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的巡防兵原本正靠在树上小憩,看见一道模糊的人影自薄雾中缓缓靠近,慌慌张张地在手边摸索着长矛。
伴着杜鹏全的大笑声,巡防兵终于从湿漉漉的草坪中捡起武器,大吼着问:“谁?”
“你老子。”他从雾中缓缓现身,“巡防时候打瞌睡,待你交了班,自去领罚。”
千子坡营寨同其他流寇营地没什么差别,到处是人,武器和泥巴,尤其是泥巴。马匹被栓在桩子上,喷出白气,长矛并排放置着。
这样的场景又让他回忆起千子坡的前几年来,他同样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潮湿的清晨。往日王秦岳将醉醺醺的他带回来,两人一起挤在火堆旁,用无主的长矛在火上烤肉。
杜鹏全看一眼如今熄掉的火堆——王秦岳不在。
杜鹏全皱了皱眉,向着他的屋子走去,推开门却仍然空无一人。
这么早,他为什么不在?这个想法令杜鹏全的心中逐渐漫起恐慌,他不受控制地随手捉住一人,怒道:“王秦岳在哪?”
那人躬着身子来禀报:“回大当家,二当家今日一早便出了寨子。”
“出去了?”杜鹏全眯起眼睛,问:“去哪?”
小兵吞了吞口水,道:“北,北边。”
*
依随行的侍从所见,离日头升起还要一炷香的时间,粘腻的空气里充满水汽,晨露从路旁的新叶滴进泥土中。再往北走,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了。
秋风穿过草场,沙沙声淹没了坐骑踩踏泥土的声音。叶帘堂眯了眯眼,知道快到了,因为她已经能看见远处微红的火把在目光尽头闪烁。
一行人躯马慢慢走过潮湿的清晨,叶帘堂紧握马缰,纱布缠裹下的右手传来阵阵刺痛,很好的驱散了她脑中昏沉的睡意。
此行王秦岳说是要同她察看旧粮道,实则是在这里交易“赃款”。
三百万银子不好带,王秦岳只带了一部分,以
示自己对于这场交易的诚意。两拨人寒暄过后,叶帘堂翻身下马,带着人上马车检查那堆放了四大箱的银子。
叶帘堂右手疼得心烦,便使了个眼色,让身旁的侍从上前查看。
“叶大人,今日我先带了这些,待看完粮道,再一批一批将余下的补上。”王秦岳拱手说道。
“好说。”叶帘堂见侍卫检查完没有问题后,开口道:“王当家,您不妨在此立个字据,将银子每次送来多少都写明白。”
王秦岳挑眉道:“大人信不过我?”
叶帘堂笑笑,“这是哪里的话。既然我们要合作,彼此间还是将账款写得清晰些好,这样当家既不怕我诬您,我也不怕当家给少了,免得日后纠缠起来没完没了,伤了和气。”
王秦岳闻言点了点头,道:“也好,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这是当然。”叶帘堂在心中暗暗想,“怎么说她也在童姣跟前混了三个月,在锱铢必较上头也算是小有所成。”
侍从呈上纸币,待王秦岳写好后便呈了上来,她细细看过后收了起来,道:“当家,古粮道往这边走。”
金风摇曳,百草枯黄。从前这条贯穿谷东四州,直往北部龙骨关的粮道,乃是军国重资的要途,车马洛邑,昼夜不息。然眼下已经时过境迁,此处早已是野草蔓延,虫蛇出没的境况。
二人沿着古道慢慢走,王秦岳开口道:“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妥了,那你答应我的事呢?”
叶帘堂点头,“你出钱,我今后在阆京为你们千子坡谋仕途,我都记得,不过……”她话锋一转,慢慢开口:“如今的千子坡还不是二当家做主吧?您贸然给了州府这么多银子,你们杜大当家那儿说得过去吗?”
王秦岳沉吟片刻,“我自有打算。”
“您心中清楚便好,”叶帘堂移开目光,“千子坡如今分立二主,二当家记旧恩也得悠着点,小心将寨子闹得分崩离析。”
“大人似乎很在意我们千子坡的事?”
“这不当然的吗?”叶帘堂耸耸肩,“你们现下可欠着州府不少银子,若是千子坡真的一分为二,还拿得出银子来么。可见,当家还是尽早谋定的好。”
王秦岳张了张口,刚准备答话,眼神忽然定在远处,将叶帘堂猛地往身边一拉,喊道:“闪开!”
话音刚落,二人方才立着的位置便倏地窜来一支箭。
叶帘堂这时间还有空冷笑一声,道:“瞧吧,我担心的便是这个。”
“怎么回事?”王秦岳望着远处愈来愈近的身影,转头看向身旁的侍从,抖着声道:“怎么,怎么回事!大当家怎么来了!”
侍从们也个个面面相觑,惊魂未定。
刹那间,马蹄踏过枯草地,杜鹏全率着一行轻骑轰然追向他二人逃跑的方位。
叶帘堂转身大喊:“还愣着做什么?上马跑啊!”然而他们此刻再快也不及对方的速度,杜鹏全已然逼近。
待叶帘堂听见身后马匹沉重的鼻息声时,杜鹏全的弯刀也到了。
他率先砍翻了周围的侍卫,眼见下一刀便要向着叶帘堂劈来。她后脑一凉,立刻矮身利索地在草地上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了那凌冽的刀锋。
叶帘堂趁着杜鹏全因着惯性继续向前冲时,一把握住了身侧的马缰,缠绕至手心,双臂用力攀了上去。
马匹嘶鸣,扬蹄掉头,杜鹏全手握弯刀,继续朝着她奔来。
经着几月前的北衙一事,叶帘堂对刀有着不小的心理阴影,此刻也不敢托大,立刻策马往南边密林跑去。
“叶侍读——”
忽闻一声叫喊,叶帘堂仓促回眸,见王秦岳正从腰间抽出弯刀,喊道:“往这边来!”
她心中一紧,自己的马定然跑不过杜鹏全训练有素的战马,眼下继续向南奔逃也大概率会是在进密林之前就被追上,但若是往王秦岳那边跑……
一时间还真有点拿不准主意,那王秦岳虽说同她签了那张字据,但说到底他和杜鹏全现下还是一家人,这样贸然过去也有可能小命不保。
罢了,赌一把吧!
这样想的瞬间,叶帘堂当机立断,直接策马转向,向着王秦岳的方向奔去。
“小心!”
跑马嘶鸣一声,踉跄着倒地。原是杜鹏全弯刀已至,利落地砍向了跑马的后腿。
叶帘堂重摔在地,后背和右手齐齐酸痛,还没缓过劲来,迎面便踏来一只马蹄。她急忙狼狈地翻滚躲开,却也在刹那间向杜鹏全露出了她毫无设防的后背。
刃光高举,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叶帘堂只听到耳边“铛”一声脆响,惹得她耳鸣阵阵,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王、秦、岳!”杜鹏全暴怒,“你敢为了他挡我的刀!”
叶帘堂下意识回头,只见王秦岳一把弯刀硬生生横在她的身后,替她拦下了那致命一击,低首喊道:“大人,后撤!”
她立刻爬起身,往王秦岳的身后跑。
紧接着,两把相同的弯刀再次重重撞击到一起。二人刀法统一,犹似手足,奈何世事如棋,局局皆新。
杜鹏全喘着气,不可置信地望向王秦岳,良久笑道:“看来你与州府密谋的传言并不假啊。”
王秦岳叹一口气,抬手将弯刀抛至一旁,从侍从腰间抽出另一把长剑,垂眸道:“……对不住。”
杜鹏全哼笑一声,问:“你不用刀?”
“弯刀是跟着您学的。”王秦岳抬眸,嘴角忽然弯起一丝弧度,“大当家,其实,我用剑更顺手。”
语罢,他便猛然出剑,飞快地上、下各刺出一击,却被杜鹏全侧身躲过。弯刀与长剑时而相撞,时而堪堪擦过,刃光相撞,撞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刺耳摩擦声。
杜鹏全顿觉今日的王秦岳同往日比试时招数完全不同,原本蛮横的弯刀被他撂下,长剑飘忽游走,似是将他一把拽进了沼泽。他越是心急,就越是沉没。
“你往日里,”杜鹏全张口吼道:“——你往日里都是在骗我吗!”
“何必说‘骗’?”王秦岳的马退后几步,“我只是有耐心。”
杜鹏全摇了摇头,忽然仰头大笑起来,日光刺眼,却让他看得更清楚。
姐姐信中所告诫给他的“耐心”二字,让踌躇、恐惧、猜忌和疑问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如今这两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好像替他承接了这两个字所带来的一切,让他不必再承受莫名的痛苦,也使他身上那些鬼东西被瞬间一扫而空。
杜鹏全已不是原来那个杜鹏全,或者说,他终于变回了他自己。或许是前段时间的重重猜忌与克制压得他不得不弯下腰,所以此刻当杜鹏全终于得到了心中怀疑的答案时,他竟然有些……乐在其中。
世界明明如此美好清晰,他却偏要想得极其复杂。明明靠着武力就能登顶的道路,他偏要去学习什么耐心。
耐心,这对于杜鹏全来说,毫无价值。
日光刺眼,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弯刀才是对策。
第37章 保重“吾儿阿骏,你想做什么?”……
叶帘堂才从刀下逃生,见侍卫策马接她,便挣扎着向那边跑去。背后蓦地传来杜鹏全的大笑,“原来如此。王秦岳,你可真是厉害,几年来同我演戏周旋。不过你我相识这样久,眼下我既已来此,你以为这样就能拖住我,放你的那位大人走吗?”语罢,他狠抽马鞭,战马发出响亮的嘶鸣,吼道:“给老子动手!”
话音刚落,只见山匪从
南边密林中躯马奔出,虽没有正规的铠甲和武器,数目却十分惊人。他们身着麻衣色布,举着刀剑长矛,从林中直跃而出。叶帘堂打眼一扫,密密麻麻的竟有二三百人。
“王秦岳,实话同你讲吧,其实直到方才,我都从未想过要对你动手。”杜鹏全勒着马,低头看着弯刀,道:“我到这儿之前,在路上想了很久。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年纪不大,也许你只是一时糊涂,一时被钱权迷花了眼。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我得对你有点耐心。”语罢,他摇了摇头,“可你方才就在我面前,摔了我送你的那把刀。”
刀尖反射出刺眼的光,杜鹏全抬眼看着远处蜂拥而至的山匪,大笑道:“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
王秦岳驾着马后退几步,余光瞄了一眼边上的叶帘堂,回道:“大当家,你杀我可以,但阆京的叶大人,你不能动。”
“你在说什么呢?”杜鹏全一双眼冷飕飕地瞟在他二人之间,哼笑一声,“哪一个,我都不会放过。”
“大当家,叶大人是太子的人,你杀了他,就是将整个千子坡都放到了阆京的对面!”王秦岳皱起眉,“这会得罪整个宗室的!”
“瞧瞧,我到现在还以为你是我手底下忠心耿耿的二当家呢。”杜鹏全哄然大笑,“怎么,装了这么些年,竟已养成习惯了?”
王秦岳攥紧手中长剑,“我只是为着千子坡想。”
“你大可不必担心。”杜鹏全耐性告罄,高高扬起马鞭,怒道:“惺惺作态令人恶心,给我杀了他们!”
好在方才王秦岳见杜鹏全脸色不对,提早偷偷调转了马头,如今趁着他话音未落,杜鹏全当机立断,一手将叶帘堂捞上马背,直接策马越过山匪,全力朝着东方奔去。
叶帘堂坐在马尾,颠得苦不堪言,只好紧紧扯住王秦岳的宽袍,转头替他看着身后追兵的动向。
跑马驰进东边密林,里头翠蔓如织,细密萦牵于古木之间,遮天蔽日,饶是正午刺眼灼目的日光也只能漏一两隙下来。
马蹄不停,藤条枝桠抽打在叶帘堂的脸上,她此刻也顾不得回头看了,忍着痛将其拨到一边。
密林难行,其中一大原因便是这里水泽幽深的沼泽泥泞。跑马行至其间,只觉步子虚浮,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泥潭,无法自拔。
王秦岳却速度不减,灵活穿行其间。叶帘堂听着身后追兵声小了许多,顺口问:“当家对这里很熟悉?”
“是。”他的声音夹杂在风里,模糊传来,“从前到这儿来跑过几次。”
叶帘堂垂眼看着王秦岳在风中打卷的衣摆,回道:“原来如此。”
*
阆京近些天下了几场雨,将皇城内的枫叶洗刷得更红了。
明昭帝的病随着入秋好了些许,不再成日躺在雪芸殿咳嗽了,胃口也好了许多,一日三餐都能吃得下。李意骏和李意乾辰时觐见,答了些近日的课业情况,道了几句家常,便退了出来。
大周宗室成年后并不出城到封地居住,而是集中居住在阆京的东北角的池城里。李意骏前些日子搬了才进去。
这日他和明昭帝的一顿早膳吃的是战战兢兢,没咽下什么东西,出了皇城便带着蓝溪到一家面摊子吃饭。
刚叨了两筷子,蓝溪忽然一怔。李意骏见状顺着她的目光回首望去,原是李意乾正掂着钱袋子抛给老板,“两碗面。”
蓝溪有眼力见,囫囵将面吞了,捧着碗起身去找老板加面汤,便直接坐在了另一张桌子上。李意乾身边的逢锦见状,也麻溜地同蓝溪坐在了一起。
李意骏看他一眼,便垂下眸子自顾自吃起来。
“三哥?”李意骏撩袍坐至他身边,对着他笑道:“好些天没见了,现下怎么不理我?”
李意骏头也不抬,问:“怎么,今日有事找我?”
“面来喽!”李意乾还没开口,便听老板一声吼,走近端上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红光满面道:“公子慢用。”
他抽出一双筷子,笑着回道:“多谢。”
李意骏仍然闷头吃面,待夹完最后一口,才缓缓抬起头,“我吃完了。”
“吃完了?这么快!”李意乾怕他先走,一手夹着筷子往嘴里塞面条,一手摁住三皇子的胳膊,鼓着腮帮子道:“你在这陪我待会儿。”
李意骏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头,道:“……我回去还有事。”
“唉。”李意乾好不容易将嘴里的东西咽下,抱怨道:“你们现在一个两个都不在崇文馆待着了。三哥你自开府后便不再来崇文馆了,小五和悬逸也去了谷东那边,现下崇文馆只剩下我和柳老头两个大眼瞪小眼,无聊死了!”
李意骏终于牵起嘴角,道:“这不正合你意?”
“哪有!”李意乾沉沉叹了口气,支着下巴道:“从前我是觉着什么都比不过三哥和小五,只能靠着勤奋多得一些父皇的宠爱,但现下你们都不在,我也不知道该做给谁看……”
“你不厌恶我吗?”李意骏瞧着他,好像尝到了些许从前的滋味,“我不仅闯祸将小五骗去了城北,还将昏睡香往你房里扔……这么多混账事。”
“嗯……当时觉得很惹人厌吧。”李意乾嘿嘿笑着吹了口汤,“现下想来还挺怀念的,我当时还往你身上丢虫子,你不照样也没计较。”
李意骏摆了摆手,道:“是,你的虫子不仅吓坏了我,还烧了柳老头那半截胡子。”
这话说完,二人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累了,李意骏拨拉着面,慢慢道:“那时哪里会想那么多,不就是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掌,相互打着扯着也就过来了。”
明明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现下回忆起来竟觉得已经过了许久。
李意乾端起面汤“咕嘟咕嘟”地喝完,一抹嘴道:“对了,听说父亲将秋狩的事交给你去办了?”
“是。”李意骏敛起轻松的神色,搁了筷子。
“你曾经说教我一套剑法,还记不记得?”李意骏兴奋道:“当时我还小,你说等我能抡起铁剑的时候便教我。”
语罢,他从腰上卸下佩剑给他瞧,“前几日我已办得到了,你瞧,这把是韩将军特意给我打的!”李意乾凑近了,问:“三哥,你可以把那套剑法交给我了吧!”
李意骏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四皇子说得是哪桩事。
大概是一年前,李意乾还长得极为瘦小,某日皇城里不知从哪窜进来了只黄鼠狼藏在花园里,宫人都在休息,李意乾逛着园子没瞅见,一脚踩上了那只的尾巴。
黄鼠狼当即暴起,追着李意乾在院子里咬了三圈,最后还是他的哭喊声吵醒了睡在树下的李意骏。
虽然他当时也很害怕,但毕竟是做哥哥的,拿着木棍胡乱甩了一通,硬生生将黄鼠狼吓跑。李意乾崇拜地问他那是什么招式,他吹一吹额角流海,道:“此乃剑法之灰飞烟灭,招式异常凶险,你方才瞧见了没有?”
“喔喔!”李意乾双眼发光,“三哥,教我,我也要学!”
他那时怎么说得来着?是了,他故作深沉道:“你还小,待你抡得动铁剑时再说吧。”
想到这儿,李意骏吸了吸鼻子,垂下头。
“三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李意乾瞧着他不大好的脸色,连忙问道。
李意骏只是摇了摇头,慢慢道:“……你还记得。”
“这是自然。”李意乾笑了笑,“那时三哥你将我护在身后,真是高不可攀,威武得很!”
李意骏也笑,明明只是一年前的事情,他总感觉自己老了许多。年年有风吹皱碧波万顷,将自己心里头的皱纹拉得更长。
张贵妃曾同他讲,说岁月是春蚕吐丝,是蜘蛛结网,每个人的结果到底都是作茧自缚。烛火摇曳下,她望过来,眼底像燃着一团什么,“吾儿阿骏,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脑中一痛,眼前骤然滑过舅舅张喆那张半扇烧伤的死肉,以及那还在嘀嗒掉血的刀刃。张喆将刀扔给他,冷声说:“你不会杀人,我手把手教着你做。”
李意骏呆坐桌前,过了好久才呼出一口潮湿的
气,“可是,我已经忘记了。”
两人说了这么一会儿,面燶了,汤也冷了。事已至此,再没什么可讲的。李意乾看着李意骏起身,觉得他不再似从前。
“回府吗?”李意乾问。
“是,回去还有事要做。”
“做什么?”
“练刀。”
“嗯?”李意乾抬眼,“你不是喜欢用剑吗?”
“我很早就不再用剑了。”李意骏垂下眸子,回望着他,轻声道:“秋天冷,你且保重。”
李意乾应了一声,向他笑,“你也是。”
第38章 轻轻“死人是没资格谈条件的。”……
王秦岳带着叶帘堂一路上躲躲藏藏,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后,竟还真将身后那伙儿追兵甩掉了。
此时日头渐落,密林彻底照不进光。马蹄不停,簌簌冷风灌满衣袖,凉意砭骨。
叶帘堂没想到今日能遭这么一出,穿的单薄,忽然偏过头打了个喷嚏,用冰冷的指尖轻轻掩住口鼻。
王秦岳侧目看了她一眼,一手放开缰绳,在胸口摸一把,给她递了方帕子。
听着身后道了声“多谢”,王秦岳抬头看着头顶遮天蔽日的树冠道:“大人再忍忍,咱们应能趁着月亮出来前跑到变州城门下。”
叶帘堂“嗯”一声,这帕子上的味道有些熟悉,她一时晃了神,片刻才道:“……此番险情多亏了二当家出手相助,待一会儿进了变州,在下定然以好好报答……”
王秦岳笑了笑,没有回头,“大人实在折煞我。这事说到底是我办得不够细致妥当。如今我带着大人逃跑,算是彻底被千子坡赶了出来,那纸盟约,恐怕是……”
“我知道。”风声强烈,叶帘堂大声说:“可若是没有您,我恐怕连命都不保,盟约就当是一笔勾销了罢。”
王秦岳似乎有些诧异,微微转头问:“一笔勾销了?那粮道的事情……”
“当家不必想复杂了,法子多的是。”叶帘堂仰起头,打断了他的话,只说:“今日是中秋,城内定然布好了席。”
“……是吗。”王秦岳握着缰绳,忽然道:“大人,您瞧,将要到了!”
叶帘堂抬起头,极目远眺,果真见前方是令人无比亲切的变州城墙。待跑得近了,王秦岳回过头喊道:“大人!您快出示令牌,叫他们开门!”
叶帘堂翻身下马,扶着一路颠得酸痛的腰,才仰起头,便听着城门上的人喊:“是叶大人回来了!”
“快去请崔大人来!”她疲惫道。
“何必这么麻烦?”王秦岳牵着马走来,扭头看向身后,道:“万一千子坡的追兵到了……”
“不急。”待叶帘堂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道:“您才从千子坡跑出来,身份特殊,待崔大人来亲自来开了门,日后你在变州城才好自由行走。”
“可……”
“再说,”叶帘堂半跪在地,左手揉着一边膝盖,悄声说:“您还不知道,变州城里头才进了阆京拨来的禁卫军,他们要真敢来,也不怕他千子坡那点人。”
“禁卫军?”王秦岳愣了一瞬,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日。”
说话的功夫,崔玄成带着邹允匆匆赶来,他从城墙上看见半跪在地的叶帘堂,急道:“哎呀哎呀,这,这,叶大人怎么!”话音未落,转眼便瞧见一旁立着的王秦岳,一时结巴起来,“这,这……”
“大人不必担心。”叶帘堂大声说:“待我进去与您详谈。”
崔玄成皱着眉瞪了王秦岳半晌,最终还是邹允轻轻向他点了头,他才不情不愿道:“……开门吧。”
守城的卫兵架起巨大的横木,城门嗡鸣一声,缓缓地被从里推开,渐渐显出城内灯笼高挂,喜气洋洋的景色。
叶帘堂叹一口气,向王秦岳笑笑,“一路奔波终于有了着落,二当家先请吧。”
“我已不再是千子坡的二当家。”王秦岳笑了笑,牵着马走进城门,“大人可别再……”
随着身后城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心中登即腾起一片不安,猛地回过头。暮色浸染,叶帘堂站在一片橘红色的余晖中,眯着眼笑,“拿下他。”
*
王秦岳反抗制服时糟了一顿打,此刻周遭一片安静,他带着枷锁,蓬头垢面地靠坐在墙边。脚步声渐响,有人“咣当”一声打开了狱门。
他心中发毛,小心翼翼摩挲着起身,抬头便看见了一旁坐在椅子上的叶帘堂。这人该是休整洗浴了一番,此时换了件干净的蟹青宽袍,抱着暖炉缓缓注视着他。
王秦岳喉头泛起腥甜,不屑地哼笑一声,“叶大人,你们阆京便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叶帘堂垂眸,将手中暖炉换了个方向捂着。
“若我没记错,大人路上不是还说要报答我么?”王秦岳举起手腕上镣铐,发出“哗啦”地响声,“这便是叶大人的报恩方式?”
叶帘堂叹一口气,慢慢开口:“二当家,您帮我捡回了一条命,我当然要报答您了。瞧,我这不是没让他们对您用刑吗?”
王秦岳听罢,齿间发出笑声,“这么说,那我还要好好感谢大人了?”
“感谢倒不必。”叶帘堂指尖甩出一张纸,轻飘飘落在他面前,“不过,你和杜鹏全联手骗变州城和太子殿下的事情,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王秦岳挪动眼珠,见地下的正是昨日他回写的那封信。
“你将内容写得直白,是故意想让我拿给杜鹏全看吧?”叶帘堂垂眸笑道:“我还真是,中了你的计。”
“大人恐怕是想多了。”王秦岳沉着声回。
“想多了?”叶帘堂摇头,“我可不觉得能三年做到千子坡二当家的人,会做出这般大意的事来。”
“我也是人。”王秦岳说:“是人就总会有疏漏。”
“嗯,是。”叶帘堂点点头,“那今日的事呢?”
王秦岳抬眼。
“今日杜鹏全恰好杀了过来,您恰好救了我,千子坡的兵重重包围,却恰好遗漏了您最熟悉的东边密林。”叶帘堂笑道:“您告诉我这都是凑巧?我不相信。”
“可事实就是这样。”
“好吧。”叶帘堂叹了口气,“您既然什么都不肯说,我何必在这费工夫。”
语罢,她站起身,“方才没对您用刑是报恩,现下我已不欠你什么了。”她愉悦地晃了晃手指,说道:“可是,您还欠着我三百万银子呢。”
王秦岳本能地嗅到一丝不安,“……你要做什么?”
叶帘堂让开身,两旁的狱卒走上前来,将他的手腕吊向屋顶,把他的脚踝锁在石地上。很快,他的双臂、肋骨、身侧和小腿都变得火辣辣的,越来越难受,这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扭动着磨破皮的手腕。
“我明白,二当家您不开口,是觉得自己还有生还的可能,不想将自己的后路全都堵死。”叶帘堂轻声开口,“牢狱生活实在算不得好,您可能不知道,但我是见识过的。”
语罢,她将暖炉搁下,开始解右手上的白布,一圈一圈,露出一个狰狞的涡状伤口给他看,“您瞧。”
王秦岳嗤笑一声,“大人您金枝玉叶,当然觉得苦不堪言,我和弟兄们在战场上见识过比这更惨烈的。”
“唉,好吧。”叶帘堂撇了撇嘴,将纱布重新缠绕回去,道:“是我小瞧了您,不过我想告诉您的是,这个伤口,是张喆做的。”
王秦岳眸光微凝。
“阿末香。”叶帘堂笑笑,“和你的手帕一个香味。”
“原来如此……”王秦岳伸颈大笑道:“原来如此,竟是败在了这点上。叶大人,倒是我小看了你的敏锐。不过,既然你已知晓千子坡是张家的人,还敢动我?”
“张喆哑了。”叶帘堂黑漆漆的眼眸带着笑意,伸手点了点自己喉咙,“您一定对北衙起火那事有所耳闻,就在那日,嗓子呛哑了,官也被夺了。”
“哦对了,耳朵也掉了。”王秦岳狠狠瞪着她,听着眼前人笑着说:“我咬的。”
“你疯了!”王秦岳挣扎着喊道:“你疯了!张家权势滔天,杜鹏全的姐姐是他家长子张枫的宠妾,如今你要敢动千子坡,他们必定要你项上人头!”
“事到如今,二当家您似乎还是不明白。活着,才有生路。”叶帘堂笑起来,一字一顿道:“死人是没资格谈条件的。”
气氛压抑,王秦岳失控吼道:“好啊!要杀要剐随你便!你想吓唬我,不可能!”
“错了。”叶帘堂可惜地笑,“我不会杀您,您还欠着变州三百万呢。”
“那你要做什么?”王秦岳额角滴下冷汗,狼狈喊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叶帘堂叹一口气,无奈道:“二当家,我早就同您说过了,我只是想要银子来修粮道而已。”
*
邹允坐在趴在变州狱外的石桌上等睡着了,直到耳边传来纸张“哗啦哗啦”的声音,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揉着眼伸手接过纸,在夜里抖开来看,见指控张家资助千子坡迫害谷东的供词底下还打着张欠条,上头留着个嫣红的指印,笑道:“大人您还真行。”
叶帘堂用帕子擦着手,扯了扯嘴角,“这供词不一定有用,若呈上去了便是将谷东放在张家的对立面,不值当。留着做个把柄就好。”
邹允点了点头,欣然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将牢房围得严实些,别叫他跑了。”叶帘堂慢慢道。
“放心,这牢房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人,他能跑哪去?”
“那可说不准。”语罢,她正准备迈步子去洗手,抬眼便见李意卿站在门廊上,正皱眉看着她。
“啊,”叶帘堂这才反应过来,仰头见天边漏出几缕晨曦的光,苦笑道:“错过中秋了。”
第39章 薄刀“吃饱再说。”
夜里凉,叶帘堂吸了吸鼻子,冲着他讪讪笑,问:“殿下,有吃的吗?”
李意卿臂间搭着件披风,跨出一步给她披上,叹气道:“走吧,我已经布置好了。”
二人沿着枝叶凋敝的长廊慢慢走,叶帘堂觉得他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便用余光偷偷瞄着,忽觉太子似乎又长高了,隐隐有要越过她的趋势,心生感慨。
李意卿似乎想要说什么,转眸便撞见她的目光,愣了愣,话到嘴边就成了,“……这么看着我,怎么了?”
“没事啊。”叶帘堂抬起袖子展给他看,撇嘴道:“方才刚换的新衣裳,袖子又脏了。”
李意卿垂眸,见她的袖口上溅了几滴血,像是依依嫩柳中开了几支红艳艳的桃花,实在是不合时宜,怎么看怎么刺眼。
目光上移,他盯着叶帘堂的脸问:“是王秦岳的?”
“嗯。”叶帘堂应了一声,“他是个聪明的。方才为了让他开口,迫不得已用了点小手段。”
李意卿仍然看着她,道:“这件丢了吧,我再让人给你裁几件。”
“丢了多可惜。”叶帘堂笑笑,“明日换下来好好洗洗不就成了。”
“嗯。”李意卿闷闷应了一声,有些负起道:“你开心便好。”
叶帘堂听出他语气里那点不对劲,侧身挡住了他的步子,笑着问:“殿下怎么啦?”
李意卿看她一眼,也不答话,转了脚步要从另一侧走。叶帘堂当即随着他的步子挡了过去,执着问道:“怎么了?”
几番下来,李意卿见越不过她,索性回身靠在廊下,耷拉着眼皮也不说话。
叶帘堂凑近,小竹扇轻轻敲了敲太子的肩,轻声道:“殿下。”
李意卿轻哼一声,别过头道:“眼下叶侍读是翅膀硬了,做什么事之前也不愿与我商量了,如今一个人带着几个侍卫就敢出城见山匪。”
叶帘堂抿嘴笑道:“我这不是见殿下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不想给殿下心里添烦心事嘛。”
“是。整个变州城就我忙,崔玄成、邹允、周言他们都不忙。”李意卿气道:“你什么事都给他们说,就是不与我说。”
“哎。”叶帘堂舒了口气,抻了抻他的袖子,“我不想让殿下担心嘛。”
“你知不知道今日之事有多危险?”李意卿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鼓着腮帮子道:“酉时我听人说你回来了,马不停蹄去找你,结果连你的面都见不着,最后还是听崔大人说,你在粮道遭遇了杜鹏全的围追堵截,我,我……”
叶帘堂见他眼眶发红,连忙凑近了些,安慰道:“殿下,我这不是没事儿吗,您瞧。”她在太子面前转了个圈,“那王秦岳虽说是做戏,但我确实没有受伤。我现下全须全尾的,连油皮都没破一层。”
李意卿红着眼看她一眼,“烦死了。”
“下次,我下次一定什么都同你说。”叶帘堂嘿嘿一笑,“殿下您就别气了,我今后无论做什么决定,都第一个来同你商量,好不好?”
“说话算话。”李意卿恨恨补充,“若你下次再这样,我就真生气了。”
叶帘堂一哂,上手揉了揉他垂着的脑袋,道:“说话算话!”
李意卿这才恹恹抬头,伸手替她拢了披风,催促说:“怪冷的,快进去吧,你方才不是喊叫肚子饿了吗。”
太子屋内供着暖炉,叶帘堂在外室洗净了手,刚才转进内屋,便见侍从摆好了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
叶帘堂对这一桌菜很感兴趣,打眼一瞧,都是在阆京不曾见过的菜式,实打实的变州风味。早听周言说变州野蔬鲜美,今日一尝果真不同凡响,使得她同太子说话时筷子还惦记着下一手夹哪儿,馋得遮都遮不住。
“我瞧着王秦岳就是想两头落好,若我真信了他今日这茬,来日他不仅仕途通达,千子坡依旧在杜鹏全手底下,他先前应允过的三百万就不再作数了。”叶帘堂咽下茄子,哼一声,“他想得倒美。”
“从前待在阆京闭目塞耳,竟不知道张家手眼通天,将谷东都管住了。”李意卿皱眉,“此番我们勉强是将变州保住了,但苍州和玄州……”
听到这儿,叶帘堂略略停了筷子,“如今我们手里握着王秦岳,只要他还在,杜鹏全就会依照欠条给变州送银子,这头的粮道暂且有了着落。要紧的是玄州那边,我们不日便要启程,殿下可有打听过玄州的境况?”
“我听崔大人说过几次。”李意卿垂眸,“玄州刺史白泷景,性子软弱温吞,麻烦的是,杜鹏全前些日子才将他女儿接进了千子坡。”
叶帘堂想了想,道:“你是说,白泷景是杜鹏全的……岳丈?”
李意卿点了点头。
“这下的确是麻烦了。”叶帘堂叹一口气,“这下他就算多了一个把柄在杜鹏全手上。”
李意卿见她不再动筷,安抚道:“世事风云莫测,进退变化是捉摸不透的,我们还未与玄州那边接触过,有些事现下想了全无用处,现下你填饱肚子最要紧,快吃吧。”
“也是。”叶帘堂笑了笑,抬手夹住一筷子肉,道:“吃饱再说。”
*
杜鹏全果真还是舍不下王秦岳,爽快地应下了那纸欠条,不日便有源源不断的银子送进变州,这几日崔玄成为了新修粮道的事忙得不亦乐乎,晚上睡不到四个时辰。
这日清早,叶帘堂啃着包子,坐在崔玄成的院子里晒太阳。
崔玄成刚处理完事务,在窗内瞥见她,便出门招呼道:“大人怎么这会儿来了?”
叶帘堂说:“过几日殿下便要动身去玄州,听闻崔大人今日有空,在下特来拜见。”
“哎,大人何必这样客气。”崔玄成抹一把脸,偏头对侍从说:“快叫邹允来。”
叶帘堂笑了笑,“我今日来,是想同大人商讨变州日后的事情。”
崔玄成点头,“请说。”
“千子坡眼下还算是配合,但日后怎样,还不一定。”叶帘堂慢慢道:“我想着,眼下杜鹏全愿意给这笔钱,一是因为王秦岳在我们手里,二是因为,我进城前骗王秦岳说,变州城里进了陛下拨来的禁卫军。”
崔玄成皱起眉,“您在进城前同王秦岳说,他进城后从未与千子坡的人接触,杜鹏全怎会得知此事?”
“杜鹏全知不知晓,我眼下还不能定论。”叶帘堂蹙眉,“不过我总觉着,依着杜鹏全平日里的作风,稍有看不顺心,此时定然已经进军变州城,如今他按兵不动,愿意给这笔钱,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了。”
“您的意思是……”崔玄成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城内有奸细?”
“只是猜测。”叶帘堂摇了摇头,“大人您最近留心着些,若王秦岳真将那假消息传给了杜鹏全,那这几日必定会有人百般探查,这禁卫军到底是虚还是实。”
崔玄成只觉后背冷汗阵阵,喃喃道:“绝不可让他们探出真假来。”
“是。”叶帘堂点头,“奸细一事暂且只是猜测,大人千万不要声张,否则城内人心惶惶不说,若真有奸细,杜鹏全那头定然有所防备。”
“我知晓的,我知晓的。”崔玄成掏出帕子来擦了把汗,“可这事迟早要败露,待杜鹏全知道我变州没有禁卫军,定然会出兵啊!”
“这也正是如今最要紧的事。”叶帘堂抬眼,“眼下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一举一动都要小心为上。”
崔玄成摩挲着手指,道:“大人您觉着,前些日子我们对于杜,王二人的离间是否有用?”
叶帘堂挑眉,笑着说:“我与您想到一块去了。”
“要想验证他二人如今是否能偷传消息,便要从这消息入手。”崔玄成捋着胡子,“若是能让杜鹏全吃上一个哑巴亏,凭着他那莽夫脑子,恐怕对今后王秦岳递来的消息,都要疑上三分。”
“正是如此。”叶帘堂笑着说:“大人您现下学坏不少。”
“什么学坏,切莫胡说!”崔玄成慌忙红着耳朵摆手。
叶帘堂用扇子掩住翘起的嘴角,刚要迈步,忽然被崔玄成拉住了袖子。她疑惑回头,听崔玄成道:“这些日子大人为着变州的事没少奔波,还差点遭杜鹏全毒手。我,我和邹允过意不去,前些日子便给大人打了把刀。”
叶帘堂一怔,“刀?”
“正是。”崔玄成抬手挠了挠颊边,“日后您还要随着太子殿下去玄州,那里……可比变州要难得更多。”
叶帘堂侧目,认真聆听。
“咱们变州虽然日子也苦,但到底和阆京也就隔着一座首阳谷,玄州偏僻,讨生活自然也更是不易。”崔玄成叹了口气,叫下人呈上一个檀木盒子。
“我见大人虽为文官,身手却很是不错,只是腰间一直没有好的佩刀,若遇到危险也难以自保。”崔玄成叫人打开盒子,呈给叶帘堂看。
只见眼前刀刃轻薄如蝉翼,锋锐雪亮,此刻置于黑檀木的匣子里,更是幽光隐隐。叶帘堂眸光微动,只觉此刀藏于檀中,犹如明珠暗头,待时而动。
“雨来不急,风起正好。”崔玄成嘴角牵起一丝微笑,“大人正待薄刀一柄,好叫世人领教。”
第40章 火枪“睡不着了,你给我起来!”……
晚饭时,李意卿还在前厅与人商议事情,叶帘堂没什么事,便抱着暖炉自个儿在屋里歇了。夜深时听到外边有脚步声接近,接着有人敲了敲他的门。
叶帘堂闭着眼,翻个身没有搭理。外头静了一会儿,忽听窗子一响,是李意卿用竹扇将小窗顶开,让月光洒了她满脸。
“听说崔大人送你了一把刀。”李意卿知道她没睡,轻声问:“你叫它白束带?”
叶帘堂用毯子盖住脸,声音闷闷地从里头透出,“大半夜的,你是不是专门过来找我事。”
李意卿抵着小窗,低低笑了两声,“我就是来看看,勉得你又一声不吭跑出城去,平白带回来一身伤。”
“您瞧见了,我哪也没去,正好好待在屋里。”叶帘堂将毯子掀开一角,只露一双眼睛,问:“我扇子怎么在你那儿?”
“昨夜用饭落下的。”李意卿沉默了片刻,用小扇子轻轻敲了敲窗框,发出清脆的声响,“叶帘堂,你昨日答应了去我那儿睡的。”
“可我已经躺下了。”叶帘堂闭眼无奈道:“不早了,殿下也快回去休息吧。”
外头静了一瞬,忽听窗户“吱呀”一声,有人携着秋风便翻了进来。叶帘堂吓了一跳,连忙裹着毯子起身,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意卿咬着牙,蹬了鞋子便往她身边挤,无赖道:“我不管,昨日说好陪我睡的,你不去我屋子我便来找你。”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皂角香,太子倾身和她抢毯子,叶帘堂死死捉着不放手,道:“哎,咱俩男女授受不亲!”
那头儿力道稍松,叶帘堂成功守护了身上的毯子。李意卿不自觉揉皱了衣侧花纹,撇嘴道:“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从前在明德殿你不是也……”
“好了好了。”叶帘堂从床尾拎出一床薄衾,兜头照在太子脑袋上,“闭嘴,睡吧。”
李意卿如愿以偿地将自己裹在衾被里,美滋滋地闭上眼。叶帘堂叹一口气,也倒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又听太子轻声问:“你睡着了吗?”
叶帘堂闭着眼,没有感情道:“睡着了。”
“我今日同邹允谈了谈新修粮道的事。”李意卿说:“谷东矿产丰饶,我想给龙骨关的平北军添上一批火枪。”
叶帘堂稍稍打起了些精神,侧过头问:“也是从粮道走?”
“嗯。”李意卿应了一声,“龙骨关立在雪山边上,地势险要,四周都是悬崖,和北蛮交战时许多士兵不是死于战场,而是跌落悬崖,若是能给平北军配备上火枪,也许能减少伤亡。”
“好主意啊。”叶帘堂撑肘起身,“但……陛下能答应吗?”
大周火枪是由粗竹筒制成,通过火药点燃竹内气体,从而将石块一类的打击物件从中推出,最大射程能达到一百米。可惜其因威力巨大,不好操控受到了朝廷管制,若此时贸然动用,恐怕并不容易。
“嗯……”李意卿睫毛纤长,此时微垂眼睫认真想了想,才回答:“我觉得,偷偷运过去比较好。”
叶帘堂原本还有些困意,此时太子这话像一串连接进她脑子里的爆竹,引线燃烧时还没有感觉,待第一声炸开,她才倏地睁大双眼,真真正正地清醒了过来。她下意识握住他的胳膊,用气声质问:“你疯了?!”
“父亲同不同意这件事,我还不知道。”李意卿反握住她,解释道:“但四大家的人一定不会答应。自龙骨关世代传承的常家落寞,刘家起而代之,形成了新的局面。如今是蒋氏镇守龙骨关,若让他们拿到了火枪,阆京四族怕是又要重新洗牌。所以,若叫他们知晓了此事,定然会百般阻挠。”
“此事有待商榷。”叶帘堂摇摇头,重新躺了下来,“还偷运火枪,这话你也敢说。”
“只是想到了。”李意卿沉默一会儿,“确实有些冒险。”
“何止。”叶帘堂竟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此事真传到了阆京,你……”
李意卿随着她躺了下去,忽然问:“你有小名吗?”
叶帘堂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绪,索性闭了嘴,阖眼装睡。
李意卿往她身边挤了挤,“叶侍读。”
见没有反应,他支起胳膊,又凑近了一些,“叶帘堂。”
叶帘堂闭眼均匀呼吸。
李意卿自讨没趣,便重新躺了下来,谁知脑袋刚挨上枕头,身旁便掠过疾风,面上硬生生挨了一枕头。
叶帘堂直起身,踢他一脚,恨恨道:“睡不着了,你给我起来!”
*
秋风吹至阆京,将池城刮得满地都是残花败叶。
蓝溪端着铜盆从李意骏屋里出来,用洗脸水浇了花,转至小厨房去吩咐三皇子的早膳。
宁安原本正扫着园子,一抬眼见着她,便快步跟了上来,放低声音问:“殿下这些日子都没怎么笑过,你眼下是他眼前最亲近的人,平日里没事要多宽慰着些。”
蓝溪从盘子里拿了块果子,笑着摇摇头,“殿下都不大与我说话,我去宽慰……恐怕不合礼数吧。宁安哥,你自小便跟在殿下身边,有些话还是你说了管用。”
闻言,宁安叹一口气,坐在后厨外边的石阶上说:“我说话不如你,总是将殿下惹生气。如今他都不愿意叫我近身服侍了。”
“怎么能这么说。”蓝溪将果子塞进嘴里,坐在宁安旁边,慢慢道:“你说贵妃娘娘挑到殿下身边的人,跟了殿下这么多年,人人都知道三殿下最喜欢的便是你。”
宁安苦笑一声,“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我现下瞅着,殿下连看都不愿意看我,瞧,这不还将我打发来扫园子。”
“嗯……”蓝溪低着头略略思考了一下,“我觉得,殿下这些日子用功得很,也许是张大人抓得紧,前几日贵妃娘娘来看殿下,殿下不也是板着一张脸?”
宁安叹出一口气,将下巴慢慢藏进肘弯里,说:“也许吧。”
蓝溪忽然抱住肚子,哎呦一声跳起来叫道:“宁安哥,我肚子忽然不舒服,早膳还请你给殿下送进去!”
“怎么,怎么了?”宁安随着她站起身,关心道:“要不要请郎中来?”
“不用不用!宁安哥,你快去给殿下送早膳吧!”语罢转身要走,忽地又回过头压低声音补充道:“哥不妨向殿下提一提往日趣事,殿下心里头或许能舒畅一些。”
宁安登即明白蓝溪此番的用意,抿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这就去……多谢。”
蓝溪这才愁眉苦脸地捂着肚子跑了。
待早膳呈上,李意骏坐在桌前看了宁安一眼,皱眉问:“怎么是你?蓝溪呢?”
“他忽然肚痛,托我来送膳。”宁安立在一旁,有些紧张地回答。
李意骏点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呈菜。
宁安转首,将菜品一件一件往桌上摆,慢慢道:“今日后厨做了方竹笋,我还记着殿下从前最爱吃这个,每次有这道菜都要同太子殿下抢着吃呢。”
李意骏嘴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轻轻握紧了筷子。
“还有这道红枣粥。”宁安见三皇子没说什么,胆子大了一些,“记得有次殿下同四皇子争秋千,一不小心落水发了寒,最后四皇子特意带着红枣粥来赔罪。”
“是吗。”李意骏看了他一眼,“我倒是不记得了。”
“是啊。”宁安补充,“太子殿下当时也来了,还带着您最喜欢的胡麻饼,殿下也忘了?”
李意卿轻轻吐出一口气,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早已记不……”
“殿下当时还说‘为何这白面饼胚抹油撒芝麻后就这样好吃?’”宁安笑,“我都替殿下记……”
忽地,一盆热粥猛地撒了过来,宁安没反应过来,登即被烫得一抖,慌忙跪地,“殿,殿下。”
“我说,我早就忘记了。”李意骏抹了一把脸,怒道:“你是不是听不懂话?!”
宁安忍着烫,抖着磕头道:“宁安错了,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滚出去!”
蓝溪在外头听见了动静,连忙走进,见宁安满身狼狈,向他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快些出去。宁安便提袍起身,垂着头快步走出。
蓝溪走近,见一地狼藉,俯身收拾道:“殿下何必发这样大的火?”
李意骏喘着粗气,道:“从前是他叫我别去想往事,如今我顺应了,他又问我记不记得曾经的日子!混账!”
蓝溪皱了皱眉,“宁安哥又向殿下提起从前了吗……我分明劝他不要这样做。”
李意骏摇了摇头,捂着眼睛坐下,慢慢道:“蓝溪,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便是他,你明白吗?”
“是,蓝溪明白的。”蓝溪躬身回道。
“见着他,我总能想起从前自在的日子。”李意骏缓缓出声,话里竟还带着些许哭腔,“我越是怀念,便越是痛苦……”
蓝溪一怔,抬眼看向李意骏。
“我走现在这条路,不该,也不能再想起从前……”
李意骏捂着眼睛,指尖有泪珠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