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李司净头脑一片空白。
握住刀的手能够感受到周社掌心的温暖, 却在强硬的冰凉里越发接近那颗跳动的心脏。
“周社……”
他想问,你在说什么?
迟迟没法出声, 整个喉管脖颈到后脑都凉得发颤,无法出声。
周社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仍旧温柔。
“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吗?”
“从你见到我那一刻,还有梦里拿枪对准我的时候,你没有忘记遭受过的折磨,现在不必忘记,也不必再忍。”
“杀了我,司净。”
他的手强硬的缠住刀,刀尖抵死心头。
李司净比谁都清楚,这样的祭祀用刀, 凹槽深邃, 能够割碎血肉, 放出汩汩鲜血。
他可以对梦里的男人动手, 但他绝不可能对周社动手。
“你到底是哪一个周社!”
李司净以为自己能够分清楚,像周社给他那把短刀时说的那样。
刀在, 周社在。
刀不在,无论眼前的男人多么像周社, 他都应该杀掉对方。
就像亲手杀掉自己的梦魇。
“我是令你害怕的那个周社。”
周社看他的眼神,深邃的倒映着他的焦急, 可是这份焦急并不能传递到周社心里。
他像李司净梦里的男人一样无情, 竟然可以残忍的笑着说:
“你一个人走不出自己的噩梦, 但是杀了我,可以彻底离开噩梦,去找爱你的那个周社。”
他的每一个语气,李司净都熟悉。
可是他说:
“无论我杀掉多少令你讨厌的人, 我都是你最讨厌的人。无论我实现多少人的愿望,我都没法实现你的愿望。所以,我才是你实现愿望、安宁生活的阻碍。”
“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
“我不。”
李司净的手被他强硬握住,无法挣脱,刀尖抵在周社胸口,能够感受到心跳的声音。
“我恨过你,我讨厌过你,但我现在不能没有你,我……”
李司净不想说出这样的话,如果这样的话能让这个无情的男人松手,他愿意说一万次。
“我爱你。”
“乖侄子,这不是爱。”
周社的笑容依旧温柔,说出的话却叫他胆寒。
“不要把恐惧当成依赖,不要把懦弱错认成了勇敢,任何让你感到痛苦、感到伤心、感到难过的都不是爱,是对你的全部伤害。”
“我一直是你的噩梦。”
“司净。”
周社靠在他的耳畔,气息温柔如旧,“你爱的人,不应该让你伤心,不应该让你处于不安,不应该花言巧语欺骗你。”
“他会在你疲惫的时候,成为你依靠,能在你脆弱的时候,拥你入怀。”
“你会找到唯一爱你的人,但他不是我。”
李司净的恐惧。
“不会有这样的人,只有你。”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说周社相信,他不惜哀求周社:“你相信我。”
周社笑了笑,温柔的无动于衷,“那你也相信我。”
他让李司净相信的却是: “现在,杀了我,离开这里,去过你的生活。”
“如果你还记得我,只要你仍旧爱我,我就能找到你。”
“你等我。”
这简直是他听过最无耻的承诺。
每一句都在逼迫他顺从。
李司净没有办法反抗周社。
带着温柔力度的手,揽住了他,就像他一次又一次在梦里见过那样,短刀轻易刺入心脏,带着厚重的温度,溅射出浓稠的血。
这样的拥抱和每一个晚上的相拥没有区别,却轻易的将梦里他又怕又爱的男人,化为了一片一片碎片。
那些从噩梦醒来才会看到的碎纸,燃起了袅袅火焰,如同一个又一个“我”的烧尽,袅袅散去。
李司净杀了他。
杀了一个根本不知道是鬼魂还是怪物的家伙。
他伸出手,想去抓那片飞舞的碎纸,想看到上面周社留给他的只言片语。
却只能抓到一手空落落的灰烟。
那些燃烧的碎纸,卷起一场关于记忆的大火,缓缓吞噬李司净的噩梦。
他曾经记忆深刻的杀人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成为了一场他坐在宋曦咨询室的讲述。
“我今天跟人吵了架,做了一个噩梦,第二天对方倒了霉,我心情好多了。”
语句清晰回荡在他脑海,但他想不起来那个噩梦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梦,才值得他在宋曦面前讲述,又混乱得闪过片段,听到宋曦笑着安慰他:
“小叔不会不管你的。”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不管了?
李司净无论怎么翻找自己的记忆,都没有周社的身影。
仿佛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走马灯,回溯起他遇见周社的每一个场景。
贤良镇的资料馆。
李家村的拍摄场地。
外公立在极阴之地的坟墓。
还有家门口停车场、超市。
他像陷入了一个走不到尽头的噩梦,梦里一直在找一道熟悉的身影。
却怎么都找不到。
“李哥,去看故事画廊吗?”
李司净回头,见到了楼梯下玩着手机的万年。
不远处一道运动衫,短发凌乱的背影,是如此熟悉。
那是他自己的背影,烦恼思索着自己的事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更不知道将要面对怎样的未来。
但是,李司净知道。
只要穿过这道安全门,走入电梯,他就能再见到周社。
周社会穿着灰色的长风衣,迈着随意的步伐,从他眼前经过,引得他恐惧的追逐。
片刻,李司净不管这是时间的回溯,还是他的幻觉。
他要穿过那道安全门,去找消散的身影。
然而,没等他越过自己,角落里熟悉的污泥立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司净。”
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正如森林夜晚里枯槁苍白的手,有力的阻止了他的癫狂。
“你该回去了。”
李司净神魂一震,彻底离开了医院吵闹拥挤的楼梯间。
他见到外公亲切的脸庞,依然是外公年轻的模样。
却顾不得多说什么,焦急的抓住外公急于宣泄他的恐惧:“外公,周社不见了。”
“我小叔不见了!”
“就好像……”
他头脑混乱,想起那些怎么都追不上的背影,抓不住的人。
“就好像他在走出我的生活,走出我的记忆。”
他的眼神惊恐,慌乱得心跳如雷。
“是不是我醒过来,就和其他人一样,再也不记得他了!”
李铭书惊叹于李司净与周卫的相似,他这辈子感叹过许多次血脉相连,感慨人类生生世世执着的重复,仿佛又一个轮回。
“你不会不记得他。”
李铭书的语气仍是温柔,像极了欺骗似的安慰。
“他只是要你离开祭坛,找到回家的路。司净,你并没有习惯看到一切的能力,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这一切都不属于你。”
“那都是他的职责,他只是在做自己一直做的事情。”
“什么职责?让我杀了他也算他的职责吗?”
李司净不接受这样的解释。
“什么样的噩梦,一定要我杀了他才能走出来!”
“因为,这是他的梦,你困在了他的噩梦里。”
李铭书抓住了李司净的手,固执的将他带离医院阴沉的楼梯间,不愿他去改变曾经走过的路。
“他在反抗自己命,就像我们也在反抗自己的命。”
“我一直觉得,幸好我那个晚上,去了河边。”
“那是一条湍急的河,别说是婴孩,就算是我这样的成年人,河水也能没过我的头顶,让我离开这个世界。”
李司净看他,不知道外公为什么要说起过去。
可是李铭书仍旧在说。
“我是在那里,见到了你妈妈。一个不想活的人,遇到了一个快死的人,这么又活了很多年。我的女儿选了一个好丈夫,有了一个好外孙。”
“其实你更像你爸爸。”
“执着、单纯,稍稍有一点的爱,就能充盈疲惫的躯壳。”
“那是你爸爸给你最好的礼物。”
李铭书牵着李司净的手,仿佛回到十六年前,次次牵着年幼外孙的时候。
走在李家村坑坑洼洼的烂泥路,带他去往不算温馨但安全的地方。
于是,他们走到了贤良资料馆。
冷寂的山风,贯穿整座祠堂,连不远处的敬神山都透着新绿。
雨滴一点一点从铁灰的天空落下,越下越大,仿佛是外公曾经预言的那场大雨,即将回归这座空寂的大山。
雨水穿过他们的身体,在地上打出坑坑洼洼的水痕。
外公领着李司净走到屋檐之下,松开手问道:
“司净,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给《箱子》主角,取名为林荫吗?”
“那是因为……”
李司净头脑一片空白,努力循着“林荫”这个名字,去回忆剧本的创作。
最开始,这只是一个故事。
主角没有名字,漫无目的,游荡在敬神山的树林间,仿佛一抹游魂。
后来他想,这样失魂落魄的身影,应当有一个活着的理由。
活着与死亡紧密相连,生命与大树密切相关。
所以,他给《箱子》的主角取名为“林荫”,就能在大树的庇佑下,迎着阳光茁壮的成长。
可是这个名字,他从哪里看来的?
李司净思考许久,终于回答:“外公……林荫这个名字,是你告诉我的……”
在外公的日记里,清楚的写着:
“当初我和老林聊天,老林说自己能活着,老婆和儿子都在等他,一个人能够真切的畅想未来,就还有希望。只可惜儿子出生的时候,赶不上给取名字了,至少往后能给孙儿取个好名字。”
“所以他指着树林子,说水生木,木生火,如果孩子五行缺木,就取名叫:林荫。又说,若是五行缺土,火生土,土生金,就可以叫:林迎。”
外公当然记得自己亲手写下的日记,林荫已经与这座大山彻底相连,生生不息的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他的笑容依旧柔和。
“林荫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代表着爱和希望。你创造了《箱子》,也创造了林荫,就能够给更多迷茫得人带去爱和希望。”
“所以周社不会回来了是吗?”
李司净不想听爱,不想听希望,他也是一个迷茫的人,他想要答案。
可是外公什么都没说。
平静成为了他的答案。
贯穿周社的短刀,像是杀死李司净厌恶的家伙似的,轻而易举的杀死了他曾经的噩梦。
李司净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那些清楚记录在剧本、讲述在咨询室的噩梦,究竟是如何的残忍痛苦。
可是这些残忍痛苦的梦里,应当有周社的身影。
他没有了噩梦,也没有了周社,更无法想象自己从消失一切的梦里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的未来。
“外公,这座山到底有什么规矩,一定要一个人去换另一个人?”
李司净指着石框之中静谧如画的大山,连绵雨幕为它镀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水墨阴影。
“妈妈爱我就要消失在这座山,周社爱我也要消失在这座山,这算什么爱和希望!”
外公只是平静看他。
“因为爱本身,就是一种执迷不悟的希望。”
不是单纯的欲望。
不是刻板的任务。
不是社会的规则。
而是人活于世一旦经历了就无法舍弃的感情,比任何的光亮都要刺眼,扎得心脏又深又痛。
李司净什么都懂,但他不能接受。
李铭书慈祥看他,“司净,他会回来的。”
李司净眼睛泛起一丝光。
李铭书却说:“但你要等他,等到一切安定,像他所说的结束之后,他一定会回来。你要等他。”
和周社相同的话,都要他等,听得李司净心里一沉。
他不是六岁小孩,更不是懵懂无知。
心里联想到的是彻底忘掉的妈妈,彻底消失的严城。
还有否认他全部爱意的王八蛋,握住刀拥抱他的笑容。
李司净茫然的问:“我真的能等到他吗?”
李铭书读懂了他的痛苦,溢满童年从惊恐梦境里醒过来的恐惧。
于是,李铭书抬手温柔的摸了摸外孙的额头,为他抚去无助。
“能的。”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执着去看外公,渴望得到一个确切的期限。
外公笑容温柔,仿佛已经看清了未来。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第62章 第 62 章 已经这么久了。
李司净的耳边一直吵杂。
他痛苦的从睡梦里醒来, 见到了熟悉的天花板。
白炽灯的灯光惨淡得都不需要多想,一定是贤良镇卫生院。
他视线稍稍恢复, 清楚看到悬于头顶的输液瓶。
“李哥。”
万年凑了过来,轻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他的关切伴随着剧组成员的各种声音,一起涌上来。
“李哥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吗?”
“醒了应该没事了吧,李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去叫医生。”
李司净在七嘴八舌关切话语里,听到窗外淅沥沥的雨声。
那场梦中零落的雨,还没停。
熟悉的脸庞,一张一张围在床边,他们争先恐后的表达着关心,李司净一句也听不清。
他只问:“周社呢?”
吵吵嚷嚷的声音静了下来。
“周社?”万年困惑询问,“是负责哪一块的周社?”
李司净表情一僵, 阴寒的冰凉仿佛那池潭水涌贯而入, 激得他心脏紧缩。
剧组后勤、协调、服装、人资, 哪一块都可以有周社。
都不会是李司净想找的周社。
不好的预感促使他下意识去摸手机。
万年见状, 赶紧出声:“李哥,你找手机吗?你的手机丢山里了, 我们还没找回来。”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你想联系谁?我帮你打。”
就等着李司净报出一个名字, 立刻拨出电话。
然而,李司净手指无力的笼在枕边, 盯着万年回不过神。
他想联系的周社, 除了他, 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号码。
可是那串数字存在手机里,他从来没有认真记住。
大众的网络识别号,和他差不多的地区编码,随机生成的用户号码。
不该难记, 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因为他觉得,他都存在手机里了,一定不会弄丢。
然而,这么大的雨声,连绵得淅淅沥沥,不可能在望不到尽头的荒山野岭,找回一个小小的手机。
李司净手机丢了。
他的小叔也丢了。
李司净顿时头痛欲裂。
只剩周社那句话回荡——
“等我。”
等你?
你真的……
能等到吗?-
《箱子》的拍摄过程,可以说惊心动魄。
开局送当红明星进局子,入村拍摄又遭遇小孩失踪停拍。
临近结束的时候,还没等来杀青喜讯,先传来社会新闻:暴雨连天,导演失踪。
“这邪门的事,连李司净都扛不住?”
“《箱子》拍摄也太曲折离奇了吧?如果李司净出事回不来了,哪个导演还敢干?”
“别乱说,李导肯定没事的。他以前遇到泥石流、海啸都活着回来了……”
李司净曾经绝境逢生的事迹,又一次被翻找出来。
混在《箱子》的社会新闻里,给众多网友带去谈资。
终于,在各种猜测讨论之中,剧组发布了好消息。
“李导已经平安归来,感谢警方及时救助。剧组没有人员伤亡,拍摄也没有遭受实质损失。快杀青了,请大家放心。”
简单一句,大家确实松了一口气。
他们还没来得及调侃几句李司净的福大命大,就见发了几个月广告的迎渡,重新冒头,紧跟时事。
迎渡:“我就说我吉人自有天相,再邪门的电影都罩得住吧?”
自吹自擂,骄傲得意,惹得关注消息的网友对他无情翻白眼。
“来了,这小子又抢功来了。”
“什么你吉人自有天相?你又没事,是李司净吉人自有天相好吧!”
“喂?毛经纪,他又偷手机上网了,快抓他回去好好拍戏!”
但不得不说,迎渡自负的一句,令网络情绪恢复了应有的轻松愉快。
大家逐渐放下紧绷的神经,重归了原本的平静生活。
可是李司净的状态很差。
他总是坐在监视器背后,凝视着远处那座矗立的大山。
贤良镇的雨连绵下了五天,终于停了。
雨后放晴,敬神山格外的翠绿,是能够拍出漂亮场景的好风景。
他也难得的,能够真正看清那一片风景。
不会再有漆黑淤泥纠缠他,更没有席卷的预知侵入脑海。
李司净承受过的所有折磨,像是随着周社的那一刀,卷入了祭坛最深处,回到了属于它们的地方。
更不会再有许制片发送消息,让他烦恼痛苦。
那一天之后,李司净守着《箱子》补拍细节的镜头,让琐碎又重复的事情,井井有条的占据所有思绪。
直到他愣神发呆看着远处的敬神山,听到了万年笑着询问:
“李哥,张制片打电话了,问我们这边进度怎么样?”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灯光大亮的摄制棚,回到许制片出车祸的那一天,剧烈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许叶少时命丧车舆,《箱子》从一开始就变成了纪怜珊带来的制片人。
这部电影乃至整个业界,再没有一个名为“许叶”德高望重的制片人,开了一家一叶文化的公司,扶持无数的项目。
所有的一切,成了他一个人的梦。
少时早早死于车祸的许叶,再没有机会向这座大山献祭什么人牲,也不会有四十四命受害者。
他应该说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
偏偏僵坐在原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周社呢?
张制片是纪怜珊的朋友,自然跟迎渡也很熟悉。
不一会儿,迎渡眉飞色舞的过来,笑着说:“老张催你了,怎么还没拍完?这日子我真过不下去了,拿手机就刷了一小会儿,天降五个大汉过来,把我手机抢了。虽然电影需要精益求精,李导你还是拍快点,不然帮我申请一下手机也行。”
李司净无心去听他的抱怨,认真看他,问道:“你认识一个制片人,叫许叶的吗?”
“以前做什么项目的?”
迎渡显然不认识,“新制片?”
李司净得到了有所意料的结果,竟然心里升起了一丝期望,又问:
“那你记得周社吗?”
“谁?”迎渡一副贵人多忘事的模样,“哪个周社?剧组里的?”
“我小叔。”李司净心沉了下来,“他之前一直在剧组里,穿着灰色或者黑色的显眼长风衣,远远站在旁边,看你们拍戏……”
可是他视线永远只看向李司净。
李司净只要见到他,所有幻觉都会消失,变得心平气和。
现在,他像幻觉一样消失了。
“你小叔什么时候再来,我一定好好打招呼。”
迎渡态度恭敬,“早说你小叔在,我肯定给长辈留个好印象啊。”
留不了好印象了。
李司净心里的期待,跌落谷底。
连迎渡这种会在背后说周社邪门,稍微会一些奇门异术道观长大的人,也不记得的山野孤魂。
恐怕,不会再有除他以外的人记得了。
李司净放弃去想周社,他沉默的完成着《箱子》的后续拍摄。
没人记得这个王八蛋。
只剩他记得这个混蛋。
周社真的不是个东西。
李司净变得极少说话。
他反复去研究《箱子》确实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和剧组的人专注于电影本身,视线每次都没法从林荫的身上挪开。
他不该去信许叶的话,可是回放的一切镜头,都能清楚看出独孤深富有层次的演技。
年轻、懵懂、迷茫,那是走入寒潭前的阿深。
坚定、果断、沉稳,那是看清前路的外公。
李司净有想跟独孤深聊。
但他不确定独孤深是记得,还是忘得干净。
终于找了补拍镜头的机会,李司净点了拍摄片段出来,随口问道:
“阿深,当初你演这一段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独孤深盯着监视器,上面属于他的身影,历经波澜,眼里有着不属于他的光芒。
“李导,我不知道。”
他如实的回答,又异常肯定,“但我会好好思考的。”
李司净懂了他的意思,尊重他的选择。
决心放弃生命,又重新活过来的人,应当有自己的想法。
他像林荫一样,终于产生了一个执着的理由,去回答一个也许没有答案的疑问,在日复一天没有改变的生活里,慢慢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
独孤深什么都没说,但他确实不一样了。
他看向镜头的眼神,说出的台词,带出的情绪,全都不一样了。
属于他的灵魂火苗,气若游丝的燃烧,并不如外公演绎出来的豁达鲜艳,依然成为了李司净镜头前独特的色彩。
《箱子》宣布拍摄结束,剧组彻底宽心。
有惊无险、平平安安的结束,就是对一个项目最大的保佑。
至于电影能不能顺利上映,那得依仗另外一群人了。
幕后制作剪辑配乐过审,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李司净紧跟全程。
他沉默的守在工作室里,一遍又一遍的去研究镜头转场和剧情衔接。
有时候朝九晚五,按时吃饭。
有时候纠结于一个镜头、一帧画面、一点配乐,煎熬到彻夜不眠。
但李司净觉得这样很好。
专注去做一件事情,并不觉得时间漫长。
即使是痛苦不堪的夜晚,他也能无数次回放属于林荫的画面,轻而易举的分辨出哪一幕是外公,哪一幕是独孤深。
李司净发现周社没有食言。
他让外公活过来了,李铭书永远活在《箱子》里,作为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员,留下了自己短暂却永恒的执着信念。
李司净为《箱子》熬尽了灵魂,麻木得有些浑浑噩噩。
直到电影拿下播映许可,和众人研究宣发定档,他已经习惯了板着一张脸,公正客观的衡量专业人士给出的方案,究竟哪种更符合市场需求。
会议室总是萦绕着浓重的烟味,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电话铃消息音。
忽然,万年在一旁看着《箱子》原片摸着鱼,感慨了一句:
“诶李哥,原来我们去李家村拍这段的时候,居然已经这么久了啊?”
已经这么久了啊。
李司净看着眼前研究的定档时间,不用刻意他去算时日,也能清楚记起《箱子》选角、遇到周社的那个秋天。
电影拍摄七个月,后期制作送审九个月。
已经这么久了。
仔细算起来,也不过是四百八十六天。
第63章 第 63 章 《箱子》
宣布电影上映, 《箱子》定档上映,前期宣传预热, 都成了一件盛事。
消息一出,蹲守了许久的网友,四面八方涌来,凑在评论区七嘴八舌的雀跃,掀起了期待已久的吵闹。
剧组发布的第一支预告,获得了极高赞誉。
“这审美真不错!”
《箱子》作为悬疑电影,发布的预告,十分契合谜题需要的清凉。
宣传海报,以青为底色。
竹影摇曳、山青林影,正衬得炎热夏季心头清亮。
剪辑的宣传视频, 可以说每一帧都是艺术品。
光影、青底、连映照在演员的脸庞, 都能见到叶片裁影, 眼波潋滟, 打出了主角们的名字。
纪怜珊 饰小玉
独孤深饰林荫
迎渡饰李襄
每个人独立主题的宣传视频,一经发布就能勾起网友的好奇。
纪怜珊饰演的小玉, 看起来只是帮助林荫整理遗物,怎么会引来危险和追杀?
迎渡饰演的李襄, 在关键时候救下林荫,带着林荫逃离危险, 偏偏又要举枪杀他?
而独孤深, 一个新人饰演的林荫, 夹在两个针锋相对的人之间,局促不安得像是清纯无辜大学生,怎么就遭遇了这种难以想象的惨事?
他们三个人没有一盏调和气氛的小太阳,相处模式常常大打出手、互揭老底, 吵吵闹闹。
偏偏在吵吵闹闹里,留下了令人好奇的疑问。
大部分《箱子》的预告关注者,都是冲着迎渡的“影帝”金字招牌来的,也免不了为名不经传的新人演员停留。
独孤深饰演的林荫,独自走在竹林掩映的山间小道。
这样一个年轻人,回到阔别已久的村落,只为了给外公送葬。
他几乎毫无防备的跌入阴谋,误以为朴实宁静的村庄,藏满了不愿被人翻找出来的陈年旧事。
他的沉默写满了思绪,视线里尽是一个渴求活着的年轻人,久经沧桑之后的静。
眼神从麻木苦痛转向坚定温和,霎时展露的笑容,勾出了《箱子》的伏笔。
短短一个预告,展现出了他生与死、茫然懵懂与信念坚定的情绪转变。
令人不由自主感叹:
“这演技?神了!”
已经对各种吹嘘免疫的网友,仍是会千百万次被各路鼓吹的视频、文字、截图骗去关注。
一次又一次点击收藏、点击喜欢,《箱子》的预热越发令人期待。
正式上映之前的点映,变为了一种人尽皆知的期待。
早在电影定档的一个月前,就有不少影评人收到私信和评论:
“哥,你能看《箱子》的点映不?这电影到底好不好看,跟兄弟吱一声。”
“姐妹,我信你的眼光,你可千万不要恰烂钱啊,给我们一个真实反馈谢谢了!”
一时之间,能提前看到《箱子》,成为影评人之间的暗暗攀比。
各路神仙大显神通,终于赶在点映拿到了特邀。
谁能成为第一批观众,掌握权威的一手消息,变得格外重要。
《箱子》点映那天,网络蹲满了观望的观众,数着时间去算电影两小时、采访一小时。
很快,影评人发布消息,当然是意料之中的好评。
有人照本宣科,一看就像收了钱乱贴标签。
“《箱子》作为一部悬疑电影,同时满足了喜剧爱好者、动作片爱好者、解谜爱好者和文艺爱好者。那是现实带来的荒诞喜感,为了活下去的拼搏挣扎。很喜欢的电影。”
有人心存宽容,站在新人新演员开始推荐。
“这部电影的故事并不复杂,一个不想活的年轻人,经历了波折顿悟之后,重拾活下去的信心罢了。轻松愉快,又带着悬疑的轻快,作为新人导演、新人主演的电影,绝对合格了。”
甚至有影评人另辟蹊径,不谈内容:
“面对‘值不值得去看?’这样常规的问题,我竟然会恍惚。”
“回答‘值得看’显得敷衍,回答‘一定要看啊超级好看的’显得功利。在认真思考之后,我决定说——”
“这是一场美梦,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自己。”
第一场点映结束,无论是毒舌派还是温和派,对《箱子》都有着极为一致的评价:
“体验独特,值得一看。”
满屏的好评、期待、不错,已经让众多观众审美疲劳。
毕竟,这些影评人从来只说好好好,什么烂片都能吹出花来,骗人走进电影院坐两小时的牢。
大部分人都觉得,《箱子》无功无过,大约就是一部普普通通可有可无的电影罢了。
谁知,第二天的话题,诡异得令人瞩目。
#箱子里困住的是我#极为迅速的攀升,点进去能见到昨天推荐《箱子》的影评人纱纱,大清早讲述了自己的梦:
“工作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么清晰又痛苦的梦了。电影里的箱子,竟然真实的摆在我面前。”
“当时我在电影院,甚至吐槽它怎么跟骨灰盒似的,但在我的梦里,实在没了吐槽它的心情。”
“梦里,我妈一直在说:纱纱啊,你得读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嫁个好老公,生几个乖孩子,这辈子才能幸福。还有数不清的亲戚,面容模糊劝告我:你得听妈妈的话,她能害你吗?别让她伤心失望了。”
“我就这样面对那只像极了骨灰盒的箱子,一直哭,一直流泪。因为没人关心我的愿望,没人在乎我的想法,仿佛出生就设定好了的程序,不能出一点运行的错。”
“就算被问‘你的梦想是什么?’,都有着一套早早设定好的标准答案,回答不出标准答案,就会遭到最严厉的规训。”
“我极度缺爱,又必须给我妈提供源源不断的爱。哪怕是问我:‘你最爱的人是谁?’,我数遍了父母、朋友、偶像、小猫小狗,也很难意识到自己最爱的应该是自己。”
“我本来应该习惯了,二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不能习惯的?可是,昨晚的梦里,我变得痛苦。痛苦得无法忍受,一直在尖叫,最终愤怒又暴躁的打碎了面前的箱子,说:我不!”
“箱子碎了,我醒了,眼角都还流着眼泪。”
“不知道怎么的,我在梦里砸碎的箱子,好像是电影里的那个箱子,只是里面紧锁的不再是电影里一个个虚构的受害者名字,而是曾经无人问津的我自己。而我像林荫一样,明明不想活了,却固执的和死亡搏命,只为了打开这个箱子。”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电影为什么称呼它为无法打开的箱子。”
“原来,箱子里困住的是我。被杀死的也是我。”
影评人的梦境感慨,比第一天的收钱办事更叫人共情。
他们这一代人,无论是在读的学生,还是工作已久的社会人,都曾经被父母寄予厚望。
那些厚望扭曲了他们的自我,抹杀了他们的个性,让他们混沌的走入社会,毫无准备的去面对残酷现实,差点迷失在人生的路上。
听话、懂事,变成了他们受害的主旋律。
引得一个又一个受害者聚在这篇梦境分享之下,发出一句又一句共鸣。
“我以为纱纱不会有这种烦恼,因为你活成了我羡慕的模样,想不到我们一模一样。”
“比起昨天推荐说《箱子》的故事和演技,我更喜欢你今天说的梦境。”
“买票了,我也要去看看箱子里困住的我。”
比起那些表面好评,发自内心的感慨,带动了更多人准备去电影院一探究竟。
不少人觉得太夸张了吧,为了推荐一部电影,把自己童年阴影挖出来,是不是显得有些精神不太正常?
更不正常的,是评论区同行震惊询问:“纱纱,你也做了这种梦?”
纱纱回道:“也?”
一个“也”足够表达很多情绪。
她们不再在评论区交流,却阻止不了更多影评人震惊的交流。
“我也梦到了那个箱子,本来醒过来觉得好奇怪啊,是太久没看电影了吗?怎么会做这种奇怪的梦?结果在网上一搜,居然不止我一个人做这样的梦?”
“昨天我就说过,《箱子》表达的主题,比表面上看到的更深。但我没想到大家共鸣的点,居然这么的一致……一致到我害怕。”
“是的,我也做了这种梦。幸好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当事人在各自的主页,发布着#箱子里困住的是我#消息。
却不再像纱纱一般,仔细去讲内容。
他们轻描淡写,围观群众却看得一脸震惊。
“不是?什么梦?”
“《箱子》这么刺激的?看完都要做噩梦?”
“会不会跟李司净的《村落》一样,看了会做梦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们就算不知道影评人说的是真是假,也知道李司净大名鼎鼎的《村落》。
毕竟,很多人看过之后缄默不言,亲身见识过那个诡谲窒息的梦境。
话题讨论一直没有停止,梦境的共鸣,勾起了许多人的兴趣。
“我要去看看《箱子》,到底什么魅力,能把大家晚上做的梦都控制了。”
“电影什么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梦是什么梦啊?我也想做一个!”
“李老师,上次村子的梦都快把我吓哭了,这次《箱子》我就不参与了哈!”
当然,也有不信邪的人,理智清醒的表示:
“现在的营销越来越离谱了,我不会被骗票的。”
“做同一个梦是什么概念?这已经是超自然范畴了吧?真扯。”
“我倒要去试试!不做梦我就去给这种低俗营销的电影刷差评!”
这一试,竟试出了《箱子》满场满座的盛事。
《箱子》正式上映,大部分黄金时段的座位满员。
舒适的画面,恰到好处的音乐,还有演技出众的角色,特别适合晚上呼朋唤友去看,在笑声眼泪里度过愉快的夜晚。
如果这个电影出现在十年前,必然会被积极乐观、期待未来的年轻观众嗤之以鼻。
而现在,林荫普普通通,好像他们自己。
二十多岁的年龄,疲惫不堪的灵魂,学过的规则再也不适用,更不知道接下去怎么才能生存,对前途充满迷茫。
他外公去世了,回到村子里收拾遗物,只是一栋破旧老屋,几本纸页发黄的日记,还有一个箱子。
一个记载了未能活下去的人姓名的箱子。
一个藏起了迫害危险的箱子。
一个逝者的箱子。
他们见到林荫累得麻木疲惫,对死亡无所畏惧。
又为了这么一个承载着死亡的箱子,拼命的想要活下去。
“他们不想箱子里的东西出现,我就该听他们的话吗?这辈子我是够听话了,死前忽然想试试,如果我不听话能怎样。”
“反正我烂命一条,再拼命,吃亏的肯定不是我。”
他话语变得鲜活,感染了电影院的观众。
林荫带领着他们穿过深幽荒林,藏入祭祀队伍。
在吵闹喧天、披红挂绿的追逐里,见证了一个偏僻村落保留的愚昧信仰,如何一步一步举着欢庆的灯火,变为令人惊叹的文化艺术。
又见到这样的艺术背后,藏起的无数血债。
观众的困惑,直到箱子终于被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外公至死保护的箱子,林荫拼命打开的箱子,藏着最大的秘密。
一份一份证据,代表着一条一条逝去生命。
不想活的林荫,翻看这些曾经怀揣着天真梦想死在山里成为祭品的女孩子。
终于翻出了一张清晰的、空白得只剩名字的“守山玉”。
小玉笑容欣然。
她说:“那是我的名字。”
那是一个从祭品到司舞,敲响战鼓,唤回鬼魂,真真正正站起来救活了自己的一个名字。
连名字都留在山里的小玉,与神出鬼没的李襄,都像是林荫绝望到极致的一场幻觉。
他跌跌撞撞的走向阳光,小玉和李襄远远看他。
没有挥手,没有送别,没有言语。
只有他一个人应该走下去的路。
孤独的、看不清前途的,属于自己的路。
有人走出电影院,怀揣着满足与期待,留下了他的影评:
“好看啊,《箱子》。”
“比我想象的好很多,毕竟是迎渡选的片嘛~相信我们大影帝!”
“林荫吓到我了,他的反应好真实,他走入寒潭时候,我心脏一下收紧了,我以为他会死。”
“独孤深演技太厉害了……从哪里挖出来的新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剧透了,但是咱们珊珊姐真的从花瓶女一,变成真正的故事主角了!一部林荫寻找自我、小玉拯救自己的电影,不错看!”
他们在故事里做了一场两个小时的美梦,走出喧闹的电影院,重新汇入丛丛人流,拥抱渗透骨髓的孤独。
然后在孤独中,勾起愉快的笑意分享《箱子》带来的感悟:
“真正的孤独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在热热闹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可是,我仍有孤独活下去的勇气。”
然后沉沉睡去,等候着重复的一天。
却在梦境里与更多的人相遇。
梦里他们也许独自一人,也许朋友成群。
都重新见到了这一生回避的难题、遗忘的苦难、放弃的选择,全在梦境重现,疯狂的逼迫他们面对。
流不尽的泪水,抑制不住的愤怒,成为了梦的主题。
他们都会见到一个箱子,和电影里林荫费尽心思找到的箱子一模一样。
两手能捧起的宽度,朴素黑沉的木盒子,不大的空间。
可它能够装入一个人的无法实现的梦想、难以坚持的道路、原谅不了的伤害。
它安静的出现在与绝境抗争的人们视野,等待着最终的决定。
要么从容死去,笑着和这个烂透了的世界告别。
要么打开箱子,哭着接受曾经不愿面对的自己。
然后,学会爱自己。
“我……”
无数人被闹钟唤醒,坐在床上还没能回神,人已经抓起手机,震惊诧异的疯狂输出——
“我梦到了箱子,一个和电影里一模一样的箱子!”
#我梦到了箱子#成为了《箱子》最佳话题,不断吸引观众参与。
里面讲述了许多人不同的梦。
每一个梦都真实的让人驻足。
有人困在永远出不去的考场,面对写不出来的题目,心慌得像是年少无助的自己。
有人困在父母去世的火葬场,仰望阴郁天空,去听亲戚虚情假意的安慰,对遗产的觊觎。
有人困在受到伤害的那个夜晚,颤抖的蜷缩在角落,祈祷伤害自己的人能够放过自己。
有人困在无法继续前进的路上,一边是父母殷切期待的完美人生,一边是见不到未来的深渊,迷茫的踩在悬崖边缘,只等心灰意冷,纵身一跃。
一场又一场的梦,尽是他们共有的噩梦。
他们挣扎着想要逃离,想要获救。
心里想起的是《箱子》里林荫的那句话——
“那是无法打开的箱子。”
然后,狠狠的砸碎它。
林荫打开箱子之后,见到了一个个在深山里死去的名字,为自己搏命而活的旅途画上句点。
他们亲手打开箱子,见到的是曾经遗忘的、绝望的自己,为曾经逃避的痛苦找到了另一条生路。
砸碎箱子的决定,令他们获得了全新的力气。
有力气去思考,有力气去生活。
有力气去找很多人求救,慢慢回想起来,能够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观众看了共同的《箱子》,历经了一场共同的梦。
从麻木到崩溃,重走了曾经回避的阴影。
一觉醒来,又是全新的开始。
他们心有余悸,又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突然想起了李司净的《村落》。
曾经做过村子噩梦的人,不断对比着《村落》带来的恐惧,《箱子》带来的温馨,阐释着他们对《箱子》的无尽喜爱。
没做过村子噩梦的人却在思考:
“我看《村落》的时候,并没有做梦,因为我一直知道女人遭受迫害的事实,知道男人多女人少的地方会是什么可怕地狱,但是《箱子》不一样……”
“这么多年了,我甚至都要忘记自己还困在过去的阴影里,假装自己走出来了。可在昨天的梦里,我清楚的知道,我没有。”
“没有走出过去的我,会做这样的梦,也许是因为——”
“我和林荫一样,不想活了。”
不想活的人,会做一场漫长又折磨的噩梦。
那个无所谓现在和未来,持续活在沮丧、失望里的自己,似乎永远困在泥泞黑暗的过去,随着绝望透顶的林荫一起,沉入了山里的深潭。
他们丢掉了自己,他们把自己和希望一起关进打不开的箱子里。
不断麻痹自我,不断寻求帮助,彻底逃避。
可是他们忘记了。
关上的箱子即使装起的一切,也有达到承载极限的一天。
那一天,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次否定、最后一次失败,就能将他们无情的打垮,倒在命运面前,喘不过气。
而那只装满了逃避的箱子,如同装满了怪物,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让他们重新想起,永远逃不掉的梦魇。
梦魇无情追逐的世界,不存在救援,不存在帮助。
只能自己伸出手,愤怒又绝望的砸碎那个箱子,去面对曾经鄙夷、厌恶、抛弃的软弱自己。
然后,像电影里的林荫一样,从死到生,苦苦挣扎,重新亮起一双眼睛——
面对自己,承认自己,接受自己。
成为自己。
#我梦到了箱子#成为了《箱子》最好的宣传。
哪怕花钱去砸营销,吹捧画质故事演技,也做不到如此广泛、如此真实的共鸣。
在电影院里,他们会看到一个年轻人不想活。
也许会对他发出嘲笑,也许会因为他开始自省,也许会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那么悲惨的生活。
当他们在寂静夜晚闭上眼睛,见到的则是自己努力抗争过的日日夜夜,又在梦境里发疯一般,流着泪,哭喊着想要活下去。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林荫。
是经历了绝望和痛苦,也决定抛弃所有,重新活下去的林荫。
《箱子》上映一周,电影的反馈伴随着一次又一次讲述的梦魇,逐渐充盈了灰暗的网络。
那些不想活了的悲观,感受不到快乐的沮丧,都在一部电影后的梦境驱散。
再也不用强迫自己一定要快乐,再也不需要执着自己一定要成功。
根深蒂固的“幸福”模板,成为了不幸人抛弃的法则。
疲惫许久的成年人,早就读完了读不完的书、写完了写不完的作业、卷完了卷不完的兴趣,已经叫他们过早的迷失自己。
此刻,他们在梦境里稍稍喘气,总算在生活重压中抬起头,去思考:
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别人眼中的失败者也不错。
即使明天生命就要结束,也可以过一过今天想要的生活。
李司净的能力,自《箱子》上映,再也没有人怀疑。
他给了荧幕一个完美的故事,更给了观众一场解救自我的美梦。
从未有一部电影,引得如此多的痛哭。
他们梦醒之后哭泣的不再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崩溃。
而是深藏在午夜的梦境里,终于面对了曾经以为永远无法原谅、无法释怀的过去。
这部电影注定会被观众记住。
因为他们在梦里接受了自己。
第64章 第 64 章 他没病。
网络最热闹的时候, 李司净在宋曦的咨询室。
宋曦仍是穿着白大褂,带着他专业的胸牌。
他最近常常会去学校做免费咨询, 又接了不少公益讲座,有了新的规划,比以前忙了,李司净见他都得提前预约。
他笑着说:“你的电影特别棒,我看了点映之后,还带朋友去二刷了,朋友也感觉不错。而且昨天陈菲娅来,说她喜欢这部电影,喜欢做纪怜珊的助理,说自己长了很多见识, 公司的人对她也很好。”
李司净知道。
纪怜珊路演总会带着陈菲娅, 让她在热闹繁忙的地方, 做点简单的助理工作。
曾经那个被外界称作很神经的女人, 已经可以条理清楚的帮忙完成日常琐事。
她不想去学校,不想读书, 纪怜珊就带她工作,在这个并不怎么看重学历的圈子里, 堂堂正正活得像个人。
做不完的琐事占据了她的生活,让她动了起来, 可以去谈一些希望, 一些未来。
她仍是穿黑色, 但黑色成了她的一种喜好。
偶尔眼神闪烁,不敢跟人对视,却能在纪怜珊问她话的时候,笑得眼眸发光。
宋曦说了很多, 仿佛他才是寻求帮助的来访。
也会聊起网络上关于《箱子》看完会做梦的传闻,始终对这样的传闻感兴趣。
李司净听完笑了笑,问他:“那你呢?你看完了《箱子》有做梦吗?”
宋曦说:“有做梦,不过跟网上说的梦都不一样,也没有看见电影里的箱子。”
“我是梦到了小时候。”
李司净亲眼见过宋曦的小时候,在他的轻描淡写里,那个挥之不去的考场噩梦,变得更为具体。
他说:“小时候我爸妈对我要求特别高。即使是年级第一名,也不能代表我优秀。比如说,数学物理化学这些没有主观题的学科,我拿不到满分,那就是我的错,语文和英语这种有主观题的学科,如果客观题被扣了分,那也是我的错。”
“犯了错就要受罚,写忏悔书、跪爷爷的遗像,我爸妈没有打过我,但是给我的精神压力特别大,我过得像是一个罪人,必须彻底改过自新才配活着。所以我特别怕考试。”
“现在想起来,一个考试罢了,考差了又不是没书读,我却觉得这件事可以决定我的生死。”
“因为我爸妈觉得这件事就是我的生死。”
李司净记忆里都快淡忘了的考试,在宋曦的记忆里成为了另一种炼狱。
此时的宋曦坦然的笑着说:“我以前是不想活的。在这世上想要活着就要面对太多的痛苦,被人否定、被人嘲笑,被人远远的抛在后面……”
“现在呢?”
李司净出声打断他,那一刻医生和患者身份再度对调。
“你还痛苦吗?”
“哈哈哈。”
宋曦笑出声,脱离了那一瞬间的沮丧。
“不痛苦,因为我想明白了:大家都在努力往前跑,一遍一遍的重复前人走过的路,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上他们的节奏,去走一样的路?”
“我想走自己的路,我想停在原地,我想往后倒退,我想离开赛道。”
“就算昨天痛苦得想要结束,一想到今天还有你的预约,还要给你做咨询,我还是会振作起来,期待着我们的见面。”
李司净勾起笑意,“想不到,我也能成为你的期待。”
宋曦说:“因为我听了你的建议,又去参加了一场考试,交了一次白卷。”
李司净没想到他记得这个。
又听他笑着说:“就是你建议我之后,刚好在网上刷到了法考消息,我就想,我一定要去参加这场考试。”
这场号称中国最难的考试,考场满座。
宋曦学的专业和司法毫不沾边,仍是准时准点,拿着准考证进入了考场。
“试卷上的题目都很有趣,每道题读起来既生活又专业,我很喜欢,它让我感觉自己跟考试这件事离得好远。”
宋曦说着都笑出声来。
“你知道吗?上面每一题都在模拟情景,说夫妻吵架,离婚退还彩礼,说子女不孝,老人去法院起诉,把每一个人的每一种行为都跟法律挂了钩。”
宋曦说得兴趣盎然,从法律的角度去剖析了“人”这种生物。
“法律不承认爱。法律认定的结婚不是因为爱,是为了获得利益,生孩子也不是因为爱,是为了维护利益关系。”
“所以在这样的题里,我想起来了——”
“为什么当初我选择去死,因为我以为,这样毫无意义的人生,从楼上一跃而下,可以报复他们。”
他眼睛泛着光,溢满了对年幼自己的无尽嘲讽。
“好傻啊,真的是好傻。原来我那时候想死,是因为我以为他们爱我。他们爱我,那我死了,他们就会悔过。会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情,会幡然醒悟,会反省自己不该那么对我。”
“可是,他们并不爱我。”
宋曦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笑容,“我就算真的从楼上跳了下去,也惩罚不了任何人。”
“因为他们不爱我。”
孩子总是这样,天真又善良。
以为拼命,父母就会爱他。
以为死去,父母就会后悔。
宋曦比旁人看得更多,知道得更清楚。
“人很难发现自己被爱,但很容易就能发现自己不被爱。”
他笑声回荡在咨询室,感染得李司净都心情愉快。
“我总是开解我见到的病人:不用再寻找别人的爱,学会爱自己。可我过了二十多年,才意识到,小时候的我拼命努力实现他们的愿望,拿到成绩,是希望得到他们的爱。”
“箱子里困住的就是这样的我吧。相信爱,渴望爱,努力去证明爱。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困住了我,想明白之后,那个噩梦变得很可笑。”
“考好了,没有爱,考差了,也不会有爱。”
宋曦哈哈大笑,嘲笑曾经幼稚的自己。
“法律意义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差点决定我的生死。”
李司净知道,宋曦看不到箱子,因为他的箱子早就被周社一刀斩破。
那把刀斩断的不仅仅是宋曦的脖颈,更是牵连着痛苦与沮丧的梦魇。
而他交上的白卷,彻底覆盖了死亡抉择的恐惧。
现在的自己终于放过了曾经的他,不再去执着追求不存在的爱,可以随心所欲的继续活下去。
可惜,这个周社解救出来的人,完全忘记了周社。
忘记了自己兴高采烈,跟李司净不停提及的小叔、小叔。
只记得李司净给他的建议。
“恭喜你了。”
李司净笑了笑,说不清心里的复杂情绪,只是想跟宋曦闲聊。
“所以你才会放着钱不赚,跑去做什么免费咨询和公益讲座?宣传消息都推我脸上了。”
“钱很重要,衣食住行什么都要钱,但是钱对我来说又没那么重要,以后有得是机会赚。”
不愧是咨询费六千50分钟的宋医生,完全有底气理所当然的说钱不重要了。
“我自己想通了,就觉得我还是有些天真的英雄主义情怀,希望能够帮一帮曾经像我一样的孩子们。”
李司净清楚他抹消不去的善良,格外好奇他怎么帮那些像他一样的孩子。
“难道你要跟他们说,你们父母不爱你,你要学会爱自己,为自己打算?”
“那不行!”
宋曦笑得灿烂,一口否定,“这些孩子还小,根本分辨不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估计他们听了,转头就要告诉父母——医生说我抑郁都是因为你们不爱我。”
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宋曦万分无奈,“家长不把我撕了?”
李司净能想象到那个糟糕的场景。
绝对的医闹现场,宋曦少说要挨两巴掌。
于是,聪明的宋曦用了绝妙的办法。
“我只是跟他们和他们父母说,孩子学习太紧绷了,需要放松一下心情,最好可以全家一起,去看你的电影,去找到那个箱子。”
“那个让自己感到安全,困住了自己,又不得不为了自己打碎的箱子。只要有了面对它的勇气,打碎它的决心,什么分数成绩,什么功成名就,都不如过好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来得重要。”
宋曦的感慨,语气有些恍惚,似乎有的家长听了建议,谨遵医嘱,有些没有,依然我行我素,导致他充满了遗憾。
他笑了笑,并不强求自己做一个人人都能救的神,温和的看向李司净。
“那你呢?你拍了《箱子》,很多人都说自己见到了困住自己的箱子,所以你也有这样一个箱子吗?”
“有。”
李司净双手紧握,指尖冰凉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后颈,穿透下颚。
“那是我做的一个梦。”
他这么说着,宋曦立刻专注来听。
“像是我以前跟你说过很多梦,里面满是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现实和我讨厌的人,但是这样的梦里,出现了一个男人。”
李司净重新讲述的周社,依旧是那副模样——
冷漠、残忍,抬手挥刀,杀人不眨眼。
毕竟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告诉宋曦的。
他见过宋曦记录,也听过宋曦谈论分析。
等他不疾不徐说完,实在是按捺不住心里不该有的期待,问道:
“你的记录里,应该记录了这样一个男人,他叫周社。”
宋曦确实去翻了记录。
作为咨询师他会给每一个来访,详细写一份记录。
李司净的记录非常的普通:噩梦、被害妄想症,甚至觉得自己的梦,能够决定现实世界里人的生死。
精神疾病的患者大多是这样的症状。
宋曦并没有在记录里,找到一个叫周社的男人。
但他不觉得奇怪,他甚至做好了准备。
“我可以从现在开始记录他,请你详细告诉我,周社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
李司净的声音持续回荡在咨询室。
他是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一个无微不至又冷漠无情的人。
他在梦里令李司净感到恐惧,在现实里却叫李司净充满眷恋。
当李司净一句一句的说他,发现自己能够告诉宋曦的事情其实不多。
周社就像他在妄想中虚构出的爱人,体贴温柔,又能够为他牺牲一切,哪怕是性命。
最终在他人生低谷的时候,给他找来了适合的演员,亲自陪他演了一出戏。
完美无缺。
咨询室陷入沉默,李司净说完了。
宋曦记录一切,却听到李司净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说,我想去找自己幻想出来的这个男人,你有什么建议吗?”
宋曦停下记录,说道:“你要相信这个人一定存在,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他会在等你。”
李司净欣赏宋曦。
就算宋曦永远都不会记得周社,也能够专业的支持他,去寻找自己的幻想,尊重自己的内心。
活着,然后去找他。
“如果这个男人已经死了呢?”李司净又问。
“不会的。”
宋曦镇定且熟练的劝说道:“没有任何迹象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死了,他就有可能活着。你要让自己相信,他一定活在某个地方,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只要你没有忘记他,早晚都会见到他。”
人无法证明不存在的事物。
就像李司净无法向宋曦证明周社存在。
可这是宋曦。
即使李司净无法向他证明周社的存在,他也会努力的让李司净相信——
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于世上,你一定要活着等下去。
李司净忽然问:“从专业角度来说,我这是一种什么症状?”
宋曦说:“正常的症状,无论是你喜欢梦里的男人,还是幻想他会不惜性命的爱你,都是一种非常普通的……”
“宋医生。”
李司净打断了他的话,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定论,“从你精神科执业经验,病理分析和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我这是什么症状?”
宋曦看他很久,在他的脸上没有找到任何象征绝望和迷茫的情绪波澜。
显然他很镇定。
在确定李司净的镇定之后,宋曦声音轻得像叹息。
“精神分裂。”
李司净意料之中,仍是止不住心头痛苦一跳。
精神分裂、妄想症、思觉失调症。
这样的诊断结论,李司净听了好多年、好多次、好多遍。
如今,他依旧在安静的听。
宋曦继续说道:“梦里的男人是你自己另一种渴望人格,是真实生活映射出来的虚假幻觉,即使那个男人存在,你也需要意识到,他就是你自己。”
“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的吗?等你拍完电影,我帮你联系医院,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现在《箱子》那么受欢迎,大家都记住了你,也都发自内心的爱你。”
“你一向理智、博学,自然明白我说的意思——”
“李司净,你拥有了很多爱,已经不需要再去寻求一个虚构出来的人格爱你。”
李司净忽然笑出声。
整个空荡专业的咨询室,都是他自嘲顿悟的笑。
他发现了。
一次又一次否定医生的诊疗结果的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不过是一遍又一遍确定自己的正确,坚定自己的想法罢了。
李司净站起来说:“谢谢你宋医生,今天我也感觉好多了。但我未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见你了。”
宋曦慌张起来,急忙伸手挽留他。
“李司净,你千万不要认为自己的幻觉是现实,更不要觉得对方是一个托梦的死人,要你陪他一起去死!”
“你是我见过最理智的聪明人,无论这个男人存在还是不存在,也一定是希望你能替他看看这个世界。”
“以前因为你忙着拍戏,不愿意吃药、不愿意住院,我都可以理解。但现在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取得了许多人一辈子渴望而不可及的成功,更不能在这种时候输给自己!”
宋曦的焦急真情实意,他是真心为李司净着想。
“你拍出《箱子》这样的电影,劝告大家好好活下去,怎么能自己不负责任的不想活了。”
“幻觉只是幻觉,再大的痛苦我们活着都能跨过去,这是你教我的!”
“宋曦,我很好,没有不想活。”
李司净笑着抚开他阻拦的手,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只是不需要再看病了。”
他没病。
第65章 第 65 章 他真实存在
李司净在没有周社的世界, 过着没有周社的生活。
他守着厨房沸水,去煮一碗简单的面条。
看着一根根的面, 卷成柔软弧度,想起周社跟他爸一起挤在厨房闲聊。
沿海的外贸,失业的压力,三十五岁危机。
他以前不屑一顾的话题,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还会在心里去算:还有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轮到他的三十五岁。
吃完面,洗完碗,李司净给他爸打电话:“妈妈在吗?”
他爸那边幸福得大叫, “她在拍艺术照!摄影师要求摆造型, 手把手的教啊, 从白天拍到晚上了。她是真的不嫌累!”
李司净跟妈妈仍有隔阂, 也许他的话题更适合和爸爸聊。
毕竟,这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愿意等了十八年, 仍不后悔的男人。
他说:“爸,我有喜欢的人了, 但他离我很远很远,我想去找他, 可以吗?”
他爸愣了愣:“有喜欢的人是好事啊, 但是他在哪个地方啊?再远能多远?你要去很久吗?”
“很久。”
“那……”他爸犹豫了一下, “对方喜欢你吗?”
李司净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也许应该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
“应该……喜欢吧?”
李司净握着手机,慢慢去说:
“我和他一起面对了不少事情,他始终都是那个不要命也要救我的人。”
儿子确定拥有两情相悦的人,本该是举家欢庆的大喜事, 他爸却沉默了许久。
“净净。”
等到他爸重新出声,语气都郑重起来。
“我以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你外公。他跟我说,万一你妈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不回来怎么办?我说我等她,不管多久,我会等她回来。”
“刚刚你说要去很远的地方,要走很久,我突然就想起来这个梦了。”
“等待和寻找,都是一件费心费神的事情,大部分人都会先讨论值不值得再去做。但是我相信你应该认真思考过了,才会问我。”
“净净,你喜欢的人对你很重要,可你一定要记得,你对爸爸妈妈来说也很重要。”
他说:“这次你走,无论能不能找到他,也要记得回家。”
李司净没有回答。
也许他走出去,永远不能回家。
结束通话,李司净坐在书房,拿起一本外公的日记。
扉页那句“予你斩除无人可解的梦魇”,字迹清晰,锋利坚定。
李司净的梦魇,已经彻底斩除了。
那把游刃有余斩除一切的利刃,深深扎入周社的心脏,而李司净的心脏也随着他的刀伤,每一次呼吸跳动得生疼。
外公日记里相同的内容,李司净看过无数次。
这次重看,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因为他变了。
不会再为周社说出外公日记上的字句感到害怕。
也不会焦躁急切的想要知道日记写的是真是假。
他只会想,当初应该对周社好一点。
他们还没去尝尝巷尾那家烧烤,也没有一起悠闲的出门旅行。
这样枯燥无味连手机都只会用老式山寨机的人,恐怕还没完整在电影院看过一部电影。
李司净想着,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急切去拿。
是迎渡的电话。
“李司净,你空吗?”
迎渡难得会这么焦急,“快来我家。”
虽然迎渡是叫李司净去他家,为的却并不是自己。
他给李司净开了门,烦恼得双手环抱,锁紧了眉心。
“阿深状态很不好,之前他没出席路演宣传,我就很担心他。我们联系过几次,他都说他过得很好,不需要担心。但是前几天我去他家找他的时候,撞见他被一个网红纠缠,又是拍照又是询问,如果不是那个网红实在太吵,我都没认出是阿深。”
“他的状态太糟糕了。”
独孤深糟糕的不止是状态。
家里乱七八糟,一日三餐都成了困难。
糟糕得不像迎渡认识的独孤深,迫使他必须用尽手段,把人带回家养着,免得一转眼死在家里,成为了《箱子》又一个社会新闻。
然而,迎渡可以帮他定时吃饭,随时保持房间整洁,每天强迫他按时休息。
却帮不了更多。
这才叫来李司净,满脸烦恼的求助:
“他说他想外公了,他想李铭书了。”
这世上已经不再存在的李铭书,依旧影响着独孤深。
精疲力竭蜷缩在沙发角落的他,仿佛一个彷徨的孩子,等着外公来接。
李司净慢慢走了过去,只觉得独孤深果然和他很像。
始终思念着不复存在的人,陷入苦闷的情绪,永远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挣脱。
“阿深。”
李司净一句呼唤,疲倦的独孤深亮起了眼睛。
“李导。”他固执的保持着这个称呼,稍稍坐直了,“你怎么来了?他……”
独孤深看了看远处的屋主,“迎渡叫你来的?”
迎渡被他一看,逃避的声张。
“我给经纪人打个电话,李司净你和阿深慢慢聊。”
说着,走出了他们的视野。
李司净猜想他们发生了什么,但迎渡无疑是做了最好的决定。
独孤深不能一个人待着。
经历了外公的复活,独孤深遭受的折磨,都被他完完全全的忽视了。
那些痛苦,本应该由他这个李铭书的外孙亲自解决,但他自己也应接不暇,选择了相信独孤深自己。
可惜,独孤深毕竟不是李司净。
李司净有父母,有追求,有梦想,经历的诋毁、谩骂、否定、失败数不胜数,意志远远强过独孤深。
他根本忘记了:
网络铺天盖地夸赞林荫的演技,对别人而言是独孤深的成功,对独孤深而言却是更深的痛苦。
“李导,我很想外公。”
短暂的沉默,由独孤深打破。
“在李家村拍戏的时候,外公真的活了过来,你知道吗?”
李司净惨淡的笑了笑,“知道。”
得了李司净的肯定,独孤深痛苦的捂住头,声音虚弱,说得委屈。
“网络对我的称赞,全是他们对外公的称赞。你知道的,你比谁都清楚,那些经历了死亡最后平淡温和活下来的镜头,那些彻底醒悟坦然面对现实的镜头,都是外公。我梦里见不到他了,没法再跟他聊天了。”
“我比网上那些人更想再见到他,想跟他说,活下来的是他就好了——”
“阿深。”
李司净打断了他的话,就像宋曦无数次打断自己。
“外公再好,他的旅程也结束了。他不后悔、不难过、不遗憾,对短暂一生经历的痛苦和快乐,都视作属于自己的宝贵记忆,他一点也不眷恋人世间的生活。”
“你还记得,他离开的时候,对你说的话吗?”
独孤深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我记得。”
“外公说,要我不留遗憾、无怨无悔的活着,等到再度重逢,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可他做不到。
独孤深痛苦的抱住头,蜷缩令他感到安全,即使这份安全在陌生的迎渡家里荡然无存。
李司净清楚独孤深比自己更脆弱。
独孤深什么都没有了。
以至于他不得不拿出宋曦的方案,告诉独孤深:
“如果你觉得痛苦,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带你去医院,吃药住院,就不用去想这些痛苦的事情,很快就能好起来。”
“你呢,李导?”
独孤深泪眼婆娑的看他,“你曾经最痛苦的时候,也是吃药住院吗?”
“是。”
吃下一堆昏昏入睡又头痛欲裂的药剂,住在定时询问的枯燥病房。
没有思考,没有念头,彻夜梦魇缠身,病情毫无改善,却能维持生命体征,浑浑噩噩的活着。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独孤深似乎平静了一些,却克制不住的低喃:
“住院也好,我住在这里觉得自己好丢人,什么都不会做,根本不值得迎渡对我好。”
“迎渡越好,显得我越废物。”
“没这回事。”
李司净虽然知道迎渡不靠谱,但他明白迎渡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慈善决定。
“迎渡照顾你,是因为他认为你具有无可取代的天赋,他想培养你,不愿意看到一个具有天赋的演员就此消失……”
“那不是我的天赋。”
独孤深否定得果断,“是外公的,是李铭书的。”
“我能够感受到外公的灵魂,我沉入一片黑暗之后,也能听到外公一直在跟我说话,他说他不希望我醒来之后,面对他丢下的烂摊子,他即使对演戏这种事情一窍不通,也会为了我保证剧组正常的拍摄。”
“他是那么善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就算是小叔跟他说,留下来活着,是你的愿望,我死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没有人会伤心,他也在保护我。”
李司净听到一个不该出现的称呼,他僵硬的愣在原地。
独孤深的否定还在继续:“可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不在了。”
“我甚至觉得,小叔再强硬一些,不要答应外公的条件,不要去管我这种废物的想法,彻底把外公留下来就好了。”
“他才是林荫,他比我更应该活下来,去看这世上有多少人夸奖他、赞美他、认同他,而不是我。”
室内变得寂静,只剩独孤深喃喃自语般的絮絮。
“李导,你说外公对人间没有留念,可是我想,外公留在人间,也可以去完成他的愿望。有些愿望,一定是活人才可以完成的。”
“小叔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外公说他让自己多活了两年,又凭什么可以决定外公的去留……李导?”
独孤深的声音停下,更为细碎的哽咽回荡在室内。
李司净捂住了脸,在哭。
李司净仿佛独自在沙漠行走到精疲力竭,枯槁干涸濒死时见到了一汪绿洲。
他的眼泪克制不住,即使他在宋曦面前如此笃定,不可动摇。
然而,他仅存的理智,仍旧需要微小的证据去告诉他:周社不是幻觉,你是对的。
现在,他找到了那份微小的证据了。
“阿深……这世上只有你能替我证明,他真实存在,不是我的幻觉了。”
他差点相信,那个男人是他病入膏肓的幻觉里虚构的梦境,是他处于绝境,自我分裂的人格。
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
第66章 第 66 章 现在,是时候了。
独孤深根本没想过, 这世上除了他和李司净,再也没有人记得小叔。
那个在剧组来回晃荡, 俊美得引人瞩目的男人,总是温柔的站在李司净身边,笑着逗得李司净恼羞成怒。
他们两个人,仿佛隔绝于其他人之外,形成了独特的默契。
绝对不需要他这样的人关心。
《箱子》结束拍摄,独孤深不知道小叔去了哪里,也没有告诉他,小叔去了哪里。
毕竟,他和李司净的小叔毫无交集。
可是李司净却说:“阿深,能陪我再聊聊他吗?”
因为除了他, 没人可以陪李司净聊起小叔了。
独孤深死寂的心, 忽然跳动得有价值了。
为了这场聊天, 独孤深可谓是绞尽脑汁。
“小叔经常穿灰色的风衣和黑色的呢子外套, 站在拍摄现场,虽然颜色不显眼, 但他穿着实在是太引人注目,每次我都能发现他在哪里。”
李司净眼眶通红, 却笑出了声。
“那是我给他选的外套,他总是穿灰色、黑色的衣服, 也确实太显眼了, 所以我常常赶他, 让他走远点,不要影响我们拍戏。”
独孤深又说:“小叔长得那么帅,好多人悄悄过去想要加微信。结果他手机拿出来,大家都知难而退了!”
李司净哈哈大笑, “这手机是我带他去买的,他非要选老年机,说续航越长越好。害得营业员看我们眼神都不对,怀疑他是什么傻子!”
“当时、当时……”
独孤深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跟小叔说上几句,李导你就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往旁边躲,你应该是没看见我,所以……”
“所以后来我一直在想……嗯……”独孤深犹豫片刻,这才问出声,“你跟小叔是不是在谈恋爱。”
“是的,我和他恋爱了。”
李司净沉寂许久的心跳剧烈跳动,虚无缥缈、不能存在的感情,终于有了证据。
“我爱他的。”
李司净十分肯定,“他也很爱我。”
凝重气氛在笑声中驱散,变得愉快又轻松。
两个不爱说话的人,终于聊起一个不被记得的人,产生了全新的回忆。
李司净所有的痛苦烟消云散,他给了独孤深最好的建议。
“阿深,你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如果你遗憾亲人去世,遗憾外公的离开,可以尝试写故事、拍电影、拍短剧或者拍视频,记录他们的存在。就像我拍摄《箱子》,让外公活在了在荧幕上。”
“你也可以试着,让你想念的人活过来。”
“我?”独孤深显然没有想过,“我做不到……”
李司净懂得他的犹豫,“以前的我做不到,但你知道的,我做到了。”
独孤深迷茫的眼睛,渐渐有了光。
李司净笑了笑,怀揣着感谢,认真的说道:
“网络上对林荫的夸奖,也有对你的夸奖,你是我和小叔一眼相中的林荫,也是外公认可的林荫。也许观众会对你升起不需要的期待,希望你以后演戏、拿奖、大红大紫,但你依然可以大胆去走自己的路,和所有观众的期待都不一样,独属于你一个人的路。”
不必背负他人命运的路。
“等到你的故事出现的那一天,我和小叔会来看的。”
李司净替周社给了承诺。
即使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实现承诺,也说得格外笃定。
他们聊了很久,听独孤深说自己喜欢的电影,听李司净聊剧本创作、故事创作的基本原理。
不再去提伤心难过的往事。
李司净走的时候,迎渡送到了门口。
迎渡问:“刚才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李司净道:“聊故事,聊剧本。”
迎渡松了一口气,“还得是你这个大导演能跟他聊两句。他情绪不怎么稳定,我约了医生,准备带他去看看。你之前的那个心理医生呢?”
“你说宋曦?”
李司净客观的说,“他的咨询风格,可能不适合阿深。”
“怎么说?”迎渡显然不太了解心理咨询,“做这行的还要挑风格?”
“他经常接待衣食无忧的客户,具有极强的同情心,但他没有办法理解阿深。”
就像宋曦至今也无法理解李司净。
“那你还找他?”迎渡不理解,“我看他在剧组担任顾问的时候,跟你聊得可好了。”
“因为我需要的不是医生。”
李司净看过很多医生,没有哪个医生能够解决他无边的梦魇。
于是,他只是想找一个嘴巴严实,不缺经验,具有极好职业素养和保密意识的聊天对象。
宋曦就是这样合格的聊天对象,因为他贵。
至于观点和劝慰,李司净只选自己喜欢的听。
因为他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而独孤深,不清楚。
李司净看向禁闭的房门,仿佛迎渡把独孤深关起来就能关住独孤深的痛苦。
正如独孤深把自己厌恶的一切关在了箱子里。
“人面对医生和咨询师也会说慌,对自我的保护像疑心病一样根深蒂固。”
李司净太清楚独孤深的状态,就像他清楚自己的状态。
“他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一个对他绝对信任,无论发生什么事也绝对不会厌恶他的人。”
“如果你做不到,就放手吧。”
迎渡表情没有动摇,眼神深沉的勾起一笑。
“你知道你外公在我手上绑过红线吗?林迎和林荫,就这么牵着的……”
他懒散的依靠在墙边,抬手指了指自己手腕,又指了指紧闭的房门。
“这辈子放不了手了。
李司净见过太多人的情绪,他立刻知道迎渡的想法比他想象要坚定。
执着的人会被执着的人打动。
李司净回之一笑,道:“迎渡,你帮我算一卦。”
他乍地一问,迎渡都吓了一跳,“什么?”
李司净说:“给我算命。”
迎渡视线诧异。
李司净从来不信命,现在却叫他算命。
他迟疑片刻,才谨慎问道:“先说,我不算生死、不问富贵。你想算什么……”
“我丢了一样东西。”
一个混账东西。
“我问过很多人,都说没见过。”
也没有人记得。
“我还能找到他吗?”
即使他绝对不会放弃去找。
迎渡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寻物算得挺准的,就算我姐那么嫌弃我,丢东西了都总找我来算,说我特好用。”
在迎渡眼里,李司净的命格面相,本就坎坷崎岖,能够顺利活下来全是奇迹。
他怀着轻松心情,掐了手指,去算李司净的失物。
偏偏得出的结果,和迎渡算过的失物都不一样。
深深的空白,掐指连落两个空亡——
不明、失踪、求不得。
内心不安,迷失方向。
迎渡脸色未变,甚至眉梢变得惊喜,满怀笑意。
“能找到。”
他并不是第一次说谎,却是第一次说得真情实意。
“小吉,北方近水,速喜,失而复得。这东西附着了你未来的美好前程,能破除你的迷茫恐惧。你会找到的,当你成功看清自己真实心意的时候,它自然会出现。”
李司净笑了笑,“多谢了。”
李司净是不信命的。
他如果信命,早就应该死在了敬神山里,变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
可是迎渡帮他算的命,他很喜欢。
不过是一句“能找到”,他来来去去反刍那句判词,“北方近水,失而复得”,越发的信命。
李司净陷入长久的失眠。
他好几天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像一直没有睡着,看着太阳升起落下,又倚靠窗边去看月亮。
不知道要熬多久,才会疲惫的睡着。
终于,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朦朦胧胧听着低声吟诵,如敬神山的祭文,疲倦的睁开眼睛。
他以掌撑地,跪于无数长袍束发的人之中,仿佛他加入了敬神山的祭祀大典,等候着良辰吉时的启程。
忽然,吟诵声变得高亢,低沉的附和停了下来,只剩德高望重的司仪扬声喊叫。
那些念诵的祭文带着方言难懂的口音,听不明白。
唯有鸟群振翅扑扇而过,在他抬起头的时候,见到了一道背影。
那人站在司仪一旁,灰袍广袖,长发束起。
熟悉的背影似乎在平静的等待祭祀队伍走入山中,刀刃砍下头颅,成为祭祀的祭品。
“周社!”
李司净不管这是什么梦,一跃而起,穿过跪了满地的人群,要去救安静等死的祭品。
他还没能上前,就被身旁的人狠狠抓住。
“周社!”
那些人摁住了他,将他砸在粗糙坚硬的土地。皲裂出锐利棱角的泥石,刮破了他奋力挣扎的额角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