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蛛网 他千方百计地要他死。
饭局结束得有些晚。
这场暴雨仍然没有片刻松懈。
何耀方送他到廊下。
他将伞递给陈豫景, 语气关怀:“回去当心。”
陈豫景接过伞,随管家一路往外走。
庭院到大门的距离不算长。
只是雨夜麻烦,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绕绕, 走起来又有些湿滑。
视线边缘, 廊下映照的灯光雾气一般弥漫。
这座房子仿佛被暴雨浸透, 时间再长些, 那些模糊的边边角角就要腐烂了。
何耀方站在原地。
他没看陈豫景, 视线瞥向一旁, 在找什么的样子。
远远地, 传来焦急的一声。
是曾青蓉。
何耀方眯眼看去。之前他就在找她。
此刻, 隔着密集雨线, 他的面容晦暗又阴沉。
餐桌上向陈豫景道出的那份怀疑, 还不足以让何耀方亲自去质问曾青蓉——在他眼里, 曾青蓉根本没有道理背叛他。这么多年, 她在他身边, 安分守己。况且, 曾朔也好, 连同整个曾家, 对他何耀方几乎称得上感恩戴德。
不过, 在事情彻底解决之前,他还是要曾青蓉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同外界任何一个人联系。
曾青蓉也确实按照何耀方的要求——她烟不离手, 沉浸在曾朔离世的悲伤与痛苦中,这两天在何耀方面前的表现都有些精神不济的恍惚。
雨水倾泻, 距离廊下越远, 光线越惨淡。
驻足、行走其中的人影也变得影影绰绰。
曾青蓉是从另一头廊下匆忙跑出的。
她没撑伞,情急之下,对着陈豫景扬声:“——豫景, 手机忘了拿。”
说实话,那一瞬间,陈豫景真的以为自己落下了手机。
因为同梁以曦打完电话,再次坐回餐桌旁,他的记忆里确实有一幕是自己将手机放在了一边。不过,下秒,他就知道曾青蓉在撒谎。
曾青蓉望来的眼神和她的语气完全是两个人。
雨夜逆光,她眼中仿佛淬着岩浆。
这个瞬间,和之前廊下遇到时又不同。
仿佛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她咬紧牙关、孤注一掷,但又无比清楚地明白,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可眼下也只有这一个、连机会都称不上的办法。
靠近的几步,曾青蓉走得并不算快,她的视线死死盯住陈豫景,将手里握着的一部手机递到他手心。
滚烫的温度混合冰冷的雨水。
这部手机不知道被她歇斯底里地用了多大的力、攥了多久。
“还好来得及。”
松开的时候,她对陈豫景说。
她的声音带着股脱力的气虚,嗓子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一闪而过的笑容薄薄一层、浮在她脸上,不过眨眼,她就恢复了用餐时的模样,愁容满面、无言哀戚。
陈豫景收起手机,点头道:“多谢。”
一旁,管家手忙脚乱地将自己头顶的伞移到曾青蓉头上,叫了声“太太”,又去看陈豫景。
陈豫景说:“不用送了。”
管家连忙:“您慢走。”
陈豫景不清楚这其中的细节。
也许是曾朔通过那场车祸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难逃一死,于是通过什么办法联系了曾青蓉,告诉她之后应该怎么做。
现在,曾青蓉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在何耀方的眼皮子底下,凭的只能是运气。
只是,当陈豫景视线抬起,何耀方已不在原地。
暴雨如注,廊下空无一人。
心头微凛,陈豫景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
此事情确实如他一直预料的那样,顷刻千钧一发。陈必忠那句回过神就这两天的事,再度在脑海响起。
坐进车里,头顶密集敲击的雨声仿若催促的雷点。
陈豫景把曾朔留下的那部手机塞进后座车缝。
然后,他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给孙奕明拨去电话-
门厅传来曾青蓉同管家说话声的时候,何耀方已经在餐桌旁坐了有一会。
他盯着之前陈豫景的位置,神情莫测。
曾青蓉进来后看他一眼,准备上楼,却被他叫住。何耀方没转头,视线依旧落在陈豫景座位上,他问曾青蓉:“谁的手机?”
曾青蓉愣住,扭头同管家对视,语气不解:“豫景的呀。”
说话的时候,她扶着扶手,慢慢走下楼梯。手心残留被雨水浇湿的寒意,她忍不住握了握。
“他不是那么不小心的人。”何耀方转头。
说完这句,倒令何耀方自己忽然回神,他察觉到长久以来、下意识忽略的一件事——陈豫景每次到他这里,都是小心又谨慎的。
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看不懂了,更是如此。他从来不伪装,从小到大的厌恶和退避。只是积年累月,不光陈必忠习惯了他那副冷淡的态度,自己也习惯了。
现在,脱口而出的这句判断,令何耀方恍然惊觉,其实他心底一直都清楚,陈豫景有多讨厌这个地方、有多厌恶与他们的相处。
曾青蓉牵起嘴角对何耀方笑了下:“也总有不小心的时候。”
何耀方没说话。
他眼神幽深得好像某种蛇类,表面是几分忖度和思量,内里阴狠至极。
突然,他站了起来。
曾青蓉稍稍后退,但也没退几步,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握在身侧的手抖了下。
下得没完没了的雨。
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耳旁听不到其他。
她抬起头,同一步步走到面前的何耀方对视。
何耀方缓慢开口,语气里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我还没老到这个份上。”
说完,他抬手朝曾青蓉狠狠甩了一巴掌!
曾青蓉直接摔倒在楼梯口。
她的眼泪很快下来,耳旁响起剧烈耳鸣,她听见自己抽噎嘶哑的哭诉:“我为什么要骗你啊不信你打电话问问豫景我骗你做什么?!”
“这有什么好骗的?忘记了就是忘记了——”
“我出来收拾餐桌发现,幸好人还没走我跑出去送还有错了?”
她说得真切,捂着脸声泪俱下。
“这么多年,我在这个家里,做错过一件事?我是什么样,你难道不清楚?”
“曾朔走了,你让我什么都不要做,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还有我们曾家,也是,可当年要不是我们曾家——”
抬头,对上何耀方毫无波澜的冷酷眼神,曾青蓉猛地噤声。
就像突然间被一条冰冷的蛇不知不觉爬上脚背,她吓得往后靠了靠。
何耀方垂头,顶上的光线照不到他的脸,他的整张面容青灰又暗沉,阴森可怖。
他冷笑着对曾青蓉低低道:“继续说。”
心口倏地下沉,曾青蓉知道完了。她只希望时间能拖长一点。
那天,接到曾朔的电话,她就觉得天塌了一次。
这个时候,倒不觉得了,只觉得眼前这人怎么不赶紧去死。
何耀方看着曾青蓉沉默,看着她低下头继续装模作样地哭,他直起身,缓慢绕过她,往楼上去。
走的时候,他说:“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胆子。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给豫景。”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给我老实待着。等我处理完这件事。”
八月中,这场席卷整个津州、持续数十小时的特大暴雨已经在小范围酿成了涝地。
深夜紧急插播的新闻,详细播报了目前津州几个区的降水量。
电视里的声音传到书房,何耀方坐在书桌后,听着耳旁间歇的数据,双目微阖。
先前那一瞬的惊觉让他想起许多事。
许多之前不曾注意、又或者,没有细想的事。
曾青蓉会把手机交给陈豫景,肯定是曾朔交代了什么。
——曾朔和陈豫景是什么关系。
何耀方发现,自己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想起年前那次饭桌上,明明已经说好的姻亲,却被曾朔临到头的出尔反尔打消。
现在想来
,他此举根本毫无道理。除非是陈豫景同他说了什么。转念,他又想起那次在崇因寺的碰面。陈豫景嘴里又是怎么说的?何耀方想不起来了,但依稀记得,他说了些关于汇富行长的闲言碎语之后,事情好像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还有那次陈必忠急匆匆过来,说汇富内审司查到了担保案的重大纰漏。
当时他也没细究,只觉辛建科办事不力,又觉得陈必忠还是稍微有点用的,再就是,陈豫景到底会不会用人的,不会的话,他来教教他但现在仔细想想——问题是,最开始,内审司为什么忽然查起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年旧案。
猛然间,何耀方头痛欲裂。
一根根神经仿佛跟着他的思路一点点地往他脑子里钻,钻得他视线都开始模糊。
无缘无故调出的担保案、在翠山雅居,他当着自己面毫无余地地直接将庄绪原撤免,再后来就是年中大会上的投票——
他其实一直都在和自己对着干。
额头冒出冷汗,何耀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无底洞一样恐怖。
可他控制不住。
一旦事情有了新的方向,再顺着往回琢磨,何耀方发现,这一切竟然更说得通。
最早是在哪里不对劲的。
何耀方想起那封录音,陈豫景派人找到辛高勇时录的音。他明明清楚这件事换做其他任何人,都是犯了他的大忌,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但那个时候他是怎么想的?
他只觉得他小题大做、囿于男欢女爱、不顾前程——
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一瞬间,无处发泄的暴怒混合剧烈的神经性疼痛,带来躯体上的僵硬,他的面容变得无比扭曲,何耀方甚至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诡异至极的笑声从他的嗓子口冒出,好像脖子被什么掐断了,又好像蓄势攻击而全身绷紧的毒蛇。
陈豫景,到底是有多想他死。
这几年,他应该是在千方百计。
——他千方百计地要他死。
一墙之隔的新闻已经结束,已经是午夜。
何耀方离开座位,他的动作很慢,他撑着桌沿,视线陡然落在桌角的一个相框,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的时候,他用尽全身力气,把书桌上的所有东西挥到了地上!
这一秒的动静压过了窗外瓢泼雨声。
他气喘吁吁,垂头盯着陈豫景大学毕业那年陈必忠送来的毕业照,好一会,目眦欲裂。
片刻,他抬脚,狠狠踩了上去。
玻璃蛛网一般裂开。
何耀方喘着粗气,后退两步,忽然低头咳了几声。
他没能止住咳嗽,胸口仿佛有一台老旧的抽风机,很快,他抚着胸口,腰背弓起,再也站不直。眼眶里盛满红色的血丝,那双早就浑浊不堪的瞳仁愈加阴森。
一步步地,何耀方挪到窗边,他猛地推开窗户。
雨水溅上他的脸。
他死死撑着窗沿,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对那边说:“不要让陈豫景活着回去。”
第122章 平淡 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接到陈豫景电话的时候, 孙奕明还在翻渠田那边送来的卷宗。
曾朔出事的这两天,他们部门就没准点下过班。事情看起来并不复杂,相反一目了然。曾朔的自杀倾向于朝畏罪方面定性, 但根据目前收集到的证据, 似乎渠田农商行的问题更大。曾朔是担心交不了差?还是另有隐情?旁人眼里, 不外这两类推测。
旁人不知道的, 是曾朔出事的当天中午, 汇富内审司司长就找津州检察院二检检察长孙奕明吃了顿饭。他大概透露了渠田农商行目前进行了五轮的高速项目的账本窟窿数额。材料没有直接交上去, 是担心曾朔的案子风向会变, 到时候前功尽弃。
之后, 查案的方向就调转到了关键证据的寻找上。
所有清楚案件蹊跷的部门成员一天里光渠田就跑了三趟, 孙奕明也是公安和检察院两头跑, 监控看得头晕眼花, 就为了抠一部手机的影子。
所以, 当在办公楼下等到开车过来的陈豫景、在陈豫景的吩咐下坐进后座摸到那部手机, 孙奕明石化了整整一分多钟。
那个时候, 津州的暴雨依然猛烈, 看样子要下足这一晚上。
“保重。”
说完, 孙奕明攥紧手机打开车门, 他缩着肩在雨里几步冲进楼,生怕慢一秒陈豫景的车子就会自动爆炸把他也给炸飞——他看多了这种职业相关的电影, 自觉还挺有启发意义。
等陈豫景驱车离开,孙奕明的电话才打了来。
他就说了一句:“记得看早间新闻。”
陈豫景笑了下。
曾朔的案子, 相当于一条引线。
何耀方怎么也不会想到, 事情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前脚以为一条人命能帮他挡下一门官司,后脚瞬息万变,人命和官司都跑到了他头上。
更重要的, 是有了这根引线,担保案也好,高速案也好,即便是先前周义程顾虑的何耀方的那些耳目,通通都会被这根引线顺藤摸瓜地炸出来-
驱车往湖州的路上,雨势确实是一点点变小的。
等下了高速,空气里只剩潮湿的雨水气息。
临近市区,车窗外能看到广阔无垠的深蓝天空,暴雨冲散的厚厚云层留下一点轮廓,雪白又轻盈。
陈豫景发来信息说到了的时候,梁以曦正陪章叙清秦归如看夜间新闻。
曾朔的死引发了相当范围的关注。渠田农商行、津州汇富总行,还有整个津州财政的总体形式,都成了这两日新闻里的常驻词。
不过,即便发生了这样深刻严峻的重大事件,间隙里,湖州这边还是插播了一条因为暴雨引发津州部分地区下水拥堵的随机日常。
秦归如一边拉章叙清起身,夫妻俩准备上楼休息,一边就听他吐槽:“现在还这样。我就记得早十年前,和你舅妈去那,也是夏天落大雨,那地上都能养小鱼了你看看你怎么坐的——”
闻言,举着手机半躺在沙发上回信息的梁以曦默默将手机按回胸口。
本来就有点心虚,想着怎么回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于是搞出这副谁也看不见她手机内容的“隐蔽姿势”。这下,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站起来直接暴露。
春鈤
章叙清忍不住笑,叮嘱她早点休息,就拉着秦归如往楼上去。
秦归如没想过把梁以曦培养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但只要想起亲妹,总觉得梁以曦还是应该往这两个成语上靠一靠。事与愿违,时代也在发展,于是,他只好对着妻子叹气:“你说她这个工作带回来的剧本,说是要看的,搁那摆一天了,我就没见她走过去动动手翻一眼。”
梁以曦:“”
“让她给我继续校对,答应得倒是蛮快,嗯嗯嗯——那沙发好像长她身上,等她起来得老半个钟头”
这是质疑她的工作态度。
梁以曦怒了,坐起来朝楼梯大声:“舅舅!”
章叙清乐道:“快走快走。”
“小曦要来抓你了。”
秦归如呵呵笑。
梁以曦有点无语:“舅妈”
章叙清哈哈大笑。
等一切安静下来,夜间新闻也差不多结束。
主持人的声音十分亲切,伴随着悠悠扬扬的背景音乐,这一天好像才算真的落下帷幕。
偷摸着出门,文小姐不知何时进了客厅,梁以曦吓一跳,捏着手机站壁角小声叫“外婆”。
文小姐看她一眼,莫名其妙:“鬼鬼祟祟——不睡觉哪里跑?”
说着,她往厨房去,嘴里念叨:“我都睡一觉了”
“外婆想吃什么?”梁以曦跟过去。
文小姐扭头朝她打量,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笑眯眯地凑到梁以曦身边:“这就和好了?”
梁以曦:“”
未等梁以曦想好怎么解释眼下两人的关系,就听文小姐煞有介事道:“这么晚了,一会还回家过夜吗?”
梁以曦真是没想到,惊了下,红着脸赶紧:“我得给您带好吃的回来呀!”
“看来是要和好了。”文小姐点了点头,了然道。
梁以曦:“”
似曾相识的场景——
一路跑出去,脑海里冒出几年前的一幕,不过那个时候,丁香的气味实在扑鼻,这会,已经有桂花的幽香。
大雨冲刷过的城市好像一盆绿植,葱郁茂盛、生机勃勃。
头顶霓虹的灯光干净透亮,绿灯前的行人步履不停。远处,一座座笔直矗立的高楼反射着璀璨的灯影,笼罩的夜色湖水一般流动。
相比津州,湖州这边的夜晚还是很漫长的。
临近午夜,便利店门口一茬一茬地往里进人。
陈豫景坐在车里,等了半刻钟,就看到梁以曦忽然跑出来。
一条绿色长裙,丝绸质地,轻薄柔软,莹绿的光泽衬得肌肤暗夜里雪白泛光。大夏天戴口罩不是很舒服,她一边跑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口罩拉下去透气。头发盘在后脑,出来没好好收拾,这会乱糟糟的,整张脸瞧着巴掌大,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左顾右盼。
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明明每回来他都停这一个地方,顶多隔开几个车位、稍微远点,也不至于这么难找——需要她抬头往树上看。
陈豫景好气又好笑。
他开门下车。
梁以曦跑过来说:“你饿吗?”
看样子之前是在找吃的。但仔细再想,又有点刻意,明明就是看见他了,还非要往树上看。
陈豫景瞧她,眼底全是笑意。
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就是觉得眼下的对话、场景,实在令他忍不住笑。
“有点。”他说。
距离何耀方那的饭局结束也才不过四小时,饿是真的谈不上。但这两个字还是没动脑子就说了。大概是事情柳暗花明,出乎意料的顺利让他生出一丝难得的畅快。
“正好要给外婆带吃的。”梁以曦说。言外之意,出来可不是专门找你的。
陈豫景只是笑,牵起她的手,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