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社……周社……”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更没有任何证据,却固执的相信那个人是周社。
李司净在梦里被人拖走,祭祀的队伍越来越远了。
明明那个人只留下一个背影,根本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周社。
他依然眼泪不止,一声一声去叫周社的名字。
无人回应。
李司净醒过来的时候,眼泪浸湿了枕头,哭得不能自已。
他仿佛见证了周社的死亡。
走进敬神山,死在深邃寒潭,成为山中活祭,无法从那座沉重的大山里走出来,永远做着无法结束的噩梦。
不过是一个毫无根据的梦,李司净仍觉得痛。
脸颊、额角有着擦伤在坚硬土地的真实伤痛,心脏抽紧跳跃,他躺在床上的灵魂,似乎随着那道身影,落入无边黑暗,逐渐感受到自己失去温度和意识。
他恍惚之间,好似彻底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像他的周社永远的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李司净忽然意识到外公那句话的意思——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是时候了。
李司净在手机不停的振动里,忙碌的收拾行李。
短袖长袖塞进背包,已经鼓鼓囊囊,他依然从衣柜里,找出当初给周社买的风衣,穿在身上。
周社会冷的。
他想,即使那个王八蛋不是个东西,在深秋季节也会跟人一样被寒风吹得手指冰凉,只有抓住他的手,拢进羽绒服的口袋里,才算好一些。
李司净只带了一个背包,他挑挑拣拣,最终将它塞得满满当当。
他刚收拾好,就响起了敲门声。
李司净诧异的看向大门,这样的敲门不会是他爸更不会是他妈。
甚至心生期待。
“李哥、李哥!”
然而,门外模模糊糊的喊声,是万年。
李司净颇为失望的打开门。
他想,这种无法证明周社存在的世界,无趣又漫长。
万年久违的来到他家。
自从他不需要助理之后,万年就去了迎渡的公司做事。
不忙的时候当文员,忙的时候当助理。
迎渡毕竟是知名影帝,赚钱能力极佳,怎么也不会亏待万年。
李司净还没出声,万年已经激动万分的叫喊:“怎么给你打电话都没人接?你得奖了!你得奖了!”
李司净出神看他许久,“我没买彩票。”
“彩票?”万年一脸难以置信的仔细打量李司净。
即使万年没有对李司净评头论足,李司净也知道自己一定很糟糕。
整日想着寻物的判词,饿了随便煮一碗面,困了睡觉,过得不分昼夜。
他正想着,抬手摸了摸下巴,胡茬子都忘记刮了,狼狈疯长得扎手。
“你得了金翎奖的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影片三项提名!珊珊姐去问过了,说这三项奖都是你的。”
万年摇着头说,“这是买彩票都得不到的大奖!”
李司净恍惚。
金翎奖给了他这么高的评价,他的心却平静如常。
“我说,你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一下领奖词。”
“金翎奖办了四十多年,这是第二次有电影同时拿到这么多奖,你知道之前获奖的都是谁吗?大导!全是未来的国际大导!你赶紧准备准备,李哥,你要成国际大导了!”
“你叫迎渡代领吧。”
李司净进了卫生间,终于想起要带一把剃须刀。
“我有事,没空。”
“没空?”
万年永远无法理解李司净。
“李哥,这可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事儿了,以后你的事业上台阶了,再也不会有人对你的故事指手画脚,什么投资都不会缺,也不用看制片人的脸色选角。只有主动上门求你的,我们再也不用求人了!”
“那些不重要,都不重要。”
李司净没管他,背起鼓囊囊的旅行包,拿过手机无视了所有未接电话、未读消息,也无视了万年,埋头去订出门的车票。
“你跟迎渡说,独孤深状态不好,叫他一定要多陪着。你在迎渡公司好好上班,如果工作不开心了,就去找珊珊姐,我和她说过,她不会亏待你。还有宋曦,如果他问起我,你就说你离职了,不做我的助理了,免得他联系不上我,总是找你。”
他不担心他的父母,因为妈妈是外公外婆的女儿,看得比他更开,更懂得生命的意义。
现在,他要去找自己的意义。
万年愣愣的听他交代了所有,唯独没有提及自己的去留。
眼见着他出门,赶紧焦急的跟在身后追问:
“李哥!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李司净没有回头,却给了肯定的回答。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条路。”
去找周社的那条路。
第67章 第 67 章 司净
第四十七届金翎奖的颁奖晚会, 显得格外热闹。
许多根本不关心这个奖项,甚至连主角和配角在电影里的区别都分不清的观众, 都会多看一眼。
他们想看一看那个出道即巅峰,拍出一部让他们反反复复走入电影院的《箱子》的年轻人。
造梦的天才、天生的导演。
任何美好词汇都可以在这种时候用来形容李司净,因为他确确实实给了所有观众一场结局感人的美梦。
有了见到李司净的期待,金翎奖主持人插科打诨都显得拖沓漫长。
每一个提名揭晓,都带来了一段印象深刻的剪辑,引得现场掌声一片。
到了《箱子》,掌声雷动,呼声乍起,甚至有不少矜持的明星兴奋的抬头去看,李司净到底在哪里。
平时高高在上的艺人们, 此刻也变为了普普通通的电影观众。
从他们不加修饰的表情, 都能看出:是的, 我也做了那场美梦。
一场所有人共同的梦, 衬得最佳导演奖毫无悬念。
当颁奖嘉宾,终于宣读:“获得本届最佳导演奖的是——《箱子》!”
坐在电脑前、守在手机前的观众都忍不住尖叫。
然而, 现场轰隆的掌声之中,走上领奖台的不是导演李司净, 也不是男主角独孤深。
而是男配角迎渡。
迎渡说:“李导本来应该亲自接过这个奖,毕竟很多导演辛辛苦苦熬大夜, 吹毛求疵调教演员, 就是为了这么一只振翅高飞的金翎。”
“但是他不一样, 从他拒绝我参演《箱子》,我还非得死皮白赖的演这个李襄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一样……”
天知道他都是在随便乱说。
助理们写了稿子,能够让他中规中矩的吹一吹影片拍摄的辛苦, 聊一聊李司净的执着和诚意,谢一谢观众和评委的慧眼识金。
可他站在属于《箱子》的光亮之中,满腹牢骚。
能从自己登门威逼利诱李司净,讲到自己惨遭亲姐纪怜珊诈骗九千万,连奴隶合同都给抱怨了一通,毫不意外的获得了镜头前最佳女主角纪怜珊一个不屑白眼。
他在领奖台上说得快乐,也带给了观众和嘉宾快乐。
而迎渡心里只记得李司净离开他家时的模样。
眼睛亮亮,心情愉快,目光坚定。
丝毫不像万年说的,头发乱糟糟、胡茬子长满了腮帮的落魄。
迎渡是相信李司净的。
他在短暂的沉默,片场期待与寂静里,笑道:
“《箱子》陪伴各位走了短暂的一条路,而我们的李导说,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他要上路了。也衷心希望,喜欢《箱子》的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唯一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既是寄语和期望,又忽然哲学了起来。
仿佛林荫独自走出森林,离开大山,走向活着的那条路,重新铺在了富丽堂皇的颁奖舞台,铺在了迎渡脚下,一步一步延展远去,徒留观众执着的视线。
网络已经被他惊得失语。
“迎渡真行,一句上路,笑得我还以为李司净被他们送走了。”
“什么路啊!是又有新项目当导演吗?”
“肯定是的!李司净是天生的导演,就该关起来365天无休的给我们拍戏!”
讨论沸沸扬扬,都在期待李司净下一部作品。
然而李司净在赶路。
他买了一早的车票,路途颠簸的坐到了市里,又乘着车到贤良镇。
四五点的贤良镇,多得是行人顺着镇上新建的旅游路线,往敬神山去。
剧组离开这里不过一年,足够当地抢在电影上映前,做出了完美的旅游规划。
曾经政府告诉李司净的那些安排,都逐一实现,恰到好处的在《箱子》热度极高的时候,悬挂着宣传海报,设立了打卡点,等待千里迢迢为了《箱子》而来的观众,感受一番电影里原生态的风景。
李司净走入往来闲谈的人群,穿过他们拍摄了许久的上山路,循着曾经熟悉无比的石梯,径自往山腰寒潭而去。
一走入敬神山,周围的树林绿荫,都带着熟悉的气息。
他孤身而来,又像有周社相伴。
仿佛依稀听到身旁的脚步声,还有曾经令他烦闷的笑声。
“这个手机我最喜欢的就是电筒,你看,比你的好用吧?”
“有时候,手机有电比它能拍照、能聊天更重要。”
“续航最长的是哪种?我没那么多时间充电。”
句句声声都是周社的闲聊,他没有刻意回想的细节,全在这一段孤独的山路上,汹涌扑来。
李司净勾起笑意。
是了,这样的人待在这么偏僻的深山,怎么可能找得到充电的地方。
越往山里,越少人影。
悠闲上山的游客,一会儿要停下来拍照,一会儿呼朋唤友的休息,李司净越走越快,赶在了所有人到达之前,走到了寒潭。
敬神山应当刚下过大雨,那池本该干涸的潭水,又蓄上了深深的幽绿。
比剧组费尽心思染出的池水,增添了几分透彻,李司净摸着石头走到岸边,都能感受到面前汇聚的水流,散发着山里的寒意。
这样的季节,深秋偏凉,令他想起初见周社的时候。
李司净放下他的背包,毫不犹豫的走入了冰凉寒潭,试图去回忆每一个噩梦里的周社。
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很久没有做噩梦,更是很久没有做梦。
一觉睁眼到天亮的沉睡,别人求也求不来,他竟然格外痛恨。
李司净绞尽脑汁的搜刮自己寥寥无几的记忆,带着恨,向寒潭深处走去。
水缓缓没过鞋子。
他想到自己在车库见到周社的背影,宽肩窄腰,正是最适合长风衣的身形。
水渐渐浸湿小腿。
他想起周社持刀插入枕头的眼神,仿佛久别重逢的怪物,压抑不住心中暗藏的爱意。
水汩汩淹过肩膀。
他感受到强大的阻力,在不断推拒他的下沉。
可是水淹没的双脚,泛出一丝丝温暖,引得他闭上眼睛顺从的去找那片温暖。
现在,是时候了。
是他应该去找一个满口谎言、叫他等着的王八蛋的时候了。
李司净的意识断层在寒潭之中。
亲身经历过的彻骨冰冷,变为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他似乎浸泡在浴池里,每一寸毛孔都在温暖中舒展,渐渐产生困意。
当他好好睡了一觉,重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靠着冰冷墙壁,蜷缩一团。
被人救了?
李司净的困惑随着视线一转,见到了空旷熟悉的楼梯,蜿蜒向下,霎时回不过神。
这地方像极了许制片拽着他到达的祭坛,依然有着隐约昏黄的暖光。
那光芒烁烁,仍是当初平静跳动的蜡烛,模模糊糊,照得印象中阴冷破败的祭坛略微柔和。
李司净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往深不见底的石阶看去。
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眼睛。
他在石阶的尽头,见到了自己找过命书的书架、书桌。
可那个地方,坐着一道熟悉的背影。
那人沉静的坐在祭坛石台旁,有一头极长的头发,刘海遮挡了眼睛,只露出了熟悉的下颚,冷漠的薄唇,修长的脖颈。
他手里握着短刀,在李司净见过的竹简上,一刀一刀去刻写字迹。
划破竹片的响动,回荡在空旷黑暗的祭坛,仿佛当初李司净刮去了许叶命书的声音,再度回响。
从李司净居高临下的角度,应当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他却一眼认出这身广袖灰袍,与他梦里走在祭祀队伍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周社!”
他大声呼喊,也不管前面是什么崎岖的台阶,跌跌撞撞,几乎踩滑,差点儿滚落下去。
可他并不在乎,惊慌的扶住墙壁,脚依旧步不停,心中恩怨瞬间涌上,爱与恨交错得难以分辨。
“你这个骗子!王八蛋!你说让我等你,我等不到了!”
李司净一边骂,一边急切的走下狭窄的石阶,终于离那道沉稳如幻觉的背影很近。
“所以我来找你了。”
那是活人,活着听完他的痛骂,似有所感的转了来。
长发映照在昏黄烛光,洒下隐隐约约的影子。
完美的侧脸轮廓,有着令人嫉妒的高挺鼻梁,眉梢轻扬,薄唇紧抿。
李司净绝不会认错他爱的人。
他眼眶泛红:“即使只有这一秒,这一刻,我也想跟你死在一起。”
那人听见了,并没有主动迎他。
但李司净会自己走过去。
“周社……”
等他靠近了,近得能够看清刘海遮掩的那双眼睛。
他顿时愣在了原地。
那张脸如此熟悉,那双眼睛何其陌生。
眸光中没有他记忆里的温柔,只剩下孤寂深邃的冷漠。
李司净恐惧这样的眼神。
里面根本没有他的影子。
“你是谁?”
李司净声音压抑不住微颤,好似又进入了自己摆脱不了的梦魇,见到了最为恐惧的那个陌生男人。
这不是他的小叔。
“司净。”
这一声熟悉的腔调,李司净差点以为他是故作高冷,实际上什么都记得。
李司净心存侥幸,雀跃的看去,试图在对方脸上找到一丝感情。
然而,那张冷漠的脸庞仍是平静,那一声并不是在呼唤李司净。
他说:“我是周天祭坛的司净。”
第68章 第 68 章 时间会给他最好的答案。……
他进入祭坛的时候, 长长的送行队伍,回荡着众巫低头念诵的祝文。
他听到一道哭声, 伴随着模模糊糊的呼唤。
引得鸦雀乍起,号角长鸣。
他猜想,是母亲在唤他。
因为除了母亲也没有任何人会在乎他。
他没有回头。
母亲曾教导他,子为父生,如今天降连日大旱,自当以子替父,向天请罪。
也曾说过,他既为长子,必定要承载皿之重器,侍奉于天。
为什么母亲还会不舍得?
一代一代司净守候的祭坛, 是他身为长子的“命”。
以天为尊, 以地为依。
在连日大旱的敬神山, 唯独那一池泉眼仍有深邃的冰寒, 仍有神明的眷顾。
他看不见前路,每一步都有司巫引路。
只是恍惚觉得, 寒潭风起,卷动利刃蜂鸣, 嗡嗡嗡回荡耳畔,如等待他走入祭坛, 成为干燥火舌灼烧的枯柴, 终生掸扫祭坛。
深入地底的祭坛, 点燃深邃长明灯,一贯是无风的。
若是烛火微颤,照得石壁黑影晃动,就是有人来了。
有人想要财富。
有人想要权力。
有人想要长生不老, 死而复生,有人想要风调雨顺,国泰明安。
真实的欲望,与他们嘴上冠冕堂皇的言辞截然相反,汩汩流淌出污秽的黑水,填满了祭坛空荡的石槽。
他身为司净所做的,就是彻底清理干净这些腥臭混浊的污秽,让祭坛保持着洁净。
来来去去,索然无味。
只是遵循着规矩,实现了那些人拿命都要换的愿望,然后长跪于桌前,拿出书刀,一笔一笔削去那些人曾经的命。
在空荡的山林,空荡的祭坛,他空荡的记录这些人的污浊念想。
甚至已经忘记,他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替父请罪?
为了侍奉神明?
为了族人久候不至的甘霖?
他也不知道那场大旱,有没有等到一场细雨。
祭坛里的时日模糊,唯有烛火摇曳,黑影往来,许下一个接一个乏味又重复的愿望,一次又一次的以身作祭,填满永不干涸的石槽。
忽然有一天,他仍在削去手中刻有字迹的命书。
身前的烛火惶惶跳跃,来的人与以前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人何其吵闹,一边呼喊,一边跌跌撞撞,踩在湿滑的石阶,几乎要失礼的滚落下来。
他看向对方,见到一双映照着烛光的温柔眼眸。
他在这里待了许久,见过无数混浊疲惫贪婪的眼睛。
唯独这双眼睛澄澈热切,执着的看他。
如他不可复见的夜星。
“周社!”
那个人在湿滑的石阶不顾安危的奔来。
“周社!”
这里确实是周之祭坛,但那人的眼神在看清他的时候,从激动冷却,如沸腾的熔铁浸入寒冰,热度瞬间烟消云散。
那人声音微颤,“你是谁?”
他应当是容貌可怖、令人厌恶的家伙吧,才会让那人感到害怕。
“司净。”
他见那人眸光复亮,一如跳跃火焰,又好心告知:“我是周天祭坛的司净。”
夜星般的眸光却暗了下去。
得到了回答,对方并不庆幸自己终于到达周天祭坛,而是深深失望。
仿若这人的目的并不如此。
他见那人痛苦扶住墙壁,无力的依靠,似乎支撑自己来到这里的力气消耗殆尽。
他见到那人抑制不住的流泪、干呕、咳嗽,最终疲惫不堪的蜷缩在墙脚,无助的将头埋进胳膊里,颤颤的哭泣。
悲伤无比。
他不明白。
任何历尽艰辛来到祭坛的人,都会为之兴奋狂喜。
来到这里,代表着他们触及天听,即将实现自己许下愿望,此生无憾。
可是那个人,看起来很难过。
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雀跃。
他不由自主问了一个和对方一样的问题。
“你是谁?”
极度悲伤的灵魂止住了孤独的啜泣,闻声虚弱的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泪洗的泛红,更显得纯粹澄澈。
“李司净。”
对方说,“我叫李司净。”
好奇怪的名字。
他想,怎么会有人将祭坛司净的职责作为名字。
难道这样一个人,也和他一样,自诞生之初就为了履行司净之责任?
他作为司净,总是等待着这些魂魄主动说出自己的愿望,可眼前灿若夜星的人,并没有说出自己心愿的意思。
于是,他不由自主的问道:
“你的愿望是什么?”
李司净说:“是你。”
那双强忍泪水的眼睛,令他的心也跟着悲伤。
李司净的愿望是他。
但他不能理解。
他看过很多愿望,都是直白清晰的模。
财富、健康、爱情、权力,而眼前这个人,唯一能直白清晰的是容貌。
这个人说,愿望是他。
可是他,怎么会有看清这个人容貌的愿望。
泪水划过泛红眼眶,唇角抿出好看的弧度,又在见到他凝视时,倔强抬手擦掉了泪痕,悄然留下了一道红痕。
如一朵夜色绽放的花,稍纵即逝的颤抖出细红的蕊。
他伸出手,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留住那朵花。
“周社!”
李司净抓住了他的手,露出了更为讶异的神情。
“你……”
许多话没有说出口,他竟然心有所感。
他只能猜想,李司净见到了一个和他很像的人。
又或者,李司净想要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活过来。
但绝对不会是他。
他问:“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模样?”
李司净松了手,看他的眼睛尽是痛苦。
李司净抱怨道:“什么样?跟你现在一样的王八蛋模样。尽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说些没心没肺的话,自作主张的帮我安排一切,一直骗我……”
“你一直骗我!”
浓烈的怨恨,透过那双眼睛触动着他的灵魂。
不同于所有的祈求、哀求,透着令他惶恐不安的情绪。
他沉默了。
一句不说。
无论李司净的灵魂有多干净,他也看不到李司净的命。
那些刻写在命书上的命,往往简单而清晰。
少时颠沛流离,中年就会补偿家庭。
中年一切美满,也挡不住晚年凄凉,人心易变。
毫无意外的命数,无非起起伏伏,枯燥乏味的一生。
牵绊着无法割舍的欲求,一眼就能看穿所求的愿望。
偏偏面前这个人,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看见属于“李司净”那张清晰俊秀的容貌,还有藏在灵魂深处支离破碎的记忆。
记忆里有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在看见的一瞬间,就确认是他自己。
剪去了一头枷锁般的长发,撕去广袖的灰衣,还会对李司净温柔的笑。
他很难有这样的笑容,可李司净只有这一个愿望。
无关性命、无关钱财,饱含的一切,都浓烈得超出了他的认知。
也许他待在这里侍奉的时间太短了,才会不能理解这样的愿望。
不求命,不求运,只求他。
李司净见他沉默,皱起眉说道:“我最讨厌你的沉默,什么都不说!”
他能察觉到,李司净是真的生气。
气他什么都不说。
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的愿望,我无法实现。”
他承认了自己的无能,“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奇怪的愿望。”
李司净只是依靠墙壁,坐着仰视他,勾起讽刺的笑意。
“没法实现,我就一辈子待在这里。”
在周天祭坛,一辈子是多么飘渺。
他等候的日落与月升一样混乱交错,连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
时常会见到一个人垂垂老矣,对他说此生的后悔与遗憾。然后再看到这个人蹒跚学步,咿呀啊说着期望此生知难而进。
一个人注定走向自己所期盼的道路。
世人谓之“命”。
李司净来到这里,则是为他的“命”。
他垂眸看向李司净。
在极度悲伤的痛哭之后,李司净平静下来,脸颊枕着撑膝的手臂,疲惫的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李司净应当很累了。
每一个能够来到祭坛的人,都有着破败不堪的灵魂。
而李司净浑身泛起点点黑影,几乎要在燃烧的烛火之中悄然逝去。
他不禁伸手,抓住了这一抹将要逝去的生魂。
手指触及肩膀将污浊的泥沼击退,让他难得重见的夜星,变为了最初光鲜亮丽的通透。
他能见到这抹魂魄的记忆。
漆黑污秽的泥泞,预示着未来的幻影,还有萤绿漂浮的眼睛。
在所有的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是他的眼睛。
李司净想要见到的不是他,是一个应该名为周社,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会温柔微笑的人。
他却不能明白。
眼前的魂魄依靠墙壁,蜷缩得疲惫,即使他驱散了那些黑暗的污浊,也无法驱散灵魂深处的破败。
他不得不再出声:
“你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
烛火跳动,李司净稍稍打起精神,仰头看他。
“我梦到了你。”
又在话语出声时,自嘲笑着否认这可笑的说法。
“不,不是你。我梦到了他。”
“他在无数人的鬼哭狼嚎里,随着祭祀队伍,走入了这座山。”
“我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我只知道我找不到他了。”
“所以我想到了来这里。”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了那一天吵杂的呼唤。
模糊的喊叫声,破坏了众巫的和谐祝文,他却以为是母亲的呼喊,夹杂着不舍的情绪。
他眼神变得复杂。
那些喊声里悲伤痛苦的情绪,确实像极了如今的李司净。
“我明白了。”
他猜测,李司净的愿望在遥远的未来,在他不能窥视的阴影之后。
这样的魂魄,继续待在祭坛,会和那些渐渐碎裂的欲望,一起消失在污浊里。
他不愿意。
如此纯粹漂亮的生魂,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他想保护李司净。
莫名的、不由自主的想要保护这一抹脆弱的灵魂。
“李司净。”
他伸出了手,扶住那双疲惫的肩膀,“你不能在这里睡着。”
困顿的李司净,顺从的落入他的怀抱,瞬间醒了过来。
迷茫的眼神看清了他的模样,却固执的推开他,不愿意与他靠近。
“别碰我。”
李司净虚弱的愤怒,抹不去眼眶的红,“你不是他,你不是我小叔!”
祭坛轰隆颤动,从地心迸发出剧烈的回响。
那一块等待许久的干涸石槽,在期待着这一缕倔强稀有的魂魄献祭。
他想起李司净的记忆,想起短发的那一个自己,勾起了生硬的嘴角。
“你喜欢的我,是这样笑的吗?”
李司净心头一跳,连纯白洁净的魂魄都散发着惑人的光。
地心颤动更为强烈。
他趁着李司净走神片刻,狠狠抓住了那双瘦弱的手腕。
李司净挣了挣,没能挥开他的手。
“地震了?”
他没有回答,只往祭坛深处走去,即使李司净拼命的想要他松手,他也不能放松力道。
在这里,放开李司净最后的魂魄,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祭坛深处避开了长明灯的火光,变得漆黑一片,又幽幽亮着绿色萤火。
祭台深邃的石槽蜿蜒延展,一路贯穿了地心深处,而在通往地心的洞口上方,有着唯一的出口。
绿色萤火漂浮四散,洞孔漆黑泥泞汇聚苦痛。
那些欲望惨烈的遗憾、眷恋、仇恨,都在不断的剥离燃烧,产生更多的绿影,争先恐后的想要攀附泥泞,逃出生天。
但祭坛是没法逃出去的,除非有司净的指引。
他要为这个名为李司净的人开路。
似乎他的沉默与泥泞绿影,触及了李司净的记忆。
“我要找周社!”
李司净固执的挣扎,“找不到他,我哪里也不去!”
“我是周社。”
他毫无顾忌的承认了这个名字,“我也是司净。”
他既不叫周社,也不叫司净。
没有人会翻遍典籍,取出这样不伦不类的名字。
但他愿意为了这抹灿如夜星的虚弱魂魄,说尽世间一切的谎言。
“你此时在梦中,梦里并不安全,你得回到安全的地方……”
“不。”
李司净极度的绝望,仿佛比起死亡更恐惧梦境。
“你不是他,你不是。就算是在我的梦里,在别人的梦里,周社也不会是这样。”
他不知道李司净说的这样是什么样。
在李司净的记忆里,他能看清李司净每一丝情绪,却只能见到熟悉的眼睛。
那些眼睛冷漠、深邃,一如他在祭坛里习惯了的黑影,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祭坛里的李司净,剥离了伪装,情绪翻腾得崩溃大哭。
“真的是幽默又好笑,我努力想要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人存在,最后得出的结果是的、是的,他不存在,从来没有存在过。”
李司净抓住他的衣领,他们近得能够感受到眼泪的冰凉。
“他像你一样惹人讨厌,偏偏为我装出了一副亲切温柔的模样,连真正的名字都没有告诉我!”
“他和你一样,是一个满口谎言的王八蛋!”
他感受到溢满灵魂的悲痛。
比他见过愿望破灭的人更为伤痛。
祭坛轰然巨颤,石壁滚落碎石,似乎地心永恒不灭的烈火,在随着李司净的哭泣,喷涌出炽烈岩浆,想要吞没这空荡虚无的祭坛。
“他给我一把祭祀用的短刀,让我亲自刺穿他的心脏,只为了像你一样骗我回去……”
李司净那双眼睛满是泪水,看得比谁都清楚。
“你也要做这样的事对吗?”
“他付出了自己的命,魂飞魄散不知悔改,你又要付出什么?”
他没有回答李司净的提问,视线在沉默中,已经彻底没有办法从李司净悲伤至极的脸上挪开。
那个人真幸运。
他想,李司净为之哭泣、哀悼的那个魂飞魄散也不知悔改的死人。
真的是幸运。
“我将付出我的嫉妒。”
他欺骗了李司净,又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了实话,“我嫉妒他,那个幸运的男人。”
他理解了李司净纯粹得超出认知的情绪。
不同于使命、不同于宿命的另一种“命”,独属于活人前赴后继,甘愿牺牲的“命”——
是执着寻找、不想失去,能够为之忍受漫长黑夜的爱。
他忽然看清了李司净的愿望。
在他看清的瞬间,祭坛刮起了久违的狂风,地底未能熔化的欲望攀附着石槽逆向流动。
漆黑的泥泞重新流淌,一双一双蛰伏沉睡的眼睛,亮起幢幢幽光,等待着进食。
李司净的脸色煞白。
虚弱的灵魂抗拒看清的幽光,令灵魂翻腾恶心,充斥着极大的恐惧。
他看得出李司净的恐惧,下意识将李司净抱在怀里。
“别看。”
李司净颤抖,终于没有推开他强硬的怀抱。
“那些是什么东西?”
“是欲望。”他说。
他的世界满是欲望凝视的眼睛。
李司净抱住他的肩膀,“那我呢?我在你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也是漆黑丑陋的欲望吗?”
是一束光。
他想,李司净不同于所有的欲望,是一束温柔缱绻、灿若夜星的光。
“你该回去了。”
他感受到执着的手指抓住他,仿佛他真的是那个叫做周社、令李司净念念不忘的男人。
但他仍是送走了李司净。
生魂不应该待在这里。
他说:“等我。”
即使他的声音,无法穿透混乱时空传递。
他想,也许我不值得等。
但李司净应该会等那个叫做周社的男人。
他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能够看清楚李司净。
因为他实现的,是真实的愿望。
李司净的愿望,是实现他的愿望,而他的愿望是李司净。
简单的理清了关隘,他不再困惑于“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李司净,却成为了李司净的愿望。
为什么他的愿望又会成为从来没见过的李司净。
只需要站在贯穿过去、现在、未来的祭坛,等待一切的开始。
时间会给他最好的答案。
第69章 第 69 章 周社
祭坛仍是那副样子。
安静, 冷清,偶尔会有人如愿以偿的到来, 怀揣着污浊欲念,许下他能够实现的无趣愿望。
送走李司净之后,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许多。
摇曳烛火照出的黑影,附着的眼睛更显锐利,随时都会将他吞没一般蛰伏,等待他油尽灯枯。
但他重新拥有了名字——
周社。
在祭坛拥有了名字,就重新拥有了流逝的时间。
那些随着他真实的名字彻底从族谱上剔除,化作灰烟的时间,再度变为一条河流,奔腾不复。
烛火跳跃的影子, 也在不断提醒他:
现在, 他叫周社。
是李司净的周社。
等待时间变得极为漫长。
他曾经期待的日升月落, 显得枯燥无趣。
来到祭坛的人, 总是一遍又一遍的许下相似的愿望,百年、千年, 未曾止歇。
也许是实现的愿望足够支撑起昏黄的长明灯,偶有几次祭坛的石槽汩汩流动的黑影附着着萤绿的光芒。
好似地心涌动的欲望焕发出生机, 也给他枯燥的等待增添了一丝趣味。
这样的趣味渐渐愈发青绿。
好几次吞噬了贪得无厌的魂魄,石槽留下了一层浅淡的幽绿, 仿佛褪不去的染料, 污浊着祭坛。
他的职责显得怠惰, 仍会实现别人的愿望,拿刀削去命书的字迹,试图弄懂如何保持祭台石槽的洁净。
可惜,他的成效甚微。
似乎在某个时刻, 这座通达天听的祭坛出现了另外一股力量。
遥远的、深邃的,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的尖锐力量,诞生于一块寒潭里冷寂的石头。
这样的石头是拿来镇山封路的。
他被封死在祭坛里,永远不会与一块石头有所交集。
既然不会影响祭坛,那么他也不会太费心思。
毕竟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了,衬得听觉灵敏得吵闹。
山中游荡的孤魂野鬼,凄凉的哭嚎都能穿透深潭岩石,扰得他不得安宁。
他有时候会觉得,这座山不同了。
流淌的淤泥黑影时常勃发出一缕缕嫩芽,不再是幽绿污浊,充满生机。
仿佛李司净的记忆里,那些掩盖了眼睛的绿意。
他觉得奇怪。
可惜,再奇怪也是祭坛之外的事,并非他的职责。
整座山,是他的梦。
他想找到梦的出口,却如同困兽,兜兜转转,不断实现别人的愿望,却难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因为司净是属于这座山的。
司净一旦进入祭坛,就永远无法离开。
即使他只剩下半条命,也要熬到命尽灯枯,烛火熄灭,走不出自己的噩梦。
直到一天,那些凝视他的眼睛,变为了另一种东西。
尖锐的、荧绿的,似乎是地底涌灌出的无尽怨恨与杀戮,裹挟出奇怪的绿意,孕育出一种笨拙的魂魄。
那缕魂魄,在救祭品。
作为代价死在山里的祭品,早从人牲人祭,变为鹿羊猪,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再次归为了人。
笨拙的魂魄,在救人。
救的都是一群女人。
但是没有用。
送进山的女人活着,不懂得逃跑,只懂得带着山里的野菜肉食、青铜玉器,回去祈求接纳,下场只会变得更加凄惨。
他能看到那些女人的命,一笔一笔写在命书上,即使不会死在这座山,左右不过是一句——
为奴为婢,无所依凭。
“你要杀了他们。”
他忽然出声,提醒那缕徒劳的魂魄。
不是去救祭品,不是单纯满足祭品的愿望,因为她们并不能决定自己的去留与性命。
“只有杀了那些怀着虔诚的心,献上祭品许下心愿的人。将他们的性命作为诚意,敬奉给神明,改写他们的命,才能实现他们的愿望。”
“他们的愿望实现了,自然就没了祭品。”
“他们的愿望?”
魂魄厉声戾气,有着野兽一般的蛮荒无礼,嘲笑他。
“我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愿望?他们牺牲了这些女人,还要给他们奖赏,又是什么可笑的规矩!”
这样奇怪的质问,他也是第一次面对。
他沉默了许久。
毕竟,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杀了他们,收取他们能够敬奉的最为尊贵的代价,再实现他们的愿望。
哪怕他们的愿望是长生不老、死而复生。
他也能让他们活着困在这座山里,做一个孤魂野鬼,反反复复历经日月斗转,时空交错,将污浊流进地心,滋养整座蓬勃的山。
永世不出。
他从没觉得这样不对。
毕竟他就是为了实现他们的愿望,才会成为司净。
这座山一代又一代司净,杀掉自己,杀掉他们,守着祭坛,留下竹简刻写的命书。
斑驳的字迹,刮去的坑洼,一份一份平静的放在墙里,堆砌成了整座山宏伟稳固的基座。
他开始思考,无心理会自己的职责。
祭坛变得污浊不堪,有石头拦住走入祭坛的路,再没有人用祈愿打扰他。
山里的气息变了,日月新天。
恐怕再也没有人记得山里有一座祭坛,需要一位司净。
稳固的山,变得摇摇欲坠,他能够感受到稀薄的信仰,随着人们的淡忘,曾经不可撼动的规矩,好像也不成了规矩。
直到平静烛火,久违随着孤魂到来而跳跃。
有人来了。
“冒昧打扰,我想了很多办法,只能来到祭坛,希望能够寻求您的帮助。”
这恐怕是他遇见过最有礼貌的人。
声音温柔郑重,虔诚得不掺一丝虚假。
他看向那个人,见对方站在石阶之上,容貌清瘦,戴着一副眼镜厚重的眼镜。
一时恍惚,他以为自己见到了苍老许多的李司净。
又在烛火跳动的微弱光亮中,分辨出这人与李司净截然不同的灵魂。
那抹灵魂并非无垢。
掩盖在纯粹的澄澈之下,沾染了逝者阴暗猩红的血,隐在深处斑驳黯淡,足以淌入石槽灌进地心,满足那些蛰伏的眼睛。
这是个罪人,有着坎坷的命。
历经过杀戮,遭受过唾弃,为了一个简单朴质的愿望,收敛了固执的灵魂,在那块石头傲慢无礼的无形庇佑下,将自己埋入山中极阴的泥土之中,豁出了一条性命,再度打开了通往祭坛的路,走到了他面前。
那个人摘下了眼镜,看向他的眼睛,神魂透着气若游丝的疲惫。
“我有一个女儿,她受到这座山的庇护,侥幸的活了下来。可是现在,她正在面对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劫难,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您能不能告诉我,要用什么办法才能保住她和她的孩子?”
他听完,问道:“你是谁?”
对方笑着回答:“我叫李铭书。”
啊,也是姓李的。
像那抹寂寞虚无的生魂,牵绊了他许诺,等待着数载的重逢。
他不是没有实现过这样的愿望。
保住子女、传承血脉,不过是无数巧言善辩的人类,冠以爱意的欲望。
只要将李铭书投入石槽,碾出骨血,淌入深邃地底。
那位身处劫难的女儿与孩子,自然会获得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李铭书心愿如实,并未说谎的机会。
可他远眺那双眼睛,却给出了另外的回答。
“你可以为他取一个名字。一个受到这座山庇佑的名字。”
“那么……”
李铭书眼睛透着坦然的光,并不意外这样的答案。
“可以把您的名字给我女儿的孩子吗?”
他霎时明白了李铭书的目的。
这抹罪人的灵魂,来到祭坛并不是孱弱的祈求帮助。
而是惯用了以命替命的伎俩,铤而走险的盯上了这座山祭坛蓄积的力量。
他与这座山命运相连,李铭书要用他的名字,牵动这座山的命脉,去换回女儿和尚未出生孩子的性命。
他明白了李铭书的罪。
扰乱因果、违背宿命,凭着人的一己私欲和纯粹本心,决定旁人生死的滔天大罪。
换作以前,他应当伸手抓起李铭书,斩断这人的头颅,放净血污,挑出心肝脾脏,投入石槽,叫这人永世不得复生。
无论什么样的命,他的书刀都能削去字迹,让李铭书连名字都没法留下。
此时,他却仔细打量李铭书,一目看尽魂魄的未来,里面有着他思念的身影。
他的李司净。
他忽然说:“你的女儿,会平安的生下一个儿子。”
“儿子?”
李铭书显然有些诧异,“我女儿的孩子,原来是个男孩啊……”
他习惯了为了儿子欣喜若狂的人,却第一次听到如此遗憾的声音。
“你不喜欢他?”
李铭书说:“他身为男孩,应该非常幸运。只不过我的妻子,不太喜欢男孩子,她可能不会保护这个孩子……”
他心里升起了熟悉的杀意。
他在渐起的厌恶之中,行动比起思考更快的抓住了李铭书的魂魄。
既然这些人无法保护李司净,他完全可以替代。
只要将李铭书作为祭品,让那些腥臭贪婪的欲望满意,也许他就能走出这座山,再度见到李司净。
然而,当他触及罪人魂魄的瞬间,祭坛的烛火晃动得剧烈,像是席卷的烈风,刮得光影幢幢。
曾经井水不犯河水的那股力量,隐匿在山中,只为了在这危险至极的时刻,守下李铭书。
一个不愿意庇佑男孩的新生神明,却愿意庇佑李铭书。
裹挟于烈风里神魂摇曳的李铭书,重新戴上了厚重的眼镜。
苍老的容貌,露出了曾经李司净一般的笑意。
“我的妻子脾气不太温柔,让您见笑了。”
李铭书的灵魂,翻腾着陌生的情绪,他并不能懂。
“她一直不愿我来换外孙的命,我也是劝说了好久,才得到她的允许,走进这座山的祭坛。”
“您在这座山里,应当与她打过交道,她曾经是寒潭之下镇守大山的石头,又在庇护这座山的女性,你们意见不合,再也没有交际,但您应该知道……”
“即使无法实现愿望,她也可以毁掉这座祭坛。”
他大约知道李铭书在说什么东西。
无非就是那块封死祭坛的石头。
可李铭书,竟然称呼一块石头为“妻子”。
那是一块附着着遗憾、憎恶的石头,产生了笨拙的欲望和魂魄。
多年过去,这抹神魂已经不像曾经那么孱弱,沾满了血,杀了很多人,已经不会单纯的救助女人,而是狡诈的戏弄所有人,成为了一种蓬勃的神明。
不会有人愿意称呼这么一块荒谬可怖的石头为“妻子”。
偏偏李铭书真情实意,连笑容都看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你为什么认它为妻子?”
他不理解。
“啊。”
李铭书显然有些惊讶,他扶了扶厚重的眼镜,竟避开了他的视线,忍不住自己嘴角笑意,思考片刻才回答道:
“因为我爱她。”
他见到那抹污浊的魂魄,焕发出一道纯粹的光,仿佛李司净见到他时,相同的柔和。
他不禁又问:“什么是爱?”
深邃的祭坛,只有呼呼的风响。
过了许久,李铭书才说:
“爱是人的执念,更是确认自己值得活下去,不顾他人意愿的一己私欲。”
那双眼睛藏在厚重玻璃背后,泛起李司净曾经看他一般的眼神。
自私又坦然的讲述着他弄不明白的复杂感情。
“我能够看清很多事,看懂很多人——万事利字当头、互害互杀、喜怒易变。这世界曾经让我觉得无趣,丑恶,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但她不一样,她甚至没有真实的做过人,只是一块映照出孤魂野鬼痛苦、遗憾、憎恨的石头。”
“但我越看这块石头,越觉得她模糊,越是觉得她模糊,越是爱她。”
“我爱她,不顾她是否爱我,只顾得我对她的爱,证明着我的存在。”
李铭书说着,笑得温柔,毫不避讳自己的丑恶。
“人类这种自私自利的生物,总要给自己的爱,冠以特定的称呼,将她纳为所有物,才能安心。”
“所以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在这世上最为记挂的存在。若是我女儿和外孙能够平安,我也能一直陪伴着我的妻子,此后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他感到羡慕,又泛起久违的嫉妒。
李司净降生在这样的家庭,成为这样一个人的外孙,将会如同那些记忆一般,拥有幸福的生活。
也许不会再有他。
也不必再来到这里,与他相伴。
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李司净。
他的沉默,引得祭坛刮起了暗沉萤绿的风,吹得烛火跳跃纷乱。
李铭书笑容收敛,看穿了他的想法,遗憾的说:“如果您不愿意帮忙,那么我们只能失礼了。”
祭坛在李铭书的声音里震颤。
他无比清楚这座山在产生裂痕,那个不愿保护男孩的力量,在为了自己的女儿拼命。
为女儿拼命的母亲都是不可理喻的疯子,更何况她还是另一个疯子的妻子。
他暗了视线,疯子只懂得破坏,只懂得救人,却不懂得怎么让人活下去。
“她没法保护你的外孙。”
李铭书清楚这事,“没法保护,至少也要让他先活下来……”
“我会保护他。”
那双眼睛诧异的看来。
他看得很清楚,那双眼睛和李司净没有一丝相似,偏偏感受到了等候许久的情绪。
久到应该早早褪色,又片刻焕然一新的记忆,仍是李司净崩溃痛苦的哭喊——
那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灵魂片刻失神,又笃定的说:“但是他只能叫李司净,司掌的司,洁净的净。我会保护李司净。”
山的震颤平息了下来。
他将李司净的名字,给予了李司净。
李铭书如李司净一样得到了承诺,魂魄绽放出稍纵即逝的花。
“多谢您。”
那天之后,他开始有了崭新的期待。
在日落月升时间流逝的祭坛里,属于他的李司净尚未诞生。
烛火跳跃的深邃祭坛里,他等待了来来去去的人影,许下反反复复的愿望。
又见腐朽石槽,被一个疯子浸透出一株象征生命力的嫩芽。
他试图给李司净,刻写一份命书——
少时家庭和睦,中年得偿所愿,晚年欣然无悔。
然而,笔墨无论怎么落在竹简,落在祭坛的高墙,都只能写出一个“李”。
他是没法给李司净写命的,因为他没有办法给自己写命。
他考虑了很久,拿过用了许久的书刀。
玉质温润,身带锯齿,能够轻易割破一个人脆弱的躯体,放干净所有污浊的血液,以命铸书。
他没法为李司净写下命书,但他可以将命刻在他身为司净的残存神魂之中。
无论李司净的命途遭遇什么坎坷,只要用书刀刺穿他的心脏,杀掉这座山最后的司净,毁掉祭坛的规矩,就能改写一生。
但这一刀刻了下去,他和李司净的命就再也分不开。
他并不知道,李司净是否愿意跟他这样的东西,共享漆黑污浊的世界,永世难分。
终于,他在黑暗之中,听到了一声啼哭。
李司净诞生于世的初啼。
世上多了一个名为李司净的小婴儿。
漆黑的祭坛,在他脚下亮起了模糊的萤火。
那是他作为司净的指引,能够与李司净灵魂相融,传递气息的生命啼哭。
因为他给了李司净名字,给了李司净一条好命。
模糊的萤火,是神魂与神魂的牵引,他只用顺着往前,就能离开囚禁了他千年的祭坛,离开这座污浊不堪的大山。
他见到了刚刚诞生的李司净。
沉睡的小婴儿,柔软得头发细嫩如丝。
他却知道李司净脾气倔强得可怕。
他喊:“司净。”
这样称呼,有着称呼自己的怪异,偏偏真的唤得那双紧闭的眼睛,睁开了澄澈的双眸。
“啊~”
他又喊:“司净,李司净?”
“呜哇~”
他勾起嘴角,试图露出温柔笑意,却在伸手即将触及李司净的时候,引得婴孩哇哇大哭。
哭声引来了护士和父亲。
父亲手忙脚乱,“净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护士赶紧拦住,“别这么抱孩子,我来我来。”
他远远的看,见到他所期盼的李司净,在温暖怀抱,平息了吵闹的哭声,露出他念念不忘的笑颜。
他觉得,就这样结束漫长的等待好像也不错。
他可以驱散周天祭坛的污浊。
而李司净可以驱散他心中的污浊。
他并不能时时见到李司净。
他只能在梦里与李司净相遇。
当那些纠缠不休的梦魇,延展到现实之中,他才能踩着污浊泥泞的黑影,遥遥的看李司净一眼。
李司净独自站在幼儿园的门口。
身旁老师低声问道:
“净净,你的爸爸怎么还没有来呢?”
那双茫然的眼睛,像极了他见过的眼睛。
小小的一只,穿着精致的衬衫鞋子。
一直充满期待的眺望,总是遗憾的垂落。
在李司净的等候里,他见到有东西靠了过去。
“老师,我是净净爸爸的同事,我来接他。”
老师放心的李司净交了出去,偏偏李司净傻乎乎的,一点也不懂得危险。
竟然真的要跟着那东西走。
他走过去,抓住了那东西的手臂,见到那东西惨白苦痛的脸庞倒映着数不胜数的眼睛,如他所愿的转身惨叫着跑走。
等那东西消失,他告诉李司净。
“那是坏人。不要相信坏人。”
李司净只是仰起一张乖巧的小脸,奶声奶气的问:“叔叔,那你是好人吗?”
他沉默了。
他是好人吗?
他可能都不算是人。
“净净!”熟悉的呼唤终于传来。
“爸爸!”李司净兴高采烈的扑了过去。
他爸抱着孩子,担心的出声:“怎么一个人站在门口啊,老师呢?”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叔叔!”
“哪个叔叔啊?以后爸爸妈妈没来,不许跟不认识的人走……太危险了……”
他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
模糊的视线重获光明,眼前仍是千百年不曾改变的粗糙石壁与烛火跳跃的阴影。
他想做人。
祭坛留存的命书,记载了每一个人的命,每一个人的一切。
偏偏没有一篇、没有一句告诉他:如何才能成为人。
当他再次见到李司净的时候,李司净已经从那么小的一只,长大了一些。
曾经傻乎乎跟着污秽东西离开的纯粹孩子,有了辨别善恶的能力。
“外公!”
李司净只看了他一眼,就扑到了那个戴眼镜的老人身边,指向他。
“那个好可怕!”
李司净已经不记得他了。
见到他只会觉得他可怕了。
凭他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带走任何孩童,让他们永远消失在世间,只在山里与他为伴。
可他想到李司净固执留在祭坛,纯粹干净的神魂,摇曳不安的消散,就不敢靠近半步。
他杀过很多人,在李司净的梦里,他依然可以毫不留情的杀死所有让李司净难过、痛苦、烦躁的人。
却拿李司净毫无办法。
因为李司净怕他。
唯独那个戴着眼镜,苍老得头发花白的李铭书,仍记得他。
“一直以来,多谢您。”
李铭书身上残留着祭坛的气息,更有敬神山那块石头的牵绊,一双眼睛透过厚重昏花的镜片,依然看得清楚。
“孩子太小了,又养得娇惯,实在是不懂礼数。”
他却见到不懂礼数的小小李司净,悄悄皱着眉,抱着李铭书的手晃了晃。
不接受外公的批评。
“司净。”
李铭书蹲身拍了拍李司净的肩膀,柔声细语的解释道,“这是你的小叔,你见过的啊。”
“小叔?”
李司净奶声奶气,语气倔强,“爸爸的弟弟才是我的小叔,可是爸爸说他是独生子,跟我一样的,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
“他才不是我小叔!”
李司净聪慧的否定,固执的抱住李铭书的腰,躲在外公身后寻求着庇护,不肯看他一眼。
“而且……而且他的眼睛好可怕!我的小叔才不会有这么可怕的眼睛!”
李铭书歉意的看他。
小孩子总是直白无情,永远一语道破成年人避而不谈的事实。
他知道李司净在害怕什么眼睛。
是他步入祭坛,整日整夜面对的黑暗,滋生出来的污浊。
那些阴暗可怖的欲望,隐匿在漂浮诱人的光芒之后,假装着虚弱无害。
却在李司净的面前,无处遁形。
李铭书的眼镜厚重,充满歉意的说:
“您知道的,孩子总是害怕这些。他一直做噩梦,说梦里见到了眼睛……也见到了可怕的未来。”
“那些不应该被他提前知道的事情,已经彻底影响了他。我这才带他回到山里,想和他的外婆商量该怎么解决。”
“可他外婆说,司净是看见了您所看见的东西。”
他所看见的东西。
污浊泥泞的黑影,充满欲望的贪婪,还有这世间亘古未熄的抢夺、屠杀,以及他亲手杀死的无数人。
“司净常常从睡梦里哭着醒来,说他害怕。”
“白天也昏昏沉沉,说自己去了陌生的地方,见到了有人打架、有人拿刀。”
“再这样下去,他会生病,会失去意识,会没办法健康长大……”
李铭书絮絮叨叨的声音温柔,要求却格外强硬。
“请您不要再见他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充满敌意又畏惧他的李司净。
小孩子,原来是这么脆弱的生命。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李铭书,你是怎么变成人的?”
李铭书显然诧异,思考了片刻才说:
“您曾经问我,什么是爱,如今又问我,怎么变成人,这其实都是同一个问题……”
“爱是人的执念,是一己私欲,有了这样的执念和私欲,就成为了人。”
李铭书老了,语气依然沉静,将一块石头作为靠山,平静的与他对话。
“您愿意保护他,已经是胜过时间与空间的爱。”
“他活着,就是您作为人的证明。”
李铭书需要他的证明。
证明自己愿意对李司净放手,让李司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他失去了名字,他不是人,却因为李司净,想要拥有作为人的资格。
祭坛的日夜仍是无趣,但他渐渐会走向李司净的梦境。
那些梦中纠缠李司净的欲望,是从祭坛流淌出去的污秽,在孩童的梦里,变为挥之不去的阴影,折磨得李司净脸色苍白。
李铭书为了清除那些欲望,让更多的人来到了这座山。
人越多,声量越大,孤寂的深山反而越加广阔。
他感受到山里流动的空气,变换的规矩,听到女人的笑声。
还有尖声厉气的讽刺。
“杀了他们有什么用?还是李铭书有本事,改了这座山的规矩。”
他不跟一个孤魂野鬼一般见识。
甚至突然意识到李铭书为什么要唤这东西为“妻子”,也理解李铭书为什么要耐心告诉李铭书,他是小叔。
父母、子女。
妻子、丈夫。
侄子、小叔。
人是自私自利的生物,总要冠以特殊的称呼,才会显得亲近。
这也是人的规矩。
人有人的规矩,司净有司净的规矩。
在这座山里,他为了实现永不止歇的愿望而活,曾经为李铭书实现过愿望,如今又要为李铭书的女儿实现愿望。
那个依靠着一块石头,才能平安长大的女儿,轻易的就要放弃自己的命。
“我愿意换我的儿子健康长大,我愿意换他再也不要梦到这座山,再也不要梦到您。”
“那不可能。”
他比谁都清楚,“李司净属于这座山。我可以不再走入他的梦,但他依然会梦到这座山。”
因为李司净属于他。
可惜女儿成为了母亲,愿望比什么人都要执着的得可怕。
李灿芝和李铭书,为了李司净,要毁掉祭坛,要杀了他。
但这连绵无声的大山,才是将人困于囚笼的祭坛。
蛰伏在山中难以消散的欲望,渴求着一条条鲜活的命,填满它们无尽的沟壑。
李司净没有了母亲,也失去了外公。
“妈妈……外公!”
李司净那么小的身躯,却能发出嚎啕的哭声,彻底与这座山、与他连在了一起。
共同做着一场属于他的噩梦。
在他的噩梦里,不会有妈妈,不会有外公,只有他。
他想,他可以照顾李司净。
他已经学了很多照顾孩子的办法,他不会让李司净受苦。
但他斩碎那些纠缠不休的黑影,让欲望彻底远离李司净的躯体,也无法阻止李司净说:
“我害怕。”
李司净在自己的梦中,连看他都感到害怕。
他捂住那双满是恐惧的眼睛,感受到李司净的眼泪,一滴一滴,逐渐在他他早就灰飞烟灭的心口,阵阵抽痛。
原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
他害怕李司净哭泣。
忽然他就懂得了李铭书所说的爱是人的执念与私欲,忽然就明白了李灿芝回头的理由。
这些人为了另一个人能够活,甘愿去死。
他守着祭坛,轻而易举就能找回李铭书,即使躯体腐朽,时间短暂,他也要让李铭书活过来。
因为——
“他需要你。”
李司净需要李铭书这样的外公,需要李灿芝这样的母亲,需要周卫那样的父亲,却不需要他。
他以为自己获得身为人的资格了,却因为李灿芝的消失,变得犹豫不决。
他在李司净的痛苦挣扎里,抱住这具无法承载他污浊灵魂的躯体。
“你不该来到这里,这里会毫无保留的袒露你的懦弱,你的恐惧。”
还有他的欲望。
“等你从梦里醒来,你会忘记我,忘记你所有害怕的一切。哪怕不小心在灵魂的指引之下,再度见到我,你也会遵从本心,远离我、逃避我。”
“司净。”
他无法再看怀抱里的那双眼睛,因为他害怕自己会舍不得放手。
“我会斩除你的懦弱,你的恐惧,你的梦魇。”
他在李司净沉睡的梦魇里,成为了最为可怖的影子。
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李司净的身影。
等到李司净重新梦到他的时候,他才敢回到李司净的身边。
他一定会问:
“我现在是你喜欢的模样了吗?”
第70章 第 70 章 他走向我。
李司净被周社骗过一次, 绝不愿意被骗第二次。
他愤怒的抓住周社的手,不肯松开。
但在席卷的狂风之中, 他已经麻木得分不清自己是否还抓住了周社的手。
掌心很痛,像是抓住了一那把永远不会伤害他的短刀。
坚硬、无情,伤他彻底。
等他回过神,他站在干涸的池底,踩在一地乱石之上。
淹没他的潭水,成了一场幻觉。
而他的掌心空空。
慢腾腾爬山的旅人,终于一个接一个的从半山腰走过。
他们好奇的向李司净投去视线,看了看站在池底的他,还有扔在一旁的背包。
“昨天不是刚下了雨吗?我还以为这池塘能蓄水呢。”
“这是漏斗池,蓄不了水……”
蓄不了水。
李司净低头看向满地的乱石, 握起空荡的掌心。
等我。
这个王八蛋, 又叫他等。
李司净从来是听话的人, 可他这辈子都没像现在一样, 这么恨自己听周社的话。
他拿起背包下山,随便找了贤良镇上的民宿, 住了一个安稳的夜晚。
梦境乱七八糟,没有任何的东西被他记下。
第二天睡醒了,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终于认命的拿起剃须刀, 慢条斯理的刮起落魄的胡须。
也许是再次见到了周社, 李司净彻底的理解了外公为什么一直待在李家村。
这个满是痛苦、失去、死亡的李家村, 仍旧有值得他们等待的存在。
那个没有证据证明真实的存在。
那个不被承认不被记忆的存在。
那个和守山玉一样,只有一个人记得的存在。
现在,轮到他来守着了。
嗡嗡嗡的刀片,刮掉了所有固执的胡茬。
李司净看向镜子里疲惫不堪的自己, 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意。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他逐渐开始相信爱情故事。
李司净走上了外公的老路,他联系了贤良镇资料馆,拿到了资料馆档案室的钥匙。
当初,外公就是在这间狭窄档案室,写下一本一本的日记,修撰了敬神山的史料。
他一个人慢腾腾的打扫厚重的灰尘,累了就坐在偶有游客参观的院子,看向那座嵌入石框的大山。
他想,周社一定在那座山里。
但是……
周社,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李司净做了一个梦。
一个普通的,关于童年的梦。
有个面容不清的男人,总是静静的陪伴他。
从他诞生之初吵闹啼哭的医院,陪伴到他上学读书。
随着时间流逝,他能够见到那个男人的时间越来越短,距离他们下一次见面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自己变成一个孤独无趣、情绪反复、刁钻刻薄的成年人,他就彻底忘记了那个男人。
李司净醒来的时候,贤良镇的天还没有亮,朦胧的雾气,萦绕在凌晨的空旷场馆。
他困顿的趴在桌子上,虚无眼神眺望那座敬神山。
他忽然想去看山。
想去观赏日出的最佳观景台,好好看一看这座山。
于是,他在凌晨出发,乘着月色走在明亮的路灯之下,渐渐走入只有月光笼罩的山路。
山路很黑,特别是月亮被云雾遮掩的时候。
他依然忘记带上强光手电,仅凭手机微弱光线去辨识前路。
幸好,这些水泥浇筑的山路他已经很熟悉了。
他一路从凌晨走到晨光熹微。
当李司净站在观景台的悬崖峭壁时,那轮浑圆的太阳,染红了厚重的云层,漂亮的跃上山头。
他站在崖边,看的不是惊艳的日出,而是深邃的山谷。
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呢?
周社会突然出现接住我吗?
这样的高度,如果他失足落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他甚至想,在温暖的阳光里,就此融入深山也不错。
毕竟,周社也在这样的山里,他们可以完美的重逢。
李司净站在悬崖边胡思乱想,眺望浓雾弥漫的山谷,透过惨白雾气,去看掩盖于深谷,周社独自守候千年的祭坛。
整个世界都在遗忘他,只有李司净,在努力证明他的存在。
他一定会回来的。
无论生与死,他总会回来给一个答案。
他明明没有给李司净任何承诺,李司净已经学会自己骗自己了。
太阳攀上峰顶,为翠绿染上一片金黄。
又过了许久,李司净听到了脚步声。
那道脚步声伴随着细碎沙石的沙沙声,远远停留在上山道旁。
他稍稍转身,见到了一个画家。
贤良镇自从发展了旅游,衣食住行便利,敬神山又远离人烟,上上下下,多得是出来写生的画家和学生。
那个画家,背着一块木制画板,提着支架与工具箱,看起来很专业。
穿着朴实,衣物甚至有些陈旧,一双眼睛看的不是李司净,而是遥远的大山。
他站在上山道,仿佛也在眺望敬神山的晴日,脸上露出欣然的喜悦。
李司净没有跟他说话,猜想对方停在那里,是怕自己自杀。
不想靠得太近,免得沾染了他人的因果。
李司净也没跟他说话,无论是画家还是艺术家,李司净感兴趣的都不多。
后来,李司净再来这里的时候,那个写生的画家,已经坐在了悬崖边,占据了他之前眺望深谷的位置。
他的工具比上一次多了一些。
折叠的凳子刚好能够稍稍仰视画板,旁边折叠桌摆放着画具和水杯。
画纸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居然一笔都没落下。
李司净不想影响对方,走到了观景台的另一边。
画家画他的画,李司净看他的山谷浓雾。
两个人互不干扰。
但是,往后每一天,李司净来到悬崖,都会遇到这个画家。
凌晨四点、下午三点、晚上九点。
只要他上山,走到悬崖旁,这个画家都是支着凳子坐在那里,仰望敬神山或者画纸。
有时候,画纸仍是一片空白,仿佛画家依旧在构思。
有时候,画纸上透出一丝新绿,像极了雨后蓬勃的生机落在了画板。
有时候,画纸勾勒了几笔素描,寥寥黑线涂抹罢了,却能看出扎实的功底,绘制了一个人寂寥的背影。
终于,李司净不看山谷,看画家了。
能够日复一日做着枯燥同一件事的人,已经值得敬佩。
李司净想到曾经想去的故事画廊,听说里面全是感人肺腑的故事,偏偏这么多年了,他一次也没有去过。
他忽然想问一问这个画家。
等到画家终于注意到了李司净的视线,看了过来。
“你经常来这儿做什么呢?”
他竟然先问了李司净。
李司净被他问得一阵愣神,竟然真的思考起来……
他?
画家经常来这儿,是来画画的,那他经常来这儿,是做什么?
“我在等人。”李司净如实说道,“他叫我在敬神山等他,所以我有空就到这里来。”
“是什么样的人啊?”画家继续问道。
李司净很久没有跟人聊过天,并不排斥跟一个毫不相关的画家聊一聊。
他说:“是一个只有我记得的人。”
“平时他就不怎么跟别人说话,只跟我在一起,只关心我要做的事情,现在他不在了,我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仔细想想,我好像根本没有关心过他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只考虑过我自己。”
李司净说着,都忍不住心口刺痛,忘不掉利刃划穿透的伤。
这样一个人,像是他孤独中,养的一只猫。
永远忍受他没有想象过的寂寞,安静的等他,在他难受悲伤的时候用柔软的绒毛,缓解他的伤痛。
无论他怎么拒绝、怒吼、伤害,那个人依旧是属于他的猫,安安静静,再度靠近。
即使,他从来没有了解过那个人的伤痛。
李司净感慨道:“我已经不知道,继续等下去有没有结果了。”
画家认真的听,认真的回:
“你来了,你等了,何必要问结果?既然是只有你记得的人,那你一定要长长久久的记得他,他才能找到来时路。”-
李司净不再去敬神山的悬崖了。
他开始给周社写故事,写一个年幼长子的诞生。
这位长子在凌晨啼哭时分降生,应当是寅时一刻。时值周朝闹旱,降下天灾,佞臣祸乱朝纲,氏族岌岌可危。
一个长子要么在尔虞我诈的政治里消失,要么成为铲除氏族的把柄。
所以母亲将他送进了山里,成为了周之社稷的祭坛司净。
为了让他活的爱,把他彻底推向了无爱的地狱。
能够庇佑生灵、实现愿望的祭坛,永远是人类欲望的囚笼。
李司净可以想象到他的麻木,睁眼看到的就是污浊的欲望。
而实现那些欲望,灭亡许愿者的希望,则是他的职责。
他的信念逐渐动摇,也可以想象到他困在祭坛之中的茫然与残忍。
但是,李司净想象不到他该怎么走出去,又该怎么回来。
所以一直写他在祭坛里经历的一切愿望。
写平淡无奇的愿望,写轰轰烈烈的愿望,写濒死写激昂写每一个人说出口的愿望都违背了内心。
李司净把自己的生日,给了周社。
把自己的思考,给了周社。
把自己对活下去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都给了周社。
他仍会想起外公。
为什么外公一直待在李家村,眺望屋外连绵青山,琐碎热忱、不厌其烦的写着日记。
那不仅仅是写给自己看的,更是写给外婆。
他的外婆是山中精怪,一块无法证明存在和不存在的石头,只有外公长长久久的活着,永永远远将她保存在记忆里。
她才会留在世上。
外公也许就和李司净此刻一样,怀疑一切的真实,怀疑一切都是幻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巨细无遗的记录。
以期望对方有朝一日,能够看见。
写给别人看的日记,就会细致又清晰。
他写,今天的山风肆掠,吹走了挂在灯柱上的祭祀绳结,惹得一群小孩儿兴高采烈的追去,发出快乐的呼声。
他写,外公留下来的资料,一遍一遍去论述献祭首子、长子祭山的传统,每一句都像在研究你。
他写,敬神山下面尽是万人大坑埋葬的骸骨,里面绵延不绝的是地心岩浆,持续蛰伏在别人的心底,永远不会熄灭。那是人的贪婪、渴求、欲望,能够剥夺除自己以外的自私自利,恒久流动的黑暗星火。
他写,我想你了。
你想我等到什么时候?
写到长子活着走了出来,抛弃早就化为尘土的家族荣誉与未来,为自己而活。
李司净为周社写尽了一生。
写了他的执着,写了他的迷惘,写了他的出路,写了——
“他走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