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答应你。还有呢?”
“没有了,你这么听话。”
循齐伸手,试图去掀开锦帐,不知攒了多少力气才抬起胳膊,卑微地恳求:“我想见见你。”
“可我不想见你。”
“为何”
“因为我*不好看。”
“我不在乎。”
“我在乎。”
循齐沉默,徐徐跪了下来,跪在踏板上,“我觉得你在骗我,对不对,你就是想回金陵,想离开京城。对吗?”
帐内依旧沉默。
循齐哭出了声音,“我让你走,真的,让你走,别这么对自己。我后悔了,让你走。你想做什么,去做什么。比起你、我宁愿你活着,宁愿你回金陵。”
“好,那你让我回金陵吗?”帐内的声音显得极为虚弱,好似下一息,就会羽化成仙。
“让,我让。”循齐低下头,哭得难以自制,“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我想你活着。”
账内传来一阵咳嗽,循齐不敢动,她伸手,去帐内摸索,对方握着她的手。
颜执安的手很冰,哪怕在屋内、有炭火,都是冰的。
循齐感觉到她的虚弱,一动不敢动,她继续说:“我让你走,真的,我可以自己撑下去的。你说你是骗我的。”
颜执安轻叹一声,未曾看她,便觉得心内一阵绞痛了,若是见面,只怕自己会半途而废。
她的心,再度悬了起来,说:“对,我骗你的。”
随后,忍不住咳嗽。
“循齐,我没有对不起你。”她又咳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所以,不要怪罪颜家,不要怪罪季秦她们。”
话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循齐静静地听着,她熟悉这种咳嗽声。
疯子、老师临终前都是这样咳嗽的。
她信了。
不是骗她的。
“颜执安,我放你走。”循齐紧紧地握着那只冰冷的手,“我放你走,我不会让你担忧的。”
“我信你的。”颜执安低叹一声,手背上的那只手是那么热,如同小太阳一般,她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如同她的年岁,热情似火。
她阖眸,道:“循齐,你别来了。”我怕我会反悔。
循齐呆呆地问:“那、我不来,你就能活下去吗?”
颜执安无法回答,不知回答,无奈之际,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
她还在问:“我不来,你就能活下去吗?你答应我,我就不来了。”
第86章 她不想见我。
答应她吗?
颜执安无言,她慢慢地将手收了回来,循齐像是被刺了一刀般,立即拦住她的袖口,哀求道:“你答应我。”
“循齐啊,人的命,哪里能强求呢。”颜执安不敢答应,万一不妥,颜家岂非要遭殃呢。
她叹息一声,凝着袖口上那只用力的手,旋即将手拂开,狠心道:“回去罢。”
伴随着一声声咳嗽,逼仄的屋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循齐不肯走,低低的哭声,让颜执安心中难安,哭什么呢?
你已是皇帝了呀,坐拥天下,莫说一个颜家,哪怕是十个颜家,也会唾手可得。
颜执安以手抵唇,唇角干涩得厉害,喉咙一阵阵干痒,她催促道:“循齐,回去吧,该交代的事情,我都已交代下去了,于你,也无话可说。”
一句‘于你,也无话可说’让循齐彻底安静下来,她站起身,看着摇曳的锦帐,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
“颜执安,你是宁死,也不愿与我有牵连,对吗?”
“对。”颜执安脱口而出。
循齐呆呆地,眼中映着锦帐,顷刻无言。
颜执安看不见她的神色,莫名觉得一股悲凉绕在心口上,她阖眸,期盼她早些离开,别说别问了。
她站了不知多久,忽而笑了,转身离开。
听着离开的脚步声,颜执安如同卸下重担一般,长叹一声,喉咙又是发痒,忍不住再度咳嗽,这时,锦帐掀开。她惊慌地抬首,却见到母亲的容颜,不知为何,她有些失望。
为何失望呢?
循齐明明那么乖地走了,没有见她,多乖呀。
“她走了。”陈卿容无奈,看着她女儿憔悴的面容,不得不道:“你想好了?”
颜执安低头,一滴水落在被上,将那处颜色染得更深,恰好被陈卿容所见。陈卿容同样心口一阵发疼,“你现在还可以后悔的?”
“不后悔。”颜执安抬手,压住那处被子,恍若掩盖住自己的心意,五指微微用力,全身都跟着疼得厉害,“怎么会后悔呢?日后,儿孝顺母亲,承欢膝下。”
“执安。”陈卿容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反着来呢,“罢了,随你。她答应你,我着手准备回金陵。”
“劳烦母亲了。”颜执安朝后躺下,苍凉地笑了笑,满是苦涩。
陈卿容转身离去。
大雪间,宫廷银装素裹,地面上积了厚厚的雪花,宫人挥动扫帚,一下、一下接着一下,风一吹,刚扫过的地方又覆盖住一层薄薄的雪花。
皇帝回到大殿,坐在案后,眼神飘忽,呆坐不语。
她坐了许久,望着虚空,好似那里有什么,让人不舍地挪开眼神。
小皇帝将自己关在大殿内,不见朝臣,也不吃不喝,急得内侍长团团转,可皇帝身边已无人了,还能请谁来劝说。
等至黄昏,小皇帝自己打开殿门,唇角发白,吩咐道:“召礼部与今日当值的翰林过来。”
内侍长忙应声,吩咐小内侍去传,自己走上前,“陛下饿不饿?”
循齐摇首,转身进入大殿。内侍长哎呦一声,不敢跟过去。
天黑之前,皇帝翰林拟的一道旨意,递给礼部,道:“左相病重,朕欲已增其太傅之职,明日去传旨。”
左相曾是皇帝的养母,太傅一职,也该是她的。
礼部领了旨意,匆匆退下。
隔日,旨意就到了左相府,左相已无法领旨了,是陈卿容领的旨意,她看着圣旨,良久无言。
反是季秦午后闻讯而来,欲见老师,被陈卿容拦住,“睡下了。”
季秦望向卧房的方向,心思复杂,与夫人说道:“老师身子如何了?”
皇帝的旨意,让人欢喜让人忧愁,像是死前加封一般。这种例子不少,人快死了,加封虚衔。
“不大好,我们准备启程回金陵。”陈卿容虚笑一声。
季秦奇怪:“这个时候回去吗?”天寒地冻不说,老师又是病重,此刻若回去,岂不是雪上加霜。
她不理解老师的做法,而陈卿容说:“她想回去。”
闻言,季秦红了眼眶,抿唇淡笑,“我明白了,何日走,我送送老师。”
“不用了。”陈卿容拒绝,“皇帝处,你们多劝劝。”她害怕皇帝会迁怒颜家。
季秦颔首,朝着卧房的方向跪下来,郑重叩首,随后,起身离开。
陈卿容叹气,赶走一波又一波,真麻烦。
屋内的颜执安听着外间的动静,手中握着一块木头人,指腹轻轻擦过木头人的五官,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场大雪,下了三五日,呼啸而落,各地不断有雪灾的奏疏传来。
这时,金陵颜家捐赠白银五十万两,似乎是想要平息皇帝的怒气。户部大为高兴,皇帝却没有展颜,这是弥补吗?
她想了想,这像是颜执安的行事作风。
户部是颜执安的人,上下自然心向着颜执安,不免为她说好话。皇帝听后,怔怔抬首,故作随口问道:“左相身子如何了?”
众人的喜色被这句话扫得干干净净,循齐吩咐道:“拟章程来。”
众人称是,徐徐退出大殿。
循齐又是一阵发呆,觉得无趣,悄悄出宫,来到左相府外,但她没有进去,下马看着院墙。
她站在那处不动,侍卫们远远地跟着。
冷风扫过,呼啸而来,吹得皇帝衣袂摇摆,可她的身形一直没有动。
她站了许久,直到季秦与应殊亭来看老师,两人震惊地看着墙下的身影。
应殊亭不知内情,疑惑不已,唯有季秦明白,季秦了拉下车帘,应殊亭吃惊:“陛下在那里,你我该去行礼。”
“去甚?她自己不想被人发现,你我何必惹得陛下不快。”季秦正襟危坐,一改往日嬉笑的作风。
陛下对老师,怕是真情实意。可是这样的感情,不容于世,老师何其骄傲,怎么会自毁名声呢。
她宁愿不做左相,不做太傅,也不会答应皇帝的。
季秦艰难地喘过一口气,道:“只怕老师不肯见陛下了。”
若不然以陛下的性子,怎么会痴痴地站在府门外而不进去。
马车继续前行,两人也不去左相府了,避免皇帝尴尬,马车悄悄来,悄悄走,循齐也没发现。
她数度想要进去,可到最后,还是放弃了,回宫。
隔日,她又出宫,依旧站在院墙外,幻想着颜执安从里面走出来,幻想着见到她。
这回,季秦又来了,她一人来的,从相府门前过,果然,又见到皇帝的身影,这回没有应殊亭,她不用去解释皇帝为何在这里。
思索间,她唤来下属,耳语几句,下属匆匆离开。
一盏茶后,陈卿容听着下人的禀报,转身匆匆进卧房,至榻前,轻轻开口:“陛下在外头,但没有进府,似乎昨日也来了。要不要请她进来?”
榻上的人睁开眼睛,母亲继续说:“都说霜前冷雪后寒,这个时候最冷,天寒地冻的,万一冻坏了。”
“母亲就当不知此事。”颜执安轻声拒绝,心中哀叹,她活着一日,她就会折腾自己一日。
陈卿容劝说不住,两边都不妥当,既然这样,她就不管。
什么都不要管。
陈卿容唉声叹气,走出来,一阵冷风扑面,冻得瑟瑟发抖,真让人头疼。
好在小皇帝午后就走了。
陈卿容回去拜菩萨,希望小皇帝不要过来了,万一冻坏了,就是她们的罪过。
然而她拜的菩萨并没有偏向她,隔日,小皇帝又来了,冷风瑟瑟,光是探头就觉得冷,偏偏她站在风口里,像是不知道冷一样。
陈卿容想去劝说,可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万一小皇帝问东问西呢,她该怎么办?这么一想,她再度缩了回去。
午后,小皇帝又走了。
反复三日,季秦散朝后不走了,拉着师姐与皇帝探讨要事,可两人不同职,她说鸿胪寺,应殊亭又不知情,两人对视一眼,皇帝似乎知晓什么。
“二位卿家可去过左相府?”
“去过……”
“没去……”
说没去的是应殊亭,季秦瞪她一眼,应殊亭脸颊发红,同皇帝揖礼,道:“臣打算今日过去探望老师。”
话音落地,外面有内侍高声说话,三人齐齐看过去,不知发生何事,何人敢在大殿前喧哗。
正是疑惑,内侍长匆匆而进,神色古怪,近前说道:“陛下,左相府来了丧报,说左相昨夜殁了……”
他的话很轻,惊得季秦与应殊亭面面相觑。反是皇帝,闻讯后,先是发呆,似魂魄被剥离了一般,而后徐徐起身,走过两人。
循齐徐徐走出大殿,艰难地跨过门槛,继而转身,看向议政殿内部,淡淡地笑了笑。
应殊亭皱眉,怎么还笑了呢,皇帝当真是视老师如绊脚石吗?
季秦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眶,抓住师姐的手,“别看陛下,你我速去左相府。”
她拉扯一把,匆匆与皇帝行礼,着急离开议政殿。
皇帝站在远处没有动,想说什么,喉咙似被堵住一般,她思考许久,唤来内侍长:“阿翁,你代朕去看看她。”
“陛下,您不去吗?”内侍长意外,平日里那么在意左相,怎么人没了,反而躲着不去。
“阿翁,她不想见我。”循齐转身,朝他笑了笑,泪水顺势滑下,“朕就不去了,你代朕去、好好安慰陈夫人,告诉她,朕不会迁怒颜家的。”
不仅不会迁怒,朕还会加恩颜家,这是先帝给左相的承诺。
既然如此,她来弥补。
言罢,她迈过门槛,慢慢地走进大殿,身上的龙袍与大殿呼应,从今以后,她就是真正的皇帝了。
第87章 回金陵。
左相殁后,皇帝降旨,追封颜老太爷为镇国公,世袭罔替,国公之位按理有大房来继承。
灵前降旨,惊得陈卿容半晌说不出话,礼部的人上前扶起她,“夫人,节哀。”
她想了想,接过圣旨,回身看向女儿的灵位,竟然这么便宜了大房,国公的爵位啊,大房做了什么?
大房什么都没有做,就平白得了爵位。如今的颜家一家两爵位,国公、侯爵,都有。
礼部的人说不出恭喜的话,祭拜过左相灵位后,匆匆走了。
陈卿容收了圣旨,令人收好,“派人回去传信,告知大爷,莫要声张。九娘没了,府里要挂灯。”
做戏做全,不能让皇帝看出端倪,
仆人匆匆去了。
陈卿容内心不安,唤来无情,“三日后起灵回金陵,这几日谢绝吊唁。”
无情不知内情,“为何这么快回去?”
“这是你们家主生前的决定。”陈卿容骤然觉得疲惫,见谁都要说谎,她一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谎言,愁死了。
左相府内迅速操办起来,婢女们收拾行囊,将所有的东西都装起来,能带回去就带回去,带不回去的送入库房。
三日的时间,足以收拾好了。
陈卿容不担心旁人来吊唁,就怕皇帝过来,心惊担颤地过了一日,到晚上也没见到皇帝过来。
她一阵纳闷,郁闷了半夜,人死了就不要了?连吊唁都不要?
罢了罢了,不来更好。
天亮,她又害怕了一日,不少人不入府,就在门口祭拜。
到了第三日,陈卿容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起灵的一刻,她感觉浑身都轻松下来,吩咐仆人手脚快一些。
直到出了京城,皇帝都没有过来,她们很顺利地离开京城,此刻不宜走水路,唯恐江河结冰,困在船上。
走了三日,晚间入住驿馆,她困得睁不开眼睛。
一行人最少要走大半月,又不能星夜赶路,只能白日行走,不到金陵,她不安心。
路上又遇风雪,困在驿馆,急得她心里像猫儿抓一般。
她们走得慢,可报信的人十日后就到了颜家,丧信与喜信一起到了。
颜家诸人都愣住了,将四夫人陈卿容的信前前后后看了数遍,大爷心痛,“九娘没了?”
送信的人低头,“夫人送家主灵柩回金陵了,此刻已在路上,国公爷还是派人去接应为好。”
从大爷至国公爷,让颜大爷半晌说不出话来了,“颜家要这国公位做什么?”
他不会做官,不过是一虚衔,如何比得九娘手握权柄。他依旧不理解:“怎么好端端就没了?”
“是风寒,与四爷一样。”仆人解释。
四爷怎么没了,颜大爷是最清楚的,良久无言,疲惫地摆摆手:“办丧事吧。”
府内的红灯都撤了下来,挂红灯挂白幡,另外派遣大郎等人去接九娘的灵柩。
颜家开始办丧事,门口的红灯换了,处处皆是白色,这一举动让金陵城内的家族门十分不解,颜家并无人过世,怎地就办起了丧事。
悄悄一打听便知晓原委。
原家也打听到消息,立即回去禀报山长。
原浮生今日有课,正与学生说话,余光瞥到门外的人,淡淡一笑,与学生们说了几句话,随后放下手,走下讲台。
“慌慌张张做什么,影响她们上课。”原浮生责备一句,正欲转身,仆人道:“颜家在办丧事。”
“哦,谁仙逝了”原浮生意外,前几日还去了颜家,老夫人身子好,儿孙满堂,并无人身子不好。
仆人低头,道:“我去打听,她们说是左相。”
“谁?”原浮生觉得自己出现幻听,略眯了眯眼睛:“谁死了?”
仆人:“左相!”
原浮生骤然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晕了过去,咬牙再问一句:“是谁?休要道听途说。”
仆人知晓山长忧心,噗通跪了下来,“小的问了三遍,皆回答是左相,小的不敢蒙骗您,不如您去颜家问一问,颜家已摆置灵堂了。”
原浮生稳定心神,道:“去套马车,去颜家。”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压制心口的慌张,努力装作平静的走进课堂,温柔地开口:“继续。”
她浑浑噩噩地上完这节课,散课后,登车前往颜家。
学院在山下,距离金陵城有些距离,待至颜家,已是黄昏。
原浮生下车就看到门口的白灯,心中的幻想顷刻间便破碎了,她看着陌生的白色,心中窒息,顷刻间,生起逃离的心思。
她望着白灯,久久不语,袖口里的双手握成拳,似想起当年初见,她们年少,她从学院回来,她从山中回来。
两家马车在城门口相遇,仆人相激,谁都不肯退后一步。
她掀开车帘,对方也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肌肤如上等的白釉,“让她们。”
简单三字,透露出胸怀,她下车道谢。对方也下车,一袭素净的裙裳,长发明亮,十二岁的少女,正是明媚,可她身上浸染着山水冷意。
“颜家九娘。”
“原家三娘。”
她二人各自行礼,随后相视一笑。
“原山长。”颜家大爷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她惊愕般回首,“颜大爷,颜家为谁办丧?”
“九娘。”
得到掌家人的回答,原浮生忍不住落泪,忍着巨大的悲痛追问:“因何而殁?”
“风寒。”
原浮生点头,浑身麻木,“叨扰了。”
随后,她登上马车,车门关上的一瞬,她捂着脸,失声痛哭,颜执安……
****
左相颜执安殁了,自然要选择新的左相,朝臣们开始商议,言辞激进,似无人在意颜执安的过世。
上座的皇帝听着下面的声音,一言不发,应殊亭不语,季秦剜了老家伙们一眼。
突然间,上座的皇帝开口:“左相一职由应殊亭递进,右相由齐国公沈道明担任。”
刚刚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众人都停了下来,原来皇帝早就有了打算,他们还在这里吵,惹人笑话。
应殊亭与沈道明齐齐领旨,谢恩。
皇帝摆手,散朝了,自己先行离开。
应殊亭被打得措手不及,怔愣在原地,周围的同僚上前来恭贺。齐国宫老迈,已过五十,五十而知天命岁数,哪里有她年轻。
一声接过一声的恭贺,让应殊亭渐渐安稳下来,接受同僚的好意。
那厢离开的皇帝回到寝殿,换下龙袍,穿了一身家常的服饰,领着人悄然出宫去了。
左相府只有留守的家仆,留着日常打扫,静静等着新主人。颜家大爷继承齐国公,最迟在明日春日里就会搬来京城居住,这座宅子,就会有新主人。
循齐脚步如旧,如往常一般,迈进颜执安的卧房里。
里面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了,只有桌椅床榻,显得空空荡荡,就连往日的锦帐都被拆下了。
循齐挨着榻沿坐了下来,抚摸着木头,心里空空荡荡,她还有什么呢。
有帝位、有权势、有天下,唯独没有颜执安,就连左相这个称呼,也是旁人的了。
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鼻尖皆是冬日腐朽的味道,她什么都没有了。
压制许久的眼泪在这刻如决堤般爆发,她低头痛哭,无力至极,早知今日,她就该什么都不做,甚至不回来。
她活着连累了太多的人,疯子、母亲、右相、左相……生命中对她好的人,皆跟着走了。
屋子明明还在,却找不到她的任何痕迹。
天地间,没有颜执安了。
她俯身,失声痛哭,哭到浑身发抖,什么都做不了。
****
辗转至除夕夜,皇帝给各府赐膳,一人独守偌大的殿宇。
更深露重,她坐在循着炭火的殿内,玩着投壶,一支、两支箭,她怎么都投不进去。
她忽而抬首,看着空荡荡的殿宇,双手不禁用力,折断了手中的羽箭。
开年后,颜家大房搬入京城,本想搬入原来的左相府,可门口有兵卫把守,不准他们入内。
左相府是先帝恩赐,是赐给颜执安的,人不在,理该收回了。但颜家惯来不缺钱,大手一挥,又买了一座宅子。
仆人安顿好后,等了半月,大房一家才陆陆续续来京。
颜大爷携妻儿拜见皇帝,皇帝在百忙之中接见他们。颜大爷是颜执安的大伯,孙儿都已经有了,大郎的女儿都有十三岁。
她站在长辈身后,本不打眼,但循齐一眼就看到她了,她的五官有几分似颜执安。
循齐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继而失神,就连身旁人说什么都听不到。
新镇国公努力讨好皇帝,弥补颜家的不足,试图想谋夺一官半职,然而,皇帝始终不回答。他大胆抬头,却见皇帝看着自己的孙女,神色怅惘。
还是一旁的内侍长提醒皇帝:“陛下、陛下,镇国公在与您说话。”
“知道,卿累了,回府安置。”循齐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镇国公惶恐,提了一口气,慢慢退下,就在这时皇帝问话:“镇国公,如今颜家谁执掌?”
“是臣。”镇国公急忙回答。
循齐失笑,“卿有这等能耐吗?”
镇国公慌了,道:“九娘去前并未提及此事。”九娘没有提,他又继承镇国公,自然就继承家主之位。
皇帝却道:“卿若有能耐,岂会在侄女去后得了家主之位。”
镇国公不解,他既然是镇国!公,掌管颜家不是理所当然之事,难不成让晚辈来管着他?
“臣惶恐,臣自认不如九娘,会努力打理好颜家,不让九娘泉下不宁。”
“你配吗?”循齐眼神阴冷。
殿内寂静,落针可闻,皇帝的话让人禁不住浑身发颤。
第88章 动情后便不灵?
皇帝的厌恶,明明白白地摆在了脸上。她的眼中附带一丝丝玩味,惹得殿内诸人都起了心。
新镇国公低头,不知如何就惹了皇帝不悦。
颜大爷不如侄女聪明,这是共知的事情,此刻脑子里怎么转都转不明白。他儿子忽然开口,解释道:“回陛下,如今家中以家父为长,九娘一去,未曾立下少主。国无储君,家无少主,故而,父亲暂时接管家权,待日后,晚辈中若有聪明人,必然让贤。”
都知晓皇帝曾是颜家少主,在九娘膝下承欢,这个时候,只怕不肯让父亲接任家主之位。
可父亲是镇国公了,难不成还要受制于人?
纵然不满,但他意识到了,陛下霸着颜家家主的位置,不肯放。
新镇国公擦擦头顶上的汗,接过儿子的话,一再表示自己只是暂代家主一职。
颜家诸人退了出去,出大殿后,冷汗一吹,脊背凉飕飕的,大爷不禁叹道:“四年不见,她竟有如此造化。”
上一回见面,她不过十三、四岁,跟在九娘身后,眉眼青涩,所言所行都上不得台面,就连墙角一颗夜明珠都能让她稀罕。而这等物什在颜家,不算太稀罕的东西。
而如今再见皇帝,威仪四方,吓得他不敢言语。
可这样,他心中不舒服,“九娘已殁,难不成还不让旁人接管颜家不成。”
人死了,家族这么多人不活了吗?
他说完,讥讽一笑,得意地领着人走了。
话传到了循齐的耳中,她依旧先是不语,而后唤来内侍,道:“镇国公御前失态,杖三十,别让人知晓,若不然,左相会生气的。”
内侍惊恐地看着陛下,不敢求情,随后低头去传旨。
循齐复又低头翻阅奏疏,接见朝臣,忙至亥时,回到寝殿。
梳洗、安寝。
日复一日,她的生活,始终如此。
休沐日,群臣休息,她会悄悄去左相府,从正门而进,过前院过甬道,至无人的卧房。
卧房里早就空的,空荡荡,但一尘不染,她阖眸,按照记忆里的卧房,画下图纸,唤来内侍:“按照这个,去办。”
东西搬了,可以重新布置。
等下一个休沐日回来的时候,屋内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她来到左相常坐的榻上,推窗看向庭院。
春日新芽萌生,遍地茵茵草色。
屋内熏着左相爱用的熏香,熟悉的香味让她徐徐沉静下来,继而合上眸子。
小憩一番后,她很快起身,回宫处理政事。
****
金陵城内新芽萌生,处处热闹,春日里阳光又好,旬休之日,山上山下皆是春游之人。
旬休这日,学生可以放假回家,书院里便空了。
原浮生起得很早,伺候门前的花草,绿芽抽新,她做完这些后,凝视京城的方向,久久不语。
冬日熬过了,迎来春日,可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享受着春阳,浑身暖洋洋的,始终打不起精神。
她望着花圃里的牡丹花,眼前浮现颜执安挑眉之色,相逢于少年,知其年少青春之色,观其睥睨天下之威,又得见其贞静之美,怎么能忘呢。
枯坐半日,学生王蔷匆匆而来,“老师,有客来。”
“不见。”原浮生拒绝,“我累了,不想见。”
她阖眸,王蔷后退一步,露出身后穿着黑色披风的人,她掀开兜帽,上前一步,开口:“三娘。”
三娘……原浮生逆着光抬首,陡然见到熟悉的脸颊,豁然而起。对方一袭黑衣,衬得面若白玉之美,眉眼是那么熟悉。
“我做梦了?”
“屋里说。”对方上前,牵住她的手,踏上台阶。
两人进入屋内,颜执安脱下黑色的披风,露出白色云锦春衫,原浮生凝着她:“你玩什么名堂?”
天下谁人不知左相颜执安病逝,金陵颜家痛失家主。谁能想到人会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我欲往庐州而去,听闻你病了一场,特来告知你一声,我还活着。”颜执安展颜,“吓到你了?”
原浮生沉默,俯身坐下来,捂着自己的胸口,道:“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坟前告知?”
“生气了?”颜执安好笑,跟着坐下来,凝着她:“去不去?”
她姿态如旧,卸下官职后,笑容中添了一抹女子韵味,柔美温婉。
原浮生观她笑容,不觉道:“你不要你的小皇帝?”
提起循齐,颜执安面上的笑容维持不住,淡淡道:“最多一年时间,她就会立皇夫,只要她努力,必然是勤勉的明君。”
“原来你怕被纠缠,假死脱身。”原浮生明白过来,“不后悔?”
不论是权势还是爱人,她抛弃得这么果断,倒如惯来果断的性子。
颜执安被她这么提醒,心口骤然一疼,仰首看向屋外骄阳,“她会伤心,最多一年,她就会明白过来,这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若一年来,她忘不了你,不肯立皇夫,你会回头吗?”原浮生剖析,“她若如我一般,惦记一辈子,又该如何?”
“惦记罢了,又不会犯错误。人都有遗憾,怎么会顺风顺水。”颜执安心安理得,瞧见了山中景色,身子都跟着畅快起来,道:“你若不去庐州,我便去了。”
话题中止。原浮生也不再纠结此事,疑惑道:“你去庐州做什么?”
“寻矿,届时你以原家的名头献给朝廷。”
原浮生眯了眯眼神,许是人活着,她心里便高兴,忍不住揶揄一句:“原来将我当做苦力。”
“是苦力,随卿去否。”颜执安畅快一笑,站起身,重新披上披风,“若是去,三日后晨时来接你,你考虑三日。”
“颜执安,你邀我同行,是做好选择了吗?”原浮生上前,握住她系披风带子的手,“如今你没有顾忌了,正视你的心。”
她的话,似一颗石子丢进心湖里,掀起一圈圈涟漪。
“三娘,我心中有人了。”颜执安轻轻地拂开她的手,快速系好带子,抬眸看着她:“对不起。”
原浮生惊讶,“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离开她?”
“我希望她成为明君,我希望她千古留名,更希望在她手中出现太平盛世,三娘。”颜执安慨然笑了,喜欢重要吗?她肩负万民、肩负江山之重,更是万民之主,身上岂能有污点。
原浮生偏执地看着她,眼眶发红,“你真绝情。”
“去吗”颜执安无力与她说什么,不在皇帝身边,她依旧希望可以为皇帝分忧。
原浮生坐了下来,道:“三年内她不立皇夫,你必然会回去。”
“我回去做什么?”颜执安怅然一笑,“我非年少,她正值青春,三年后,她才二十岁,我已老……”
“打住,别提什么,我比你年长三岁,你的意思是我老了”原浮生打断她的话,“颜执安,是你不敢面对世人,是你畏惧不前。”
颜执安睨她一眼,“我不是你的学生,告辞。”
春日明媚,正是出门的好时辰,颜执安止步在花圃前,看到一株开得明艳的牡丹花,如同看到绚丽的少女。
她不觉走过去,身后的原浮生跟过去,道:“看到花想到皇帝,对吗?”
“荒谬。”颜执安转身走了。
三日后,原浮生拒绝前往庐州,颜执安便一人前往庐州,下属们早就在庐州购置屋舍,搬入新宅。
宅子不大,两进的院落,她一人居住足够了。
当晚,写信给母亲报平安。
次日,她拿着地图前往山间。
春阳明媚,百花争艳,京城内百花宴反反复复地抬上来,无论是做什么事都要摆上百花,争奇斗艳。
恰逢休沐日,勋贵世家们争相出门踏亲,循齐换了一身玄色的袍服,从后门进入相府,隔壁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循齐入门,便闻丝竹声,她止步,朝对面墙壁看过去,道:“去看看。”
吩咐过后,她转身进入左相府。
她照旧来到卧房,春阳好,她坐在了廊下,效仿往日颜执安手持一卷书。
下属很快回来,低声说:“隔壁在宴请,是生辰宴,闹得动静有些大。”
动静大等于奢靡。循齐看向对方,“朕不想听到丝竹声。”
“臣这就去安排。”
她望着虚空,手中的书被自己握得发烫,随后,她觉得无趣,回到卧房里。
坐在踏沿,看着一模一样的摆设,明明是一样的,心中却早就空了。
人不在了。
她伸手摸着锦被,俯下身子,额头抵着被子,闻着熟悉的熏香,仿若她还在这里,她出远门了。
她茫然地看着,直到眼泪满面。
日落黄昏,*她起身,从侧门离开,回宫而去。
内侍长站在议政殿外候着她,她除了消瘦外,与往日并无不同。她匆匆入殿,关上殿门,处理未完的政事。
她如以往一样吗?内侍长眯眼看着殿门,盼望着陛下自己早些走出来。可她日复一日,除了处理政事,似乎没有其他念想。
亥时回寝殿,子时前就寝,她成了朝臣口中勤勉的君主,臣下无不服,可她身上失去年少的意气,如同一潭死水。
左相的离世似乎将陛下的魂魄带走了,留下一副躯壳,行尸走肉。
转眼至端午节,朝廷举行龙舟比赛,赛后,朝廷颁布奖励,皇帝设宴,百官赴宴。
颜家在其列,然一女跟着镇国公,敏锐的季秦发现端倪,拉着师姐,指着镇国公身后的青衣少女。
“你觉得她像不像老师?”
“侄女似姑母,并无不妥。”应殊亭很淡然。
她不知晓皇帝对前任左相的痴迷,季秦继续说:“镇国宫赴宴,为何带她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
应殊亭疑惑,季秦松开她,道:“我猜,颜家要献女。”
“献女?”应殊亭笑了起来,“陛下近日忙碌,哪里有时间去看一个与老师有几分相似的姑娘。我记得,她才十四岁。”
“她坐在那里不动,神似老师。”季秦凝眸,神色锐利,语气也是讥讽:“老师在世,约束颜家,家风严谨,她才去不过半载,颜家竟做出这等事情。”
应殊亭没想那么多,被这么一提醒,想起陛下要立后一事,悄悄问师妹:“陛下要立后,立谁为后?”
“老师。”季秦答。
应殊亭没听明白:“老师怎么了?”
季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是怎么被陛下看重的,真笨,陛下要立皇后便是老师。”
宴席之上,推杯换盏,三两成群,这一言,让应殊亭遍身发麻,好在老师不在了,若不然,以两人的能力,只怕要天下大乱。
季秦饮了杯酒,眼睛看向镇国公,道:“我觉得要乱了,万一陛下留下此女呢。”
左相去世半年,陛下每逢休沐日,风雨无阻地往左相府跑,忘了吗?
这回看到如此相似的人,怎么会罢休。
“不能留。”应殊亭焦急道。
季秦嘲讽她:“你以为你是老师吗?你一个老师,陛下就会害怕?你醒醒,你是应殊亭,能让皇帝放弃的人早就死了。”
应殊亭无言,再抬首,龙椅上的皇帝不见了,再去看颜家小娘子,也不见了。她急得四下寻找,竟找不到两人。
“季秦,人不见了。”
“我知道,陛下先走的,那位姑娘随后跟着。”
“你怎么不拦着,小心老师半夜来找你。”应殊亭匆匆起身,不忘捞一把师妹,两人一道离开。
皇帝不善饮,群臣来敬酒,她喝了几杯,喝到最后,眼前发晕,知晓不能喝了,扶着宫娥的手出来透气。
殿内依旧热闹,她往东走,见一凉亭,顺势坐下,当做醒醒酒。
皇帝托腮阖眸,与酒劲做斗争,这时,有人走近,宫娥伸手去阻挡,她指着皇帝:“我是镇国公世子的女儿,与陛下曾是姐妹。”
在金陵的时候,除夕宴上,她与尚是颜家少主的陛下见过一面。
宫娥拒绝,道:“休要惊扰陛下。”
少女急了,冲着凉亭喊了一句:“陛下。”
“休要高声喧哗……”
“退下。”皇帝睁开眼睛,看向烟青色烟罗斜襟的少女,一眼看过去,似是梦中人,她似酒醒,撑着站起来,痴痴地看着眼前人。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招呼对方:“你过来!”
陛下的声音很轻,显得极为温柔,宫娥这才放了人进来。
“陛下,我是四娘,家里排行第四,颜明芷。我们在四年前除夕宴上见过的。”颜明芷主动说开,若不然陛下想不起她的。
“别说话,坐。”循齐望着眼前人,远远去看,仿若是左相,可走近了,神态又不似。
样貌相似。
颜明芷坐了下来,拘谨地看着皇帝,皇帝也看着她,唇角微微弯了,甚至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皇帝的指腹在她的眉眼上停留下来,她痴痴地望着,小心翼翼地轻抚,唯恐惊扰了佳人。
她的眼神、她的神态,都像是看着深爱多年的心上人。
循齐轻笑一声,可惜眼前人纵五官相似,可没有左相的气质,可眼前人,依旧让她难以挪开眼。
酒意涌上头,眼前慢慢地变模糊,可她不愿就此睡去,温柔哄道:“你怎么来找朕?”
不是不肯见我吗?
怎么来了?
她又糊涂,“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颜明芷被她的眼神看得迷离,随后听她低迷的声音:“你怎么舍得丢下我呢?”
皇帝轻轻地笑了,忽而一滴泪落下,恰好应殊亭赶来,握住皇帝的手,拦住了颜明芷的视线,“陛下醉了。”
“颜家四娘,对不对?”季秦笑呵呵地上前,小心地扶起佳人,“陛下醉了,开始说糊话,莫要放在心上,我来时见到你祖父找你,你快些回去。”
颜明芷探头还想看皇帝,两位大人严密地拦住了,她不敢违背两人的吩咐,只好先行离开。
应殊亭望着皇帝,心中惶恐,往日沉默的皇帝,这一刻,哭了。
季秦面上满是愁容,道:“她果然将颜四娘当成了老师。”
“你今日才告诉我。”应殊亭恨不得戳开她的脑袋,随后,低声询问皇帝:“陛下,臣送您回殿休息。”
“不用。”循齐收回自己的手,继续托腮望着虚空,望向四娘离开的方向。
她似醉非醉,醉态迷离,可眼中的神伤是轻易可见的。
“你们退下。朕累了,自己会回去。”
她的声音依旧沉闷,不带感情,应殊亭不敢停留,俯身退下。
季秦没有动,似有话要说。她呆了呆,抬首看着季秦,道:“卿近日无事,代朕去一趟金陵,看看左相的坟茔,再代朕去拜访夫人。”
季秦跪了下来,她知道相思之苦,应殊亭无法理解,她明白陛下心中的苦。
“臣明日就去,陛下保重身子。”季秦叩首,“老师最后的念想,也是盼着您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循齐低笑,喉咙酸痛,淡淡笑道:“这不是盼望,这是一种惩罚。”
惩罚她不听话。
她撑着站起身,头脑晕眩,她说:“季秦,长命百岁这句话,真脏啊。”
皇帝声音不大,柔软无力,甚至带了女儿家的柔软。
季秦突然想起来,尊贵的皇帝陛下不过也是个十八岁的女子,去岁一年里经历了丧母丧师的痛苦。
皇帝身形走远了。季秦从地上爬起来,身形发颤,颜家的想法,无疑是在皇帝心口上插一刀。
季秦回家收拾行李,午后就出门了。
日夜兼程,前往金陵,先入颜家。颜家二房接待她的,她拿出圣旨,代天子祭拜左相。
颜二爷看着圣旨,轻轻叹气,“大人随我来。”
左相一生未嫁人,死后,尸骨藏于金陵,就在其父颜四爷身边。
其实,以她的资历,也可在藏于帝陵一侧,可她要求回金陵,皇帝不敢勉强。
季秦看到了老师的坟茔,跪下来,恭谨地叩首,又说道:“陛下依旧没有忘了老师,端午酒醉,将四娘当做了你。”
一旁的二爷闻言,顺势就说道:“大房的小四娘相貌确实像九娘。”
“颜二爷,烦请您避让,我与老师有话说。”季秦直挺挺地跪在坟前,示意二爷离开。
颜二爷面露歉疚,这才退下。
人都走完了,季秦这才叹气,嘀咕一句:“您知道吗您死了,有人想取代您,心思野着呢。”
“我知道你为了不被皇帝欺负才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是陛下对不起您。”
她低着头,给老师敬酒,絮絮叨叨,随后起身走了。
她走后不久,树上落下一人,眺望着季秦离开的方向,神思不展。
****
庐州的夏日有些热,山中微凉,颜执安搬入山中,早出晚归,矿没找到,自己先练就了厨艺。
在无望之际,原浮生慢步走来,“你这倒是让我惊讶。”
爱吃清淡的颜执安竟然烤了一只兔子,她凝视一眼,转而看向纳凉的竹屋。
“你怎么来了?”颜执安有些惊讶,放下卷起的袖口。
原浮生坦言,“季秦来我这里,大吐口水。”
颜执安动作一顿,“怎么了?”
“你大伯欲将四娘献于陛下。”
“成了吗?”颜执安俯身坐下,丝毫不担忧皇帝的处境,“陛下有度,若是可以有人代替,我也用不着假死离京。”
“成了一半。”原浮生面带忧愁,“端午宴,陛下醉了,四娘亲近,她险些当做是你,摸了人家。”
颜执安:“……”
“酒醉之言罢了,待醒了,不会理会四娘。”她很放心小齐。
原浮生怡然自得,眺望远处的山峦,视野开阔,“我来告诉你,季秦还说,小皇帝性子不明,喜怒不定,若到时候迁怒颜家,神仙也救不了颜家。你大伯不是做官的性子。”
颜执安没有回答,端起茶,轻轻地抿了口,忧思重重。
“不必管他们,我按照祖父的约定,已给颜家铺好了路。颜家三代中出一位天赋极佳、探山寻矿的人,祖父至我这一辈,便是三代。我已至此,哪里管得了他们。”
她放下茶杯,“我准备去宣州一县城。”
“怎么又走?”原浮生刚坐下,“你宣州做什么?”
“此地勘察不明,我失算了。”颜执安叹息。
原浮生不明:“你从未失手,这回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天意如此,我再去宣州试试,若是不成,我便回金陵。”颜执安也说不好,家族记载,前一位长辈成亲后便没有入山过。
难不成动情后,天赋便会消失?
事情过于棘手。她看向原浮生,“三娘回金陵?”
“自然回金陵,我才不陪你折腾,你是动了情,不灵了。”原浮生冷哼一声。
第89章 她装的不像!
颜执安在庐州待了半载,毫无收获,肉眼可见的是厨艺见好,甚至给原浮生做了一桌菜肴。
原浮生坐在竹椅上,双手托腮,看着竹桌上的菜肴,呢喃一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竟然会做菜了。是不是颜家祖先收走了你的天赋后,觉得你无法活下去,托梦教你下厨?”
“少贫嘴。”颜执安被逗笑了,俯身坐下来,将卷起的袖口放下,“你吃完赶紧回金陵。”
竹屋外凉风习习,与山外的酷热极为不同。
庐州燥热,同样,京城也十分热,散朝后,太阳已至头顶,季秦热的喘不过气,拉着师姐说话,“我想去求陛下,我的媳妇也该回来了。”
应殊亭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色发红,装作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直接说道:“今年比往年热,要不要劝说陛下去行宫避暑?”
“她热吗?”季秦故作震惊,“她一天到晚,冷着脸,我靠近她就不觉得热了。她就是一冰人,哪里晓得我们这些人是有多热。”
皇帝若觉得热,就不会在休沐日顶着大太阳往左相府跑。
她又是叹气:“老师一走,她就成了不知冷热的少帝陛下。”
“休要胡说。”应殊亭拉着她去阴凉处暂时休息须臾,一面走一面说:“陛下很好,我常听老臣说,说她不是惠帝之女,却有惠帝的风范。”
“不像先帝吗?”季秦奇怪,“再不济也像明帝,怎么还像惠帝了?”
“惠帝果断,又曾领兵,明帝性子温和。”应殊亭睨她一眼。
提及此事,季秦心有余悸,“她前两日打死一言官。”
小皇帝才十八岁,在这个年岁,寻常人才不过建功立业,要不然初入朝堂,她却已成为少帝,要命的是两位辅臣接连去世,她当真做了手掌权柄的皇帝。
言官当她还是以前柔和的性子,心中多少有些轻视,言语间不敬,皇帝二话不说,直接拖出去杖杀。
秦秦吞了吞口水,应殊亭仰首看向今日的骄阳,“时辰不早,赶紧去做事。”
两人嘀咕一阵,各自离开。
议政殿内的皇帝看着朝臣建议她立皇夫的奏疏,良久无语,最后,她唤来内侍长。
“阿翁,你领着些人去中宫,将中宫修缮一二。”
“陛下。”内侍长惊讶,陛下这是要立皇夫了吗?
循齐抬首,苍白的面容上毫无血色,但在内侍长看来后还是笑了笑,“去吧。”
皇帝愿意立皇夫了,内侍长心里是千恩万谢,陛下一人太苦了些,立了皇夫,有人陪伴,指不定就好过一些。
内侍长欢天喜地退下去,循齐面无表情,无欢喜无悲伤,更没有被逼迫后的震怒,她的脸上似乎没有其他表情。
她发了会儿呆,随后打起精神处理政事。
中宫空了十多年,屋檐破败,殿内灰尘遍布,内侍长领着人去翻修的消息,瞬息传遍京城。
季秦正与外邦交涉,闻言后,愣了一下,这么快就忘了老师?
不对,既然忘了,休沐日往相府跑干什么?
不知为何,她心中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又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夏日过去,中宫修缮好了。循齐步入中宫,内侍长说:“您是在这里出生的,明帝陛下回来后总会抱着您玩耍。”
内侍长说的这些,她毫无记忆,她迈入正殿,观察殿内的摆设,一点点去看,看到窗下。
颜执安喜欢在窗下坐着,低头看书,抬头看窗外。她指着窗下的位置:“那里,添一坐榻。”
“臣这就去办。”
循齐又说:“让尚宫局的人来见朕。”
随后,她毫不留恋地走了。
尚宫局的尚宫接到旨意后,仓皇来见皇帝。皇帝却坐在殿内看画册,她走过去,叩首行礼:“臣见过吾皇,吾皇……”
“不必了,起来说话。”循齐打断她的行礼声,将画册递给尚宫局,“这是外间时兴的款式,你做些衣裳,尺寸都在在上面。”
尚宫接到画册,看了眼尺寸,微微不解,“陛下,这不是您的尺寸,”
皇帝的衣裳出自尚宫局,她是什么尺寸,尚宫最清楚不过,可画册上的尺寸不是皇帝的。
闻言,循齐抬首,眸光淡淡,带着渗人的威仪,吓得尚宫立即跪下请罪:“陛下恕罪……”
“不必了,朕让你出宫回家。”循齐不悦,她不喜欢多嘴的臣下,在她面前都敢问,谁知出殿后会怎么说这件事。
“陛下,臣惶恐、陛下恕罪……”
循齐怒喝:“带下去,让司制局的人过来。”
内侍进来拖走尚宫,殿外的宫娥皆白了脸色。
司制局的掌事接到消息后,迅速来见皇帝,一句话不敢说,立即去办。
半月的时间,司制局将衣裳送来,皇帝看了一眼,吩咐人退下,殿门关上的一刻,她才慢悠悠起身,走到衣裳前。
宫中所制皆上品,从衣料到丝线,无一不精致。她伸手,轻轻抚摸过袖口上的暗纹,恍惚看到她站在自己的跟前。
循齐阖眸,心中剧痛,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一般,怎么都透不过气来。
“来人……”循齐高呼一声。
女官推门而进,“陛下。”
“将这些送去中宫。”循齐站直了身子,抬眼间,神色恢复如旧,“仔细些。”
女官揖礼:“臣这就去办。”女官聪慧,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皇帝的私事,一句都不能问。
更不能频频揣问皇帝所想。皇帝行事乖张,她们伺候不慎就会被赶出去。
中宫修缮好,下臣们提立皇夫的奏疏越来越多,甚至堆积如山。
季秦是明哲保身,嘀咕一句:“迟早会出事。”
果不其然,立秋这日,朝臣以绵延皇嗣血脉之由劝说皇帝立皇夫。他引经据典,劝说得吐沫横飞,上座的皇帝低头,一言不发。
皇帝的性子孤僻,这些时日以来,修缮中宫一事,让朝臣看到了希望,既然都修缮中宫了,那立皇夫还远吗?
言官劝说得正起劲,皇帝陡然抬头,眸色狠厉,道:“拖出去,杖杀。”
瞬息,众人跪了下来,高呼陛下息怒。皇帝看似没有动怒,眉眼如旧,神色冰冷,多余的话都没有,摆摆手,立即有禁卫军上前,将人拖了出去。
一杖接着一杖的惨叫声,让大殿内宛若阎罗地狱。众人惶恐,匍匐在地。
季秦冷笑,果然,小皇帝还是没忘了老师。
人杖杀后,皇帝好整以暇地吩咐一句:“斩三族。”
“陛下。此举不妥……”齐国公抬首高呼一句,“陛下开恩。”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齐国公是前左右二相举荐的,若不然,朕也饶不了你。”
齐国公如被人捂住了嘴巴一样,默默地俯身,低头,不禁胆寒。一旁的应殊亭求情的话堵在了喉咙里,生生发不出一句话。
谁还敢提立皇夫一事。自己死了就算了,斩三族……这得死多少人。
秋日里的京城被蒙上一层层阴霾,血水流淌,此举也让李家的人心惊胆颤,小皇帝帝位愈发稳固,万一秋后算账呢。
就连华阳大长公主,小皇帝的亲姑母都吓得闭门不出,谢绝各府宴请。
休沐日,皇帝没有去左相府,罕见地出宫去了。她带着人,进入东市,溜达一番,进入玉石铺子,掌柜见她气质高贵,立即上前来招呼。
皇帝看中了玉,还相中了步摇,拿在手中,她不爱这些,但有人爱。
她放下步摇,又拿起玉簪,把玩一番,道:“都要,带走。”
简单四个字,让掌柜喜笑颜开,循齐转身走了。
东市流连半日后,她回到左相府,将今日买来东西,都放在梳妆台上,顷刻间,摆得满满当当。
她没有及时走,而是搬着凳子坐下来,看着这些首饰,辗转笑了。
过了秋日,冬至这日,她又跑去中宫,添被加衣,还将各地上供的东西摆在内寝,熏了颜执安最爱的熏香。
躺在柔软的凤床上,又闻着熟悉的清香,恍若那人还在。
她高兴地合上眼睛,身心疲劳,很快睡了过去。
宫中有规矩,皇帝初一十五必去中宫就寝,所以,她也效仿,初一十五这两日歇在中宫,仿若陪着那人。
她是皇帝,莫说是住在中宫,就算住在议政殿也无人说什么。唯独内侍长看着她,唉声叹气。
皇帝有了新的寄托,初一十五这两日,天色一黑就往中宫跑,跑进正殿,推开窗,望着庭院内的景色。
过了年,她十九岁了,依旧无人敢提立皇夫。
同时,颜执安回到金陵,无功而返,她暂时住在了原家书院,日常翻找着有关地矿一类的书籍。原家书院已有百年之久,所藏书籍,远超颜家。
原浮生坐在一旁看着她低眉不语,玩笑道:“你缺钱用吗?”
“缺。”颜执安头也不抬。
原浮生嗤笑一声,“颜家富可敌国,取贤楼内明日花费如流水,你还缺钱?不是你缺,是皇帝缺吧。”
颜执生放下书籍,抬头看向她,“有话说话,莫要阴阳怪气。”
“我听说去年,皇帝将一言官杖杀,牵连其三族,你说,她怎么变得那么狠心?”原浮生悠悠看着她,语气婉转,“你要不要回去看看?不过依她如今的性子,只怕你回去,也不会给你好脸色。”
“陛下年岁小,言官轻视,她此举,不过杀鸡儆猴罢了。”颜执安不在意。
原浮生继续说:“季秦给我写信,说吓得三日没睡好觉。”
颜执安想起季秦浮夸之色,含笑道:“她是孤家寡人,哪里来的三族。”季秦的媳妇都被小皇帝下旨赶走了,不需要害怕的。
原浮生靠在一旁的躺椅,难得有空与她说着玩笑,说到最后,道:“金陵上巳节有花宴,可要去凑热闹?”
“不去。”颜执安低头翻开一页,她如今一事无成,哪里还有心思去什么花宴。
她紧张之色,让原浮生不忍,“要不然,你在我书院里教书如何,教教她们如何应对科考,我给你月钱。”
“三娘。”颜执安忍不住放下书,她有事可做,不想听三娘唠叨,便道:“你的学生呢,她们又打架了,赶紧去瞧瞧。”
原浮生识趣,闭上了嘴巴,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不觉间睡了过去。
长久无声,颜执安发觉不对,蓦然抬首,却见那人睡了过去,还是春日里,也不盖条毯子。
她站起身,在屋内找了一圈,找不到毯子,转而将自己外出的披风取过来,搭在三娘的身上。
外间春色正好,距离她假死离开已过去一年多了,小齐还是不能忘吗?
事已至此,她已无念想,唯有遥盼皇帝身体康健,早日放下旧事。
这一年来,她时刻在意京城的动向,未曾听到皇帝昏聩、荒淫之说。皇帝很乖,没有自暴自弃,更没有懈怠朝政。
先帝在天上,必然会保佑皇帝。
颜执安阖眸,享受着春日暖和的阳光,心中哀叹,希望皇帝早日醒悟。
皇帝是否醒悟,颜执安不知,季秦却知晓,皇帝就是执迷不悟,且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如今无人敢提立皇夫一事,就连李家诸人都夹着尾巴做人。
饶是如此,惊蛰这日,皇帝动手,以结党营私之名,捉拿李家几位郡王。其中有位郡王还是齐国公的小舅子,齐国公惶恐之余,搬出前左相仁慈一说,这才让皇帝罢手。
可惊蛰这日后,李家人人惶恐,哪里还有心思享受春日的风光。朝臣这时终于醒悟,与李家人保持警惕。
先帝在位时,李家这些公主常有不敬,先帝仁慈,不予计较,当今圣上似乎不想维持自己仁君的名头,该清算的则清算,丝毫不会手软。
清明这日,城外坟头上又添了几座新坟。
皇帝想起远在金陵的左相坟茔,唤来季秦:“清明已过,你怎地不去祭拜老师。”
不仅她未去,应殊亭也没去,但她派人去了,她已是左相,脱不开身,便派了心腹去扫墓。
季秦大大咧咧,哪里注意到这些细节,被问时,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正准备搪塞过去,皇帝开口:“左相在世时对你不薄,似乎不过二十个月左右,你就将她忘了?”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季秦不敢反对,刚想辩驳,皇帝冷笑,道:“如此不敬,岂可做朕的鸿胪寺卿。”
不得了,要被罢黜。季秦忙给自己求情,“陛下,外邦事务繁杂,臣无法脱身,冬至之日必然会亲自过去。”
“你有应相忙吗?”皇帝反问。应殊亭成为左相后,她便称呼她为应相,左相一词,似乎还留给了颜执安。
季秦欲哭无泪,我是真忙啊,谁没事惦记着死人……而且不在京城,是在金陵啊,相距那么远。
皇帝凝望她,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见她毫无悔过之意,语气冷冽,“拖下去,杖三十,伤愈后,徒步前往金陵。”
季秦:“……”你说的是人话吗?
“陛下,臣错了,陛下,您听臣解释……”
皇帝厌恶,一眼都懒得看,摆摆手,让人拖下去。
季秦无辜极了,压在凳上挨了一顿板子,疼得龇牙咧嘴,抬回府上,一想起徒步前往金陵,哭都哭不出来了。
晚间,应殊亭悄然而至,怪罪她:“你怎能忘了这件事。”
“我好忙啊,老师素来不在意这些细节,她爹死了,她清明也没有去扫墓,陛下是故意的。”季齐心中埋怨,趴在床上,疼得直抽气。
“你最近是不是找你媳妇去了?”应殊亭疑惑一句。
季秦哑然,软趴趴地俯身,冷哼一声。应殊亭提醒她:“你找媳妇有时间,没时间吩咐人去拜祭老师,不打你打谁?”
季秦咬牙切齿,恼恨道:“她最近是不是杀人杀疯了,我觉得我若不是老师的学生,脑袋也没了。”
灯火噼啪作响,应殊亭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说道:“陛下如今的性子,阴晴不定,行事霸道,谁敢劝说。季秦,我宁愿老师活着。”
她的语气低沉,季秦也沉默,说不过话来,确实,老师落在,陛下岂会这般狠厉。
“能怎么办呢?你给我求情,我去金陵也可,徒步就算了。等我走到明年也走不到啊。”季秦惨兮兮地揪着师姐的袖口,“师姐、好师姐……”
“我不敢。”应殊亭抽回自己的袖口,面色凝重,“陛下这般,谁敢为你求情,打我罚我也就罢了,万一牵连应家呢。”
如今的皇帝并非只罚一人,而是牵连整个家族,那位言官,更是斩三族。
“等我回来,也该过年了。”季秦浑身无力,“老师啊,你快给她托梦,告诉她,我是无辜的。”
“老师生前找要钱,老师死后要她保佑,你是谁?就算保佑也是保佑她的养女。”应殊亭冷漠地站起身,无奈道:“季秦,不是我不给你求情,而是不敢赌。”
谁敢拿整个家族来赌呢?她伸手拍拍季秦的脑袋,“好好养伤,我给你烧香,祈祷菩萨保佑你,指望老师是无用的。老师若在,肯定告诉你,活该!”
季秦欲哭无泪。
应殊亭踏着天黑离开。
****
端午前一日,非初一也非十五,天黑后,循齐前往中宫,推开窗,看着中庭。
她一人坐在窗下,眺望远方,夜色缓缓而来,宫娥悄悄进来点灯。
又是一年端午了。
“我想去金陵了。”循齐嘀咕一句,低着头,黑夜慢慢地将她笼罩,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她说:“我可以去金陵看看你吗?季秦不孝,我替你罚过了。”
她将袖袋里的香囊取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好像被填满了,她紧紧捏着香囊,复又抬首,泪水悄然滑下来,她自己浑然不知。
待一阵风后,吹得脸颊发凉,她才如梦惊醒。
她迅速擦擦眼泪,平静心思,随后唤来女官:“你明日去镇国公府,明日朕设宴,家眷入宫,让镇国公将四娘带上。”
女官心中诧异,但不敢多问,领了圣旨去问,皇帝为何召见颜四娘。
她退出殿外,黑色浓稠,迈过门槛的一刻,她再度回身,看着中宫,这间中宫内的摆设都是按照女子喜好来的。
所以,皇帝是想立后,立谁?
颜家的四娘?女官吓得浑身发抖,怎么会这样呢?
又是一年端午,依旧是赛龙舟,得胜后,皇帝亲自奖励,午时设宴,宴请百官。
散宴后,皇帝留下四娘。这一幕,让应殊亭心凉了半截,可今日季秦不在,她已前往金陵而去了。
她想停下,同僚拉她,“应相,您怎地在这里?一道?”
“我有事面禀陛下。”
“这个时候不适合。”同僚似笑非笑地提醒她,皇帝第一回留下女眷,做什么,显而易见。
她越笑,应殊亭越害怕,她欲转身,同僚提醒她,“别乱来,想想那位斩三族的大人。坟头的草都比你高了。”
同僚松开她,蓦然转身,大步走了。她站在原地,踌躇一阵,咬咬牙,转身回殿。
皇帝走了,不在设宴的升平楼,楼内只有宫娥在收拾残局。
皇帝今日半醉,散席后,与颜四娘散步,拐入游廊,两人坐下。
颜明芷已十五岁了,可家里并没有给她说亲事,她渐渐明白过来,恰逢陛下令她入宫,父母欢喜,她也觉得高兴。
皇帝正逢青春,她的相貌是公认的好看,尤其她看向自己的时候,神色认真,眼中带着温柔。
这样的皇帝,当真是外间所言的狠戾女帝吗?
颜明芷不信这样的说话,她主动伸手,握着酒醉的皇帝放在石桌上的手。皇帝的手纤细,五指骨节匀称,要命的是好看。
然而在下一息,皇帝似酒醉清醒般抬首,她没有拒绝,甚至眼神痴迷,像是在看什么宝贝似的。
随着年岁渐长,四娘越发像颜执安,然而那双眼睛,含羞带媚,与颜执安不同。
不是她。循齐失望地推开她,嫌脏似的避开,道:“谁准你碰朕。”
“陛下,臣女……”颜明芷惶恐,跪下叩首,“陛下,是您唤臣女过来的。”
循齐阖眸,满心失望,她怎么会召她来呢,“回去吧。”
循齐无力地坐下,神色痴惘,颜明芷跪在地上,慌乱到浑身发抖,初次触怒圣颜,已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时,应殊亭匆匆招来,却见皇帝盛怒,而颜四娘跪在地上,与自己料想的相差甚远。
皇帝拂袖,转身离去。
应殊亭慢步走过去,俯身扶起颜明芷,陡然见她哭泣之色,老师素来不会哭的。
所以,她装得不像!
第90章 你要到何时才能走出来呢。
端午节后,颜执安重新踏上寻矿之路,这时原浮生拿着信而来。
颜执安诧异,见她神色不展,半信半疑的打开书信。季秦开口便问,能否说服颜家四夫人,将老师的坟迁往京城。
因为她在徒步来金陵。
本是一封十分凄惨的信,可颜执安看过以后,不禁笑了起来,道:“该!”
她的反应被应殊亭猜中了。
“她也是你的学生,徒步走来,得走到何年何月。季秦说陛下喜怒无常,我欲写信给陛下,劝说此事。”原浮生也是愁苦,季秦将信寄到这里来,多半也是无可奈何。
颜执安俯身坐下来,神色自若,娴静淡泊,“何必了。小心陛下过来训斥你,也罚你板子。”
她比原浮生熟悉季秦的性子,季秦浮夸,性子张扬,沉迷女色,罚一罚,也在情理之中。若为此写信,势必会让皇帝怒火蔓延。
原浮生放下书信,“你的学生,你不帮?”
“怎么帮呢?”颜执安无奈,揶揄一句:“我非神仙,做不得托梦之举。”
快两年了,循齐还是忘不掉吗?
她要到何时才能忘了这段不该现世的感情呢。
颜执安浑身无力,扶额思索,一抹忧愁笼罩眉眼,原浮生走来,在她身旁坐下,“后悔了吗?”
颜执安摇*首,不免忧愁,心中压抑得厉害,“她怎么还忘不掉呢?”
原浮生无言,哪里就那么容易忘记,她望着身前的女子,不觉叹气,“哪里就能那么快忘,或许过上五年,十年,她就会忘了。”
“那么久吗?”颜执安屏住呼吸,胸口处泛疼,自己嘀咕一句:“怎么会那么久呢。她要熬那么久吗?”
她的声音,像是一缕春风,吹过原浮生的耳畔,让春景黯然失色。
她在沉闷中,颜执安起身,道:“我去宣州。”
“还去”原浮生不理解,看着面前颀长的身形,她不由跟着站起来,“颜执安,你不肯认命吗?”
“我何时认命过。”颜执安道,“我不信我找不到。”
看着她坚毅之色,原浮生快进一步,劝说她:“倘若接下来,你都找不到呢?”
“你也说了,五年十年必然可以忘掉,五年十年后,我也会寻到的。”颜执安转身,外面洒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的眉眼上,春和景明,如同赋予了春日的生机。
她素来不知何谓‘认命。’
两人自幼相识,原浮生岂会不懂她的心思,见她强撑着展颜欢笑,讥讽道:“既不认命,假死作甚,避她作甚?你爱她,为她着想,你榻上的木人都快你摸出光油了,那是谁送你的?”
颜执安无意纠缠,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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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后,京城内出现谣言,皇帝好女色,喜欢颜家四娘,不立皇夫便是想立其为后。
顷刻间,不要命的言官再度开始劝说,就连司马家都开始劝说。司马家想维持外戚的身份,想要送郎君入宫,皇帝此举,打了他们措手不及。
同时,镇国公沾沾自喜,当真以为喜欢他的孙女。
各方声音不绝,皇帝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依旧压着奏疏不肯放,劝说狠了,也不在意。这一举动,无疑让言官更为猖獗,拦着皇帝不下朝,劝说之词,日日翻新。
皇帝沉默,静静听着,百官吓得跪下来,齐国公呵斥,对方不仅不收敛,反而扬言碰死在皇帝面前,就算不碰死,被皇帝杖杀,也会青史留名。
可皇帝偏偏不如他愿,而是吩咐一句:“送去内侍府,交给内侍长。至于你儿子……”
她顿了顿,道:“同样,送去内侍府。”
言官震惊,爬起来就要去撞墙,皇帝也不阻拦,道一句:“满门皆斩,诛六族。”
砰地一声,血水迸溅,众人哗然。
皇帝冷笑一句,改口道:“刑部可在?”
刑部尚书磨磨唧唧地膝行上前,跪地叩首,惶恐不安,上方传来皇帝的话:“诛杀其九族,若有效仿者,朕在议政殿等候卿来。”
说完,她大步离开,龙袍上的金丝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刑部尚书震惊地不敢起身,“九族、我朝未有先例,九族……”
朝堂的事情很快就散开了,镇国公不上朝,但更为得意,皇帝此举震慑朝臣,分明是喜欢四娘。
皇帝好女色不是他可以决定的事情,但喜欢四娘,便是颜家之幸。
圣旨一出,众人消停下来,等着皇帝立后时再劝,可等到冬至这日,皇帝给颜四娘赐婚,嫁给了李家的一位郡王。
颜家如临大敌,镇国公将四娘找来,“陛下为何给你赐婚?”
颜明芷吓得大哭,“我也不知道。”她只见过皇帝两面,哪里知晓这么多事情。
镇国公大失所望,又不想认命,想去试探,去岁一顿板子又让他心存警惕。皇帝究竟是何心思?
这时,颜明芷哭哭啼啼说:“陛下说我不像,就让我走了。她觉得我不像姑母……”
镇国公顿住,不像九娘?是和意思?
“她对你做什么?速速说来。”
颜明芷将两回见面的事情说一遍,又说皇帝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含情脉脉,可一旦清醒过来就赶她走。
到了这等地步,镇国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帝喜欢九娘!哪怕九娘死了快两年,依旧没有忘怀。顷刻间,他又笑了,道:“你下去吧。”
自己的这个孙女像极了九娘,只她还小,身上少了九娘身上的锐利,故而皇帝才说不像。
可世间除了九娘外,去哪里找这么像的人。
他立即去信给四弟媳,让她将九娘生前的衣裳首饰取来,装扮一二,岂不是更像了。
恰逢万寿节,皇帝寿辰,群臣宴请,镇国公夫人携带孙女赴宴。
一见颜明芷,应殊亭头疼得要命,又来这一招。今日与前一回更像了些,低眉抬首,带着一股冷意,必然是颜家调教出来的。
老师在世,家风严谨,刚去不到两年,颜家竟生起了攀龙附凤之心,以女**惑皇帝,简直可耻。
应殊亭自己气个仰倒,倒霉的季秦又不在身边,再来一回,难保皇帝不会拿她开刀,也不知老师这一回可会保佑她。
酒过三巡,皇帝酒醉,坐在龙椅上,撑着额头,已有几分醉意。
说来也是奇怪,皇帝宴饮的次数也不在少数,不知为何,酒量依旧那么差劲,几杯就醉了。
皇帝酒醉后有出去醒酒的习惯,应殊亭捏着酒杯慢慢地等着,片刻后,皇帝起身,扶着宫娥的手,慢慢离开。
就在这时,颜明芷也跟着起身。
应殊亭:“……”
殿内人多闷热,出外后,迎面一阵风,吹得人头重脚轻。
皇帝依旧去凉亭醒酒,托腮看着虚空,慢慢地闭上眼睛,她喜欢独处,宫娥们见状,便退出亭子。
颜明芷来时,蔓蔓青萝围绕下的亭子内只有皇帝一人,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穿了一身鲜亮的红色。
恰逢年少,红色又是娇艳,衬得皇帝眉眼如画,皮肤娇嫩。
颜明芷在凉亭外止步,皇帝这时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她,她顺势走进来,两侧的宫人便不敢阻拦。
皇帝直起身子,被酒水浸润后的唇角,红若丹果,可那双眼睛,让人如置冰河。
“陛下……”颜明芷声音颤抖。
皇帝望着她,唇角斜斜地勾起,道:“你想做皇后,对吗?”
“臣、臣女不敢……”颜明芷怕得后退一步。
皇帝站起身,身形如山,岿然不动,她步至颜明芷跟前,“你学你的姑母,学得人不人鬼不鬼!”
“陛下……”颜明芷惊颤,害怕得不敢说话,陛下怎么知晓她在学姑母?
“皇后的尊位,你不配。但你可以成为未来储君之母。”皇帝幽幽一笑,笑意鬼魅,吓得颜明芷噗通跪了下来。
皇帝拂袖而去,回升平楼。
皇帝已然清醒了,唇角带着笑,慢悠悠坐下来,看得应殊亭浑身发麻。
再观颜明芷,久久未来。
直到散席,也没有见到颜明芷。应殊亭的一颗心回到肚子里,醉醺醺地与同僚而去。
颜明芷一日不嫁,颜家的心思一日不灭,她正催促李家的郡王早日成亲,皇帝降旨,令两府半月后完成婚期,令她给颜明芷出了一份嫁妆,良田铺子,应有尽有。
直到颜明芷嫁出去,应殊亭的心才回到肚子里。
随着颜家嫁女,立后一事风波渐渐停息,可怜季秦从清明节走到重阳节,才走到金陵,一见到老师的坟,她立即哭了起来。
脚脖子都走断了,才走到金陵。
当着颜二爷的面,她哭得梨花带雨,一旁的颜二爷不得不感叹一句,真是师生情深啊。九娘去了近乎两年,学生来拜祭,竟还哭得这么伤心。
季秦哭过一通,转头问二爷:“陛下思念老师,不知颜家可有迁坟至极,葬于帝陵之侧。”
这可是天大的荣宠!
“可九娘生前说了,要回金陵,怕是不妥。”颜二爷愁眉苦脸地拒绝,他也想啊,但家中的四弟媳不会答应的。
不想,鸿胪寺卿又是大哭,伤心至极,让颜二爷跟着落泪。
祭拜过老师后,季秦坐轮椅去见四夫人。
四夫人丧女后,搬出了颜老宅,自己买了一座宅子,过上了自由自在的日子。
当见到女儿的学生坐着轮椅而来,心中咯噔一下,“哎呦,这是怎么了?”
“夫人,我从京城走来的,一步一步走来的,腿脚走坏了。”季秦心酸地抹了抹眼泪,甚至摸了摸自己的脚踝,十分可怜。
不想,陈卿容知晓她的秉性,淡淡一眼,道:“你清明未至,是陛下罚你来的吧,你来见我,难不成还指望我给你出气?”
“夫人,我有一事与您商议。”
陈卿容撩了撩眼皮,道:“何事?”
季秦眯了眯眼睛:“我想迁老师尸骨去京城。”
陈卿容当即变了脸色:“滚。”
季秦被赶出宅子,仆人看她愤恨之色,正想劝说,她摆摆手:“去原家书院。”
原浮生教课,鲜少见外人,当听到京城来客后,思索下还是出面了。
见到季秦坐的轮椅后,她不厚道地笑出声,“鸿胪寺卿这是怎么了?”
“我来看望山长,也想老师了。”季秦抹着眼泪。
陈卿容不上当,同样,原浮生也不上当,幽幽看着她:“你是被陛下打了?”
想起那顿板子,季秦心有余悸,便道:“陛下将我的媳妇儿都赶走了。”
“你来作甚?”原浮生无意与她说长论短,将她上下打量一眼,怎么看怎么狼狈,不免心软,“你这个时候怎么在金陵?”
“我想迁老师坟回京城。”季秦咬咬牙,顺势告状,“您不晓得,陛下疯了,凡事牵扯左相,喜怒不定,我猜是思念老师而无暇来拜祭,我想着不如将老师坟迁回去。”
听到这里,原浮生面上浅谈的笑容跟着消失了,“左相生前便是想回金陵,你这样做,不怕她入梦找你。”
“我倒不怕,您不晓得……”季秦欲言又止,看了眼屏风后,似是有人,不觉多看一眼,道:“山长这是金屋藏娇吗?”
“我藏了你。”原浮生没好气道,面色不愉,“陛下怎么了?”
季秦人在金陵,不知京城发生的事情,顺势就说:“她看上了颜家四娘,四娘与老师相貌像极了,颜家有意令她攀附。”
“你提过的,我知道。”原浮生不动声色,恐她说到了不该说的话,立即起身,道:“你还没说你腿怎么了?”
季秦脸色一红,原浮生瞅着她的神色,察觉出端倪,“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你老师的事情?”
“我没有,陛下喜怒不定,打我三十杖,罚我来此给老师扫墓。”季秦不觉垂下头,唉声叹气,“我想念老师了。”
原浮生不由烦躁,摆摆手,“我不想听你的事情,你若住下,我给你安排卧房。迁坟一事,就此打住,你赶紧回京城,你再迟迟不归,陛下到时罢黜你。”
“罢黜就罢黜,我也不想伺候她了。”季秦嘀咕一句,“山长,你不晓得,她今年将一言官诛九族。”
“九族?”原浮生不觉心口一跳,想起少女笑吟吟的模样,仿若就在眼前。她朝屏风处看了一眼,说不清是何情绪。
季秦点点头,“你说吓不吓人,旁人都是敬着言官,她直接灭人家九族。”
“够了,我头疼,你赶紧走。住这里吗?”原浮生打断她的话,顺手握着她的手,指尖探脉。
“山长,我觉得我肯定短命,我日日伺候陛下,日日受到……”
“闭嘴。”原浮生打断她的话,随后扫她一眼,道:“你身子很好,兔子都没你跑得快,你来金陵做什么?”
难不成是小皇帝派她来刺探虚实?
她握着季秦的手,指腹微微用力,“不说实话,我弄死你。”
“山长,别、别,我说实话,手疼,是陛下说我不敬老师,罚我徒步来金陵的,我从清明走到重阳……”季秦慌了,据实道出了,“山长,真的,迁坟罢,再来一回,我的命都要没了。”
原浮生松开手,道:“留下来,我为你调养几日,回京城去,至于迁坟一事,你想都没有别想过。”
她摆摆手,吩咐婢女将人推出去。
季秦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抬头扫了一眼婢女,眼睛一亮,后面传来原浮生的话:“季秦,注意你的眼睛。”
“晓得了、晓得了。”季秦轻叹一声,“你自己禁欲,别拉着我啊。我还年轻呢。”
原浮生听不到她的话,反是婢女,噗嗤笑了出来,这一笑,让季秦的心也跟着软了。
人走远后,屏风后走出来一人,真是从宣州回来的颜执安。
都说事不过三,她已失败三回了,信心被磨去大半。
她走到桌旁坐下,望向天空,神色莫辨,原浮生不忍她难受,主动开口:“去京城?”
“她已长大,有自己的行事章程,她答应过我不立后,其余的事情,随她。”颜执安笑容温和,“三娘,她不是孩子了。懂得是非,辨明黑白,不需要我事事去管着。”
见状,原浮生不再劝。
颜执安坐了片刻,恐季秦再来,便起身要走,“我回母亲处,等她走了再说。”
清明冬至乃至忌日,皇帝都派人过来,即将要到忌日了,皇帝的人还会再来。
颜执安走出书屋,立于秋阳下,不禁自叹,你要到何时才能走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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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秦回到京城,已是冬至。她钻了陛下的空子。陛下惩罚她,令她徒步前往金陵,没说回来的时候不能骑马不能坐车。她便美滋滋地乘船回而归。
回京后,便听到颜家四娘嫁与临安郡王为正妃。她吃惊之余,前往师姐处询问。
应殊亭眉开眼笑,道:“郡王妃七月初成亲,如今都有四月的身孕了,你我想错了,陛下不喜她。”
“她喜欢陛下吗?”季秦狐疑,这么逼迫人家成亲也不厚道。
应殊亭低头整理自己的书桌,顺口就回道:“她喜欢权,听闻她还有位青梅竹马的表哥,并非喜欢陛下。”
“我知道了。”季秦舒了口气,心中怀疑,道:“小皇帝何时这么好心竟然促成一桩姻缘。”
小皇帝能不发疯,她就千恩万谢了。
季秦心有余悸,拉着师姐:“你陪我去陛下跟前复命。如何?”
“我不去,我还有许多事情去做。”应殊亭拂开她的手,忙着呢,她道:“冬日里,边境来要钱,我正愁呢。”
“去颜家,颜家有钱。”季秦出馊主意。
应殊亭瞥她一眼,“别闹,颜家是有钱,但如今老师已不在了,哪里就盯着他家。你去见陛下,我去办事。”
她才不去呢,万一陛下震怒,她自己也得跟着受罪。
季秦颤颤惊惊去复命,循齐这才想起她罚了季秦,也不做计较。
冬至过后不久,便是左相的忌日。
循齐亲往左相府,冬日萧索,屋里烧了炭,妆台上都是新买的首饰,就连衣柜里都摆满了冬日里新做的衣裳。
她窝在坐榻上,看着窗外,又落雪了,雪花簌簌而下,很快,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她觉得冷,可又不舍关窗,就这么痴痴地看着。
“左相,你看,下雪了。”循齐伸手去接住雪花,湿冷冷,很快就融化了。
她粲然一笑,转头看向身侧,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左相不在了……她握住手掌心,阖眸关上窗户,将自己于天地隔绝,好似,左相还在身边。
她低头看着几上的香囊,伸手轻轻地摸着,眼眶泛红。
转眼过年,春景明媚,转眼至四月里,临安郡王妃诞下一女,颜家失望,若是男儿,便可继承王爵,就在这时,皇帝亲自赐名,赐名意安。
得皇帝赐名,是天大的荣耀,临安郡王大喜,拜谢圣恩。
皇帝如流水的赏赐送入郡王府,一时间,临安郡王府门前车水如马龙。
人多是非便多,一时间,流出传言,皇帝意欲立临安郡王之女为储君,不少人调转风向,开始追捧着临安郡王。临安郡王酒后扬言,他是未来储君之父。
满月之际,皇帝下旨,临安郡王图谋不轨,赐酒一杯,至于临安郡王妃,圈禁在王府,终身不可出。
满月的孩子被送入殿内,放在皇帝的跟前。皇帝端详孩子面容,想起其母的相貌,日后可会像左相呢?
这个孩子有李家的血脉,也流着颜家嫡系一脉的血。
可惜其母其父,愚蠢至极。
她摆手,道:“令乳母好生照顾,若有不适,可直接面见朕。”
吩咐过后,她便前往左相府。今日并非休沐日,她还是想来这里,推门而入,屋内涌着一阵淡香。
她坐在窗下,看着熟悉的环境,絮絮开口:“左相,我找到合适的储君了,她身上有李家的血脉,也有颜家的血脉,这样,是不是很好?”
她说着说着,转坐到榻上,俯身躺下,脸颊蹭着柔软的被面,低声说:“你在,肯定会说我狠毒,可我已无路可走,我累了。我此刻终于明白老师了,活着、很累。”
她阖眸,粱上忽而一阵风过,她蓦然睁开眼睛,朝榻内一侧滚去,饶是反应迅疾,刀刃依旧滑过腿间,疼得她心口窒息。
避开后,对方不放弃,一刀刺来,她掀开锦被,被子遮住对方的眼睛,趁机抬起一脚踢过去,自己则抓住机会,翻下床榻。
“有刺客……”循齐对外惊呼一句,转身想跑,可屋内就这么大,她扑向前,不小心撞到了屏风。
刺客劈碎锦被,朝她而来,她抬眼,一眼就看清对方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