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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隐患“往后日子长着呢。”

陈箜一向德高望重,备受尊敬。因此他自尽的消息传进皇城后,引起了不小轰动。

国子监昔时备受冷落,毕竟比起将自家的宝贝疙瘩送进别府,和其他世族子弟一同学习,各个世家还是更愿意自请上宾为其教导。然当陈箜坐上了祭酒之位后,便一改旧时学风散漫、怠于学业的风气,大刀阔斧地振刷纲纪,整饬学风,使得旧观焕然一新,许多世家便愿意将自家旁支的后嗣遣进求学。

陈箜掌管国子监,性严厉而负责,于诸生皆一丝不苟的以高标准衡量,且从不收受礼物,以公正严明著称。更是在三年前科考当中,一举教出了探花冯桐喆,正是如今的翰林供奉。由此,各世家才慢慢将子弟送入国子监,受陈箜教导,望其能在严师之下成就一番功名。

何况今年的新科状元周言也曾在他座下听过讲,陈箜此时更是名声大噪。奈何……

“奈何时运不济,前些日子非要去支持那劳什子新政,病了不说,听说就他的那些个学生,还跑到皇城外头跪了一宿,硬是要逼陛下罢了那叶侍读的官儿呢。”

芙蓉园内景色殊丽,枫叶铺地成景。张贵妃身披轻质罗纱,耳边缀着步摇珠穗,此刻正被宫人簇拥着赏菊,水色裙摆随步款款,更显得她身姿摇曳。

眼下才罢了朝,宫女卷叶扶着她,悄声同贵妃说着朝上的事。

张贵妃停下脚步,

俯身去看身旁的菊花,慢慢道:“陈箜这一走,陛下应该就要重理国子监了。如今真是四大世家闹得最凶的时刻,眼下这个档儿谁要是拿到了祭酒的位子,谁就是掌握了大批人才上宾,算是拔了四家头筹。”

“是呢,娘娘是不是该差人回去,提醒一下张大人?”

贵妃笑意盈盈地回眸,卷叶下意识呼吸一窒。她仿佛生来就该站在这片枫叶铺就的血红道路里,美得国色天香。

“不急。”张贵妃轻笑一声,“国子监本是正经学习的地方,里头却养了许多世家子弟。若是陛下此刻再加个世家的人做祭酒,那里迟早要废。”

卷叶有些不解,“那娘娘您就这么看着?”

“就这么看着。”贵妃一个眼色,便有下人呈上一把银质花卉剪。她翘着嘴角接过,细细摆弄着身前的这一盆,“你瞧我二哥哥,非要大张旗鼓的除掉那叶侍读,现下却落成了个什么下场?”

卷叶低着头,不敢回应。

张贵妃素手芊芊,剪起偏枝来却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陛下虽然性格温和,却并不愚昧。我瞧着,他眼下时不会再给四大家任何官位了。”

“咔擦”一声,她抬手剪断一根细刺。

“我们此时不仅不能争,反而要退后一步,让陛下缓口气。眼下二哥哥才罢了职,正是我们张家养精蓄锐的时候。”贵妃回过头,将剪刀递给一边候着的卷叶,笑了笑,“往后日子长着呢。”

“是。”卷叶恭谨地抬手扶住她。

“不过,还是得和父亲说一说,明日写个厚葬陈箜折子呈报上去,他怎么说也为国事操劳了一辈子,咱们好歹做做样子,表个态。”

“是,还是娘娘您高瞻远瞩,慧心巧思呢。”卷叶笑道。

“巧舌如簧。”张贵妃指了指她,慢慢道:“如今陛下将太子放出阆京,我瞧着也许也是因为四大家的事情……”

卷叶皱起眉头。

“陛下还是怕他那个小太子被搅进风波,这此竟舍得将明珠移了出去。”张贵妃吃吃地笑了两声,“太子此时离京,最快也要冬末才能回来,六个月……足够改变许多事了。”

“娘娘是觉着……”

“到时若他还想容身,变得有除去亲生兄弟的决心……可他有吗?”贵妃拈着菊花花瓣,喃喃道:“陛下越是将他保护得好,他就越发软弱。”

她回首,对着卷叶微笑,“罢了,不说那些。骏儿近日怎样,有好好练功吗?”

“回娘娘的话,三殿下受着张大人管教,每日都刻苦得很呢。”

“嗯……习武之事上我倒是最放心二哥哥。”贵妃望了一会儿花园,露出笑来,“走吧,去让小厨房蒸一窝金铃炙,我去看看骏儿。”

*

王秦岳是土生土长的谷东苍州人,没读过书,早年间跟着人南下做生意,做的都是苦力,最后被骗得血本无归。

流浪途中,偶然得了千子坡从前当家杜鹏全的赏识,夜里带着一伙人去将骗他那人绑了扔进河里,独吞了钱财。王秦岳自此尝到了甜头,加入了千子坡。

千子坡赚的是战争钱,谷东没有禁卫军,他们便帮着玄州镇压苍州的民变,帮着苍州讨伐变州的流民,再帮着变州追玄州的起义。委托与委托之间,他们两头骗,积累下了大把大把的银子。杜鹏全仍然觉得不过瘾,索性直接揭竿,彻底将千子坡变成了山匪寨营。

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王秦岳自那时从商被骗后,便对读书识字产生了极大的渴望,并且他是个有天分的学生。有人教他识字后,他很快便能看懂兵法。

从最初负责保管山寨账册,后来担起下山购买粮食物品的责任,再往后连山寨管理、肉畜出售和战利品分配也一同包办。

他让大家赚到了钱,人也憨厚大方,因此广受爱戴。

杜鹏全很欣赏体格健壮,头脑聪明的王秦岳,出门时总爱带着他。一开始,他觉得王秦岳很有用;后来,他发现王秦岳对千子坡来说不可或缺。

起初,王秦岳会帮他传令,后来他会建议杜鹏全该做哪些决断,也会在杜鹏全醉酒后亲自下令,并装作是他的意思。到最后他不再假装,也没人反对,因为他的命令更有价值,哪怕杜鹏全并没喝酒。

他总是会在清晨跟着杜鹏全一同磨刀,刀与石头碰撞摩擦出火星,然后伴随着结雾的吐息和急促的脚步,开始一场场比较。

王秦岳健壮,杜鹏全老辣。他们互相嘲讽,对吐口水,然后哈哈大笑。寨子里其他山匪会聚集过来看他们比试,两人从杜鹏全压倒性的胜利到旗鼓相当,最后王秦岳占据上风的次数越来越多。

几个月过去,然后是几年。杜鹏全总是泡在秦楼楚馆,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逐渐不再回千子坡。每当千子坡吃空某地,准备开拔时,王秦岳就得去苍州一家一家的寻他,将他拖回去。

王秦岳厌恶做这些,但当初杜鹏全给了他一个家,所以他还是做了。

两人于夜里一起回营,杜鹏全脑中混沌,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王秦岳身上,然后用带着酒气的腔调慢慢道:“……秦岳,群狼之中,欲登王位,必怀诛前王之野心。”

王秦岳猛地转头,看向杜鹏全的眼睛。

杜鹏全拖着调子,侧身回望他:“你有野心吗……”

*

叶帘堂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道:“照您这么说,那王秦岳是不愿意同室操戈,争权夺利?”

崔玄成摇了摇头,沉声道:“看不出来。”

“他们倒是情同手足起来了。”周言冷哼一声。

叶帘堂搁下茶杯,慢慢说:“权场往往比战场更为残酷,若我们能激起王秦岳夺权的心思,那他们的这份情谊恐怕不能再继续维持下去了。”

崔玄成侧身聆听,疑惑道:“我不明白,这和粮道有什么关系?”

“王秦岳从杜鹏全手中拿过兵权,只用了三年时间,如今他才是千子坡的军心所向。”叶帘堂折扇微转,笑道:“大人,我们可以告诉他,我们能够帮助王秦岳夺权,以此为质,让他出资修缮粮道。”

“这,这怎么可以!”崔玄成大惊失色,“那王秦岳比杜鹏全难缠狡猾得多,如若真让他做成了千子坡当家,这,这谷东往后的日子可真就水深火热了!”

“哎。”叶帘堂合上折扇,放在掌心敲了两声,“千子坡想要易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里头新党旧派鱼龙混杂,就算王秦岳本事通天,想要完全坐稳当家的位置也需要不少时日。趁着这个时候……”

“趁着这时,谷东的禁卫军也能建好了。”邹允接话道。

“正是如此。”叶帘堂眸光微转,“届时,任凭他王秦岳如何挣扎,也难掀波澜矣。”

崔玄成眉头紧皱,“这样还是太险了……”

叶帘堂用折扇轻轻碰了碰桌子,问:“大人,您说千子坡早年是靠什么发家的?”

“靠着各处委托打仗。”崔玄成闷闷道。

叶帘堂摇了摇头,笑道:“战中消耗也是巨大,就你们州府给的那点钱,能赚几个子儿?”

“那是什么?”

邹允原正低头想着,忽地一拍脑门,抬头道:“是靠着他们赚两头钱的本事!”

“哎,对喽。”叶帘堂展开折扇,轻轻晃了晃,“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嘛。”

邹允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您的意思是,我们……”

叶帘堂用折扇掩住嘴角,只露一双盈盈笑眼,道:“去找杜鹏全,将王秦岳已经起了心思的事情……透露给他。”

“杜鹏全如何会信?”崔玄成不安地搓了搓手,“那人虽是个酒鬼,却并不是好对付的。”

“他能脱离朝廷称霸谷

东,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叶帘堂点了点头,缓缓道:“既说是透露,那便要让他自个儿慢慢琢磨,让他抓心挠肝地琢磨,琢磨的越深越害怕。”

周言坐在一旁点了点头,“权场便是这样,越是捕风捉影的事,越引人遐想。”

崔玄成站起身,“那要如何做?”

“不急。”周言嘴里嚼着炒栗,顺手拍掉掌心的碎屑,“等他来了再说。”

第32章 血途涣散、有野心、无纪律、不忠诚。……

王秦岳不出百里就能抵达变州的城门下。时逢正午,秋老虎愈发毒辣,他回头瞧一眼口干舌燥的同伴们,索性找了处阴凉地休息,原地生火做饭。

“怎么在那儿歇下了?”这头李意卿立在城门之上,瞧着远火镜问道:“他们从前也这样吗?”

邹允候在一旁,闻言皱着眉,摇了摇头道:“这还是第一次,他们从前都是直接进城。”

“人带的不少,黑黢黢一片。”李意卿迎着风看了一会儿,在地图上寻找他们扎寨的地方,慢慢道:“千子坡到底有多少人马?”

“从前只有千余来人,但自从王秦岳来了之后就开始正式招兵买马,据说还鼓动了不少千子坡周围的平民百姓,这么算算……”邹允的指尖不由自主地相互摩挲,这是他思考时惯常的动作,“大约,大约得有三万人。”

李意卿眉心微蹙,“……三万?这都堪比一支正经禁卫军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邹允叹一口气,“朝廷没有银子,谷东四州自三年前就已经开始慢慢脱离阆京的管束了。”

李意卿在地图上找到王秦岳的扎寨地点,手指轻轻覆上,挑了挑眉,“我看不需要朝廷的银子,你们谷东四州也能养出属于自己的禁卫军。”

“殿下,这时候您就别说笑了。”邹允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李意卿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谷东四州的地图上慢慢游走,“我原本想着,千子坡顶了天了也只有一万余人,收拾下来也就耗上一两个月的功夫,但如今……”

他指尖定在地图上王秦岳所在的位置,抬头远眺,“就这么打眼看着,下头密密麻麻一片,恐怕他带了有两万人来变州,而千子坡肯定还要留下足够的兵马看守。这么说来,他们最起码有四万兵马……这还是最好的情况。”

邹允听着冷汗直流,恰逢对上李意卿的眼睛,秋风簌簌一吹,身上立刻结成一串鸡皮疙瘩来。

“不过两年。”李意卿定定看着他,“杜鹏全在州府的眼皮子底下聚集了这么多人,你们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邹允头皮一麻,猛地跪了下来,沉声道:“微臣知错。”

“不必跪我,幕宾快起来吧。”李意卿上前一步,扶他起身,摇了摇头道:“事情既已发生,我们此时应快些想出解决的办法。”

邹允只觉脑中思绪繁杂,悲哀地望着底下的人群。

太子一直养在阆京皇城里,是颗不沾半点尘世纷扰的明珠,从来没有做出过实地的政绩。此番王秦岳一行人定是将他同变州都看作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了。

“他如今带着几万人堵在变州城门口,恐怕是想借势吓唬吓唬我,若我被骇住,变州便真正变成千子坡的掌中之物了。”李意卿笑一声,抬眼看着远方乌压压的人头,轻声道:“他瞧不起我,这是好事。”

邹允讶异抬首,下意识问:“殿下想要如何做?”

朗朗日光下,李意卿眼睛明亮,浅浅弯起嘴角,缓声说:“既然他想这样耗着,我们奉陪到底就是了。”

*

变州城门外的百里山地中,一个黑肤女人仰躺在高处的山石上,双腿随意交叠,一条胳膊和脑袋自石头边上垂下。从地上看去总觉得她下一秒便要掉下来,将脑袋摔个稀巴烂。

“上次我们从变州搞到多少?”她悬在石头边上,向着下头的人问,“三车?”

“三车粮食。”王秦岳坐在她下方啃着干粮,手中拿着一本书,嘟哝着回答。

“听说阆京的那位小太子来了,是真的吗?”她利落起身,胳膊用力,从石头上翻身而下,四肢落地,如同猫儿一样悄无声息,“我还从没见过皇城里的人呢。”

“我也没见过。”王秦岳三下五除二地将手里的锅盔吃完,眼神依旧落在手中的书册上,“我连阆京都没去过。”

“可你起码去过南方。”黑肤女人懒懒地靠在一旁,仰头灌了一口水,“我连首阳谷都没出过。”

王秦岳将手中的书册翻页,淡淡答道:“外头没什么稀奇的。”

耳边忽然想起急切的步伐,他下意识抬头,便见哨兵快步走来,躬身禀道:“二当家,变州来人了。”

“哦,来活了。”女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不知去了哪里。王秦岳哼笑一声,站起身来,对着哨兵道:“知道了,我去看看。”

……

“原是邹允先生来了。”王秦岳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头上,随意一指,道:“坐啊。”

邹允脸色不大好看,打量着四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什么?”王秦岳明知故问道。

邹允不搭话,只冷冷地看着他。“二当家今日带着人堵在我变州门前,是个什么意思?”

“哦,原是此事。”王秦岳瞧一眼四周正在吃饭嬉闹的匪军,哈哈一笑,“我家大当家这不是听说太子殿下来了?非要让我过来尽一尽礼数嘛。”

邹允甩一甩袖子,道:“您二位当家从来都是将我们变州当成自家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今日倒想起礼数来了。”

王秦岳并没有理会邹允这通夹枪带棒的话,只是一偏头,敏锐地盯住邹允身后的叶帘堂,笑道:“咦,这位倒是生面孔。”

叶帘堂同时也打量着他,王秦岳的身着打扮十分符合她对于山匪的刻板印象,身披虎皮,腰胯利刃,只是面容不似话本子里那般凶神恶煞,反倒比较清秀,此时装作一派和谐的模样倒真像是个赶考书生。

邹允见叶帘堂没有出声的打算,便上前一步,开口道:“二当家领着这么些人堵在我变州门口,不就是想求见阆京来的贵人吗?”

他侧过身,冷哼道:“叶大人,这位便是威震谷东的天王老子第二,王秦岳,王二当家……”

还没等邹允介绍完,王秦岳便起身朝着叶帘堂走来,似乎颇感兴趣,“喔!原来您就是那位提出新政的叶侍读,叶大人啊!真是久仰!”

他刚想伸手,便见叶帘堂“啪”一声展开折扇,不动声色躲过了王秦岳的双手,笑道:“二当家好啊。”

王秦岳收回手,道:“我在千子坡就听说过叶侍读大刀阔斧的新政变革之事。”他状似疑惑地摊开手掌,“不过,最近怎么没听到消息了啊?”

邹允有些紧张地看向叶帘堂,叶帘堂只是轻轻晃着扇子,道:“废除了。”

“废除了?真是……可惜。”王秦岳微微眯起眼睛,凑近少许,说:“陛下可真是有眼无珠,在我眼中,您是权谋有余,而我则与您恰好相反。”

叶帘堂合上扇子,定定看着他。

“我方才在读陈箜的语论。”王秦岳轻轻笑起来,“‘言辞之利,甚于刀锋’,有些意思,可是……”他目光沉沉地盯住她的眼睛,“如今乃是流血之世。”

叶帘堂偏过头,笑道:“二当家,我与您这是第一次见面,何必交浅言深。”

“叶大人,当权者流水一般善变,您又何必将心思全然放在那里?不如同我们一起,日后……”

“是啊。”叶帘堂用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肩头,道:“我今日来找二当家,便是相同您谈谈这‘日后’。”

王秦岳后退两步,有些警惕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叶帘堂笑笑,手腕将扇子指向他,“跟着你,当然行。”

邹允神色微变,出声道:“大人,您……”

“哦?”王秦岳眸中微亮,出声打断了邹允未尽之语,“你愿意答应?”

“不过,跟着杜鹏全……”折扇转向另一边,她低低笑了两声,“不行。”

王秦岳微微皱了眉。

叶帘堂自然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道:“当家,我今日来,是相同你谈一桩生意。”

她特意模糊了“二当家”的衔号,

只叫他“当家”。王秦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沉吟半晌,问:“……你想谈什么?”

“您也知道,如今北方战乱,需要谷东四州的守望相助。”叶帘堂看一眼他,“您不坐吗?”

王秦岳右手不自觉地搭上跨侧弯道,轻轻摩挲着坐了下来。

他一切细碎的动作都被叶帘堂尽收眼底,叶帘堂弯起嘴角,继续道:“您也知晓,若是龙骨关能挡下北蛮人,那就是皆大欢喜,但若是挡不下……第一个遭殃的,便是谷东四州了吧?”

“乱世。”王秦岳舔了舔嘴唇,哼笑一声,“这正是千子坡所求。”

“是吗?”叶帘堂看着他,“北蛮可不似大周皇朝,他们可不会放任千子坡一帮山匪流寇继续称霸谷东。”

王秦岳淡淡道:“千子坡自有打算。”

叶帘堂摇了摇头,笑着问:“是千子坡的打算,还是二当家您自己的打算?”

王秦岳目光微凝,“你什么意思?”

叶帘堂的折扇在指尖晃晃悠悠,“二当家,想必您比我更清楚,千子坡的流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停住,慢慢观察着王秦岳的表情,片刻后才开口:“千子坡军心涣散、有野心、无纪律、不忠诚。”

这会儿称呼又变成“二当家”了,王秦岳在心底暗暗想,“狡猾。”

“而杜鹏全呢。”叶帘堂继续道:“他什么都不相信,所以也从来不讲信用。他喜欢靠避免战争的方式来避免失败。”

王秦岳眼神落在脚边的杂草上,听着她慢慢道:“二当家,您凭什么认为,杜鹏全到时还愿意听您的呢?”

第33章 耐心“不够,我要三百万。”

这位阆京来的叶侍读的确说得没错,句句都指向王秦岳心底最焦躁的事情。他心底不知腾起一片什么感受,右手开始频繁地摩挲着腰间弯刀。

“我知道,您忠于他,我很敬重这点,做人做事都得有所守之底线。”叶帘堂将折扇微抬,压低声音道:“但在我眼里,杜鹏全乃过时之人,当家您才是未来之势。”

“这话倒说得不错。”一道声音自上方传来。

叶帘堂一惊,只见自他们交谈高处一两跨的岩石上,一个黑肤女人鬼影般从上头跳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地,“我也这么觉得。”

邹允也是同样讶异的脸色,叶帘堂咬住后槽牙,他们打从过来就没注意到那个女人,这很不妙。

“这是最好的法子。”女人直起身来,大笑着拍了拍王秦岳的肩头,道:“王秦岳,我早说过了,你就应该做头领。”

“我不行。”王秦岳摇了摇头,“没有人会支持我的。”

“谁说的?”女人甩一甩乌黑的长发,“反正我是受够杜鹏全的醉生梦死了……我只想要一个能带我赚钱的大当家,是谁都无所谓。唔,不过是你最好。”

邹允皱着眉,终于忍不住问:“你是谁?”

“哦,我叫峡风。我师父给我起的名字,说我是穿过首阳谷的风,可以随意去到任何地方。”女人一双眼转来,目光牢牢盯住叶帘堂,道:“哇,你就是阆京来的么……果真同我们不一样,细皮嫩肉的。”

没等叶帘堂开口,邹允继续道:“你为何要偷听我们谈话?”

“偷听?”峡风无辜地耸了耸肩,“是我先躺在上头晒太阳,你们自己跑来的。”

叶帘堂上前一步,打断了二人毫无意义的对话,向着王秦岳道:“当家,即使现在您与杜鹏全看起来相安无事,但……”

“战事未息。”峡风接道。

叶帘堂点头,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且无休无止。”

她软下语气,道:“实话说,如今你们称在谷东称霸,谷东四州根本拿不出银子来。如今我是带着朝廷敕令来的谷东,也是泥菩萨过河,眼下想要修粮道,就只能走你们这条路。”

王秦岳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家,这些年千子坡做过的破事可是罄竹难书。如今恶名洗不掉,谷东也不能完全掌控,这不上不下的,恐怕难受的很吧。”叶帘堂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道:“如今北方有事,谷东却被你们千子坡吃了个干净。若是龙骨关守住了,朝廷不会放过你们,若是守不住,北蛮人照样不会留下你们。不如同我们合作,我可以为您,为千子坡谋出一条生路来。”

“你要如何?”王秦岳终于抬起头。

叶帘堂笑笑,说:“上头战事吃紧,眼下谷东四州又拿不出钱来,若此时你们千子坡愿意掏钱将粮道修起来,日后龙骨关大胜,你们千子坡便算是第二功臣。到了那时候,我可替当家作保,让您前往阆京为朝廷效命。自然,你余下千子坡的弟兄们也是。”

“哦,做官啊……”王秦岳的目光落在石头边上的书册上,慢慢道:“你说便一定能成吗?”

“当然。”

“你让我凭什么信你?”王秦岳轻嗤一声,露出一个有些邪性的微笑来,“我从前可被你这种读书人骗得不轻,如今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啊。”

“好说。”叶帘堂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挑眉道:“若是太子殿下作保呢,你信不信?”

王秦岳伸手接过,展开开来细细看着,良久才笑道:“侍读能做到你这个样子,还真是需要不少本事。”

“如何?”叶帘堂将折扇搭在唇边,问:“当家考虑好了吗?”

周围瞬时安静了下来,王秦岳手中拿着文书,抬起头来看着她,慢慢道:“行啊,你要多少?”

叶帘堂举起左手,比出一个“三”。

“三万两?”

“太少了。”叶帘堂摇了摇头,说:“我要三百万。”

*

杜鹏全走过陈旧的长廊,边走边小声唱着曲。

记忆里的音调他早已记不清楚——那是他小时姐姐总唱的一段曲儿。他仿佛还能看到姐姐坐在河边浣衣,日光从她的发间穿过,河水在身后叮咚,她的脸庞是那样明媚。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就像被阳光曝晒过的小麦,稍不小心就会碎成粉末。杜鹏全喝酒太多,差点就要将它碰碎。

他向来不大会唱歌,但他喜欢姐姐的这段小调,像是她就在他身边,以平添一丝慰藉。

杜鹏全快步走着,他想起寝房里还放着一尊未完成的红木狼木雕。他用了三天三夜才完成了大部分,只是狼嘴有些麻烦,他又不想因急躁而毁了作品。

耐心。杜鹏全暗暗告诫自己。无论是作为手艺人还是山匪头领,耐心都是关键。

他停在门口,白松木门已然松软,上头生了许多瘤节,接合得不严密,裂缝中透出几缕微弱的光线。

杜鹏全叹一口气,一脚踹开了眼前的门。

门缝“吱呀”打开的瞬间,四双手同时抓向腰间的武器,露出凶狠的面容齐齐转向他。

“哦,你回来了。”杜鹏全望向王秦岳,问:“这次拿了多少粮食?”

王秦岳松开腰间弯刀,沉默片刻道:“我同那位阆京来的叶大人谈了谈。”

杜鹏全绕至案边的小凳,皱着眉坐了下来,“哦,这么说,是没拿到粮食?”

“我想,他说得……”

“我问。”杜鹏全打断了他,盯着王秦岳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没有拿到粮食?”

“大当家。”峡风出声道:“您也许应该听一听二当家的……”话音未落,她面前便掷来一盏茶杯,她敏捷的扭过身子。

茶盏撞向她身后的墙壁,摔了个粉碎。

“现在

我还是大当家吧?“杜鹏全歪着头,看向王秦岳,“还是你已经收服了他们,将千子坡拿到手里了?”

王秦岳额角流下冷汗,跪地道:“不敢。”

杜鹏全用力闭上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次在想起姐姐寄来的那封信,里头告诫他:耐心。

“……”

自打记事起,杜鹏全就像条一点就燃的炮仗。他想出力,结果往往变成抱怨;他想表现关心,结果往往变成辱骂;他想同别人交好,结果却总将人越推越远;他想让别人看重他,包容他,但总是做出与之相反的事。

几十年来,姐姐不在身边,母亲离他而去,就连从前并肩作战的战友也背叛了他——那场反叛中,他差点被人用斧子凿烂脑袋。

从那时起,他便不再主动同人示好,动用点武力就能换来旁人的尊敬对杜鹏全来说容易得太多。

只不过姐姐总是来信告诉他:武力不是解决一切的方法,想要驯服千子坡里头的各路人马,他还需要拿出包容的耐心来。

耐心耐心。

来这儿之前,他分明已经熬好了一锅土鸡汤,想要犒劳办事归来风尘仆仆的同伴们。他切菜时割伤了手指,生火时燎伤了胳膊。他几次压抑住心中的火气,最终在夕阳落下前备好了羹汤。

可当杜鹏全走进这扇木门,看到同伴们空手归来的模样,看到旁人为王秦岳说话的焦急,他又不受控制地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他再次吐出一口气,努力弯起嘴角,道:“饿了吗?我做了一锅汤。”

“什么?”峡风睁大眼睛,嘴巴张得前所未有的大。

杜鹏全尽可能不在意她的神情,开口道:“走吧,去喝点?”

峡风嘟哝道:“我觉得还是应该先听二当家把话说完……”

王秦岳却拍了拍她的肩膀,率先迈出步子,向着杜鹏全道:“一路颠簸,我真的快要饿死了。大当家真是料事如神,我先去尝尝。”

杜鹏全心中的无名火又“蹭”地一声升腾起来,他从前最欣赏的便是王秦岳,甚至一度破格将他提拔至二当家的位子。但渐渐他发现了不对,王秦岳是他最欣赏,最信任的手下,同时也成了整个千子坡最受人欣赏信任的当家。

他看着王秦岳这副善解人意的模样,默默地咬住了后槽牙。杜鹏全现下觉得他这副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恨,他甚至在想,王秦岳是否是故意装出这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慢慢剥夺了他对他的信任,甚至逐渐瓦解了他在千子坡的话语权。

峡风随意地交叠着双腿,伸了个懒腰,侧头道:“老狗,你去吗?”

被称作老狗的三当家犹豫片刻,最终悄悄看了一眼王秦岳,才道:“……去吧……”

杜鹏全将一切尽收眼底,终于忍无可忍,朝着王秦岳的颊边狠狠抡出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大喊道:“你和阆京的人谈了什么?啊?谈了什么?”

王秦岳有些惊诧地抬头看他,一只手捂住被打出血的嘴,“大当家,他只是和我说……”

“够了!”

杜鹏全出声吼道,他深知自己眼下在旁人看来是多么不可理喻,但他控制不住。为了让旁人觉得他并没有害怕王秦岳威胁到他的地位,他只是留下一句,“明天我要看见粮。”便走进夜色里。

身后峡风在叫:“大当家,外头冷,您披上外袍吧?”

秋风吹透他的里衣,但现在回去只会被人看成是痴人。

杜鹏全将双臂抱在胸前,又开始恨起王秦岳来。他甚至开始怀疑,今日是否又是王秦岳专门给他设下的一个圈套,他看也没看就一脚踩了进去。

“混蛋!”他低声骂道。

忽然远方有火把晃过,接着便听有人道:“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些给二当家送去!”

第34章 来日所谓盛世的畸形繁华,正如眼下的……

日光消逝,星子缀在交错的树杈间,细碎黯淡。

杜鹏全闻声立刻矮下身,藏身于密林之间。

“你说这千子坡的二当家说话可信吗?”一人举着火把慢慢道:“我一向都不大相信这种山匪,不过他今日答应咱们叶大人倒是答应的爽快。”

“谁知道呢。”另一人接话道:“咱们就是个跑腿送东西的,管那么多做什么?把主子伺候好了才是最要紧的。”

杜鹏全躲在树干后,只露一双眼睛,稍稍侧身盯着外头小路,见这行人一水的青袍银绣,他暗暗抿嘴了下唇。

都是州府的人。

他今日怎么都不该只放王秦岳去办事,如今不知他同州府那边密谋了什么,惹得杜鹏全心中一阵一阵毛。

另一头。

叶帘堂用左手慢慢练着字,见周言提袍进了屋内,便搁下笔,笑着问:“怎么样,东西给王秦岳送去了吗?”

周言点了点头,在桌案一旁的木椅上坐下,道:“运气不错,送东西的队伍正好撞上杜鹏全,在他们营寨门口。据说杜鹏全在那边瞧着,眼睛都要喷火了。”

叶帘堂挑了挑眉,问:“只他一个人在屋外吗?”

“唔,应该是。夜里黑,也看不太真切。”周言不知从哪又拿了一盘炒栗,搁在桌上“咔擦咔擦”地去壳。

“今日本是千子坡同殿下的第一次交锋,杜鹏全理应同王秦岳一起好好商议对策。若此时他真一个人待在外面,大概能说明他二人话没谈拢。”叶帘堂若有所思道:“要真是这样,那我们方才派出去送东西的队伍便是极为有用的……起码能勾起他的一丝疑心来。”

“不过咱们也只是送了些书过去。”周言嘴中咕咕哝哝,“杜鹏全要是同王秦岳当面对峙,几下就能说开了。”

“说开也无妨,咱们送书去也不是为着这个。”叶帘堂靠着木几,“但若是他们二人没有说开,那我们接下来就省事多了。”

“嗯。”周言点了点头,“今日王秦岳犹犹豫豫地不肯答应,心里头肯定还是记着杜鹏全对他的那点恩情。要是在这个关头杜鹏全主动撕破脸皮,那他们二人最后的那点情谊也就该无影无踪喽。”

“正是如此。”叶帘堂眯着眼笑,“咱们接下来,就是要将杜鹏全心里头那道口子越撕越大,逼得他他不得不对王秦岳刀刃相向。”

周言哼笑一声,摇了摇头,“你这招是真缺德。”

“说什么呢。”叶帘堂斜他一眼,慢慢道:“我这叫审时度势,揆情度理。”

周言笑着将一颗剥好的炒栗塞进嘴里,问:“对了,太子殿下呢,最近怎么都没见殿下的身影?”

“殿下跟着邹先生去测绘粮道图了。”叶帘堂说:“粮道不是几年前被洪水冲垮了吗,这些年都未曾修缮管理过,如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得通。”

周言停下手中动作,皱眉问:“若是……走不通呢?”

“那便只能借道了。”叶帘堂耸了耸肩。

“是借吗?”周言看着她,挑起一侧的嘴角笑道:“我瞧着不是,叶侍读,您此番大费周章地同王秦岳谈,是打定了主意想要从千子坡手里抢道儿吧?”

叶帘堂眨眼无辜道:“周大人,您也知道,千子坡无论是地还是道,都实在肥美。”她长叹一口气,“我也是替谷东馋得慌啊——”

*

翌日,用过午膳后,叶帘堂再次算了算粮道的开销,她盯着白纸上明晃晃地一串“0”后缀,登即有些头疼,这三百万预算竟然只能算是勉勉强强。

叶帘堂心中有些后悔,自觉将银子要得少了,她想起王秦岳那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千子坡定然是还能拿出更多的来。

她叹一口气,在心中宽慰自己道:“无事无事,若是日后能达成合作,千子坡便是个实打实的金主,到了那时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王秦岳那头还没有回信,叶帘堂手头空落,便想着去帮一帮太子那个小鬼。

她寻了一圈,最后在城墙上找到了李意卿。

“怎么一个人在这坐着?”叶帘堂登上城墙,俯身看着身下的景色,“我还以为你在院里午睡。”

“眯了一小会儿。”李意卿

笑笑,“脑袋乱得很,睡不踏实。”

叶帘堂知道太子为着粮道的事连轴转了好些天,不忍心在他难得的休憩时间再提起那件事,便转移了话题,深吸一口气道:“我这还是第一次上城墙呢,景色真好。”

眼下金风萧瑟,黄叶纷飞,日头也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毒辣,比从前凉爽了不少。叶帘堂看着山峦起伏,层林尽染,广袤苍穹中有南雁飞过,将薄云翻出淡淡浪痕。

“我从未出过阆京,现下才发现,原来外头是这个样子。”李意卿平静开口,“外患激烈,谷东却仍旧是四分五裂的模样,豪强称霸,四州各自为政,状似散沙,难以聚合。”

叶帘堂轻轻叹一口气,心想,“大周王朝便是这样的,举全国之力供养出一个阆京,也是所谓盛世的畸形繁华。典型首都富丽有余,地方经济落后的二元社会。”

她看着城墙下纵横交错的屋舍,偏头问:“殿下害怕了?”

李意卿沉默良久,慢慢地点了头。

叶帘堂笑了笑,忽地直起身来,一只手指向郊外,“你看,那个方向,来日便会成为和颢州衔接的商口。我们会往西北开辟直通龙骨关的车马粮道,将断裂的河槽疏通,日后粮食商货土路水路都能走,不出半月,谷东和龙骨关便可进行一次商货流通。等到那时,不只变州,整个谷东被千子坡掏空的粮仓,都会再次填满。”

“真能如此吗?”李意卿抿住嘴角,迎风眺望着叶帘堂指给他的方向,轻声问:“真的会有那个时候吗?”

“当然。”叶帘堂说:“我们就是来解决这件事情的。”

李意卿垂下眸子,轻声说:“好难。”

“难什么难?”叶帘堂坐在他身边,细细讲道:“眼下问题繁多,殿下可能一时间失了头绪,我们不妨将他们一个一个摆出来,再一个一个地解决掉。”

李意卿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该怎么做?”

“好说,”叶帘堂卷起青色的袖摆,从城墙边上拾了一块小石头,摆在太子面前,问:“你如今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

李意卿想了片刻,道:“千子坡。”

“那若是想切除这个隐患,该做什么?”

“唔,成立谷东禁卫军?”

“对嘛。”叶帘堂道:“谷东四州需要禁卫军坐镇,若想要万万全全铲除千子坡山匪,殿下一定要精挑细选,挑一个信得过,担得起的人来领兵,到了那时……”她手指用力,将先前捡来的石头弹到一旁,“到了那时,谷东再有人想称霸,想捣乱,就叫守备军领人去揍。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迟早将人彻底拿下。”

李意卿支着下巴听,闷闷道:“你倒说得轻巧。”

“这是什么话?”叶帘堂不满地说:“殿下你连做都没做,怎知难易?说不定您思来想去不堪其扰的事情,解决起来就是这么轻巧。”

“……我知道了。”他的唇角终于抿出一丝笑意,“我晚上便修书,差人送回阆京。”

“这就对了,千万别灰心丧气的,我们此番过来,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么。”叶帘堂将目光重新投向北方,轻声道:“谷东对于大周来说太重要了,这四座州城不能让给任何人。千子坡和北蛮人,一个都别想。”

李意卿点了点头,“我从前在阆京便听说过崔玄成的事迹,是他一手将变州从荒芜变得丰沃。”他犹豫着开口,“我想,日后若是能铲除千子坡,变州刺史还是得交给他来做。”

叶帘堂思索片刻,道:“崔大人做事凭的是一腔热忱,这些年来处处被千子坡挤压,再多的热情都会被浇灭,幸好还有邹允在他身边,叫他不至于钻死牛角尖,跌进泥沼里头。若他们二人日后仍旧齐心协力,变州复兴便指日可待。”

“嗯……千子坡,”李意卿看向她,“你同他们接触过一次,觉得如何?”

“杜鹏全我没见着,但他若真是旁人嘴里的那个模样,那就必败无疑。”叶帘堂站起身,“在别人口中,此人行事作风老辣精明,却不够仁义。一个人若想树立威信,只是凭借凶残的铁血手腕是不够的。站得稳一时,但做不长久的。”

李意卿轻轻点了点头。

“比起此人,我更担心王秦岳……”叶帘堂眯起眼睛,“三年时间能越过一众山匪老人坐至二当家的位子,还能让杜鹏全那么个疑神疑鬼的人日日带在身边,他绝不止看上去那般仁义纯良。”

“是吗。”李意卿随着她的动作站了起来,“你这么说,我倒想见见他了。”

叶帘堂回首,默默瞧着他。

李意卿抿住嘴巴:“我只是开个玩笑。”

第35章 河槽秋日的天光沾亮了他的衣摆。……

天色已晚,只剩几缕斜晖散在桂花树上,碎成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模样。周言坐在树下长廊里看书,身边放着个载满桂花的篮子。

叶帘堂从城墙回来后便躺进了被褥里,这会儿才醒。她推开小窗,看见廊下人时还愣着神。最终还是周言放下书,向她点点头道:“侍读起了。”

“嗯。”叶帘堂扶着窗子呆了一会儿,哑着声问:“篮子里装的什么?”

“桂花。”周言仰头看着桂树,“都败到地上怪可惜的,索性拿来蒸麦饭。”

“麦饭?”

“嗯,就是将各类野菜、野花、野果和面粉混合蒸熟。”一提起吃的周言便起了兴致,解释道:“放进蒸笼大火蒸上个半炷香长短,最后可以再拌入蒜蓉和油泼辣子。”

叶帘堂听得差点流口水,目光落在他那竹篮上,忽然问:“那里头是树上摘的,还是地上捡的?”

周言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哼一声,“侍读放心好了,我们变州有句俗语,叫‘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叶帘堂笑笑,端起案边的茶水润了润嗓。

“哦,差点将正事儿忘了。”周言将书搁在一旁,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函来,道:“王秦岳回信了。”

“是吗。”叶帘堂走出木门,伸手将信展开来看。

王秦岳压低声音道:“我方才已经看过了,他们答应给钱,不过说是要先同您去察看旧粮道。”

“嗯,可以。”叶帘堂将信读完,哼笑一声:“信函写得如此直白,他也不怕路上被杜鹏全的人截下来,胆子也真够大的。”

周言见她重新将信纸叠了起来,皱了皱眉,“不烧吗?”

“不用。”叶帘堂弯起眼角,“杜鹏全还没看过呢,烧了多可惜。”

周言嘴角抽了抽,“你是想……”

“是啊,他留了这么大一个把柄给我们,不用可惜了。”叶帘堂转过身,“不过也不能太直白,还是稍稍露一些风声,叫杜鹏全好好猜去。”

周言点了点头,却仍盯着那封信纸,拧着眉头。

“怎么了?”叶帘堂问。

“我总觉着……”周言一口气堵在喉头上不去又下不来,良久才慢慢道:“罢了,许是我多想。明日之行,侍读还是小心为妙。”

“我会的。”叶帘堂仰头瞧着漆黑天幕,忽然笑道:“明日便是中秋了吧?”

“嗯?”周言愣了一瞬,也抬起头,瞧着天上的月亮,叹道:“这些天真是忙,竟让白驹从手中偷偷溜走了这么多,快要中秋了也没发觉。”

叶帘堂偏过头,问:“对了。来变州这么久,还从未见你回家,不如明日你便回去瞧瞧?”

“不用。”周言收回目光,平静道:“回不回去的都无所谓,我父母已经不在人世。”

叶帘堂自知失言,想了想道:“那明日你便在这儿同他们一起准备中秋夜席吧?待我白天陪王秦岳看了旧粮道,拿到银子,便快马加鞭赶回来,正好和中秋一同庆祝了。”

周言皱眉,问:“你一个人去吗?”

“嗯。”叶帘堂点了点头,“明日州府定然一大堆事,崔刺史和邹先生定然忙不过来,太子殿下也有要事在身,我去就行。”

“那我……”

“不用陪我。”叶帘堂摆了摆手,

笑嘻嘻道:“万一明日我出了什么事,王秦岳狮子大开口,不见得他州府两个愿意救我,太子年纪又小,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有周大人您有可能救出我了。所以,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大人还是待在州府好些。”

“你说什么呢!”周言急忙道:“快些呸掉,办事前夜千万别说这晦气话!”

“哎,先等等,索性我直接说完。”叶帘堂敛去笑容,放轻声音道:“实话说吧,你待在变州州府我最放心……若我真出了什么事,有你在这,也不至于叫他们乱成一锅粥。”

周言再次拧起眉头,“怎么,你觉得要出事吗?”

“说不准吧。”叶帘堂靠在廊上,慢慢道:“只不过将话都说完会放心一些。”

周言叹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头,“别想那些,明日还等着你回来一同吃中秋宴席呢。”

“好。”叶帘堂点点头,“你记得将那篮子桂花麦饭蒸好啊,我回来一定要尝。”

周言笑笑,回道:“包的,放心吧。”

*

翌日清晨,州府里有小侍女候在廊下,数着盘中的果子玩。昨夜李意卿和崔玄成讨论变州事宜到很晚,邹允让她守在这里,不叫任何人来打搅太子殿下休憩。

日光穿过枝桠洒落,斑驳陆离于青石小径,桂香暗浮,随风微送,实在沁人心脾。

忽然,侍女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李意卿昨夜睡得不太好,这会儿腰酸背痛,浑身都不舒坦。

侍女同他目光相对,心中一跳,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盘子,果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她心中紧张,结结巴巴问道:“殿,殿下要用饭吗?”

李意卿一时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便抬手挡住,问道:“几时了?”

“……巳时。”侍女悄悄抬眼看他,不禁一时间怔住了。李意卿衣裳淡素,样貌皎洁,此时被秋日的天光沾亮了衣摆,更显得眉眼疏朗,如冰如瓷。

小侍女一时间呆得说不出话,直到檐角挂露,滴落在她身边,她猛然回过神,红着脸低头去看鞋尖。

“叶侍读已经走了吗?”李意卿走出房门,经过她身边时,漫出一点清雅的余味。侍女低着头,心里想太子殿下真是好看又好闻。

李意卿迟迟没等到回答,便问道:“怎么了?”

小侍女连忙收起心思,回道:“叶大人辰时就出城了,是周大人去送的。”

他簇起眉头,“怎么没人叫我?”

“是,是叶大人吩咐说不要的。”

李意卿抿了抿嘴,片刻后才道:“我知晓了。那崔大人现下在何处?”

“大人正与邹先生在书房商讨事情呢。”侍女回道。

太子略略一点头,便向着州府书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崔玄成这几日忙得头昏脑胀,好不容易趁着只有邹允在时偷摸着喝几口酒,听到外头有人禀太子正往这边来,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急忙叫人将酒盏撤了下去,打开窗子通风散味。

“叶大人说殿下这几日休息的不好,没想还是起得这样早。”崔玄成好不容易顺下气,转头打着哈哈将李意卿迎上了上座,“眼下入秋了风凉,殿下还是要仔细着身子才是。”

李意卿闻言笑了笑,道:“大人说的是。我昨日同大人刚刚算完粮道开支,不知今日能否将具体的章程拟出来?”

“这是自然。”崔玄成刚一转头,邹允便捧了个册子呈上来,“我与崔大人方才就是在讨论这件事。”

窗外风吹桂树送来淡淡清香,崔玄成瞧着垂眼翻册的太子,心中略微有些紧张。虽说这位太子殿下年纪不大,待人接物一向温和有礼,从没摆过什么架子,但相处这么些天下来,他们便发现太子喜怒不形于色,胸中自有一番城府,无论发生什么事,面上总是一派波澜不惊。

李意卿看至最后,合上了册子,抬眼道:“大人做事总是一丝不苟,我瞧这册上账目一笔一笔都规划的明晰,真是一目了然。”

崔玄成连忙摆了摆手,“里头大部分都是我与殿下一同论出来的,我只是如实填上去而已。”

“大人何必自谦。”李意卿笑笑,“不过,我今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相同大人商讨。”

崔玄成看一眼邹允,回道:“殿下请说。”

“此事与粮道无关,大人不必紧张。”李意卿微垂眼睫,认真道:“我想先问二位,变州眼下是否只是依靠田地来维持生计?”

“这是当然。”崔玄成回道:“变州西南临着首阳谷,东南临着濯光川,什么都不凭着,只能靠土地糊口。”

李意卿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同邹先生一起测绘粮道时,路上途经了许多前朝遗留下来的废弃河槽。我四处打听了一下,这河槽在前朝是从颢州直直通向兖州的,兖州湖泊交错,土地肥沃,实乃鱼米之乡。我想,若是能将河槽重新疏通,变州的粮食便不成问题。”

“这……”崔玄成摇了摇头,“这怎行啊殿下,我们连修粮道的钱都紧巴巴的,更别说通河槽,买粮食了。兖州粮食虽富庶,可我们变州买不起啊。”

“大人别急。”李意卿声音温和,“通河槽并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修粮道。等粮道修好,北边同变州商货交易流通,银子便能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更何况,那时千子坡也许已经不复存在……日子还长着,慢慢来便是。”

邹允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好出路。粮道串起我们谷东四州,若是再能疏通河槽,我们能便与溟西三州连通起来……可行!”

“但……”崔玄成犹豫道:“和溟西的兖、钧、元三州比起来,我们谷东简直是穷乡僻壤,他们怎么肯卖粮食给我们?”

“不,不。”邹允摇了摇头,兴奋道:“我自小便长在兖州,深知兖州虽粮食银子较为富余,但染料纸张却贵出天价,究其因便是土地湿热,害虫多发,种不出好的高粱来,而我们谷东,正是种高粱的好地方啊!”

邹允一拍大腿,晃了晃崔玄成的胳膊,道:“大人,可行啊,可行!”

第36章 新局世事如棋,局局新。

清晨,杜鹏全又宿醉喝多了,只不过这次没有王秦岳的搀扶,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千子坡的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