直到他一字一句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
“是我杀了沈倩玉,那份遗书也是我伪造的。”
刘德升想起了他之前夸他字迹工整好看,很有当书法家的天赋,但从未想过这样的天赋他用在栽赃自己身上。
比起震惊,他更多的情绪是质疑,以为是自己真的疯了,竟然怀疑自己最喜欢的学生做杀人放火的
事。
但那些字说出来冰冷又残酷。
“你一定觉得我是疯了,其实我就是疯子,哈哈哈——”刘德升的笑声越来越诡异,让何建宇不由寒毛直立,双手插进口袋里,一只手攥着一支录音笔。
“张定水后面有没有找过你?”
说到这里,刘德升的笑戛然而止,脸色板正着,像极了一个生气的干巴老头。
“没有,别再问我了!我本来就是个疯子,我说的话你们不会信。”
现在他的情绪状态很不好,何建宇不再逼问,只是雨还在下着,便点燃一支烟站在房檐下等待着雨停。
“我信不信取决于故事够不够精彩,我就是因为信了一个人,才来找你。”-
KTV内包厢昏暗,女生们唱着唱着一起抱头痛哭起来,姜然推开门,突兀地进来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然然,我以为你掉厕所里了,居然去了那么久……呜呜呜——”唐果抱住姜然就是一阵痛哭,杨雪恨铁不成钢将她拉开。
“不知道男生那边怎么样了,我把他们也一起叫过来唱歌。”杨雪一个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那头乱哄哄的,夹杂着几人在玩行酒令的吵闹声音。
不一会儿,四班的男生蜂拥而入,包厢瞬间变得狭小拥挤。
几个男生包围着张定水,他喝多了酒,脸色通红,酒气有些上脸,整个人昏昏沉沉。
“快,快给老班让个座!”
男生们几个人齐力把张定水整个人举起来,准备抬到沙发上,他们起着哄,想对他玩“撞树”。
所谓“撞树”就是让人把他的双腿架着,拿最脆弱的那一部分去撞杆状物体。
是一种听着很痛,看着也很痛的游戏。
张定水坐着的位置正好是姜然附近,她见状站起身,在一旁看着他的醉态,几个男生使足了力气也抬不起一个成年人,尤其还是一个喝醉了的成年人。
此时她的手机震动,她点击接通,周围声音嘈杂,无奈捂住自己的耳朵。
“何警官?”她下意识说出来,随后看了一眼正和男生打闹的张定水。
她走出包间,一切安静了许多。
“然然,你在哪?”电话那头,何建宇关心她。
“在泉乐大酒店,班里再开谢师宴。”她如实回答。
“张定水也在?你既然觉得他……”何建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姜然打断。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什么?”何建宇还没问个清楚,电话那头已经挂掉,再也打不通。
就在刚刚,他得到了一个特别重要信息,正在纠结着,眼下,他打算驱车抓紧去泉乐大酒店。
姜然站在酒店门口撑着雨伞,给唐果发简讯告诉她自己要先回家了,她刚踏出酒店门前的台阶一步,身后传来低沉阴冷的男声。
“姜然同学。”
她先是身子一颤,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回头看向身后的张定水。
“老师。”
“你要回家吗?说不定今天是大家最后一次聚在一起了……”此刻他虽然身上带着酒气,但说话的声音十分镇定,不像是喝醉的样子,像是酒醒了不少。
姜然不自觉地撑着伞往后退了两步。
他常年平整的白色衬衫上因为刚才和学生的打闹多了几道褶皱,姜然盯着那几道褶皱望出了神,说道:“我该回家了,老师。”
“你父母来接你吗?”
她摇摇头。
“我家离着不远,从前面这条道穿过去就是了。”她指了指一个方向。
身后再次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原来是四班的一些同学陆陆续续出来了,大家趁着雨小,想着赶紧联络家长回家。
张定水笑笑。
“那你路上小心,到家了给老师发讯息报平安。”
“嗯。”
她乖巧点头答应,身后的同学叫住了张定水:“老师我们几个家住一块,我们打车走啦——”
张定水慢步走过去送几位同学,打算为这次的谢师宴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脚底湿答答的,姜然最讨厌的就是下雨的马路,雨水冲刷着城市的街道,混浊的脏污从她脚下流淌而过。
她顺着城市的主干道走着走着,面前是一小片拆迁区,雨夜下,这里凄凉无人,墙面上红油漆写着大大的“拆”字在雨夜里猩红可怖。
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雨伞,从这里穿过去,很快就是家里小区的街道。
只不过这也是当时张定水袭击楚露的地方。
不过今天楚露不会来这里,这里只有她只身一人,也只会有她一人。
路灯常年失修,忽明忽暗,雨滴越来越大,重重地砸在她的伞面上。
“Wheniwasyoungi‘listentotheradio~waitingformyfavoritesongs~”
寂静中,她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姜妈给她打电话。
“然然,你什么时候结束聚会呀?我跟你爸看着外面的雨下大了,要不要现在去接你?”姜妈语气有些担忧,虽然很想让孩子早点回家,但想着这是高中最后的一次聚会,便也没有着急催促,只是试探性问问。
她握紧了手中的手机:“妈,我很快就到家了,我和同学一起回来的,你不用担心。”
“哎呀,怎么自己跑回来了?不是说好了让爸妈接你吗……”
“反正离家也不远,而且还有同学呢,你不用担心——”她话音未落,大雨切断了联讯的信号。
那天的雨,竟然这么大吗?
雨伞被风吹着打不起来,她索性收好伞站在屋子的屋檐下躲雨,静待着雨停。
雨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雨渐渐小了。
按下手机屏幕。
夜晚十二点三十五分。
抬眸,她终于在雨幕中等来了那个模糊的人影-
“班长,我们先回去啦~”一班的同学一个个跟着魏凛风打招呼。
身为班长,这是他最后一次尽自己的责任,确保每一位同学安全到家。
虽然此刻他的心思很乱,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便全是姜然踮起脚尖给他的那个轻盈的吻。
“班长,你今天没喝醉啊——”李家旻从他身后揽着他的肩膀,此刻他一身酒气,看着醉得不轻。
他扶额,推开眼前的李家旻,给他的爸妈打了电话。
“回家好好休息,还有—最后一道物理选择题选C。”
李家旻闻言热泪盈眶。
“他妈的——我选的D!完犊子了,我考不上大学了呜呜呜呜——”他声音忽高忽低,说完开始抽泣。
魏凛风早知道就不说了,他搀扶着他等着李家旻的爸妈来接他。
不一会李家旻的父亲开着车过来,他放下车窗,热心地招呼魏凛风。
“小魏,上车,叔叔把你一起送回家。”
魏凛风犹豫了一下,随即看到宋浩然跟着四班的几个男生从酒店走出来,他的眸子亮了一下,将李家旻塞进后座。
“谢谢叔叔,我家里人马上就来了。”
李父也不再勉强:“好的,那叔叔先带家旻回家了,祝你金榜题名。”
“谢谢叔叔。”
送走李家旻,他转身,宋浩然正跟着几个男生打算商量着去找一家网吧过夜。
两人视线交错,宋浩然很不屑地轻声嘁了一声。
“宋浩然。”罕见地,魏凛风主动叫住了他。
“有何贵干?”宋浩然虽然心里不想理他,但是出于某种心思作祟,他还是忍不住跟他较劲几句。
魏凛风四下看了看,四周虽有四班同学的身影,但是他却看不到姜然本人,今晚,他还有些事想跟她说。
“姜然呢?”
“这,你问我们浩然哥也没用啊,你应该问姜然本人啊,我们浩然哥又跟姜然没什么关系——”宋浩然身边的男生替他发声,但是当他说道宋浩然跟姜然没关系时被宋浩然狠狠瞪了一眼。
他清了清嗓子:“估计早就回家了吧?人家不记得你就不要执着了。”
魏凛风看他这样子估计十有八九也不知道姜然的动向。
“我跟你不一样,不会因为她忘记我,我就会忘记她。”
话音落地,宋浩然脸色黑着,刚想反驳,眼前的魏凛风已经走远去问别的四班同学了。
酒店门口,唐果正在
抱着杨雪痛哭,她只是喝了点啤酒就已经有点神志不清。
杨雪又当爹又当妈,准备拦一辆出租车把她带回家,刚准备打开车门,一只手横在她的面前抵着车筐。
她困惑抬头,看到了一班的魏凛风。
“你不会要跟我们抢这辆出租车吧?”
魏凛风皱了皱眉,看见在杨雪怀中醉得乱七八糟的唐果,他知道姜然跟唐果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不会丢下不省人事的唐果先一步回家的。
“你们看见姜然了吗?”
唐果听到姜然两个字,立马从杨雪怀中诈尸。
“然然!”
她大叫一声,把杨雪吓得不轻。
忽然她又开始号啕大哭。
“然然出事了!”
魏凛风闻言有些失控,双手用力捏着她的肩膀。
“什么事?”
“被坏人抓走了呜呜呜,然然呜呜——”
唐果口齿不清,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杨雪见状有些无奈。
“她喝醉了,你放心,姜然应该自己先回家了,我记得她家离这里也没多远,唐果估计是因为上次的事情一直担惊受怕。”她解释道,再次伸手拉开车门,将唐果塞进去。
可唐果怎么也不愿意进车子里面,一个劲地哭喊。
“我要去救然然呜呜……我要去救然然……”
“……”
“你放心吧,我去找姜然。”魏凛风知道姜然家的位置,正如杨雪所说,她家离得确实不远,只不过不知为何,他的心里一直有些不踏实。
就好像那个吻只是他做的梦一般。
杨雪没心情理会这些琐事,只想着把眼前唐果送回家。
“你去吧,估计还没走远呢。”
魏凛风正要离开时,唐果突然挣脱开杨雪的束缚,从车里扑出来抓住他的手。
“你一定要把然然带回来呜呜呜……”
杨雪眼疾手快立马把她拽了回去。
“你放心,你还是多考虑考虑你自己吧,才喝了点啤酒就醉成这个样子……”
杨雪正要指责,接下来唐果呕了一声,差点把晚上吃的饭都要吐出来。
“好你个唐果,等你酒醒了,我非杀了你不可——等等,你的手机响了……”杨雪看着唐果震动的手机,以为唐果爸妈的来电,便按下了免提。
“喂?是果果吗?”
“你好阿姨,我是唐果的同学,我马上送她回家。”
电话那头声音略有些焦急。
“哦哦!同学你好,我是姜然的家长,然然有没有跟你们一起走呀?刚刚我给她打电话,信号不好,她说她在跟同学一起……”
魏凛风的脚步顿了下来。
同学?
眼下跟姜然玩的比较好的同学都在他的眼前。
“没有诶伯母,她应该是自己回去了……”杨雪如实回答,她一向敏感,很快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好像从宴会开始姜然就有些心不在焉。
打完电话,她正想跟魏凛风说些什么,转过头,刚刚在眼前的人早已不见。
*
魏凛风沿着姜然回家的方向走着,他心里的感觉很奇妙,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悬在半空中,他没办法找到踏实的感觉。
走着走着,雨越下越大,他走得匆忙没有带雨伞,只能在一家门面房前避雨。
雨滴落在他的指尖。
冰冷潮湿。
那天的雨也这么大吗?
他闭上眼,指尖颤抖,无法想象那天的雨夜姜然承受了什么,无论何时想起,他都不忍细想,他已经答应了姜然,不会再让她一人。
望着眼前的雨幕,他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第63章
张定水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站立在雨中,默默望着姜然,雨水掩去了他的神情。
“姜然同学,我送你回家吧。”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不可言说的胁迫感,随后慢慢朝着姜然走来。
像是黑暗,要将她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姜然僵着身子动弹不得。
“老师。”
“那天的雨好像也是像刚刚的雨这么大——”他抬起头,看着雨后的夜空,纯粹的深蓝色调,他低头,看着姜然颤抖的肩膀,有些黯然神伤。
“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你很细心,也很有才情,只不过这些不应该用在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上。”
“你想表达什么?”
下一秒张定水脸上还带着的微笑立马消失不见,面部表情立马变得冷漠。
“你刚刚跟何警官说了什么?”他一步步逼近姜然,她也一步步往后退。
刚刚在KTV的包间内何建宇给她打电话时,他装着醉酒,实际上在暗中观察她了许久。
事到如此,她也没打算继续装下去了。
伪装的面具在此刻撕得粉碎。
“我想跟何警官说我想起来了,今天的雨和那天的一样大,但是让凶手逃跑的事,我不会让它再次发生了。”
张定水笑了,双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的衣袖里握着一把刀,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那姜然,你说说看,老师想知道你想起了什么。”
见他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姜然心中悲愤万分,她从不认为张定水是个没有情感的人,只是如今后知后觉,原来善解人意的老师只是他完美的伪装。
“我想起了老师你讨厌下雨,害怕下雨,所以你对某一样东西情有独钟。”她深吸一口气,把握着自己和他的距离,然后继续说道:“你会自己做晴天娃娃,但精美的工艺品已经不能满足你所赋予的意义,所以你把雨停了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件事上。”
她闭上眼,当李晓丽死时,她那个无比真实的梦,梦中她被一个东西慢慢吊了起来,悬空的身子,晃动的绳索,像极了吊死的人。
“你想把人做成晴天娃娃。”
说话时,姜然的声音在颤抖。
张定水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对她的表现很惊讶,这是第一次有人猜中了他的想法。
“不愧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们,明明她们什么都没做错!”她把压抑在心底的话全都说出来。
她们的生活本就已经够苦涩了。
他的笑声很轻,却让空气骤然凝固。月光在镜片上划出两道锐利的白光。镜片后的双眼是她看不透的黑暗。
“这又有什么不好,只有老师能理解因为贫穷而去偷别人学费的人……”他双手摊开,就像是要坦白一切一样:“老师也能理解你,因为家庭美满幸福,所以对着不幸的人怜悯,自己高高在上,但从未跟不幸的人真正共情过……”
她立即否认:“首先,李晓丽她没有偷窃,其次,我只怜悯你一人。”
无论是李晓丽也好还是祝真真,她的心情绝对不是同情,只是单纯地希望两人能活下去。
“哈哈——姜然同学,我当然知道李晓丽没有偷窃,因为偷窃的人是我。”
真正栽赃李晓丽的人是他自己,明明是相似的家庭背景,能当坏孩子的人凭什么只有自己。
“什么意思?”姜然看不透他,此刻脑海里想起了当时敖丽雅的话,她极力否认了自己栽赃李晓丽。
而自己依旧以为是她偷了唐果的学费。
原来他在亲手制造着一场霸凌,整个班级于他而言就是棋盘,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他扔掉雨伞,这附近几百米都没有行人和居民,对附近的监控范围也早就烂熟于心。
“你的伪装有些拙劣,其实你早就想起来了对不对?你每次月考都故意把分数控制在班级的二三十名左右,但是你忘记了一件事情。”身为语文老师,当了四班三年的班主任,每个同学作文写作的风格他都摸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姜然,从他字迹之间他能很明显发现,她在藏拙。
“你掩饰得再好我也能从作文里看出你和之前的姜然不像是一个人。”
姜然紧握拳头。
“你真是卑劣。”
她咬牙,一字一句,她还想着也许张定水会狡辩,也许事情不是她猜测的那般,但是眼前的他,很陌生很陌生,仿佛师生对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枷锁。
“这将是老师教你的最后一课。”他从身上不知道哪个地方掏出来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朝着姜然挥去。
姜然立马朝着路上走去,此时地面湿滑,她打了个趔趄。
果不其然,在这种时候,上天总是有些办法想拖后腿。
张定水毕竟是成年男性,力量与速度都碾压十八岁的姜然。
他的手掌猛地扣住她单薄的左肩,寒光闪烁的匕首从背后直刺而来。
姜然反应极快,突然低头,狠狠咬住他的手腕。牙齿深深陷入皮肉,血腥味瞬间在口腔蔓延。趁着对方吃痛松劲的刹那,她游鱼从他掌中逃脱。
她心跳极快,能不能结束这一切就全靠刚刚那番对话了,她必须要活着离开这里。
拆迁区的路并不好走,路面上坑坑洼洼,有不少泥坑,她已经顾不上前面的路如何了,只能一个劲地往前跑。
拉扯之间,她迷了路,错过了走出这片拆迁区的路口,远处一声闷雷,雨再次落下,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身上的衣服,此刻的她狼狈不堪,不知跑了多久,再回头,身后的张定水已经没了身影。
她已经分不清身上的是雨水还是冷汗了。
望着眼前漆黑陌生的路,她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乱走,生怕下一个路口跟张定水撞见。
拐到一处拐角,她掏出手机,手机上没有信号,只能把手放进衣服口袋里,摸着口袋里的那把小刀,这是她一直随身携带的,但很明显,这把刀还不足以对付一个成年男人。
静静等待了十来分钟,街道安静,唯有雨声滴落地面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打算往一个方向冲过去。
“在等什么呢?姜然同学?”张定水的声音像是鬼一般从她身后飘来,她立即转身,掏出口袋中的小刀与他对峙。
见到她手中的刀具,张定水并没有怎么惊讶。
“高考的日子,你还不忘记带上刀,看来今天我的好学生是早有准备。”
张定水突然笑得阴森可怖,随后从口袋里找出一个相机。
姜然在看清楚他手中的相机的那一刻,差点忘记了怎么呼吸,那相机是她早有准备放在刚刚两人谈话的地方,准备录下来他的罪证,但没想到此刻被他识破。
她已陷入僵局。
张定水的位置已占据上风,只要她敢动一下,他便能一刀要了她的命。
“哼——”她冷笑一声。
“你真以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天衣无缝吗?我早已把事情告诉了何警官,你躲不了多久的。”
张定水对她的嘲讽无动于衷。
姜然举着刀的手在颤抖,这下她可能真的是生死一搏了。
“李晓丽和祝真真的尸体……在哪?”她声音嘶哑,雨水混着冷汗滑进嘴角,“至少让我死个明白。”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吗?”他忽然上前,握住了姜然的手上的刀刃,暗红色的血液在夜晚跟雨水混合在一起,他用力一掰,轻而易举从她手中夺过刀子。
刀再次被高高举起,准备朝她落下,同时他回答她。
“尸体在你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啊——”姜然用力侧了身子,刀锋狠狠扎进她的左臂,剧痛炸开的瞬间,恐惧比伤口更令人窒息。
她踉跄着后退,可张定水已经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死死按在湿冷的地面上。
第二刀即将落下——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只感受到了有人用力推开了她,她踉跄坐在地上,冰凉的雨水混着泥土的腥味溅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一颤。
月光苍白,她看见了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的脸庞。
魏凛风背对着张定水,面朝她而立,双臂微微张开,将她庇护在他的宽大的臂弯之中。鲜血从他嘴角蜿蜒而下,背上插着的刀还泛着冷意。
“魏凛风!”
她的声音撕裂沙哑,已经来不及思考魏凛风为什么出现在这,脑海里一片空白。
恍惚之间,她有些明白了,当年他救下的是楚露,而这一次,猎物由楚露转向了自己。
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色短袖,只见他微微张嘴,来不及说话,张定水冷脸将刀子猛地一下从他身上拔了出来。
“咳咳咳——”他强忍着,咳嗽了几声,拦在姜然身前,不让张定水跨过去。
“姜……咳咳……姜然,你快跑……”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挡在她身前。
而姜然却无能为力。
一切变得棘手了,他冷笑一声,不打算给两人反转的机会,而远处警笛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这一次张定水脸上终于浮现了慌张的神情。
“该结束了——”他话音刚落,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将他扑倒在地。
何建宇熟练地将他按在地上,嘴巴里还叼着一根未燃尽的香烟。
“你说什么结束了?”
这边何建宇刚来救场,这边魏凛风撑着墙,倒在了姜然的怀中。
姜然惊慌落泪,立马撕下衣服想给他止血,但伤口就像是被撕裂的天空一般随着雨,永不停歇。
“魏凛风!”
刚刚和张定水对峙她没有哭,但看见他受伤,她的情绪在顷刻间崩溃。
她再一次失去他了。
三分钟后,120和警察都赶到了现场,医护人员匆忙给魏凛风抬到担架上去。
“同学,你的伤口还需要去医院处理,请上车吧。”医护人员给她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
姜然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待不久了,她一言不发从警察堆里冲了过去,大声质问张定水。
“她们的尸体在哪!”
何建宇一只手拦着姜然。
“然然,你现在重要的是跟着那位男同学去医院疗伤,这些事,交给警察来处理。”
他说着说着和她一双泪眼对上,她有些麻木:“没有时间了——”
她听到了脑子里像是有一个钟表。
嘀嗒——嘀嗒——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她差点摔倒,好在何建宇扶住了他,目光中他的嘴巴一闭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她们的尸体应该在立——”
他的话音未落,救护车那边传来了状况。
“不好了!伤者心率骤降,胸腔大出血止不住,快不行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魏凛风那边,在意识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姜然模糊的视野中,映出被刑警死死按住的张定水。
他嘴角噙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那眼神仿佛在无声的告诉她,无论怎么努力,命运的齿轮会转动回到最初的起点。
第64章
*
泉乐市。
“铃铃铃——”
少女转过忙碌的身影,嘴巴里习惯性地说道:“欢迎光临——”
阿沁眼神又惊又喜,她好久没见这位姐姐来了。
“姐姐,你来啦!快坐,想喝什么?上次老板还说如果你来了叫我不要收你钱呢!”阿沁立马抱着菜单从水吧走来。
眼前,姜然穿着白t,水洗蓝牛仔长裤,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容,面色有些憔悴。
“这次——来杯冰拿铁吧。”
她微笑着,依旧礼貌温柔。
“好的!姐姐,最近是有什么事,感觉你好像有点疲惫呢,不过依旧很美就是啦。”阿沁眨眨眼。
“没事,就是工作有些忙……”
再次来到晴天咖啡馆,姜然一进门就有些恶心想吐,但她一直忍着,直到阿沁跟她说了会儿话才好了许多。
“工作是工作,但是千万也别累到自己。”阿沁话音刚落,仓库里走出来一个高瘦的身影。
姜然的身子僵了一下。
那人看到姜然有些意外。
“姜然,今天不是工作日吗?怎么有工夫来我这坐了?”张定水笑眯眯地,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他看起来依旧温文尔雅,颇有书卷气息。
只是姜然看得作呕。
“没什么事,刚从医院回来
顺路看看。”
听到医院两个字,张定水的眉头果然动了动,顺势拉开椅子,在姜然对面坐下。
“去医院看望病人吗?”
姜然点点头,神情掩不住的悲伤。
“我去看楚露的病情怎么样了,她和魏凛风怎么会出车祸,我真的很想知道事情的缘由……”
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了情伤难以自愈的女人。
“事情的真相往往不这么重要,向前看吧姜然。”他自然地安慰她,就像正常的长辈安慰晚辈一般,语气神情再正常不过。
阿沁端上两杯咖啡,笑容洋溢在脸上。
“好好享用~”
“谢谢。”
姜然双手接过,刚刚阿沁听了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岔了几句。
“姐姐斯人已逝,就不要纠结过往了,你这么漂亮,大好的日子还在后面……”
姜然盯着咖啡里漂浮的冰块,它们渐渐融化。
“嗯,我不会再想了,只是……”她再次叹气:“我听伯母说楚露病情有所好转,我想有机会再问她,这是我心中的结……”
闻言,张定水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似乎是在思考问题,举起咖啡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今天的拿铁有点甜。”
阿沁闻言有些惊讶,心里想着难道是自己多放了一块方糖被老板尝出来了,想着想着她决定还是在老板没发现她之前偷偷回到前台。
此刻,姜然手机铃声响起,她掏出手机立即接了电话。
“喂?是然然吗?阿姨要跟你说一个好消息……”
电话虽然没有开免提,但是咖啡厅里很安静,里面传来的声音正好张定水也能听见。
“阿姨,您说。”
“露露在刚刚醒来了,她稍微有点意识了,刚刚主治医生来看过说真是奇迹……”电话那头楚露的母亲声音带着惊喜和不可思议的颤抖,迫不及待想把这样的好消息分享给姜然。
“真的吗?太好了!阿姨,我什么时候能去看望露露?”
“现在露露情况暂不稳定,等稳定了阿姨再跟你说……”
姜然当着张定水的面又寒暄了几句,最后挂掉了电话。
张定水笑笑:“植物人能清醒过来,已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没想到楚露这么幸运,真心替她开心,也许等她彻底醒来就能解开我的心结了……”姜然的笑容夹杂着复杂的情感。
他将自己的咖啡杯举起,与姜然的咖啡杯轻轻碰杯,就像是再干杯庆贺一般。
“下次要是看望楚露,可以叫上我吗?也算是作为曾经的老师。”
她爽快答应,用着同样的微笑回应他。
“当然没问题。”-
约定好一起看望楚露的时间是在一个月后,她已经做了一个月左右的康复训练,据楚露的母亲所说,她已经可以跟人正常地交流。
姜然带了一个果篮和一束白百合,而张定水来了几本书。
“这些书是我精心挑选的,希望文字的力量能给她带来不一样的希望。”他解释道。
她的怀中抱着一束白色的白百何,今天特地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与之搭配,闻言点头赞美:“不愧是老师,就连看望病人也要跟知识有关。”
两人来到泉乐市的中心医院住院部,登记好访客后前往楚露所在的楼层,刚踏进楼层,两人迎面遇上来办事的李家旻。
今日他穿着警服,在医院里格格不入,走到哪都有一群春心荡漾的小护士跟着。
他见到两人有些惊讶:“你们怎么在这?这位是……张老师?”
张定水微笑伸出手像长辈对待晚辈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制服上的警徽上:“好久不见,我记得你,是一班的李家旻同学吧?这么多年,居然当上警察长成大人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张老师,你和姜然都是来看望楚露同学的吗?”
“听说楚露同学病情好转,我特地带着张老师一起看望。”
李家旻摇摇头:“楚露现在精神状态还不好,刚刚带着同事去了解了几句,大概她对车祸的事有些抗拒,现在她的家里人不让任何人去看望。”
“车祸?那场车祸……不是意外吗?”张定水眼神闪烁了一下。
“车子刹车系统有被人改动的痕迹,所以很有可能不是意外……”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时候不早了,我们下次再聊吧。”
他走进电梯,挥手跟他们简单告别。
李家旻走后,张定水开始询问姜然:“姜然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但是凛风他平日温和待人,不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我想也许只是警察搞错了。”
张定水凝视着眼前的女人,抱着纯洁的花束,穿着纯洁的连衣裙,还是像以前一样无知。
“不过既然楚露还没恢复好,那我们先把东西放在前台回去吧。”
他点头同意,将礼物放置住院部的前台,登记时顺便记住了楚露的房间号。
*
深夜。
泉乐市中心医院住院部。
新来值班的护士正在前台写着今晚的值班记录,忽然,她努力吸了一口气,戴着口罩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
她抬头皱眉,看见废弃医疗垃圾存放的走廊尽头处飘来一镇薄烟,她立即起身跟值班的护士长报告。
“不好了,那边好像着火了……咳咳……”她还来不及过去,视线就被浓烟覆盖,奇怪的是烟雾报警器没有任何反应。
此时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烟雾中走来,他身材高瘦,面部遮盖严实,护士透不过浓烟看清他的双眼,只知道他是哪个科室的医生。
“你快去叫人过来灭火,我去把病人叫醒。”
“咳咳——好的。”护士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打电话从别的科室叫人。
医生径直走向病房,深夜,病房统一都熄了灯,这边的病房都是两人间,不过大部分都没有住满,他直接来到702病房,里面漆黑一片,屋内有着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道。
病房的窗外,正好能看见一轮圆满的明月,月光洒进屋内,他借着月光看见了躺在最里面病床上瘦弱的女人,她睡觉时蜷缩着身体,没有任何安全感时才会有的睡姿,胳膊上还输着液。
口罩之下他嘴角上扬,外面传来护士们哄乱的救火声,而病房内寂静。
他从白色大褂的口袋里掏出注射器和用玻璃瓶密封的一小瓶溶液,不紧不慢地一点点抽空里面的溶液,用注射器将溶液送进吊瓶之中,并将输液泵的速度调到最大。
这里是**溶液,只需要五分钟,她就会心脏停止跳动。
走廊的浓烟扩散到了病房内,医生推开门,准备趁着浓烟还未散去离开这里。
就在他关门之时,他看见了门口放着的一束白色百合。
这是姜然送给楚露的花。
可惜了,他伸出手,随手拿到花束上的贺卡,塞进口袋里。
刚走到走廊,几个护士拿着灭火器不太熟练地操作着。
“我都没看到火,就是为什么这么多烟咳咳咳——”护士被呛得睁不开眼睛,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撞到了一
个人的胸膛,她转过头,那人似乎是医生。
“抱歉抱歉——”
医生没有理她,双手插兜,低头快速离去。
“那人是哪个科室的医生?怎么不认识?”护士好奇地问另一个护士。
“不知道啊——消防车还要多久才到,诶诶诶,是谁把窗子全关上了!”
……
医生乘坐电梯准备从这里离开,电梯内,他从口袋里掏出姜然写的嘱咐卡片。
她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娟秀。
【露珠消逝时,大海方才真正诞生。】
他读完这句话时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脊背攀爬而上。
“叮——”
电梯门缓缓开启的瞬间,数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脸颊被狠狠按在冰凉的金属壁上,在反光的电梯内壁上,他只看见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李家旻迅速搜他的身,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注射液瓶,和一个用过的注射器。
“终于……”
他面上的口罩被无情摘下,真相赤裸地暴露在刺眼的电梯灯光下。
穿着医生工作服的他依旧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完全不像是杀人未遂的罪犯。
“张老师,没想到真的是你……”李家旻声音发颤,觉得世界在这一刻荒诞,自己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真相的冲击力早已突破他的心理防线。
张定水却异常平静,只是凝视着电梯壁上自己扭曲的倒影。
“既然你们在这里守株待兔,”他的声音轻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那病房里的‘楚露’,想必是个诱饵吧?”
“张定水!”
这一次她不再叫他老师。
一声嘶哑的呼喊从消防通道传来。姜然赤着脚,凌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上,宽大的病号服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
“姜然,呵,我最爱的学生,请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她摇摇头。
“只要世界上还有记得受害者的人,就会有罪恶被发现的一天。”
他笑了,笑得很扭曲。
“楚露本人呢?”
姜然咬牙,实际上楚露的病情不断恶化,她的父母无力承受,最后她已经在一个安静的夜晚离去。
“不会有人知道的,哈哈——”
张定水曾经庄严尊敬的老师形象早已在李家旻心中消逝。
“你真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刘德升,还有当年柏杨一中的死去的女学生——”
他咬牙切齿,以前最尊重的老师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他依旧很平静。
直到姜然平静地说出这些信息:“尸体在立江大桥刘德升家后面的烂尾楼下面对吧?”
张定水伪装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剩下的,我们去警局说吧。”
*
“各位泉乐市市民,早上好,关于柏杨一中女生遇害案,最近又有了最新的进展……凶手张定水,男,41岁,泉乐市人,曾任柏杨一中语文老师,据知案件中有一名受害者为该凶手所带班级学生……”
电视机里播放着关于柏杨一中遇害案的新闻。
“阿沁,这人听说是你前老板,这也太吓人了吧!他平时有没有什么特别地方?”阿沁的室友蜷缩在沙发上,看着新闻的详细报道,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觉得毛骨悚然。
阿沁也是后知后觉,那天她来到店里想上班,发现咖啡店被查封,门口还站着两名民警,得知她是店里的工作人员后询问了一小时才放她走。
“特别的地方啊——那倒是没有,平日里感觉就像是普通人……”
父母朋友得知她再给杀人犯打工后轮番电话轰炸询问她的安全状况。
“不过要说特别的地方,他特别喜欢晴天娃娃——”
室友有些疑惑:“这是什么特别的癖好,果然这种杀人犯的心是我们一般人所不能理解的。”
“是啊是啊,我也不明白,直到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晴天娃娃时,你猜他怎么说?”阿沁想起一些往事。
“怎么说?”
“他说啊,晴天娃娃能让他心里的那场雨永远停下——”
*
立江畔的最后一座小院,终于在这一天被推平了。
警戒线在烂尾楼的废墟间格外刺眼,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李家旻站在花坛的残骸旁,泥土被翻开,露出森森白骨,根据骨骼的结构和大小,法医当场推断,死者生前的年龄应该在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
年龄正好与柏杨一中女生遇难案中的受害者年龄吻合。
他抬头,看见姜然站在不远处,一身黑衣,像来参加一场无声的葬礼。
“你怎么知道……尸体会在这里?”他走近,声音压得很低。
她沉默,有些事即便告诉他也没有任何意义。
在回到现实世界之前,何建宇只说了半句“尸体在立……”。
她猜测着,因为当时自己让警官去找了刘德升,所以线索应该在刘德升的老家立江大桥旁的农家小院附近。
她回到现实世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刘婶婶,得知当年刘德升被开除后,只有一个学生常来看他。
——张定水。
她猜,刘德升替张定水顶罪,必然有某种交易。但真相,或许永远埋在了死人的沉默里。
“张定水落网了,受害者的遗骸也找到了……魏凛风,应该能安息了吧。”李家旻试图安慰她。
“结束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这条路,她走了太久,却始终不知道楚露和魏凛风究竟发现了什么,才被张定水灭口。
或许,让张定水伏法,就是她回到过去的意义。
那以后呢?
“姜然,以后往前看吧。”李家旻轻声道,“楚露、魏凛风,还有那些女孩……她们会感谢你的。”
远处有人喊他,他匆匆离开。
姜然深吸一口气,江风冷冽,像无数未说出口的告别。
这就是结局了。
留给她的,只有那三封情书。
和再也无人回应的答案。
*
又是一年圣诞节。
泉乐市墓园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园里的侧柏树上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被。
姜然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长款风衣,里面套着一件黑色的针织长裙,神情落寞孤单,怀中抱着一束白色的花束。
她立在魏凛风的白色墓碑前,俯下身,将花束放置到墓前,随后掏出一沓厚厚的判决书。
“故事里,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有些人永远永远活在了故事里。”
掏出打火机,她点燃了判决书,从波澜平静的生活,到最后跌宕起伏的追凶,她不太敢相信,这是波折后的结局。
“今天虽然下雪,但宜祭祀。”她的身后传来沧桑的老人声音,缓缓回过头,原来是之前的守墓人。
此刻他的手中执着一把长长的扫把,清理着路上的积雪,嘴巴里时不时来两句低声的碎碎念,一下雪,来墓园的路就不好走,来扫墓的人便所剩无几。
“丫头,来墓园的马路还在清理,下雪天天冷地滑,一会儿要不要去我那儿歇息歇息。”守墓人脸上笑容和蔼可亲,他记得眼前的姜然,她经常来墓园扫墓。
姜然礼貌道谢,看着雪还要下上一会儿,她穿得也单薄,便答应了。
守墓人的值班小屋里十分暖和温馨,墙角摆放着一个温暖的壁炉,屋里的家具和摆设带有年代感,衣柜桌子都是老式木制家具,有的地方还起了粗糙裂纹。
他从壁炉上取下开水壶,给姜然倒了一杯热水。
“趁热喝,暖和暖和,泉乐好久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了。”他从橱柜里拿出来一个铁皮茶叶盒手伸进去哆哆嗦嗦地从里面掏出一小撮茶叶撒了进去。
“谢谢。”
姜然坐在木制椅子上,捧着热乎的搪瓷杯,用热气蒸腾自己冻僵了的脸颊。
“爷爷,你在这工作了很久了吧?”
李大爷笑笑,开始跟她聊天,从他小时候饿到吃不上饭到他怎么当上兵,怎么受伤退伍,最后又怎么来到这里当守墓人。
这么大的一个人却在短短一个小时里讲述了他的大半生。
“说起守墓这件事儿啊……那可得打我六零年出生那会儿说起喽。那年月能混口饱饭吃就不赖了,谁还讲究啥工作环境不环境的……这一辈子啊,啥苦没吃过?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见过的死人比泉乐墓园里的还多哩!”
习惯了安静的姜然觉得有一个人在身边念叨几句也挺不错的,她便捧着杯子,安静地聆听守墓人的故事。
听到李大爷年轻时丧妻,此后孤身一人来到墓园,算是打了半辈子光棍。
“爷爷,一个人会很孤独吗?”
他刚刚还在不停地说,但是听到孤单两个字,他顿了一下。
“孤独啊——是孤独吗?”他回想那种感觉,岁月在他漫长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迹,似乎他的生命在妻子去世
的那一刻已经静止了。
他感受不到岁月的变化,只能在无数个日夜中习惯思念。
“爷爷,你相信……人能回到过去吗?”
“回到过去吗?说起来……我经常回到过去呢。”李大爷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他略有些浑浊的双眼看向窗外的皑皑白雪。
洁白的雪覆在松枝上要压得喘不过气来。
“经常回到过去?”她有些不解。
李大爷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只要还有回忆,能想起她的模样,我就回到了过去,难道不是吗?”
他笑声厚重朴实,似乎刚刚又见到了他的爱人。
可是,姜然总觉得,魏凛风在自己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她快要忘记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呢?时常清澈通透,偶尔低沉缱绻。
除了用苍白的词语去描述,她的脑海里几乎快要回忆不起来他的声音了。
杯中的热茶热气已散,里面的茶叶一一舒展开,沉在杯底。
她浅尝了几口,明明水是热的,屋内也很暖和,但她的手脚依旧冰凉刺骨。
此时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只听哐啷一声。
“唉……人老了就是笨手笨脚,这杯盖都拿不稳……”李大爷无奈叹气,上了年纪,他手发抖的次数越来越多。
姜然低头看见杯盖滑落在自己的脚边:“爷爷我来捡吧。”
她弯下腰,房子空间狭小,她蹲下来都要费一番工夫,正要捡起地上的杯盖时,她注意到了垫在桌子角下面的书本。
这个桌子的一根腿矮了一截,为了使它更加稳固,李大爷拿了几本书放在下面垫着,让桌子保持着平衡,只不过这几本书书页发黄,上面还是繁体字,看着有一些年头。
她正要起身,有什么东西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定睛一看,垫桌子腿的几本书之间有一个薄荷绿色的信封露出了一角。
虽然这个信封的颜色已经被岁月染成了灰绿色,但她还是一眼看出了它的与众不同。
它很像很像一个东西。
——魏凛风给她写的情书。
“怎么了丫头?”
“没事。”她直起身,将杯盖还给李大爷,心里叹了口气,想着怎么可能呢。
魏凛风的信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墓园守墓人大爷的屋子里,尤其还被拿来垫桌子腿。
本来她决定不再想这件事了,但桌子腿一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只是有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