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堕了魔,剑骨在我体内,只会加速扰乱我心智,此番借许砚之手毁去剑骨,是福非祸,你师兄我好歹也是仙门少主,与其堕魔之事被昭告天下,声名尽毁,不如早早毁去,没了祸根,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呢。”
玄意说完,睁开眼,凑近九雾。
下一瞬,修长的手指捏住九雾的脸颊:“当然,你要非将此事揽在自己头上也可,你想偿还我失了剑骨之痛,不如……”
九雾被他捏着脸颊,怔怔地看着他。
“你永远陪我待在此处,哪也不去,明日我们便成亲。”
永远待在此处?成亲?
九雾脑海中一团乱麻,视线扫到青年明显戏谑逗弄般的眼眸,脸色涨红,她一
口咬在他捏着她脸颊的虎口上,脸上因愠怒而泛起薄红:“你又在取笑我!”
玄意松开九雾的脸颊,憋不住一般低笑出声来。
九雾鼓着腮看着肩头笑的微颤的青年,默默挽起袖子,出手之前,手腕被握住,玄意挑了挑眉:“又是这招,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九雾失神地看着被握住的手腕,不由想起,玄意还未曾失忆前——
“师妹,宗门后山那颗柿子树成熟了,那柿子黄澄澄的又大又圆,咬一口别提多甜了,你想不想吃?”少年微微偏头,束在头顶的白绸发带垂坠在肩上,他两指随意的将发带拨到身后,抱起手臂。
“当然,你要不吃,师兄我可就只独享了。”
面容稚嫩精致的少女眼睛亮亮的,她近日正习避谷之术,馋得看见地上的野花都想尝尝花蜜,如今听闻有大柿子,整个人都要蹦起来:“吃!师兄,我想吃!”
“可是师兄,后山有个守山的老爷爷,看起来凶得很,那柿子树是他栽的,他会愿意与我们分享吗?”少女皱起脸,苦恼地说道。
“你放心,那老头脾性我了解的很,你去问他要,他若不给,你就威胁他,他一听你师兄我的名头,自然就怕了,怕了便会亲手将柿子乖乖送给你。”少年随意地摆了摆手,神色倨傲。
少女犹疑地看着他:“师兄你与他关系这般好,为何不自己去要?”
“是你想吃,我又不吃,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才是身为万树宗弟子美好的品德。”
“那……好吧。”
后山,柿林——
“不给。”老者老神在在地坐在蒲团上,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
少女掐起腰:“你,你若不给,我师兄说了,你不给我,他便来教训你!”
老者睁开眼:“你这小家伙,还威胁上老朽了,这山是我守,我树是我栽,你给老朽说说,你师兄是哪路神仙啊?”
少女听老者提起师兄,脖子一梗,骄傲地扬起下巴:“我师兄是仙门少主,怕了吧!还不将柿子给我……啊!”
她话还未说完,老者一扇子扇过来,整个人趴在泥地上,好不狼狈。
她揉着手臂站起身:“我都说了我师兄……”
“好啊,竟是和那臭小子一伙儿的!那臭小子前日刚偷完我一颗柿子树,那可是整树的柿子,都让他给我揪干净了!正好,今日你别想跑,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者挽起衣袖,拿着扇子便朝着少女之处跑来。
少女吓坏了,连衣裙上的泥泞都来不仅拂落,踉跄着向别处跑去,回首间,看到一道流光落在柿子树上,背着箩筐的白衣少年手腕一动,柿子噼里啪啦的掉入筐中。
那老者的扇子忒厉害,每跑两步就要被扇过来的灵力绊倒,因此,回到妄虚峰时,少女头顶乱如鸡毛,身上灰扑扑的,脸也成了花猫脸。
最可气的是,始作俑者收获颇丰,正坐在自己院子里姿态优雅的咬着新鲜摘来的甜柿子,连衣衫都不曾沾染一分灰尘。
见到少女狼狈模样,毫不客气地“噗次”一声笑出声来。
“美好的品德?!”少女张牙舞爪地上前,被柿子堵住嘴“唔!”
少年拍了拍她脑袋:“打又打不过我,别白费力气了,赏你一个,当做今日报酬。”
“先用我教你的清洁咒洁下手再吃,脏死……哎!哎?”
少女用满是泥泞的手重重捏住少年笔挺的鼻子,直到少年眼里迸出泪花也不放手,咬牙切齿道:“你不是灵力高强吗?你不是以大欺小吗?这一招鹰爪擒贼,我可是想了一路,你对我用灵力,我就将你的鼻子薅下来,看谁更疼!”
“松,松手,疼……呕。”
少年被糊了一嘴泥巴,鼻子又被堵住,险些喘不过气来,又嫌弃又疼。
“柿子都给我!”
“给给给!”
“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师妹了?”
“不,呸……”少年吐着嘴里的泥沙:“不欺负了。”
少女松开手,抱起箩筐,看向满嘴脏,鼻子红肿,疼得眼泛泪花的少年。
少年吸了吸鼻子,满眼委屈地看向她,她走过去,连少年手中的柿子也抢走:“一个也不给你留!”
……
玄意用手帕将九雾手上的泥土擦干净:“刚刚还说对我有愧,转眼便又想对我使出你那招绝技,师妹,你不地道。”
“谁让你故意拿我取乐。”九雾夺过他手中的帕子。
“那被我如此取笑,你可还觉得你欠我?”
九雾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玄意侧目看着她:“那你便偿还我。”
九雾眼睫一颤,玄意掀起唇角:“这次,是认真的。”
“我的剑骨没了,你却找回了属于你的剑骨,可身负剑骨之人,从来都身不由己,你想偿还我,便当做给我看,做一个不被天地,道义,责任束缚,一切只随心而行的,身负剑骨之人。”
九雾静静地看着他,隐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知道,在一切的初始,他也不过是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策马逍遥的剑客。
可是,是什么改变了他原本的轨迹呢?
是她?
是《仙道》剧情使然?
是宗主?
是……
夕阳落下,九雾还未走远,便碰到了道仙姑。
“师兄嫌我扰他休息,将我赶了回来。”九雾回头看向那道树下的身影。
道仙姑看向青年的背影,夕阳的余晖如一层红色薄纱一般覆在那人身上,不觉温热,却似寒凉。
“他说,他想看到我随心而行,不被束缚。”
“可我知晓,他从不曾随心而活过,也不曾摆脱过束缚。”
道仙姑拉过九雾的手,轻叹一声:“你怎知他不曾随心?”
“我的师尊,你们的师祖也就是被世人称为老神仙的三道清,你可知晓?”道仙姑问道。
九雾点头:“知晓,师祖活了数万载,参透世间道法,世人说,他早已修成仙身。”
“仙身不然,可这世间的道法,你师祖的确是最为通透。”
“他老在世时,便时常对我们这几个徒弟念叨,大道随心,一切向心而行,念着念着,我们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到头来,却无人能够做到。”
道仙姑弯起唇,看了一眼远处那道背影:“你这般聪慧,难道就没怀疑过,剑骨本就是驱邪诛恶的圣物,玄意靠它护佑,又如何能堕魔?”
九雾的确想过此事,但她以为,是因剧情崩坏,才导致玄意也生了变故。
“原以为此事没有机会告诉你了,十三年前,也就是仙门封印魅魔,你陨落无尽深渊那夜,你所见到的玄意,是血狐一族幻术所化。”
九雾握着道仙姑的手一紧,喉间有些发涩。
血狐一族生性胆小,极为难寻,便是在各大宗门的镇妖司中,都不曾收押到任何一只血狐,幻术是他们保命的本领,不仅外形能够以假乱真,就连气息都能模仿的八成像。
她曾不甘过,怨过他,也释然了。
却从未想过,那夜的玄意,不是玄意。
“玄意是你跌落深渊两年后苏醒的,大抵也是那时,他想起了过往。那时我已隐居在世外,不曾亲眼见到他,却见到了天色骤变,金光隐于祥云之后,那是封神之兆。”
“可真神未现,劫云
先至,那时我以为是我眼花了又或是出现了幻觉,直到亲眼见到他这副模样才确定,那日我看到的天,是本该修成神明之人,堕了魔。”
他掌控了剑骨,那剑骨,是驱邪除恶的仙骨,还是成为魔骨,仅在他一念之间。
九雾的指尖陷入指肉里,泪珠顺着长睫而落下,胸口处被一只手用力拧紧一般,只觉呼吸都带着痛意。
“你说他不曾真的随心,我却觉得恰恰相反,正是因他曾向心而行,才有机会碰触到,那世人所向往的真神之境。”
九雾哽咽住,怔然地看向那道背影。
闭目养神的青年睁开眼,却没有回头。
随心而活?
他这一生,只有两次,真的做到了随心。
一次在那破败小镇的矮桥上,他对一个乞儿伸出身。
一次,他选择受下封印,保她师妹安好无虞留在宗门。
两次随心,封神又堕魔。
他没有阻止道仙姑告诉她这些,或许是因他远没有想像中那般豁达,先前开口的玩笑话,不过也是上不得台面的试探罢了。
远处地脚步声渐行渐远,玄意重新闭上眼眸。
他勾起唇,但他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卑劣,因为,他想,她能一切顺心,事事顺意。
“玄意,为师还记得,进入西决前,帝宫之人曾拜托你将一封信件转交给九雾,那信件,怎么不见你拿出来?”
道仙姑走到玄意身侧。
“烧了。”玄意没有睁眼。
“那信件上到底写了什么?你为何烧了?”道仙姑深吸一口气,以玄意的能力,绝不会被他人逼迫到自毁剑骨的地步。
她想问的是,那信上,是不是写了九雾的身世。
而玄意,又是否在得知九雾身世后,将自身剑骨之力,转移到了西决剑骨之上。
西决剑骨若还有神力,九雾到达西决那么久,为何偏偏玄意自毁剑骨后,那西决剑骨才出现……
“随心嘛,想烧,便烧了。”
……
“九雾,快跟我来!”幻妖气喘续续跑到九雾面前,神色焦急,连九雾此刻情绪的异常都不曾察觉到,拉着她向一个方向跑去。
“前日你找回剑骨,此处死地变为绿洲,有些根茎繁杂的灵植迅速壮大,许多东西顺着那些根茎生长一齐被带了出来。”
幻妖从一旁捡起一道画轴:“此处原是黄沙,这些东西又被完好的封存起来,并未因受潮而损伤严重,还能看清上面的画作,你且看看,这上面的人,你可认得?”
幻妖将手中卷轴摊开,画作中,隐约能看出一男一女相携而笑,二人并未着华服戴锦冠,九雾却一眼认出了那二人。
“是西决王慕沉和王后锦玉。”
他们二人,曾无数次进入幽谷祭拜于她。
一个愿西决永安,一个愿子民长乐。
这二人,从未因自己的私事而向她祈愿过。
可为何……
九雾视线落在画卷刺目且凌乱的红色划痕之上,笔触间好似带着怨气一般,将画作中的静谧美好毁去。
九雾的指尖闻了闻那触目精心的划痕:“是血。”
幻妖看向前方翻腾的沙土:“不止此物,你且再看看。”
九雾捡起地面上满是灰尘的籍册,籍册上记载的东西多有模糊,却不难看出字迹娟秀工整,署名之处,同样被红色的痕迹盖住,甚至划烂。
而从模糊的字迹,与琐碎日常的内容,依稀可以分辨出,这籍册被它的主人当做一本闲暇之余的记事录。
万兴年,春,四月十八。
今日诊出喜脉,慕郎喜悦的撞到树上,头顶鼓起一个大包,滑稽滑稽。
万兴年,春,四月二十一。
今日恶阻严重,食不下咽,原来怀上子嗣这般难受,垂泪几滴。但来年今日,便可将其抱在怀中,一时又忍不住开心。
万兴年,夏,六月初九。
午歇有梦,她是个女娃娃,第一次开口,奶声奶气的唤我娘亲,与慕郎说,他竟吃醋,一直对着我的腹间重复“父亲”二字,堂堂君王,实在幼稚。
万兴年,夏,七月二十。
我感受到她动了,很开心,也很难过……
万兴年,秋,九月初三。
取名“嘉乐”,我与慕郎都希望她美好快乐,可终究,对她有愧。
万兴年,冬,腊月初一。
今日见慕郎,他眼睛红肿,看起来像是偷偷哭过,竟还嘴硬,说是给嘉乐做玩具时,被木屑迷了眼。
万兴年,冬,腊月三十。
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偷偷服下催产药,一切交给天意,若今夜她无法来到这个世间,或也是幸事。
万和年,正月初一。
她出生了。
万和年,春,二月初九。
她的眼睛很像我,肤色像慕郎,像个雪娃娃。
万和年,春,三月。
该来的,终于来了。
死有何难,难的是,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
嘉乐,对不起,你初来世上,还未见世间风华,便要先见众生苦难。
九雾将旧录合上,其中有许多损坏之处她无从知晓,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在万兴年七月,锦玉王后的随笔,由喜化悲。
或许与西决覆灭的真相有关。
九雾快速的拨动纸张,看的见字迹之处,每一页都存在那新旧不一的数道划痕,与画轴之上一样,像是在发泄什么一般,毫无章法。
随着纸张快速拨动,充斥在鼻间的血腥味更加浓重,九雾若有所思的说道:“这最新一处的划痕,并不久远。”
旧录被埋在地底数万年,这划痕若是入土之前存在的,经历了数万年的风化,内页中的血腥气早已消散。
血迹的颜色也不对,若真有数万年之久,血迹早已淡化棕黄,绝不会是眼前刺目的锈红之色。
幻妖打量着手中画轴:“你是说,许砚特意找出这些物件,发泄完怨气又给埋了回去?可这又是为何,他不喜这些东西,毁了便是,又何必再给放回原处?”
“为何是许砚。”
幻妖一愣:“当然是因为几日前,西决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分身,有他在,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
最重要的,许砚疯啊,他一个疯子,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九雾摇头:“许砚的确为了复仇行事无忌,可他对西决王与王后的敬意做不得假。”
幻妖所言倒是提醒了她,以许砚对西决王的情感,绝不会任由任何人做出此等不敬先辈的事来。
除非,那人的修为高到,连他未曾察觉。
“你方才说,若是不喜这些东西,毁了便是,又何须放回原处……”
不喜,却又不忍毁去。
怨愤。
九雾拨动纸页的手停了下来,目光落到娟秀的字迹上凝住。
“取名“嘉乐”,我与慕郎都希望她美好快乐,可终究,对她有愧。”
“此处是王陵所在,这些旧物,虽已腐朽,但也是西决王与王后的遗物,该唤嘉乐过来看一看。”九雾对幻妖道。
幻妖点头:“我竟忘了这事了,现在就去寻她来。”
幻妖离开了将近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如浓墨,方才回到此处:“都寻遍了,未曾找见她。”
她说完,看向九雾脚下的巨大裂隙,裂隙深处,隐约可见一道石棺。
“原是我猜错了。”将此物埋回地下,并非是既怨愤又不舍。
她拿起画轴和旧录,看向不远处几件也染了血迹的物件。
幻妖都被她绕晕了,她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开口道:“你刚才可有听见我说的,嘉乐……”
九雾看向她,点了点头:“是嘉乐。”
幻妖茫然道:“怎么会?嘉乐是魂魄,没有**,哪来的血。”
“灵魂没有血,那恶灵呢?”
幻妖愣住,而后打了个寒颤,声音有些发抖:“恶灵的血,是……诅咒。”
在鬼川下,人死有怨,为怨灵。
千年怨灵,万年凶灵,若是这恨意经久不消,连幽冥鬼川的黑水都洗不尽,便成恶灵,再无可渡。
“她与我说过,她数万年间,一直在此处被封印着……”幻妖抱紧自己手臂,只觉吹来的风都带了一丝阴森凉意。
“她也与我说过。”
如今细想,许砚在西决待了不知多少年,而第一次察觉她存在,竟是在她的住处。
那沙瀑的封印,她对嘉乐的了解,都基于她所表现出的,和她口中的言语。
在沙笼中,地王蛇为何会对她显露出攻击性。
玄意剑骨被毁那日,她一直跟在许砚身边,却不曾在玄意进入西决时告知她,而是在剑骨已毁后赶来带路……
“难道……她的身份,不是西决王的子嗣?”幻妖环顾四周,心惊胆战的问道。
九雾看向手中的古录:“正因她是,才怨。”
古录中,锦玉王后亲自写下,有愧于嘉乐,亲手杀死骨肉等随笔。
初见时,嘉乐与她说的话,未必都是假话。
又或许,她与她所说,被西决王与王后封印在沙瀑中数万载,便是她本来被覆予的命运。
“想来这些沾了血迹的东西,先前是被摆放在在帝后的石棺周围,却因地下根茎生长而被带了出来,石棺却还在原处。恶灵之血为诅咒,她怨毒了自己的双亲,连往生轮回,都不愿放过。”幻妖蹲下身,看向裂缝中的石棺。
“不过,她真的是恶灵吗?那可是恶灵啊,就连数万年前战天女的幽冥之役,也未曾出现过恶灵……”
九雾轻声道:“出现过的,一名邪宗,藏于幽冥万载,吞食不知多少怨魂,酿造了数万年那场吞噬足以毁灭世间的劫难。”
她曾在战天女祠看到过,关于那场战役的记载。
“我也希望此次是我猜错了,想多了。”九雾沉声道。
这般说着,脑海中却一晃而过前日救走许砚的,身披斗篷的怪物身影。
“可她的确不见了。”幻妖道。
现下想想,前日西决剑骨重回九雾体内后,嘉乐便再未曾出现过。
数万年未曾消散的魂魄,不明缘由被双亲亲手杀死的公主,王陵旧物之上凭空出现的新鲜血迹,恶灵的诅咒,一一都对的上,并非空穴来风。
九雾握紧手中的旧录:“可我们,并没有战天女。”
第77章 九雾“我的名字!”
“那……我们是不是,没有希望了?”幻妖抱着膝坐到九雾身侧,神色黯然。
九雾看向她,眸光凝聚,逐渐变得坚定:“不。”
“昔年前,这世上灵气稀薄,修者,符咒,阵法,法器,可作战的灵兽,皆少之又少。而如今的世界,凡有资质者,不论出身家境皆可成为修士,上百个宗门,数不清的散修,虽无战天女,但每人都可以做战天者。”
“护守苍生,庇佑万民,枝芽常荫。
愿这世间无阴常晴,万树长青。”
她曾在万树宗的言令碑上见过此言,当时她还年幼,万钧雷霆打在她身上,只觉宗门不公,什么言令,不过是虚无缥缈虚伪至极的口号罢了。
后来,她入了战天女祠,看过她的平生,那位传奇般的女子,废除了只有世族才可修仙掌权的旧制,解脱了困于身为普通人与女子的枷锁,言令碑上的那句话,万树宗的立之根本,皆由她所创。
直至今日,浩劫重临,她终于明白,那句“万树长青”,指的并非万树宗,而是当今所有有力自保,亦可庇荫凡人的修者。
或许前路很难,但三十万英魂坠于幽冥的事,不会出现在如今这个时代。
同样的幽冥浩劫,这便是今日与昔年唯一的不同之处。
晚风消寂,城火沧然,闪着银光的铁马兵戈寒光肃杀,三千将士立于止邑城城北军营之前。
“全城百姓挤在此处,每人所带粮食有限,若想在此处安然等待援军,需,需得有人回城中搜寻足够三日的粮食。”止邑城城主躲在将士之后,颤声道。
武将下意识看向城主身侧的青年,犹豫一番道:“如今所有城中将士加起来三千多,城主府卫八十人,守在此处保护百姓有五成,一成在城门处打探幽冥怨灵踪迹,两成派去周边各城求援,还有近两成的将士今日受伤,无法抵刃,若再派将士去搜集粮食,只怕此处守卫又要削减……”
“我为修士,灵法不算深厚,胜在敏捷,愿为我止邑城出一份力,返回城中。”面容敦厚的中年男子从营地走出,看向止邑城城主。
“我也是修士,虽未能成功拜入宗门,但也愿意为城中百姓出一份力。”
“我也去。”
“我也去!”
蒋芙蓉的视线落在从营地走出的十几个人身上,对城主道:“怨灵随时可能突袭,此处事关全城百姓性命,守卫不可再削减。”
止邑城城主看到那些修士,先是一喜,而后面向几人:“你们可知,今日那些怪物不仅实力恐怖,亦有死而复生只能,此一去,很可能丢失性命。”
那十几个人沉默许久,中年男人道:“我幼妹与年迈的祖母皆在营地中,若到时没了粮食,怪物一来,便是这些守护我们的将士都无力与之一战,今夜若能铤而走险带回粮食,最起码,还有等待援军到来的可能。”
“我们亲眷都在营地里,为了亲人,死也要将粮食运回来!”另一个年轻的青年道。
“怎么?只许你们当官的,当兵的保护百姓,我们便不能做一回侠义之士了?”身形瘦弱,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掐着腰。
止邑城城主大惊失色:“小娥!你怎么也在这,胡闹!赶紧回去!”
他说完,对一侧的蒋芙蓉和武将道:“我家小女,平日里就顽劣不堪,不思正事,她还小,说的糊涂话。”
止邑城城主急忙走到少女身侧:“胡闹什么!你知不知道此下有多危险?你这身小体弱的,可能扛起一袋粮?速速回去!”
付娥一把甩开止邑城城主:“付立,你自己胆子小,便以为你女儿也是鼠辈不成?我自幼学武修习,师从宗门武修,如今已是中阶,比此处大多数人都要厉害,我怎么不能去!”
止邑城城主双目圆瞪,涨红了脸:“你!”
付娥看着止邑城城主,语气稍缓:“爹,往日里,许多人都私下里说您的官是买来的,说我们付家是一门草包,可我知晓,我的爹爹虽然胆子小,却从未做伤害百姓,恃强凌弱之恶事,比起那些自诩名门高士却声色犬马之人不知好上多少。”
说着,她看向营地其中一处,那里被霸道的隔出一片空地,与寻常百姓划开界限,汇集了许多锦衣华服之人,犹到此情形,依旧是美酒软塌,仆从环侍。
“止邑城遭难,那些文人雅士要做体面的死鬼我不管,我只知,援军到来之时,若城中百姓伤亡过半,爹爹这个城主,要做第一个祭刃之人。”付娥跪在地面上:“我以城主之女的身份请命,为百姓搜寻粮食,保将士们后方无患。”
付娥垂下头,遮住眼底的泪光。
付立抖着手,扶起她,艰难地开口:“爹爹只有你一个孩儿,若你出事,你要爹爹,如何面见亡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他还想说些什么,付娥却是站起身来,眼眸坚定:“爹爹,我身后这些人,亦是他人的子女,父母,亲眷,他们都不怕,我是城主之女,也不能怕。”
“爹爹别忘了,你是城主,该以大局为重。”她说完,不容付立拒绝,带着人向前走去。
蒋芙蓉上前一步:“搜寻粮食是要事,他们人手不够,我也去。”
付立急忙拦住他:“小徐公子灵力高强,眼界开阔,万万要留在营地,此处百姓才是我止邑城之根本。”
武将颌首:“没错,小徐公子您得留下,若今夜真有危机之时,您也好替城主决断,我会选出几个身手好的亲兵,随付姑娘等人一同前去。”
付娥与众人走远,止邑城城主站在营地前久久不曾收回视线,本就未曾挺直的脊背,
两侧肩头好似更加聋拉了几分。
“此行凶险,付娥就这么走了,也不说与城主好好告别,万一……”武将不忍地看向止邑城城主的背影。
“她这一去,无论生死,都保住了城主。”蒋芙蓉转身向营地里走去。
武将跟在他身后,闻言怔住。
若未来几日,将士们无法保全百姓,待到援军赶到,第一件事要做的,是平民怨,而这怨,首当其冲的便是付立这个城主。
倘若止邑城城主之女立了大功,亦或是因护城而牺牲,又有何人,会对一个因护城而痛失爱女的城主生出憎怨?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而付娥对她父亲,又何尝不是。
付娥知晓城主的名声不好,此次劫难,做的再好,只要有人伤亡,便会有人觉得,是这位胆小的城主之过失。
她想护住自己的父亲,便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搏,这一步,无论成败,她的父亲的命,都留住了。
武将回首看向还在营地前又躲回将士身后的止邑城城主,一城之主,畏畏缩缩了半辈子,怯懦,无能,平庸,上不能加官进爵,下不能博得爱民之官名,只因投了个好胎,一生富贵,官路平稳,就连晚年逢乱,也有骨肉为其冲锋筹谋,保住官爵与性命。
以他的头脑,大抵想不到付娥这番苦心。
他运道极好,却也可怜可恨,可悲。
夜里,幽冥怨灵出现在城北军营之外,五个怪物,不知疲倦的想要冲进军营中大快朵颐,直至天亮,才散去。
仅一夜,便又牺牲近三百的将士,伤者不计其数。
“这些怪物以食人心脏壮大自身力量,下一次来,想必要更加难以对付。”武将走到擦拭着剑身的蒋芙蓉面前。
蒋芙蓉抬眸看向他肩上的伤口,武将摇头:“我没事,皮外伤。”他说完,盯着蒋芙蓉擦剑的帕子:“倒是你这剑,昨晚不知换了多少柄,寻常之剑承受不住你的灵力,左不过还要再换,又何必要浪费时间。”
“既能一起作战,便是朋友,自然要对它好些。”蒋芙蓉将剑收起。
“出城求援的人马可有消息?”他问道。
武将摇头:“不容易,如今乱世,各城生怕来日祸临己身,又怎会向外出借兵马,只能祈祷玉兰城的王都揽月军和各仙士能及早到达。”
蒋芙蓉垂下眼眸:“若他们迟迟来不了呢?”
武将皱起眉:“小徐公子为何这么说?”
蒋芙蓉缓缓摇头:“我也不知,或许是我自扰了。”
听救了他的老徐屠户说,玉兰城与止邑城不过一城之隔,而昨日派去求援之人,该是昨夜子时便已到达玉兰城,迟迟不见回信,要么,就是玉兰城中的乱状已经到了无法调集人手前来支援的地步。
要么,便是……止邑城,被放弃了。
无论哪一种,对此时的止邑城来说,皆是死局。
“咳咳…”蒋芙蓉捂住心口之处,内里的拉扯灼痛之感,因他昨夜过度运用灵力而更加难以忍受。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不知为何,他每每运用灵力,都觉似乎有根看不见的丝线拉扯着他一般,动辄锥心刺骨。
“粮食,粮食回来了!”
营帐外,有人大声喊道。
蒋芙蓉与武将对视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三架堆满粮食的马车由绳索牵引到一起,驶进营地。
城主付立跌跌撞撞从营帐中跑出来:“小娥,可是小娥回来了?”
众人围住马车,马车之上的少女的脸上扬起一抹笑意,她蹦下马车:“爹爹,是我,我将粮食带回来了…”
付立一时间红了眼眶,他抖着手将付娥微乱的发丝拢了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爹爹,此次筹粮,觅到了足有两日的量,我厉害不厉害?”她骄傲的扬起脖颈,弯眸笑了起来。
蒋芙蓉与武将站在人群中,武将目色复杂的看着付娥:“粮食有了,出去的十九人只归来一人,不知该喜,还是该优。”
蒋芙蓉没有说话,目光在付娥身上的披风之上凝住,微微垂下眸子。
人群中有人四处张望,而后颤声问道:“付姑娘,我,我兄长他……怎么不曾回来?”
“也不见我儿子身影。”
“我夫君,他说会回来的……”年轻妇人哽咽道。
付娥跪在地面上,弯腰叩首,双眼红肿,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幸不辱命,我等已筹集两日所用之粮,此次出城觅粮,去十九人,生还……。”
她停顿一下,轻声道:
“无人生还。”
她说完,人群寂静下来。
“乖女,你说什么糊涂话,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城主红着眼爬到她身侧,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
叩伏在地的付娥没有动,轻声道:“爹爹,我很开心,你向来胆小,昨日却是最后一个才来到军营避难。”
付立哭着想把她扶起,被蒋芙蓉制止:“莫动,让她说完。”
众人顺着他视线,只见她叩伏之处,宽大的披风已被血液浸湿。
付立死死咬在自己衣袖上,额头两侧青筋暴起,这才不至于哭出声来。
“我爹爹,他总说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可他昨日,便做的很好,以后,他一定会是,很好…很好的城主…”
众人不忍的瞥开目光,许多人默默红了眼眶。
他们不满付立,对于他颇多微词,也不相信他,真的能保护好他们。
昨日他在城中疏散百姓,最晚离开,这些不满,已经消弭许多。
现下,城主之女拼死为他们觅来粮食,他们又有何资格去不满一个痛失爱女的父亲。
付立伸手,压下喉间哭呓,将生息全无的付娥抱起,披风落在地面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付娥的胸口处,竟存在着一个拳头大的血洞!这样的伤口,在辰时,众人已经见过,药石无医……
少女鹅黄色的衣裙,早已被血水浸湿。
蒋芙蓉拾起披风,将付立怀中的少女盖住。
付立对他微微颌首:“多谢。”
武将叹息一声,喃喃道:“到底是怎样的意志力,能令她失了心,撑着将粮食运回此处……”
蒋芙蓉收回视线,看着地面上那一滩血迹:
“她想保住的不只是她父亲的命,还有止邑城,人心不散。”
在这一方天地,城主付立便是首领,而不管是首领还是子民,只有互相信任,众人齐心,才更有希望等到曙光来临那一刻。
霞光刺目,湛蓝的天际飞鸟鸣叫,月白身影坐于高台,棋盘之上,一颗子落于天元,属南。
观棋的道童疑惑道:“普通兵卒,怎的先入了天元?”
“入了这棋局,便无普通一说。”他将被黑子环绕的一子取出:“观整局,他们或是再普通不过,可若只瞧此一方狭地,他们,便是杀子。”
道童呆滞地看着被他两指夹住的白子,白子之上,盈蕴着流动霞光:“紫,紫薇星,大人,您怎么把紫薇星拿出来了…”
青年如墨的眼眸平淡无波,轻轻瞥了道童一眼,令其通身发寒。
他两指一松“啪哒”,白子落于棋篓中。
“时也命也,失了气运没有帮手,前狼后虎,它该如何从死局中解脱?”
道童认真地看向棋局,点了点其中某一处:“死局可解,只需执棋人在此处放上另一颗白子,便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
他话音刚落,一颗黑子占了那处。
“大人,该白棋落子了,这不公平!”道童不赞同的看向许墨白。
青年微微一笑:“你怎知,执棋之人,所谋为何?”
道童愣住。
“牵一发动全身,若黑子因此壮大,白子又该如何翻盘?”
许墨白站起身:“损失一颗白子而已,你莫要忘了,真正的杀子还未入场。”
道童脸上血色尽失,他看向棋篓中的白子。
可那颗子,是紫薇星……
“今日起,你便在此研究此棋局吧,无令不可踏出观星台一步,违命——诛。”许墨白说完,走出观星台。
小道童踉跄向外跑去,还未踏出阁门,两道闪着银光的剑刃抵在他脖颈之上。
他视线落在锋利的剑刃之上,那里,绘着狼首图腾。
揽月军中之人的剑刃,以野兽图腾来区分各军营将士,而狼首图腾所属,正是——前镇国将军阵营,许家军。
“大人,止邑城果然派人向玉兰城中求援,我们的人已经将那些人暗中解决了,并未惊动城中仙门之人。”
说话之人乃镇国将军亲卫,许家军统领,赵渊。
“要说那占了少将军身体的西决人也当真是废物,当日大人暗中助他燃起帝宫大火,调离大部分天阶修士,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竟还不能成事,让人给逃了不说,还令我许家军在朝中成为众矢之的!”
许墨白侧目看向他:“赵统领,往事已矣,你该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赵渊脚步一顿,自扇耳光:“属下多嘴。”
“少…不,帝师大人,现下您准备去何处?”
许墨白弯起唇,一缕微光柔和了面庞,丝毫不见先前眉宇之处的阴霾:“去接我的,杀子。”
漠海,西决——
九雾跟在玄意身后,好奇问道:“师兄,你带我去何处?”
玄意伸手拽住她的手腕,止
住想山上走的步伐,微微喘息:“歇息会儿,累了。”
九雾蹲下身:“师兄还未伤愈,要不让我背你?”
玄意一哽,目光幽幽:“阿九,过分了吧。”
九雾掀起唇角:“师兄如今身娇体弱的,万一累病了,师尊又要念叨我。”
玄意捂住胸口,一脸郁结:“你师兄我是病了,不过并非累病了,而是被你伤了颜面,心口疼。”
他将手臂放到九雾肩上:“背我就不必了,借点儿力。”
等二人爬到山顶之时,已是黄昏时分,九雾看向弥漫了半个天际的火红晚霞,感叹一声:“真美啊。”
玄意坐到崖边,看向站在崖边伸出双臂的少女:“从前你在西决,深处万古窟幽谷中,大抵不知,原先的西决,有相连的九处高山渊谷,名为九川峻。”
“九川峻?”九雾看向玄意。
玄意颌首:“九川峻被一道索桥相连,上可观云海繁星,看日出日落,下则碧波玉湖,草船荡漾,九川峻是整个西决最美的景色。”
九雾抱着膝:“只听师兄说来,便能想像出真的很美了。”
她轻叹一声:“可惜我不曾见过九川峻,便是令死地新生,也无法复刻出西决从前的美。”
“九川峻被西决子民誉为福地,不只是因此处的美轮美奂,更因此处的湖水连接着万古窟的溪流,是整个西决灵气最为充裕之地,溪流与湖水交融升腾出的雾气在日光映射下,会出现一种比彩虹还要美的五彩霞光,他们觉得,这霞光便是那九重天宫的神女,神女掩面不见世人,世人却可隐约窥得她未曾遮掩的流盈裙尾。”
九雾不由弯起唇角来:“西决,可真是一个浪漫的地方。”
玄意视线在她唇角的弧度之上许久,而后看向火红的霞光:“在他们心中,九川峻的雾气是整个西决最美的风景,是隐于云层不见世人的神女,更是独属于西决的福泽,也是,你的名字。”
九雾的笑意凝结在脸上,她怔怔地看着远方天际,红霞倒映在杏眸中,朦胧又湿润:“我的名字…”
她是被一叶孤舟自溪流飘荡到金江镇的孤童,是无父无母风餐露宿的乞儿,当时她全身上下,只余脖间带了一把刻了字的小银锁,幼时她不识字,用银锁去当铺换了几个铜板,当铺的伙计告诉她,银锁之上是“九雾”,因她是个冤大头,还好心的将那二字写下来送给她。
她不知“九雾”是什么,甚至不知它能否算个名姓,却因只知晓这二字是如何笔划,便将它当做自己姓名。
原来,这真的是她的名字,很美的名字。
“玄意,我,我找到我的名字了!”九雾拽着玄意的袖摆,连师兄也不叫了,言语中因激动而带了些磕绊。
玄意任由她抓皱了他的衣袖,伸手将她眼尾的湿意抹掉,勾起唇角,眉眼中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宠溺:“没错,九雾,九川险峻的九,雾起福泽的雾,很好听,也很美。”
“我叫九雾。”她大声对玄意喊道,似觉不够,又站起身面向悬崖。
微风吹拂起她的发丝,弯起眉眼的少女被红霞染上一层柔光与明媚,她高举着手臂,对落日晚霞,对飞鸟鹰隼,对重临世间的西决绿洲,高兴地大声喊道:“我叫九雾。”
九雾,这个不太像名字的名字,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她的名字。
坐在一旁的青年含笑看着她,狭长上挑的凤眸溢出许多情绪,又在九雾看向他时,尽数收敛,想说的话有很多,话到嘴边又都化成了一句:
“九雾,离开这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他知道,她前日便已经能尽数掌控剑骨之力,不曾离开,是因为他。
更何况——
藏在这里的秘密太过沉重,或许她总有一日会知晓,但他希望,那一日可以来得晚些。
第78章 一母同胞“脑子坏了”
三日后——
“帝师大人,前方便是西决入口之处。”
漠兽曲膝,许墨白翻身而下。
赵渊恭敬道:“属下们陪您一同进去。”
许墨白摇头:“她与你们不相识。”
赵渊站在一旁:“既如此,若惊扰了姑娘就不好了,属下们就在此处等待。”
说完,赵渊看向不远处忘不见尽头的擎天绿林,西决漠海无法使用灵力抵达,若非许墨白早已确定好西决所在方位,纵有漠兽,也无法在三日内抵达此处。
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行至这数千里的荒漠中,竟真有如水中之月般存在着的绿洲神迹。
许墨白走到结界入口之处,还未开口,便见结界散去。
他弯起唇角,刚踏入那一片与漠海如同两个世界般的土地上,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
林中端坐着的玄衣青年掀起狭长的眸子:“听闻观星台的帝师精于棋道,来一盘?”
玄意的目光落在许墨白纤尘不然的长袍上:“此处方才下过一场潮湿的春雨,许公子的衣摆,脏了。”
许墨白垂眸看去,洁白的袍尾沾染到了草尖的三两泥点。
“初见许公子之时,一身白袍虽作旧,却是一丝瑕垢也不曾出现,如今你这新袍衣料名贵精致雪白,弄脏了一角,便再难恢复如初。”
许墨白走到棋盘前,坐下:“玄意少主好雅兴,乱世之中寻个僻静之处,想来是不打算回仙门了?”
玄意勾起唇角将手中白子先落入棋盘中:“许公子棋艺精湛,这一局,不如就让我白子先行?”
玄意落完子,许墨白执黑子送入局中。
玄意看向他,指尖又落一子:“多亏了许公子的信,若非如此,我也无闲可躲。”
许墨白目光落在玄意嘴角掀起的弧度之上,垂下眸子:“失了剑骨,玄意少主好似并不难过?”
“剑骨自然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但若失去它,可以换来其他更珍贵之物,不仅不会难过,还开心至极。”玄意似有所指地道。
许墨白指尖一顿,眸底泛起微微冷意:“我今日来,是来寻她的。”
玄意挑了挑眉:“许公子应该知晓,我用剑骨换得了何物吧?”
许墨白磨砺着指尖黑子,他打量着玄意,青年眉宇间丝毫没有强撑出的故作轻松之色,他脸色苍白,却并不似刚失去剑骨那般病弱伤重,看起来……
像是一直被人无微不至细心照料着。
是她吗?
许墨白呼吸一滞,心口酸涩。
玄意如今已失了剑骨,一个废人,怎么有脸面赖着她!
“在下还以为,以玄意少主的清傲,定不会做下那这个挟恩图报之事。”
玄意垂眸研究着棋局,并未抬眼看他,意味不明道:“那看来,许公子将我想得太好了。”
“我要见她。”许墨白按住棋盘,冷声道。
果然,是他高估了玄意,还以为他失了剑骨,会因心生卑意而与她渐行渐远。
没想到,他竟以此来谋取她的真心。
玄意轻笑一声:“许公子,该你了。”
“玄意,她不是你的所有物,让我见她。”许墨白站起身,面前的棋盘歪落下去。
玄意弯腰拾起棋子,淡声道:“许公子,这棋盘可是她怕我憋闷,亲自给我雕刻而成,只此一盘,珍贵至极。”
“一局,你赢了,我准你见她。西决不比观星台,若你想擅闯也
可,我保证,你找不到她,她亦不会出来见你。”
许墨白盯着玄意,如玉的面容上覆满冰霜,他拿起面前黑子:“我不会输。”
他一定将她带走。
天际的云被风吹动,缓缓南移,云层聚集,遮住了午时耀目的日头,没多久,天际便下起蒙蒙细雨。
空无一人的街巷上,雨中少女撑着红色油纸伞,行走间,浅色裙摆之处的水墨纹路袅袅而动,却不曾被落雨与脚下积水沾染到半分。
“簌!”空中的雨水定格一瞬,而后便是犹如被一缕狂风击散般,尽数向少女的方向袭去!
红色油纸伞微微倾斜,脚步却未停,紫色的藤剑如一道流影般,没什么花哨的招式,略显慵懒地晃了几下,那有影无形的黑雾被剑意击散。
似是知晓了藤剑的厉害,黑雾不敢再次凝结,一缕缕的黑烟四散而去。
九雾站在空荡荡的街巷中,回首看向城门之上巨大的石匾——止邑城。
“许公子,你赢了。”玄意将手中棋子放下。
许墨白:“她在何处。”
他看向昏暗的日色,赢下这局棋,竟用了他整整一日的光景。
玄意端坐在原地未动,淡唇轻启:“南。”
许墨白面色一变,站起身来:“你骗我?”
玄意轻嗤一声:“我先前的言语,可无一个字的虚言,我说了,你赢了我,便准你去见她,去啊。”他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许墨白冷笑一声:“的确,你也说了,我在此处寻不到她,是许某愚钝。”
不告知实情,玄意在有意拖延时间。
南……她去助蒋芙蓉了!
当初青芜君已经将蒋芙蓉逼至绝境,就连他也以为蒋芙蓉凶多吉少,三个月后,紫薇星再次燃起微光移至南方,他这才知晓,蒋芙蓉并未死,而是在止邑城。
这么看来,蒋芙蓉之所以死里逃生,是玄意暗中相助。
“如此,许某便不叨扰玄意少主养伤了,告辞。”许墨白微微颌首。
“来都来了,不见见另一人吗?”玄意道。
许墨白顿住脚步,缓缓怵起眉。
玄意继续道:“数月前帝宫那场大火,左相许砚谋反,我命人调查许家之时,竟无意听闻到一桩旧事。”
“镇国大将军生前,竟并非只有许砚一个儿子,许砚竟还有一个早逝的兄长,只可惜,许家长子自出生起便身体孱弱,染了怪病,年仅十岁,病重而亡。若那许家长子还存于世,知晓镇国大将军当年于府中自决而亡,仅存的许小公子不仅落下残废,还被异族占了身体,想来,是要对蒋氏帝族寻个公道的。”
许墨白轻笑出声:“玄意少主,你不想我去寻九雾,也不必胡乱讲些不相干的事。”
他说完,转身离去。
“许砚的尸体就在西决。”
许墨白深深闭上眼,停下了脚步。
“条件。”他转身看向玄意。
玄意站起身来:“在此处待满三日,尸体你带回去。”
许墨白看向走进林中的冷面女子,道仙姑道:“你是许公子吧,林深露重,随我们一同回住处吧,有许多空置的房屋。”
她说完,看向玄意:“你回去莫忘了喝药,等你师妹回来,若你还是这一副孱弱之姿,你让师尊如何对得起你师妹的嘱托?”
她话音刚落,玄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噗…”
道仙姑留下一句“许公子自便”便扶着玄意快步离开了。
许墨白看向身后的棋局,轻“呵”了一声。
从进入此处,玄意就在刻意引导,硬撑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来,为的就是让他自行猜测,待到他回过神来,已经错失良机,追赶不上她了。
止邑城——
“小徐公子,今日城中,好似安静的过分,一路上竟未碰到一只怨灵……”
经过三日,城北军营的将士只剩下两成,百姓也多有伤者,粮草岌岌可危,援军却仍没有消息,百姓们的恐慌一日多过一日,再这么下去,止邑城怕是等不到援军了……
武将嘴唇干涸,脸色也比三日前虚弱不少,按照蒋芙蓉的意思,他们又派人去玉兰城求援过两次,依旧无果。
“先去寻粮吧,伤药,草药,只要看见,都带回去。”
蒋芙蓉低声“咳”了几声,淡唇之上一点猩红十分明显。
武将失色道:“小徐公子,你要不要紧?”
蒋芙蓉摇头,他这伤并非怨灵所伤,而是过度运用灵力导致。
他不记得从前,营地的医官也检查不出病症从何而来。
武将还要说些什么,周围的将士忽然拔出剑刃,警惕的望向前方。
二人一同向前看去,昏暗的日色中,那一柄红色的油纸伞在破败的街道上极为明艳。
便是这样,才更诡异。
一个女子,在无人有怪的街道上,步伐软盈,丝毫不见狼狈。
远处的身影缓缓走来,众人看清了那张隐在油纸伞下过于精致姣好的面容,不仅没有放松心神,反而更加警惕。
“莫不是城中怪物未除,又添精怪?”
有人小声道。
下一瞬,少女忽然向他们的方向出手,手中油纸伞在空中划过一道肃杀的弧度,疾速之下竟无人能来的及出手便已经近在咫尺。
一道尖锐的嘶吼声自后方天际传来,有人见到不知何时出现的怪物,一时惊软了膝盖。
红伞旋转而过,鬼雾怨灵四分五裂,众人呆滞,再回过神来,那红伞已经重新回到少女手中。
葱白纤细的手指将手帕递到蒋芙蓉面前,他看向面前这个样貌陌生的女子,扬了扬眉,没有伸手接过。
“姑娘,你是何人?又为何一人出现在此处?”武将问道。
谁知下一瞬,那姑娘一把将手帕怼在小徐公子嘴上,小徐公子躲闪不及,怔愣在原地。
九雾目光落在蒋芙蓉脸上,触及到那陌生的目光之时,心道果然。
她离开西决之前,玄意对她说了几句话。
“蒋芙蓉在止邑城,失了记忆。”
“当时他已身死,是万树宗的禁术木傀术救活了他。”
“在寻到真正救治他的方法之前,若他恢复记忆,木傀术失效,万劫不复。”
武将见状,再次问道:“姑娘可认识小徐公子?”
只见那看起来无害又美貌的少女对蒋芙蓉弯起唇角:“认识。”
九雾靠近蒋芙蓉,指尖点了点他的手臂:“阿兄。”
她的声音很好听,唤句“阿兄”也软软的,无端生出几分缱绻之意。
蒋芙蓉轻“啧”一声。
武将的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只觉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一母同胞的。”九雾补充道。
蒋芙蓉本人没有弟妹,想来如此说,唤不起他半点记忆。
武将的目光瞬间变得清澈,深觉自己脑子坏了,人家亲兄妹,他却胡乱臆测,实在罪过。
一抬头,只见那小徐公子径直走出好远,丝毫不顾及自己亲妹妹。
他对九雾解释道:“你阿兄他失了记忆,妹妹莫怪。”
他说完,追上蒋芙蓉:“小徐公子,你这突然间是怎么了?”
怎么脸色说变就变。
蒋芙蓉扫了一眼后方注视着他的少女,掩下眸底不知名的烦躁:“脑子坏了。”
他说完,又折返回九雾身前,夺过她手中的油纸伞,将伞撑在她头
顶:“走吧。”
第79章 “畜生。”蒋芙蓉猛地将营帐的门关上……
一行人搜寻完粮草返程的路上,因九雾的缘故,那往日里凶残猖狂的怨灵并未再次出现。
九雾侧目看向撑伞的青年,没有了锦衣华服与张扬到极致的装束,最寻常朴素的麻衣,也并未令他明艳出众的脸庞失色半分。
唯一不同便是,他从前,哪怕是第一次与她相见,也不曾展露过这般疏离。
要知晓,他们二人在幽冥初见之时,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而今,她编出个他胞妹的假身份,他好似不见半分见到亲人的愉悦之色?
“阿兄?”
蒋芙蓉执伞的手颤了下,瞥了她一眼:“我不是你阿兄。”
都说亲人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她若真是他至亲,就算他忘了过往,见到她,总不会是…那种不同寻常之感。
九雾眉目一转:“你就是。”
蒋芙蓉脚步顿住,垂眸直视着九雾,拢起的眉间带了几分压迫感:“你说我是你阿兄,有何能证明?”
他突然的凑近令九雾后退一步,她看着他,那略显不耐的眉眼,与那夜隔着火海,频死含笑望向她的眼眸缓缓重叠。
她失了神,长睫之上的泪珠猝不及防落下,蒋芙蓉目光一滞,下意识抬起手的动作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回过神来,他将抬到她脸侧的手猛地收回。
还未理清这突如其来不同寻常的情绪,胸口处被纤肉的指尖抵住。
“这里。”
九雾吸了下通红的鼻尖:“这里,有一颗血痣,阿兄从前受伤,我为你包扎时看到的。”
真话与假话一起说,便令人难以分辨真假。
在春江酒楼,他曾被醉酒的她扯松了衣衫。
她以为,如此铁证在前,他终于不会再质疑她的身份,谁知一抬眸,他的脸色比先前更加难看。
九雾茫然的目光落在蒋芙蓉绷紧的下颌处,轻声问道:“还,还不信吗…”
蒋芙蓉握紧伞柄:“信。”
他胸口处的确有痣,若非亲近之人,又怎会知晓。
他只是,突觉自己实在离谱,找到亲人,却并不开心。
“你叫什么名字?”蒋芙蓉问道。
他不太想唤她阿妹。
“九雾。”
“那我呢?”
九雾眼神慌乱一瞬,“蒋”字乃当今帝族之姓,未免他人起疑,九雾只道:“芙蓉,你叫芙蓉。”
蒋芙蓉脸色怪异,良久后才道:“九芙蓉?好奇怪的名字。”
九雾心虚地咳了几声,谁能想到她还未来的及编出姓氏,他便先认定了姓九,九芙蓉?的确是……有点奇怪。
她连忙岔开话题,指了指前方的武将:“他们不是唤你小徐公子吗,你既已经熟悉这个称呼,便不用提及自己姓名了,省得他们还要改口。”
蒋芙蓉随意地点了点头。
九雾看向面黄体弱的众人:“听闻仙门之人与揽月军都在对抗怨灵,止邑城既已出现怨灵,为何不曾见道仙门之人的身影?”
武将与两人相隔两步,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二人谈话,听闻九雾发问,便停下脚步与二人并肩而行:“那些人都在玉兰城对抗怨灵,止邑城兵力稀薄,求援多次,援军却迟迟未来。”
九雾怵起眉,她与幻妖一同离开西决,半路幻妖收到魔族消息,便先去寻魔族会合,幻妖提到,缠荆已命魔族与仙门之人一同对抗怨灵,仙门之人众多,如今又有魔族的相助,应是不至于分不出兵卒来支出现怨灵的邻城才是……
“你们向玉兰城求援过多少次?”九雾看向武将。
武将神色黯淡:“加上今日南行的一批人马,第三次了,援军未到,连求援的将士也未曾返回。”
蒋芙蓉看着九雾眼里的冷意,知晓她在想什么。
若是玉兰城情况危急无法支援,总不会连个回信都没有,这其中,要么是那些所谓的高官已经不在意止邑城全程百姓的性命,要么是有人从中作梗,想困死止邑城,能有如此能力将消息按下,此人身份也定非寻常之辈。
但这话,不能对军营中的百姓和将士说,世道纷乱,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军心涣散,民心也岌岌可危,等待援军是所有人心中仅存的希望,援军可以迟到,但绝不能不到。
“小九姑娘,你既是小徐公子的亲人,想必知晓小徐公子的身体状况,他……”武将话还未说完,九雾上前一步:“他的身体可是有什么问题?”
玄意并未说被施了木傀术的蒋芙蓉,除了失去记忆外,身体会出现异处。
蒋芙蓉察觉道九雾神色紧张,看起来也并不知晓他身体的异常来源,淡淡瞥了武将一眼,缓缓摇头。
武将止住言语,心中叹息。
第二次求援未果后,小徐公子曾独自前往玉兰城,他得知消息后放不下心,便启程去寻他,谁知刚到南城门便见小徐公子七窍流血,仿佛受了锥心刺骨之痛,昏迷在了城门处。
九雾自然察觉到武将欲言又止,便不在当着蒋芙蓉的面多问,打算私下里去寻武将问个明白。
回到城北军营,九雾观察到守卫军营的将士们各个不掩疲倦,看起来像是几天几夜不曾合过眼,有的将士甚至只能拄着剑柄才能维持住站立。
她对武将道:“如今我既寻到阿兄,你们便无需担忧怨灵之事,让将士们都撤回去歇息吧。”
她在城中与怨灵交过手,那些怨灵对于如今的她来说,算不上威胁。
武将震惊地望向九雾,连蒋芙蓉也看向她。
“小九姑娘,你,你说的可是真的?这些将士……都撤下?”先前见这小九姑娘出手,便觉不凡,得知她与小徐公子相识更是暗中庆幸许久,没想到,她竟如此语出惊人。
怨灵难缠,便是宗门里的仙师来了,想必也没有把握从多只怨灵手中护下这么多百姓……
武将惊愕地看着九雾,想从她脸上寻到一丝玩笑之意。
谁知那美貌的少女一派云淡风轻的悠闲之色,甚至有心情欣赏营外的雨中桃花。
武将悄声凑到蒋芙蓉身侧:“小徐公子,你原先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妹妹看起来年岁不大,口气倒是大的吓人…”
蒋芙蓉将伞向九雾一侧倾斜几分,转而对武将道:“她骗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武将想了想,她若骗他,撤下所有将士,待怪物再来,最先殒命的不还是她自己。
这般想着,仍旧心中不安,便先去将一些看起来快要支撑不住的将士撤了下去。
九雾走到营地前那颗桃树下,指尖落在伞把上:“想必你也许久未曾合眼,我没骗你,更不会拿城中百姓的性命开玩笑,你也回营中吧。”
蒋芙蓉却未松手,他看向面前的桃花树:“喜欢桃花?”
九雾抬手点了点枝头的花瓣:“还好,更喜欢凤凰花。”
火红,明艳,热烈。
蒋芙蓉羽睫一颤,心底无由来的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一般。
“你的衣袖湿了。”九雾将向她方向倾斜的油纸伞扶正,自己向蒋芙蓉的方向靠近一步。
蒋芙蓉喉咙滚动了下,突然拉开距离,将伞塞回九雾手中,一言不发的快步向营地走去。
九雾拿着伞,因他举动茫然的歪了下头。
“快看看,那是谁家姑娘,貌美的跟画里的仙女似的!”
“听李末说好似是小徐公子的妹妹,特地来寻小徐的,依我看,这小女比那画里的神仙还要好看,想来身份也了不得,光是那一身裙子,我在咱止邑城就没见过哪家铺子里有这般上等的料子。”
“原是小徐的妹子啊,也不知是废了多少功夫才寻到此处,偏生小徐脑子还坏了,唉…”
“这小女怎么不进来?”
恰逢蒋芙蓉走进营地,众人看向蒋芙蓉,目光落在他那张明艳又张扬的脸上,越发觉得这兄妹虽不太像,却都好看的不似凡人。
“小徐,你妹妹怎么不进来,万一那些怪物又来了,别再出什么事儿。”有人担忧道。
蒋芙蓉听到那一声“妹妹”后,衣袖下的指尖颤了颤,他没有回答,礼貌地对点了下头,便快步进入营帐中。
营帐中环境简陋,他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一饮而尽。
他呼出一口气,而后脸色沉了下来。
这不对,她是他的亲妹妹,他该问她,他原来家在何处,家中父母可还安好,他年岁几何,过去又是何种人……
他对自己一无所知,在今日前,他迫切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可为何,她一看他,他就像哑巴了一般,什么也问不出,她一凑近,他便全身紧绷,落荒而逃?
难道他与她,从前的关系,不好吗…
他按了按自己胸口,若是不好,这里又为何因她看过来的目光而雀跃?
他推开营帐的门,看向远处桃花树下的少女。
九雾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油纸伞,她找到蒋芙蓉了,找到那个,第一次见面,就把护心磷当做首饰送给她的,傻子。
她知晓他失忆,这一路上做了很多心里准备,想在见到他时表现的自然些。
可真的见到他,却还是很想哭,她想问他,为何早知她接近他带着目的,却还义无反顾的对她好?想问他被朋友背叛,被箭矢穿心,被火焰包围时,是不是很疼?她想他记起她,又想她最好永远也别认出她,她还想……
抱抱他。
九雾下意识看向蒋芙蓉营帐之处,隔着众人与青年的目光对视上,她死死扣住指尖,唇边划出一道勉强自然的弧度。
蒋芙蓉猛地将营帐的门关上,而后毫不收力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啪。”
他难以置信地低声骂道:“畜生。”
他死死按住胸口,试图压制不该存在的悸动,可越是抵触,越难以收敛,抑制不住的泛红了眼。
刚刚那一眼,他确定了。
他从前,大抵是个意图窥伺亲妹,罔顾人伦的畜生!
第80章 逗你的神他大爷的正常!卑鄙!无耻!……
一个时辰后——
倚坐在桃树上的少女昏昏欲睡,油纸伞刚好卡在头顶的树杈,遮挡了淅淅沥沥的落雨,垂坠下的水墨裙摆随着潮湿的风微微摇晃,此番如画作般美好的景象,意外的抚平了营地前将士们时刻紧张高悬的心绪。
“小徐公子。”
镇守在营地前的将士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青年,眼里带了几分敬重。
这几日,城主沉溺于丧女之痛,很少走出营帐,城北军营处的事宜大多都是小徐公子来决断的,就如那树上的少女一般,在几日前,他们亦是不知这小徐公子是何来头,未曾见过,也无交情,可他并未如寻常百姓一般躲在他们身后,更多的是,当怨灵来袭,他的身影,永远在他们这些护城将士之前。
因此,所有的护城军对他,比对城主本人还要敬重几分。
蒋芙蓉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辛苦了,师父做了夜宵,带着人去歇歇吧。”
他口中的师父,正是三个月前救了他的老徐屠户,百姓们都搬来城北军营后,老徐屠户便随着几个会手艺的老师傅一同张罗每日吃食,眼下已夜半,百姓们都睡了,镇守的将士们却不能安眠,老徐屠户时不时会在夜间准备些简单的干粮,为他们补些力气。
“这……粮草紧缺,徐师傅其实不用特地为我等辛劳的。”那将士面露惭愧之色。
蒋芙蓉扫过营地门前的将士们,这些人,有人已过不惑,有人尚在年少,高矮壮瘦各不相同,而唯一相同之处,便是面上的疲惫,唇上的干涸,眼下的乌青,怪物侵扰,城北军营的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可百姓尚有安歇补眠之时,这些幸存的将士,却难有安眠。
“若你们连对抗怨灵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省下粮食来,百姓无人护守,安有命在?去吧,此处我先盯着,不会出事。”
九雾在营地前的将士撤回营地时神绪便已清醒,她闭着眼眸,闻着空气中淡淡地桃花香,很快便被藏于花香中一股甜腻的气息引的睁开双眸。
她垂眼看去,青年握着手中的糖人站在树下,背对着她,好似并未打算叫醒她。
“给我的吗?”她开口问道。
蒋芙蓉转身,将手中简陋的糖人递给她。
老徐屠户听武将李末说蒋芙蓉的妹妹寻来了,便用昨日安抚孩童剩下的麦芽糖画了个糖人儿塞给蒋芙蓉,说是女孩子都喜欢这玩意儿。
蒋芙蓉抬着手,谁知少女眼底朦胧未散,突然俯下身,无比自然的在他手上的糖人上咬了一口。
裂开的碎糖块掉落在蒋芙蓉手背上,似是被灼到一般,拿着木签的指尖蜷缩了下,险些将糖人掉落在地上。
蒋芙蓉扬了扬眉,换了只手拿糖人,先前那只手背在身后,指尖不自觉蜷缩了下。
他是她的兄长,她对他亲密些实属正常,是他心中有鬼,才会恍了神。
这般想着,蒋芙蓉越发在心中鄙夷自己。
心中暗自发誓,既已经忘了从前,便不能再做个连自己都鄙夷厌恶之辈。
她对他如此亲昵,想来从前也不知他那些晦暗心思,以后他要做一个称职的好兄长,绝不可心生歹意。
九雾含着口中的甜意,目光流连于青年的脸庞之上,只觉如此朴素的蒋芙蓉,多出了一种身处神庭时不曾有过的——贤惠家夫之感。
说实话,从前的蒋芙蓉很难与“贤惠”这个词联系到一起,他高调,张狂,桀骜,精细又挑剔,无需表现便令人觉得这人哪哪都难伺候。
这般想着,唇边被泛着冷香的洁帕覆住,九雾瞳孔一缩,只见蒋芙蓉神色僵硬指尖却轻柔,将她唇角的碎渣拭去……
九雾伸手握住他手腕,微微用力,将蒋芙蓉拽到了树上与她并肩而坐。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阿兄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毕竟这人在一个时辰前还是对她避之不及,刚刚的举动…
蒋芙蓉听她如此问,越发笃定他从前定是时常借这些兄妹间的日常举动掩盖自己不正经的心思。
从前这般是心有邪念,现在这般是正常的兄妹间的互动,既已下定决心,便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兄长!
“想,想起来了点儿,我是你兄长,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兄长对阿妹好,都是应该的,绝无其他。”
可万不能让她察觉他从前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
“咳咳咳…”九雾不住的咳起来,而后用衣袖掩住唇,遮住了憋不住扬起的唇角。
什么想起来了,骗子。
他此言一出,九雾哪里不知他脑袋里想着什么,又误会了什么,一时只觉他这故作正经的神情,当真是又可气又好笑。
蒋芙蓉揉了下发烫的耳尖,心中盘算着,若她发问自己想起来什么,又该如何编,下一瞬,他身体僵硬在原地。
少女柔软的身躯贴在他胸膛,耳边温热的呼吸如船桨拂过平静的湖面,掀起阵阵涟漪。
“阿兄既想起一些,可还记得,阿兄从前总是愿意这般抱着我……入睡?”
蒋芙蓉呆住,脸颊在转瞬间蔓过红云,连带着指尖都发烫。
他找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
入睡?
“还有喂饭,穿衣,还有……”九雾还未说完,被蒋芙蓉捂住唇。
“先闭嘴…”蒋芙蓉低低的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哑意,显然对九雾的话难以消化。
他沉默许久,才松开捂着九雾的手,他握紧滚烫的掌心,深吸了一口气:“我从前…是如何对你解释,要抱着你……”他难以启齿:“入睡的。”
他无法置信:“你不觉奇怪?”
九雾掩住眉眼中的狡黠,坏心眼儿的无辜答道:“兄长说,你我是兄妹,这样也正常。”
“放…”蒋芙蓉将口中糙话咽下,指尖都气得发抖。
神他大爷的正常!卑鄙!无耻!
畜生都不如的玩意儿…
“阿兄,你怎么了,为何这般神情。”九雾眨了眨眼。
若此时蒋芙
蓉仔细观察她,便能分辨出她神色中的逗弄之意,只可惜他忙着在心中鄙夷自身,并未察觉九雾眉眼弯出的戏谑弧度。
九雾的指尖在他胸口打了个圈,蒋芙蓉脸色涨红,握住九雾双肩将她与自身拉开距离。
“父亲母亲,也不管?”他犹疑问道。
九雾靠着树枝,难得说句实话:“未曾见过父亲母亲。”
怪不得,怪不得他敢行事如此猖狂。
蒋芙蓉认真地看向九雾:“这样不对。”
九雾歪头看他:“可阿兄从前说……”
“我从前愚钝,想来书都念到狗肚子里了,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与认知,莫要什么都听我的。”
九雾本想逗他玩儿,可见他这般自扰的模样,一时又觉自己有些过分,她摇了摇蒋芙蓉衣袖:“阿兄,我骗你的。”
蒋芙蓉怔然地看向她。
“分别之前阿兄做了件惹我伤心的事,所以方才,我在说谎,报复你玩儿的。”九雾认真地道。
她已经意识到,失了忆的蒋芙蓉是真的拿她当做亲妹妹,这个玩笑,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好笑。
他会很生气吧……
良久后,蒋芙蓉开口:
“那现在呢?”
九雾看向他:“什么?”
“你说我做了一件让你伤心的事,现在呢,还…怨我吗?”
九雾眼睫一颤,突然看向另一侧,小声喃喃道:“傻子。”
蒋芙蓉又掏出一个干净的帕子递到九雾面前,那双水润的桃花眸带着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抱歉。”
九雾一把拽过帕子,触及到他茫然的目光,心中有气,又不知自己在气什么,恹恹地道:“你怎么随身携带这么多帕子?”
蒋芙蓉如实答:“每次怨灵出现,会有很多人受伤。”
也会有很多人死去,他习惯多带些帕子,为他们理净最后的仪容。
九雾指尖一松,洁白的帕子随之掉落,被风拂走。
“我来了,你这帕子,便用不上了。”
少女的眉眼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朦胧湿意,在营地昏黄的火光下,那双眼眸,灿若星辰。
蒋芙蓉垂下眸子,他想,若他不曾失忆,还是从前那个不知廉耻,罔顾人伦的兄长……
不知羞耻,不觉卑鄙,便不必自扰,便可以……
继续错下去。
心中呼啸而过的洪流被名为理智的情绪压下,心头悸动的血肉生出,又被枷锁禁锢到窒息。
“来了。”
九雾看向逐渐被遮挡的月影,勾了下唇。
军营中的人也察觉到异常,叫喊的声音发抖:“怪物又来了!”
随着天际惊人瘆人的尖锐叫声响起,百姓战战兢兢堆挤在角落,有人哭泣,有人大声喊叫,有人抖着嗓子怒斥怪物与迟迟不来的援兵。
将士们迅速聚集到百姓周围,闪着银芒的锋利剑刃与那残破的护城旗帜给百姓带了了微弱的安全感。
但也只是微弱而已。
这些日子,在亲眼见证过那人力无可及的怪物,剜出一颗又一颗血肉模糊的心脏后,在那护城旗被越来越多的血液染红后,再没有人真的相信自己,相信他人。
蒋芙蓉拔出腰间佩剑,还未动作,被九雾按下。
少女弯起眉眼:“歇着。”
她说完,拿起头顶红色油纸伞,飞身落到营地之前,拂正被怨灵撞歪的旗帜。
“小徐阿妹,快回来。”杨婶子瑟缩在角落大喊道。
“是啊,快回来,危险…”有人跟着叫喊。
“小九姑娘,躲我们身后!”先前被蒋芙蓉叫去吃夜宵的将士翻身上马。
武将李末匆匆而来,望向天际的怨灵时,神色凝重:“这怪物,怎么又多出许多…”
执伞的少女脚尖一点,站在营地门前的擎天柱上:“躲?是它们该躲我才是。”
她看向桃花树下的蒋芙蓉,声音不大,却可令营地中所有人都听见。
“今夜以后,止邑城再不需要援军,下一次,只会是他们来求援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