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20(1 / 2)

可露丽 鱼游春 20239 字 13天前

第111章 尾生 盲目溺死在他的钟情里。

去的路上, 陈豫景还在思索曾朔说的那几句话。

——何耀方的“没有安排”,高速项目的文件全部带回去,还有这次又落到曾朔头上的任命。

辛建科的案子、年中大会投票之后, 何耀方不可能不清楚曾朔心底那一亩三分地。

况且他早就说过, 曾朔是个扶不上墙的。这次的事, 何耀方会这么放心交出去?曾朔还没陈必忠听话。还是说, 何耀方觉得曾朔可以帮他顶一顶?不可能, 曾朔根本没有这样的分量, 再怎么样, 责任归结到最后, 都会落到他何耀方头上。

事情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变得诡谲起来。

眼下错综复杂, 蛛网勾连, 深还是浅, 陈豫景没有足够的信心, 也没十足的把握。

于是,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翻来覆去, 好像有根弦, 时刻紧扯, 迫使他一遍遍地去想。

等到了地方, 熟悉的厌恶袭来,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阴沉。

好像阎王, 下车的时候面沉如水,任何靠近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压抑和不安。

陈豫景也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和四年前差不多。

他不想再像那次一样、想当然地做出一些决定, 行差踏错, 然后付出这辈子都无法弥补的代价。

关上车门,他在车旁站了片刻。

等心绪逐渐平复,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也屏蔽了, 他的面容才有些平缓。

文森从旁走来,接了他的车钥匙去泊车。

周遭还没完全暗下,视野里能看到挤挤挨挨、格外茂盛的枝叶轮廓。

八月仲夏,白昼被无限拉长,暗青色的天际,留下日照过度曝光的狭长痕迹。

草丛间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萤火,好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佣人请他上楼的时候说梁小姐一刻钟前醒了,现在在吃点心。

陈豫景抬起腕表看了看,问道:“晚餐吃的什么?”

“梁小姐说喝多了酒吃不下米饭,就想吃椰奶和芋泥。”

陈豫景:“”

看到陈豫景的时候,梁以曦连芋泥都吃不下了。

她放下勺子,朝钟淑雯不大满意地瞧去。

弯弯翘翘的月牙眼惺惺忪忪,眼眶里浅浅一层泪,亮晶晶的,此刻眼眸含水,瞧人的样子埋怨又小心。

就是看上去糟透了,本就多得不

椿日

得了的头发蓬起来好像小鸟窝,大概是一睡醒就被钟淑雯叫过来吃东西,脑子都没跟上,自然也顾不上什么仪表,也可能是之前发的脾气太大,浑身炸毛,这会也没整理好。

钟淑雯也不是很想看见陈豫景,朝梁以曦随口道了句“总得有人接你回去”,就撑着桌沿慢慢悠悠起身往外走。她的状态没有上午好,神色疲惫,更多的是厌倦,眼神跟着也淡漠。不过关上门前她还是朝梁以曦轻轻掀唇笑了下。

小姑娘喝多了发脾气,她觉得新鲜。

死气沉沉的湖里突然游入一尾鱼,活蹦乱跳——

不过闹一会也够了。她一点都不喜欢带小孩。

就是有些意外。

从梁以曦嘴里,钟淑雯知道了两人之间居然有过一个孩子。看得出来,梁以曦只要想起就很崩溃,握着红酒瓶颈一个劲往嘴里灌。那时候,钟淑雯都没反应过来。她是有些震惊的。不过何耀方的印象复制到陈豫景身上,简直太容易,钟淑雯沉默片刻,准备说些知子莫若母的话来坚定梁以曦分手的决心,就听梁以曦边哭边道,他一直不告诉我,还骗我,后来还说什么做错了事,是他不好——

“这要他自己说吗?”

“肯定是他不好呀!”

梁以曦握着酒瓶,哭得伤心,但也很无语。好像他陈豫景在她面前是一点脑子都没有的,说话也颠三倒四、稀里糊涂。

钟淑雯:“”

“他就没有和我好好解释过一次,到底为什么瞒着我。”

“一次都没有!”

“道歉——道歉有用?又不是掉了个东西——”

“我不想和他说了说也说不懂。”

酒瓶囫囵塞怀里,梁以曦双手蒙住脸,头发丝乱成一团,嗓子都哑了。

钟淑雯想了想,忽然道:“这件事超过了他自己所能承受的限度。”

“不是不告诉你,是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她的声音很清晰,口吻也冷静,听起来像是旁观者的视角,不过说的时候,钟淑雯脑子里冒出的,是久远到模糊的记忆里,那个始终远远站着、面容冷漠又孤僻的男孩。

梁以曦抬起头直瞅钟淑雯,整张脸红得不行,细细的发丝一根根黏在脸上,邋遢小猫一样。

她感到背叛,哑着嗓子一字一顿指责道:“你在帮他说话。”

梁以曦真是觉得这个世界没办法理解了。

“你们关系不是不好吗?”她困惑道。

钟淑雯忍不住笑,问她还要喝吗,注意力就被扯开了,梁以曦移开视线去看一旁琳琅满目的酒柜,点了点头说要。如果不是她这里的酒品质精良,梁以曦保不定吐一下午,而不是像现在,一下午睡得心无旁骛,醒来也只是头晕。

餐厅连结着一小片精致露台。

热度还未完全消散,薄薄的帘子朦朦胧胧,挡着西山将尽的暮色。

门一关上,梁以曦立即道:“你也出去。”

点心还没吃完,嘴角浮着甜滋滋的椰奶,火气太大,梁以曦被自己震慑到了,太阳穴一下疼得厉害,一张活色生香的脸庞,一会怒气冲冲瞪着,一会晕乎乎打量着。

陈豫景没说话。

他在梁以曦面前坐下,拿起桌上的纸巾给她擦了擦嘴巴。

动作十分自然,自然到好像本应该这样。等梁以曦回神,他的手已经离开了。

陈豫景垂眼看了看这一桌的甜点,眼底闪过笑意,抬眼的时候,他问梁以曦:“吃饱了吗?”

梁以曦不理他,但确实没吃饱,便低头继续舀碗里的。

她在用行动赶人,希望这样的漠视足够让陈豫景明白——他可是汇富银行行长,察言观色不是最基本的吗。可过了好一会,丝毫不见对面动静,陈豫景屁股都不挪一下的,梁以曦逐渐气闷,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表达清楚,便咬牙问了句:“你不走吗。”

陈豫景就笑。

他面上笑得不算明显,生怕惹她不高兴。

从始至终,他的眼神一刻不停地落在梁以曦身上,目光细致,一丝一毫,分开这么久,此时此刻,好像梁以曦的每根头发丝在他眼里都同他一见如故。

过了会,想起什么,他终于起身离开。

梁以曦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作用了,头也不抬地哼了声。

陈豫景开门出去,可没几秒,他又回来了。

梁以曦抬头,就见他手里握着把木梳。

她不说话,仓促瞧了眼就低下头继续嚼嘴里黏黏糊糊的一团。

陈豫景给她梳的时候,梁以曦很想说什么。她又不是没手,她完全可以自己来——不许碰我的头发,放下手里的梳子!可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好久,梁以曦搅着碗里融化得差不多的、薄薄的碎冰,还是没吭声。

碎冰磕着勺子和碗壁,发出很轻的声响。

梁以曦想起很久之前,在英国的那次新年,陈豫景赶过来看她,带她去看梁瀚桢送给她的新年祝福。

没来由的,明明眼下毫无关联,可她就是想起了。

本来以为只要时间过去得再久点,一直、一直不见面,这些都会被抛之脑后。可时间的稀释力和记忆的承载力,似乎并不成正比。

走神的间隙里,头发被陈豫景一点点梳顺,至少瞧着不再乱糟糟。头发太多,铺在梁以曦露出来的雪白瘦削的肩颈上,好像一丛青缎,光泽轻盈。

陈豫景没有走开。

他还是站在她身后,抚摸她的头发,很长时间,直到碎冰完全融化,甜腻的香气完全散开,他也没说一句话。

梁以曦也是。

就是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不是一件事。

其实那个时候,一直到很久以后,陈豫景都没有在隐瞒这件事上觉得自己做错了。

从始至终,这场僵局,是梁以曦眼里“漫长的分手”,而在陈豫景那里,依旧是一场甜蜜恋爱。

很多时候,理智与情感确实没办法成为天平的两端。

梁以曦固然有许多理智,但陈豫景给予的情感太多,梁以曦常常觉得自己犹如蚍蜉撼树。

于是,她希望自己至少能做个柳下惠,也好过尾生抱柱,不顾一切、盲目溺死在他的钟情里。

陈豫景提出送她回家的时候,梁以曦定定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了句,文森可以送。

下秒,仿佛被雷劈了一样的文森扭头走得比兔子还快,车子轰隆一声开出去,梁以曦都没反应过来。

陈豫景朝文森离开的方向冷冷看了眼,叫了声“曦曦“,唤回惊呆了的梁以曦。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

离开西山,仲夏夜晚的虫鸣仿佛从未出现过。

开了好一段路,梁以曦都没和陈豫景说话。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太多了,还是酒就没完全醒,她总想睡觉。瞌睡打了好几次,好几次眼睛都闭上了,就因为对陈豫景的不信任,她硬是撑着没睡过去。

果不其然——

梁以曦看着前方的道路指示,扭头对陈豫景说:“回湖州。”

陈豫景笑起来。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大概是笑梁以曦一路强忍睡意,终于机灵地发现了。

“先回家。”

“你好久没回去了,至少回去看看吧。”

“就算要回湖州,你看马上秋天了,要不回家拿点衣服?”

窗外热浪滚滚,他越说越冠冕堂皇。

梁以曦瞪着他。车正开着,安全第一。梁以曦对自己说。

这段高速是新建的,是从渠田出发,连接津湖两地的快速道。相比湖州直通津州的高速,这段高速明显就是为了方便渠田周边的交通。

其实建得有些多此一举,因为流通的车辆并不算多。

这个时候,前后也就两辆车。

前面的距离较远,后面的挨着,车灯很亮。

再朝一旁望去,能看到好几排黑漆漆的、还没竣工的大楼。微弱的路灯映照着,墙皮破烂不堪,好像烂尾了。

车子眨眼朝津州方向驶去。

木已成舟,梁以曦干脆闭上眼睡觉。

不过,很快,好像只是过去了几秒,陈豫景突然叫醒她。

“曦曦。”

他的声音里有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尖锐冷意,好像被激怒,又好像陷入了某种不得已的被挟制的境地,他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一瞬间沸腾的怒火都被死死克制,眉宇间神色锋利。

梁以曦睁开眼,表情茫然。

其实一直到整场事故结束,梁以曦都没好好反应过来。

某种程度,也是因为她在他身边太过安心,这种完全下意识的安全感,从一开始——从那次陈豫景伦敦转机过来一把抱住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察觉被尾随,陈豫景盯着后视镜,瞳孔深处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夜色

凝固。

那辆车的车前灯亮得惊人,仿佛一道利刃,笔直劈来。

文森应该就在附近。

这个家伙还是有点职业素养的。

陈豫景时刻看着后视镜,语气里却没有眼下事态的严肃,他开口的一瞬,甚至有些温和:“曦曦,现在打电话给——”

谁知,话音未落,后面那辆从上高架开始就不疾不徐跟着的车,此刻,不知为何,猛然加速冲了上来!

毫无预兆,又或许,那辆车的人察觉了陈豫景的警惕,事不宜迟——

“陈豫景!”

梁以曦惊声。

她伸手就要去碰方向盘,脑子里闪过一丝极速打弯绕开的念头,只不过这不是赛车道,这是正经的高速道,极速打弯是会翻车的。

不过,她的手还没碰到方向盘,车尾就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

剧烈的撞击使得整个车身不受控制地滑向一边,金属和水泥护栏擦出刺耳的尖鸣。梁以曦一侧的玻璃瞬间碎裂,火花沿着车身滋滋冒出。

“小心!”

陈豫景伸手去揽她的肩膀,将她用力揽向自己这边。梁以曦惊呆了,她看着陈豫景,觉得他应该是疯了,只是没等她说话,后视镜里,一击过后,那辆车再度迫近,似乎想朝侧边撞翻整辆车。

空旷视野里唯独那束雪白车灯,瞬间迫近的时刻,好像生死的讯号。

脑子里根本想不了任何——

陈豫景转过身,他猛地解开安全带,将梁以曦整个按进怀里!

一闪而过的余光,陈豫景看清了车里人的脸。

那个人也看清了陈豫景,于是,原本淡漠的脸上,出现了近乎龟裂的震惊之色。

他好像发现了足以致人生毁灭的证据——

惊骇、疑惑、恐惧。

电光火石的一秒,他用力踩下刹车,轮胎和地面发出比先前还要惊天动地的声响。

紧挨的车身一同往前疾驰了数十米。

最后,一前一后停在了空旷的路灯下。

几秒的死寂。

陈豫景抬起头的时候,那辆车里的人也反应过来了,车子迅速启动,朝着最前方高速驶去。

第112章 海啸 是钢铁击碎颅骨的声响。……

梁以曦一度是感觉到疼痛的, 但不是来自车辆的撞击,而是陈豫景。

他抱得太紧,勒在她的腰侧的手臂好像钢筋, 呼吸都有些喘不上来, 骨头险些要断掉。面颊蹭上他的领带和衬衣衣领, 梁以曦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衣料这样硬。

她陷进他的怀抱, 被他剧烈的心跳包围, 有那么微弱的一秒, 近在咫尺的震耳欲聋都被隔开好远。

梁以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放开的, 只知道睁开眼的瞬间眼前就出现了陈豫景焦急万分的面容。

他看上去并不算好。眼底殷红, 手背上好几道刮擦的血痕, 鲜红的血珠还在滚落, 衬衣袖口也是血迹斑斑。因为还处在异常戒备的状态, 他手背上青色脉络的凸起痕迹尤为明显, 整个人充斥着一股近乎剑拔弩张的悍然气势。

梁以曦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结束的。

从第一下撞击到车子停下来, 似乎只过去了一分钟。或许一分钟都没有。

这中间零点零一秒的念头里, 她以为自己是要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里的。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 也结束得过于古怪。

陈豫景的神情里残留着前一刻勃然的怒意, 眸色狠厉, 下颌线尤其紧绷。

漆黑眼底映出梁以曦呆住的模样,见梁以曦一直瞧着他发怔, 好一会,陈豫景才闭了闭眼, 有些东西仿佛被他暂时地、强制性地压抑了下去。

他深吸口气, 露出的喉结紧贴着皮肤耸动,好像野兽.欲.露的獠牙。

陈豫景捧起梁以曦的脸,低声叫她的名字。

沾着凌乱发丝的面颊上有一处明显发红的地方, 陈豫景以为是擦到什么受了伤,他皱着眉,凑得极近地观察,拇指指腹轻轻碰了好几下,表情凝重。

其实就是那一刻他把人往怀里摁得太用力,梁以曦被他身上衣料硌的。

叫完梁以曦的名字,不见回应,陈豫景又反反复复摸她的后脑勺。座位上好多碎玻璃,他干脆解开梁以曦安全带,将人拦腰抱到自己腿上,然后又前前后后地检查她身上有没有碎玻璃。

陈豫景记得第一下撞击之后,梁以曦那侧是有火光的,他担心她被烫着了,摸完她的头发和上衣,又去摸她的裙摆和小腿。

他看上去很忙,但因为眼前的这场事故,他周身又阴沉到了极点。即便这些动作平日里做起来略显滑稽,但此刻,他一板一眼、严肃得无以复加。

他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着,有什么依旧在被极力克制,触碰梁以曦的手掌却十分稳当,小心又仔细。

梁以曦被摸回了神。

生死一刻的冲击,冰冷的面颊因为他粗糙的掌心渐渐回温。

心跳也好像慢慢跳了起来,咚咚咚地,就在耳边,梁以曦张了张嘴,她感觉嗓子口有种艰涩到极点的痛感,音好一会都没发出来。

“陈豫景”

直到听到她的声音,好像才能证明这次的事确实是个有惊无险的意外。

陈豫景不动了,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梁以曦脸上,低声:“嗯。我在这里。”

相比梁以曦开口的滞涩,他的气息显得十分急迫,但还是和他此刻的情绪一样,通通都被按捺住了——这么几个字,他都要屏着呼吸才能完整说出。

“我不想我们死掉。”梁以曦望着他,出神道。

她的声音很轻,三魂七魄回了一魂一魄,人瞧着都轻飘飘的。

梁以曦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死亡意味着戛然而止,意味着那些未曾发生的、希望的、憧憬的,通通都不会发生了。

她不想要这样,她想他们活好久好久,一起经历好多好多。

陈豫景误解了她的意思。

他以为她在责怪他——她确实应该责怪他。

如果不是他的处境,她又怎会经历这些。

一次、两次。

那堵横亘在胸口的块垒再次回来了,它沉沉压上来,五脏六腑都被挤压,他喘不过气,双眸通红。

痛苦和歉疚瞬间毫无阻力地就席卷了他。

一如那时。

陈豫景低下头,他发现他开不了口,只能点头回应。

喉管连同胸腔都被剖开了,他下意识将梁以曦用力抱进怀里,只有她才能填补他身体里的中空。

梁以曦再次感到疼痛,但是她没吭声。

她感受到他陡然间升腾起的、异常猛烈的情绪,好像一场毁灭性的海啸,就在陈豫景的身体里。

她伸手去摸他的后背和脖颈。

即便隔着一层衣料,他浑身的肌肉都在紧绷,整个人有种张力到极点的脆弱,似乎只要一个不留意,他就会疯掉。

热夏鼓噪的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

车身周围浑浊的烟雾被一丛丛卷起,扑向更深、更黑的夜色。

两边碎裂的窗口,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那一点点血腥气被浓烈的烧焦气味掩盖,离得近了才能闻到。

梁以曦抚摸了好一会陈豫景的背,直到

CR

手心里的坚硬不再那么紧绷,她才抬起头。陈豫景一直注视着她,他的瞳孔极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么看着她了,看了好久,眸光都变成实质,笼罩住梁以曦。梁以曦一抬头,他就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同以往有些不一样,但也没有那么大的不同。开始是小心翼翼的,陈豫景触碰梁以曦的唇瓣,依旧相当克制的气息,触碰的力道仿若羽毛。梁以曦没有闭上嘴巴。

尽管结合此前的情况,她是要同他分手的。但这个时候,梁以曦没有想分手的事。

她在想和陈豫景接吻的事。在此之前她也没有这么想,陈豫景吻过来的时候她才想的。

后颈被陈豫景伸来的宽阔掌心完全托住,这个吻才渐渐加深。

但他依旧在克制。细密的吻,交缠的唇舌,梁以曦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却保持着很轻的呼吸,吞咽不着痕迹,喉结很慢地滚动。仿佛还在警醒的状态里,但又本能地需要这个吻。

没多久,大概半分钟,他就放开了她,将她严严实实搂进怀里,然后一边轻轻拍着梁以曦的脑袋和后背,一边很深地呼吸,沉默镇定。

梁以曦有点捉摸不透他。

不过,自从他们吵架开始,她就一直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路灯忽明忽暗。

待车里不安全,陈豫景抱她下车。

这片车祸的痕迹已经很夸张了。

数十米的护栏被撞得断裂,前后牵连出去好长一段,似乎只要再稍一使劲,连带着整段高速的护栏都可以被卸走。水泥隔墙也塌陷出去窟窿一样的洞。两侧裂纹纵深。往下,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碎石跟随风声不断掉落的动静。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发生了连环车祸。

不过仅就这条高速通行的车辆来看,短时间内凑齐“连环”的数量也是个问题。

十几米外安顿好梁以曦,告诉她坐在原地不要动——叮嘱的时候,陈豫景蹲在梁以曦面前,表情严肃,就差给她原地画个圈了,然后在梁以曦面无表情、有点无语的注视下,陈豫景才慢慢转身回到车旁。

其实从外观看,曾朔这辆私车还是挺牢固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与周遭的对比,所以显得格外抗撞。

除了前面碎裂的玻璃、撞击后凹陷程度不一的车门,还有车身上数不清的刮擦和几处烟熏火燎的痕迹,整辆车瞧着还算完整。

转到车尾,陈豫景停住脚,看着曾朔这辆车的车牌号,稍微凝神想了想,又给文森发了条信息。他记得那辆车车牌号最后几个数字。

没一会,文森就从前面赶了回来。

车开得毛躁,如果不是陈豫景提前打了双闪,文森估计要飙出去了。他看上去比他俩吓得重,下车过来的时候一个劲扭头朝梁以曦的方向看,直到对上陈豫景冷静的目光。

他带给陈豫景一个消息:“我看到那辆车了。车牌号一样。就在下面。”

“报警?”

陈豫景领着梁以曦坐进后座,对文森说:“先过去。”

说话的时候,他口吻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文森却愣了下,脊背感觉到一阵森寒。

梁以曦坐好,陈豫景坐着坐着,忽然又把人重新搂到了怀里,弄得梁以曦瞧他好久。她对陈豫景小声说没事,陈豫景点点头,搂在她后背的手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梁以曦稍微挣脱,陈豫景就低头朝她看来,神色关切。

梁以曦:“”

这段高速下去,是一片不知猴年马月竣工的工地。

临近津州市区,远远还能看到一点霓虹的色彩。

当年的市政建设,这片的规划标榜的估计就是交通便利。只是谁都没想到,交通便利完全多此一举,住宅建设也成了一纸空文。

那辆车就停在一丛荒草间。

十几步外,是一栋架着脚手架、还没封顶的建筑。瞧着黑洞洞的。

不知道是有恃无恐,还是单纯就是蠢,那辆车居然前后打着灯,难怪文森只瞄了一眼就对上了车牌号。

文森开车趋近的时候,明显有人影在那辆车的车尾动了动。

车子停下,那个人影也转到了车前,隔着一段距离,眯眼朝车里望。

陈豫景对梁以曦说:“我和文森过去问问。”

那个时候,梁以曦是感觉到他的一丝古怪的——就像他对自己说的这句话,“问问”,问路似的,他的语气太过寻常、波澜不惊,好像就是字面意思。

梁以曦注视陈豫景,轻声:“你要干嘛?”

陈豫景朝她微微一笑,亲了亲梁以曦的额头,对她说:“靠着睡一会。”

“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说得好像她能出来似的。

他和文森一下车,车门就被上了锁。

那人站在车旁,没想到陈豫景会找过来。但看表情,好像也不意外会与陈豫景正面对上。似乎在他知道撞错人之后,就预料到无论如何都会被领到陈豫景面前交代一番。

于是,陈豫景靠近的当口,那人就冲他叫了声:“陈先生”

话音刚落,文森一副见鬼的表情。

他左看看陈豫景,前看看那个人,感觉自己好像在什么恐怖片里。

陈豫景知道他肯定认识自己。

第二下预备撞上来的那一眼,他就从这个人的脸上想明白了许多事。

只是他还有那么一点不确定。他要问一问。

“陈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踟蹰着走近,神情里有勉强的笑意,受了点伤,额头有明显的血迹。他手里拿着一副修车工具,看样子是车胎出了问题。

他一步步靠近,对陈豫景说:“我要知道是您在车里,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

“我疯了吗?”

“我没法交代啊,我怎么知道您会开曾部长——”

陈豫景没说话。他一步步绕过那个喋喋不休的人,走到那辆车的车尾。

后盖上丢了几把扳手,还有一个工具箱。

他伸手进去拣了拣。

好像在找什么趁手的。

文森站在原地,表情从一开始接收到信息的震惊,渐渐变得惧怕。忍不住地,他回头朝梁以曦的方向望,仿佛寻求某种安全感,就见梁以曦也正一眨不眨瞧着他们。只是相比文森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她看上去完全就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听不到这些话,困惑至极。

“谁安排的?”

好一会,似乎是终于挑到了件顺手的,他从工具箱上抬眼,容色平静,因为逆光,漆黑的眼神看上去难以捉摸。

那人迟疑了,支支吾吾。

半秒,他又落定了主意,呵呵干笑几声,对陈豫景说:“陈先生您放心,不关您的事。”

“这次就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我们拿钱办事,哪里知道——”

“陈必忠?”

陈豫景走过来。

那人只是干笑。

陈豫景明白了,语气温和:“何耀方。”

——活着的曾朔确实顶不了,但死了的曾朔,绰绰有余。

话音落下,那人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只见眼前倏忽一道金属白光——

“哐当”一声。

极其窒闷,是钢铁击碎颅骨的

春鈤

声响。

那人一下倒在了陈豫景面前。

在此之前,文森早已低下头。他有预料,陈先生不会平白过来一趟。

问事情也好,抓人也好,其实都没必要他亲自动手。就像当年,明明都可以吩咐人办妥。但这次,文森想,如果可以的话,陈先生是想亲手杀了他的。

眉骨溅上一道血,陈豫景伸指抹了下。

他垂眼盯着指间粘稠的血迹,语气淡漠,对文森说:“报警吧。”

第113章 故意 原来这一切都是代价。

陈豫景打开后座车门, 坐回梁以曦身边。

他的神情和去时一样,平静和缓。回来的几步路,瞧着像刚用完餐, 走得风度翩翩。

即便手上的血还没擦干净, 坐下的时候, 胸膛里积蓄的戾气跟着歇下, 他仰头靠上椅背, 面容竟然显露出一丝温文尔雅。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已深, 那辆车前后打着的灯亮得惊人。

那人倒下的地方被高高低低的草丛掩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金属、汽油, 混合铺天盖地的泥土腥气, 搅进一波波的暑热, 闷得人心头直憷。

雪亮的光从一侧漫进车里, 以鼻梁为中轴, 笔直切割了陈豫景轮廓分明的一张脸, 眉宇间明暗对峙, 一侧斯斯文文, 一侧好似海底沉礁, 岿然不动。

他闭着眼, 另外一只手去握梁以曦。

掌心贴着她的手背, 整个包裹,拇指指腹摩挲了好一会梁以曦温热的手心。

此刻情绪收敛, 手上的动作也称得上温情款款,但他身上依旧散发着那股令人畏惧的气息。

车门关上, 还是能听到外面站着的文森同警察联系的声音。

不是那么近, 但能听出语气里的慌张。也不知道他在慌什么。

闭目凝神的陈豫景看上去异常专注,似乎眼前只有这件事值得做,沉浸似的、心无旁骛。即便这种专注与凝神, 与前一刻动手时的凶悍狠绝如出一辙。

梁以曦望着他,良久没作声。

后座里侧光线黯淡,从他坐进来,她就一直在看他。

如同隔着一段距离默默打量的小动物。

不过,相较文森的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她的神色倒分外镇定。

前一刻待在车里的疑惑与不解,在目睹陈豫景动手的瞬间不见踪影,这个时候,她注视着像在闭目养神的陈豫景,目光仔细又担忧。

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又深知他肯定不会让自己看出任何。

戛然而止的车祸、跑出去一半的肇事者。梁以曦也不傻。

自从梁瀚桢离开,她就知道这世上很多事,开头都是冲着人命关天去的。至于最后,是虚惊一场,还是人世无常、抑或死有余辜,谁也摸不准。

梁以曦是有些意外陈豫景会动手。还是那么狠的一下。

如果不是理智清醒,她肯定也会和文森一样,料定陈豫景是有极端报复的想法的。

但梁以曦很快回过神。

她注视陈豫景一路看似漫不经心地回来,一点点观察他从始至终的不露声色。

还有之前在车里,即便生死一刻,即便被他拥住的瞬间,梁以曦是能够清晰感知他身体里掀起的惊涛骇浪的,但也只是那一刻、那一瞬。

梁以曦不明白他何时变得如此擅于掩藏。

这种掩藏,开始可能只是很小的一方面,只针对某几个人,或者某几个场合,但现在,好像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仿佛某种极深的烙印,通过什么狠狠烙了上去,积年累月的暗疮,让他不得不、也不能不——

这个问题冒出来的一秒,答案也昭然若揭。

其实这些年,她是察觉过他这方面变化的。

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不动声色、冷峻严肃,许多时候,只要从一个侧面,就能发现他身上这道无法忽视的、近乎慎重的压抑。

好像一个孩子,一件事上吃了天大的亏,往后岁岁年年,都杯弓蛇影。

脑海里许多个这样的瞬间。梁以曦想起今年回湖州过年,她和陈豫景一起去看Ruby,转头就见他站在暮色的影子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还有那次电梯里碰见何耀方陈必忠,他也是这样,表面波澜不惊,可楼道里,他亲吻的动作好像要把她整个吞下去。

那个时候她还被蒙在鼓里。

到底因为什么——

呼之欲出的,也只有四年前那件事。

蓦地,钟淑雯说的话在耳旁响起,她说那件事超过了陈豫景所能承受的限度。

——“不是不告诉你,是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一股复杂到酸苦的滋味涌上心头。

仿佛玻璃碎开,水痕漫出,细小的裂缝跟着一点点错位,扎进原本不属于的地方。细密的疼痛伴随于事无补的懊悔,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既定,再也回不到原初的样子。

眼眶酸涩,梁以曦转开脸,不再看他,看向了自己这边的车窗。

光线稍暗的玻璃上,映出她泛红的眼圈。

她一直以为他这些年的变化是因为他现在这个位置。

接连两任不得善终,她当他是个天生的政客,权柄在握、登高自省,为人处事自然也变得讳莫如深。

可等她终于清醒地介入,感受到他的震动和失控,她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代价。

车窗上一同映出的,是陈豫景稍显模糊的面容。

时间长了,他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惫,伴随习惯性的深虑,眉宇间痕迹更深,整个人愈发得严沉。

那团累积了一个多月、名为“正在进行的分手”的情绪,此刻仿佛生出了枝杈。

它们胡乱地、不管不顾地、一鼓作气地延伸出来,在梁以曦心底漫无目的地游走、气焰嚣张又明目张胆。

梁以曦捉不住它们。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憋闷。

于是,好长时间,她坐在一旁望着车窗里的他,片刻欲言又止,片刻又恨不得上手用力推他一下。

可惜,陈豫景闭着眼,通通没发现。

半晌无声胜有声。

好一会,梁以曦低头去看被握住的手,万般滋味过后,她使劲挣脱了开。

陈豫景随即睁眼。

他仍旧处在异常警觉的状态。

前一刻事故留下的影子没有淡去,反而因为眼前事态的明朗,愈加庞大幽深。

他凝视着梁以曦,眼神虽然平静,甚至称得上和他的面容一样的温和,但阒黑瞳仁深处,隐隐有股躁动。

陈豫景没有说话,也没继续去握。

他神色如常,视线跟随梁以曦的一举一动。

梁以曦转过身,伸手往包里找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翻找时间过于长了,又或者她一直背对着他,陈豫景盯着梁以曦弯曲的脖颈,身体慢慢靠近。其实他的耐性一直很好,而且他知道她包里总是很乱——什么都有,贴纸也有好几张,小玩意零零碎碎,确实花时间找但等待的几秒里,陈豫景自己都没察觉气息变重。

梁以曦是故意的。

她当然是故意的。

故意背对着他,故意磨磨蹭蹭。

等心底暂且平复,梁以曦深吸口气憋住。清晰的包装撕开的动静传来,一度都有点吵。她抽出一张,转回身握住陈豫景那只沾了血的手,一点点把血擦干净。

擦了一张不够,梁以曦擦了三张。

第三张抽出来的时候,陈豫景不再盯着梁以曦看了,他也去看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有什么病毒,奇怪得很。

“曦曦。”

陈豫景语气无奈,但听得出来,他明显不那么压抑了。

梁以曦不想理他,低头擦得认认真真。当他的手和人是分开的。

“很干净了。”陈豫景安慰道。

梁以曦抬头,眼神严厉:“那个坏蛋!万一他有什么毛病呢!”

话音落下,陈豫景就笑。

他的笑容不明显,周身依旧停留着慑人的气息,只是此刻被梁以曦的气势衬托着,倒显得有些和颜悦色。

陈豫景点点头,没再发表意见,任由梁以曦怎么高兴怎么摆弄。

可等她擦好,她又背过身磨磨蹭蹭。

他当然不觉得她是故意的,可他也不是很明白。

这个时候,他的注意力算是彻底被她叫走了。

什么何耀方、什么陈必忠、什么曾朔,都比不上让她转过身面对自己重要。

见梁以曦对着那只包鼓捣许久,也没再拿出和自己有关的,陈豫景靠过去问她怎么了。

陈豫景看了眼梁以曦面前那只精致又小巧,品牌logo十分明显的包,语气温柔:“喜欢?”

梁以曦不理他,瞥他一眼,继续背对着他摆弄包上那只挂坠。

挂坠在她手里捏来捏去、翻来覆去,像个受气包。

陈豫景也去盯挂坠,好像

椿日

在试图理解什么未解之谜。

沉思几秒,他会错了意,问了句:“喜欢小熊?”

他自觉找到了她一直背对自己的症结,听语气也有点笃定。这个时候贴得更紧。梁以曦已经被他拢进怀里。他的手从背后伸来,看上去是要拿起那只小熊仔细看看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明显声东击西,手背刚去碰了下,手心就往回收,轻轻环住了梁以曦的腰。

梁以曦:“”

“能不能坐好。”梁以曦没好气。

陈豫景笑,脾气很好的样子,点了点头,坐端正后,抱她坐到了自己腿上。

梁以曦:“”

她心里憋着气,便靠着他肩头转脸看车窗,看车窗上映着的陈豫景的面容。

不知道哪年哪月的月亮从一层层的云堆里探出,将他面容模糊的影子覆上淡淡的光。

梁以曦走神想,既然陈豫景这么离不开她,那她就先生一半的气吧。

之后再说,梁以曦对自己默默道。

第114章 偷听 心跳声和呼吸声掩盖一切的时候。……

报警过程还是很顺利的。

就是时间拖得有点晚。

起先来了辆警车、两名办案人员。只是文森还没同他们交代几句, 其中一位瞧着十分年轻的,径直走向肇事者倒地的地方。他看上去很好奇,蹲下身就这么伸手过去翻了会, 半晌抬头, 朝站在原地的同事交换了个眼神, 两人视线便一起挪向了陈豫景坐着的那辆车。

年纪稍长的办案人员问文森车里坐着谁。

问的时候, 年轻的起身走来, 眼神警惕, 一个劲盯文森。

文森也是戏多, 并不直说, 他以为这种事跟电影里演的似的, 语气也神秘:“车里我老板——那个家伙有人指使, 你们一定要调查下他的背景!”

李秘书要是在, 听了他这脑回路简单的话铁定吐血。

果不其然, 文森话音未落, 年轻的冷哼了声, 眯眼道:“我看你们也有问题。”说着, 他转身向陈豫景那辆车走去, 气势十足的样子, 抬手猛敲了把车门!

蓦地,车里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叫。

“哎——”

文森瞪大了眼, 看傻子似的,难以置信。

“小张!”

稍长一些的还是有些忖度, 只是来不及阻拦。

过来的一路, 他们已经看过那片事发地。

从被撞车辆的损毁程度和沿途的破坏情况看,这件报案哪哪都透着古怪。

最古怪的,莫过于撞成那样还能好端端坐着。只能说, 肇事者和车里的人,都不简单。

小张分辨出那声惊叫,扭头嗤笑:“五叔,有女人。”

那位被叫“五叔”的,重重皱了下眉,不知道是因为他叫他“五叔”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边走去,一边使眼色、低声喝道:“站回去!”

“这不是玩,带你出来让你学着,站回去站回去——”

“咔哒”一声,车门打开。

陈豫景坐在外侧,看不到他的面孔,一身西装革履,好似文质彬彬。

他正伸手抚平西裤上的褶皱,动作不是很快,漫不经心的样子,却无端令人心生寒意。车门开着,仿佛谁都可以靠近,但从始至终,无人敢动。他抬起手腕整理袖口的时候,就连远远观望的文森都瞧出了一脑门汗。

全程,陈豫景端坐在车里,没有任何言语。

梁以曦确实被那声不客气的敲门吓了一跳。

鬼门关前才晃了圈,眨眼一道猝不及防的重响,她头皮都有些发麻。

那会,她还被陈豫景搂坐在身上,两人面对面。她靠着他的肩从后窗里仔细瞧文森同他们交涉。原本想下车,陈豫景没让。他在看见出了警车的那两人后脸色就有点不好。梁以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他眉宇深沉——一点都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的样子,思索的片刻,神情甚至有些冷酷。

稍稍低头,能看到一角绮丽柔软的裙摆贴着西裤边缘——

小张眼尖、鬼使神差,还想凑近前看,那位叫“五叔”的眼疾手快,将他往后狠狠一拽,朝车里问道:“先生贵姓?”

这问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迎宾。

陈豫景唇角微掀,不算意料之外,语气倒有些平和:“你们是执法人员吗?”

一看两人的走路姿势就明白了。

这片建得草率,辖属的机构估计也是草台班子。

说不定还是辛高勇当年随手牵的关系。

陈豫景语音不高,但也足够让两人听清。

小张色厉内荏,闻言变得慌张,自己又往后退了好几步。“五叔”神色一凛,他不吭声了,扭头朝小张摇了两下头,然后快步走到一边,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几秒打完,不知道那边传递了什么,他转回身来,脸上的表情近乎畏惧。

低声催赶小张回车上,他的声音小心又胆战,扭头对陈豫景解释:“我们确实不是来办案子的”

听到他如此直白,梁以曦有点惊讶,她先是瞅了瞅面沉如水的陈豫景,接着倾身探头,哪想陈豫景抬臂,将她拦了下来。

跪坐在座椅上的梁以曦:“”

“五叔”态度恭敬,询问陈豫景,方不方便现在去趟局里。

陈豫景不作声。

那人应该在撞错离开后的第一时间就将所有事原原本本告知了何耀方。

从刚才碰面后的语气看,他肯定是没有胆子隐瞒一点的。何耀方估计也没想到,又是在这个地盘撞上看眼下的安排,不能说“及时”,简直称得上“周全”。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前前后后如果不能处理得天衣无缝,就不是他何耀方了。

没等到陈豫景开口,“五叔”犹豫着问了第二遍。

陈豫景往后靠,眼帘微阖。

动作幅度都很细微,声色如常,却有种让人即刻噤声的威严。

荒郊野外,虫鸣此起彼伏。

车里持续的冷气,飞蚊都离得远。光影里扑朔着。

远近交错的车灯笼罩住这片,照亮他搭在膝上的宽阔手背和坚实腕骨。那些蚊影就这么碎屑似的、恍恍惚惚地映着,好像啃食的虫蚁。

良久还是没有回复,“五叔”却不敢再问第三遍。

他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了,脚下不由自主地往一旁挪开了点,抬头朝文森的方向看去。

虽然电话里交代的人比眼前这位口气凶狠多了,还都是命令,但他还是察觉到极大的不同。眼前这位,再温和有礼,也不代表他把你当人。说起来,“权势”二字是个极度抽象的概念,但真正拥有了,确实是“目中无人”的。

梁以曦也在等陈豫景说话。只是相比外面的人,她就有点无聊了。时间也不早,陈豫景伸来拦她的手臂不知何时环上了她的腰,她感觉到疲惫,不自觉往下塌了塌,陈豫景察觉,搂她往自己身上歪,梁以曦就蜷起、枕上他的腿,闭上了眼。

她是真的很困了,神经倦怠,观望的兴趣也没前一刻旺盛。

好一会,陈豫景垂眼注视梁以曦铺陈的弯曲长发,有一缕牵在了他的衬衣扣子上,脑子里忽然就平静了许多。

从曾朔下到渠田那刻起,陈豫景就清楚任何时候都不能轻举妄动。

既然何耀方动了让曾朔死的念头,说明高速项目的那柄剑已经悬到了他的头顶。

即便现在看来,这场“未遂”是个谁都没想到的乌龙,但陈豫景告诫自己不能抱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一旦何耀方回过神来、察觉出不对劲——

他会先送他上路。

不知道过去多久,就听陈豫景口吻淡而轻:“我要去趟医院。”

“五叔”忙不迭扭头趋近:“啊——是、是。”

“对了,陈先生让我问问您有没有事——我们送您——”

这位“陈先生”,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陈豫景:“不用。”

到医院的时候梁以曦还没醒,那会天已经蒙蒙亮。

她睡得很沉,虽然这个姿势实在不适合睡觉,但陈豫景叫了她几次,她都没醒。她嫌他吵,发出不满的声音,头发糊了一头一脸,仿佛这辈子没睡过觉、陈豫景再敢叫她一声她就真的要发火了。

于是,陈豫景把发火的梁以曦叫了起来。

梁以曦从没这么困过。

睁眼都费劲。

这一晚上于她而言,过于跌宕起伏了。

前脚惊心动魄,后脚虚惊一场,眼前发生的,丝丝缕缕都与记忆里有无数的勾连——情绪在某一刻达到顶峰,却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等思绪负荷过度,搅进睡梦的巢穴,被人扒拉出来的时候,梁以曦感觉自己好像个还未孵化的蛋,

脑子里全是浆糊,思绪拼拼凑凑、断断续续,怎么都贯连不起来。

她身上还有钟淑雯那酗的酒气,似有若无的。

透过乱蓬蓬的头发丝,梁以曦瞪着一脸好脾气、冲她微微笑的陈豫景,她有些想问问他,难道不知道他们还在分手吗,这么没有距离感合适吗?

陈豫景不知道她脑子里的“道理”。

冲她安抚地笑了之后,他在她那只明明看起来装不了多少东西的包里,足足花了五六分钟去找梳子。找的时候,梁以曦被他环在怀里,脑袋抵着他的肩头,见缝插针眯了会。

最后,还是梁以曦问他干什么——

陈豫景就见她梦游似的、看也不看,摸到包的侧面、魔术似的掏出一把小巧木梳。

所幸医院的检查还是很顺利的。

陈豫景担心她磕到或者碰到什么地方,和医生说的时候夸大其词,什么刚出了车祸、还着了火,弄得梁以曦频频抬头瞧他,见他面容严肃,她都怀疑陈豫景和她坐的不是一辆车。

等检查结果的时候,梁以曦就在临时安顿的病房里一股脑睡着了。

可也没能睡多久。

她被一声声急促的、压得极低、但明显怒不可遏的话音冷不丁吵醒。

“我看你是真疯了。”

“这个节骨眼?!”

“你去和曾朔碰面?!”

“何耀方回过神就这两天的事——”

陈必忠近乎歇斯底里。

他好像才是疯了的那个。

睡眠不足的梁以曦被他话音里控制不住的狰狞癫狂弄得心头猛跳,她不由自主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等他知道这一切背后都是你的手在推,你觉得你还能站这?”

“这辈子的路就到头了!你以后,休想再往上走一步!”

“换成别人,早死一百回了”

听上去,陈必忠的嗓子都好像在冒火。

他简直七窍生烟,脚步声也重,前前后后、杂乱异常,外面那么长的走廊,还是不够宽、不够他走。

相比之下,陈豫景仿佛人都不在。

听不到他的任何动静,梁以曦心头发慌,刚想下床,陈必忠的声音连珠炮似的响起,吓得她缩回脚。

“——我说你能不能收收?”

“非要你死我活?!”

“他怎么你了?他不是为你好?”

“梁瀚桢死了,他女儿对你有什么用!就算——就算——”

陈必忠大力喘了口气,语速更快,生怕慢出一个字噎死。

他恶狠狠道:“就算她有过你孩子,那又怎样?你又不是不会有了——”

戛然而止的话音。

有点莫名其妙。

梁以曦朝前倾了倾身体。

下秒,陈必忠的声音离门近了些。陈豫景应该就守在门口。

他迟疑道:“真有问题?”

没等陈豫景回答,陈必忠却觉得眼下与其担心陈豫景的生育能力,不如担心他的仕途。

于是,他说:“就算那次绑架是他授意的又如何?!”

“陈豫景,你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他就是要她死的——那么一份证据,从她那里出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活着!”

梁以曦皱眉,伸手摸了摸颈侧。

虽然一直觉得陈必忠有毛病,可在这番话里,她也察觉到事情背后的骇人程度。

陈必忠还在喋喋不休。

类似游戏里陷入角色的NPC,发着程式化的疯癫。

“他已经足够宽宏了,这几年——是不是?”

“你就消停些吧,不然——”

“不然什么?”

陈豫景的声音突然响起,透着股梁以曦从没感受过的阴狠。

陈必忠没说话。

但他这次过来就是要说的,不说会憋死他,于是,他犹疑道:“不是我吓唬你”

一声冷笑。

“吓唬?”

陈豫景似乎往前走了两步。

他的声音远了些,但传来的时候还是很清晰,好像寒冰。

“要不要我吓唬吓唬你。”

“陈必忠,你给我听好了,我想他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滚。”

下秒,预感到什么,梁以曦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在门“咔哒”一声转开的瞬间,她火速翻身往里躺倒装睡。

梁以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睡。

她是真的不知道,以至于闭上眼,她居然感受到了一点来自内心的疑惑和吃惊。

估计是内心的道德法则在作祟——梁以曦默默,毕竟“偷听”本质上是一种不好的行为。

默默的梁以曦对自己也蛮无语的:“”

梁以曦没有听到进来后陈豫景的脚步声。

他似乎在门边独自站了会。

空白寂静的间隙里,梁以曦一点点感受着自己的呼吸。

它们一声声地膨胀,贴着耳膜,最后震耳欲聋。胸口心跳也快得吓人,越来越快——

极度混乱的时候,梁以曦竟然走神担心起他们刚才的那番话,在走廊讲是不是不好,万一被人听到怎么办,可转念,她又觉得自己过于神经质。

不过,很快,她不混乱了,她也不纠结下意识装睡的缘由了。

因为在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掩盖一切的时候,陈豫景不知何时坐在了她床边,俯身过来亲了亲她的脸颊。

第115章 坚硬 伸过去捂住了梁以曦的嘴唇。

他的动作很轻。

大概是觉得她真的睡着了。

没有想要打搅她的梦境。毕竟之前叫醒她的时候, 陈豫景都怀疑是不是已经把梁以曦给得罪了。所以,吻过她的面颊,他很规矩地、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某一刻, 思绪好像雪花。

他想起年初在崇因寺与何耀方的碰面, 又想起四年多前, 部门办公楼后的那家餐厅包厢里, 他同何耀方辛高勇说的话。

许多事, 一桩桩、一件件, 争先恐后, 似乎都可能成为拼图上的最后一块。

陈必忠那句“回过神就这两天的事”, 再一次提醒了陈豫景。

不过, 陈豫景想, 陈必忠这趟跑来, 应该不是为了那番疯言疯语。他肯定有更重要、更迫在眉睫的, 不然不至于直接找到医院——

一道信息进入的声音。

来自陈必忠。

只有一句话。

“忘了和你说, 曾朔已经死了。”

屏幕暗下, 映出陈豫景冷峻的面容。

紧接着, 仿佛某种讯号, 数条信息连同最早的晨间经贸要闻一起涌了进来。

声音关闭, 从始至终,屏幕却一直亮着。

春鈤

话一个接一个。检察院、汇富总行、渠田农商行、李秘书、周义程、孙奕明、居然还有赵坤。

医院里过于寂静的早晨, 熹微的朝阳带着仲夏的热度从窗户玻璃后照射进来。

最后一通来自何耀方。

他似乎清楚陈豫景现在肯定不会接电话。

于是,屏幕亮起一两秒钟, 他就挂断。

“来家里吃顿饭。”

信息随着亮度只出现了几秒。

对何耀方来说, 还算“顺利”地解决了曾朔,这样的分量到手,之后渠田的种种安排, 势必会陷入各方质询的僵局和泥潭。

从这六个字里,陈豫景莫名体会到了何耀方此时的志得意满。如同一个精心筹谋的作案者,看着计划一点点进行,虽有失控,但仍旧处于股掌之中。对这个结果,何耀方应该是很满意的。

唯一的不满、或者说,令他些许疑惑的,大概就是这场“车祸”。

他让他去“吃顿饭”,时间也没特别指明,有种随意中透着关切的意味——确如陈必忠所说,没回过神的何耀方,还是打算好好问问自己。

陈豫景想——

那么这场戏,怎么演才能既好看、又让人投入。

在陈豫景背朝她坐下后,梁以曦就一直扭头盯着他。

感受他越来越捉摸不透的情绪,整个人好像一朵巨大无比的乌云,还有这一刻突如其来的阴沉,闪电似的——

她伸手去戳陈豫景的后背。

陈豫景扭头,他的面容看着十分平静,眼神温和,声音也低:“吵醒你了?”

梁以曦没回答是不是,只说:“我想回家睡。”

陈豫景点点头,拉她起来。

“你刚才在看什么?”梁以曦还是有点好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