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Ch25
◎炭火◎
三岁那年,父母离婚后周麦琦再也没见过妈妈。
意识尚未成形,以至于随着年龄增长,记忆逐渐模糊。
妈妈就是蓝白色背景墙前身着婚纱的一道剪影,但看不见脸。
小时候因为桀骜的性格,也被同学们在背后嘀嘀咕咕过无娘教。不过,那时候她不太当回事。
长大后在生活问题上遇到难题,周麦琦摸不着头脑,曾经理智地进行过一些崩溃,也会羡慕室友有一个能够在电话里撒娇的对象,以及情感问题上出谋划策的军师。
她很少想起那个生命中不存在的角色,很多事情很多东西,有也好没有也好,都不妨碍她按照既定的社会程序长大。
但是和蒋浮淮在一起,她会频频想到自己的妈妈——
希望她能帮自己和季芸吵架,希望她会像护住小鸡仔一样说她好话,希望妈妈在身边,感受她的眼泪,花她赚来的钱。
妄想和幻想一字之差,这些难以企及的情节从脑子里跳出来,周麦琦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难受。
她不是第一次在蒋浮淮面前提到想妈妈,却是第一次因为想妈妈想到流泪。
那种渴望到无以复加的情绪交织着翻涌。蒋浮淮看见她的眼泪,手足无措,只能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
“蒋浮淮,虽然你妈对我不好,但你和我说说你妈的事情吧。”
听一点别人的家长里短来满足自己的想象,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我妈啊——”
他稍稍叹了口气,讲起他的纸老虎妈妈。
江奕杉被送出国之后,季芸陷入了一段时间的低靡,她以泪洗面,反应也变得迟缓。
奶奶对她颇有偏词,认定把江奕杉这个祸患带进家来是季芸的错,也冷嘲热讽要不是当初她怀不上孩子,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所有一切的矛头都指向季芸。
从少女进阶到人母,实属不易的同时,更多的是心酸,是满肚子苦水没法吐的怅然。
别人不知道,别人不了解。别人觉得她光鲜亮丽,生了蒋家老太太最喜欢的孙子,却忽略掉季芸像失去了手背的一块肉一样失去了江奕杉。
于是,季芸只剩下了蒋浮淮。
如同所有的母亲,她全力托举蒋浮淮,想把他培养成最好的,想无愧于蒋家。
一条路走偏,想法生出极端,从奶奶身上耳濡目染的那种掌控欲和霸道已经让她迷失了初心。
而她的乖乖儿子,遇见一个女孩之后开始叛逆,开始偏离人生主路。
她在焦急和惶恐中振作,唯一能解*决的,就是打发走那个女孩。
自以为正确的决定却促使季芸在睡不着的半夜发酵成心虚,她不安、忐忑,连大声说话都没了足够的底气。有什么东西在吞噬和啃咬她的理智,潜意识里也希望能够回到错误的原点。
后来她看见周麦琦回来了。
周麦琦消失的三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
蒋浮淮的萎靡不振,奶奶岁数太大不管家的潇洒,以及蒋浮淮爸爸执意拜师入了道,留季芸一个女人独自面对偌大的房子,一间间空房间。
活着的人,却在守活寡。
蒋浮淮说:“你看,没有人真的过得很好。”
但是周麦琦已经睡着了。
*
好几天后,周麦琦接到了一通电话。她正在和周裕树对账,停顿时明显能让人看出不自然。
她使了个眼色,走到窗边继续接听。
周裕树远远盯着她,神态上没有任何违和,面上仍然淡淡的、又很冷静。
等挂了电话,她撑住窗台,忽然间腿软瘫坐了下去。
人生如戏,好几次在她身上展现出作用来。
周麦琦嘴巴翕张,看向跑来的周裕树,听见他问怎么了。
她复述电话里的内容。
略带口音的女声说:“是周麦琦吗?喂,我是你小姨,我们在你小时候见过的,你不记得也不要紧,是这样的啊,十万火急,你能不能先过来一趟,我等下把地址用短信发给你。”
周麦琦没去深究哪来的小姨或是有关于她小时候的事,只问有什么事吗?
完全出于对一个陌生人的礼貌。
小姨带着哭腔,语无伦次道:“CA7163航班出事,你看到新闻了吗?”
她头一偏,看到店里被调频的新闻频道。
失事的航班坠海,数以千计的生命瞬息间化成时间的灰尘。
画面中,记者在报道,大型机器在打捞,被发现的飞机残骸变成一滩废铁。
周麦琦眼皮一跳。
紧接着,轰炸般的通知掷地投出声响。“你妈,你妈妈她在那架飞机上。她从国外回来想看看你,二十几年没见了,她说想远远看你一眼,但是……但是……”
词汇构成短语,短语连成句子,小姨在那头泣不成声地念着“但是,但是”,已经交代了最坏的结果。
太离谱了。
她从记事起就毫无音讯的妈妈,现在成为事故中的不幸。
周裕树大骂:“诈骗吧?不带这么诅咒人的!”
白墙凝聚周麦琦的目光,她摇摇晃晃起身,收回空洞的眼神。
周裕树还在骂:“姐,别信她!肯定搞电信诈骗骗钱的!”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周麦琦觉得脑子好痛,眼皮一直在跳。闪烁的、淤积的、浑浊的气体自内而外发出,她有些无助,有些不堪。电视上报道遇难人数,生还者0人。
她皱眉闭眼,想冷静下来沉思。
忽然间,手机一声响,有短信进来了。
*
蒋浮淮外婆生病很久了,癌症晚期,回天乏术。大家心照不宣,能多陪伴一时是一时。
外婆上个星期情况不乐观,连夜住进了医院。
季芸是独女,守在床前几乎一粒米都吃不下去,只盯着床头显示生命体征的机器。
即使已经身为人母,却还是展露孩子般的任性。
蒋浮淮让季芸休息,她固执地说不会从床前离开。
无可奈何之际,他两头跑,暂时没回周麦琦那里。
堂哥蒋申给他发了工作消息,他轻轻关上病房的门出去打电话。
这件事结束,另一件事接踵而来,陆西问他店铺装修的板材确定好没有,方沂南说他妈想过去陪陪季芸,问蒋浮淮方便不方便,还有江奕杉难得联系他,说现在空闲,从香港回杏川只要季芸一个电话的事。
周麦琦没有给他发任何消息,他也不想让她担心。
处理完这些琐事,转眼的功夫,陆续有医生护士跑进病房,推床而出,戴着氧气罩的外婆呼吸微弱,跟在后面的季芸已经憔悴虚弱得不成样子。
他有些分身乏术。
可是蒋亦雄上了山不在家,蒋浮淮也不太指望这个爹,他于是给江奕杉发了消息。
当天晚上江奕杉落地杏川,他们外婆的心电图指数已经归零。
病房里只留下季芸的恸哭。
世界变成灰白,界限被擦成模棱两可的模样。被迫长大和成熟宛如群山,压在年轻人的肩头,压垮了中年人的后背。
季芸几乎哭到脱水。
外婆的后事从简,从火葬场到骨灰盒,再到一方小小的墓碑。
蒋家的人来了又走了,季家的人不多,相互说了几句“节哀”和贴己的话,只留下母子三人对着黑白的照片沉默。
就是在这里,他们碰到了周麦琦。
相邻的两座墓碑,印着不同年纪的两张脸,一座碑前鲜花贡品不少,另一座只有寥寥一束康乃馨。
她没发觉流了眼泪,微笑着擦掉脸上的液体时,出乎意料地打了声招呼。
情绪到达某种极端,连控制表情的能力都会丢失。
她自以为维持得体地在笑,但别人看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江奕杉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他借口要抽根烟,先行离开了这块区域。
季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短时间内瘦了下来,面颊干枯,毫无水分。她望着周麦琦,周麦琦望着她。相互查看两座墓碑,默契地保持缄口。
“蒋浮淮,”哽咽着发出声音,叫出他的名字,周麦琦说,“给你妈妈拿瓶水来。”
她们以前算得上不对付,算得上在“蒋浮淮”这件事上进退维谷。
可是各退一步,同样是女人,不要再相互为难了。
风吹来,头发上沾到黏腻的热气,周麦琦拨开,深吸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脸强打精神。
蒋浮淮不放心地看了她们一眼,最终还是跑走了。
开场白摇摆在两个女人之间。她们各自沉默,看着墓碑上的笑脸,又同时无声掉着眼泪。
好像忏悔,好像追思,好像迟来的道歉、接纳和心有灵犀。
是季芸先开的口:“康乃馨?”
“嗯。”
“她会喜欢的。”
“她不在这里。”周麦琦摇摇头,告诉她这是座空碑,“我怕她找不到回来的路才给她立了指示牌。”
她的亲妈妈住在英国,再婚后生了又生了一个孩子。二十几年过去,打听到周麦琦过得还算不错,拖家带口回来想远远看她一眼,用以填补愧对和心虚。
她想,她妈妈也许是个稍有良知的人,只一点,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