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发现自己在某个瞬间,竟然也会萌生让人把伺候不周的宫人拖出去杖毙的念头……
沈美娘看到女人从难过,到怀疑,再到彻底崩溃,到了后面,日记里几乎只有“我想回家”四个字。
姜颂将日记合上。
他道:“这就是同化。”
沈美娘这下终于明白姜颂对“同化”的抗拒从何而来了。
想要在这个世界活下来,就必须顺应这个世界。
否则,就会被这个世界磋磨。
姜颂道:“我娘只在最后一本日记里,提过我姨母的大名,我刚才看了,果然那本日记放的位置不对。”
想来有人进来过,但可能是时间不够,走得匆忙,就漏了马脚。
姜颂将书重新放好,他回过头,看到沈美娘在看他,眼里是复杂和心疼的神色。
他挤出一个笑,道:“美娘,你不要可怜我,我不可怜的。”
姜颂又试图转移话题:“我娘以前和我说过,如果我有喜欢的人,就可以给她看这些东西……让她可以理解我,让她也能够知道千百年后的世界。”
但他觉得这些东西太沉重了。
他在遇到沈美娘前,也从未希冀这个时代有人能听懂他说话。
沈美娘没说话,只是用力抱住姜颂,问:“那后来宋娘子呢?”
她这次没有再称呼姜颂的娘为“文昭皇后”,也突然明白姜颂为何要尊谢明仪为太后,而不是他的生母。
可能,他也知道,他娘一点也不稀罕做太后。
但沈美娘刚问出口,就有些后悔了。
姜颂和他说过很多次“母亲回家了”,日记里的她也那般崩溃……那答案不就是只有一个吗?
宋薇死了。
可沈美娘还是很希望她没死。
“后来我娘她想开了——”
他笑道:“这里的人都想同化她,她偏不要变成那样!”
姜颂指着书柜里剩下的书,很是自豪:“我娘就写下了自己所有还能记起来的,关于那个世界的记忆,一次次反反复复提醒自己。”
“我娘没有被同化,我也可以!”姜颂道。
沈美娘看姜颂这样坚定的语气,不由被他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她第一次发现,姜颂并不是未经捶打的无知小儿。
他是在见过这个世界的黑暗后,依旧选择了拥抱明光。
哪怕,他其实有无数个同流合污的机会。
第46章 第46章沉迷看书,学会玩梗……
“老师,学生也是不愿意让叶党的人,独得帝王宠爱,才叫人走了这步棋。”郑尚书跪着请罪。
“那按你的意思是说,老夫还得谢你不成。”谢阁老将新送来的国史合上,“那个‘宋蔷’不是你外室女吗?”
郑尚书连忙磕头:“学生、学生也是怕外人信不过,才……”
“够了。”谢阁老看向同样跪在地上,却始终没有开口的沈温,“却寒跪着做什么?这件事与你何关?”
沈温道:“学生与郑兄相交颇深,却没能阻止郑兄,学生自然也有过错。”
谢阁老满意点头:“好啦,都起来罢。我也不指望你们能斗赢叶明舟,只盼着你们都给我省点心。”
他问郑尚书:“处理干净了吗?”
郑尚书连忙回答:“都处理了!殿中省和内侍省参与这件事的人,学生都处理妥当了,绝对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谢阁老不置可否。
一旁的沈温开口道:“郑兄之女,自幼在乐坊长大,叶党与我常有诗歌唱和的几位大人亦常去风月之地。想来,就算是陛下又如何能肯定昨日那局,一定与他们叶党无关呢?”
谢阁老笑道:“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但却寒私下与他们不都是朋友吗?若你如此行事,恐怕招致非议。”
“学生能有今日,皆是老师大恩……别说名声受损,便是万死,学生也甘愿。”沈温道。
谢阁老点头:“那就按你说的来吧。”
他又对郑尚书道:“你那个外室女,也处理了。”
郑尚书原想求情,但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谢阁老:“你先退下吧,却寒留下。”
等屋内只剩下他与沈温,谢阁老才道:“你会不会觉得,老夫让郑愔杀女,有些太无情了。”
“郑兄私自行事,都未知会老师一声,只是叫他失个女儿,已是仁慈至极了。”沈温道。
沈温投谢党这五年,怎会还不清楚谢阁老的性子?
比起郑愔这件事没做好,谢阁老真正不满意的是郑愔居然敢私自行事。
这个男人逐渐开始像枯树枝般皱起的肌肤下,藏着他对死亡的畏惧,和被后起之秀取代的深深惧怕。
谢阁老害怕的不仅是叶党、叶明舟,即使是沈温、郑愔,他也同样提防。
“这次递来的国史就修的比上次好许多,这一卷就这样呈给陛下吧。”谢阁老喝了口茶又道,“却寒在吏部也待了很久,该想办法往上升一升了。”
如今的吏部尚书不涉党争,也是当年沈温当年投卷时,京中最赏识他才华之人。
这些年他与沈温私交颇深,两人常同赴诗会,策马同游。
沈温没有丝毫犹豫:“学生早就做了弹劾准备,既然老师也有此意,学生等会儿就叫人去做。”
谢阁老看沈温的举动,对他很是满意。
凉薄之人,才可做大事。
谢阁老道:“不过郑愔说的也有理。陛下从前以守孝之名不愿选秀,如今既然已经纳了贵妃,为了国祚社稷,是该准备选秀了。”
沈温神情微滞,道:“学生以为,此事会不会操之过急?”
“难不成你
要等那个沈贵妃生下皇长子,顺理成章做了皇后,再急吗?“谢阁老反问。
沈温忙道:“学生会命人上书选秀事宜。”
谢阁老这才点头,放了沈温离开。
看他离开的身影,谢阁老总觉得他刚才因为选秀之事迟疑不太对。
这个沈温不是素来最听他话的吗?
况且,沈温家族中的女人有机会进宫为妃,不该是天大的好事吗?他怎么看起来像是不太希望陛下选秀。
这个沈温实在是有些奇怪了-
“美娘,你怎么还在这里看书?”宝儿道。
她今日特地从尚食局早早回了关雎宫,可是韦阿宜却说沈美娘又到瑶华宫来看书了。
宝儿连忙就跑来这里找她。
“你知不知道,我听说,前朝有好几个大臣都给陛下上书让他选秀了。”宝儿抓住沈美娘的手摇了摇。
沈美娘这才放下手里的书,看向宝儿:“所以?”
宝儿急道:“你就不担心陛下选秀,新秀入宫吗?”
“不担心。”沈美娘摇头,“他不会答应的。”
姜颂既然不想被这个时代同化,那他一定不会答应这件事。
宝儿看沈美娘如此肯定,道:“美娘,你如此肯定,是因为你喜欢陛下,相信陛下为了你一定不会答应吗?”
沈美娘以前还说她糊涂,她看沈美娘也一样,是为了爱情会不清醒的人。
沈美娘听到这话,“扑哧”一声,笑出声:“喜欢皇帝?我又不是神经病,我喜欢皇帝作甚。”
她怕宝儿不理解“神经病”的意思,还贴心解释:“神经病呢,差不多就是疯子的意思。”
沈美娘这些日子,白日没事就在瑶华宫这里看这些书。
她越看,越觉得难怪宋江江会成为那个样子。
从小看这些书长大的话,不想长成他那样都难。
宝儿不解:“可是……难道你就不喜欢陛下吗?”
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有独占欲啊,她以前喜欢那个姓江的臭书生的时候,她就会有独占那人所有时间啊。
沈美娘毫不犹豫:“不喜欢。”
喜欢皇帝的人这辈子有了。
她喜欢的只是宋江江。
沈美娘翻开书,继续看宋薇写的日记。
她发觉宝儿一直在盯着她,晃了晃手里的书,问:“你要看吗?”
宝儿想了想点头,坐到沈美娘身边去。
不过她没有看那些日记,她对宋薇画的简笔画更感兴趣。
两人就这样又看了很久,直到入了夜,沈美娘该去侍寝,她才放下手里的书。
不过今天太监让沈美娘先在偏殿等一会儿,她不由好奇问姜颂干什么去了。
宦官道:“今日陛下留了几位提议选秀的大人商谈,陛下说不想选秀,结果卢大人当场就说他对不起先帝什么的,撞了柱……”
沈美娘听到这里,感觉宦官说的场面,有点像寨子里每隔十几日开一次的市集。
原来所谓的清流文官,居然也和无赖泼妇们一样,因为吵不过、砍不下价格就动手动脚。
这些人怎的这么爱管别人裤//裆里的事啊?
沈美娘看他们才不是什么怕对不起先帝,是他们家里有想送进宫来的亲戚才对。
沈美娘面上却装出一副受到惊吓,还颇为担忧的神情:“原来如此,也不知道卢大人如何呢?”
“尚未醒来,陛下也派了太医还在救治。”宦官道。
沈美娘觉得姜颂还是心肠太好了。
像这种动不动就拿死威胁的,满口仁义道德,但背后全是利益纠葛的人,就该杀一儆百。
他居然还派人去救?
难怪他当个皇帝当得这般内耗又痛苦。
沈美娘无聊,就掏了一本声韵启蒙的书看。
她不知又等了多久,才听到宫人通传的声音,连忙起身去迎姜颂。
姜颂进殿后,就扑到沈美娘怀里。
沈美娘感觉怀里的人像是“走了有好一会儿了”,试探问:“陛下,你还好吗?”
她从宋薇的日记里,学到了好多有意思的词语和话,比如这个“走了有好一会儿了”。
姜颂闷闷道:“我不好。”
他今天是真的被那群文官谏臣折腾服了。
“我就是不想选秀,为什么莫名其妙去碰柱子啊……我记得卢先生上有老,下有小,他都不记挂家里人的吗?”姜颂道。
沈美娘帮姜颂取下发冠,帮他揉捏着肩膀,安慰他:“那些人还等着把自己人塞进宫里来分一杯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催陛下您。”
今日那个碰柱的,也只是背后之人的一枚棋子罢了。
肯定早就人给他安排好身后事了,不然怎会如此肆无忌惮?
沈美娘觉得这些士大夫还真好玩,他们不仅不把贩夫走卒当人,他们好像也不把自己人当人。
“这样啊……”姜颂从沈美娘怀里挣扎着起来,“卢先生也是教过我的师父,我今日驳了他的话,原本想留他下来说说话的,谁知道他整这个。”
姜颂有些灰心道:“美娘,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做得不太对?”
确实不对。
沈美娘觉得为了一个女人不选秀,跟为了一块木头放弃整片森林一样愚蠢。
就像即使姜颂如此“喜欢”她,但沈美娘依旧给自己留了“沈温”那条后路一样。
但姜颂不想被同化,那他也只能这么做。
“不,陛下做得很对。”沈美娘唇角微勾,“就是一步都不能退。”
沈美娘:“如果接受了选秀,那下一步就是接受多妾,再下一步就是……”
姜颂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是不是不该那么优柔寡断,或许我就该直接拂袖走人,不管卢先生的伤。”
他当然知道不选秀是对的,他只是在想,想做个好皇帝,是不是该更狠心一点。
就像父皇那样。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还是摇头:“也不是。”
“人在开始不把人命当人命那一刻起,就会变成野兽了。”沈美娘道。
她追忆往事:“臣妾逃过灾,路上有人为了活下去,甚至会吃人肉。”
“臣妾不评判他们的对错,但臣妾以为……有些底线一旦突破,这辈子,都回不去了。”沈美娘道。
沈美娘也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选择彻底丢掉良心,选择一条更好的捷径。
但她都没有。
她知道如果选了,她就不再是从前的沈美娘了。
姜颂点头:“美娘,我明白了。”
如果说那个世界的知识,是让姜颂知道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沈美娘就是能鼓励他走下去的人。
沈美娘拥住姜颂,温声夸奖:“陛下真乖。”
第47章 第47章打听旧事。
在姜颂忙着应付前朝那帮催他选秀的大臣时,沈美娘也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谢颖。
姜颂那个“老乡”的身份如今已经很清楚,是谢党郑愔的外室女。
原本可以就此可以断定她与谢党脱不了干系,但偏偏又从那女子的寝居和叶党几位大臣的住所里,搜出了他们联络、来往的证据。
郑愔女儿还在提审前“畏罪自杀”了。
姜颂最后只申饬了郑愔教女无方,还贬了那几个叶党大臣的官。
至于一口咬定自己
是被欺骗,只是听信郑愔女儿谎言的谢颖,姜颂将她交给了沈美娘处置。
沈美娘知道谢颖是谢阁老的亲孙女,她也没有杀了谢颖。
在她试探谢太后的态度,知道谢太后对这个侄女没什么特殊感情后,沈美娘就用谢颖适婚龄的理由,把她打发出宫了。
谢颖出宫这日,沈美娘还特地来送她一程。
谢颖不管心里怎么恨沈美娘,面上却还是只能微笑着道谢。
沈美娘也笑道:“谢娘子,一路平安。”
等谢颖的马车离开,宝儿松了口气,道:“这下害人精总算走了。”
“你觉得这样咱们处境就安全呢?”沈美娘偏过头看宝儿。
宝儿不解:“不然呢?我听说陛下不愿意选秀,谢颖也离开了……以后后宫,不就是美娘你一人的天下了吗?”
沈美娘被宝儿幼稚单纯的想法逗笑了:“你想的简单。”
她道:“谢党人会让我一个叶丞相献给陛下的美人被独宠?分宠不成,他们就该想办法在我身上做文章了。”
谶纬之说也好,巫蛊之术也罢,沈美娘这些日子读了不少书,知道让后妃失宠,乃至丧命的法子多得数不胜数。
更何况……她的过往如果暴露,都不需要谢党人陷害她,就能让她彻底失去姜颂的宠爱。
沈美娘回到瑶华宫就听宫人通传,说是苏尚仪前来求见,已经等了她快一个时辰。
沈美娘不意外苏云卿的到来,还偏过头对宝儿道:“你最近不是总抱怨尚食局的日子太无趣了吗?你看美娘姐姐这就给你换个工作。”
苏云卿看到沈美娘正欲行礼,沈美娘就抬手免了她的礼。
沈美娘问:“不知苏尚仪今日所来为何事?”
“回娘娘的话,下官今日前来,是为感谢娘娘这次替下官担保求情之恩。”苏云卿道。
这次谢颖和那郑愔女儿的事,卷进去不少内侍、女官和宫女,就连她都差点被同僚借此事诬陷。
但苏云卿没想到沈美娘会出面为她作保,还下令彻查此事,不仅替她洗清了冤屈,还查出了陷害她的人。
“小事罢了。”沈美娘轻笑:“这宫里谁都可能对陛下有二心,但苏尚仪肯定不会有。”
苏云卿与沈美娘对视一眼,从她眼中的淡淡笑意里,明白她应该知道自己对陛下的爱慕之情。
“娘娘,下官绝……”苏云卿想要辩解,但却无话可说。
她就是喜欢姜颂。
在她差点被先帝赐死时,是姜颂开口保下了她的性命。
于苏云卿而言,姜颂就是她生命中不次于母亲的角色,她根本无法否认她对姜颂的感情。
苏云卿的反应也在沈美娘的意料之内,她继续道:“这事不算什么,本宫也不会放在心里。”
姜颂又不是什么臭鱼烂虾,自然会有人喜欢他。
就像喜欢沈美娘的男人很多一样,她对别人也喜欢姜颂颇为理解。
苏云卿没想到沈美娘会这般说,眼中闪过不解之意。
沈美娘继续解释:“更何况,既然是与前朝相关的事情,就得清查,而非成为有些人党同伐异的机会。”
这是她会帮苏云卿的根本原因。
苏云卿听到这话却很是意外。
她一直都知道六尚女官,虽顶着个“官”字,但困于内闱之内,就算顶了天,做到了尚宫的位置,也至多是替帝王慰问下臣。
但女官一辈子,都不可能如男人那般,走到前朝,接触到真正的军国大事。
民间的流言、传奇里,更是不少人认为她们女官,全是被皇帝临幸后却未得册封的“可怜女人”。
这是苏云卿第一次看到有上位者,将女官也推到如此高的位置上。
沈美娘见苏云卿露出动容神色,继续道:“这次宫中出现这种与外朝勾结之事,与两位尚宫渎职不无关系。”
“苏尚仪这些年将尚仪局管理得井井有条,想必由你出任尚宫之职,好好整顿宫中的不正之风再合适不过。”沈美娘笑意盈盈道。
苏云卿完全没想到这种好事会落到她头上。
沈美娘口中的那两位尚宫可都不是简单人。
一位是先帝的乳母,另一位则是谢家的女儿,先帝闻其才华,特召进宫为女官,令其教导宫人。
苏云卿从未想过自己能从她们手中夺得尚宫之位。
沈美娘看到苏云卿的沉默,开口询问:“难道苏尚仪觉得自己不能堪当此任?”
苏云卿闻言,立刻跪下谢恩:“下官承蒙娘娘大恩,自不负娘娘嘱托。”
沈美娘对苏云卿很满意。
人都会喜欢有自己影子的人,沈美娘就喜欢苏云卿这种有野心、聪慧,又拎得清的人。
沈美娘将宝儿拉到苏云卿面前,道:“这是本宫的妹妹,之前本宫叫她在尚食局历练,现在想叫她去尚仪局,还望你让你旧日的同僚们好好关照她。”
苏云卿点头:“是,下官定会命人照顾好叶掌膳。”
沈美娘说完这件事,又问:“苏尚宫在宫中这么多年,不知可知道二十年前,西南那边发生过什么大事?”
沈美娘没忘记李守义死前,说陈家的火是谢阁老意思的话。
可是二十年前,叶党尚未崛起,正是谢党如日中天的时候。
谢阁老那时到底为何要与一个绵州的小小郡望过不去呢?
尚仪局与前朝的牵扯比尚宫局还多,想来苏云卿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苏云卿听到这话,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二十年前,西南并无大事,倒是九年前西南曾生过叛乱,还因此致次年旱灾到最后会闹出那般大的动静。”
蜀王姜忠当时麾下的几名大将与刺史勾结,策划民变,欲谋反割据。
若不是蜀王机警过人,率先一步镇压叛乱,今日大燕恐不会是四海升平的盛世图景。
那场叛乱后,第二年又逢大旱与蝗灾,尚未恢复过精力来的官府治灾不力,才叫蜀中数州死人无数。
沈美娘虽没从苏云卿这里问出陈家的事,但注意到了九年前西南动乱的原因。
这是沈美娘第一次了解到那种叛乱的原因。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般,追问:“那后来几名大将与刺史呢?”
苏云卿道:“这等大罪,自然是枭首示众、挫骨扬灰了,府上家眷不是被杀,也大都已没为官奴。”
沈美娘听到这里,终于想明白沈温当年,为何会那般奇怪了。
明明识文断字,却要和贱民们一起逃灾;被她问及名姓时,也眼神躲闪,支支吾吾;甚至在逃亡之初,和她一样害怕官差盘问……
原来沈温和她一样,都是不能暴露过去的人。
苏云卿离开后,沈美娘看着宝儿道:“咱们可能很快就会倒霉了。”
宝儿听到沈美娘的话奇怪。
沈美娘没继续解释,只让宝儿可以多囤点金银财宝。
谢党如今视她为眼中钉,肯定拼了命想要将她拽下来。
不论是嫁祸她,还是试图挖出她的过去……
而沈温和青词是唯一能猜出她零星过去的人。
沈温为了往上爬,为了报家仇,他会不把她的过去抖落出来吗?
沈美娘还没想出应对之策,就听宫人通传,说是姜颂来了。
姜颂这几日显然和那些谏臣们“吵”出经验了。
他这几次越来越游刃有余,没有再一进殿就倒在沈美娘身上。
沈美娘看他今日神采奕奕,故意道:“陛下,今天吵赢呢?”
“嗯!”姜颂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用美娘你之前教我‘有气势地说滚’的方法,把那群讨厌的谏臣骂得全跪地上了。”
他眼里写满了“求夸奖”三个字,沈美娘依他的意揉了揉他的头。
沈美娘又把今日问苏云卿的话,拿来问了姜颂。
只见姜颂坐直了身子,很是认真地想了许久。
他有些迟疑道:“我娘二十年前,正在蜀
中游历……这个算大事吗?”
沈美娘想说这不算,但想起来她看过宋薇写的小说,里面有虐恋情深的故事。
里面的主角往往都会爱得惊天动地,乃至牵连无辜。
沈美娘委婉地问姜颂,会不会是他父皇当年做的——按那些小说的套路,可能是陈家收留了姜颂他娘,然后他爹就生气了。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被她丰富的想象吓住。
他随即笑出声,道:“我娘当年从皇宫逃跑出去以后,我父皇压根就没找到她……后来,他俩又在一起,也是因为我娘又短暂原谅他了,主动回京城来的。”
连姜颂都不知道二十年前西南发生过什么大事,看来陈家被灭门的案子,沈美娘只能去试探谢阁老,或者回绵州探查才能得到答案了。
姜颂却将沈美娘的凝神思考,当成她不相信,连连解释:“我真没骗你,我娘当年很厉害的!她不愿意的话,我父皇到死都不可能找到她。”
“我出生以后,我娘带着我四处游历,都没被我父皇找到,更别说她一个人了。”姜颂道。
沈美娘看姜颂误会了,道:“臣妾相信陛下。”
“陛下以前不是说,你八岁时发高热,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沈美娘问。
姜颂:“零星一些片段是记得的,而且我娘和我身边的人和我说过。”
他很是开心道:“我还在西南待过一段日子,说不定咱们还见过呢?”
沈美娘面上应道:“或许。”
但她知道两人肯定没有见过。
整个西南那般大,两人得多大的缘分,才能有机会见过?
再说沈美娘从小记忆过人,姜颂长得这么好看,她要是见过,肯定忘不了。
姜颂在这件事上,却格外不依不饶:“肯定见过,不过可能是匆匆一眼,然后就忘了。”
沈美娘只好点头:“嗯,肯定见过。”
她又喃喃道:“若我与你当真从小认识就好了……”
姜颂看沈美娘神情不对,问:“你怎么呢?”
沈美娘摇头,用力抱住姜颂,道:“没什么,就是觉得陛下说得有道理。”
不过就算两人从小认识又有什么用?
就算重来一千遍,沈美娘也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沈美娘长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陛下,你之前和我说臣妾就算杀人,肯定也是正当防卫?”
姜颂:“对……有什么事吗?”
“没有。”沈美娘摇头。
她就是有点好奇,等姜颂发觉他看错了人,脸上的神情该有多好看。
肯定会觉得她无可救药。
第48章 第48章怎么才能白头偕老?
姜颂总觉得沈美娘的神情不太对,他想追问,沈美娘却已经将他扑倒在床上,像是打算和他做那种事。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先疼得“嘶”的一下。
沈美娘连忙问:“臣妾是把陛下碰疼了吗?”
可是她压根没用力啊,这床上这么软,不会碰疼才对吧?
姜颂胸口的剑伤也不是早就好了吗?
那他在疼些什么?
姜颂也有些茫然地摇头:“没什么……我从小就这样,身体时好时坏。”
沈美娘不解。
姜颂解释:“可能是因为我父皇身体就差的原因吧……我小时候刚回皇宫的时候,身体也很差,我娘就是怕我在宫外头养不活,才把我送回来的。”
他眼里满是疑惑:“后来慢慢好起来,不过偶尔也会恶化一下。我在芙蓉谷的时候,身体也越来越坏,被叶先生追上后,太医给我治了病才又好起来。”
“但不知为何,最近我身子又越来越差了,”姜颂故作幽默,开玩笑,“兴许是我就适合在宫里吧,去了外面,我的身体也受不了苦。”
沈美娘听到这话,眉毛微蹙,问:“陛下,会不会是有人给您下了毒?又或是蛊?臣妾家乡西南那边传说就有人会下蛊,听说那东西就能害人于无情。”
姜颂摇头:“太医都看过了,都不是。”
那姜颂这是什么病?
沈美娘正在想这件事,姜颂伸手抚平她皱起的眉头,笑道:“不必担忧,肯定不会有事的。”
沈美娘盯着姜颂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反问:“真的?”
姜颂用力点头:“嗯!”
“好吧,”沈美娘没有继续原本想做的事,只是贴着姜颂的胸膛,“陛下,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姜颂回抱住怀里的人,道:“我会的,我会陪着你,直到我们都鬓发斑白。”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想到那时两人的模样。
两个走过漫漫几十年的人,还能在年老后,相偎在一起闲话从前共同的经历。
确实是一件想想就很浪漫的事。
沈美娘应道:“好。”
两人拥抱着躺在床上,沈美娘发现,原来这种不带丝毫情/欲的拥抱,竟丝毫不输给床笫之事。
当她紧紧抱住姜颂,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墨香时,就会觉得无比安心。
沈美娘沉沉睡去。
她又梦到了十二岁那年的事。
还是熟悉的火,像是从地下烧起来的,尖叫声和哭声,一声声往沈美娘耳朵里钻。
她感觉整个脑子都在嗡嗡响,眼前的幻觉逐渐清晰。
她额前的碎发都被火舌卷过,有奇怪的焦味弥漫开……
但在火场正中间,有个小女孩却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她抬头像是在和神灵祈祷,又像是在等着这场火把她也吞噬。
沈美娘靠近她,小女孩先一步转身看她。
她的脸上有飞溅的血珠,那些已经干涸了。
她手上紧握着的匕首沾满了血,那些血尚鲜热,顺着她的手不断往下滴着。
她也是“沈美娘”。
不过,她是十二岁的沈美娘。
小女孩盯着她只迟疑了片刻,就用手中的匕首的扎进了沈美娘的喉咙处。
她用力推开沈美娘,精瘦的身体爆发出无比巨大的力量。
沈美娘倒在地上,魂灵却一路跟上了那个她。
她慌不择路跑过长长的山路,中途不知道从窄窄的路上摔下来过多少次,却还是一瘸一拐地不断跑着。
沈美娘听到她不断道:“跑,跑,我要跑……”
直到到了山垭口,她才冷静下来,目光落在攥紧匕首的手。
她的左手上有一根多余的手指,很碍眼,很无用。
没有用的东西,那就不该存在,会拖累她被发现的东西,更不该存在。
沈美娘听到骨头被石头砸碎的声音。
也听到了刀刃割断血肉的声音。
这个声音,很像过年节时,七娘要给她做汤面前,切肉的声音,细心又缓慢。
小小的沈美娘,将断指放进同样小小的木盒里,又在里面洒满了家乡的土。
她回望连绵的山坳,前途也是同样看不到尽头的群山,但她只能起身继续飞奔起来。
“跑,跑……”
只有等到出人头地,只有权势地位都被她握紧的那一天,她才可以回到这里。
沈美娘从噩梦中惊醒。
她伸手去摸脖颈,才发现是姜颂的手搭在那里。
沈美娘轻轻挪开他的手,闭眼回想刚才的梦境。
虽是梦魇,但却无比真实。
十二岁的她就是那般冷血。
即使是未来的自己挡在她面前,她也会毫不犹豫杀人自保。
沈美娘望着身边姜颂对一切都毫无察觉的单纯的睡颜。
现在的她已经比那时候好多了。
那是沈美娘人生中最浑浑噩噩的一段日子。
她过往坚持的东西被打碎,又没有新的能支撑她的东西,还时时刻刻害怕被官差捉住。
后来十二岁的沈美娘,又经历了被沈温送给叶司马的事情。
她当时是真的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去死。
如果天底下,当真有能按一下就世界毁灭的东西,她一定会按到那东西坏为止。
但沈美娘现在有姜颂、有宝儿,还有青词、李姮……
她曾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当初那般重的戾气了。
可是沈美娘还是做了刚才那样的梦。
她知道,那是她从未真正放下的表现。只要与十二岁时发生的那件事相关,她就会控制不住露出她最扭曲、阴暗的一面。
她伸手戳了戳姜颂的脸,看到他下意识捉住她的手,嘟囔道:“美娘,别闹。”
眼前的画面越美好,沈美娘就越会想到梦中混乱又诡异的场景。
她垂眸,凝视着姜颂看了好一会儿。
倏地,沈美娘起身,在外殿的柜中,翻出了那把已经被搁置了许久的旧折扇。
自从沈美娘之前出宫去玉泉观后,姜颂可能是觉得每次她都需要和他说太麻烦,直接就允她时时能够出宫了。
宝儿不明白沈美娘为何突然要出宫去,但还是选择陪着她。
沈美娘看向韦阿宜,吩咐:“若是陛下问起,你便说我是出宫去苏尚仪府上拜访了。”
沈美娘当然没有去苏尚仪府上,她出宫后,遣了宫人去苏尚仪府上。
她则和宝儿换了寻常妇人的衣裳,往谢阁老府上去了。
可是马车还未到谢府就被人拦下,来人说是他们主子有情。
沈美娘似乎并不意外,就这般跟着那人走了。
她看宝儿不解,给她解释:“是沈温。”
她就是故意先去拜访谢阁老的。
沈温和姜颂不一样,他在她身边拼命安插的眼线可不少,可以说是时时盯着她的动向。
沈温如今对她如此“愧疚”,又这般“爱慕”她,当然不会看她去谢府。
不论沈美娘是去拜访,还是打探什么消息,沈温都只会害怕她受伤,或得罪谢阁老。
沈美娘不想主动和沈温牵扯上关系,当然得放诱饵叫他来主动找她。
就算万一被姜颂看到,她也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沈温身上。
沈温在京中的一处酒楼约见沈美娘。
沈美娘推门而入,沈温便向她抬眼看来。
他看到沈美娘脸上毫无惊讶的神色,不过片刻,就明白他今日又被沈美娘算计了。
沈温无奈失笑:“美娘,果真是天底下最懂我的人。”
沈美娘听到沈温有些暧昧的话,扯了个笑,拼命压制想翻白眼的冲动。
她道:“叶党的人不了解沈大人吗?那也难怪叶党斗不赢大人你了。”
沈美娘的意思无非是将两人的关系,与和沈温势同水火的叶党人放在一块比较。
沈温没有计较沈美娘的话,心里反而有些高兴。
如果不能被沈美娘爱着,那被她恨着,他也很甘之如饴了。
沈美娘坐下,将折扇从袖中取出,推到沈温面前。
她开门见山道:“这是沈大人的旧物,该物归原主了。”
沈温盯着那把折扇,眼中闪过震惊之色。
他试图不承认,道:“这把折扇,不是我的。”
沈美娘道:“确实不是你的,毕竟它是‘沈温’的,不是你的。”
“当年我救了你和沈温,你们二人都对真实身份支支吾吾。旁的我不清楚,但沈温不肯说出真实身份,想来是你告诉过他,逃难时最好不要暴露身份,以防有人起了歹心,被绑架,又或是被杀掉顶替吧。”沈美娘没有用疑问的语气,她很确定自己的猜想。
只是真正的沈温大抵没想到,在他死后,顶替掉他的会是这个在逃荒路上认识的,对他颇为照顾的“假沈温”吧。
沈美娘确实也说的一字不差。
但沈温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真正的沈温不是一直到死,都没有在沈美娘和青词面前暴露过身份才对啊。
沈美娘道:“真的沈温在死前背开你,偷偷给了我这把扇子。他说,叫我到南州投奔他舅舅,让我对外就说我是她妹妹。”
沈温惊得起身,像是不理解到极点:“那你为何当时不揭穿我?”
他并不知道真正的沈温,给沈美娘留了这个信物。
故而,当年他与沈美娘和青词二人到了南州后,第一件事就是顶替已死的沈温去认亲。
沈美娘既然知道,为何当时不站出来呢?
为何她在被送给叶司马后,也没有说出这件事呢?
沈美娘像是看出了沈温的疑惑,解释道:“我大字不识,礼仪不通,就算有信物,沈家多半也不会信。”
更何况就算是信了,她也只能沦为沈家的联姻工具,被嫁给南州的寻常士族。
但那不够。
沈美娘从蜀中一路流亡而来,可不是为了做个南州的小官夫人。
而沈温很聪慧,还能进京考试,沈美娘从一开始,就打算借着他来上京的。
“至于你把我献给叶司马时,我没揭穿你……沈大人可能不清楚,我在司马府上最初的日子很不好过,贴身的东西几乎全被收走了。”沈美娘道。
等她在司马府站稳脚跟,有了说话的机会,重新找回这把折扇时,沈温已经进士及第,投了谢党,成为沈家的荣耀了。
就算他是假的,也不会撼动他的地位。
沈温看着沈美娘,颇为愧疚:“美娘,我不是故意顶替……”
他不愿意美娘误会他是为了荣华富贵、名利地位,顶替他人身份的人。
沈温能接受天下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无耻小人,唯有沈美娘……他不想她误会他。
可他又不能将真相说出来。
沈美娘却道:“我知道。”
沈温惊诧地看着她,听到她一字一句道:“也许,我该叫你祝大人。”
这个假沈温能得到真沈温的信任,让那人一边相信他的话,从不对外人提及真正身份,一边又能叫真沈温把自己的身份经历告诉他。
除了这个假沈温救过真沈温外,恐怕也因假沈温的举手投足也像是钟鸣鼎食之家的风雅公子。
这些日子,沈美娘让宝儿在尚仪局多方打听,尤其是与一些命妇核对后宅之事后,从年纪和身份上来说,终于推断出了沈温的身份。
他是祝羽的儿子。
祝羽是从前蜀王麾下,最骁勇善战又出身蜀中郡望的儒将,也是九年前那场叛乱的主谋之一。
果然,沈美娘从沈温短暂的怔愣中得到了答案。
沈美娘道:“我不知道你冒充沈温究竟想做什么,但我想你肯定不愿意自己的身份被公之于众。”
“做个交易吧,我不会揭穿你的身份,也请你不要吐露我的过去。”沈美娘道。
她和沈温对视许久,最后看到他点了头。
沈美娘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起身就想离开,却又道:“还有一事。”
她道:“大人学‘沈温’学得出神入化,但是我希望,有一日,你可以把沈温的名字还给他。”
姓祝的不仅学了沈温的字迹,也学了他温和好说话的脾气,算是彻底顶替掉了他。
但沈美娘很讨厌这样。
“沈温”应该在这个世上也留下他自己的痕迹。
沈温:“好。”
沈美娘推门离开,从袖中取出姜颂送她那把金光闪闪的折扇。
她从酒楼出来,才发觉刚才下了大雨。
上京就是这样夏日多骤雨,来得快去得更快。
沈美娘小声骂了几句这古怪的天气,但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了撑着伞的姜颂。
但可能是被姜颂捉到太多次,沈美娘这次的想法已经变成——
怎么这次姜颂没到酒楼上去偷听呢?
他终于知道偷听不是美德呢?
第49章 第49章如果她是砂仁犯。
沈美娘和姜颂四眼相对。
她觉得姜颂跟个鬼一样,她不离开皇宫还好。
只要她一离开,他绝对马上跟上来。
比起鬼,沈美娘又莫名觉得他更像离不开主人的小狗。
沈美娘走上前,挽住姜颂的手,笑靥如花:“公子这是睡醒了,怎的会找到这里来,等了多久……”
她伸出手想拽住姜颂的袖子撒娇,
却被他躲开了。
姜颂这次难道真的有点生气呢?
沈美娘不知道姜颂误会了多少,假装生气:“都怪那个沈大人把我骗到这里来,我也不知道是他啊,不然我肯定不来。”
姜颂摇头,望向酒楼之上,道:“我没生你气,我是讨厌那个沈温。”
沈美娘问:“怎么说?”
“他是涉党争的人,当年就能做得出献美讨好上司,现在他总是找你,说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水!”姜颂愤愤不平道。
沈美娘看姜颂这是担心她,拽住他的手撒娇:“有公子保护我,他才不敢。”
姜颂听到这话,有些骄傲地轻抬下巴。
沈美娘看他这样,又问:“那公子怎么不直接上去呢?”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那样不就显得我在吃醋呢?”姜颂握着伞柄的手加了几分力气,“再说了,你又不是我的附属物,当然得有你自己的空间。”
他就是今日睡醒了起床气还没散,到苏云卿那里又听说沈美娘压根没去,然后才从宫人口中得知沈美娘是去谢阁老处了……
一路摸过来,却发现沈美娘是在和沈温听雨闲谈。
沈美娘都没和他做过这般风雅的事!
姜颂强调:“我绝对没有吃醋,我就是跑累了,还有起床气没散才这样!”
“好好好,我当然相信公子。”沈美娘道。
她伸手握住姜颂撑伞的手,歪了歪头,故作疑惑:“可是公子怎么还不把伞收了呀?已经没有下雨了。”
姜颂听到这话,脸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收伞。
沈美娘看他这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下雨都不知道往屋里跑,天晴了也不知道收伞……
沈美娘替姜颂擦了擦脸上的薄汗,调侃他:“公子,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姜颂也不知道沈美娘这话是在逗他,还是真心诚意发问。
他想了想,还是打算好好回答道:“所以,我才想和美娘你白头到老啊。”
他就想天天黏着沈美娘,最好一刻都不要分开。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愣了一下,蓦地笑出声。
她拥住姜颂:“好,那就白头偕老。”
沈美娘总觉得谈一生一世是件愚蠢至极的事。
在十几岁青春年少时,就把往后余生轻易许诺的人,不知道该说是太过不负责任,还是狂悖任性至极。
但在此时此刻,她也跟着成了这种人。
在姜颂看不见的地方,沈美娘的眼里有短暂的迷茫。
但她很快有了让自己心安的回答——
要是如实回答了,小皇帝肯定会生气难过,到时候还不是得花时间去哄。
那还不如说几句好听的假话哄他。
再说小皇帝的皇位稳如泰山,只要他不发癫,跟着他,不就是跟着荣华富贵?
和荣华富贵白头偕老,沈美娘是绝对愿意的。
那她也不算是骗姜颂。
两人眼里只有彼此,也就没注意到酒楼上垂眸看两人的沈温。
沈温就这样看着两人拥抱、诉衷肠,看到沈美娘满心满眼都只有姜颂。
直到两人离开,他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蓦地,他转身将案几上的杯盏全都拂落在地。
守在门外的侍从听到里面的动静,有些担忧地敲了敲门,问:“大人……”
沈温回过神来,温声道:“本官无碍。”
他听到自己这样温和的声音,怔愣许久,才压抑地低笑出声。
沈美娘如今一定很看不起他吧。
她肯定会觉得自己是个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的人。
像他这样使鬼蜮伎俩,给谢党做走狗的人,哪里能和陛下那种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天潢贵胄比呢?
可是……他原本也是啊。
沈温看着自己的手,如今这已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可他记得从前这双手的手掌上,是有厚茧的——那是常年持剑,日日不能懈怠才会被磨出来的厚茧。
沈温紧紧盯着自己的手,目光沉沉,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
“大人……”
门外又传来仆从的声音。
沈温回过神来,问:“什么?”
仆从道:“谢阁老派人,说是有要事相商,请你立刻前去。”
沈温立刻应下。
他心里隐约能猜到谢阁老可能会提到什么。
献美不成、选秀不开,想要把陛下对沈美娘的宠爱分开,就只能从沈美娘身上下手了-
关雎宫内,宝儿正帮沈美娘簪山石榴花。
“美娘,你之前不是说留着那些眼线吗?”宝儿不解。
沈美娘在李守义在她身边安插人手时,特地也留了别的一些人安插的人手。
当时美娘特地留了沈温、宁王和李守义眼线,宝儿就不明白。
现在她突然让宝儿把这些人全打发了,宝儿就更不理解了。
沈美娘道:“以前需要留着他们,给外头想了解我的人机会,让他们对我产生兴趣……如今,自然是不需要了。”
宝儿:“因为他们足够了解你呢?”
“算一个原因。”沈美娘扶了扶鬓边的花,“还有就是,我觉得,这个皇宫我可能也待不了多久了。”
宝儿惊道:“美娘,你说什么?”
她想起那日两人同去见了沈温,事后沈美娘没有瞒宝儿,把她与沈温的对话都告诉她了。
宝儿皱眉:“你那样做,不就是为了让沈温不出卖你吗?”
“是那样没错,可是我不信他。”沈美娘道。
见宝儿像是不明白,沈美娘仔细解释道:“没抛弃过我的人我都不信,更遑论抛弃过我的人?”
自从沈美娘上次找过沈温以后,他这些日子都没有再找过自己,也没有让他的眼线传过什么话。
前朝那些提议选秀,每天骚/扰姜颂八百遍的朝臣,也突然安静下来。
姜颂觉得这是那些人终于知道他不会选秀,放弃规劝他了。
但沈美娘却觉得这更像是山雨欲来前的短暂平静。
沈美娘看宝儿要哭,连声安慰她:“不过就算我在皇宫里呆不下去,宝儿你如今已经是尚仪局的典仪了,又有苏云卿罩着你,肯定……”
“不要!”宝儿打算沈美娘,“沈美娘,我告诉你,你必须好好的。”
宝儿说哭就哭,沈美娘拿她没办法,忙哄她:“好。”
“你就算要离开,你也必须带我一起。”宝儿抹掉脸上的眼泪。
沈美娘怕宝儿再哭,立刻答应:“我答应你,行了吗?”
宝儿这才哽咽着点了头,她又问:“可是美娘,就算你以前犯过错,也……不至于那般严重吧?”
叶司马、李守义,他们做过那般多的恶事,都能够苟活那么多年。
若不是沈美娘报仇,兴许,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和在意他们犯过的错。
“宝儿都不知道我究竟犯过什么错,就这般帮我说好话啊?”沈美娘反问。
宝儿这次没有否认,反而认真点头:“沈美娘,我知道你是好人……难道你还能杀人吗?”
沈美娘听到“杀人”两个字,脸上的笑意滞了滞。
旋即,她笑出声:“如果只是杀人也就好了。”
宝儿听到沈美娘这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不等宝儿追问,门外却传来通报声,说是陛下请沈美娘去紫宸殿一趟。
沈美娘点了点宝儿的额头,轻笑:“不要总是担心有的没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没路,你沈姐姐我也能凿开一条路来。”
宝儿捂住额头,想了想也觉得沈美娘说的有道理。
从她被阿娘托付给沈美娘起,就没跟着吃过苦——沈美娘总有办法。
沈美娘直到进殿才察觉到不对。
姜颂虽也总把她喊到紫宸殿来,不是让她研墨,就是把折子念给她听,问她的想法。
然后两人会讨论着讨论着,就腻歪到一块去。
但今日殿内还有其他人。
沈温、叶明舟都在,还有许多沈美娘不认识的人,在那些沈美娘不认识的人里,有两人最惹眼。
一个按年纪和气度,沈美
娘猜出他应该就是谢党领袖阁老谢凡。
另一个则跪在地上,看穿着打扮,似乎只是个平民。
那人背对着沈美娘,她看不到他的脸,但沈美娘心中竟隐隐有了答案。
姜颂看到沈美娘来了,道:“沈贵妃来了。”
他给沈美娘解释:“是这样……谢阁老说你可能是八年前西南一件大案在逃的犯人,朕知道你不可能,但他们就是不信。”
姜颂是真的相信沈美娘没做过。
在他眼里,沈美娘是会为毫不相干的人蛰伏五六年报仇的人。
沈美娘简直就是“人美心善”这个词最好的解释。
美娘才不会做坏事。
但落在旁人眼里,姜颂这就是明目张胆地袒护了。
一旁的谢党人也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偏宠这个沈美娘至此。
沈美娘却在听到这话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她的记忆好像被拉回了,那个湿热、窒息,充斥着血腥味和烧不尽野火的夏日。
“美娘,你怎么呢?”姜颂问。
他看沈美娘不对劲儿,也不管什么皇帝威仪了,直接走到沈美娘面前握住她的手。
沈美娘回过神,抬眼看着姜颂。
他的眼睛还是澄澈又明亮,好像永远不会沾染世间的尘埃。
沈美娘从姜颂手里抽回手。
她走到谢阁老面前,直接道:“敢问谢阁老,是什么大案?”
谢阁老也没想到这个沈美娘居然如此大胆。
要知道就算是先帝,当年看在他舅舅的身份上,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郑愔看出来谢阁老被冒犯的不满,道:“贵妃娘娘自己杀过人,难道自己都不清楚了吗?”
果然是这件事。
沈美娘退后一步,走到跪在地上那人的面前,抬起他的下巴。
确实是记忆中的那张脸。
不过那张凶狠、蛮横的脸,如今瞧着倒像是个可怜人了。
沈美娘松开手,站直身。
姜颂扶住她,他已经看出来不对劲儿,问:“美娘,你杀过人?”
“你杀人呢?”
十二岁的沈美娘被无数人问过这句话,而在将近八年后,这句话变成了——
“你杀过人?”
沈美娘看着姜颂单纯的脸,心里却莫名快意。
十二岁那个幼稚、天真、做事不顾头尾的蠢货,好像在她身上又活了过来。
沈美娘冷声道:“我是杀了人。”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人,轻蔑道:“你肯定也不敢说全部吧。”
毕竟,她是皇帝的妃子。
若今日姜颂当真要保她,也并非不无办法。
而那件事越是恶劣,今天死的人就会越多。
他们这些想把她拉下来的人,肯定只敢说她杀过人,不敢据实相告。
“我替他们说全。”沈美娘看着姜颂。
她此刻的眼是笑着的,但里面没有半分笑意,让姜颂回想起两人在南州决裂的那个夜晚。
沈美娘悠悠道:“是杀人,杀了十几个人,还都是虐杀。”
她像是一点也没将那些人命放在眼里,如同在与人谈论蜉蝣朝生暮死般轻浮。
“我还放了把火,把他们全都挫骨扬灰了。”
沈美娘看到姜颂眼里的错愕神色,心中哂笑。
看吧,她就是这般恶毒。
她才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50章 第50章沈美娘必须是沈美娘。
沈美娘平静地说出真相。
她看到姜颂先是不可置信,随即笑了一下,帮她否认:“美娘,你又在寻我开心吗?”
沈美娘不就是喜欢逗他玩吗?
说不定这次沈美娘也是。
但沈美娘依旧默默不语。
在她格外冷漠的眼神里,姜颂逐渐收敛了笑意。
他像是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深深看了沈美娘一眼,便转身对群臣厉声道:“今日贵妃娘娘是昏了心,说错了话,你们都知晓了吗?”
姜颂平日里都给人温和的印象,就算被谏臣的唾沫星子唾到面上,也从不见他生过气。
此刻,他如此决绝利落,让殿上的朝臣全都肃然跪下,不敢再言。
姜颂又道:“言卿、郑卿……这人你们先押下去,朕要亲自审问,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私动刑罚。”
“若是出了什么任何差池,朕拿你们试问。”
姜颂点到的两人分别是叶、谢两党的成员,一个是刑部侍郎,另一个是大理寺卿。
他就算再心思单纯,也看得出来,今日一事和两党的党争离不开关系。
姜颂要想维护沈美娘的清白,就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动这个证人。
谢阁老看出姜颂是有意偏袒沈美娘,正欲开口,就看到姜颂向他看过来:“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不论是为了那十几人的性命,还是贵妃的清誉,都断没有草草结案的说法。”
姜颂反问:“诸位爱卿说,对不对?”
叶明舟立刻道:“陛下圣明。”
叶党人把沈美娘视作他们一党的人,如今叶丞相也发了话,为了他们的利益,当然全都纷纷点头。
谢阁老见状,深知知陛下今日想压下这件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好也道:“陛下所言甚是。”
姜颂让众人都退下后,才拉住沈美娘的手,问:“美娘,人是你杀的,可是……你为何要那么做呢?”
沈美娘抬眼看着眼前的姜颂。
他眼里都是担忧,好像在他眼里,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可以理解,可以原谅。
即使到了这份上,小皇帝似乎都还觉得她是冰清玉洁的神女。
可惜,她不是。
沈美娘:“想杀就杀了,哪里来那么多理由。”
理由?
确实是有理由,可是那个理由她不是没有和人说过,但从来无人相信过,也无人愿意替她证明。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还是不愿意相信,坚持道:“美娘,我知道你爱说狠话……但这次不一样,你得和我说实话,我才能帮你查清楚。”
沈美娘轻嗤:“你查不到的。”
如果能自证清白,她当年就不会抛弃七娘和阿爹,独自一人离开家乡,更不会这些年,宁可对外说自己无父无母,都不敢牵扯旧事分毫。
那件事根本就很难查到证据,更没人愿意替她证明清白。
沈美娘小时候最喜欢做好事、救人于危难,她盼望着也被奉为神灵。
和月神娘娘一样受人祭拜,为人尊崇,让爹娘不必再避世而居。
可是十二岁那年,那些被她救下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证明“虐杀”的真相。
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说半句好话。
彼时这件案子几乎都无法得到公正审理,又遑论是如今呢?
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人心更加凉薄,也足以让有心之人抹去一切痕迹。
谢党人抱着将她拽下泥潭的想法,恐怕在他们找到今日那人时,也细心地将当年旧事为数不多的证据彻底清除了。
姜颂说他要查?可他怎么查,又从何查起呢?
黔中到上京迢迢几千里,又有谢党人横亘其中,姜颂就算是皇帝,又能拿到什么证据?
姜颂还是摇头:“美娘,我可以的!这世上一切发生过的事情,一定都会留下痕迹。只要你和我说清楚当年具体的情况,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帮你查清楚。”
沈美娘被姜颂的话说得动容。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小皇帝还真敢说,他难道还能叫死人说话不成?
沈美娘轻笑:“陛下既然如此笃定,那不如先去查试试?”
等这个小皇帝去查来查去,发现他什么都查不出来的时候,自然就会死心了。
他就是这辈子没吃过苦头,才会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才会和十二岁的她一样愚蠢。
姜颂朗声答道:“好!我一定会把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他像是为了让沈美娘再放心些,故意笑得比往日里还要灿烂,道:“美娘,我一定会还你清白的……我们不是还要白头偕老吗?”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眼里是一闪而过的失神。
这个小皇帝怎么总是在记这些话上,记忆力好得出奇啊。
沈美娘盯着姜颂明亮的眼睛,默然片刻,很轻地应了一声-
自从那日在大殿上一别后,姜颂应该是全心全意投入去查那件“旧案”了,沈美娘一连好多日都没见过他。
沈美娘也不知道姜颂使了什么法子,反正她可能是
在逃犯人这件事并未流传开。
但她这些日子也没闲着,而是让人找了一幅大燕地图给她。
沈美娘拿笔将家乡和上京连在一起,更觉山高水远,想要查清真相会有多难。
姜颂那个笨蛋现在肯定后悔自己夸下海口了,也可能越查越觉得证据确凿,知道她就是那般“可怕”的一个女人。
沈美娘垂眸盯着地图上的线,又听宫人传报,说是太后娘娘唤她去寿康宫。
除了她刚入宫时,谢太后见过她一面,与她说了许多奇怪话外,太后就一直再没有唤过她。
沈美娘也不知道谢太后突然喊她做什么。
但等她进了寿康宫,就很快明白了谢太后的用意了。
谢太后屏退其他宫人,只留了心腹女官在殿内。
她道:“这几日你的事,哀家也知道了。”
沈美娘听到这话有些意外。
但仔细想想,她又能理解谢太后知道这件事不算多困难。
就算谢太后如今深居简出,但她是谢阁老的女儿,又在宫中生活了这许多年。
想来谢太后若是有意,肯定有的是办法打听朝堂上的事。
“你的那件事,皇帝恐怕也替你翻不了案。”谢太后道。
沈美娘当然知道这一点,不然就算她当日陷入当年的偏执情绪中,也不会在大殿上承认。
沈美娘之所以承认,就是她比谁都清楚,这件事几乎不可能查得清楚。
谢太后看沈美娘不语,像是有些心不在焉,没觉得她失礼,只以为这孩子是在担心自己的命运。
“这是假死药,你喝下它,后面哀家会想办法送你离开京中。”谢太后叹了口气,“你也是可怜。”
谢太后知道沈美娘帮陈盈复仇,报复李守义的事……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怎么都不像是会犯下那种大罪的人。
再说当年沈美娘不过十二岁,比小孩子也大不了几岁。
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能杀十几人呢?
但偏偏就是没有能替她证明清白的人证和物证,反倒是证明她做过这些事的证据只多不少。
沈美娘看着眼前的假死药猛地抬头。
这个谢太后虽之前说过那番奇怪的话,但她——真的会这般好心?
谢太后误会了沈美娘的怀疑,道:“陛下,不会保你的。”
如果是先帝,或者说,换了其他任何一个皇帝,就算沈美娘是杀了人,只要皇帝足够喜欢她,都可以轻而易举给她遮掩下来。
但偏偏那个人是姜颂,他嫉恶如仇,绝不可能徇私枉法。
谢党里不乏给姜颂授过课的官员,他们当然也很清楚姜颂的脾性,才会抓住沈美娘杀过人的事做文章。
沈美娘当然也明白这件事。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犯的错,必须得严严实实捂一辈子。
但她又想光耀门楣,想让七娘和阿爹过好日子。
皇帝从一开始就是她想攀附的对象。
因为沈美娘知道天底下能包庇一个死囚犯的人,只有皇帝。
就算是丞相、王爷,他们也会忌惮文官的弹劾,说不定就为了自保,随手赐死她。
唯有皇帝,说一不二,睥睨天下,就算父子聚麀、残害手足,也没人敢指摘。
可偏偏这个皇帝是姜颂。
沈美娘知道姜颂的性格,即使他不是宋江江……他也决不会爱一个杀人犯的。
沈美娘看着眼前的假死药,这个谢太后给她的确实也是一条出路。
这也比她自己想金蝉脱壳的法子要好。
但就在她的手将要触碰到杯盏时,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都给朕退下——”
姜颂冲进殿内,看到沈美娘面前摆着像是毒酒的东西。
他走上前拽住沈美娘的手,挡在她身前,质问谢太后:“母后这是做什么?儿臣素来敬重母后,将您从东都行宫迎回,尊您为太后,您就是如此待儿臣的吗?”
她居然趁他最近忙,就来欺负沈美娘!
沈美娘看姜颂误会了,小声道:“不是毒酒,陛下你误会了。”
这个姜颂怎的今日跟个小炮仗一样,劈里啪啦不分青红皂白就闹啊。
他该不会是最近查案,查得脑子神志不清了吧?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又看了看那杯酒,还是选择继续道:“母后,这次儿臣便作罢……若有下次,这杯酒就应该谁给的,谁来喝了!”
“儿臣告退。”姜颂拉着沈美娘就走。
离开寿康宫后,姜颂将沈美娘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遍,才松了口气。
他问:“你不要一声不吭就到寿康宫来,谢党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狠着呢!”
沈美娘看姜颂难得这般生气,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这一摸她才发觉姜颂清瘦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脸颊瘦削许多,少年的眉眼逐渐褪去稚气青涩,向成熟沉稳转变。
沈美娘收回没摸够的手,才道:“陛下,既然知道谢党不是好人,为何还要任用他们呢?”
“美娘,你总说我单纯,你不也是吗?不管是叶党,还是谢党,他们有几人是好人?”姜颂反问。
都搞党争这种你死我活的东西了,这两党里都不会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
他平日里看在师生情谊上和叶先生来往更多不错,但那也只是平衡手段罢了。
谢党雄踞朝堂多年,党羽又多旧日望族和开国勋贵出身,父皇才会有意扶持叶党与之为敌。
他也才会故意偏倚叶党。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看他的眼神更复杂。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姜颂不笨,也知道他其实很明白该怎么做皇帝最好。
姜颂只是自己不想被同化,才不那样做而已。
沈美娘点头:“陛下说的有理。”
她想起谢太后刚才说的话。
这次姜颂应该不会保她,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沈美娘试探问:“陛下最近帮臣妾查案子,可有查出什么东西来?”
姜颂摇头,但他怕沈美娘难过,立刻道:“美娘,我一定能查出来……就算不行,我也会保护你的。”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会这般说,她轻笑:“陛下,这是打算徇私枉法?”
“不是!我知道沈美娘你不会做那种事的。”姜颂道。
沈美娘以为姜颂会越看证据,越确信她是个恶人,然后为他过去瞎了眼懊恼。
但她没想到姜颂会是这个回答。
姜颂和美娘细数:“你我初遇,你就能救素不相识的我,我记得的,那时你原是不打算救我的。”
“可我只是说了个‘请’字,你就改了主意。美娘,我知道的,只要别人把你当人,你也绝对会把别人当人。”姜颂道。
如果沈美娘不把谁当人看,那一定是那人先不把美娘当人看!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愣住。
她早就记不清两人初见了,却没想到姜颂记得如此清楚。
“还有你对宝儿的好,细心引导宝儿一点点成长,更不要提你敢和李守义对着来了……”姜颂拉住沈美娘的手。
他的眼里盛满夏日明光,叫人移不开眼。
他道:“美娘,我不是徇私枉法,是……我是相信你,我会一直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那天。”
大不了他就像查巫蛊案、谋反案般,投入数不清的成本进去,就算被后世诟病荒唐,他也无所谓。
“我一定还你清白。”姜颂道。
沈美娘却迟迟不语。
许久后,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问:“值得吗?”
“当然值得!”姜颂握住沈美娘的手
更用力几分,“美娘,你怎么会觉得不值得呢?”
沈美娘错愕。
下一刻,姜颂用力拥住她,在她耳边道:“就算,我是说万一……就算这件事当真查不出结果。”
“沈美娘,我也一定会保护好你。”姜颂道。
“我可以不是宋江江,也可以不是姜颂,就算彻底被这个时代同化都没关系……但,美娘,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沈美娘。”姜颂许诺道。
他想,他还是辜负了妈妈的期待。
他做不到不被这个时代同化,就像他做不到不爱沈美娘。
别说他相信沈美娘不会做坏事,就算她真的做了……他也只会继续自欺欺人、扭曲地爱她。
沈美娘从姜颂的怀里挣脱,退后一步,她盯着姜颂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在姜颂觉得奇怪,打算开口时,沈美娘却忽然上前,踮脚抱住姜颂。
她道:“你不能被同化,我喜欢的也只是这样的你。”
沈美娘心里已经有了方案。
既然姜颂都能为了十二岁的那个沈美娘做到这个地步,那她也不应该苛责那个不懂事时的她。
就算上京回故地千里迢迢,这次沈美娘也要回去把这件事查清楚,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但在那之前,沈美娘还想和姜颂做一件事。
沈美娘突兀地开口:“陛下,再过几日就是臣妾的生日了。”
她想和姜颂一起过个生辰。
姜颂听到沈美娘的话,追问:“美娘,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呀?”
沈美娘道:“六月二十三,是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候。”
她已经快八年没过过这个生日了。
为了不暴露身份,她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与人提过这个生辰。
沈温给她做的户籍上的生辰也只是两人到南州那日。
姜颂不知道沈美娘心里的打算,只觉得他又更了解她了。
他点头,笑道:“好,美娘,我一定给你一个难忘的生辰。”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有点心虚。
她难不难忘不知道,但姜颂应该是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