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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回响 言朝暮 37523 字 11天前

曾经烧得灰黑的土地庙,在沈道长的布置下,红绸、幡符应接不暇,也不知道摆的什么阵法,可见之处都是香烛纸钱,烟熏缭绕。

林荫一摔进去,铜盆哐当,幡符招摇。

映入镜头诡秘莫测的红绸,无风飘荡,更是增添了几分危机迫近的压力。

土地庙狭窄,两个人的打斗再藏个工作人员看准时机推倒道具神像。

“砰——哗啦——”

闷声巨响,轰然回荡。

“咔。”

李司净终于松了一口气,摘了耳机喊道,“阿深,你过来。”

李司净喊了独孤深,谁知一旁的迎渡不请自来。

这两人好像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形影不离了。

可是看气氛,既不像交情不错的兄弟,又不像无话不谈的朋友。

迎渡这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仿佛是在监视独孤深似的。

李司净皱了眉,觉得自己的灾难思维过于严重。

他抛去脑海里的念头,凝重的问道:“你最近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心情还好吗?”

“出什么事了?”独孤深竟反问他。

李司净被问得哑然,他总不能说自己做了一个周社要杀了独孤深的梦,希望独孤深小心提防。

“最近不是沈道长来了么。”

他想了想,找了个合适的理由,“他说山里阴气重,剧组虽然人多,但也要小心一些。你又是男主演,我肯定担心你。”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站在一旁的迎渡,愤愤不平的呛声,“沈名把土地庙都布置好了,什么山鬼地邪都得退避三舍,还能把他抓了?”

这话听得李司净警觉。

“沈道长到底布的什么阵?抓什么鬼?”

迎渡难得遇上李司净这态度,眉梢一挑,也觉得奇怪。

“你平时把这些法阵玄学,都当成封建迷信,一概不闻不问的,怎么这时候关心起来了?”

李司净冷着一张脸,说:“怕你们在我剧组抓鬼,影响到电影拍摄,所以我有权知道。”

他绝不会说,他担心沈道长抓的是周社这只孤魂野鬼。

“真的?我不信。”

好歹迎渡跟李司净聊过许多次,清楚这人的脾气,“你哪一次问话,不是带着目的……”

“是保平安、定神魂的阵。”

独孤深突然打断了迎渡的胡搅蛮缠,眼神郑重的解释。

“如果剧组遇到了什么事,这阵法可以挡灾,如果有孤魂野鬼走入山中迷了路,这阵法也能帮他指明方向。”

末了,他补充道:“沈道长说的。”

李司净闻言,竟真的松了一口气。

沈道长堂堂清泉观道士,总不会编些话来骗学生。

他伸手拍了拍独孤深肩膀,不忘笑着叮嘱道:

“既然是保平安、定神魂的阵法,那我就放心了。这段时间你不要单独行动,《箱子》拍到了紧要关头,一点儿问题都不敢出。贤良镇快到正月了,又来了许多外地人,人多眼杂的,怕不安全。你去哪儿,都叫迎渡跟着,他保镖多。”

迎渡确实保镖多,主要是粉丝太多。

这几天开车回酒店,不到百米长的街道,竟然聚集了无数粉丝,守着要见迎渡。

看那架势,他们拍完撤退之前,粉丝们是绝不会离开的了。

贤良镇有了热度,祭祀大典有了游客,算得上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就是苦了迎渡的经纪人,又请来人数众多的保镖,随时关注着粉丝的动向,免得这些充满爱意的孩子闹出什么大事,再玩一次失踪。

迎渡全责。

万幸迎渡是个好人,得了李司净的安排,也不反驳。

仿佛照看独孤深成了他的职责,没有半点儿不耐。

李司净安了心。

既然是定神魂的好阵,周社就算是在山里走丢了,也能循着法阵,找到回来的路。

剧组休息间隙,李司净仍在给周社打电话。

拨出去的号码,落入一片等候音,迟迟没有等到接通。

直到场上亮起大灯,照得土地庙堪比晴日,无数红色、绿色、蓝色的滤光片,投射出了漂亮的光影。

在土地庙的夜晚,各式各样照亮前路的火把,祈愿消灾辟邪的花灯,带着贤良镇苦心研究多年的成果,灯火绚烂,映入镜头。

重头戏终于要拍了。

《箱子》的三人组,在这样灯火通明、人群攒动的祭祀里,解决了追捕者,将要逃出山林。

结局他们拍好了。

而这即将结局的黎明时刻,容不得半点儿疏忽。

“通知演员就位、机组准备,开了。”

一声通知,祭祀队伍再度恢复了喧闹。

即便是深夜的山里,也能见到祭祀的熊熊火焰。

他们的拍摄,多得是游客、行人,趁夜远远观望,仿佛在提前感受敬神山祭祀的隆重肃穆。

这般热闹的景象,三年一遇,更有剧组为了场面的盛大,多招了数倍的群演,让夜晚的祭祀轰轰烈烈,浩浩荡荡。

喧闹的场景,正是《箱子》想要的高潮。

小玉开道,李襄护航,林荫藏在队伍里,随时等着抢夺祭品,逃之夭夭。

然而,始终面目亲切的司仪,在最后时刻扼住了林荫的脖子,让单纯信任他的大学生,遭到当头棒喝。

司仪的面具在挣扎中落下,露出了幕后主使的容貌。

他笑得狰狞,只道:“多谢你把箱子送到了我手上。”

火焰照亮的字迹写在祭祀幡符之上,林荫的视野里全是传承千年的惶惶祭文,回荡耳畔。

正如李司净的梦,正如现实与幻觉交错的残忍血腥。

所有的阴谋与屠杀,在这一刻揭开了面纱。

只等着箱子丢入祭祀的大火,烧尽证据,就会无事发生,风平浪静。

而林荫抱紧了箱子,哪怕距离火堆不过几尺,也要拼尽全力驳斥冷漠喋血的愚昧。

“你、做、梦。”

他会活下去,带着箱子里所有的名字,走出大山,走过深夜,走到黎明之下,打开属于逝者的箱子。

将真相与正义大白于天下。

“咔!”

李司净一声结束,惹得剧组沸腾欢呼。

持续了快半年的拍摄,总算在重头戏画上了圆满的休止符。

剩下的补拍、近景,都是轻松的工序,再也不用大张旗鼓提心吊胆的干活了。

李司净忍着头痛,去看监视器里的每一幕。

摒除了黑影的干扰,清透的绿、艳冶的红、飒爽的金、深沉的蓝,在人群攒动的吵闹祭祀里,变得格外灵动。

他在脑海里设想了数百次的景象,终于化为现实。

忍不住激动的去想:

是这个,没有错。

当初令他恐惧得不敢再想的噩梦,成为了电影里重重叠叠的光阴,记录了林荫的灵魂闪光时刻。

可是,周社不在。

李司净的兴奋,无处诉说。

如冷水浇灭的火堆,只剩散发着阴冷腐朽的灰烬,与死寂般的怅惘。

他想说他们初见的梦,他想说恐惧促使自己设计出了如此完美的场景。

这样完美的景象,给了他面对周社,袒露内心的勇气。

偏偏勇气升起的时候,没有周社的身影。

周社哪儿去了?

李司净按捺着心中焦躁,将拍摄的片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再度犯了强迫症一般,叫了剧组演员再来,补上了一些缺憾。

夜色从深夜转向凌晨,月亮渐渐下坡,即将迎来又一个天亮。

李司净终于拍无可拍,确认无误的说道:“这段没问题了,大家先休息。休息好了,我们再看看成片,没问题就能杀青了。”

提及杀青,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能够兴师动众,借了贤良镇祭祀队伍作为群演来拍戏,谁都怕出了大问题,没日没夜的熬。

现在好了,拍过了,结束了。

有着电影到了大结局的松弛,哪怕后续要补,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大家熬了一整夜,顿时有了精神,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好好睡觉。

李司净站在原地,忽然有着一瞬间的失神。

这样欢欣鼓舞的时刻,他应该跟最爱的人亲密分享他的一切。

可是,周社到底在哪儿?

“司净。”

一声模模糊糊的呼唤,让李司净精神一振,看向身后的土地庙。

寒风吹得簌簌,他实在没法分辨,到底是有人在庙里喊他,还是他又产生了幻觉。

李司净下意识拿起手机,拨出了周社的号码。

漫长的等待音,“嘟……嘟……”的平缓响起。

他眼里的土地庙,仍是挂着红绸、幡符。

耳畔听着等待音,脑海浮现的却是孤魂野鬼迷了路。

如果周社迷路,会喊他吗?

如果周社喊他,他是不是能够回应?

“您好,您拨打的——”

提示语被他无情掐断。

李司净忽然头痛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寒风吹了整夜,还是自己挥之不去的病症复发。

可他眼前披红挂幡的土地庙,成了一座孤魂野鬼的囚笼。

就算里面关着几千年嗜血肃杀的恶鬼,他也要放周社出来。

万年小跑过来,“李哥,道具组的问,要不要把灯片的钢管先拆了。他们看了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

李司净头也没回:“你让他们拆。”

快步走入了土地庙里。

土地庙仍是狭窄逼仄。

砸碎的道具神像碎片,还没清理,乱成一片。

我只是看一看……

李司净想。

如果周社被指引到了这里,他一定会喊我……

念头一出,李司净还没停下步子,立刻见到庙宇角落蛰伏的黑沉淤泥,轰然涌上,牢牢抓住了他的脚!

那种存在于记忆里的窒息、恐慌,令他摔倒在地。

可他的后背没有感受到砸向地面的坚硬,而是失重般的坠落,像是落入了无尽深渊,在黑暗里跌跌撞撞。

“啊!”

李司净终于撞在硬实的墙,头晕眼花的找回了知觉。

周围光线昏暗,已经不像是反反复复拍摄过的土地庙,逼仄狭窄,散发着泥土与焰火烧灼的气息。

又似乎带着外公常年萦绕的烟火气。

李司净想要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明。

却没想到,他先摸到了刀。

周社给他的刀,依然轻而易举的被他握在掌心。

似乎察觉了他在这样的危险之地,比起手机,更需要一把利刃防身。

这不是梦。

周社说过,只要这把刀在他手里,他就能分得清梦境和现实。

可他的现实一片漆黑。

汩汩流淌的黑泥,不再拥有萤绿的色泽,仿佛蔓延而上的泥沼,要将他吞噬殆尽。

它们缠上李司净的手臂,钳制李司净的脚踝。

粘腻作呕的触感,迫使李司净骤然挥出利刃,斩除靠近的黑泥。

霎时,那些黑泥退了。

似乎畏惧着李司净手上的刀。

他像是走入了陈莱森别墅下面的未知空间,再度面对了一无所知的黑暗。

而周围却多了无数幻觉里的黑影,随时都想吞没他。

李司净谨慎的站了起来。

脚踝手腕,残留着烧灼的痛苦,唯独周社的短刀使他大脑清醒。

他扶住墙壁站稳,想寻找一条通路,手指却摸到了坑坑洼洼的刻痕。

那些刻痕边缘整齐,有棱有角。

李司净立刻意识到了,那是刻在墙上,一行一行的字。

因为在他的梦里,在他溢满恐惧的挣扎中,这些字一个一个的出现,带着光亮,差点因为他对周社深入的恐惧,彻底忽略。

如今,他对周社没有了恐惧,他的思绪格外清晰。

于是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亮起了灯光。

字迹在光里显现,正如电影的布景一般,熟悉得叫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毕竟,他在设计电影场景的时候,跟美术讨论过无数次的字体。

它们一定要是甲骨文或者金文,才能彻彻底底的还原他的梦。

眼前的字,正是他梦里见过的模样。

可是这样的字里,为什么会清楚的刻写着“周社”?

“司净。”

光影昏暗,有人死死抓住他的手,用李司净久违的语气,说着他曾听过的话。

“你外公难道没有告诉你,不该一个人到这儿来吗?”

第57章 第 57 章 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大家已经收工准备下山, 场务到处找李司净的身影,惹得现场气氛逐渐焦躁。

“不要急、不要急。”

万年清楚李司净偶尔会去山路看看, 有时候又会找演员闲聊。

“我在打电话了,等一下。”

手机拨了出去,富有节奏的等候音响了许久,依旧没有等到接通。

虽然土地庙场地算大,人来人往,但李司净那么独特的身影,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注意到。

“刚才我好像看到李导进土地庙了……”

“可是庙里没人啊,我刚去清了道具。”

土地庙不过二十来平,逼仄狭窄,任谁走进去都能一眼看清。

当万年没在庙里看到他身影的时候, 还以为他去别的地方看场子了。

这时候李司净不见了, 全都在等着, 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

李铭书一直关注着李司净, 除了拍戏、对戏,没晃过眼。

可他没有见到李司净走入土地庙。

“李哥人不见了。之前我看李哥去了庙里, 还问了他钢管要不要拆——”

万年还没讲清楚什么钢管不钢管,李铭书已经快步向土地庙走去。

“出事了?”

迎渡寸步不离, 赶紧跟上。

两人进了土地庙,里面依然是布过阵、砸过像的拍摄状态, 一地碎片, 根本没有人躲藏的余地。

迎渡看了看, 说:“你不是说这地方没问题,我姐开了道,就不会出事吗……”

他的质问话音未落,一阵狂风裹挟着寒意, 涌入土地庙。

那种压迫人喉管的窒息,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李铭书伸手一推,迎渡让开了位置,背贴墙的靠着,呼吸才算顺畅一些,仿佛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这阵风很怪,像是带有实质的神魂,挤占了土地庙不大的空间。

迎渡还没说话,就听李铭书叹息:“司净找他去了,你拦不住很正常。”

这话不像跟迎渡说的,可迎渡什么也看不见。

“他找什么人?”

迎渡气死李铭书说话不讲清楚的习惯。

“你又在跟谁说话?”

“走。”李铭书一抓,将他往土地庙敞开的地板下钻。

黑黢黢的地下,挖出了窄窄的土坑,根本不可能容得旁人躲藏。

李铭书带着沈道长在这儿布阵燃香,迎渡只负责守祠堂,《箱子》也没安排他拍土地庙的戏,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供台背后挖出了这么大一块暗室。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在清泉观扫过沉积多年废坑烂屋的纯正道士。

这时候都忍不住捂住口鼻,嫌恶土地庙的地下暗室浊气太重,香烛纸钱的烟火气,都没法盖过。

李铭书却像闻不到这溢满室内的污浊之气,弯腰去挖地底的泥泞。

“你到底在做什么?”迎渡看不明白。

李铭书也不并回答。

迎渡见他挖得焦急,只能蹲过去,捡了一片烂瓦,跟他一起挖了起来。

在手上烂瓦触及泥地里硬物的片刻,迎渡听到了头顶传来尖细的嘲笑。

“……他就是个傻子,非要去找那个东西。”

“谁?!”

迎渡警觉去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唯有土地庙暗室坑坑洼洼的泥地,贴满黄符、香烛氤氲,更是沿着边角,钉死了一层一层的红线,连接阴阳,贯通生死。

再回头,李铭书已经取出了泥地里的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卷发黄发黑的竹简。

这样的竹简,迎渡只在博物馆里见过,哪怕故事背景放在战国、秦朝的古代电影,也极少见到如此破烂的书简。

李铭书推开竹简,上面的痕迹斑驳,辨不清哪些是污渍,哪些是字迹。

反正迎渡一个字都看不懂。

“他们神魂一体,无论是不是他的本意,都离不开的。”

李铭书也不知道在跟谁说,伸手拔出一旁红烛,稍稍一倾,滴了滚烫的红蜡,一点一点仿佛圈字似的,染红竹简。

暗室的声音清晰了些,更加尖锐,是一道傲慢的女音。

“当初你就不该去求那个东西,更不该给他取了这个名字,领出山来!”

李铭书只是温和劝慰:“都二十四年了,你怎么还在说这样的话。他是我们的外孙,更是灿芝和周卫的孩子,无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都是我们的家人啊。”

“哼。”

这声轻哼果断短暂,迎渡骤然顿悟。

他们一路祭祀扬起的风,听到的笑,感受到的异状,都是这个和李铭书对话的女鬼!

是李铭书口口声声的妻子,是李司净的外婆。

这样的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温和、慈祥的长辈,不过是挂了一个家人名号的怪物。

迎渡掐起指诀,要散尽一室污浊。

“李铭书,你怎么能把这种山鬼当老婆!”

李铭书神色一变,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他的无礼,已经来不及了。

无形的风,肆掠猛烈,迎渡摔了个透彻,撞在墙边难以动弹。

李铭书只能在一旁劝:“他只是个孩子,无心之言罢了,何必跟他计较。”

迎渡觉得呼吸困难,根本没办法和这样的精怪抗衡。

那不见形状的山鬼,还不忘厉声呵斥:

“之前的道士就管不住自己一张嘴,这个道士更是目中无人,毫无礼数,杀了算了!”

李铭书立刻抓过边角红线,缠绕自己的手腕,又狠狠绑住了迎渡的手指,沿着指缝牢牢捆住了迎渡手腕。

刹那间,扼住迎渡脖颈的力道松了劲。

女音发出愤怒刺耳的质问:

“李铭书,你就没有一刻想活的吗?”

“那是我的外孙,也是你的外孙……”

李铭书手上动作不断,线缠竹简尾部,又撕下墙上黄符纸,咬破了手指,滴血为墨,落了字。

“我更希望他能活。”

迎渡霎时觉得气息窜涌,全顺着绑紧的红线冲撞他的神经血脉。

“你要干什么!”

李铭书的笑容近在咫尺,那张属于独孤深的脸庞,露出了平和温柔的笑意。

苍老的魂魄与年轻的轮廓,隐隐重叠在迎渡眼前,眉眼弯弯的问他:

“林迎,你有没有无法忘记的梦魇?”

迎渡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想起了自己的噩梦。

李铭书笑得了然,叮嘱道:

“在梦里,记得别害怕。”

什么——

迎渡真的是遇到疯子了。

说不定这算他们李家的家族遗传,一个比一个不计后果的癫。

李司净有个气质血腥沾了人命的小叔。

李铭书有个人形都没有,也要动手杀人的老婆。

也不知道怎么组成的家庭,怎么养的女儿,怎么被他倒霉的撞上,还要秉承爷爷的嘱托和清泉观惩恶扬善的己任,倒霉的沦落至此!

迎渡心里痛骂不断,最终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回过神,就发现自己站在一道熟悉的门前,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本能抗拒着打开门。

他皱着眉,十分清楚打开这扇门的方法。

无非是拿出口袋里的钥匙,插入锁孔,“咔嚓”一下转动,响声轻得习以为常。

毕竟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许多年,像呼吸一般容易。

可是现在,他不想打开。

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在噩梦里推开这扇门,意味着什么。

忽然,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正如他的噩梦一次又一次重复,无法逃脱这扇门关起来的梦魇。

“林迎,傻站在门口做什么?”

妈妈一如曾经无数次的噩梦般,兴高采烈的抓住他,拖他进去。

下一秒,尖声细气的冲着屋里坐了满满三四桌的亲戚喊道:

“林迎回来了!”

这么一声回来了,仿佛是发起冲锋的号角。

所有陌生的、不认识的、根本没见过几次的亲戚都七嘴八舌的招呼他。

“林迎,终于回来了,怎么一声不吭的?还记不记得我?”

“你小子长大了啊,脾气硬了,不会叫人了吗?”

“听说你去了清泉观做道士?你爷爷要求的?这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进了道观还怎么娶老婆生孩子,也不给老林家留点香火,不想抱重孙啦?”

迎渡站在熟悉的梦魇,面对所有追问他“记不记得?”“我叫什么?”“之前我们见过的,都忘了吗?”表情麻木至极。

这就是他的噩梦。

从小到大,轮番上演,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永远没法逃脱。

上演的猜题谜语,一道一道的拷问他。

答不上来就要遭受所有人的谴责。

说他六亲不认。

说他目无尊长。

说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些从小看着他长大、关心他、爱护他的亲戚。

迎渡从未跟任何人讲述的梦魇,清晰浮现在眼前,手脚冰冷,满身抗拒。

而他的妈妈,永远只会催促:“怎么不叫人?忘记了吗?快叫人啊。”

人?

什么人?

都是一群又一群没有姓名提示牌的鬼魅,他毫无印象。

却逼着他重温小时候恐惧逢年过节、面对亲戚的噩梦。

迎渡克制不住情绪起伏,在梦里恨不得杀人。

杀了李铭书!

杀了李司净!

李家人都是什么混蛋玩意儿,让他好端端的做这种噩梦!

他焦急的视线,试图在看不清的面庞,找到李铭书或者李司净,随便哪一个罪魁祸首都行,他一定要叫他们赶紧结束这场噩梦。

然而,他在亲戚们七嘴八舌的埋怨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孩子。

那个孩子穿着长袖衬衫,套了一件米色针织背心,乖巧的坐在角落里,安静的看书。

他大概十三四岁,比噩梦里的迎渡小了许多。

短发柔顺垂落,微微遮掩眉眼,瘦弱的身影,在吵闹的鬼魅之间,如同唯一存在的活人。

迎渡的亲戚里,没有这样的孩子。

他家同辈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是一群山里的野猴子,争抢打闹,尖叫狰狞,每次过年都恨不得把他们全都叉出去!

偏偏这陌生的孩子静得离谱,在亲戚们尖声厉气的责问里,缓缓翻过纸页,专注阅读着手里的书。

“阿深?”

这是迎渡在噩梦里,能够确定喊出的名字。

看书的孩子循声抬起头,容貌俊秀乖巧,却没有回答他。

周围尖声细气叫嚣着的鬼魅,霎时发出哈哈大笑,揶揄道:

“他不认得我们,但是认得阿深呢。”

真的是阿深!

迎渡心跳如雷,赶紧推开挡道的亲戚,走了过去。

年幼的独孤深并不看他,执着的去看书。

迎渡知道这是梦,梦里的一切都不能以常识推断,只能顺着去问:

“你在看什么书?”

独孤深合上翻看的书,书没有封面,也没有字迹,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命书。”他说得平静,声音带着十三四岁男孩子的沙哑。

“我在看一个人的命。”

迎渡心脏收紧,那种手脚冰凉的惶恐再度涌上心头。

他记得李铭书说过,独孤深没有家人了,七岁起一个接一个的目睹亲人逝世,最终孤零零的只剩自己。

没有比这更苦的命了。

独孤深在梦里,竟然还要仔细读一遍自己的苦命吗?

迎渡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焦急万分。

“阿深!你不能留在这里。你醒过来,你得走,你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我不走。”

独孤深抗拒的打掉他的手,戒备仇敌一般退了半身。

“这里是我的家,我要和爸妈、舅舅们一起过年。”

“这算什么家!”

迎渡自小在这样的家里长大,爸妈絮絮叨叨指责他、埋怨他,没一句好话。

亲戚更是自私自利,拐弯抹角的打着关心的名义,摆出老资格的谱,倚老卖老,想着法子打压他一个孩子,从他身上找到优越感。

迎渡锁紧了眉,不管独孤深的抗拒,也要抓住他的手臂。

“阿深,你跟我走……”

独孤深抗拒的躲开,声音带着怒火,“你不记得他们,可是我记得!”

“小舅在团里做导演,他安排的舞台调度从来不会出错,哪怕发生了意外,他也能镇定的解决。我一直很崇拜他。”

“舅妈是团里的编剧,不仅能把传统的本子改好,自己写出来的故事,我也特别喜欢。”

“大爸一手改良了团里乐队的曲子,大妈更能根据这些曲,找到合适的音乐和乐师,每场演出都没出过问题。”

还有二爸、二妈,宋叔、周姨,独孤深一个一个数出来,愤怒稚嫩的小脸尽是崇拜和崇敬。

独孤深说:“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如果你一个都不认识,说明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而迎渡脸色苍白。

他清楚独孤深数出来的不是在场的鬼魅,而是独孤深自己的家人。

忽然意识到,他所憎恶痛恨的亲戚,吵闹不休的身影,在独孤深的眼里,都是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又怎么赢得了故人故梦?

“阿深!”

但是迎渡怎么可能走,他抓住独孤深的手,掌心的手臂瘦弱得几乎能捏碎。

“就算我不认识他们,我也可以做你的家人。他们都是死的,是假的,是梦!可我是活的,是真的,是人!”

独孤深神色诧异,挣脱的力道几乎僵住。

忽然,厨房传来了一声招呼:

“来——刚出锅的鱼。”

独孤深迟疑的神色,似乎被这一声唤醒,伸手推他,“我不要。”

迎渡不是他的家人,全是虚情假意的安慰和另有所图的同情。

他不要。

但迎渡不肯放手。

他比独孤深年长许多,抓住这么一个瘦弱文静的小崽子,轻而易举。

不管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先强行把独孤深带离噩梦再说。

迎渡从小手劲就大,强硬的抓着十三岁的独孤深往门外去。

“放开我!你松手!”

独孤深还要分心去抱着那本命书,根本无力反抗。

周围的亲戚顿时变得张狂疯癫。

“你放开他,不许欺负弟弟!”

“林迎你是哥哥,哥哥得让着弟弟,松手,快松手!”

“你再不松手,我就叫你爸来收拾你——”

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阻拦的手臂也僵在原地。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看向了门外。

又有人来了。

来人穿着一身灰色长风衣,里面白色衬衫染着血迹,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湿透了外套。

一双眼睛冷漠如冰,看得迎渡浑身发寒。

那是李司净的小叔,周社。

迎渡见过他无数次,无论在片场还是在李家村,无论这人是假装温柔的微笑,还是秉承肃杀的冷漠。

他每一次都像现在似的,本能察觉到危险。

那双眼睛不是善茬!

手上短刀滴落着鲜血!

迎渡想将独孤深护在身后,谁知独孤深趁他分神,挣脱了他的钳制。

“阿深!”

独孤深没有跑,他只是挡在迎渡面前,隔绝了迎渡与周社。

“你走吧。”

独孤深甚至劝说迎渡,似乎在给迎渡逃命的机会。

“你走了,他就不会杀你。”

迎渡心下一沉。

他早该知道李司净的小叔,不是什么好人!

但李司净偏不说!

“你不走我也不走。”

迎渡嘴硬脾气硬,怎么也是在清泉观长大,就算赤手空拳也能亮上几手。

他掐了五雷指,要引雷入梦,荡涤这般邪祟,再把他的整个梦魇烧焦炸碎,让这群妖魔鬼怪再扰他心神。

然而,迎渡指诀刚起,尚未引雷。

“铮!”

利刃破风簌响,扎入他胸口,径自穿透了心脏。

在梦里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

迎渡纵然有千万句骂人的话,想怒斥李司净,问候李铭书,再把面前不是人的周社拆个痛快,最终思绪翻腾,只顾得上抓紧了独孤深的手臂。

“阿深,我真的可以做你的家人,我可以给你一个家,所以……”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身躯碎得干干净净。

连一场梦烧透的余烬都没剩下。

独孤深沉默的低头,盯着空空荡荡的地板,只觉得困惑。

他又不是街边的小猫小狗,给一碗饭吃,给一个窝住就算是有家。

这样傲慢自负的家伙,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做出一个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的承诺?

根本不值的相信。

“你实现你的愿望了吗?”

身后传来冷漠的询问。

独孤深转过身,见到浑身染血的冷漠男人,居高临下的看他。

他认得的。

这是李司净的小叔。

是李司净的家人。

那么他的家人……他的家……

“小深儿,傻站着干什么?你爸难得下厨做的脆皮鱼,快来吃!”

“真羡慕你啊,以后考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找什么工作,你爸全给你安排好了。哪儿像我呀。”

“大过年的,不许抱怨这些。当初不还是你叫着要自由!要独立!跑去读个汉语言文学,考工作又考不上,找工作又叫你去干直播,高不成低不就的。”

“你给姨说说,想不想来话剧团当编剧?开了春啊,我正想带个徒弟,免得退休了没人接班,你要想来,我就找人把这事儿定了。”

热热闹闹,坐在一桌,都在谈工作谈未来谈开春。

哦,这里就是他的家啊。

“嗯,实现了。”

独孤深笑容灿烂,头也不回的转身,再不去看别人的小叔。

他有自己的亲人。

独孤深抱着那本书,坐了过去,面对一桌丰盛的团圆宴,耳畔听着唠唠叨叨的闲聊,心里都是暖的。

然而,这般温暖的春节,敞开的大门,刮进来一阵寒风。

“谁啊,怎么走了不关门?”

“小深儿,关一下门!怪冷的。”

桌上的亲戚一人一句抱怨,指使独孤深去关门。

独孤深乖巧听话,下了桌走到大门旁。

刚才冷漠肃杀的周社已经不见了,却站着一位老人。

他头发花白,穿着陈旧的蓝布外套,皮肤褶皱如树皮般枯槁,脸上皱纹尽是岁月折磨过的痕迹,一双眼睛藏在厚重的镜片背后,也挡不住慈祥的目光。

“外公!”

独孤深惊喜的呼唤他,要去请他进来。

“怎么这么晚才来。春节了,我们一起过年。”

李铭书握住了独孤深伸出来的手。

十三四岁的孩子,比他去世时八岁的李司净更年长一些,应当长得高高的,长得壮壮的,偏偏瘦弱得一塌糊涂,他苍老的手掌握着,也像握住易碎婴孩的小手般,令他怜惜。

李铭书终于走入了这场噩梦。

他平静的站在外面,远远看着迎渡徒劳的努力。

在属于孩子的梦魇里,数不清的亲戚,一句一句踏过孩童微不足道的尊严,只为了驯服一只幼兽,让孩子学会恐惧,学会服从。

这样的梦,迎渡没法反抗。

但李铭书可以。

独孤深领他进来,兴高采烈的翻开了手上的书,仿佛是当年依恋外公,要外公给他讲故事的小外孙。

“外公,我看到这里了,你在学堂读书的时候,老师就夸你聪明,特别喜欢你。我在想,外公你小的时候,是不是读书一点儿也不费劲,什么数学公式、语文课本,看一遍就能记下来!”

李铭书笑着看他,并没有回答他雀跃的询问。

而是伸出手,合上了那本书。

苍老的手指抹过书名,在迎渡什么都没看见的地方,重新出现了“李铭书”三个字。

“阿深,谢谢你这么喜欢看我的故事,但现在,你该把我的命还给我了。”

他笑着拿过独孤深宝贝般捧在手里的书。

无论这孩子怎么争夺,也抢不过属于他的命。

命书回到了他的手里,独孤深依然要面对属于自己的命运。

李铭书伸手,轻轻抚摸独孤深的头发,像是曾经无数次安抚李司净般,温柔说道:

“这座山能够实现很多人的愿望,也让很多人像你一样,停留在永不会醒来的梦里。”

“可这不是你的家,也不是你的梦。”

“你该回去了。”

“这是我的家!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舅舅……”

独孤深的挣扎着转身,去数那些他熟悉的亲人,却只见到了空空荡荡的房间,一望无际的孤独。

他的家人没有了,他没有家了。

彻骨寒冷使他不知所措,唯独李铭书将他抱在怀里,哄劝孩子般出声。

“别怕别怕,外公在呢。”

“外公……”

独孤深哭得不能自已,“我没什么用,我也没有价值,为什么不能让我留在这儿。”

李铭书擦去他的泪水,慈祥的为他解释,就像为年幼的李司净解释。

“因为价值这东西,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只有旁人往你身上贴标签,做归类,对你有所图谋的时候,才会谈论到你的价值。”

“这样的衡量标准,根本没有把你当人,而是当成了商品,换作了货物。”

“阿深。”李铭书笑着抚摸他的脸颊,为他驱散泪水残留的寒冷。

“不要把自己放在那么卑微的位置,供人评价。”

“你就是你,你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追求和自己的梦,你该为自己而活。”

“可是外公,你比我更适合活着。”

独孤深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去流,他仿佛三岁小孩,耍着无赖的扑在外公肩膀。

“我不走。”

李铭书哈哈大笑,抬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瘦弱的背脊。

“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追求,就像我们永远不知道你的梦一样,你也不知道我的梦。”

“阿深,我给你看看我的梦。”

独孤深悲伤寂寞的脑海,出现了一道声音。

“你真好笑!”

尖锐的讽刺,带着令人不适腔调,又渐渐贯穿了他的视野,让他见到了外公。

那是年轻时候的李铭书,仰着头站在一片幽绿的竹林,身旁飞舞着萤火般的光点,戴着眼镜笑得温柔。

“我这么好笑,那你觉得开心吗?既然开心,就常常来看看我,也不必总是躲着。”

“谁躲着!”

那声音娇纵蛮横,绝不是好相与的善茬。

“我不过是怕你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东西,吓死了,脏了我的地!”

“吓死了好啊,死在你这儿更是好……”

他看到年轻的外公,笑容更加灿烂,发自内心的感慨道。

“跟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比活在这世上更轻松。”

独孤深的眼泪干涸了,他见不到那些幻觉,听不见那些声音。

等他回过神,感受到外公粗糙的指尖,帮他擦去眼角泪痕。

他不明白自己看到的黑影,听到尖锐的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李铭书却说:

“那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眼里唯一看不清的存在。”

“这就是我的梦。”

“阿深,请不要剥夺我的梦,回去吧。”

李铭书扶起他,仔仔细细的将他牵在手里站好。

“去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一直做下去。不要问价值,不要问意义,也不要去期待什么回报。”

“只要这件事让你开心、让你快乐、让你期待第二天一早的阳光,让你愿意忍受所有的苦难折磨,为它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可是我的家人……我的家……”

独孤深固执的念叨,“我回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人会爱他。

“阿深,你有的。”

李铭书的眼睛在厚重玻璃镜片后面,能够看透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我见过你的父亲和母亲。你有着和父亲无比相似的长相,又带着你母亲的温柔脾气和一番耐心。他们在见到你的时候,为了给你取一个满意的名字,翻遍了字典,问遍了先生。”

“然后有一天,你的父亲听到一首歌。那首歌唱着‘我深深的爱你’,于是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李铭书慈祥的笑容,总能让独孤深相信他每一句谎言。

他说:“阿深,你是被人深深的爱着,才会有这样的名字。”

“他们教你唱的歌是真的,教你背的词是真的,期待你能够与他们一起站在感受到快乐的舞台上,也是真的。”

李铭书牵住他的手,将他领到了门前。

前方是无边黑暗,独孤深恐惧得不敢迈步,抗拒《箱子》的结局一般,抗拒走出温暖而虚假的家。

却在李铭书的笑容里,被狠狠推了出去!

“外公!”

独孤深的呼唤,淹没在漆黑的梦境。

仍有李铭书温柔的声音传来,给予这趟无法回头的旅程,坚定前行的力量。

他说:“阿深,你有这些真实的回忆,你一定能够活下去。”

“去感受更多的幸福和快乐,哪怕某一天,终于要和他们团聚,你也能笑着奔向他们,告诉他们——”

“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第58章 第 58 章 命书

独孤深做了一个漫长而美好的梦。

然后他醒了。

即使躺在腥臭狭窄的泥地里, 他也执着的盯着坑坑洼洼贴满了黄符纸的边角,回忆着外公的话。

难以回神。

他是被爱着的孩子, 带着父母深深的爱。

可是……

他根本配不上这样的爱,更配不上外公给予的期待。

“李铭书我*你大爷——”

身旁传来一声谩骂,紧接着一声困惑,“阿深?”

平时不着腔调的迎渡,翻身起来,一抬手就牵动着独孤深。

不知怎么的,他们两个的手指、手腕死死的被红线绑在一起,连迎渡扶起独孤深,确认他的安全都显得费劲。

然而,迎渡仍是固执的抱住他。

停不了絮絮叨叨。

“阿深?真的是阿深?你回来了?太可怕了, 你怎么会愿意留在那种地方, 太可怕了!”

这样的人, 拥有他最羡慕的温馨亲情, 却又恐惧得视若洪水猛兽。

他从七岁起,家里一年接一年的病故、已故, 再也没有过好一个年。

现在,他好不容易能过个年了,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破坏他的美梦。

“外公……”

独孤深止不住抽噎, 委屈得脆弱, 重复着呼喊。

“外公!”

李铭书站在黑暗中, 能够听到山里的哭声。

但他相信独孤深,也相信老林的孙子。

人活着总是苦的,可是走下去,总有值得等待的好事发生, 完成一场不负光阴的旅程。

而他已经下车了。

要去做他能做的事情。

黑暗里流淌的泥泞,点亮了绿色的幽影,只要这些生机盎然的蓬勃绿色,愿意为他指明一条道路,就能见到他的外孙。

“带我去见见司净吧。”

李铭书的语气依然温柔,永远不会对任性的山鬼发脾气,只会笑着哄劝。

“哪一个司净都好。”-

李司净觉得自己脖子快断了。

他被人拖拽在粗砺冰凉的地面,毫无反抗的能力,仿佛四肢都会在这场酷刑里碎裂,痛到了极致就麻木得没了痛感。

他竟然没由来的想起外公的日记。

那些濒临死亡,清楚体会到身体变冷,血液流到凝固的感觉,真实的出现在他身上。

如果他还剩几分力气,还能握住周社的刀,他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一场属于外公的噩梦。

但是,这应当是他的噩梦。

拖拽终于停了下来,李司净仿佛是一头献祭的牲畜,狠狠的砸在冷硬石台之上,难以顺畅呼吸。

偏偏他能听到声音。

“司净,这里就是祭坛。”

许制片,他从小认识的许叔。

经历了ICU消失了数月的许制片,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印象中干练精明的模样。

他穿着单薄的黑色衬衣,仿佛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初秋,不见隆冬时刻的寒冷,坦然的站在一旁。

许制片环视周围,没等到李司净回答,径自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

他感受到头皮抓挠的痛,听到许制片亲切的笑。

“你来过好多次了,还没想起来吗?”

李司净根本看不清周围,视野里一片昏黑。

他隐隐约约能见到一座蜿蜒向上的石阶,刚才许制片拽着他一路颠簸磕碰,正从那边下来。

视线再往上,又是漆黑一片。

光亮弧形照出的轮廓,似乎来自一支蜡烛,跳跃摇曳,模糊不清。

他确实来过这里,在他的梦里。

他甚至在剧本讨论会上,讲述过这样的梦境——

林荫走下长长台阶,进入了祭坛,会在那里,打开箱子。

那样的情节,被许制片果断否定。

最终改为了林荫走入寒潭,打开了箱子。

李司净嗤笑一声,恨自己的记性如此之好。

“我想起来了,所以你要做什么?”

没有崩溃,无法挣扎,只是悄然握紧了手上的刀。

比起一刀捅死久违的许叔,他更想知道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让我活过来。”

许制片似乎发现李司净什么都不知道,神色都冷了下来。

“让死在这座山里的许叶活过来。”

“许叔,你不是活得挺好的。”

李司净冷笑一声,“出了ICU还关心林荫的选角,《箱子》拍摄,我怎么不知道你死在这座山里了?”

他松开手,蹲了身,皱着眉仔细凝视李司净,亲切柔和的声音,顿时变得阴沉可怖。

“我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你能安安心心让这家伙成为林荫,拍完《箱子》实现所有人的愿望,我会没事,你也会没事。”

“这样难道不好吗?”

许制片的语气有着李司净听过多年的腔调,圆滑儒雅,依旧是极好的商人,懂得权衡利弊。

“《箱子》是一个好故事、好电影,谁来演都不会抹消它即将创造的奇迹,观众会心满意足的记住它,谁还会在乎男主角原本叫什么?”

“既然没有人在乎男主角,那你为什么一定要陈莱森!”

李司净不信他说的投资方要求,更不信带资进组。

亲身来到了敬神山里传说中的祭坛,李司净有理由相信,“陈莱森到底是什么东西,非得去当这个主角!”

“因为他是一个极好的容器,他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许制片没有必要再瞒他,笑着去说。

“这种贴满标签的容器,最容易吸引有着单纯的情感和单一行为逻辑的人,他们的脑子不愿意过多思考,却愿意将容器奉为信仰。而本能排斥的人,有着极强的反叛心,并非完全的理智,甚至可以说是自诩高尚,实则自私自利。”

“这样两种人,看完《箱子》就会受到强烈的冲击。他们会互相鄙夷,互相争吵,会看生活中的一切都不顺眼,直到大打出手,将自己梦里获取到的信念贯彻到底。”

许制片的笑容灿烂,讲述了一个他期待的结局。

“然后,丑陋的人互相残杀,让不想活的人实现愿望,让想活的人借着容器回到世间。你看,各得其所,多么美好。”

李司净并不觉得美好,只觉得幸好他杀了陈莱森。

他说:“《箱子》不是为了让人互相残杀而存在的。”

“但是你确实可以做到。你还记得《赵满江》吧?你在大学的时候,随便帮我改了几笔剧本。”

许制片笑着夸赞,仿佛他们在开剧本会,而不是阴暗寂静的祭坛,讨论生与死。

“想不到那一次的效果很好,资本赚到了钱,演员赚到了名,观众赚到了欢笑。你只是改了几幕戏,就让这几幕戏成为了经典。”

“而这几幕经典,引发了网络大面积的论战,几乎到了线下约架、官方发声都难以平息的状态。”

李司净脸色铁青。

他记得。

《赵满江》当初上映,瞬间点燃了观众的热情。

一个乡下人进城的故事,本身就带着阶级与阶级的矛盾,穷人和富人的争端。

喜剧片挖掘这些矛盾和争端,放上荧幕,自然惹人捧腹爆笑,又惹人揽镜自照。

谁知道,那些没吃过苦的少爷小姐,看完电影,兴致大发,借着电影的桥段,捉弄路边摆摊卖菜的老头,还发在了网上博取流量。

心存善念的观众见了视频,怒火中烧,批驳这些少爷小姐们祖上脱贫脱困还没五十年,就开始大摆资本阶级的架子。

一时之间,吵贫富差距的,吵先富先跑的,吵贪官污吏的,吵苦一苦百姓的。

一部简单喜剧电影,瞬间跟各种时事热点挂上了钩。

也将《赵满江》炒得越来越红,越来越火。

李司净并没有当回事。

《赵满江》的剧本已经很完善了,他不过是根据自己在李家村的见闻,随便改了改台词,换了换场地。

非要说花了什么心思,大约是给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加了一句念念不忘的“清风过山岗,明月照满江”,作为他的定场诗。

根本算不上“编剧”,也不需要什么署名。

但李司净没想到,许制片连这都要算成他的功劳。

“你不信。”

许制片读得懂他的神态,笑出声来:“当年我也不信。”

“等到《赵满江》这么一部喜剧,引得各方关注,大打出手了,我才意识到……原来叶家那群老不死的东西,说的都是真的。”

李司净是李铭书拼了一条命,从敬神山里带出来的宝物。

这样的宝物,将思想寄托在广泛传播的荧幕上,霎时就能引得思潮狂浪汹涌、人人前赴后继,甚至能让死人复生。

“司净,是你害死我的。”

许制片的脸变得狰狞,仿佛是黑影烂泥掩盖了他本来的面目。

“你让你外公都活了过来,活在了独孤深的身体里,为什么不能让我活过来?”

李司净一身的痛,在这句话里变得遥远。

所有的感知都在冲刷他的思绪,霎时都理解不了许制片的意思。

“什么?”

他想起外公说独孤深走丢了的梦,想起周社挥刀砍下独孤深头颅的梦。

他记忆中清清楚楚,沉默寡言的独孤深,没有任何跟外公相似的地方。

就连镜头前拍摄的场景,也极为符合林荫的性格。

李司净比谁都清楚,外公的脾气。

温柔笑意、平静随和,绝不会是冲动莽撞敢跟歹徒呛声的林荫,也不会是一脸麻木,反复琢磨演技的独孤深。

“这不可能。”

李司净一时之间回不过神,在浑身疼痛中咬牙切齿的说。

“这不可能!”

“你在装什么一无所知?”

许制片的视线盯紧了他,森然冷漠的表情,像极了一个陌生人。

“我还没选好合适的人,你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拿独孤深的命去换了李铭书。现在却要说不知道吗?”

他的语气忽然温柔,伸出手钳制住李司净的下巴,迫使李司净仰头。

方才阴森得陌生的许制片,笑意亲和,再次说道:

“司净,我是你的叔叔,我看着你长大,你得让我活。”

李司净眼神一凛,他只有一个叔叔,那是他的小叔。

手指折断般的疼,也不妨碍他握紧掌心的刀,猛然划破许制片钳制他的手。

昏黄烛火之中,鲜血溅射,成为了他最有力的回答。

“滚。”

李司净握紧了刀,“我没有你这样的叔叔!”

许制片的手臂裂开了一段皮肉,隐约可见森然骨骼。

鲜血顺着皮肤流淌出蜿蜒的痕迹,他却感受不到痛一般,站在原地,没有哀嚎,也没有呼救。

嘀嗒、嘀嗒……

血落在地上,融入漆黑湿润的淤泥。

李司净亘久未消的幻觉,在眼前重新汇聚。

烂泥汩汩,黑影幢幢,散发着躯体溃烂般的腐臭,流淌在许制片的脚下。

这样的场景,李司净格外熟悉。

仿佛是陈莱森遭到痛殴,溅射出来的黑影烂泥,再度化作喷涌的鲜血,于他眼前泛出诡异的黑影。

“……别管他……他有刀……”

隐隐传来的声音,有如陈莱森阴魂不散。

“把我的命书找出来……把你的命书找出来……合适的身体要多少有多少……”

李司净看向那片发出声音的黑泥,费劲的扶住石台,站了起来。

他身体的关节仍在痛,握紧短刀的手微微发颤,也不妨碍他听得清楚。

那是陈莱森的声音,地下室里蔓延着腥臭,被他一枪射杀的东西,竟然还活着。

还敢说话。

李司净将手里的刀,郑重的放回口袋,再伸出手,已经握住了他的枪。

“这是阴魂不散的陈莱森,还是占据了陈莱森身体的恶心玩意儿?”

他手里有枪,就不会畏惧任何的噩梦。

然而,许制片面对枪口,依旧笑容亲切,声音和煦。

“这是叶家想要活过来的老祖宗,陈莱森虽然不错,但他毕竟被你送进了监狱,不太方便,得找新的。”

新的什么?李司净一想就懂。

他竟从折磨自己的痛苦里,扯出笑意,嘲讽道:“他找多少新的身体,我都能给他送进去。”

“啊啊啊!”

那团黑影烂泥张狂袭来,直冲李司净的眼睛。

“砰!”

李司净的枪从不留情。

然而,那些漆黑污秽的东西,燃起一阵火光,飞舞得像是纸钱烧出的缭绕烟灰。

剩下的泥泞瞬间缠绕在李司净的手臂、脖颈,扼住他的呼吸,沉重得一如当初病入膏肓。

“……他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杀了他一样的……”

李司净宁愿自己听不到这些恶心的声音。

他想周社了。

这个王八蛋……进山就失联,难道不知道他在祭坛吗?

李司净在混乱的声音里,脖颈断裂般泛着跳动的疼,一下一下蔓延到肩膀、手肘,连带着握紧了刀的手指,都随着声音牵动了浑身上下擦破的伤口。

加剧的病症,折磨得李司净想要呕吐。

又清晰感受到地上流淌的浓稠黑影,在趁着他的虚弱,顺着渗血的破口,一点一点地侵入他的身体。

这样的感觉,他反反复复经历过数次,实在是过于熟悉。

黑影在缠绕他。

死亡在穿过他。

当那些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烂泥,裹住了他的躯壳,试图拧断他的手腕,夺走他最后的挣扎。

“哼。”

一声轻蔑的响动,极近的划过李司净耳畔。

那一瞬间,令他神志不清的窒息感,消退得干干净净。

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仿佛伤口愈合。

连他握住的枪,都有了实感,偏偏也伴随着一道狠心的嘲笑。

“——这都逃不掉?”

外婆?

李司净像是被长辈戏弄的孩子,对外婆充满了埋怨。

外公又没教过他,他逃不掉不是很正常吗!

李司净找回力气,下意识就抬手射杀许制片。

既然黑影从他身上流出来,那么杀了他,就能解决问题。

然而,空旷的子弹穿透许制片的身体,落在地面漆黑的烂泥之中,如同点燃一地桐油,爆发出极强的火光。

“笨蛋。”

外婆显然不赞同他的行径。

“那我能怎么办!”

李司净连出声的怒吼都透着委屈。

总不会神出鬼没、无所不能的山鬼,来这儿就为了嘲笑他!

“唉,李铭书怎么教的。”

外婆的嫌弃,伴随着无奈的唉声叹气,昏暗祭坛刮起一阵厉风,卷得李司净眼睛都睁不开。

狂风轰隆,烛火都随着那片无形的风颤动。

李司净再睁开眼,终于见到了那一束跳动的烛火。

那是一支青铜色的圆形灯柱,雕刻着规律的弦纹,盘根错节,引至灯芯,如同敬神山祭祀大典高举的镫灯,照亮了昏黑的室内。

斑驳的影子映出一头杂乱的黑色长发。

那身影瘦弱得似曾相识……

“陈菲娅?”

李司净一声试探的呼唤,吓得瘦弱的身影惊恐的转身。

他见到一张失措的脸庞,烛火投射出骇人的阴影。

陈菲娅还是那么怕人,几乎抱着手上的东西,转身就要跑。

“等等!”

李司净伸出手抓她,狭窄的室内爆发出一阵物品落地的撞击,陈菲娅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逃命一般躲在了架子后面,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李司净不是宋曦那样慈悲为怀的医生,更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好人。

从万年在梦里失控,他已经对陈菲娅产生了反感。

他清楚陈菲娅受到了伤害,但不等于他会原谅陈菲娅做过的所有错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你会来敬神山?”

“这些东西是什么?”

李司净的语气并不算好,一声一声质问,令陈菲娅更为谨慎的躲在架子里。

他完全可以伸手推开架子,抓住这个可能是帮凶的女孩,逼问她一切。

偏偏烛火跳动,照出了满墙、满地、满桌的竹简。

那些编为一册一册的竹简,刻着眼熟的笔画。

是李司净跟美术研究过的铭文。

他能够看清“少时衣食无忧,中年家财散尽,晚年凄苦无依”。

也能读懂“少时父母双亡,中年家庭幸福,晚年子孙满堂”。

一句一句,仿佛是算命的庙宇、道观挂着的祈福牌子,写尽了无数人的少年、中年、晚年。

李司净读着读着,忽然意识到——

这并不是他真的认识这些字,而是这些纹路复杂的刻痕,将它们承载的含义,投射在了他的脑海。

“命书?”

李司净看向陈菲娅,冷漠质问:“这是不是他们要找的命书?”

陈菲娅只是蜷缩在架子背后,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什么也不回答,一动不动。

可她微微发颤的身影,在烛火里投射出晃动的黑影,足够让人知道她的害怕。

李司净一腔怒火,恨不得砸碎这座架子,抓出陈菲娅,强迫她说话。

又不停按捺,告诉自己:她才十五岁,她还是个孩子,不能把希望寄托给一个受伤的孩子。

于是,李司净皱着眉去翻那些竹简。

清冽的触感,仿佛带着寒潭冰凉的气息,刺得李司净从指尖冻至手臂。

可他依然一卷一卷的翻过,终于在句句判词之后,见到了无数的名字。

孟齐心、赵山、叶正初、廖良……

全都没有见过,李司净毫无印象。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谁的命。

外公的?妈妈的?还是周社的?

桌上厚厚一摞,一无所获。

李司净正要去翻墙里的命书,脚尖踢过一卷竹简,发出零碎的响动。

他捡了起来,打开一看,终于见到熟悉的“许叶”——

“少时寡情鲜亲,中年命丧车舆,天理定数无可回转,献女四十四入山,年年岁岁,执迷不悟。”

那些文字生出了声音,成为了李司净脑海的轰鸣回响,瞬间随着许叶的命,凶猛涌了上来。

盘旋不散的祭文,听不明晰的念诵,还有灰袍长发面具的司仪,带着一列一列声势浩大的祭祀队伍,在“献女四十四”的冷漠记述中,发出一阵一阵哭喊叫嚣。

高贵的人祭,卑贱的人牲。

源源不断的葬在这座山里,成为了山脊通达天界的阶梯。

李司净握紧了手里的竹简,只想毁掉这份歹命。

可他眼前见到的不再是文字,所处的不再是烛火摇曳的祭坛。

而是混乱的闪过寂静的寒潭、杂乱的土地庙、喧闹的盘山道,还有远远眺望敬神山的祠堂。

李司净神魂不定,视线没有准确的落脚点,仿佛坠入了更为混乱的幻觉。

“司净!”

一声苍老笃定的呼唤,令他视线瞬间坠落。

再一睁眼,李司净发现自己站在贤良资料馆的戏台前,凝视着石框镶嵌的敬神山。

戏台没有披红挂绿的装饰,灯笼更是破败不堪,在连绵细雨里随风吹风,灯穗飘零,冷清落魄得很。

忽而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的询问:

“李老,听说这里以前是李家祠堂,是拿来供奉祖宗的,怎么会砸空了一面墙,像是供奉这座山似的?”

有老者应声而答:“因为敬神山,又叫祖宗山。”

外公?

李司净闻言,急急的去找外公,却只能见到祠堂空旷,没有人影。

唯有人声。

外公的声音比李司净记忆里年轻许多,不疾不徐的回答着年轻人问题。

“这里的李氏宗族,在商纣时期原本姓理,是执掌刑法的理官,因族长得罪纣王而被处死,逃难途径此处,得了敬神山的庇佑活了下来,就改理为李,在此定居。直至武王伐纣,改商为周,李氏宗族就往山里献祭了许多人牲,一是孝敬祖宗,二是侍奉神明。那会儿古人迷信,觉得献祭了人,就能和神沟通,保佑四方风调雨顺、人丁兴旺、家族显贵。”

“人牲有抓来的奴隶,嫁来的家眷,但也有他们的至亲骨肉、至尊君父,所以才会有这座祠堂,砸空了墙,困住了山,烧香供奉着这座山里的神,死在山里的祖宗,才好日日夜夜的保佑子孙后代,繁荣昌盛。”

年轻人听了,又问:“人都献进去杀了,留下来的鬼,不会全是仇恨吗?烧香供奉有什么用?”

“你不是都知道吗?”

外公的声音带笑,点破了来者的明知故问。

“叶家那么大的基业,年年进山献祭,连以前明令禁止的时候,都不肯放弃,还要派了我们这些命硬的老不死去修路、去破局,去换回死透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孤魂野鬼……”

“一朝散得干干净净,你说换回的鬼,是回来报恩,还是回来报仇?”

年轻声音没有回应,戏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呢?”

外公一声询问,“叶家都不在了,山只是一座吃人的山,你还年年来李家村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不得了的愿望?”

李司净视野里出现了一张久违的年轻脸庞。

年轻的许制片穿着衬衫西装,站在落魄寂寥的戏台前,与李司净六岁时初见时并无两样。

他笑意和煦,依旧是李司净记忆里亲切温柔的叶叔。

“我只是想活着。”

许制片眼神柔和,平静的说出了天经地义的渴望。

“无论多可贵的祭品,多难实现的祭祀,我都愿意试一试……李老,您能看到一个人的未来,也能看到我的未来。”

他笑容儒雅,仿佛那些祭品无非是鸡鸭鱼肉,而不是四十四个女人。

“我活着,不是比别人活着更有意义吗?”

“这座山并不喜欢活祭,杀戮也不会使人长寿。”

外公的声音慈祥,“古时候帝王杀的人不够多吗?他们身份尊贵,想杀谁杀谁,想做什么祭祀就做什么祭祀,还不是英年早逝,人生须臾,不过百年。倒不如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才是对自己性命的尊重。”

许制片闻言,却笑着问: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会让令尊令堂死而复生呢。”

那一刹那,李司净的视野里出现了外公的身影。

头发花白,穿着朴素蓝色布衣,依旧是他童年记忆里温柔的模样。

可是这份温柔,在许制片面前变得苍凉,一双眼睛泛着警觉,又眉眼弯弯的笑着去答:

“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胡乱去信这样的传闻吗?”

许叶笑着说出了可怕的话,“可我的三伯说,他亲眼看到曾经死在医院的人,半夜活了过来,怀着忏悔的写下了谅解书,才帮您逃脱了杀人的罪。如果一切只是传闻,您又为什么活到现在?”

“因为这是一场梦。”

外公的视线看向李司净。

李司净心头一惊,视线与外公相撞,又赶紧走开,发现外公看的,是贤良资料馆镂空石墙,框起来的大山。

“一场噩梦。”

外公的叹息悠长苦痛,没等李司净再仔细凝听,手腕就被猛然抓住!

他反手挣扎,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穿着熟悉的衣物。

那是林荫在祭祀戏份上穿着的伪装,粗布缝成的祭祀袍,赤红挂绿的绅带系于腰间,一如镜头前与歹徒搏命的瘦弱模样。

偏偏长着一张温柔俊秀的脸,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

“司净,你该回去了。”

那人亲昵的喊他,不需要他费劲分辨,就能清楚的知道这人是谁。

“外公……”

李司净唇齿发寒,只觉自己被对方握住的手腕,都泛着一股冷意,再也没有曾经记忆中的温暖。

“你真的活过来了吗?”

活在了独孤深身上,活在了林荫身上。

李铭书笑了笑。

那身披红挂绿的显眼祭祀衣物,在他笑意里变为了朴素的衬衫与黑色长裤。

“原来现在的我是这般模样。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永远会是老了的样子。”

仿佛能够看见李司净眼中的自己。

第59章 第 59 章 我为什么要死?

久别重逢, 李司净竟然没有半分的欣喜。

他设想过外公活过来的种种可能,都带着童年记忆的温暖, 却没想过,会是这样心慌意乱。

“外公,那阿深呢?”

他没想过要让独孤深去换外公,他希望独孤深能够活着。

哪怕是他自己殒命在山里,跟周社做了一样的野鬼,也不会去要一个学生的性命。

他的声音惊慌失措,抓住了外公的手不肯放开。

外婆不会理会他,陈菲娅不会回答他,周社一味地欺骗他,只有他的外公值得信任。

哪怕……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外公。

“不要怕, 已经有人去接他了。”

李铭书拍了拍他的手, 让他放下心来。

“阿深是个傻孩子, 可你选他来演林荫, 再合适不过。他善良、纯粹,吸引了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 只可惜我疏忽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都过去了。”

李铭书拿走了他手中竹简, 又放进了另一份竹简。

“司净,你得离开这里。许叶的记忆再看下去, 你会同情他的遭遇, 你会赞同他的选择, 你甚至可能想要救他,改写他的命书。”

“可是,这样的机会,不值得为一个执迷不悟的人。不如再看一看这个小姑娘的命?”

李司净手中的竹简展开, 脑海再度响起了喃喃念诵。

混乱纷杂,无非就是一句“少时凄苦无助,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那是陈菲娅的命。

而她困在“凄苦无助”里,长到了十五岁。

外公的容貌年轻,声音泛着李司净熟悉的慈祥。

“她一生下来,就在遭受折磨。许叶想要一个痛苦不堪的女孩子,再遵循叶家留下来的仪式,送进山里。因为她越是痛苦、越是可怜、越是遭遇了那些女孩子常常经历的苦楚,越能引得你外婆心软。”

“这座山没有什么神明,也没有什么神谕,无法是一些可怜的孤魂野鬼,疼惜曾经可怜的自己罢了。”

“你外婆喜欢她,带她去祭坛,让她看命书,这是想留她了……”

“司净,你送她走。”

外公抓住李司净的手腕,强硬得不容置喙。

“留在山里永远不是什么好的出路,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我怎么送她走?

李司净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已经步入了敬神山下坡出村的树林。

手上抓着的不是冰冷坚硬的竹简,而是陈菲娅瘦弱硌人的手。

陈菲娅的视线,在见到李司净那刻,变得惊恐。

她奋力想要挣脱钳制,去掰李司净的手,更挣扎得拳打脚踢,可惜过于瘦弱,根本逃脱不了桎梏,只能惹得李司净更加生气。

“陈菲娅!”

李司净永远不是温柔脾气,他的怒火在这个女孩一次又一次尖叫挣扎里变得炽烈。

“我送你走出这座山,你不要闹了!”

陈菲娅声音沙哑尖细,和外婆如出一辙的难听,“放开我,我不要离开!”

李司净吼她,“你想死在这儿吗!”

陈菲娅忽然安静了下来,一双眼睛死寂的仰望李司净。

然后,她摊开了自己另一只手。

手腕横横竖竖,全是没能愈合的刀痕。

李司净这才发现,连带着他握在掌心,硌手的皮肤里,也是深浅不一的痕迹。

陈菲娅不想活的。

不像宋曦似的,是一个深埋脑海的念头。

也不像万年一样,是一段无法忘怀的过去。

而是当下,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努力的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她没能成功。

她说:“我很羡慕宋医生,我也羡慕那个人……”

“他们只要踏出那一步,就能轻松去死,我能够实现他们的愿望,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实现我的愿望?”

“我死不掉的。”

陈菲娅第一次和他的对话,顺畅的表达了心底所有的哀求。

“这么痛苦的活着,又是为什么不让我死?”

李司净忽然懂了,妈妈为什么说外婆“她也不是生来这副模样”。

正如陈菲娅也不是生来就想着去死。

期间的痛苦折磨,永远是他无法领会的地狱。

无数受害者将陈莱森送进了监狱,让陈莱森遭了报应,好似一切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却只有她们的梦魇不断延续。

于是,严城带着这样的陈菲娅回到了敬神山。

李司净竟然立刻懂了严城要做什么。

陈菲娅不想活了,所以严城希望陈菲娅去换他的妈妈。

那一晚的寒潭,只要他看着陈菲娅走入池水,就能实现很多人的愿望——

妈妈要他活着的愿望。

李灿芝回来的愿望。

陈菲娅不想活的愿望。

可是这座山,山里的鬼魅,他的外婆,他的外公,不想让这样的女孩死去。

即使对她而言,这是最轻松最简单的路,不必带着痛苦回忆,继续借着什么“希望”,什么“美好”,去延续一生的痛苦。

也希望她能挺过去,循着命书写的那样:“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她才十五岁,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善待她。

她却能够活到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树林之外,传来一阵喧闹。

“万年怎么说?找到了吗?”

“迎渡叫我们别找了,先回去,他跟沈道长留山上。”

“我去,这么玄?李导不会是被什么山神、山鬼抓走了吧……”

停在山路旁的车,一辆接着一辆,车旁来来去去的人影,都是《箱子》剧组成员。

他们在找李司净。

李司净抓着陈菲娅,将她塞在灌木丛里,恶狠狠的威胁她:

“在这儿安静待着,我就让你痛快的死!”

可能这样的话,传入陈菲娅耳中,成了一种既惶恐又期待的承诺。

她蜷缩在灌木丛里,无声落泪,不跑也不吵闹,安静的等待李司净兑现承诺。

李司净不是好人,但他绝不可能让一个孩子去死。

他并不是将这样凄苦无助的孩子,带出大山的合适人选。

幸好,他清楚谁最合适。

陈菲娅能够看到别人的噩梦,能够在噩梦里实现别人的愿望。

那么他想让陈菲娅看一看,《箱子》当之无愧的女主角,有着多么可怖的噩梦和多么强大的愿望。

“珊珊姐。”

树林之外的车子,站着等候消息的纪怜珊,忽然听到了李司净的呼声。

她裹着厚重的羽绒服,看向不远处的树林。

“李导?”

纪怜珊往呼声处走了两步,离车也不算太远。

山里有点儿冷。

大家去找李导去了,整座山都在寻人。

随处都是这样的树林,一眼望不到头,似乎连着整片整片的大山。

纪怜珊没再听见叫她的声音,却听到呼呼风声。

这座山忽然静了下来。

隐隐还在的阳光也随之落了下去。

纪怜珊再转身,见到的不再是熟悉的停车场、上山路、保姆车,而是一片困住她的树林。

她脸色苍白,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这样的树林,她在梦里见过。

纪怜珊收到《箱子》的剧本后,清晰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这样一片树林,远远映照着巍峨的山峰。

有一个女人站在林子里,眺望远山。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穿着更是无从谈起,只是问纪怜珊:“你看山像什么?”

这样的问题,在《箱子》的剧本里,由小玉问出。

你看山像什么?

像利刃、像高墙、像囚笼。

纪怜珊做了那样一个梦,见到了一个看不清楚的女人。

却肯定的认为:那是小玉。

是剧本里冷漠无情,嘲笑众生的小玉,也是心存怜悯,可怜女孩子纷纷死在山里的小玉。

所以她决定接下这个剧本。

后来,听李司净说了《守山玉》的故事,她更肯定了。

难怪小玉如此铁石心肠,她就是山里的石头啊。

像石头一样坚硬,又偏偏为了女孩子们相似的苦难,变得像山泉一般清冽。

是她一直渴望饰演的自己。

“珊珊。”

纪怜珊听到有人亲昵喊她,霎时转头。

剧组里待了快半年,大家都会喊她“珊珊姐”以示尊重。

但那道呼声,像是她的熟人。

紧接着,那道呼声变成了许多话语,纠缠吵闹。

“珊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珊珊,之前我看网上说你跟那个老板约会,是不是谈恋爱了?”

“珊珊,你好辛苦啊,一部电影接一部的,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你爸妈都盼着你早点结婚抱外孙呢。”

纪怜珊脸色苍白,眼前是夜风吹拂的风声,成为了她最为厌恶的话语。

这是什么幻觉,怎么会真实得令她浑身发寒。

纪怜珊裹紧了羽绒服,逃避那些声响似的,迈开了步伐。

可是耳畔突然传来一句——

“你看吧,我就说了不会有好下场,都是你自讨苦吃!”

尖锐的埋怨,带着妈妈的忧愁,迫使纪怜珊停下了脚步。

她都快忘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偏偏妈妈的声音清晰又哀怨。

“不听我们的话,就是这种结果!我早跟你说了,你早就该知道。”

“妈妈……

纪怜珊浑身发抖,她记得自己的回答。

“你是心疼我吃了苦,受了委屈,还是在高兴我终于因为不听你的话,遭了报应,得了惩罚?”

妈妈说:“心疼你呀。可你得听话啊。”

“妈,我不要听话。”

纪怜珊像是回到了那一天、那个凌晨。

她痛苦委屈的打电话给妈妈,最终落得大吵一架。

“你和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又有什么两样。”

“你真的爱过我吗?像爱林迎那样真正的关心我、在乎我。你有过吗?”

妈妈的声音也格外尖锐:“我怎么会不爱你?我拦着你、阻止你,还骂过你,我都是为了你好。”

“你看,你不听劝,非要去演那些丢人的角色,别人那么想你、那么对你,都是你自找的。”

“谁家的好女孩子去演那种角色,你自己做了表子还要立牌坊吗?都是你因为你,我在外面都抬不起头。现在打电话哭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证明,我当初骂你都是对的吗?”

她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

她是建立自己的权威。

她希望她的女儿像是一条做错事的落水狗一样,回去摇尾乞怜,唯命是从,变成听话的奴隶。

纪怜珊冷得唇齿发寒。

她只是演过一部电影的舞女,敬业的做了一个演员,她的妈妈却觉得她自甘堕落,去做了供人取乐的妓。

活该落得这种下场。

她说:“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以后不会了。”

她的妈妈,并不爱她。

可她受了伤的时候,依旧在期望妈妈的爱。

纪怜珊从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没有家了。

纪怜珊从来不是贤妻良母、大家闺秀偏爱的脾气,她在弟弟出生的时候就清楚意识到:爸妈根本不爱她。

那是纪怜珊的噩梦。

她忍不住在这样的幻觉里,在空旷的树林里,癫狂骂出声。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一个演员,我只是演了一个舞女,就要被那些男人叫去陪酒!”

“怎么没人骂他们下贱,怎么没人骂他们恶心!”

“好像他们做什么,都能用一句男人都这样轻描淡写的原谅!偏偏只会尖声厉气的指责我!”

她没有靠山,没有后盾,没有家。

只有一腔凶猛奔涌的不甘和悲愤。

纪怜珊在枝叶簌簌,漆黑陌生的树林,见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噩梦。

她需要很努力、很拼命,才能获得一个角色。

然后很努力、很拼命的拿下值得炫耀的奖项,获得广受认可的赞誉。

最终,她成为亲戚在饭桌上的谈资,在至亲父母的口中,什么都好,什么都不错,只可惜:

“珊珊的年纪,眼看着就大了,也该早点结婚生个孩子,那才幸福啊。演那么多戏,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

因为她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所以她没有用。

被人强加的任务,永远是一个女人活着无法摆脱的痛苦。

不断回荡在噩梦之中,惊吓得纪怜珊匆忙的逃跑,不愿再听,不愿再想。

纪怜珊几乎回顾了自己疲惫又忙碌的一生。

在自己的噩梦里眼泪盈眶。

死了算了。

这样的念头浮现出来,纪怜珊忽然停下了脚步。

泪水划过她铁青的脸,寒风一吹,冻得她一个寒颤。

可她心生困惑。

等一下,她为什么要死?

纪怜珊不逃了,她满腔愤怒,冲着那些在她耳畔叫嚣的声音痛骂:

“什么玩意儿,这么一点小事,都敢叫我去死?”

她的怒火回荡在空旷的树林。

这要是给她一把刀、一柄剑,她能砍得孤魂野鬼抱头鼠窜。

那些幢幢黑影,似乎在夜色汇聚,一张口又是烦人的话语。

“听说了吗?她把自己名字都改掉了,也不是跟妈姓,家里往上数八辈子都没亲戚姓纪,她这算什么意思?”

“她妈脸色多难看啊,还好生了林迎,我就说当妈的得有儿子才靠得住。不然珊珊做这种事,她妈以后出门都抬不起头咯,太不孝了。”

“闭嘴!”

纪怜珊站在树林,泪水仍在流,声音却凶恶坚定。

“反正我也没求她生我,反正我生下来之后根本没有得到爱。我不过是他们想生儿子的副产物,他们现在有儿子了,林家有耀祖了,我才不想叫林东方的孙女儿,林迎的姐姐,更不想叫林家那个嫁不出去的女的,谁的老婆,谁的妈!”

她在鬼影幢幢的树林,厉声呵斥那些规矩和那些传统。

在电影圈里,她全靠自己,养成了一身火爆的脾气。吃了很多苦,可是她也一年一年的走过来了。

“我的前途也用不着你们担心,等我老了死了,街头巷尾都会知道——”

“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纪怜珊!”

一通痛骂,更像是宣泄她心里的苦楚。

山里影子招摇的鬼魅,终于在她凶狠尖锐的叫骂里,露出了一点晃动的破绽。

纪怜珊胆大包天,伸手就去抓!

“啊!”

柔弱的痛呼,伴随着哭泣的挣扎。

纪怜珊抓出一个小女孩。

她很瘦,长头发纠结得没有好好打理,被纪怜珊拽在掌心的手臂,细得脆弱得会断掉。

她像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女人。

哭得害怕,一直在流泪。

“呜呜……呜呜呜……”

纪怜珊赶紧松了手,收起她虚张声势的凶恶,柔声细语的问: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在山里啊?”

陈菲娅不作声,默默的流着泪。

她没有办法实现这个可怕女人的愿望,因为她见到的愿望,光芒万丈、血海翻腾,比她实现过的所有愿望都要困难。

她做不到。

陈菲娅一句话不答,可纪怜珊依然对她温柔。

“这地方邪门透了!又走丢小孩,又走丢我们导演的……别待在这儿了,走,跟我走……”

她差点拽不动陈菲娅,毕竟是十五岁的人了,固执的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挺沉的。

“起来!”

纪怜珊凶神恶煞,拉扯不动,立刻怒气上头的吼她。

陈菲娅怕得要死,赶紧顺从的站了起来,踉跄的追上她的步伐,被她拖拽前行。

纪怜珊一边擦眼泪,一边牵着陈菲娅的手往外走。

陈菲娅依旧害怕她,却低声问道:“你哭是因为害怕吗?”

“嗯?”

纪怜珊擦干泪水,沉浸在噩梦的记忆里,根本克制不住流泪。

但她说:“我不害怕,你也别害怕。这风太冷了,你冷吗?”

陈菲娅没有回答。

纪怜珊这才发现她,这小姑娘穿着一身漆黑的运动衫和运动裤,薄薄的一层,风都能吹出她瘦弱的轮廓。

这身穿着,恐怕在秋天都会冻个哆嗦。

也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

“你们这些小妹妹真是的。”

纪怜珊终于松开手,脱下了自己厚厚的羽绒服,裹在陈菲娅身上。

自己里面有毛绒马甲,有厚实羽绒裤,怎么也比运动衫要抗寒。

“年纪轻轻追求骨感,不注意身体,以后老了小心得老寒腿。”

她絮絮叨叨,跟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似的,搂着陈菲娅继续往前。

敬神山的树林她不熟悉,但她知道,只要循着方向一直走,总会有路的。

可她走着,身旁传来细细的声音。

“你的愿望里,难道没有最简单的选择吗?”

陈菲娅依旧陷入属于自己的困惑,她帮宋曦、帮万年、帮严城都做过这样的选择。

她不理解纪怜珊过得那么苦,为什么完全没有这样的选择。

“如果死掉的话,一切都要轻松很多……”

“我为什么要死?”

纪怜珊破口大骂,“谁让我难过,谁就去死!谁让我害怕,谁就去死!”

“那些男人肆无忌惮,都拿刀上街杀人了,也没听谁说他们去死,我凭什么要死!”

“我要拍电影,我要当演员,我要拿下我想要的奖,过我想要的生活。谁敢拦我,管她是我妈,是我爸,是我弟弟是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通通去死好了!”

生活把她逼成了癫狂发疯的模样,那她就能毫不避讳的做一个疯子。

“这些鬼东西鬼打墙的玩意儿,把我导演给搞丢了,还想搞丢我。你大爷的,敢耽误我电影,等我出去,全给我完蛋!”

纪怜珊骂声回荡,她边骂边哭,攥紧了陈菲娅的手。

陈菲娅也哭了起来。

这个世界令她那么痛苦,死亡是最简单的选择。

却有人边哭边骂,凶神恶煞,告诉她最简单的选择不一定要自己去做。

世界让她感到痛苦,世界去死好了。

而她应该活着,去过想要的生活。

第60章 第 60 章 我。

纪怜珊流着泪, 一路叫骂走出来的路,泛着清晰的光。

李司净看见那种黑影烂泥退避三舍, 也见到陈菲娅根本执拗不过的倔强。

难怪迎渡那么怕纪怜珊。

她真的好凶一女的。

凶得李司净笑出声,再次庆幸自己为《箱子》选角的时候,笃定的选择了风评并不怎么好但演技出众的纪怜珊。

纪怜珊的角色,总是荧幕上妖娆的陪衬。

女人嫉妒这样的女人。

男人垂涎这样的女人。

可她根本不是这样的女人。

李司净在电脑前见过她领奖,穿着西装长裤,丝毫没有获奖角色的妖娆姿态,也懒得穿出几分裸露,去赢得一声“美艳”。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她比任何演员都清晰的知道自己要走的路。

即使是发表获奖感言,也是字字铿锵, 不卑不亢。

“感谢导演给了我这个机会, 也感谢这个角色让我坚定自我。角色永远活在荧幕上供人评价, 供人欣赏, 但我活着走在我的路上,在努力的做下一个我。”

她的眼神很漂亮, 她的语气很坚定。

荧幕上凶恶的世界,衬得她软弱, 可是领奖的真实世界,她的凶恶, 让世界显得软弱。

李司净那时候就觉得, 她会是很好的小玉。

收敛客气的笑意, 冷漠旁观他人命运,坚定做自己的事,杀死一个又一个软弱的自我,变为坚硬如铁、无情无义的石头。

能够信念坚定的告诉林荫——

你软弱, 世界就凶恶,你凶恶,世界就软弱。

李司净心中坚定,勾起笑意,理解了外公。

比起那些执迷不悟的命,这样的命更值得一看。

“……这李铭书!”

尖锐女音一声痛斥,仿佛外婆见陈菲娅被纪怜珊带走了,转头去找外公算账。

那股能够让李司净神魂出窍的力量,霎时脱离,再度回到了烛火摇曳的室内。

那些被他胡乱翻开命书,仍是散落在桌上。

而“许叶”的命,字字清晰,刻痕深邃,并没有变化。

李司净觉得那句“献女四十四”尤为刺眼,他本能的摸到口袋,拿出了周社给他的那把刀。

刀尖锋利,刃光闪烁,正是恰好适合凿刻竹简的好刀。

李司净不管,上手就去刮破“献女四十四”,恰如外公改写那些残酷不堪的献女祭祀。

他下手的每一刀,都会泛起难忍的幻觉。

仿佛曾经梦魇重现在眼前,见到了许叶献给这座的每一个女人的死亡。

有倾心于他的年长女性,被他骗进了这座山,捆缚以红绳,深埋入土地。而他燃着香烛纸钱,捧着一本烂书去念模糊不清的祭文。

有拐入山里的幼年女孩,像是熟透的鸡鸭鹅肉,放干净了血,洒在山头庙宇,等着祖宗能够显灵。

一个一个, 变成了杂乱的幻觉,占据了李司净的思绪。

那些山里消逝的灵魂,又随着他一刀一刀刮掉的痕迹,离开了深埋的土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血液,走出了大山,回到了家,忘记了一切,也从没遇见过一个叫“许叶”的男人,也不会再成为一座山的祭品。

李司净看到了很多人的命。

令他痛苦的幻觉,成为了另一种亢奋剂,让他凿光了许制片的执迷不悟,年年岁岁。

以至于他停下手,见到那句 “中年命丧车舆”,都觉得繁琐。

李司净握刀一刮,字字剥落,只剩了一句“少时命丧车舆”。

短短六字,成了许叶全部命数。

“……怎么会……怎么可能……”

阴沉沙哑的惊呼,从李司净身后传来。

这藏着命书的陋室,与祭坛不过一步之遥。

站在不远处许制片,无法违抗自己的命,眼见着李司净改写一切。

就像修改剧本一样顺手。

粘稠的黑影,再也不能发出声音。它粘在地上,蜿蜒出细细的沟壑,仿佛随着地上凹槽,流向更深的地底。

许制片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同鬼魅,魂魄隐隐没了光亮,似乎要去印证那句“少时命丧车舆”。

李司净依旧会怜悯自己熟悉的人濒死时刻。

“许叔,看了那么多遍《箱子》的剧本,难道你没有做过梦吗?”

那一刻,许制片想说的话许多,又陷入沉默,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样平和稳定的笑,李司净见过无数次。

终于听到他声若蚊蚋,笑着说:

“那是一个好梦。”

李司净不需要听他的梦。

依然对他说:“晚安,好梦。”

魂魄浅浅散在烛火之中,随着彻底灌入地底的烂泥,消失的干干净净。

这样的场景再度出现在李司净面前,像又杀死了陈莱森一次。

但这一次,他连许制片都杀死了。

李司净头脑昏沉,格外疲惫。

可他不能留在这里。

李司净伸手去摸桌子,空空荡荡,没有他随手拿来痛快刮掉字迹的刀。

他找不到周社给他的那把刀了。

他找不到周社了。

这样的念头泛起惶恐,催促着他离开书桌,走过祭坛,走向盘旋向上的台阶。

他刚迈开步子,混杂于烂泥黑影中的幽绿,漂浮如萤火虫,飞在了前方。

周社……

李司净步伐蹒跚,仍带着痛,依然不敢停歇的奔走。

周社到底跑哪儿去了?

李司净曾经不想活。

他明明拥有美满的家庭,依然会涌上莫名的孤独和寂寞。

无数夜里,从满是尸体的梦中惊醒,永远都在思考,梦里拿刀的男人到底是谁。

现在他知道了,他清楚无比。

李司净追着那些莹莹发绿的光亮,照出了漆黑的前路,再也没有了阻碍。

他忽然懂了,自己为什么能够看到满眼绿色的萤火。

不是妖魔,不是鬼怪。

是活人挣扎着想死,死人遗憾着想活的念想,生生不息,回荡于空旷寂静的山里。

终于被人倾听。

谁会听到他们的愿望,谁会实现他们的愿望,李司净心里有着猜测。

他想,无非是他从没见过的外婆,或者现在找寻不见的小叔。

他们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们是他李司净的亲人,在这寂寥无声的山里,李司净只用找到周社。

找到他的小叔。

李司净耳膜鼓动,奔跑在一片漆黑里听到了声音。

“司净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他说上课的时候,明明在认真听讲都会做梦,见到大山,见到树林,见到不认识的人在说话……”

外公担忧的声音,仿佛在对谁诉说,忽远忽近。

“灿芝一直担心幻觉会耽误孩子读书,一定要领他回来看看。我本是不同意的,司净从山里出来,有了这样的名字,还回到山里,恐怕很难再走出去……”

萤火跳跃,外公一声一声的讲述,回荡在他耳畔。

“他见到的,应该是过去和未来。只是他太小了,实在理解不了世界的复杂,你是孩子的外婆,怎么也要想想办法啊……有的时候,连我也找不到他了……”

李司净不停奔走的脚步,终于明白了年幼时候的梦。

他会消失不见,他会见到过去和未来。

梦境中刻入骨髓的那一声“你该回去了”,都是外公在找他。

是他一次一次离开躯壳,见到了根本不明白不懂得的世界。

李司净心若擂鼓,他在黑暗里听得外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司净上幼儿园啦。我常常会去看他,又时常找不到他……若是您遇到了,请务必送他回来。那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还太小啦。”

李司净听了,觉得奇怪。

这不是外公跟外婆说话的语气,却不知道是外公跟谁说话的语气,如此毕恭毕敬。

不过片刻,引路的幽绿萤火打着旋儿,停了下来。

李司净再转眼,发现自己站在了陌生的街道,唯独眼前花里胡哨的大门有些眼熟。

可爱的招牌,写着幼儿园的名字,各种小花小猫小狗,成为大门点缀,彰显出小朋友才喜欢的幼稚。

“老师再见!”

“回家啦!”

吵吵闹闹,奶声奶气的道别,伴随着幼儿园大门的打开。

鱼贯而出的小孩子,一个个矮矮胖胖,穿得花里胡哨,被自家大人接走。

又有老师牵着小孩子到了门外。

“净净,你爸爸还没来吗?”

“嗯,爸爸说,今天会晚一点,他要开会。”

李司净盯着那孩子有些回不过神。

他见到了自己。

顿时意识到,这是他小时候读的幼儿园,这是他小时候的梦。

穿着橙黄鲜绿童装的小孩儿,快乐的跑到了幼儿园大门旁的游乐区。

平时小朋友们争来抢去的滑滑梯、转转椅,都成了不受欢迎的摆设。

只有留下来等家长的孩子,才会去玩。

李司净见到年幼的自己,独享快乐的滑梯。

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周社呢?

如果他的梦就是在这一天,周社应该会来陪他。

可是幼儿园空旷的游乐区,迟迟没有人来。

李司净望眼欲穿,甚至走得更近,唯恐他漏掉了幼儿园里藏着的灰色身影。

老师们聚在一起聊天,有孩子在,就不得不等着。

“净净真的很可爱,他长得好像他爸爸,基因太优秀了。”

“其实更像妈妈啦,前两天是妈妈来接的,你都没看到。母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净净长大了肯定跟妈妈一样漂亮。”

李司净耳畔听着闲聊,找着周社。

忽然,衣摆受到了一阵抓扯。

他回头,见到了小小的自己。

脸庞浑圆,眼睛清澈,像是有着妈妈容貌的卡通小娃娃般,伸手抓着他的衣摆,充满好奇。

“叔叔,你也在等人来接吗?”

年幼的他,扬起小脸。

李司净脸色苍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梦里,被自己抓住。

他没有回答,年幼的自己却自问自答。

“叔叔,你也等人来接的话,可不可以陪我玩跷跷板?”

他松了手,兴奋的跑到了跷跷板的一端。

“平时这里好多人的,我抢不过他们。今天没有别人,正好你来了,可以陪我玩!”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回响。

李司净盯着兴奋雀跃的孩子,头脑轰然。

他在等周社来接,可是周社没有出现。

梦境里根本不存在的“叔叔”,只不过是他永远见不到的自己。

他找不到周社了。

他弄丢了周社给他的刀,弄丢了他的小叔,即使在童年的幻梦里,也没有见到他想要见到的身影。

李司净彷徨无措的站在那里,直到自己如梦一般,听到了爸爸的呼喊。

爸爸来了,自己扑了过去。

然后父子俩都离开了幼儿园,只剩下了李司净。

这样的梦,这样的过去,还有许多许多。

李司净看着自己穿着的灰色风衣、衬衫、黑色长裤,越来越怀疑“周社”的存在。

他并没有买过和周社一模一样的衣服。

可他为什么穿着和周社相同的灰色风衣。

“叔叔,你又来了。”

混乱的梦境像是混乱的幻觉,李司净再度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转过头,见到年幼的自己穿着短袖短裤,仿佛是盛夏,又比幼儿园的时候年长了一些。

孩子趴在书桌上,一笔一划笨拙的落笔:我梦到了山。

“你在写什么?”

他问他自己。

年幼的自己执着的去写自己梦到了山,头也不抬的回答他。

“我在写日记。”

李司净沉默的站在自己的身旁,见到笨拙的字迹一行一行。

我梦到了山。

天是黑的。

但我不怕黑。

因为有月亮,还有……

年幼的孩子停下笔,冥思苦想,转头望向李司净。

“叔叔,蜡烛怎么写?就是外公家里到了晚上,会发光的那种蜡烛。”

城里很少停电,也用不上蜡烛。

可是外公家里偏远,时常断断续续的停电,到了晚上总会点燃一支红蜡烛,燃出点点氤氲的香气。

李司净拿过笔,帮自己在空白处写下了“蜡烛”。

他已经没有心情嘲笑自己,小时候怎么连蜡烛都不会写。

只是一味的去想,这应当是祭坛里照亮了命书的蜡烛。

歪歪扭扭的日记,多了字迹飘逸的“蜡烛”。

有人代劳,小孩子就会犯懒。

年幼的自己,玩着那支笔,看着李司净写下的字和自己丑丑的字,顿时不想继续了。

“叔叔,你要写吗?”

他眼睛里透着笨拙的狡黠,似乎找到了更好玩的事情。

“外公说,我把想告诉他的事情,写在日记里,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忘记,无论隔多远,他都会知道。”

李司净握着笔,听着这样的话,难以回神。

外公一直为他写着日记,无论过了多久,无论相隔多远抑或生死,他也能知道外公的所思所想。

可是他的所思所想呢?

李司净盯着纸页上落下的“蜡烛”,想到了祭坛里跳跃的火焰,想到了曾经梦醒时,烧灼殆尽的碎纸。

那上面到底写着什么?又是谁写给他?

如果他写给外公、写给周社、写给自己,到底要留下什么样的句子,才能够简单明了、准确无误的传达他的本意。

李司净沉默了许久。

所有词语都可能误读,所有字都可能产生歧义。

唯独一个字不会。

“我。”

永远不要放弃,唯一存在的“我”。

请一定找到“我”。

李司净提笔在日记写下了“我”。

每一个“我”都随着他的记忆落在了纸页。

他不知道每一次的“我”,是不是像梦里的碎纸片一般燃烧。

但他清楚周社一定会知道。

即使在这虚无惨淡的梦里困住,也希望曾经的自己知道,这是他对找寻不到的周社,最后的告白。

我爱着你。

我在这反复的梦魇里,饱受失去你的痛苦,我仍旧爱你。

日记里写满了的“我”,如同梦境一样燃烧,变成了碎片。

散发出外公身上久久不散的烟火气。

外公也曾经,日日燃烧着日记,希望能够告诉他什么吗。

李司净的手上没有了笔,身旁没有了自己。

彻底回归了噩梦般的黑暗。

这样的黑暗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万籁俱寂,一无所有。

李司净伸手插入口袋,也是一片空空荡荡,没有周社给他的刀,也没有周社。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成为了手足无措的小孩,盼望着有人来接。

终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你在找它吗?”

李司净见到了周社,依旧穿着离开他时那件灰色的外套,手上拿着熟悉的短刀。

那把梦里见过无数次,李司净亲手感受过它温润线条、冰冷触感的刀,再度回到了他手中。

被周社强硬的手掌裹住,握在手中,无法挣脱。

周社说:“乖侄子,无论在什么梦里,我的刀尖,永远不会向你。”

这一次,刀尖朝向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