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她要荣华富贵。
沈美娘回握住宋江江的手,却很快被他手中的温暖激得清醒过来。
她迎着宋江江坚定的目光,注意到他脸上向外不断渗血的伤口,还有他身上浓得有些刺鼻的血腥味。
沈美娘不知道这血腥味是源自少年身上的伤口,还是那些护卫的血。
她问:“你把那些人都杀了吗?”
宋江江早有准备,邀功般笑:“没有!你不是说不要随便拔剑吗?我都没下死手,只是把人打晕了。”
“是吗?”沈美娘语气沉沉。
宋江江这才发现,沈美娘似乎不想要他这个回答。
沈美娘又问:“你不是要去救那些人吗?这么快就救完呢?”
宋江江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我找叶六问清楚了,他近期卖掉的人我都救了!还剩下的人,我后面会拜托别人帮忙。”
他是从宫里偷跑出来的,叶先生发现他不见了,肯定会追上来的。
自己到时候再将这件事托人告知叶先生,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赶回竹屋时,发现你们都不见了。幸好赵娘子告诉我,你是被带回司马府了……我都听说了,叶司马要将你献给贵人,幸好、幸好我赶上了。”宋江江满脸庆幸。
沈美娘看他这般单纯,眼中的情绪越加复杂。
她早就习惯了被抛弃、被背叛,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了。
可是,为何上天要在这时候,让她遇上宋江江。
宋江江又许诺:“美娘,我们逃吧!我们带着宝儿和青词,一起去我娘的家乡。如果到不了那里,我们就私奔到天涯海角!我会很努力挣钱,帮你脱贱籍,养活我们大家的!”
沈美娘默默不语,被宋江江眼中的真诚感染,有片刻动摇。
她闭了闭眸,再睁眼时,眼中又带上了三分笑意:“不。”
沈美娘笑着将手从宋江江的手中抽出:“小剑客,我要荣华富贵,你一个江湖剑客给得起吗?”
她的目光在少年染血的衣衫上流连,眼中却满是鄙夷和不屑。
宋江江听清沈美娘的话后,不可置信:“沈美娘,你这是又在逗我吗?”
他知道的,沈美娘最喜欢逗他了,总是说些奇怪的话惹他脸红、惹他心弦拨动。
宋江江无比希望,她这次还是在逗弄他。
“我可没闲心逗你。”沈美娘冷笑,“你真以为你娘的家乡存在?你当真以为我们能私奔?别说你那些可笑的想法了。”
沈美娘故意刺激宋江江,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
他是个很好的人……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宋江江质问:“可是你不是都说了要和我成婚吗?”
“对啊。”沈美娘很是爽快地回答,“我是答应要和你成婚,可我又没说要和你私奔,要为了你放弃荣华富贵。”
沈美娘伸手抚摸宋江江的脸:“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你愿意的话也可以陪着我。”
沈美娘娇媚一笑,蛊惑道:“就算我被献给贵人又怎么样呢?我们还是可以做夫妻啊?反正那叶丞相也一把年纪了,肯定不会夜夜找我,他不在的时候咱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江江攥紧她不安分的手,让沈美娘不能继续抚摸他的眉眼。
他像是没想到沈美娘会说出这种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原来从一开始,沈美娘就从没想过真的和他做夫妻吗?
沈美娘眨了眨她好看的眼睛,一脸无辜:“我没有胡言乱语,这样不好吗?贵人花钱养我,我再花钱养你,咱们就不用担心没钱用了。”
她没被宋江江捉住的那只手,柔柔搭上宋江江紧握着的手:“就算我和一百个男人上/床,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又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你。”
宋江江听到沈美娘这句话,终于猛地甩开沈美娘的手。
他总是笑着的眉眼,此刻被暴戾和不解的情绪萦绕:“你根本就没喜欢过我!你这种人说爱情,根本就玷污了爱情。”
“不。”沈美娘也被宋江江的话激起了怒气:“这也是爱,只是我和你不一样。”
“我的爱不能只给你。我得分一大半给我自己,剩下的还得分给父母,最后再分给荣华富贵和你。宋江江,我已经给了你,我能给的最多的爱。”沈美娘一步步走向宋江江。
她哂笑:“宋江江,你以为你就有多爱我吗?”
“你所谓的心动,所谓的喜欢,十之八/九不过都是我的算计。”
沈美娘笑意愈浓,宋江江却从她的笑容里品出一丝悲凉。
可沈美娘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先开了口:“你说你喜欢我,可是宋江江我告诉你,沈美娘从来就不只有娇媚、伶俐、生动这一面。”
“你喜欢的这些,都是需要荣华富贵滋养的。我就是喜欢权势荣宠,就是爱慕虚荣,就是想要做人上人!”沈美娘拔高了声量。
沈美娘突然将系带一松,扒拉开整件上襦,大片的雪白肌肤暴露在宋江江眼前。
但此刻两个人谁也不服谁,让这个本该充满情/欲的动作,更像是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沈美娘用力拽住宋江江的手,贴到她胸口,她那颗满是欲望野心的心脏,隔着肌肤血肉,在宋江江的手下有力地跳动。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沈美娘的“另一面”。
宋江江有些错愕。
不是讨厌,只是他发觉自己真的很没出息。
直面野心勃勃的沈美娘,他居然没那般生气了,还有些许理解她,甚至……他竟然愈加被她吸引。
“新”与“旧”的碰撞和争鸣,像“春/药”般让宋江江沉迷。
沈美娘却将宋江江的怔愣当成了厌恶。
她扯了个嘲讽意味的笑:“宋少侠,这才是完整的我,如果你做不到爱我的所有……”
“那么,你根本不配说你爱我。”
沈美娘将他一把推开,自顾自整理起整理凌乱的衣裳。
“我……”宋江江想要解释。
他能接受乃至喜欢她的另一面,可是他确实给不了她要的荣华富贵。
宋江江不想回皇宫去。
他讨厌那里。
他更不能接受和沈美娘保持她说的那种关系,他做不到看沈美娘偎依在其他男人怀里,卖笑讨生。
沈美娘整理好好衣裳,就看到宋江江转身离去的背影。
看吧。
没人会喜欢真正的她,就算被她的美貌吸引来,就算被她的笑容留住,但只要看清她的真面目都不会再喜欢她的。
不过这次不一样。
这次是她亲手抛弃了不属于她的人。
宋江江却在刚走两步后,又回转过身来。
沈美娘看到他解下了腰间的玉佩。
那块她之前一直很好奇,却不好开口找宋江江要的玉佩。
“我没骗你,我爹确实是当的大官,你拿着这玉佩做信物,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宋江江把玉佩放到沈美娘手里。
将玉佩放到她手中后,他又深深看了眼沈美娘,似乎想将她的容颜刻在脑海里般。
他道:“愿你所想皆可得——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希望沈娘子你想要的,都可以得到。”
旋即,宋江江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沈美娘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落回手里的玉佩上。
这是块上好的羊脂玉,雕的图样沈美娘不认识。
她只攥紧玉佩,像是要将它捏碎般。
半刻钟后,司马府的人才发现院子里的异常。
宋江江却早已离开了司马府。
他这段时间四处奔走救人,时不时往返于黑市,自然也听说了南州要来大官的事。
不过他确实没想到来人会是叶先生。
他原以为叶先生起码得再过两三个月,才能发现皇宫里那个“病重”的自己是暗卫假扮的。
不过正好,叶先生既然就是叶司马想要笼络的那个大官,那这件事也好办许多。
宋江江到卖书的铺子租了纸笔写下一封信。
他从黑市上打听到了卢刺史安顿叶丞相的地方,趁着夜色潜入府中。
他将信放到房中的书案上,思索片刻后,又解下腰畔的长剑放到案上。
叶先生肯定认识他的字迹,但字迹终究可以模仿,为了让叶先生彻底相信这封信的内容,他必须得留下信物来。
玉佩已经叫他给了沈美娘,那还能证明他身份的,就只有这把父亲在他学武时,命铸剑大师为他所铸的剑了。
宋江江放下一切,翻墙离开。
刚才招待叶丞相的宴会上,叶司马想把叶随推荐给叶丞相,没成想叶丞相考问了他一番,害他丢脸不成,还说他需继续进学。
叶随憋了一肚子气出来散步,没成想正好看到了宋江江一闪而过的背影。
他之前想除掉这人没成功不说,还被沈美娘知道损了他的面子,就连叶六现在也不敢替他再做事了。
新仇旧恨叠在一起,叶随又正缺个发泄怒气的人,立刻道:“跟上去!”
他这次要亲自给宋江江一个教训。
宋江江没能如计划那般带走沈美娘,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里烦闷,就想着先出城散散心,他格外想去上次沈美娘带他去的水边。
那里的水很干净,环境也很清幽,而且……只要想到那里,他就会想起沈美娘为他跳舞的夜晚。
那晚的风温柔,月色皎洁,沈美娘看向他的目光也全是柔情。
可沈美娘说那些都是她刻意为之……
不是的。
宋江江终于确信,他的喜欢根本就不是沈美娘说的那般,是被她引诱的。
他就是很喜欢沈美娘,喜欢她的恣意、潇洒,喜欢她得逞的笑,喜欢她轻佻的眉眼,也喜欢她的野心勃勃,她的不服输、不认命。
沈美娘的所有,他都无比喜欢。
他要去告诉她这件事。
他宋江江喜欢她沈美娘,跟什么引/诱、勾引都没关系,他才不是那么庸俗的人。
宋江江刚准备回城,就发觉了周围的不对劲儿。
有人在追他,听脚步声不像是一般人,更像是从小习武、会注意掩盖行踪的人。
宋江江佯装尚未察觉,目光却注意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块石头。
在状似没有察觉地走了几步后,宋江江捡起地上的石头,凭着脚步声判断出来的方向砸了过去。
听到一阵惨叫后,宋江江向深林里跑去。
他眼下手中没有剑,来人有五六人,直接动手恐怕是打不过。
林中树木高大茂密,又有地形可以遮挡,或许还有可能成功。
但叶随这次找了好几个高手,宋江江的石头只打中了其中一个,另外四人很快挡在他身前。
宋江江与他们打斗起来,他赤手空拳,对方手里都有刀剑,难免有些不敌。
最重要的是,宋江江发现他身体变得虚弱了很多。
他从小就这样,身体时好时坏,连太医都看不出来原因。
上次在那家黑店时也是这样,当时如果不是突然变得虚弱,他也不会受那般重的伤。
只是在遇到沈美娘之后,他的身体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宋江江终究不敌几人,被他们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叶随这才从树后走上前来,像看蝼蚁般俯视宋江江:“上次叫你侥幸跑了,这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宋江江抬眼盯着叶随,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害怕恐惧,更像是全然没将他恐吓的话放在眼里。
这样的眼神无疑更激怒了叶随。
他拔/出其中一个杀手手中的剑,猛地扎在宋江江手上。
看到宋江江疼得忍不住晃了晃,他志得意满地笑了:“不是挺能耐吗?不是仗着你有身好本事,就在沈美娘面前露脸吗?”
宋江江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终于染上愤恨:“你这是要杀了我吗?”
叶随轻描淡写道:“不,那多便宜你。我待会儿就让人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再挖掉你的眼睛,叫你以后只能像条狗一样活着。”
宋江江问:“你做出这种事,你以为你就不会有报应吗?你以为天理昭昭,律法铁条就治不了你吗?”
叶随耸了耸肩:“在南州城,爷就是天理,爷说的话就是律法铁条!”
宋江江听到叶随的话,又想起沈美娘和她说的,叶六敢胡作非为就是因为有人撑腰的缘故。
娘亲果然就是骗他的,那些书也是哄他的。
这世上才没什么C市,才没什么明州仙山,更没有什么公理正义。
他坚持的所有东西根本就没有意义。
那些东西只会让他活得内耗、活得痛苦,让他连想帮助别人都心有余而力不足,让他就算……就算有了喜欢的姑娘,也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外,毫无价值。
那些所谓的自由平等、公理正义,都是不该存在的、无用的。
父皇说得对。
这世上,唯有权力才是最有用的。
有了权力,想要的,自然都会得到。
宋江江觉得身体似乎不像刚才那般虚弱,重新有了还手的力气。
叶随没有注意到宋江江的变化,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动手啊!”
可就在其中一人举起剑向宋江江的手臂刺去时,他突然挣
脱开按住他的两人。
他反手握住那剑刃,鲜血顺着他握住剑刃的地方不住往下滴血。
他像是感觉不到一丝痛意般,趁着持剑之人怔愣的契机,一脚踢中那人的胸口,将剑夺了过来。
那几个和宋江江交手的杀手也有些意外。
这人就像是突然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般,出手极为狠厉,招招都是取人性命的狠招。
内力似乎也深厚不少,几人很快就有些不敌。
叶随见势不妙,趁着几人还在缠斗,拔腿就跑。
宋江江没有去追叶随,想着料理完这几个杂碎,再去追他就是了。
几人很快就被宋江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宋江江提着剑,目光无悲无喜地走近其中一人。
月光短暂地穿过云层和林翳,洒在少年的眼里,将里面的漠然和冷血照得一览无余。
只要他今夜挥下这剑,他就会彻底杀死那个叫“宋江江”的幼稚鬼,存活下来会是更适合这个时代的“姜颂”。
就在他的剑快要挥下时,那人连连告饶:“这位大侠、大人!小的做这行也是为了讨口饭吃,您、您就饶了我吧!”
宋江江的剑在碰到那人脖颈时停下。
那人见求饶有用,又继续哭诉:“小的上有老母要养,下有儿女需要教育,妻子也常年多病需要吃药……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小人吧!”
宋江江过往虽然读了很多圣贤书和那些“札记”,但他对贫穷和底层人其实没有太多了解。
幼年时,和母亲总是改换住所、云游四方,但也从未缺衣少食。
加之他发过高热,早就将那些不太愉悦的记忆淡忘。
直到在南州的这段时间,他认识了沈美娘,才切身明白一碗红糖水的重要性,才知道农家人的生活有多不易……
即使不做“宋江江”,只是做“姜颂”,他也无法再对这种弱者挥刀。
如果他不杀眼前这人,或许他的子女就能念得起书,不会被人笑话白字先生,或许他的女儿就有母亲在她来月事时给她熬红糖水,或许……会多一个家庭幸福。
宋江江将剑掉了个头,没有取他性命,转用剑柄把那人拍晕。
可他的身体又变得古怪起来,刚才受的伤也隐隐作痛,他有些体力不支地用剑撑着身子。
那几个只是被他打伤的杀手见状,立刻重新捡起武器扑上来。
宋江江躲闪不及,身上又中了几刀,就在此时山林里闪出两个黑影。
他自然知道那两人是谁。
宋江江握着剑,晕过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下杀手。”
也许,他们也是别人的父亲,也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沈美娘说过叫他不要随便拔剑。
他果然……还是不能彻底成为“姜颂”-
沈美娘把玩着手里的玉佩,仍就没有丝毫睡意。
她今日说的那些话既是她的真心话,也有她想要逼走宋江江的意思在。
已经过了子时,叶司马和叶随今夜说是去赴什么宴了,今夜恐怕是回不来了。
等到明日她就要被献给叶丞相了,今夜这场宋江江带来的意外不会被他过问。
门被人推开,凉风吹得蜡烛晃动。
沈美娘头也没回,心中早就有了数:“宋江江,已经离开南州了吗?”
她当然不会让宋江江一个人离开。
叶家的家丁刚问完情况,沈美娘就让青词去追他了,让青词一定要看到宋江江平安离开南州城才行。
青词:“娘子,我看到宋少侠进了叶丞相在南州的处所,还把他的剑留在了那里。出来后,宋少侠就出城了,看样子是往芙蓉谷去了。”
“除此之外,还有人跟着他,我瞧着像是黑市上的杀手。”
沈美娘猛地将玉佩揣进自己的袖子:“你怎么不跟上去?”
青词解释:“娘子,您只是让我看着宋江江出城……”
“够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是担心我和宋江江私奔,就不能完成答应你的事。”沈美娘打断青词。
“带我出城!”沈美娘用攀膊将宽大衣袖收拢,动作干净利落:“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但宋江江他不能死。”
青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带着沈美娘从司马府上离开。
临走时,两人还叫醒了尚在睡梦中的宝儿,将她送到了赵大郎处。
一路上,沈美娘都在思考究竟是谁会对宋江江下死手呢?
难道是叶六?
她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叶六的事是她让赵大郎和青词处理的,给他的教训够让他躲着她和宋江江走了。
那还能是谁呢?
还有谁那般恨宋江江,竟然花钱去黑市买凶,也要除掉他呢?
难不成是宋江江之前得罪的人?
他不是说他当真是大官的儿子,那说不定是他家里和他争家产的兄弟、叔伯什么的?
沈美娘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糊涂了。
她只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让宋江江死。
“再快些!”她催促骑马的青词。
从南州城回芙蓉谷有很多条路,但她前两次和宋江江往返都是走的同一条。
她只能赌,这一次宋江江走的也是那条路。
出城半个时辰后,她渐渐绝望,那些人想对宋江江动手,肯定不会在官道上动手。
定然是将他带进密林深处杀掉,又或是将他杀后抛尸,抛进死水潭、抛进枯井、抛到人迹罕至的深林……
哪里都有可能。
那个爱笑的、正直的少年,会永远长眠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直到腐烂,也可能等不到腐烂,就被鱼虾、蛇鼠、野狼啃食殆尽。
沈美娘眼中渐渐被偏执、疯狂的神色填满。
突然青词勒马停下,沈美娘急忙问:“找到宋江江了吗?”
“这里有好几匹马。”青词道。
谁会大晚上在荒郊野岭放马呢?
两人从马上跳下来观察这片草地。
还好只是刚入秋,南州草木大多也是经冬不败的,地上的草还算葱郁。
虽然看得出来足迹有所掩盖,但青词在这方面还算是经验丰富,很快就辨认出那一队人是往哪里走的。
沈美娘立刻循着痕迹飞奔起来。
她害怕自己去晚了,小剑客万一打不过。
谁知才跑了不到一刻钟,她就和一个黑影撞上。
沈美娘喜出望外:“小剑客,是你吗?”
那人疑惑道:“美娘?”
沈美娘听出来了这是叶随的声音,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仿佛凝固住。
这是她都没想到的,最可怕的一种结果。
叶随最是小心眼,从小也无法无天惯了,他在宋江江身上吃过亏,肯定恨不得杀了他。
这人兴许不只是杀了宋江江那般简单。
他会折磨、凌辱,再叫人虐杀他。
沈美娘强撑镇定:“是我。二公子,这般晚了,还来这郊外做什么?”
叶随反问:“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出城看看风景,就逃了今夜的宴会。美娘,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我来找人。”沈美娘凑近叶随,抱住他柔声道。
两人隔得近,她就能清楚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叶随:“什么?”
沈美娘笑得更加温柔,不打算继续和叶随虚与委蛇:“叶随,你刚才是不是杀了人?”
叶随没想到沈美娘会突然这般问。
他刚才叫人教训宋江江,怕他们打不过,就自己先跑了。
但叶随肯定不能这么和沈美娘说。
他堂堂一个贵公子,带了五个杀手来,结果还打不过宋江江一个人,岂不是太丢面子了。
叶随笑道:“美娘是知道了吗?就是那个宋江江,你不是打发走了吗?今夜他又冲撞了我,我瞧他不顺眼,就让人把他杀了。”
沈美娘这般爱他,肯定不会就因为他杀了个小剑客就和他生分吧。
“你杀了他。”沈美娘很平静地重复。
叶随觉得眼前的沈美娘变得陌生起来,不知为何有些冷汗
涔涔。
今夜的明月已经躲进了云里,天黑漆漆的,叶随看不清沈美娘的脸。
如果他能看到,就会发现她那张总是笑吟吟的脸、那张漂亮过头的脸,此刻已经被愤怒扭曲,让人见之生畏。
叶随不知道沈美娘的变化,上前揽住她:“你是来找他的?一个小剑客而已,杀了就杀了。美娘,你不会为他和我生分了吧?”
沈美娘笑:“叶公子说得对,一个小剑客而已。”
叶随跟着她笑起来,但下一刻,他就被她一脚踹倒在地。
沈美娘瞪了一眼想上前阻止的青词:“滚远点。”
叶随没想到平日里温柔小意,没骨头、没脾气的女人,此刻居然会如此可怕。
他挣扎着想起身,就被沈美娘又踹了一脚,膝盖直接跪在地上,膝盖骨像是要碎掉般钻心的疼。
“宋江江是死了,可是我心里不舒服。”沈美娘扯了个笑,“杀人是要偿命的。”
“就算他只是一个小剑客,也得有人给他偿命。”
沈美娘搬起一块巨大的岩石,往叶随的肩颈砸去,连带着把他头上的玉冠都给砸落在地。
叶随痛呼一声,额头和脖颈都被砸得鲜血淋漓。
沈美娘却并不打算就这般放过他。
她拎住叶随散开的头发,就要将他整个人往石块上砸去。
像是不看到他脑髓被砸出来,呜咽着咽气,就不罢休一般。
叶随连连讨饶:“我没杀他!我没杀他!”
闻言,沈美娘在叶随即将撞上石块时,扯住他的头发将他扯回,俯身逼问:“你说什么?”
叶随:“我、我的人和他打得有来有回,我先跑了。”
“你说真的?”沈美娘问。
叶随举手发誓:“我发誓、我发誓,比真金还真。”
沈美娘这才甩开像滩烂肉的男人:“他们在哪?”
叶随指了个方向:“前面的深林里,不、不远……”
沈美娘几乎刚听到这话,就拔腿往密林深处跑去。
“娘子!沈美娘!”青词跟在她身后的声声疾呼,她都置若罔闻。
沈美娘心头只有一个想法。
宋江江不能死。
他是单纯幼稚到可笑,看事情、做事情都透着股涉世未深的傻劲儿,可是……他不该死。
他什么都没做错,他才不该死。
沈美娘逐渐闻到了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不是叶随身上那种淡淡的,只是经过血腥之地而留下的味道。
是人的血肉被划开、刺破,又躺了许久,才会有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沈美娘靠近那血腥味的源头,看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她猛地跪在地上,感觉自己的手脚一个劲儿抖动着,都不听自己的话了。
“宋江江。”沈美娘跪在地上,一具一具尸体地翻找。
这个不是。
这也不是……
等翻到最后一具尸体时,沈美娘才笑出声:“我就知道小剑客剑术精湛,不会有事的。”
她嘴角笑得弧度越来越大,过于诡异夸张的笑容让人看着心惊,又好像她只能用这样才能安抚住自己,不至于发狂。
沈美娘知道宋江江有一线生机后,手脚才重新有了力气,挣扎着起身。
这么多人围攻那小剑客一个人,他就算能逃走,肯定也是负了重伤。
说不定就藏在这附近哪个矮木、灌丛里。
小剑客上次被叶六绑走时的伤都没好全,如今又落下新伤,一定很疼的。
青词检查了那几个倒地不起的人,急忙拉住想要继续往里去的人:“沈美娘!”
“这些人都没死,我瞧着像是出手之人,不愿意夺人性命。”青词解释。
沈美娘听到这话怔愣在原地,然后骂了一句:“蠢死了,我说让他不要随意拔剑,又不是让他不自保。”
这世上怎么会有宋江江这么蠢、这么幼稚,却……又让她喜欢的人啊。
青词在几人当中找出了受伤最轻的那人,按住他的人中,用随身的针包给他扎了几针。
沈美娘见人醒了,立刻问:“你们今夜追杀的那个人呢?”
这人眼神飘忽不定,不愿坦诚相告。
沈美娘揪住他的衣襟:“你再不说,都不用雇你的人惩罚你,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人被沈美娘眼中的癫狂神色吓到,哆嗦着道:“我们原本就要得手了,但不知为何,突然从树林里窜出两个人,将他救走了……”
沈美娘又问:“什么人?”
“不知道,看身手不像是江湖上的人,更像是……官兵?那两人还喊他公子什么的。”这人说完就又晕了过去。
沈美娘松开手。
宋江江真的没死。
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美娘终于从刚才的不理智中回过神来,仔细思考如今的情况。
宋江江被人救走,至少性命无虞了。
沈美娘从袖子里拿出宋江江给他的玉佩,突然高高举起,似乎是想将它摔个粉碎。
最后她还是没那么做。
沈美娘捏紧那枚玉佩,直到眼泪滴答滴答打在玉面上,她才发觉自己哭了。
她到此时此刻才发觉,她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喜欢宋江江——却是在此生两人大抵不会再见面以后。
沈美娘没有摔碎玉佩,突然将青词腰间的刀从腰侧拔/出。
青词惊呼:“沈美娘!”
她以为沈美娘这是要为宋江江殉情。
但沈美娘只是将刀一横,割断了她额前的一缕鬓发。
断发代断头。
沈美娘承认她喜欢宋江江,但她还不想死。
宋江江的喜欢太珍贵了,她就以这一缕青丝作为补偿。
自此后,她与宋江江就算是一别两宽、互不相欠。
沈美娘眼中的扭曲情绪,逐渐平息,恢复成往日恬淡温和的目光。
她将刀抛回给青词:“司马府不能回去了。”
叶随今夜出城不归的事,肯定会被叶司马知道。
她把叶随打成那个样子,这司马府肯定是不能回了——不仅不能回,她还得找个新靠山。
青词懂沈美娘的意思,问:“那该如何?”
沈美娘:“叶丞相和叶家关系不好,又颇有佳名,是条出路。我去叶丞相府上碰运气,你把我箱子里重要的东西赶紧拿到赵大郎处。”
“若是事成,明日酉时,我或丞相府的侍女会到当铺对面的成衣店买水红衣裳。若是没有……”沈美娘讲到这里默了一下,“你带着赵家兄妹和宝儿进京去。”
沈美娘冷静至极的语气,丝毫让人想不到她刚才还瞧着丢魂落魄。
她又道:“若是酉时没消息,立刻把当铺关了,进京去投靠谢党——就拿着叶六这些年略人和叶家占地的证据去。”
“谢党与叶党不和,他们会庇护你们的,至于我答应你之事……沈温在谢党,他会帮你。”沈美娘道。
青词看着沈美娘毫不犹豫转身,察觉到她没跟上去,还颇为不解地回头看她:“怎么?你想在这里等死吗?”
青词这才跟上去。
她想从沈美娘的眼里看出不舍、看出悲伤,可是都没有,就好像刚才那个为了宋江江想要杀人的人不是沈美娘一样。
沈美娘看穿了她的想法,抬眼向远处看去,语气平淡:“我和他已经缘尽于此了。”
“他会做他浪迹天涯的剑客,至于我——”沈美娘眼神依旧坚定,“我还是要追求我想要的荣华富贵。”
青词被沈美娘脸上的坚毅震惊,她一直都知道沈美娘厉害,但还是没想到她竟然能够洒脱到这种地步。
月亮已经从阴翳里挣脱,将沈美娘眉眼间不认命的倔强照得一清二楚-
叶丞相暂住的府上,从天将明时就被守卫戒严,府中正房里时不时有人端着血水和清水进进出出。
等到天大亮,随行的太医才处理好
宋江江身上的伤口,又喂了几次药才让他脱离险境。
太医擦了擦脸上豆大的汗珠,觉得自己九族总算是保住了:“回禀丞相,公子已无大碍,手上的伤只要好好用药,不出一月就能痊愈。”
叶丞相颔首,给另外两个守着宋江江的人使眼色。
那二人心领神会,跟着叶丞相出了内室,就跪在地上认错。
叶丞相皱眉训斥:“公子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就这样跟着公子胡闹!”
叶明舟知道这两个侍卫见安和知宁,都是宋江江母亲的徒弟,他们如今只听宋江江指挥。
但是就这样纵着宋江江放下江山社稷不管……他们也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
见安自知理亏,默默挨叶丞相训,但知宁显然就不是,他嬉皮笑脸反驳:“叶先生,陛、公子不是都安排好了他的‘身后事’了吗?况且,陛下和我们二人说了,我们俩不能动手……”
陛下离京前,给叶丞相留的信里不仅安排好了他“死后”的事,也和叶丞相打了赌——只要陛下不靠旧人帮助,能一路顺利到明州,就算是他赢了。
陛下最讨厌别人胜之不武,要是他们出手相助了,陛下就算是赢了也会生气的。
“但像昨夜那种危急关头,属下当然是立刻出手相救了。”知宁补充道。
上次在芙蓉谷也是,他们见陛下受了重伤,也是想出手帮忙的。
可是谁知道半路出了个沈美娘。
想到陛下这几月和沈美娘的相处,知宁笑得更意味深长:“属下觉得公子挺乐在其中的。”
叶明舟已经知道宋江江这几月的经历了,那位救了宋江江性命的女子,他也大致有所了解。
这二人是宋江江亲信,他也不方便多说,挥了挥袖就让人退下了。
恰在此时,叶明舟看到伺候的丫鬟出来通传:“大人!公子醒了!”
叶明舟听到这话连忙往内室走去。
他也不知道究竟该拿宋江江怎么办才好。
宋江江和他娘一样,都是十足十的犟骨头,不愿意做的事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可能点头的性格。
更何况,这孩子就算这次被他逮回去了,以后也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再跑的。
这次他看了信又正好碰上宋江江得罪人受了伤,在城门口捉住了他,下次可未必有这般好的机会了。
叶明舟隔着屏风,一时踌躇不知进去了该如何说。
宋江江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主动开口:“叶先生既然来了,便进来说话吧。”
叶明舟进去,恭敬给宋江江行礼。
他以为他会看到宋江江不高兴,看到他生气发脾气,乃至是怨恨的眼神。
可是宋江江远比他想的更为平静,甚至……
眼前的少年经历了几个月的流离,褪去了从前的青涩,此刻稳重平和的神态,让他想起了先帝。
叶明舟发现他可能不需要劝宋江江了。
果然,下一刻,宋江江就道:“叶先生,你是对的。或许,他也是对的。”
宋江江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先帝。
叶明舟很是诧然。
宋江江除了眼睛像他娘外,脾气和他娘也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先帝当年为了挫掉宋江江那些悲天悯人、优柔寡断的脾气,可没少罚他。
明明只要认个错,先帝就随他去了,可这孩子宁愿罚跪、罚抄书,也从来没和先帝低过头。
叶明舟意外:“公子,您这是……”
宋江江用没受伤的手自虐般地去碰伤口,那夜熟悉的痛感再次涌来,他语气平静:“我会做个好皇帝的,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谓的公理正义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但权力就可以让他得到想要的一切,毁掉讨厌的一切。
他一点也不憧憬“那个世界”了。
宋江江看向叶明舟,眯了眯眼:“叶先生有个族兄在南州做司马吗?”
叶明舟一时没明白宋江江问这个的意图,迟疑道:“是有这么个亲戚,不过臣与宗族素来疏远。”
宋江江当然知道这点,问这个也只为确定叶明舟和叶家的事,究竟有没有关系。
他盯着叶明舟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悠悠道:“叶司马不干净,和略人的生意有牵扯,好好查查吧。”
宋江江好像就跟变了个人般,从前这孩子肯定会直接问他“叶先生和叶司马有关系吗”,或者直接就把事情丢给他了。
但是现在的宋江江更像一个合格的皇帝,更符合先帝对他的期许。
叶明舟本来应该高兴,他这算是完成了先帝的嘱托,可是看到宋江江冷漠的神情,他却有些于心不忍。
就像亲手扼杀了一条鲜活的生命般。
叶明舟想起宋江江给他的信,又问:“公子,您在信中除了这略人之事,还提及了那沈娘子,您……”
“不用管她。”宋江江立刻道。
他刚才还古井无波的眼神就像是被人砸了块石头,泛起阵阵不住的波澜。
宋江江眼中的情绪也不像是怨恨,更像是情人间的……埋怨。
叶明舟心里突然就有了底。
宋江江还是那个宋江江。
“她喜欢荣华富贵,你等她来了,给她点钱打发了就是。”宋江江装做自己并不在意。
叶明舟点头:“是。”
他看宋江江转过头看风景,就好像真不在意沈美娘,又道:“若是无事,臣就先退下了,公子好生休养。”
宋江江应了一声,可叶明舟才转身走了两步,他又开口叫住叶明舟:“别给一点!那女人最喜欢那些东西,得多给她一些,叫她下辈子都吃穿不愁才行。”
叶明舟心下了然,脸上却还是没什么变化:“是。”
他走到门边,手将要搭在门上时,又听到宋江江的声音传来——“等等。”
“她是贱籍,帮她脱籍,不能编假身份,得就是她的身份……就说她捐资修路,钱财从我娘留给我的钱里出。”宋江江又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可以,先生还是收她做义女吧。”
叶明舟听到宋江江的话,故意反问:“可还需要臣按您在信中说的,在京中佳公子里,为沈娘子挑个人品样貌皆上品的。”
宋江江否决:“不行!”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他的脸涨得通红。
可能是为了证明他才不在意沈美娘,又偏过头去:“随便,都行,她爱嫁谁嫁谁。”
叶明舟听到这话,确信宋江江是真的喜欢沈美娘了。
这孩子从小善良,救过的人多得数不清,男的女的都有,他原本还以为宋江江对沈美娘也只是动了“恻隐之心”。
原来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是真的动了心。
“公子、大人。”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有位沈娘子拿了这枚玉佩,自称与叶大人是故交,想与您见一面。”
宋江江忍不住开口:“什么故交,那明明是我送给她的。”
这个沈美娘怎么乱说话,还一点都没提他。
宋江江没有告诉沈美娘叶丞相认得这枚玉佩,他原本的安排里,是叶先生会在看完他的信后,今日主动去司马府找沈美娘才是。
她怎的自己拿着玉佩来找叶丞相呢?
侍女将玉佩呈进来,原本还在因宋江江少年心动觉得有些好玩的叶明舟,看到玉佩的刹那就愣住了。
信中说了是玉佩,但叶明舟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枚玉佩。
宋江江居然将他从不离身,他娘留给他最重要的遗物,送给了那个沈美娘?
宋江江看了那玉佩一眼,佯装没看见,随口道:“叶先生去吧。”
叶明舟看出宋江江是故作不在意,实际上手一直在揉捏被子一角——他都担心宋江江等会儿把被子揉烂,又或者把伤口又弄出血。
叶明舟给宋江江递台阶:“公子,不如也去瞧瞧吧。毕竟,这枚玉佩是您的东西。”
“给了她就是她的了,我可不是送了东西还会要回来的小气鬼。”宋江江嘴硬。
想到沈美娘那夜和他说了那些话,他心里就生气。
沈美娘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懂爱情!
更何况……那夜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输出,
他现在又屁颠屁颠跑过去,那他成什么了?
宋江江的手却没再用力揉搓被子。
叶明舟看到宋江江的动作,低眉思索片刻,道:“那公子出去走走也好,您受了伤不方便,就让下人推着您走也好。”
宋江江听到这话“哼”了一声。
叶明舟觉得不对——先帝当年和宋江江她娘吵架,他就是这么给先帝递台阶的。
先帝那种性格每次到这个时候也知道顺坡下驴,怎么陛下如今反而不懂这个理儿?
叶明舟没疑惑多久,就看到宋江江不情不愿起身:“我去看看。”
他再三重复:“我就是去走动走动。”
他才不是想见沈美娘!
第25章 第25章想要荣华富贵一共需要几……
沈美娘被侍女带到偏厅里等叶丞相。
她含笑向侍女道谢,那侍女不过匆匆看了一眼,就不由脸红心跳。
眼前的女人不仅容貌上生得极美,还自成一股妩媚风流,就算是教坊的头牌怕也是比不上的。
沈美娘看到侍女有些踉跄地离开,却没听到她被人斥责的声音。
叶司马一个司马排场就够大了,府上规矩也严,要是司马府的侍女伺候外客如此不端庄,肯定是会被训斥的。
那就说明,这叶丞相要么是比叶府更严,知道教训仆人得背着点外客——这样的话,叶丞相就是个好面子的。
要么就是这叶丞相初到南州城,可能没带什么侍从,这里的仆人都是当地官员给他安排的——那他就是个不够谨慎的。
当然还有种可能,就是这叶丞相对下人不算严苛……
沈美娘回想从她在叶丞相的宅邸外,拿着玉佩拜访时见到的小厮,再到刚才颇为有礼地为她引路的侍女。
还有这一路上对这个宅子的观察。
这个宅院自然不算寒酸,但却连司马府的气派都比不上。
她注视着桌上颜色素雅的杯盏,心里对这位叶丞相有了初步的判断。
是不是好人不知道,但至少是个伪君子。
沈美娘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看到门外有一抹紫色,连忙俯身叩拜:“贱奴见过丞相大人。”
“不必多礼。”她听到一道温润的声音。
沈美娘恭谨地应道:“是。”
她起身跪坐好,头却依旧谨小慎微地低着。
沈美娘头低着,脊梁却挺得很直,像是经霜凌雪的翠竹般挺拔。
倘若不是事先让人查过这个沈美娘,她也自称奴婢,叶明舟都要下意识将她当成那些闺秀淑女了。
叶明舟本就因沈美娘救过宋江江的事,对这姑娘颇有好感,此刻见到她如此不卑不亢,对她愈加满意。
他语气更为温和:“沈娘子拿来的玉佩,我好像没什么印象,我与你也不是什么故交。沈娘子可知道愚弄朝廷官员是何罪?”
叶明舟按照宋江江吩咐的那般回答。
他不知道为何陛下不与沈美娘相认,还要他先装作不认识这枚玉佩。
沈美娘听到叶明舟这种高官,居然会尊称自己为“沈娘子”,心中满是不解。
不过这倒是更让她心里有了确信的答案。
她俯身,猛地给叶明舟又叩了好几个响头。
叶明舟还没反应过来,院中被侍卫搀扶着一直旁观的宋江江,下意识就往这边跑了好几步。
如果不是宋江江腿脚不便,没跑两步就差点摔倒,此刻怕是已经被沈美娘发现他的存在了。
叶明舟回神过来,心里又惊又怕,急忙止住她的动作:“沈娘子不必如此。”
沈美娘停了磕头,屋外的宋江江也才不再想进来,继续默默盯着里面的人。
沈美娘总觉得除了叶丞相,还有人在看她,但她又不能转过头去看。
她只当是伺候的侍女在偷看,继续演戏:“贱奴自知蒙骗大人实在是罪无可恕,只是贱奴实在是不知还能去求谁……”
叶明舟心里更加奇怪:“沈娘子究竟有何事想说?”
沈美娘这才抬头,她双眼噙着泪,眉眼低垂,看起来楚楚可怜却又透着股倔强的劲儿。
她悠悠道:“奴从小是听着叶丞相为官一方,就造福一方的故事长大的,知道这天底下就没有比叶丞相更清正廉明、爱民如子的好官了。”
不管了,先给这姓叶的戴几顶高帽再说。
“贱奴是司马府上的奴婢,背主之事乃是不忠,可奴实在不愿意看着叶家人仗势欺人、占人良田,还给那些略人勾当撑腰的事……奴知道大人心如玉壶,定不会坐视不理的。”沈美娘道。
她说完这话,又磕了好几个头:“奴叛主实在该死,大人杀了贱奴也是应该,但还请大人能秉公办理。”
叶明舟听到沈美娘的话颇为意外。
他瞧这人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原以为会是个柔弱的姑娘,陛下才想要将她托付给自己。
可是如今看到沈美娘这般坚毅,倒是让叶明舟刮目相看。
叶明舟对沈美娘的好感又深了许多。
他试探问:“你说的这些事可都有证据?”
沈美娘点头:“贱奴认识一对赵姓兄妹,他们全家皆因叶家占田被祸害得家破人亡,还知道有一名叫叶六的地痞,他和他的手下素来常为叶家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门外的宋江江听到沈美娘的话,才意识到她从来就没打算放过叶家。
什么因为得罪主母才被赶到芙蓉谷——沈美娘该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故意被赶出叶家,既能避开叶随的骚扰,也好到芙蓉谷见赵娘子。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她精心算计的结果。
叶明舟:“这些证据你是如何知道的?”
眼前的女子不过是个奴婢,怎会知道如此多的事情。
沈美娘:“奴看不过叶家屡屡犯下的大错,平日里多留意了一些。”
叶明舟明白这话是沈美娘敷衍他的,也能懂沈美娘这是在暗示她很聪明的意思。
沈美娘是想让他知道她有价值,不论是她这张漂亮脸蛋,还是她的手段。
叶明舟因对沈美娘这块“璞玉”的欣赏,一时都忘了她与宋江江的关系。
他故意试探:“你说自己聪慧,却拿着一块玉佩贸然蒙骗当朝宰辅,这般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
沈美娘不紧不慢辩解:“叶家打算将我献给大人,那样奴就会被打上叶家烙印,来日叶司马获罪,也会连累奴。”
“说不定还会连累大人,若是那般,贱奴就是万死也难赎罪。”沈美娘道。
叶明舟:“你说的倒是有理。”
他又瞧了几眼这人,才反应过来这姑娘的话,不就是默认他会收下她吗?
一时不小心,倒是被她给套进去了。
叶明舟不由更欣赏沈美娘:“可是你这样背主之人,若是来日……”
“贱奴以性命起誓,此生定报大人知遇之恩,绝无二心。”沈美娘难得失了规矩,打断叶明舟的话。
沈美娘说哭就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掉:“贱奴本是良籍,是被那叶司马贬良为贱,那种悖逆国法之人,怎能与叶大人相提并论。”
叶明舟不知道沈美娘“变脸”的本事,看她哭了,连忙道:“既是如此,那便……”
他看向远处的宋江江,见对方不太乐意地点了点头。
沈美娘听到叶明舟的停顿,心中疑惑,可她又不能抬头。
下一刻,叶明舟的回答冲淡了她心中的疑惑:“你便先在府中安顿下来吧。”
沈美娘立刻俯身在地上又叩了几个响头:“多谢大人!”
叶明舟被她突兀的动作,吓得不轻,连忙唤来侍女带她下去休息。
他怕自己再和沈美娘说话,她指不定又给他磕头。
叶明舟哪里敢让陛下的救命恩人给他磕头啊。
沈美娘跟着侍女们从偏厅离开。
临走时,她依旧感觉有人在看她,回身向院中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只有叶丞相眼神颇为慈祥地目送她。
看到她回身,还笑得愈加慈爱。
沈美娘这才压下心中的怪异感。
她原
本还希冀是不是宋江江那小子……不过想想也不可能。
那天晚上她说的话那般难听,稍微有点脾气的人怕是得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了。
更何况宋江江可是要去做他的大侠的,怎么会浪费时间来看她?
宋江江望着沈美娘快步离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刚才她转身看过来时,见安连忙拉了他一把,才没叫他暴露。
见安朴实地笑:“公子,我记着您的吩咐,刚才我瞧沈娘子想回身,立刻就……唉哟,知宁你打我做什么。”
更精明些的知宁,打量宋江江有些落寞的神色,压低声音:“就你武功好。”
没看到陛下刚才巴不得被沈娘子发现吗?
宋江江收回目光,叶丞相向他走来:“公子叫我留下沈娘子,不知是打算作何安排?”
叶明舟虽然嘴上是在问,心里却知道宋江江肯定是喜欢人家姑娘。
那依宋江江的性子,这位沈娘子就是皇后都做得。
“以后再说。”宋江江心烦意乱道。
沈美娘说什么她爱自己,可是她的爱情根本就不是爱情。
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还接受他和别人有牵扯?
宋江江的观念里,人只能和喜欢的人共度一生。
如果沈美娘不喜欢他的话——宋江江才不要和她在一起。
叶丞相也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恩怨,不过他的处世之道有一条就是“不要掺和情人间的事”。
他思索片刻,又道:“这位沈娘子,瞧着倒是十分聪慧,像是读过不少书的样子。”
宋江江听到这话,下意识道:“那当然,沈娘子就是又聪明又漂亮,读过的书也……不是,她读过书?”
沈美娘可是货真价实的白字先生。
叶丞相:“刚才臣与沈娘子交谈,她言谈举止都不像是寻常奴婢,更像是读过书的大家闺秀。”
叶明舟都忍不住猜测,这个沈美娘会不会是哪个罪臣之女了。
若不是言传身教,哪里会有这般学识气度?
宋江江抬眼看叶丞相,欲言又止。
若是他这位平日里看人最准的师父,知道沈美娘是个不折不扣的白字先生会作何感想。
但他没有拆穿沈美娘刚才营造出来的假象,冷笑两声:“她确实不是寻常人。”
寻常人可说不出“和多少人上床,都不影响她只爱宋江江”这种话。
宋江江想到这里更为生气。
沈美娘究竟把他当成什么呢?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还是真觉得自己真不会生她气?
叶明舟看宋江江一个人站在那儿,脸越来越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自己又该怎么劝。
幸好,这时侍女的声音打破了局面:“公子、大人,那位沈娘子说,她想请大人派人去东市给她买衣裳,顺便将她的旧友接来。”
宋江江臭着脸:“这种小事随她就是了,有什么好问的。”
侍女又道:“那位娘子还说……”
“她还说什么?”宋江江语气更为不悦。
沈美娘破了僵局,记得接她的好姐妹享福,却都不让叶丞相去找找自己。
她果然不在乎他。
侍女不知道为何今日这位公子脾气格外不好,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那位娘子让大人将玉佩还给她,沈娘子说……”
“她说,这玉佩是她最重要之人留给她的,是比她性命都重要的东西,希望大人能原谅她今日蒙骗之事,将玉佩还给她。”
侍女说完这句话,宋江江愣在原地。
半晌,他才眨了眨,害羞青涩地低头笑了笑。
他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将刚才叶丞相递给他的玉佩交给侍女:“给她吧。”
可是等侍女离开,他都还是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哪里还有刚才生气的模样。
沈美娘那边拿到玉佩,就从袖子里拿了一粒碎银放到给她送玉佩的侍女手中:“多谢这位娘子。”
侍女连忙推辞。
沈美娘见这人是真不打算收,就笑着将银子放进荷包里,又试探问:“这位娘子是第一次来南州吗?”
侍女不知沈美娘问这个做什么,迟疑着点了点头。
沈美娘了然,那就是叶丞相从京中带来的人了。
以后就能从这人口中探知,京中的形势和叶丞相府中情况。
沈美娘轻笑:“那娘子无事时,可以去东市逛逛,那里卖东西的多,除了南州本地的新奇玩意儿,还有不少西域来的好东西。”
侍女笑着和她道谢。
沈美娘将玉佩装进袖中,原本还想继续套点话,就听到宝儿的声音:“沈美娘!”
宝儿跑进来,用力抱住沈美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沈美娘得罪了叶司马,还敢跑到叶丞相这里来“碰运气”?!
今日,若不是青词把宝儿拍晕过去了,她早就跑到这里来要人了。
沈美娘让屋内叶丞相府的人都退下后,才安慰宝儿:“别哭了,我是有把握才来这里的。”
宝儿将信将疑:“你有几分把握?”
沈美娘挑了挑眉:“三分。”
“三分把握你就敢做?”宝儿拔高声量。
沈美娘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是不是?
“有什么不敢,”沈美娘用手帕帮宝儿擦着眼泪:“三分把握,就要去做,五分把握那就一定要做,七分把握那就是堵上身家性命都得做。”
宝儿撇嘴:“那十分把握,你岂不是得拉上全天下人陪你做。”
“非也。”沈美娘故作深沉,“这世上可没有十分把握的事。”
宝儿被沈美娘的歪理说得哑口无言。
沈美娘又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大不了就是一死,但若是成功了……宝儿,咱们现在不就成功了吗?”
她拉住宝儿的手:“我现在可是投到叶丞相门下了,良禽择木而栖,我啊,现在可是挑到了这天底下,不可多得一根好木头。”
宝儿皱眉:“什么勤,什么木头?”
“是我挑到了好主子的意思,这可是我昨晚刚找说书先生现学的。”沈美娘得意。
她猜叶丞相这种靠学识,从寒门子弟爬到天子近臣位置的人,肯定也会欣赏同样有学识的人。
她昨晚可是整夜没睡,一知半解地背了好多词儿。
宝儿还是觉得沈美娘这次太冒险:“你别在这儿什么木头了,人家叶丞相和叶司马是一家人,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会不帮家人帮你?”
沈美娘故作神秘:“我就是知道。”
宝儿不信:“我看你就是嘴硬,你怎么知道的?”
沈美娘拉住宝儿的手晃了晃,循循善诱:“好宝儿,你平日里不是也喜欢听传奇故事吗?你难道就没听过叶丞相的故事吗?”
宝儿一脸茫然。
传奇故事不都是些妖鬼神仙,才子佳人的缠绵故事吗?
不是这个姑娘死后给书生托信要见一面,就是那个书生被妓\女抛弃,又重新俘获对方芳心。
还有就是什么梦中做到大官,或者抛弃未婚妻、糟糠之妻,另娶夫人的故事。
沈美娘拿着折扇轻敲了一下宝儿的头,了然道:“你就知道看表面。”
宝儿委屈:“那些故事不都是些假的吗?有什么用?除了你,谁会把他们当真啊!”
“谁告诉你那些故事全是假的,还没用的?”沈美娘反问。
沈美娘掰着手指和宝儿算:“有个叫叶思的书生被狐妖救了,然后中状元的故事,你听过吧?”
宝儿点头。
“那个叶思的原型就是叶丞相。”沈美娘又继续数着,“还有《秋娃传》里头的叶书生也是叶丞相,更别说直接写明了是戏说叶丞相的《叶明舟外传》了。”
宝儿还是不大懂:“可是这些传奇不都是写的人乱编的吗?”
“编也不能完全乱编啊。”沈美娘指着自己,“就像我,等我以后名扬天下了,文人们给我写书,可以说我其实是官员之后,因罪没为奴籍,但总不能说我不是奴籍吧?”
“我生得这般好看,你可以编排我是猫鬼幻化,总不可能说我
丑吧?“沈美娘反问。
宝儿总算是懂了:“我明白了,沈美娘你的意思是,那些故事里是有符合事实的部分!”
“对!就是这样!”沈美娘道。
她仔细解释:“把那些故事里的‘叶丞相’整理整理,就会发现他们都有共同之处。譬如,他们都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都容貌俊美,都幼时家贫……”
沈美娘压低声音:“都和叶氏宗族关系恶劣。”
宝儿恍然大悟:“这就是美娘你今日敢来这里的那三分!”
沈美娘摇头:“这最多占半分,还有半分是那块好玉能唬住门房帮我通传,叶丞相也得想想是不是自己哪位故人的旧物,至于剩下的两分……”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忍不住臭美:“都是仰仗我这张好脸,多亏了它,不然我可不敢来。”
宝儿听到沈美娘的话,嘴角忍不住抽抽。
果然,沈美娘只要脱离险境,就会露出她讨打的本性。
宝儿问:“美娘,那位叶丞相是看上你了吗?”
虽然沈美娘大部分时间都挺嘴贱的,但宝儿还是更希望她别被叶丞相看上。
叶丞相一把年纪了,哪里配得上沈美娘。
毕竟,她不讨打的时候……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看上了,但没完全看上。”沈美娘道。
宝儿:“什么意思啊?”
别说宝儿不懂,沈美娘也有些拿不准那个叶丞相的想法。
叶丞相看她的眼里没有情\欲,那就不可能是想纳她为妾的意思。
说是欣赏她吧,沈美娘也觉得不对。
当年叶司马看到她,那简直就跟猫看到老鼠,珠宝商看到上好的美玉一样,可叶丞相的眼神也完全不像那人。
看她的眼神,竟有点像家中长辈看小辈的感觉。
沈美娘也没想到叶丞相居然会真的将她收入门下,原本她想的是讨个叶丞相的庇佑,就觉得不错了……
“反正先住下就是了。”沈美娘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她这人只要不是会杀头的大事,或者下顿吃什么那种急事,从来都不会多忧虑。
到时候见招拆招就是了。
见宝儿还是不动,沈美娘软了语气,安慰她:“反正肯定不会娶我做小,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她可不想和四五十的老东西睡觉,要是叶丞相真有那个意思,她也会另作打算。
宝儿又问:“那娶你做妻子呢?”
沈美娘听到宝儿的话,捏住宝儿肉肉的脸蛋,逗她:“宝儿,你觉得叶丞相那种贵人,会娶我这种贱婢做正妻吗?”
“当然!”宝儿毫不迟疑,“沈美娘你怎么做不得了?你做大官夫人、王妃……就算是做皇后,你都做得!”
“唉哟——”沈美娘急忙捂住宝儿的嘴,“小点声,这里不是芙蓉谷。”
沈美娘知道宝儿说的是自己从前劝她的话。
这小丫头学别的学得慢,学她这种话倒是学得快。
沈美娘抚摸着宝儿的头,抱着她温柔承诺:“放心吧,我没和你玩文字游戏,叶丞相对我就没那种心思,行了吧?”
宝儿盯着沈美娘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好!”
沈美娘将宝儿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去把青词喊进来,我有事交代她。”
她如今脱了险境,听到宝儿的话,不可避免又想起了宋江江。
沈美娘握住藏在袖子里的玉佩。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做不到如从前般洒脱。
另一间卧房内,宋江江的目光落在叶丞相刚让人送回的剑上。
他将剑拔\出,对着黄昏时的余光端详着这把剑。
这是他武学开蒙时父皇送他的剑,幼时他还拿不稳剑的时候,就曾许愿此后要拿着这把剑惩恶扬善。
他要像妈妈一样,做名扬天下的大侠。
可是如今还是落了空。
宋江江的手指抚过冰冷的薄刃,目光沉沉。
有侍女求见,宋江江收剑入鞘,才道:“进来。”
侍女说明来意,说叶丞相派她监视沈美娘,让她将沈美娘每日的起居和动向都汇报给宋江江。
宋江江冷声道:“不必了。”
侍女没想到陛下会拒绝。
不论是出于对陛下安全的考虑,还是陛下可能好奇沈美娘的日常,叶丞相让她这么做都无可厚非。
宋江江知道和古人解释“人身自由”是对牛弹琴,只道:“我相信沈美娘,我如果想知道她的事……我是说,如果、万一我有那么一点想知道,我会自己去。”
“退下吧。”宋江江道。
他又像想起来什么般叫住侍女:“你是暗卫?”
侍女点头。
宋江江道:“你是暗卫,难免伺候不周,我会重新派人去照顾沈美娘的。”
侍女这才明白,陛下原来是信不过叶丞相的人,是想派自己的心腹去。
她还说陛下看起来心思单纯——她才是真单纯,能坐稳皇位的人,怎么可能会心思单纯。
侍女走后,宋江江又吩咐知宁:“你挑几个能干的去……不,你挑十几个去沈美娘那里,我这里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知宁小声问:“公子,这暗卫都调走了,您的安全……”
宋江江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不从暗卫里调,只从寻常侍女里调。”
“你们谁都不准监视沈美娘。”宋江江道。
他心里涌起无力感。
和这里的人谈人权,还不如和沈美娘谈真心、谈爱情。
知宁这才连忙领命,他又询问宋江江:“公子,沈娘子似乎让那个青词姑娘在找您的下落,您看……”
宋江江听到这话,睫毛颤了颤,像是不可置信:“她在找我的下落?”
看到知宁点头,宋江江低头浅笑,再开口时话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欣喜:“随她吧。”
沈美娘除了不爱他,或者说给不了他想要的爱以外,她已经是这个世界唯一能听懂他说话的人了。
沈美娘还会找他。
不如——他原谅她好了。
第26章 第26章在?V她贵妃看看实力……
沈美娘投入叶丞相门下后,就又开始醒了就练舞、练乐器,到点吃饭睡觉的日子。
她好像又恢复了遇到宋江江前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约莫就是每日睡前,她都会问青词有没有查到宋江江的下落。
沈美娘迟迟没有得到宋江江的下落,另一件事情却有了结果。
叶司马被下了大狱。
沈美娘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试侍女送来的冬衣。
宝儿看沈美娘听到这个消息,一点都不激动,实在不解:“美娘,主君……叶司马将你贬良为贱,叶随以前也总是对你动手动脚,你听到这个消息怎么都不高兴一下吗?”
沈美娘脱下身上的衣裳,又换了另一件:“我很高兴啊,如果能将叶司马腰斩、砍头,我会更高兴。”
叶司马犯的罪不小,但也算不上“大不敬”、“谋大逆”那种罪,最多也就判个绞刑。
沈美娘垂眸,叶司马和裴家、郑家都有姻亲,想来他们会捞一把他。
那他应该只会被判流刑。
沈美娘可不觉得这样的处罚有何可解气的。
“美娘,你……”宝儿欲言又止。
宝儿知道沈美娘人不坏,可是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脱口而出就是这些酷刑——她平日里究竟听的什么传奇故事?
沈美娘知道宝儿心思简单,不再多说,吩咐侍女:“这几件衣裳我都喜欢,就都留下吧……宝儿,你送送这位姑娘。”
宝儿走后,沈美娘才问青词:“打点妥当了吗?”
得到青词的回应后,沈美娘起身:“走吧。”
叶司马对她有“栽培之恩”,沈美娘当然得去好好“谢谢”他才是。
青词已经打点妥了狱卒,沈美娘拎着准备好的点心进去。
叶司马灰头土脸,穿
的衣裳也很是破旧,是她从未见过的落魄模样。
沈美娘将食盒放到叶司马面前,取下帏帽,关心道:“大人,这番可是受苦了。”
她说的话是担忧的话,眼里却毫无波澜,甚至称得上冷漠。
叶司马“哼”了一声:“你这叛主的贱奴,居然还敢到我面前来?”
沈美娘眼里登时便溢满眼泪:“大人,奴不过是择木而栖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叶司马听到沈美娘厚颜无耻的话,冷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都是你和叶明舟告发了我的事!”
同叶司马的激动相比,沈美娘显得格外平静:“大人真是聪慧。可大人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好控制吗?”
“不然大人也不会将我贬入贱籍,也不会许我学乐舞礼仪,却唯独不准我念书。”沈美娘道。
叶司马皱眉:“贬你为贱籍又如何?你一个奴婢,我如何做,都是给你的恩赐。”
“我知道。”她笑着将食盒打开,“大人这般恩赐,我当然时刻谨记,才会来看望您。”
沈美娘将饭菜一一摆到桌上:“大人可不要将我的一番好意浪费了。”
叶司马盯着那些饭菜,像是看到洪水猛兽般:“难不成你敢在饭菜里下毒?”
沈美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如从前般低眉顺眼,将筷子捧到叶司马面前:“大人,还是快些吃吧,不然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叶司马将饭菜扫落在地,“你不要以为如今我落了难,就会被你威胁。”
沈美娘并不意外他的举动:“大人怎么能浪费这些菜呢?好歹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既然您不收,那我就只能送给几位公子们吃了。”
她在司马府时,府上的公子没少调戏又或取笑她,叶随不过是那些人中最过分的一个。
叶司马也一直都知道这些事。
他却都装作不知。
沈美娘笑道:“您如今还是朝廷命官,杀您确实不够方便,不过几位公子就不一样了。”
“您没被动刑,可几位公子可都被动刑了。就算死了,正好也可以说是扛不住刑死了。”沈美娘起身,“既然大人不领情,我便与大人别过了。”
叶司马紧紧盯着沈美娘,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沈美娘,你也不怕报应!”
沈美娘“噗嗤”一声笑出声,笑得花枝乱颤:“大人、裴夫人,您的那些小妾、同僚,还有他们的亲人,欺压百姓、占人田地、略人贩卖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报应?”
沈美娘收敛了笑意,脸上只剩下寒意:“还有啊,叶大人——”
“我沈美娘,从不信什么报应,什么神佛。”
沈美娘一字一顿道:“我只信,成王败寇,你死我活。”
叶司马看到沈美娘这般冷血无情模样,才意识到她从前那些温柔小意、胆怯无知,全是这女人装出来的表象。
这女人简直就是心如蛇蝎!
沈美娘转身,款款向外走去,叶司马盯着她的背影,道:“等等——”
“我吃、我吃!”
叶司马捡起地上的饭菜一口口往嘴里塞,被噎到岔气,也不敢停下,生怕沈美娘真的给他的儿子们送去有毒的饭菜。
沈美娘负手,好整以暇欣赏叶司马的举动。
这些贵人从前都高高在上,看不起她,可是大家有什么不同呢?
为了求生,不还是可以趴在地上吃残羹冷炙吗?
叶司马将饭菜咽下去,却发觉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他怔然抬头。
难不成沈美娘当真是来看望他这般简单?
沈美娘:“大人,您如今应该是信我就是来送您一程了吧?”
“你想要穿肠毒药?那可太便宜你了。”沈美娘俯身瞧着叶司马:“大人可要很小心才行,若是判了流三千里,到了那南方酷暑之地。这一路蛇虫鼠蚁、瘴气湿热,还有……”
“那些被你们害死的亡灵,他们不在了,可是他们的家人都尚在世。”
沈美娘的笑意越来越深,叶司马被吓得冷汗涔涔,嘴里还没咽下去的食物如鲠在喉,让人喘不过气。
沈美娘盯着叶司马惊恐的神情,“好心”提醒:“大人,一定千万要小心哦。”
沈美娘提起食盒就往外走,听到身后传来叶司马剧烈的咳嗽声,像是整个肺都要裂开般。
从牢狱里出来后,沈美娘走到一辆马车前,将食盒归还给里面坐着的赵娘子。
她道:“当年答应替你们兄妹二人报仇之事,我如今也算是做到了。”
沈美娘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递过去。
赵娘子想要推辞,沈美娘摇头:“你们兄妹为我出力颇多,这是你们应得的,日后我在南州的当铺和田产也还是要靠二位经营。”
赵娘子看沈美娘坚持,只得收下。
她则将一枚平安符递给沈美娘:“这是前些日子,我去庙中替娘子求的,还望娘子岁岁长安。”
沈美娘盯着那平安符,眼神微滞,不自在道:“你不必如此,我与你们兄妹二人不过是各取所需。”
沈美娘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世上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天下之大,唯有利益和权势金钱,才能拴住人心。
可是赵娘子也格外固执:“沈娘子切莫如此说。”
“当年我重病时,娘子日子也不好过,却愿意花重金为我治病……这么多年,沈娘子也让青词姑娘为我诊治。”赵娘子拉着沈美娘的手道,“我知道,沈娘子是这天底下难得的好人。”
若只是为了拿到叶家的把柄,沈美娘完全不用做到这份上。
赵娘子这么多年过去,都依旧记得初遇沈美娘的那个冬日。
在她和兄长将叶家侵占她家良田,逼死她们父母的事报官,却反被官府的人打了一通丢出城外时,是沈美娘宛如神女般出现,救下奄奄一息的两人。
沈美娘那时眼中的悲悯绝非作假。
赵娘子想起旧事,不由又泪花满溢。
她抹了抹泪,将平安符再次塞到沈美娘手心:“沈娘子,请你一定要收下。”
沈美娘有些不知所措,她盯了那小小的平安符好一会儿,才将它揣进袖中。
她随口道:“谢了。”
她语气看似平淡,耳根却在微微发烫。
沈美娘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种赞美她的话了。
沈美娘又交代了许多事,和赵娘子说好,她到上京站稳脚跟会与他们兄妹再度联络后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沈美娘手里攥紧那枚平安符,就像是拿着烫手山芋般。
等回叶府时,她发现叶府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沈美娘看这局面心中疑惑,门口的侍卫看到她出现,立刻迎了上来:“沈娘子这是去哪里呢?”
沈美娘听到这话,心里的疑惑更甚,她虽然是带着青词去的牢狱,但没有想瞒叶相。
出去时,也是和侍女说她去见叶司马,感谢他从前的知遇之恩。
怎么府上还是在找她?
沈美娘的疑惑很快被解开。
宝儿就在不远处,看到沈美娘就哭着跑过来,抱住她:“美娘,你没事吧?我送完送衣服那姑娘回来,就看到你不在了,我还以为你又出事了。”
沈美娘这才知道是宝儿误会了。
她问:“我不是说了,我是去见叶司马了吗?”
“可是我看你这么久没回来,我怕万一你被叶司马的人报复。”宝儿道。
沈美娘听了宝儿的话,知道她是好意,但……
她戳了戳宝儿的额头:“叶司马还怎么报复?他这次落难,是叶丞相的意思,他的那些还没落难的同僚、姻亲谁不躲得远远的?”
宝儿捂住额头,泪眼汪汪:“人家担心你嘛。”
沈美娘看宝儿这样,想着她的脾气是自己纵容出来的,揉了两把她的头发也不再追究。
今夜去送叶司马一程,不带宝儿,和上次去黑市救宋江江一样。
这种复杂棘手的事,沈美娘还是不想宝儿太早掺和,她希望这小姑娘能再多无忧无虑几年。
沈美娘又哄了宝儿几句,但看到叶丞相府上这些人慌乱的局面,心中还是颇为疑惑。
沈美娘自恃美貌不假,但她也明白自己对叶相不会那般重要。
按理来说,宝儿担心她是被叶司马的人绑了,叶相总不至于会信。
更何况,沈美娘说破天了,也就是个美人,是件礼物罢了。
对叶司马来说,她兴许颇为“珍贵”,但对叶相而言,又哪里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呢?
正在此时,下人来通传,说叶
相想要见她。
沈美娘跟着侍女去了叶相的院子,果见他站在庭中等她。
沈美娘很爱惜自己的命,也很宝贝自己的身体,从小她的眼神就很好。
她一进院中,就能看到不远处的梅树旁,似乎是藏了个人。
沈美娘记得传奇故事里都说那些王孙公子身边会有暗卫,她只当这就是传说中的“暗卫”了。
不过连她这种一点武功都不会的,都能感觉出这暗卫的存在,看来这个暗卫也没什么厉害本事。
叶明舟不知沈美娘心中所想,只悄悄打量着沈美娘,确信她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刚才宝儿和府上侍女说了她的猜测,陛下立即就派了人去找。
倒不是担心叶司马和他同伙的报复,陛下是怕上京的人得了消息动手脚。
叶明舟当然觉得没人敢有那个胆子,可陛下也说什么都不放心。
还好沈美娘这没多久就回来了,不然恐怕又要兴师动众一番。
借今夜的事,叶明舟也更明白陛下对沈美娘的态度,语气更为尊敬:“听说沈娘子去探望叶司马呢?”
沈美娘点头,笑得单纯无害:“叶司马虽然犯下诸多错,但毕竟对奴有知遇之恩,奴当然要去看望他。”
叶明舟听到这话,心中对沈美娘愈加欣赏。
这般善良的好姑娘,也难怪会救了宋江江,还会被宋江江喜欢上。
叶明舟越看沈美娘越满意,这姑娘又聪明又好看,还心肠好,如果陛下和她在一起……
等他百年以后,也能对先帝有个交代了。
梅树那边却忽然传来声响。
沈美娘朝那处看了过去。
这暗卫实在是太不小心了,居然犯了这么明显的错误。
还没等叶明舟想到为那处动静遮掩的借口,沈美娘就捋了捋鬓发,主动开口:“南州这是要入冬了,风也越来越大,大人要记得添冬衣。”
她把意外的声响,归因于夜风拂动树叶。
这样那个暗卫兴许就不会受罚,就算被罚也会被罚得轻些吧?
也是可怜,这么晚了,还要在寒风里守着主子——沈美娘平日这个点,梦都做好几个了。
叶相颔首,沈美娘才恭谨退下。
等沈美娘离开,宋江江才从梅树后走出来,反驳道:“她才不是好心去看叶司马。”
他刚才就是听到沈美娘的话,心里想反驳,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才会弄出声响。
叶明舟讶然。
这位沈娘子愿意救素不相识的宋江江,又敢于揭发叶司马的罪行,还不忘旧主恩情……
更别说她刚才的话,明显是把宋江江当成了暗卫、侍卫等人,在给他开脱,免受主子重责。
这个姑娘明明如此善良聪慧,怎的宋江江会对她有如此偏见?
但叶明舟又不能直接反驳宋江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