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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徒[穿书] 无聊到底 33139 字 1个月前

真实情况要是后者,那这一切倒还好说。

可要真是前者,只怕后面的剧情要完全脱离她的认知范围了。

无论那个黑袍到底是什么情况,有一点都是可以确定的。

他想要复生天魔,就一定需要非常多的怨气。

他在未亡城中留下了自己的力量,没准就是为了起到一个与邪阵等同,甚至是更胜一筹的作用。

如果真的就此放任不管,人间怨气必定越来越重,到时就算她能把上灵灯带回朝瑶,以朝瑶如今剩余不多的力量,应也未必能够封印得住上灵灯中蠢蠢欲动的天魔魂种了。

离玉这般想着,眉头紧锁地默默吃了一口饭。

她原以为今日过来探明一下情况就好,有什么事都可以等到上灵灯归位之后再来处理。

可如今看来,此事对人间的影响正在不断变大,此时若不处理,等到下次再有空时,可就不知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处理了。

说到底,未亡城之怨,上灵灯被盗,最终指向的结果都是天魔复生。

若是她连黑袍在未亡城中留下的力量都无法妥善处理,又要如何从黑袍手中夺回上灵灯呢?

今日这未亡城怕是非进不可了。

沉思之间,那个修士还在说着什么,话语中满是对仙人深深的期许。

离玉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回神之时轻叹着应了一声:“我会入城一探究竟的。”

“仙人是否需要人手帮忙?”修士一时分外激动,“我可立刻上报大人!”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疑似摇人用的烟花,一副想要起身去门外放掉的模样。

“不用!”离玉连忙喊住了他,“这个,不必,不必惊动任何人……”

“不必惊动任何人!”慕陶跟个小应声虫似的,分外认真地点头复读了起来。

那个修士目光呆滞了一瞬,重新坐回了座位,小声问道:“仙人不需要任何帮助吗?”

要能帮得上忙,谁又会拒绝帮助呢?

可是这显然已经不是人间修士可以轻易插手的事情了。

先不说仙神之力不好在凡人面前施展之事,就算这些人间修士在天道判定中不算凡人,他们的修为也远远不够应对黑袍留下的力量。

赵闲辰在人间怎么都算得上佼佼者了,在那种力量面前都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在那种阴森森的鬼地方,她是真的没有把握护住除去慕陶外的任何一人。

说句老实话,她之所以觉得自己能护住慕陶,那都是因为慕陶是女主,身上有魔骨护着,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魔骨封印被破,怎么都不可能真的伤及性命。

离玉:“此事我自己一人前往就好。”

话音落时,她见慕陶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一圈,连忙反应过来,急着补充了一句:“我的身旁,有我徒儿已然足够。”

慕陶闻言,当即坐直了身子,望着那个修士点头说道:“师尊有我就够了!”

那修士张了张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离玉见他在此处坐着似也挺不知所措的,干脆直言让他去别处找个空桌点菜吃饭去了。

那人倒也老实,让他走人就走人,让他换桌就换桌,一人闷声吃了半天,并没有半点想要摇人过来的意思,看得出对“仙人”的信任度十分之高。

离玉见状,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

她这个仙人大概率不太靠谱,但她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一顿饭后,离玉带着慕陶去到了无人的角落,以术法隐匿好彼此身形,幻出仙鹤向未亡城的方向飞了过去。

她们都还未至未亡城,眼前的景色便已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无边无际的怨海,如血一般倒悬在天上,完全透不进一束天光,分明还是正午时分,却暗得像是快入夜的黄昏。

可尽管如此,冬雪仍是落在了这片天地。

它们似被怨气侵染,呈现出几分淡淡的红,悄无声息地铺满了这早已无人踏足的寂静之地。

随着前方怨气越来越深,她终于望见了那一座最荒芜的旧城。

不出所料,城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不断牵引着那漫天的怨气。

——它们不只是在向外扩散,也在缓缓向内流转。

这座城池,不再只是一个集怨之地。

它变成了一个血色的漩涡,在将一些怨气推出去的同时,也在不停将外界的怨气一点点向此处吸引。

漩涡就悬在城池上空,好似一只深渊巨眼,静静俯视着世间的一切。

离玉隐隐感觉灵力幻化的仙鹤受到了怨气的影响,此刻一直飞在天上,确实也离那深红的漩涡太近了。

为了安全起见,她带着慕陶回到了地面,以速行之术继续向前。

地上的积雪是红色的,离玉原以为踩上去会冒出血来,下来之前还在心里抗拒了好半天。

所幸这些雪只是看上去颜色变了,踩上去与寻常的雪并无什么不同,这让她狠狠松了一口长气。

慕陶一路紧紧抓着离玉的手腕,低着脑袋看着脚下踩过的雪,眼底满满写着“小心翼翼”四个大字。

似是因为上次拉着衣袖还把人跟丢了的经历,慕陶每走一段路都会很小声地叫上一句“师尊”,以此来确定自己没有落单。

离玉也十分有耐心,每一次都会轻声回应着她。

其实说有耐心也不太合适,毕竟她也担心自己和慕陶会再次走散,这样时不时确认一下会让她更有安全感。

慕陶的记性很好,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却仍旧记得祭坛所在。

她一路都为离玉指着方向,没有多会儿便已寻到了那个残破不堪的灰石祭坛。

来到祭坛面前的那一刻,离玉不由愣在了原地。

她又一次看见了“黑夜”与“星辰”。

正如那个修士所说,它们不在天上,而是在那祭坛之上。

远远望去,那灰石的祭坛像是被什么人给挖空了似的,只留下了祭坛外围薄薄的一层石壁,并往里头倾倒了黑夜与星辰。

它们像是一池静水,悄无声息地躺在祭坛之中。

所有的怨气都离它们很远很远,却又在那么遥远的距离之外,静静地围绕着它们,于上空缓缓旋转着。

原本地上用石子布下的,用来增幅灵力的阵法,早已不知何时被挪换了位置,出现在了祭坛之下。

那一池黑夜与星辰成为了它的阵眼。

而它则是将祭坛之上那一处血红的漩涡,扩散到了一整座城池那么大。

“怎么会这样!”慕陶抓紧了离玉的手腕,眼里满是震惊之色,“师尊,我们离开之前分明有把这个石阵毁了!”

“……”

“师兄说了,这阵法留在此处,若为妖邪所用,必生事端!”慕陶有些着急地辩解着,似是害怕因为此事受到责备一般,“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离开之前真的把它毁了,这一点小黑鸟也是知道的!”

“这不是一个多么复杂的阵法,不过是寻常增幅法阵变化而成,若真有人暗中窥见,记下大概,再多尝试几次,将其复原并非难事。”离玉轻声说着,伸手揉了揉慕陶的头发,“该做的你们都做了,就算有人利用它在此处作恶,你们也无需为此自责。”

慕陶担忧地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咬了咬下唇,一时不再说话。

“这个阵法虽是不难布下,但要想将其催动绝对不是一件易事。”离玉说着,不由陷入一阵沉思。

数月之前,哪怕有她的灵力相助,这个阵法也仅仅只是运行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如今此处无人看守,也没有灵力持续注入,只这么小小一池不知来处的灵力,便能一直持续运转,阵法一定是被人改良过了。

那个黑袍既有如此能力,为何只是一直躲在暗处,借旁人之手搅弄风云?

以他的本事,若是亲自出手,不是做什么都更快一些吗?

就像眼前这个阵法,如果他愿留下更多的灵力,怨气会向外扩散到什么程度,她都不敢去想。

难道复生天魔还有什么必须要循序渐进的讲究吗?

离玉越想越觉摸不着头脑。

短暂沉思后,为了别在这种地方就把脑子烧了,她在心底告诉自己,能用拳头解决的事就尽量把脑子先放在一边吧。

“还是先破阵吧。”离玉沉声说着,快步走至大阵边缘,试探着于指尖凝出了一缕灵光。

那缕幽蓝的灵光轻飘飘地飞向了她脚边一颗布阵的石子。

灵光触碰阵法的那一瞬,就像一滴水落入了河流,消失得无声无息。

看来还是一个会吸收外来灵力的阵法。

慕陶显然也看懂了试探的结果,一时有些担忧地望向了她:“师尊,要破此阵,可会伤及你的身体?”

离玉:“……”

好问题,但她答不出来。

既然自己答不出来,那就只能召唤一下系统了。

【系统在呢。】

既然在,那就帮忙分析一下这个阵法吧。

我要怎么做才能破掉它,破掉它又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此阵为寻常灵力增幅阵的改良型的改良型!祭坛之上的星辰之力虽是它的阵眼,却并非是它不停运转的力量源泉——它能运转至今,依靠的一直都是被那股星辰之力所牵引的城中怨气!】

【这个阵法在经过二次改良后,具备了将周遭力量挪为已用的能力,宿主若想将其打破,或许只有用上该阵法无法瞬间吸收的强大灵力,在一击之内直破阵眼,才有可能成功哦!】

【温馨提示,此种威力的法术必定引动天道雷劫,宿主一定要先撑开系统昨日推荐的那个结界再进行施法哦!】

听起来不太容易的样子……

原以为这不过只是黑袍留下的一点力量,处理起来应该不会特别麻烦,谁又能想到这里竟然会有一个这么棘手的阵法。

想要破除此阵,需撑开一个对自己损耗不小的结界,再使出一个听起来阵仗就很大的法术。

这一套连招下来,她还有余力夺回上灵灯吗?

离玉犹豫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尤为陌生的声音。

“催动这个阵法不是一件易事,想要摧毁这个阵法也不是一件易事呢。”

声音响起的那一瞬,离玉皱眉转身,循着声音的来处望了过去。

只见残破的高墙之上,坐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

她手中捧着一把淡红的雪,眼底携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赤着的双足,随着薄羽似的裙摆轻轻晃动着。

如墨的长发,只用一支细长的竹枝简单束起。

“你是什么人!”慕陶一下警惕了起来。

离玉还未研究过如何望气,但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能够出现在这个地方,还如此神色自若的人,身份绝不简单。

莫非她就是黑袍?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可不是什么坏人,我是来帮你们的。”

那女子说着,从墙上跳了下来。

她的身子像鸟儿一样轻盈,足尖落地之时,只点出浅浅一个红印。

“离玉上神,天道在上,您若是在人间动用神力,只怕多少会对自身有损吧?”那女子说着,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柔声说道,“我是妖,不受天道所缚,上神若不嫌弃,这破阵之事,我很愿意为上神效劳的。”

“你?”离玉不由蹙眉。

这是什么情况?

忽然出来个妖精,非但认识她,还开口就说可以帮忙破阵……

这个阵法能将外力化为己用,眼前这个女子真有本事将它破了?

“上神若是怀疑我的能力,让我出手试试不就知道了?”女子再次向前两步,弯眉笑道,“我就在您眼皮底下,就算有什么坏心思,还能真坏了事不成?”

离玉沉声问道:“素不相识,姑娘怎么如此好心?”

“当然是,别有所图。”

“所图为何?”

女子沉默片刻,微微垂下了眼睫:“图,上神为我,救一个人……”

第46章 这是在搞百合?

那女子的语气,在这一瞬轻了许多,话语中的温柔与坚定,让人感觉得到,至少这一句话,她是绝对认真的。

“救人……”慕陶眼中的警惕少了些许,她微微抬头看了离玉一眼,忽然上前两步,站到了离玉身前,望着眼前的女子,皱眉说道,“你都能破掉这个阵法了,想必一定十分厉害!你想救的人,到底身处怎样的险境,若是连你都救不了,让我师尊来救,难道就不比破这个阵更危险吗?”

确实如此,这个女子若真有破阵的本事,那她所求也必不可能简单。

破阵之事有人相助自是再好不过,但若因此惹上了更大的麻烦,拖延了不该拖延的时间,上灵灯的安危可就不好说了。

“小妹妹误会了,我想救的人并不在龙潭虎穴,无需你师尊涉险,只需耗费一些灵力便好。”那女子轻声说着,深褐的眼底不由多了一丝无可奈何,“我想救的那个人,她病了,病得很严重,凡间没有人能治好她。”

慕陶闻言,眨了眨眼,没再说话,只是望向了离玉。

离玉微微低眉,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治病救人这种事情,找她不太靠谱吧?

要不要向这个姑娘推荐一下万能的司青岚呢?

哎,不好不好……

司青岚如今已经十分虚弱了,最好还是不要给她揽活了,让她好好休养一阵子吧。

这个女子说是无需涉险,只需耗费一些灵力,听上去倒是十分轻易,也不知是不是和先前在此处开阵时一样,只要安心当个充电宝就好了。

要真只是如此,这个交易倒是划得来的。

只是不清楚具体需要耗费多少灵力,耗费完这些灵力后,自己可还有精力追寻上灵灯的踪迹。

无论如何,夺回上灵灯才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在与黑袍正面碰上之前,要尽可能保存实力才是。

虽然自己确实挺需要对方的帮助,但对方才是真正有求于她的人。

所以说,这场交易其实可以不用那么公平。

离玉这般想着,试探性地说道:“若只需耗费神力,我可以为你救人,但你需得替我先破此阵。”

“可以!”妖族女子答应得毫不犹疑。

“但我此行另有要事在身,在处理完那件事前,不能耗损太多灵力。”离玉淡淡说道,“待到破阵之后,你须向我言明所救之人是何身份,因何凡间之人皆不可救,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等你说清一切,我自会判断其中损耗。”

话到此处,离玉的目光在妖族女子脸上观察了两秒,见其神色未变,便又将话继续说了下去:“若是损耗过深,我需先处理完自己的事,才能履行你我之间的诺言。”

妖族女子闻言,嘴角扬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离玉上神是说,上灵灯被盗一事?”

只这一瞬,离玉便已换了神色。

她忽然明白这个女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了。

其实早该想到的,能出现在这种地方,还知道她是何身份的妖族,怎么可能和主线没有半点关系。

既是主线,那就该认真应对一下了。

“看来你知道挺多。”离玉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倒是有点好奇了,上灵灯一事与你有关系吗?”

“有啊。”妖族女子眼底笑意不减,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她承认得如此爽快,离玉倒不知如何把话接下去了。

只见那女子足尖点雪,步子轻盈地走至阵边,缓缓蹲下身去,指尖轻轻碰触一颗布阵的石子。

片刻沉默后,她抬眼望向离玉,轻笑着说道:“上灵灯是我替人盗出来的,这个阵法布下之时,我也一直在场。”

“……”

“我知道怎么破掉它,也知道上灵灯此刻在哪儿,若是上神想要知道幕后之人是谁,我也不是不能告知。”她笑吟吟地说着,微微歪了歪头,向离玉眨了眨眼,“只要上神愿意帮忙,我什么都会做,也什么都能说的。”

“这听起来可真像一个陷阱!”慕陶忍不住插了句嘴。

“我不过就是一只修不出仙身的妖族,哪敢骗上神分毫?”妖族女子微微蹙眉,低声辩解道,“我只是想救一人,若能让她够恢复如初,我此一生任凭上神驱使,绝无半句怨言。”

她始终蹲在地上,放低着自己的姿态,仰视着身前二人。

离玉一时沉默不语,只静静俯视着眼前女子,似想从她眼底看出一丝端倪。

妖族女子轻轻叹了一声,双手撑着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

“上神不愿信我,倒也情有可原。”她说着,浅浅弯了弯眉,“既如此,我先拿出一点诚意吧。”

话音落下,她缓缓后退几步,神色瞬间严肃了起来。

离玉见状,拉着慕陶一同向后退去。

只见妖族女子抬起双手,纤长的十指于胸前快速结下了一个复杂的手印。

黑雾状的妖力自她指尖浮现,四周忽而刮起狂风,天地间的怨气流转也愈渐紊乱。

离玉不禁皱眉,抬手撑起一道护体结界,将慕陶护在了身后。

黑雾围住整个大阵的那一刻,脚下的大地微微颤动起来。

数秒蓄力后,只听得一声巨响,大阵正中的祭坛瞬间碎成了万千齑粉。

万千布阵的碎石忽向四方轰然炸开,坛中星辰之力也于那一瞬化作点点萤光,被周遭一拥而上的怨气吞噬殆尽。

黑雾散去,妖族女子放下双手,额间添了许多细小的汗珠,唇色已有几分苍白。

“此阵已破,怨气虽深,但已不会伤及六品以上的修士性命。”妖族女子低声说着,声音都多了几分虚弱无力。

她抬眼望向离玉,脸上扯出一抹笑意:“离玉上神,如今可能信我了?”

“布阵之时,你在此处,你知如何破它,应也知如何布它。”离玉撤下护体结界,沉声说道,“我怎知这是不是你伙同黑袍演的一场戏?”

“离玉上神说得不错,想布此阵确实不难,但这么大一个法阵,总归是要耗费不少时间的。”妖族女子轻声叹道,“您此刻就以灵蝶传信,叫外头那些人族修士进来守着,试问谁还敢再来此处动手脚?”

慕陶仰头反驳了一句:“这可不好说啊,那黑袍修为高得很,说不准他顺手就把所有人都杀了!”

妖族女子闻言,笑着叹了一声:“不会的。”

慕陶:“你这么笃定,倒像是和他约好了似的。”

妖族女子:“我未与他约定任何,但我就是知道,只要此处有人守着,他便不会再次出手了。”

慕陶一时皱眉,满眼不解地望向了离玉。

妖族女子:“还不明白吗,小妹妹。”

慕陶:“……”

妖族女子笑了:“那人修为高深莫测,只将这么一点灵力留在此处,都能轻易杀害皇家八品修士,你觉得他为何永远隐于幕后,做什么都要借旁人之手?”

离玉闻言,不由蹙眉。

妖族女子这番话,让她瞬间醍醐灌顶。

那个黑袍如此厉害,却偏偏一直躲在暗处,事事皆借他人之手,甚至连这么重要的阵法,都不愿意留下更多的力量。

这本是一件说不通的事,但若他也是仙神之身呢?

若他真是仙神之身,那么如此拐弯抹角,便都是为了躲避天道责罚了。

天道在上,他必不敢对人族直接出手,只要人族修士入了城,他便很难再在城中动这么大的手脚了。

怨气对那黑袍而言十分重要。

人间虽大,可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像未亡城这样的深怨之地了。

眼前这个妖族女子,非但有胆破除此阵,还愿提醒人族入城看守,当真是一点也不害怕得罪黑袍。

可这样,她就会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离玉沉思片刻,不禁问道:“那黑袍本事不小,连我朝瑶的碎琼洞都破得,你替他做了那么多事,也是为了救那一人吧?”

妖族女子:“对。”

离玉:“他给不了你想要的?”

妖族女子:“对。”

离玉:“你不怕他报复?”

妖族女子不由垂下眼睫。

短暂沉默后,她笑着说道:“怕,但总有什么,在我心里是重过一切的。”

那一瞬,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似是坚定,也是心底深处的柔软。

离玉现在有点相信这个妖族女子是认真的了。

“我信你一回。”她轻声说着,抬手幻出一只灵蝶。

妖族女子望着那只灵蝶,似是若有所思。

静默之中,灵蝶振翅飞远,最后一抹幽蓝的灵光,也渐渐消失在了她的视线。

“想等外头的人进来,少说也要半日吧。”

离玉说着,看了一眼四周,牵着慕陶寻了一处台阶坐下。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怨海,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声,望向那妖族女子,轻声说了一句:“要等好久呢,坐下来一起等吧。”

妖族女子回过神来,缓缓松了口气,转身走至二人对面,抱膝坐下。

离玉:“你叫什么名字?”

妖族女子笑了笑,轻声答道:“向寒玉。”

“你这名字,听上去就冷冷的。”慕陶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冷。”向寒玉摇了摇头,也不生气,只是耐心解释了起来,“寒玉,有竹的意思,这样听是不是就不冷了?”

慕陶歪了歪头,也伸手抱住了双膝:“你是竹子精吗?”

向寒玉:“我是羽族。”

慕陶:“你也是鸟!”

向寒玉一时不解:“为什么用‘也’啊?”

“我认识一只小黑鸟,它也替那黑袍做过事儿,就在这座城里,前阵子刚被我们带回朝瑶。”慕陶认真说着,好奇问了一句,“你知道它吗?”

“我不知道。”向寒玉说,“我几个月前第一次来到这里。”

离玉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向寒玉:“黑袍带我来的,他说只要我愿意为他做事,他就可以帮我救人……”

慕陶:“但他还是把你给骗了?”

向寒玉:“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啊?”慕陶不由皱眉,眼底满是不解。

向寒玉点了点头,淡淡笑道:“他确实让我知道了救人的法子,可他做不到,我就只能找别人帮忙了。”

慕陶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一时不再言语,只是看向了离玉。

离玉:“你确定我就能做到吗?”

向寒玉抿了抿唇,轻叹着摇了摇头,笑道:“不确定,试试呗。”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笑意略有几分苦涩。

慕陶张了张嘴,似想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好一阵沉默过后,离玉轻声说道:“时间还很多,我想知道的事,你可以慢慢说。”

向寒玉闻言,轻轻咬住了下唇。

她似不自觉地将双膝抱得更紧了一些,深褐色的双眼望向头顶好似无边无际的怨海,目光迷离得让人看不清她的思绪去往了何方。

没有人出声催促,她静默了好一会儿,忽然低下头来,轻声说了一句话。

“他们人类有一句话,叫好人有好报……都是骗人的。”

慕陶又一次张了张嘴,看神色似是想要*赞同,可话到嘴边之时,下意识看了离玉一眼,便又默默闭上了嘴。

离玉:“……”

向寒玉望着地上淡红的雪,白净的足尖于红雪上轻轻划弄起来。

她说,妖族想要修仙,好难好难的。

哪怕修成一方大妖,哪怕活至天劫之岁,没有仙缘就是没有仙缘,登不了天门,也修不出仙身。

这世上想要成仙的妖灵那么多,真能成仙的却是没有几个。

而她恰好就认识那么一个,赶在天劫之岁前修出了一副仙身。

向寒玉说,那个妖族名叫言不秋,是从小和她一起在灵州长大的竹妖。

竹子,既不灵活,也不坚硬,人类稍微挥挥刀就倒下了。

羽族就不一样了,羽族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在空中,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人类轻易抓不到的。

向寒玉从小就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会比言不秋厉害许多。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在很长一段岁月里,她们都是一起修炼的。

她总是注意着言不秋,注意着言不秋的修为永远都是低她一截的。

她没有看不起竹子的意思,她就是忍不住想去比较罢了。

她想要比言不秋厉害,一直一直都比言不秋厉害。

向寒玉说着,眼里闪过了一丝小小的不服气。

“她不过就是比我大了一点,比我早开了十几年灵智,就总是像个姐姐一样,处处都要管教着我……”

“明明,我比她要厉害啊,山里的小妖却都爱向着她,遇上了什么事,惹上了什么麻烦,也都会先去找她……”

“她也是爱管闲事,山中妖灵的事要管,山外人族的事也要管,也难怪修为一直比不过我……”

她话到此处,食指不自觉在红雪之上画下了一节竹枝。

她说她想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如言不秋了。

直到一千多年前,言不秋修出了仙身,成为了灵州唯一的仙,她都没能想明白自己到底差在哪里。

她有点生气,也有点羡慕。

山中所有的妖灵都簇拥着言不秋,她们的距离被欢喜的大家挤得好远好远,远得她好像再怎么努力都追不上她了。

她有点不知怎么面对那根总是比自己弱小的竹子了。

她忽然哪里都强不过她了……

所以她逃似的去往了人间,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和别人比了。

她在人间游历了很久,约莫有五六百年吧。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走过了很多地方,也耐着性子像记忆里的言不秋那样,在自己路过的那些地方行了许多善事。

可她没能修出一副仙身。

所以啊,她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灵州。

那时的她,初至天劫之岁,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撑过天劫。

只要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就此死去,她的心中便只剩下了一个念想。

——回到灵州,看看言不秋吧,也许往后不会再有机会了。

回到灵州的那一刻,她看见灵州百姓为那根竹子建起了一座神庙。

百姓们称她为银竹仙子。

他们真心信仰着她,也诚心供奉着她。

向寒玉听此处的人们说,灵州原是妖物横行之地,自从银竹仙子出现了,已有数百年不曾见过妖物轻易害人了。

就算是偶有妖邪作恶,过不了多久也会消失的。

果然啊,言不秋还是很爱多管闲事,和她离开之前没有多少差别。

向寒玉原本以为自己看见那么多人爱戴着那根竹子,心里一定会很不爽,很不开心,很不平衡……

可事实上,她好像有一点开心。

好奇怪,她竟然会因为那么多人喜欢那根竹子而感到开心。

这要是放在从前,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她太久没有见过她了,离开人类的城池,振翅飞往那片山林的那一刻,她不禁开始胡思乱想。

言不秋如今都是仙子了,还和当年一样好相处吗?

出去混了那么久,还是没能成仙,她会被言不秋笑话吗?

她都离开好几百年了,言不秋有想过她吗……

“那她有想过你吗?”慕陶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向寒玉嘴上说着不知道,眼底却是多了几分笑意,“我不敢问她,怕她笑话我。”

向寒玉不敢问言不秋,这些年来有没有想过她。

她更不敢告诉她,这些年来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总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她。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而比这还要可笑的是,离山之前,她总觉得妖精就是妖精,没必要像人类一样为自己取一个名字。言不秋总说名字很重要,她只当是那根竹子已经被人类同化了。

可离山之后,她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

比起问言不秋有没有想过自己,比起告诉言不秋自己一直都在想她,她似乎更不敢向言不秋说出自己的名字。

慕陶听得认真,向寒玉却忽然又一次陷入了回忆之中。

她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后文,忍不住开口催问起来:“后来呢?”

“后来……”

后来,向寒玉迎来了三千岁后,第一次与天争寿的天劫。

天劫真的好疼好疼,她这一生都不曾这么疼过。

暴雨伴着天雷,点点滴滴,如针刺一般,不带一丝怜悯地砸落在她身上的每一处伤口。

狂风也不曾停歇,似恨不得将她每寸血肉撕裂。

她不禁想,自己只是一只小小的鸟妖,本也不是什么强大的种族,再怎么争强好胜,也还是要死在天劫之中的。

那么疼,不如放弃了吧……

慕陶:“可你活下来了啊。”

向寒玉:“是啊。”

她活下来了。

就在她想要放弃之时,言不秋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在向寒玉的记忆里,言不秋总是一副十分纤弱的模样,温温柔柔,仿佛对谁都不曾强势过一分一毫。

她真是不太喜欢那副模样,那不是一只鸟儿看得下去的模样。

可是那一日,言不秋就在她的身前,凌空结下一印,如雪般洁白的灵光,照亮了那个仿佛只有狂风暴雨的黑夜。

天雷落在她的掌心,一道接着一道,似要将她撑起的灵光撕碎一般,她却始终只是站在那里,不曾退却分毫。

向寒玉数不清言不秋为她承下了多少道雷劫,就像她模糊的双眼无法看清那一夜她在雨中的背影。

阴云散去,骤雨停歇之时,言不秋才回过身来,笑着向她伸出了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她看着那只手,静静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声——“为什么?”

她都没有对她好过,她一直都在与她争高低,一直都在和她比强弱。

就连这次回来,她也没有给过她一次多好的脸色……

言不秋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好不容易才肯回来,不想你再离开了。”

那之后,向寒玉想了很久。

她终于没能忍住,在言不秋来照顾她伤势之时,拉住了那一抹轻柔的衣袖。

“不秋,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什么名字?”

“向寒玉!”

“很好听啊,是有什么意义吗?”

向寒玉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听外头的人类说,不秋草是竹,寒玉也是竹!”

那时的她,语气是那么的认真。

其实她的心,早已不由自主地向着她了,可她就是一直没敢承认。

她啊,总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那么多年的争强好胜,都只是希望自己在言不秋的心里能够重一点,再重一点……

其实她不需要比她更强的。

她本就可以是她心中很重要的存在。

只是她从前不敢相信罢了。

第47章 “她还可以撑多久?”

向寒玉不想再离开灵州了,她要留在言不秋的身旁。

言不秋和她说,往后每一个百年,都会与她一起承受雷劫。

她似乎是开心的,但又忍不住对言不秋连连摇头。

泪水被她噙在眼底,她没有回应那一句承诺,只是在心底告诉自己,往后还得变得再强一点啊。

不要往后每一次天劫,都让言不秋为她受伤了。

“那后来呢?”慕陶将双膝抱得更紧了一些,小脑袋轻轻搁在膝盖上,眨着一双好奇又关心的大眼睛,小声问道,“她为什么病了?”

“……”向寒玉沉默不语,只是目光不自觉望向了天边的怨气。

好一阵沉默后,她稍稍垂下眉眼,苦笑着再一次开了口。

她说,从小到大,她都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

从前是为了证明自己比言不秋更强,后来则是为了在天劫来临之时,能让言不秋多省一点力气。

她修习起了防御性更强的术法,希望下一个百年天劫到来时,自己可以像那夜的言不秋一样,无比坚韧地伫立着,哪怕是天雷,也无法轻易撼动。

慕陶:“那你做到了吗?”

“快要做到了。”向寒玉淡淡一笑,眼底却没有几分笑意。

她说,她就快要做到了。

回到灵州后的第二个百年,言不秋为她承了九道天雷。

而第三个百年,言不秋只为她承了三道。

她想,等到下一个百年,言不秋就再也不用为她受伤了。

就算她修不出仙身,只要有能力与天争命,也是可以长长久久陪伴在言不秋的身旁。

向寒玉想得很好,可这三百年里,人间的怨气愈发深重,灵州到底不是世外之地,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侵扰。

“就是这座城,这些怨气……”向寒玉轻声说着,“它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其实,怨气深时,无非是妖祸四起,人族式微。

这对妖族而言,说是天大的好事都不为过,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若有妖族不想伤害人类,回到深山独善其身就好了。

可是言不秋不会逃。

她还未成仙时,便一直守护着灵州,更别说修成仙身之后,灵州百姓一代接着一代,供奉了她近有千年。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做不到对灵州不管不顾。

随着人间怨气越来越深,一只长着鼠尾,名为絜钩的怪鸟,忽然来到了灵州。

那一年,灵州大疫。

疫病是絜钩带来的,它将携着疫毒的灵力散落在灵州四处,靠着吞噬受疫之人的精气,以及那些死于疫病之人的尸血来增强自己的修为。

“世间竟有这样的妖物!”慕陶惊得一时合不拢嘴。

“絜钩特别狡猾,我与不秋寻了它无数次,次次都会被它溜走。”向寒玉神色凝重道,“满是疫病的灵州,处处都是它的藏身之所,凭借灵息根本无法将它寻到。”

没过几个月,城郊的荒山便已堆满了死于疫病的尸身。

染了疫病的人渐渐被聚到了一处。

他们或被家人抛弃,或是不想牵连家人,纷纷去到城南,在病痛与饥寒的折磨中等待着死亡。

灵州的百姓不停祈祷着,希望银竹仙子可以显灵。

言不秋终是做下了一个决定。

“她说,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向寒玉轻声说着,指尖轻抚过红雪画下的竹,“她总是这样,想要帮每一个人……”

言不秋想要守护灵州,像过去千百年那样,不让这片天地受到妖邪的侵扰。

所以她不惜承下天道雷劫,耗损大量灵力与修为,将搜灵之术铺满整个灵州,终是将那絜钩从暗处抓了出来。

天边异象起时,骤雨伴着天雷来袭。

一道又一道的雷劫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眼里只有妄图逃走的妖兽絜钩。

数千年来,每一分力量都用于守护的言不秋,第一次将自己的力量用于了生杀。

骤雨惊雷之中,她毁去了絜钩的妖丹。

那些可怕的疫毒随着絜钩的死去,也一寸一寸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可絜钩临死之前,拼尽全力反噬了她。

来自天道的责罚仍未停下,雷劫之下几近力竭的她,终究是没能抵挡住那绝命的反击。

疫毒入体的那一刻,仙力于她身上消散无踪。

曾经守护灵州的仙子,变成了灵州百姓眼中散播疫病的妖物。

那一日,向寒玉顶着雷劫带言不秋逃离了那一双双满是惊惧的目光。

这是她第一次为言不秋承受天劫。

原来仙神“犯忌”所要承受的雷劫,远比妖族与天争命之时痛上太多。

她逃了很久,逃到雨都停了,天都明了,才敢卸下仅存的气力,与怀中昏迷之人一同躺倒在那没有一丝温度的荒山野岭。

可是没过多久,灵州便出现了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仙门修士。

他们循着疫毒的灵息追了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们当做了散播疫病的妖物。

她们当初到底是怎么回到的那片山林,向寒玉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她真的飞不动了,她背着她逃了很久,她们一次又一次被人族修士所伤。

直到有一天,她们伤痕累累地靠近了那片熟悉的山林,山中妖灵闻讯赶来,替她们拦下了身后穷追不舍的修士。

她终于带着她回到了那片安宁了数千年的山林。

可是安宁的日子,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言不秋病了,天道雷劫废了她半生修为,絜钩的反噬让她仙力尽失。

那些人族修士不明真相的追杀,更是让她失去了最好的祛毒机会。

疫毒入魂,灵根残损,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一开始,山中妖灵还能通过渡送妖力去维系她的身体状况。

可渐渐地,就连妖力也失去了作用。

她的五感开始慢慢退化,体内的疫毒也在慢慢失控。

她们曾经一起长大的山林,渐渐变成一片疫林,处处充斥着毒瘴,越来越多妖灵逃离了此处,灵州之人更是谈之色变。

向寒玉说着,不由冷笑一声:“是她救下了灵州,可如今的灵州,却是早已没了她的庙宇。”

“有时候,我真的好怨她,为什么非要去保护那些与自己毫不相关之人。”

“她护着那些人时,那些人将她奉为仙神,她无力护佑那些人时,那些人将她当做妖邪。她为了这样一群人,落到如今这般下场,我问她心中是否有怨,她却说没什么好怨的……”

言不秋没什么可怨的,她说路是她自己选的,早在做下决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预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若是无法接受那样的结果,她又怎么可能如此坚定地踏上那条路呢?

至于灵州百姓,他们会惧怕她很正常啊。

如今的她,本就是疫病之源,整座山林都受到了她的影响,山中修为低一些的妖灵都得逃离此处,何况能被疫毒轻易夺走性命的人类呢。

“可是……”

“这世上哪有一种道理会说,你护了一个人许久,那个人就必须感恩你一辈子,哪怕你要害死他了,他也得欣然接受。”言不秋说着,无所谓地笑了,“换做是我,我也不答应啊,谁也不是个小傻子,见到危险来了总归是要躲开的……”

“……我不躲开。”

“你傻呗。”

言不秋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仿佛风一吹,便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的眼神是迷离的,在这五感渐失的过程中,她能看见的东西愈渐模糊,如今许是只能看见些许光影了。

可她偏偏还笑得出来。

笑得出来也就算了,竟还有心思骂别人是个傻子。

向寒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

她沉默了很久,全然不知自己还能说点什么。

那一年的冬天好冷,大雪铺满了整座山林。

失去了仙力的言不秋往年都不太经得住这样的严寒,可是那一年的她,被寒风吹红了脸,却也无知无觉,连一丝瑟缩都不曾有。

言不秋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的身子愈渐虚弱,可她已经开始感觉不到这样的虚弱了。

她体内仅存的灵力正在衰竭,就像是身上有了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血一直在流,很缓、很慢,无法止住,也不会再生,甚至连通过外力填补都做不到。

等到哪一日,伤口把血流尽了,她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她幽幽望着窗外的一片银白,也不知是否还能望得见林间掠过的飞鸟。

向寒玉想,那一刻的言不秋应该是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到底像这样强撑多少年了。

所以在回忆过后,言不秋低声问了一句:“再有四十几年,就是下一次天劫了吧。”

向寒玉:“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现在不需要你帮我了。”

言不秋:“嗯。”

她轻声应着,似是若有所思。

向寒玉伸手关上了窗户,蹲下身来,捂住了言不秋如冰一般寒凉的双手。

她将灵力渡入其中,似是想让这双手的主人能够好受一些。

那一刻太过静默,静默到她差点以为言不秋已经疲乏到坐着都能睡着了。

但是言不秋没有睡着,她只是在一阵静默之后,轻轻地、轻轻地向她说了一句话。

言不秋:“寒玉,我陪不了你太久了。”

向寒玉:“……”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言不秋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

她分明已经很努力地在骗自己了,骗自己这样的日子还能继续下去,骗自己今年与去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言不秋不过就是比从前虚弱了一点,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弱一点,就不会四处逞强了。

弱一点,就可以轮到她来保护她了。

山林不再吵闹,适应不了疫毒的妖灵都已离去,留下来的全是能够接纳她们的存在。

这样多好,她多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她多希望……

自己永远不会失去她。

可是她们都太清楚,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故事说到这里,向寒玉不再言语,只是望着地上淡红的雪,两眼空空,怔怔出神。

慕陶几度欲言又止,终是没能想出一句安慰的话语。

离玉不由轻叹,叹息声几不可闻,一如数月之前,在这城中望见那段南国旧事一般。

她太清楚,自己只是一个旁观之人,改变不了早已发生的事情。

如果真的可以帮上什么忙,只要不影响上灵灯归位,她必定会和上次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只是破阵之前,她说自己需要衡量损耗,很有可能需要先处理完自己的事,才能履行她们之间的诺言。

向寒玉显然不太接受这样的条件,所以才会急着说出后面那一番话,试图让她重新衡量她的价值,认真考虑一下到底是先救人还是先寻灯。

对于这一点,离玉倒是十分能够理解。

毕竟那个黑袍的实力确实高深莫测,她要是向寒玉,一定也会担心好不容易等来的救星,会在处理完黑袍一事后失去救人的能力。

向寒玉越是担心这一点,越就意味着想要救人,需要损耗的灵力绝不会少。

自己若是先帮了向寒玉的忙,只怕真会失去应对黑袍的力量。

离玉一时有些犹豫不定。

向寒玉忽然又一次轻轻地开了口。

她说:“我知道,这里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黑袍三百年前在此暗中搅弄了风云。”

“不秋为护一方安宁,可以全然不顾自己安危。”她的话语中满是苦涩,“我有千万种缘由,都不该替一个想要复生天魔、祸乱三界之人,犯下盗取上灵灯这等错事。”

向寒玉话到此处,眼底深深的无奈,似已有千斤之重,沉得快要将她的心气彻底压垮。

“可是,二十多年了,她就快要撑不住了,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她微微红了眼眶,就连声音都被压得很低很低,“就在这种时候,黑袍忽然告诉我,不秋还是有救的,只要我愿意听他的话……”

离玉:“……”

“我知道,我们会有今日,全都是他害的。我也知道,他找到我,并不是处于好心或是愧疚,不过只是想要利用我替他做一些,他并不方便亲自去做的事……”向寒玉苦笑道,“可我就想试试。”

她就是想要试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想尽力试试。

所以她带着山林间所有愿意追随她的同族,跟随黑袍一同来到了此处,不计后果地帮助黑袍布下了这个阵法。

人间怨气愈发浓烈之时,黑袍召集了一些喜好作恶的妖族。

正是那些妖族,配合她盗走了上灵灯。

在去往朝瑶之前,黑袍教会了她一个阵法,并且给了她一股力量,用以支撑那个阵法的启动。

黑袍说了,只要她能拿到上灵灯,她就能得到治愈言不秋的力量。

可是黑袍骗了她……

她替他拿到上灵灯了,但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想想也是,一个想要复生天魔的人,又怎会把力量耗费在无用的诺言上呢?

“那个黑袍为了让我替他做事,曾给不秋渡送过一次灵力,他的灵力与山间所有妖灵的妖力都不一样,它可以流入不秋几近衰竭的灵根!”向寒玉说着,眼底再次浮现了希望。

“他要避开天道行事,必是仙神!”她望着离玉,眼底满是祈求,“妖力无法填补不秋的灵根,仙神之力可以,既然可以填补,那应也可以修复……”

离玉:“……”

向寒玉:“离玉上神,我求求您,救救她吧!”

离玉:“……”

向寒玉:“我知道,您是天生的神族,是如今人界仅有的上神,只要您愿意出手,一定可以救她!”

离玉:“……”

向寒玉忽然站了起来,向前两步,没有半分犹豫地跪在了离玉身前,于寒雪之中伏地叩首。

离玉:“你……”

向寒玉:“只要上神愿意出手相助,向寒玉此生皆可为上神随意驱使!”

慕陶迟疑着站起身来,上前想将向寒玉从地上扶起。

向寒玉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再次叩一首。

离玉不由皱眉,沉声道:“向寒玉,我可以向你保证,此事我定会倾力相助,只是上灵灯一事关乎人间安危,我必须将它放在首位。”

向寒玉:“可是……”

离玉:“她还可以撑多久?”

向寒玉:“撑不过这个冬日了。”

离玉:“……”

“上神,就算您不方便现在出手救她,您就和我去一趟灵州,您给她一点灵力,让她可以多撑一会儿,可不可以?”向寒玉红着眼眶,又一次将头磕在了地上。

她说,她可以让步的,只要一点灵力就好。

她知道上灵灯在什么地方,只要言不秋可以熬过这个寒冬,她可以带她们去找上灵灯,她愿意拼尽全力帮她们把上灵灯夺回来。

“她撑不住了,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她不住喃喃着,声音轻颤着。

伏在地上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掌心的红雪,似是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离玉一时不忍,起身上前扶起了她。

要不就先去一趟灵州吧,若是飞行的话,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要是一切真如向寒玉所言,言不秋也是至纯至善之人,不应就这样消散于天地之间。

如果只是需要一点灵力续命,那也就说不上什么损耗了,无非是顺手的事儿,还能多一个帮手,怎么想都是好事一桩。

离玉这般想着,见系统没有出声阻止,稍微放心了一些。

“我随你去。”那一刻,离玉望着向寒玉含泪的双眼,万般郑重地对她说道,“我会先为她渡送一些灵力,用以延续她的性命,等到上灵灯重归朝瑶之时,我必定回来为她修复灵根,绝不食言!”

向寒玉通红了双眼,欲要再次跪下,一旁慕陶眼疾手快,连忙拉住了她。

“你快别跪了,我师尊不喜欢这样的。”她说着,回头看了离玉一眼。

离玉轻叹着点了点头。

小徒弟还是懂她的,她是真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跪来跪去的,总感觉怪折寿的。

虽然做神仙,好像也没有折不折寿的说法,但就算不会折寿,她也是一个看见别人对自己下跪就会不知所措的现代人,真是承受不起这种大礼。

未亡城中难辨日夜,为了防止黑袍再次布阵,她们还是要等人类修士入城才能离开。

慕陶拉着向寒玉重新坐了下来,向寒玉自己伸手擦干了满脸的泪痕,看上去似是安心了许多。

她们静静坐于红雪之上,不再有人说话。

失了法阵牵引的漫天怨气,忽如静海遇上狂风,掀起层层血浪,在头顶那片倒悬的怨海之中不断汹涌着。

只是这样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

久久无言后,最怕沉默的那个人忍不住打破了这样的沉默。

离玉:“那个黑袍,是自己找上你的吗?”

打破沉默的话题很生硬,但放在眼下这个场景倒也十分合适。

“嗯。”向寒玉很快给出了回应。

离玉再次追问:“那你有看清他的长相,或是听清他的声音吗?”

向寒玉摇了摇头:“他似没有面容,我只能看见一片星空,他的声音很奇怪,一点也不像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但又能够让人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这不和当初在记忆里看见的一样吗?

向寒玉与黑袍的接触肯定不少,总不能没有一点别的发现吧。

离玉:“他身上可有什么比较特别的地方?”

向寒玉皱眉回忆了片刻,又一次摇了摇头:“没有,只有一身黑袍,身上未见任何配饰。”

“这个家伙,除了一身黑袍,就是星辰之力,没脸也没声的……”慕陶歪着脑袋小声嘟囔起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需要藏得这么滴水不漏?”

“确实,此人出手不多,但我看得出来,他的力量远超我与不秋,绝非什么寻常小仙。”向寒玉话到此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可我游历人间许久,听过不少仙神之说,能够操纵星辰之力的仙神,也就只有一位……”

慕陶:“那不就可以锁定目标了吗?”

向寒玉:“不能啊。”

慕陶:“为什么呀?不是只有一位吗?”

向寒玉:“可是那一位,早就已经不存于三界之中了啊。”

慕陶眨了眨眼,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离玉不由追问:“谁?”

向寒玉显然愣了一下,回神之时,目光略显诧异:“就是四千年前吸入天魔魂种,引怨堕魔的那位古神啊。”

她话到此处,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一战,离玉上神不也参与了吗?”

离玉:“……”

第48章 顺其自然,多思无益。

离玉感觉这个世界对自己不太友好。

她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奈何她的面前总会出现一些“她”本应知道的设定,像巴掌似的猛猛扇到她的脸上,那叫是一个清脆而又响亮。

关键她被这巴掌扇了,还不能表现出自己有被扇到的模样。

短暂静默后,离玉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为自己找补了起来:“其实我心中早有怀疑,可我总觉得这并不可能……”

向寒玉闻言,顿时恍然大悟:“所以上神刚才问我那么多,都是想要确认心中猜测?”

“正是。”离玉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身份地位高就是不一样啊,随便说点什么都会有人会主动帮忙圆上。

向寒玉:“可惜,我对他也知之甚少……”

离玉:“不必自责,是他藏匿太深。”

向寒玉:“上神真的怀疑黑袍是那位堕魔的古神吗?”

离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垂眼陷入了一阵沉思。

黑袍,星辰之力,堕魔的古神,以及四千年前那一战。

向寒玉所言,信息量有点太大了,她感觉自己需要好好捋一捋。

在她的记忆里,关于四千年前那一战,不过就是短短几句的世界观设定。

简单来说,就是四千年前天魔曾经复生过一次。

那时天地之间尚有最后一位古神护佑,在那位古神的带领下,诸天仙神成功斩杀了天魔,并将其残魂再一次封入了上灵灯中。

经此一战,那位古神的力量彻底衰竭,神魂将在不久之后缓缓散去。

因为知道自己无法继续守护这个人间了,那位古神将封印着天魔残魂的上灵灯,连同着一个不知具体为何物的护世神器交到了“离玉”的手中。

自那以后,上灵灯便被“离玉”带回朝瑶,用神力封印在了碎琼洞中。

在她已知这些信息里,从来没有哪一条提到过,那一战中的天魔曾也是一位古神。

不过说起古神堕魔,她倒是想起了先前秦鸢请大家看的皮影戏。

在那个故事里,确实有一位古神引怨堕魔,最终被四方仙神联手斩杀,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故事里没有提到天魔,也没说发生在什么时候,当时她只当那是人们随心编纂的神话故事,根本没有想过那故事真有原型。

要知道“古神”在《魔骨》的世界观里,可都是从上古时期最残酷的那场神魔大战中存活下来的真神,每一个拉出来都是神性拉满,随时随地准备牺牲自己护佑苍生的存在。

现在看来,秦鸢说得确实没错,当一个人的力量强到一定境界之时,是神是魔真就只在一念之间了。

只是如果这世间能够操纵星辰之力的,真就只有四千年前化身天魔而死的那位古神,那么如今在人间四处引怨的那个黑袍又是什么情况呢?

难不成当初那个古神并未死透,他为自己留了个后手,四千年来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复生时机?

但这不太可能吧。

在这本小说的设定里,仙神并非永寿的存在。

古神之所以会先后殒没,就是因为他们活得太久,寿数早已到达一个极限。

寿数尽时,神还活着,这种情况便被称作“燃烛”。

燃烛期间,神力会渐渐衰竭,等到燃尽之时,神魂便会如烟散去。

若是按人间戏文里的讲述来看,当初那位古神不惜借天魔之力也要引怨堕魔,应该就是不甘于神力衰竭、魂散而死,想必早已处于燃烛之期。

如今四千多年都过去了,就算当初他真为自己留了什么后手,一时半会儿确实没能死透,也没可能在失去天魔之力的情况下,拖着一身重伤,避开所有耳目,硬抗着燃烛之危撑到现在,并且还有余力四处搞事情吧?

若真如此,那这位古神未免也太强了,强到其他早早殒没的古神见了高低都得吓活过来给他竖个大拇指再继续去死。

只不过,*世事无绝对。

从常理来分析,黑袍确实不可能是那个古神。

可这是一本小说,作者若是想要黑袍是那个古神,无非就是动动笔,稍微圆一下设定的事儿。

所以这黑袍,既不可能是那个古神,又有可能是那个古神。

啊啊啊!受不了!

她不要再想这个了,再想下去她头都要大了!

离玉不禁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长气。

顺其自然,多思无益。

该来的迟早会来,想躲的未必能躲。

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不就是一个NPC吗?

爱谁谁,老纠结他的身份做什么呢?

反正主线一直往下跑,该知道的事情总归是会知道的,不是吗?

她这般想着,像丢垃圾似的,把所有想不通的事都尽数丢到了脑后。

重新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她只觉有一道灼热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回神一看,是慕陶写满了担忧的那双眼。

离玉不禁问道:“怎么了?”

慕陶:“师尊如此忧心忡忡,我却不能为师尊分担什么。”

离玉稍稍愣了一下,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安慰。

她以为慕陶是在害怕,害怕那个躲在暗处的黑袍太难对付,害怕上灵灯无法被顺利带回,害怕天魔从此复生,朝瑶会被人间仙门问责。

若是如此,她还可以说上一句别怕,不像现在,完全不知能够说点什么。

好一阵沉默后,离玉轻轻握住了慕陶发凉的双手:“你一直都在为我分担的。”

慕陶:“……啊?”

离玉:“你在我身旁,陪我一起面对这些事,就是在为我分担了。”

慕陶不禁睁大了双眼:“真的吗?”

离玉笑着点了点头。

她想,这可不是哄小孩子开心的话,她是十分认真的。

慕陶总是觉得自己修为低,觉得自己遇上事情什么忙都帮不上,现如今上灵灯也不需要她来指路了,只怕是她又要开始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了。

但她从来都不觉得慕陶是一个小累赘。

最初被赶鸭子上架的那段日子,她满脑子都是身份贴合度的升升降降,别的什么都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从未亡城出来,她才开始有心情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其实挺好的,山也好,水也好,身旁的人也各个都很好。

但要说其中最好的,一定是慕陶这个小丫头。

一点不夸张地说,如今她心底所有的安全感,基本都是慕陶带给她的。

只要慕陶在她的身旁,她就有一种被女主光环罩住了,什么事情都不用害怕的感觉。

要是没有慕陶陪着,这主线她真是半点都不想跑。

如果说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她,是为了活命才那么努力讨好慕陶的。

那么现在的她,就是真的越来越喜欢慕陶了。

喜欢这个小丫头天天黏着自己,喜欢她做的饭菜,喜欢她甜甜地叫她师尊,更喜欢每一次被她需要的感觉。

在这个仙妖神魔乱成一团的世界里,她曾经一度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这个小丫头却是一直信任着她,在乎着她,看重着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关心她的心情与身体。

她不禁想,喜欢上这样一个乖巧可爱,又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小丫头,应该是人之常情吧?

离玉想得正出神呢,便见慕陶那丫头笑吟吟地钻进了她的怀里。

她不由愣了片刻,回神之时止不住笑地揉了揉小丫头的头发。

许是昨天夜里睡得不太安稳,慕陶没多会儿便在她的怀中闭上了双眼。

向寒玉在一旁看着,思绪一时不知飘向了何方。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怀中的小丫头睡睡醒醒,姿势都换了好几轮。

就在离玉感觉有些犯困之时,向寒玉忽从地上站了起来,吓得她当即咽下了到嘴边的哈欠,睁着一双蒙了些许水雾的眼睛,一脸严肃地望向了向寒玉。

“有人来了。”向寒玉说着,摇身化作一只灰褐色的鸟儿,扑扇着翅膀飞向了远方。

慕陶听到动静,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坐正了身子。

离玉见她睡乱了头发,下意识伸手帮忙顺了一下。

没多会儿,向寒玉重新飞了回来。

小鸟扑扇着翅膀,欢喜道:“是人族的修士来了!上神,我们现在可以动身了吗?”

离玉点了点头,扶着睡眼迷蒙的慕陶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怨气,见其不再像来时那样可怖,于是尝试着将灵鹤幻了出来。

灵鹤身上的灵力比来时稳定了不少,看来出去的时候不需要丢份儿地用脚走了,这让离玉稍稍松了一口气。

尽管向寒玉急着想走,离玉却还是忍不住留下来多等了一会儿。

时隔数月,皇家修士又一次进入了未亡城。

他们看见了那个破碎的灰石祭坛,也看见了地上残损的阵法。

他们拨开深雪,似想找到昔日同僚的尸骨,深雪之下却是空空如也。

“这里的怨气太深了,深到仿佛可以侵蚀一切。”灰褐色的鸟儿沉声说着,目光几分迷离,似是若有所思,“若无灵力护着,最多不过十日,什么都不会剩下。”

离玉不由皱眉轻叹。

难怪,这座城里曾经死过那么多人,她们来时却未见到一具尸骨。

不剩下就不剩下吧。

至少这一次,逝者的魂灵不会再被拘束于此了。

“走吧。”离玉轻声说着,不再继续逗留。

微生玄烛说过,人间自有人间劫。

司青岚也说过,世间苦难万千,纵是身负古神之力,也救不了每一个无辜之人。

她告诉自己,未亡城一事,纵有黑袍从旁插手,到底也是始于人间之怨。

如今三百多年过去了,槐国的修士终于顺利入了此城,后续之事也该交由他们自己处理了。

纵有再多放心不下,她也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现在,先去一趟灵州吧。

那只引路的小鸟儿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49章 “我没有别的选择。”

灰褐色的小鸟扑扇着翅膀飞在前方,一路指引着去往灵州的方向。

她们飞离了那片倒悬于天的血色怨海,望见了天边最后一抹西沉的日光。

眼前是漫天红霞,身后是无边怨气。

这片天地诡谲得让人心绪难宁。

夜色渐起之时,天边升起了一弯皎洁的月。

月光洒落在雪上,天与地都是一片温柔的蓝。

小小的鸟儿,轻盈得像风一样,似要追上初升的月。

离开未亡城后,她们一路向东而行,携着月色飞过山川河流,在月正当头之时,望见了远方一片连绵不断的山脉。

向寒玉说,那里就是灵州。

此处离未亡城不算太远,从黄昏到夜深,以她们的速度,约莫是两三个时辰。

向寒玉仍在前方领路,离玉心底仍是存了一丝戒备。

这只鸟妖口中的言不秋,真的撑不过这个冬日吗?

她这么急切地要带她们来到此处,有没有半点为黑袍拖延时间的意思?

又或者,灵州本就是黑袍设下的陷阱,这只鸟妖的目的就是带她们走入这个陷阱?

上灵灯与黑袍有没有可能此刻就在灵州?

离玉越想越是怀疑,一时回过身去,轻凑至慕陶耳畔,悄声问了一下上灵灯的方位。

她将声音压得特别低,低得只有慕陶能够听见。

夜色太深,月光太浅,她没有看见慕陶眼底闪过的一瞬失神,还有那不自觉泛了红的耳根。

回过神时,慕陶连忙压下了那一瞬不该有的思绪,低垂着眼眸,努力感应着来自天魔魂种的牵引。

也不知是不是离得远了,那种牵引变得分外模糊,让她一时有些分辨不清上灵灯具体的方位。

努力尝试许久后,慕陶伸手指向了一个方位,目光不是特别确定。

“师尊,那种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的感觉,没有先前那么清晰了。”她小声说着,眼里有些自责。

离玉揉了揉她的头发:“许是离得远了,没关系。”

慕陶点了点头,放于膝间的双手不禁合拢,也不知怎的相互捏揉起来。

师尊又一次背向了她,如墨的长发散落在她的膝边。

她不自觉拾起一缕又一缕,心不在焉地将其轻轻绕上指尖。

大雪纷飞在天地之间,轻拂过灵光撑起的结界,落不到她的身上。

脚下是灯火零星的城镇村落。

一间间屋舍,被大雪铺满了房顶,静谧得像是从未沾染过任何苦痛。

不远处有座深山,笼罩着若有似无的瘴气。

飞入深山,是一片竹林。

漫天冰雪飘摇在灰蒙蒙的瘴气之中,又纷落在无数高高的银竹之上,月光将它们照得朦朦胧胧,仿佛什么都看不真切。

林中有间竹院,匆匆赶回的鸟儿焦急地落至地面。

无数褐羽连同着黑雾将它环绕,待褐羽与黑雾散去,小小的鸟儿已是幻出人形,提着裙边跃上石阶,跑入屋中。

离玉看着眼前的一切,缓缓放下了心中的狐疑。

这里很安静,有竹有月,有风有雪。

如果散去这层毒瘴,会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地方。

她下意识与慕陶对视一眼,正要上前,便见向寒玉推着一个木质轮椅,从屋中缓缓走了出来。

轮椅上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头脸微侧,双眼闭着,呼吸很轻很缓,似是睡得很沉。

她看上去很温柔,银白的长发,同向寒玉一样,只以一根竹枝轻轻挽起,只留些许碎发散落在衣肩之上。

她身上的灵力十分微弱,弱得不以灵力去感应,几乎无法察觉她曾是妖灵,或说曾是一位地仙。

向寒玉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声音很轻很小,似是害怕惊扰了她。

离玉听不见向寒玉说了什么,与之近在咫尺的言不秋似也没能听到,并未做出一丝反应。

雪夜的寒风吹过,分明那么冷,她也依旧不曾睁开双眼,也没有半分瑟缩。

她很白,白得像雪一样。

又或者说,白得像是褪去了应有的颜色,看不见几分生气。

向寒玉说得没有错,她确实快要撑不住了。

竹屋外的石阶旁,有便于轮椅下来的小斜坡,向寒玉将身前之人推了下来,雪花落在她们身上。

向寒玉没有用灵力遮挡,只是默默越过离玉与慕陶,将言不秋推到了院子正中,而后抱着双膝,蹲在了她的身前。

她仰望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子,轻轻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眼底泛起了些许泪光。

“不秋,我能救你了。”向寒玉轻声说着,“虽然做了一些很有可能惹你生气的事,但我心里有分寸,山间的大家也都有分寸……”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的声音,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她把那冰冷的手背贴上了自己的脸颊,“相信我,你的灵根很快就会重塑好了,等你恢复如初的那一日,你想怎么骂我都可以……”

离玉轻叹着走上前去,轻声安慰道:“未亡城中的结界,有没有你们的帮忙,最终都会出现。你也好,那些被你带离此处的族人也好,只要上灵灯可以平安回到朝瑶,你们便都没有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向寒玉微微点了点头,眼眸低垂,长睫轻颤,迟迟没有松开言不秋的双手。

“我要怎么做?”离玉不禁追问,“直接渡送灵力给她就行了?”

向寒玉再次抬眼看向言不秋,闪着泪的双眸愈渐坚定起来。

她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扶着轮椅两侧,向前倾身,在言不秋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起身那一瞬,一滴泪水落在了昏睡之人的眼角,顺着光洁的脸颊沉沉滑落。

狗粮来得太过突然,离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都惊呆在了原处。

这是什么情况,她俩还真是一对啊!

边上还有俩人儿呢喂,上来就这么亲昵,这是完全没把咱当外人吗?

离玉在一旁看得愣了神。

向寒玉缓缓退后数步,抬头透过漫天飞雪与朦胧瘴气,看向了天边那一轮皎洁的月。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目光也变得分外坚定。

“上神,絜钩的疫毒留在了不秋的魂魄之中,您为她渡送灵力之时,定要先行护好自己。”向寒玉说着,走至慕陶身旁,伸手拉了拉那个一脸茫然的小丫头,“小妹妹,我们去院子外面。”

“为什么?”慕陶歪着脑袋,目露困惑。

向寒玉:“灵力入体,会在短时间内激起疫毒,你修为低,离远一点,会安全许多。”

慕陶望向离玉,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

离玉:“你随她出去吧。”

慕陶闻言,点了点头,乖乖跟在向寒玉身后,走到了院子外头。

她以为到出了院门就已经够了,可当她站定下来时,向寒玉却是拉着她的胳膊,把她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身后是六七米高的银竹,白雪铺满了片片竹叶,看上去沉甸甸地,仿佛有风一吹便会落下。

恍惚间,她似听见向寒玉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离玉见她们二人站定在了远方,一时也将护体灵力运至周身,在掌心聚起了一道幽蓝的灵光。

灵力聚于掌心的那一刻,离玉不禁在心里快速思考了一番。

我体内的灵力有多少,我应该给言不秋多少,这些灵力又能支撑她熬到几时?

如果后续夺取上灵灯一事不太顺利,又或者慕陶的身份因黑袍而暴露,隐匿于人间四方的仙门必定前去朝瑶问罪。

那时她只能留在朝瑶,时时刻刻守在慕陶身侧,只怕难以及时回来兑现承诺。

或许,她该多留下一些灵力,在确保自己没有太大损耗的前提下,让言不秋可以撑得尽量久一些。

“系统,我想在不会让自己感觉虚弱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给她一些灵力。”离玉在心底问道,“但我拿不太准,可以帮我计算一下吗?”

【可以的哦,放心交给系统吧!】

离玉闻言,不由松了口气。

她低下眉眼,望着眼前睡得无比安静的女子。

应该不是错觉,她看见言不秋眼角多了一道泪痕。

离玉稍稍惊讶了一瞬,却又没有来得及多想,便已将掌心灵光缓缓推向了言不秋的眉心。

灵力顺着眉心,缓缓流入言不秋的身体。

忽然之间,一道道灵光于四周亮起。

在她们脚下,在皑皑白雪之上。

幽蓝的灵光像是一颗石子落入了一处静潭,惊起了一圈涟漪,瞬间向外扩散开去。

未等离玉反应过来,那些灵光便已从地上升于半空,于天地之间展开了一个陌生的阵法。

离玉下意识想要抽身,却发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住了自己渡送灵力的右手。

不,不止是手,她的身体也不再能够动弹。

四周的长竹忽然变幻着方位,在阵法之外布下了另一个阵法。

慕陶不由大惊:“你做了什么!”

忽有一阵狂风吹起,只一瞬便淹没了她的声音。

高高的竹节之上白雪抖落,无数以银竹之色隐匿在竹林之中的鸟妖迎风而起,振翅飞向阵法上空。

慕陶想要回到院中,却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阻隔在了阵法之外。

她回过神来,一把握住了向寒玉的胳膊,双眼急得泛了红:“向寒玉!你要对我师尊做什么!”

“对不起了,我没有别的选择。”向寒玉沉声说着,掌心泛起黑雾,于挥袖之间将慕陶束在了原地。

“向寒玉!”慕陶不由得挣扎起来,“你放了我师尊,你放开我!”

向寒玉看了慕陶一眼,轻声说道:“我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

她话音落时,双手化作羽翼,倾身腾飞至阵法上空。

黑雾萦绕着她的身子,数不清的鸟妖飞旋在她的身侧,似也呼应着地上的法阵。

一时之间,所有的妖力都在向她聚拢。

竹叶、落雪,都在朦胧的月色中,随风纷飞在阵法之中。

向寒玉将双翼向前缓缓抬起,黑雾于她身前聚成一团。

黑雾散去之时,那一双灰褐色的羽翼之上,缓缓出现了一盏冰蓝的莲灯。

莲灯幽幽悬在半空。

灯芯之上,燃着一缕不灭的蓝焰。

第50章 天魔之力。

那盏莲灯携着一抹月色,轻旋着缓缓漂浮至阵眼上空。

离玉抬眸怔怔望着,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波澜。

——上灵灯!

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来此之时,慕陶分明指了另外一个方向,若是上灵灯一直都在向寒玉的身上,慕陶为何不曾察觉?!

离玉忽觉自己脑子一下就空了。

可短暂愣神之后,她猛地清醒过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迅速流失。

是脚下的这个阵法,它在抽取她的灵力!

可是这些被抽走的灵力并没有流入言不秋的体内,而是顺应着陌生阵法的牵引,一点一点聚向了悬于空中的上灵灯。

而飞滞在上灵灯后的向寒玉,只是借着身后群鸟的妖力,不断催动并掌控着整个阵法。

黑雾萦绕在她的四周,幽蓝的灵光流转在阵法之中,将这片雪夜照得澈亮。

向寒玉为什么会这么做?

难道所有的故事都是假的,她就是那个躲在暗处的黑袍?

不,不可能,言不秋就在这里!

这个小院,这片山林,还有漫天飞旋的鸟妖,全都是真正存在的。

向寒玉的故事并非谎言,她心底的目的才是谎言本身!

向寒玉到底想做什么?帮助黑袍破除上灵灯封印,以此换取黑袍出手相助吗?

向寒玉为什么非得选择黑袍,难道有什么是只有黑袍才能做到的?

如果只是要神力,她分明也是可以给她的!

向寒玉比谁都清楚,言不秋不会希望她这样做,可她为什么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向寒玉!你到底想做什么?!”离玉忍不住大声喊道,“黑袍可以给你什么,难道我就给不了吗!”

“是啊。”向寒玉苦涩地笑了。

“……”

“她的灵根已毁,若不重塑,等到灵力散尽便会死去。”向寒玉静静俯视着眼前的一切,眼底有着半分都不退让的坚定,“而她体内的疫毒是咒术反噬,那么多年来,早已和三魂七魄融为一体……”

“……”

“仙神之力,非但救不了她,还会与她魂魄中的疫毒相互排斥,让她变得更加痛苦。”向寒玉轻声说着,目光不由望向了身前悬着的上灵灯,“在这个世上,只有天魔之力可以救她了。”

她说,天魔之力,可以吸收这世间一切邪怨。

只要唤醒天魔魂种,言不秋就可以摆脱絜钩临死前种下的毒咒了。

她必须这么做,她只能这么做。

只有言不秋的魂魄不再被那一缕疫毒缠缚,她才能借来仙神之力为她重塑灵根!

向寒玉望着言不秋,轻轻道了一声歉。

她说,对不起。

她是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

她已经做出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的选择……

离玉这下明白了。

那些过往是真的,想要救人也是真的。

向寒玉在得到上灵灯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它藏了起来,并在其他地方伪造了上灵灯的灵息。

她不仅骗过了慕陶的感应,还骗过了指使她去盗取上灵灯的黑袍。

她一早就做好了准备,以言不秋的身体为阵眼,布下了这样一个控制入阵之人,并不断从其身上抽取灵力的大阵。

向寒玉要的从来都不是一点续命的神力。

她想要的,是一股足够破除上灵灯封印的力量。

她真正希望得到的,从一开始就只是上灵灯中的天魔魂种。

“向寒玉!”慕陶此刻动弹不得,望着向寒玉的眼中满是焦急与哀求,“我师尊真心想要帮你,你不能如此待她!”

“我没想伤害上神。”向寒玉朗声说道,“上神,请你相信我。我只需要一瞬,一瞬就够。”

她说,待到上灵灯封印破碎,她只需一瞬的时间,便可引动天魔之力清除絜钩之毒。

再之后,她定会竭尽全力,协助离玉上神将上灵灯重新封印起来。

她不会让天魔魂种现世,更不会让那个黑袍得到天魔之力的。

她知道,言不秋不会希望看见一个被天魔祸乱的人间。

所以她真的只要一瞬,一瞬就好……

离玉闻言,不由出声怒喝:“你疯了!这不是你可以控制得住的力量!”

她是真没想到,向寒玉竟能做到这个份上。

“我控制得住。”向寒玉坚定道,“就算我控制不住,我也早就留好了后手……我不会,也不可能亲手毁掉她曾拼命守护的一切……”

“你不要冲动,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离玉一时心急如焚,却又如何都动弹不得。

——系统,系统你想想办法啊!

上灵灯的封印不能破!

原文里的上灵灯可是直到结局都还好好的,它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被人破掉呢?

那里面封着的是世间最强的魔,要是真把那玩意儿给放了出来,所有的一切就都乱套了!

“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你们都是不会相信的……所以,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向寒玉说着,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她想,林鸱鸟是擅长伪装的羽族。

在伪装这方面,她确实一直都很厉害。

她就是一个骗子,从前骗过了自己的心,现在又骗到了真心想要帮助自己的人。

她的谎言往往半真半假,骗得过别人,有时也骗得了自己。

如果仙神之力真能救下言不秋多好,她就不用骗任何一个真心待她的人了。

黑袍确实为言不秋渡送过一缕灵力,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知道,言不秋如今的身子早已承受不住仙神之力。

黑袍告诉她,只要她愿替他盗来上灵灯,他就可以用天魔之力为言不秋清除体内的疫毒。

等到言不秋体内疫毒消散,他便能以仙神之力为其重塑灵根。

黑袍没有毁约,毁约的人是她向寒玉。

她帮着他布下了那个阵法,她看见人族修士惨死于阵前。

四方为恶的妖灵被他聚于未亡城中,高谈着天魔复生之后要随他一同颠覆这片天地。

它们叫着骂着,眼里满是不甘与怒火。

妖族向来不弱,却是处处受人厌恶排挤。

凭什么仙神就能高高在上,那些寿数短暂又无比脆弱的人类,又凭什么能够得到那些仙神的保护?

黑袍只是静静坐在祭坛之上,那一片让人好似望不见尽头的浩渺星辰里,只有一片几近虚无的寂寥。

他忽而缓缓站起身来,吵闹的群妖皆在那一瞬静了下来。

鸦雀无声之时,黑袍淡淡说道:“上灵灯就封印在朝瑶山中。”

他的声音无喜无悲,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说,若是往日,定然不可强攻,可如今的朝瑶山,早已不复昔日盛景。

沧溟尊离玉旧伤难愈,清玄尊司青岚向来无需畏惧,灵耀尊微生玄烛休眠之期将近。只要等他入眠,便可轻易攻破朝瑶,取得封印在碎琼洞中的上古至宝——上灵灯。

等到那时,天魔将会复生,三界的秩序都将不复存在。

妖族,必定会在这乱世之中,获得失去已久的自由。

群妖听见了他的话语,纷纷兴奋不已。

怨海之下,它们豪饮着从人间抢来的酒水,畅想着被天魔带领着走向自由的未来。

那些恶妖所想所求,是没有任何的规则,也没有任何的拘束。

只要自己的拳头够硬,便可以轻易夺取想要的一切,不需要担惊受怕,也不需要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黑袍承诺了它们那样的世界,可是那样的世界真能让这群恶妖满足吗?

当世上没有了规矩,当力量失去了制衡,把弱小者视为猎物的它们,不也会成为强者的猎物吗?

黑袍不会在意妖族的死活,他做这一切明显别有所图。

她不知道黑袍到底想要什么,但她隐隐能够感觉到,这样的一个人若是从上灵灯中得到了天魔魂种,定会轻易地毁了整个人间。

那不会是言不秋想要看见的。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

这世上,能够带走言不秋身上疫毒的,只有天魔之力。

言不秋早已修成仙身,残损的灵根只能以仙神之力重塑,这更是她一个妖族完全无法做到的。

可是,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在前往朝瑶之前,她望着头顶那片血红的怨海,默默想了很久很久。

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或许十分凶险,但远好过被黑袍一直牵着鼻子走的办法。

她独自躲藏起来,凭着曾在人间游历的记忆,以禁术画出了一对镜像符。

只要先将“实像”种入自己体内,再将“镜像”交给山中同族,让它们将其带去她也不曾去过的远方。

如此一来,她身上的所有灵息,都将随着那一道镜像符的远去而远去。

她趁着黑袍不在之时偷偷回了一趟灵州,用法术将言不秋送入了沉眠的状态,并在此处布下了这个能在短时间内囚困仙神,夺取灵力的妖阵。

她顺应着黑袍的指示,带着一众同族去往朝瑶,借黑袍之力拿到了那一盏被封印在碎琼洞中的上灵灯。

离去之前,她赌了一把。

她赌那位伤势算不上太重的上神一定会追出来,也赌自己能够说服那位上神随她一同来到灵州。

她没有去往约定好的地点,没有与攻山的群妖汇合,更没有把上灵灯交给黑袍。

她到底背叛了黑袍,又或者说,她从不曾真正想过顺应黑袍。

黑袍为了夺走上灵灯,必会循着她的灵息,去往一个她也不知到底会在何处的远方。

她的同族会竭尽全力躲藏,但以黑袍的修为来看,留给她的时间不会太多。

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离玉骗到灵州,骗入这个她提前布置好的阵法之中。

只要她把言不秋带到阵眼之位,离玉便会在为她渡送灵力之时无知无觉地催动整个阵法。

如此一来,她便能借这位上神的力量,打破上灵灯的封印,借取一瞬的天魔之力,把那无药可解的疫毒从言不秋体内抽离。

如果这一切足够顺利,她可以借着阵法获取足够的力量,替言不秋重塑残损的灵根。

她在前往朝瑶之前,曾将这个计划告诉了言不秋。

可是言不秋只是抓住了她的手指,轻轻摇了摇头,让她不要这样做。

“你不清楚天魔是什么,纵是古神之力都难以与之抗衡,哪怕只有一瞬,都有可能将你的心智彻底侵蚀。”似错觉一样,言不秋早已失去光亮的眼底流露出了无尽的担忧,“这太凶险了,你控制不了,也承受不住……”

“我不会被它侵蚀的,我只是想救你,你信我好不好?”

“不要这样……”

“只一瞬就好,等我救下你,我便放了她!”她近似哀求地向言不秋保证着,“我会和她一起重新封印上灵灯,我会和她一同护送上灵灯回到朝瑶……你信我,我控制得住,我承受得了,我可以,我可以救你的……”

她对言不秋发誓,最坏的结果不会发生。

天魔魂种并非实体,不过就是一缕残魂,上灵灯封印破碎之时,她会以自己的身体短暂地承载住它。

如果她真的控制不住,那么随她一同布阵的林鸱鸟妖,便会第一时间将她舍下,把这个囚神之阵,瞬间转换为一个灭魔之阵。

到那时,只要那位上神及时借着阵法之威将她的肉身毁去,群鸟皆会以阵法之力相助那位上神将无处可依的天魔魂种重新封入上灵灯中。

“寒玉,这样不值得……”

她就知道,言不秋一定会这样说,但是她也早就做好了属于自己的决定。

她哽咽着告诉她:“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

“你若真心向着我,便让我安心地离开吧……”

“……”

“你也不是不能没有我,离开灵州的那些年,你不也过得很好吗?”

“……”

“寒玉,你说过的,无论在哪儿,你都总能想起我……那是不是,代表着,我在你的心里,是无处不在的……”

“……”

“你心向着我,我也是啊……我舍不得离开你的……”言不秋轻声说着,眼角滑落一滴清泪,“我答应你,我不走远……我们约定一下好不好……只要你愿意,往后这林间的风,天上的雪,只要落在了你的身上,便都是我在向着你……”

这个约定一点都不好。

言不秋还是那么讨厌,分明也没大她多少,却总把她当成小孩子来哄。

她想,当时的自己一定哭得十分狼狈。

所以言不秋抬起了冰凉的手指,想要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

而她只是轻轻握住了那只细瘦的手腕,操纵着一缕黑雾没入了那双无光的眼瞳。

白雪悄然落下的那一刻,虚弱不堪的女子,缓缓闭上了沉重的双眼。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所行之事太过凶险。

可她就是想要试试。

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想试上一次。

因为,这短短的一瞬,已经是这世上唯一能够救下言不秋的法子了。

这片山林,没有了她,什么都不会改变。

可若没有了言不秋,便再不会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

向寒玉这般想着,嘴角不由扬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妖阵之中,一缕缕幽蓝的灵力不断冲撞着上灵灯的封印。

莲灯之上不灭的蓝焰几度燃作了暗红之色。

她看见阵中上神无比凝重的神色,也听见阵外那个小丫头焦急的哭喊。

还差一点,再有一点,她就可以破掉这层封印了。

向寒玉咬紧牙关,将体内灵力催至极限。

再也承受不住此等灵力流转的镜像符,终是在这一瞬焚作了一抹飞灰。

上灵灯内呼之欲出的天魔之息瞬间笼罩了整片天地。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似在这一刻震颤了起来。

忽然之间,一丝碎裂之声,伴着狂风吹入她的耳畔。

上灵灯的封印未破,灯芯之上那一缕不灭之火,却已彻底变作了血红之色。

那一瞬的声响,来自阵法之外,那个被黑雾重重束缚的少女。

向寒玉催动阵法的双翼不由一顿。

在她望向慕陶的那一秒,离玉心间紧绷的那一根弦*,似也在这一刻断掉了。

原文之中,魔骨现世,引动天地异象的那一幕……

就是发生在这里吗?

封印碎裂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击在她的心尖。

上灵灯的异样,不断牵引着那在封印之中沉眠已久的魔骨。

灯芯之上忽明忽暗的怨火,似是烧灼在了那个瘦小的身躯之上。

那一缕缕牢牢束缚着慕陶的黑雾,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吞噬殆尽,就连一缕轻烟都没有剩下。

原先急得哭红了眼,叫破了嗓的小丫头,此刻眼底已经没了焚心般的焦急,取而代之的只有惊惧与难以承受的痛苦。

“师尊……”

魔骨封印彻底破碎的那一霎,两百多年来一直被封印阻滞的灵脉,瞬间涌入了一股极其可怕的力量。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那么多力量流动在自己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

那种感觉,似是无数双利爪,扼住她的四肢百骸,恨不得将她的血肉寸寸撕裂。

她好疼,疼得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双腿再也站立不住,踉跄着想要靠近阵法的一瞬,止不住地重重跌倒在地。

“我,我好疼……”

慕陶望着阵中受困之人,竭尽全力伸出的手,却是无法触及那一抹遥远的身影。

她的双眼渐渐化作了暗红之色。

一时之间,就连林间的瘴气,似都在向她缓缓聚拢。

遥远的天边,似有怨气如丝如缕飘然而至。

零落的星辰,朦胧的月色,都被它们的到来轻轻淹没。

丝丝缕缕的暗红之色,就像是涓涓细流寻到了归途,缓缓流入了那个痛苦万分的少女体内。

涓流之后,袭来的是层层巨浪。

越来越多的怨气从望不见的远方奔涌而来,顷刻之间便已笼住了整片山林。

向寒玉一时怔在了原处,骤然放大的瞳孔中满是愕然。

“向寒玉!停下来!!”离玉回过神来,心如火烧一般,嘶声叫喊着,“上灵灯封印不能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

“这件事你处理不了,继续下去的后果你承担不了!慕陶不会控制这样的力量,要是你再不让我去压制她身上的魔气,所有的一切都会彻底失控的!!”

“……”

“你以为你犯下的错,她就不需要替你承担吗!”离玉咬牙说着,见向寒玉仍在迟疑,一时狠下心来,寒声说道,“若是天魔复生,魔祸降世,我们都会沦为罪人,谁也撇不干净。”

她说着,低眉看向了言不秋,一时冷笑:“也好,让她醒来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天边的怨气已然汇聚成海。

怨海之中,忽有电闪雷鸣,将这波谲云诡的夜空照得明暗不定。

那一道道血红的闪电,犹如怨海之中穿梭不断的游龙,低吼着想要撕裂这片无光的天地。

这一瞬的天地异象,足以惊动四方天地。

异象之下,无数怨气不断涌向那一副蜷缩着、挣扎着的,无比瘦小的躯体。

向寒玉望着眼前的一切,满眼的震色渐渐化作了灰白无光。

群鸟不再飞旋,她停下了阵法的运转。

终于得以动弹的那一瞬,离玉飞身掠至了慕陶的身侧。

幽蓝的灵光失了阵法牵引,如漫天星辰般幽然散去。

离玉扶起慕陶之时,忽觉一股可怖的力量撞入了她的身体,仅仅一瞬便已将她彻底裹挟,仿佛快要冻结她的心跳,夺走她的呼吸。

慕陶挣扎着抓住了她的手臂,几乎快要兽化的锋利指尖,携着暗红的怨气,刺穿护体的灵力,划破衣衫,嵌入血肉。

那一瞬的疼痛,让离玉清醒了许多。

——系统,帮忙!

她来不及等待系统的回应,只是万分吃力地抬起了一只右手。

一道仿佛可以分割一切的结界骤然而起,只一瞬便已笼罩住了这一片被怨海彻底淹没的山林。

下一秒,一缕幽深似海的灵光,于她纤长的指尖幽幽亮起,透过似比岁月还要深重的怨气,闪烁着几近夺目的光芒。

忽然之间,血色怨海也好,电闪雷鸣也罢,就连漫天纷飞的竹叶与雪,都连同着渐渐四散的幽蓝灵光于空飞旋起来。

群鸟四散而逃,向寒玉落至地面,以仅存的灵力为言不秋撑起了一个小小的结界。

她看见一缕墨绿的毒咒,自言不秋的体内缓缓抽离。

它向着那道一灵光幽幽飘去——不仅是它,仿佛天地间飞旋的一切,都以那道灵光为中心,渐渐收束、坍缩……

最后,化作一缕微光,

轻轻落入了慕陶紧锁的眉心。

疼痛似是渐渐消退,慕陶缓缓停止了挣扎。

“没事了,别怕……”离玉将她拢入怀中,轻声安慰着。

当一切重归寂静之时,不再有瘴气笼罩着这片山林。

上灵灯的灯芯之火,再一次变回了轻柔的蓝。

月色西沉,映着落雪纷纷。

天地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