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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真理 茗八百 12337 字 17天前

16Ch16

◎死性不改◎

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周麦琦觉得蒋浮淮不是例外。

邀请他参与一场狂欢,脱口而出往往比深思熟虑过后要轻松很多。

看着彼此停顿的几秒间,周麦琦没有后悔,反倒是蒋浮淮拒绝了。

他问:“我们算和好了吗?”

她摇摇头,“不算。”

“那你为什么和我提这个?”

她也特别直白,“你干净。”

蒋浮淮听笑了,“就因为我干净?”

“你还省事。”

“你不怕我缠着你要你负责?”

周麦琦郑重其事地看着他,“出来玩讲负不负责这种话是有点扫兴了。”

蒋浮淮却板起脸来,“周麦琦你不要在外面装熟女。”

见他没有想法,也不会改口,周麦琦自顾自起身重新理了理头发,特别理所当然地陈述事实:“都快三十了还说这种话。”

“男人三十也是一枝花。”蒋浮淮强调。

“什么花?高岭之花?高高在上不让人采的花?”

说起话来总是暗含火药味,掺点讽刺,加点挖苦,生生把反问变了味。

蒋浮淮也冤,也纳闷。他一个家里的米虫,徒有“少爷”和“富二代”的虚名,几乎没有多少可流动的现金,吃家里的用家里的,怎么周麦琦天天说他端着,说他高高在上。

“我坐的已经够矮了。”

他不仅委屈,他还有点烦闷。

周麦琦不解风情,听见少爷这么一句,赶紧搀着他的胳膊要把他扶起来,“少爷您快请起吧。”

简直是对牛弹琴,话不投机。

蒋浮淮也是给台阶就下,特别好说话,借力就要站起来的时候,周麦琦突然来了通电话。

她看了眼屏幕,即便备注的这个名字中午放了她鸽子,念在行走江湖不得不装傻的份上,还是不由分说甩开蒋浮淮的手,接起了电话。

蒋浮淮扑回地面,听她开口叫了个名字,忽然不快地阴沉下脸来。

*

再次和江奕杉约见面是在胡怀巷子口新开的一家酒吧。

开业活动做得很丰富,驻唱歌手也小有名气。

江奕杉倚在吧台,打了个响指招呼酒保,要给周麦琦点单。

“我不喝酒。”

“什么?”

光线恰到好处,分辨得清人脸和五官位置。

江奕杉属于好看的那一卦,也知道自身优势的那一卦,但不足以惊艳到周麦琦。

她重述:“我不喝酒。”

他低头靠近,蹙眉仿佛厌恶闹哄哄的环境音,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周麦琦一根手指推开他的肩膀,识破他顽劣的游戏。

江奕杉勾起嘴角,十指交叠放在台面,侧头看着周麦琦,“不喝酒怎么谈生意?”

她指指声带位置,言简意赅地说:“吃了头孢。”

“病了?”

摆摆手,周麦琦拉开高脚凳坐下,“小毛病。”

他们要聊早教机构投资的事情。周麦琦做了很多轮评估,排查过风险,眼下大家都不乐意生孩子了,早教机构怎么看都是桩赔钱差事。江奕杉却笑笑,替她回忆起刚做生意时畏手畏脚又讳疾忌医的毛病。

他原话是:“普通人不乐意生而已,有钱人还要传宗接代,没有好的教育,哪来这么多风度翩翩善解人意的少爷和小姐。”

话里还有点酸溜溜和不屑一顾的成分。

周麦琦左思右想,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当年自立门户时就是这样,怕不回本,怕被人拒之门外,怕这个怕那个,迈不出去那只脚,江奕杉也推了她一把,让她不要忘记她做的是高端生意,赚的是回头客。

现在,江奕杉再次一语点醒。

这个项目不能做到百分百的稳赚不赔,但姑且是个风口。

冒险的事情,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总想去试试。

周麦琦说:“大致没问题,其他的你等我再想想。”

聊完这些,江奕杉特别感慨地问她:“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又能怎么办。”

“忙不过来的话——”

他欲言又止,酒杯悬在嘴边,意思已经很明显。既想当伯乐,又想当周麦琦的千里马。有些钱怎么赚不是赚,多掺一脚多分一杯羹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况且,周麦琦很漂亮,事情无论发展到哪一步他都不吃亏。

若有似无的灯光闪过,照亮江奕杉脸上容易让人混淆的细节。手指沿着吧台游走,几步就到了周麦琦手边。

宛如攀岩一般,从指甲到指骨,再到她手背,说着清幽又仿佛气若游丝的勾引。

“忙不过来记得找我帮忙。”

他终于和盘托出自己的目的。

周麦琦也笑,“那肯定啊。”

然后猛然抽出手,在对方尚未反应之时,以一种玩笑的态度反方向掰过江奕杉的五指。力气之大,叫江奕杉酒杯里的液体都洒了。

“疼疼疼,Magi!”

“哎呀,弄痛你了吗?”她装模作样的本领也了得,查看江奕杉状况,“Sorry啊,我以为你想和我试试身手,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小时候练过一段时间少年武术,下意识就——”

江奕杉发出类“多大点事”这种感叹的一句“嗐”,给自己找台阶下时的反应也相当幽默,“既然如此,下次一定找你过招。”

喝完那杯酒,江奕杉就走了。

这个在香港就喜欢对她动手动脚还装作痴心绝对的男人,实在让她头疼又觉得难办。

他的眉眼有三分像蒋浮淮,那种深情到眼里带光带泪水的姿态,常常让周麦琦产生错觉,也常常让周麦琦从记忆里拉出原版来比对。

江奕杉是装的,她清醒后能得出结论。

但是,接受人家帮忙是真,从前进入珠宝市场也托了他的面子牵线,如今还涉及其他项目的投资。

进账的时候还得提醒自己忍一时。

周麦琦想,真应了那句俗语,钱难赚屎难吃。

这段时间忙东忙西,看了早教机构项目的介绍书,她百分之八十已经决定要做,但总觉得还缺少一把推力。

踩着月光往回走,中途停在路上回了几段长消息,接听了一通香港来的电话。重新提步,重新思考,那种缺少推力的感觉重回脑中。

拐弯处,响起蹩脚难听的音乐。

周麦琦心中却有灯泡亮起,想到什么,快步往前。

果不其然,上次抱着葫芦丝的道长就站在月色里,看样子,应该是在吸收天地之精华。

他今天不吹葫芦丝,改了一支洋气的口琴。

吸吸呼呼,每个音都不到位,但胜在态度积极。

周麦琦清清嗓打断:“咳咳,道长。”

音乐声停,道长转头看见周麦琦,俨然故人之姿,恨不得握着她的手甩两甩。“哎哟,是你,我们果然有缘。”

胡怀巷子四通八达但就这点长度这点深度,多走走总能碰到新事和旧事。

周麦琦想起上次那一卦,主动靠近道长,“道长,今天还能算吗?”

道长一听,眼睛直瞪,连连点头,席地而坐,沐浴着月光,让周麦琦也坐下说话。

蒋亦雄半个道家弟子,算卦出于爱好,也出于那么些责任感。播撒爱与和平,这个中年男人义不容辞。

他像问诊把脉一样看看周麦琦的眼睛,看看周麦琦的额头,再看看周麦琦的手掌,然后问她:“最近有烦心事?”

烦心事是多了去了,周麦琦点头。

“事业发展方面得顺一顺。”

“怎么说?”

蒋亦雄又开始捋他不存在的胡子,端得高深莫测,劝得苦口婆心:“有些事情啊,你不要自己一个人扛,也有找人分担一下的。”

“分、分担什么?”

“你能力有的,一个人硬扛只怕对身体健康不好,合伙或投资,有人参与进来,分散注意力的同时,财运疏通,健康也能保持。”

周麦琦将信将疑。“我已经单干很多年了。”

她实实在在想证明自己的独立能力。

“水滴石穿,积少成多,厚积薄发。”

一连三个励志成语出口,周麦琦彻底信了眼前道长的高深是装的。她说:“道长,这几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眼下是没问题,我的意思是你六亲缘浅,还是要多发展些别的感情,多和别人交涉交涉,不能把自己关起来啊是不是?”

“比如呢?”她着急地倾身。

蒋亦雄害怕地后仰,“你问我?”

“你不是算命的吗?”

道长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周麦琦有所顾虑,“那我凭什么信你?”

道长已经起身,月光下,他拍拍身上灰尘言之有物:“信不信当然是由你。只不过你这趟又跑回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上一回已经信了吗?”

周麦琦站在原地,无话可说。

三天后,江奕杉打电话给她问投资意向。周麦琦说可以,挂电话前,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摇摆,最终问出了口:“江奕杉,你要跟我合伙吗?”

*

蒋家的院子里,江奕杉拿着水喷枪在给植物浇水,蒋浮淮站在他身边,一起听着这通开了免提的电话。

周麦琦说:“江奕杉,你要和我合伙吗?”

闻言的两个人愣住。

蒋浮淮下意识想抢过手机发出点声音,江奕杉却眼疾手快格挡住他,率先对着那头答应下来。

“好啊,我跟你合伙。”

水喷枪掉在地上,角度倾斜,打湿两人的鞋子和裤脚。

阿姨出来喊吃饭,见状忙拧紧了水龙头,让他们不要磨蹭快进去。

应了两声,蒋浮淮脸色挂了下去。“没听你讲过这茬。”

“我也不知道啊,”江奕杉把手机放进口袋,摊开双手做无辜状,“有人邀约,是个赚钱的机会,不上才傻吧。”

阳光下,畏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江奕杉用手掌遮阳,就这么坦荡荡地看着蒋浮淮。

好像话里有话地挑衅。

良久,蒋浮淮捡起水喷枪,避开他的视线说:“你没必要为了报复我做这些。”

“报复你?”江奕杉踢了踢被打湿的鞋子,“别太自作多情了。”

成年人的利益中,有取舍,有进退。如果提交问卷的答案不是A,那一定是B,江奕杉不出所料地继续开口:“我是真的喜欢她。”

这个她,自然是周麦琦。

蒋浮淮将水喷枪挂回水龙头,若无其事地踩过鹅卵石和半片草地,甩了甩打湿的手掌。

江奕杉生怕他没听清,直白地问:“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啊。”蒋浮淮的尾音拉的很高,那是种佯装的不在意。

“你还真是,”曾经的发小兼兄弟摇了摇头,淡声评价,“死性不改——”

最后一个字的音没发完,艳阳晴天下,江奕杉只觉得视野内的画面180度调转。

迅速地扭曲,色彩迅速地融合,身体迅速地做出反应。

踉跄两步之后,江奕杉堪堪扶住身后的篱笆站稳,对这番没有预告的拳脚相见有些发懵。

随后,他笑了起来,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血。“怎么,生气了?”

蒋浮淮看着他。

即便这个人算作发小,曾经是兄弟,也让人右眼皮隐隐跳动,觉得不安。

这个常驻香港却突然要回杏川发展起生意的人一定有蹊跷。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又突然说要合伙做生意的想法说不定也有诈。

江奕杉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蒋浮淮潜意识里觉得他要搞事。

“你别打周麦琦的主意。”

“为什么?”他笑得阴森可怖,“你给她做标记了?她是你的所有物了?没有吧,没有我怎么就不能打她主意?”

物化,是周麦琦的雷区之一,蒋浮淮皱眉。

“不要装深情啦弟弟,都什么年代了,外面到处是饮食男女,你念着她,她在意你吗?蠢不蠢啊,明明早分手了。”江奕杉站直了,正了正身上那件中间印着显眼商标的休闲T恤,“还有,我劝你也不要太安心当家里的米虫了,不然,你前女友会不会变成我老婆不好说,你们家这条巷子万一没法交到你手里,从蒋改姓江就有意思了。”

男人之间,是有特殊的磁场和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蒋浮淮和江奕杉,没有仇只有缘,后者却要衍生出战场来和前者一决高下。

蒋浮淮拽住了他的衣领。

江奕杉却说:“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

头一歪而后继续道:“周麦琦变成我老婆还是这条巷子改姓江?”

第二拳攥得很紧,几乎就要挥上去时,季芸开门出来了。

“住手!”

*

被问到打架的理由是什么,他们还像小时候一样搪塞。

江奕杉说:“最近股市情况不错,多赚了点,得瑟两句他就不开心了。”

蒋浮淮说:“得瑟归得瑟,你把我的鞋踩脏了。”

江奕杉似乎捕捉到什么信息,一语双关把话说的更难听:“不就是鞋?都是双破鞋了!”

蒋浮淮把筷子一放,人就要站起来。

“行了行了,”蒋亦雄发话,“非得吵你们妈不开心,不吃饭的都给我滚下去。”

*

晚上九点,蒋浮淮走进巷口新开的酒吧,特意倒退回去看了眼店名,发出疑问:“谁家酒吧会取名叫‘收到’?真有生意?”

方沂南跟小厮似的跟在他身边问:“有没有生意你这尊大佛不都来了吗!”

蒋浮淮面无表情,重新抬脚往里面走。

方沂南看出来他心情不好,洁身自好的大少爷从前别说是酒吧,就连稍微聚众多一点的娱乐场所都不去。今晚看来像是真的踢到了钢板,气得都要去灯红酒绿的地方解闷。

他们往里走,好巧不巧,有些人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刚才饭桌上恨不得撕烂的那张嘴,这会儿正伏在吧台和周麦琦说着点什么。

蒋浮淮蹙眉,停在半道。

方沂南倒是如临大敌地帮他找借口:“没来过这家,呆着难受,走走走,我们换一家。”

“换什么,不换,就这里。”

蒋浮淮在卡座上坐下,眼神却黏在吧台处。

江奕杉对着周麦琦有意无意拍拍颧骨处的红肿,生动地用肢体比划着,想来大概是在演绎卖惨的一些东西。

方沂南问:“我就纳了闷了,周麦琦去趟香港,怎么谁都认识了,难不成真给她混进圈子里来了?”

“什么圈子?”蒋浮淮漠然平移眼神,“胡怀巷子只有东西南北四条分岔,没有圈子。”

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总是理想主义的化身。

方沂南除了说“行行行”,也没别的话了。

带着气的少爷喝酒不分口感也顾不上举杯,一杯一杯下肚,眼神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吧台。

十分钟过去,他们还没说完话。

二十分钟过去,江奕杉往周麦琦身边挪了一寸。

二十五分钟,他频频举起配合言语的肢体就要搭上周麦琦的肩膀了。

蒋浮淮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方沂南忙问:“干嘛呢?”

“搭讪。”他把嘴角的酒渍豪爽一擦。

搭的哪门子讪?跟前女友搭讪还是用武力招呼自己兄弟啊?

方沂南拖不住他,干脆摆烂随他去了。

几米的距离,好像凿了地嵌进去几十米深的执念一样,蒋浮淮每一步都走得气势汹汹。

他还没抵达,却有另一只手先打断了吧台男女的对谈。

蒋浮淮脚步顿住,周麦琦侧身扭过头来。

酒吧光影虚幻,配合演出的干冰制造云里雾里的飘渺感。没喝多少酒,脑子却开始晕了。眨眼企图重启视线,恢复清明,却仍然有那种镭射光彩的滤镜在眼前。

蒋浮淮往前走。

周麦琦挥开了肩膀上的手。

蒋浮淮扒*拉住来人,来人看过来,表情从担忧着急变成了救星来临。

周麦琦推开眼前的人,分隔任何的肢体接触,大叫保安在哪。

蒋浮淮反手拉住她要往外走,另一头却被江奕牵制。

“你有点礼貌行吗?”

他用蛮力拽过周麦琦,不管不顾地留下身后的的诘问和残局。

保安匆匆赶来,压制住着装明显不适配眼下场所的中年男性,听他挣扎地对着酒吧的另一出口处狂喊:“我是她爸,我真是她爸,周麦琦,你快回来!”

17Ch17

◎夏天,衣衫单薄,袖口宽大◎

耳鸣有时候像尖锐的长笛,也像声嘶力竭后被无尽拉长、只留有奄奄一息的喇叭声音。

耳鸣的时候仿佛能听到宇宙起源,万物走向热寂。

周麦琦捂住耳朵,竭力克制同时发作的偏头痛。

看起来有点夸张,也有点不真实。但对于她这种忙里忙外思前想后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已经出来了。”蒋浮淮拍拍她的后背,“头痛了吗?闭眼就好了,闭眼休息一下。”

她闭上眼睛,模糊黑影中有不确切的形状出没,一切都不具体,一切都让人心生恐惧。

有外部条件触发了这些情绪。

于是要通过转移来消耗思绪。

她开始絮絮地念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复心情。

环上她后背的手温暖又有力量,配合她的节奏轻轻安抚。

周裕树不知道从哪里钻出,在另一头赶来,“姐”字刚脱口,就看见昏黄灯光下相互倚靠的周麦琦和蒋浮淮。

蒋浮淮食指放在嘴边,对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过了很久,经念完了,周麦琦没有抬头,蒋浮淮也没有催促,直到途径的汽车摁着喇叭,吹了两声轻挑的口哨。

周麦琦猛然抬起头来。

“他走了吗?”她问的是那个在酒吧里自称是她爸的人。

蒋浮淮说:“我去赶他。”

*

手机里有很多条未接来电,全都来自没有备注的熟悉号码。

周麦琦也想过一了百了,干脆拉黑。可是血缘亲情不是那么容易断的。

她图的是家人的形式,她的家人图的是她身上流的血和她不断进账的收益。

世界上就是存在这样的规律和模式。

爸爸给她发信息,语气可怜,甚至用了整排的感叹号。

求她接电话,求她回消息,求她再见他一面,他保证,是最后一面。

保证多么廉价,上一秒信誓旦旦,下一秒可以装失忆当作经历了平行时空。

周麦琦一万次被骗,一万次不长记性。

周裕树说:“你别去,你去了我就看不起你。”

周麦琦在茶几前坐了很久,视线涣散在杂乱的书本和摊开的色彩内页中。

“周麦琦,你听到了吗?”

堂弟很少直呼她的大名,此刻精确的点名却像隔着正在运作的鼓风机,她听不清。

等到响指在眼前打过,周麦琦骤然回神。

她开始收拾茶几上的东西。空白本从一堆文字和图画书籍里被翻出,又在画笔的桶里挑出一支黑色勾线笔,周麦琦说:“我听到了。”

*

蒋浮淮忘不掉三年前和周麦琦吵的那场架。

他年轻气盛,爱付出,不爱计较,把周麦琦奉为自己的道理。

中年男性找上门来,周麦琦只请他吃了闭门羹。她对外面那个用力拍打大门,苦苦哀求的人只冷漠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她开了门,答应了中年男性的请求,跟着他去了医院。

“爸爸”的发音很简单,“爸爸”的身份似乎也很容易,“爸爸”却是周麦琦世界里遥远的人物。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回忆,一度打过想要摘掉他们的共同姓氏的念头。

爸爸爱喝酒,爱抽烟,爱吹牛,爱在亲戚朋友面前说大话。爸爸实现不了的事情,代偿的则是周麦琦。

三岁那年,孩子连基本的意识都还没完全形成,爸爸妈妈离婚了。

周麦琦是在奶奶家长大的。

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她离开家上大学,爸爸重组了家庭,相对来说高领的产妇为他生了个儿子。

基础条件不好的男人和女人所孕育的儿子,带着基础病出生了。

无数次的治疗需要输血,直系亲属的血液不够,爸爸就把主意打到了周麦琦身上。

她一天三份工,连营养都不达标,怎么会有多余的血给那个和她毫不相关的弟弟。

但是爸爸声泪俱下,他说他们家不能绝后。

周麦琦愣住了。爸爸在她成长阶段中的不闻不问和漠不关心忽然变成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得她脸颊火辣辣的疼。

原来她连家里的“后”都算不上,原来形同陌路的父女关系也能这么理直气壮。

周麦琦一滴眼泪也没有,坐在输血室,伸出手臂,献了300毫升。

血液是烫的,抽进真空袋是能看见还冒着热气,滚着小小的气泡。

护士要她按压针孔,她忽然觉得恶心,喉管中有什么东西翻涌,对着垃圾桶干呕好一会儿,出现的却只有后脑勺的刺痛和太阳穴的闪烁。

爸爸每一次都说是最后一次,每一次都能装傻忘掉上一次的承诺。

他没有为她出过一分钱的学费,却不断向她索取,只因为不能绝后的荒谬言论。

再后来周麦琦独立了赚钱了交了男朋友。

半夜弟弟病发,爸爸上门哭求,用威胁性的话在门后发问:“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死吗?麦琦,周麦琦,爸爸从小就教过你,家庭才是立身之本,你想被人嘲笑吗?你想害死你弟弟吗?”

五分钟的惶恐和沉默里,周麦琦像从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做出了妥协。

那一天,是蒋浮淮和她一起去的医院。

她输完血,憔悴苍白得不成样子,连独自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她叫蒋浮淮的名字,她想和他一起离开,这一方亮着灯的人间炼狱,差点要把她的骨头都吞噬。

蒋浮淮走进来牵她的手说回家。

夏天,衣衫单薄,袖口宽大,风扇动时摇摆,没按紧的、出了血的针孔以及迅速乌青的皮肤就这样曝露。

他的手臂上也留下了黄色酒精尚未风干的痕迹。

她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

周麦琦却能凭记忆推演,大一那年发入学体检单的结果,她看见过蒋浮淮的血型。

他们是一样的。

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像喝了无数瓶假酒,吃了很多片褪黑素,也像从濒死边缘被拉了回来。

四周都是暗角,视线无法对焦。蒋浮淮的脸变得好模糊,蒋浮淮的触碰没有任何实感。

她觉得荒唐,也觉得好笑。她就快要晕过去了,她真的好难受。

甩开蒋浮淮,眼泪的频率比秒针转动还要频繁。周麦琦跌跌撞撞走到弟弟的病房,那里有好多人,护工、家属、病人,还有查床的医生。

周麦琦什么都没想,走到弟弟的床位前,忽然给了爸爸一个耳光。

*

他们不可以要求蒋浮淮付出,就算是志愿的,也不可以。

这到底算什么?

爸爸口口声声说那是蒋浮淮自己的主意,周麦琦的男朋友自愿替她分担。蒋浮淮也用他轻盈的肢体动作证明他好好的,完全没事。

可是这到底算什么?

献血是她的责任吗?是她需要无偿完成的义务吗?凭什么要蒋浮淮替她来分担。

在这个吸血鬼常驻的家里,只有她担任受害者还不够吗?一定要像增加列车乘客一样,把她好不容易收获到的一点点幸福也拉进如同《釜山行》一样的地狱吗?

周麦琦歇斯底里:“你去死!你们都去死!我没有这样的家,没有你们这样的家人!”

灯都灭了,其他病人拉上了床帘,继母用手捂住了熟睡弟弟的耳朵,爸爸看起来还想狡辩点什么,蒋浮淮却拦腰把她抱了出去。

病房里安静了,走廊中传来大哭,片刻后,变成了小声的啜泣。

她捂着脸说对不起。

除了道歉,没有比道歉更有分量的语句。

蒋浮淮说:“你弟弟就是我弟弟。”

横膈膜抽筋,周麦琦不间断打着嗝,眼睛几乎肿了,整张脸仿佛泡过水一般狼狈。听见蒋浮淮的话,她抬起脸,原先的愧疚统统变成厌恶。

“那不是我弟弟,”她一字一顿,“他就算死了也跟我没关系。

“那里面的所有人都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

恶毒,狠戾,决绝。

该说她坦荡吗,该说她真性情到无所畏惧吗?

蒋浮淮拉住她的手,想说些什么。

周麦琦猛地甩开他,“你又不是什么救世主,看见街边的乞丐给两块钱就算了,现在看见病床上躺着个人就要放血给他们?蒋浮淮,你不是圣人,你不要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好不好。”

“我做错了。”他不想吵架,直白地承认下来,“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但是。

宛如纪录片中火山爆发的无声画面,周麦琦的抓狂没有声音,她轻轻的,静静地,眼中含着泪,绝望麻木,好像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坟墓。

“那是血,那不是钱,我该怎么还给你,蒋浮淮,我累得要死,我营养不良,我一个月赚的还不够从前你妈一星期给你的生活费。就算换成钱我也还不起,那是你多少分之一的命啊,你有必要让我欠你这么多吗?”

“我不在乎你还不还的——”

“我在乎!”

她从来都是这样。

他也从来都是这样。扮演播种希望的天使,振动翅膀飞过天空以为降下福泽,完全忘记后顾之忧这回事。

他是家里人掌心的宝,是别人口中的少爷,是少女时代初恋的雏形,就理所当然地以为世界是美好的,人类是可以共同进步的。而他的周麦琦只是暂且迷失在外的公主。

“周麦琦,你不要再哭了。”他用手去擦她的眼泪。

水分凝聚在泪腺,蒸发了多余的液体,手心里传来干燥的感受。

她低头看,手中空无一物,眼泪都只能拖她后腿。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她喃喃自语。

*

事到如今,过去的事情姑且让它过去。

至于爸爸是怎么找到胡怀巷子,又是怎么找来酒吧的,周麦琦一点也不想深究。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周裕树从后视镜里看她。她倒还有心情整理头发,擦擦护手霜。

“姐——”

回应周裕树的,是她的后座开门声。

周裕树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楼。

综合病房内听见脚步,爸爸像是提前感知到周麦琦会来,恭迎在门口。

有经济实力才有话语权,香港回来后,手头确实宽裕起来,周麦琦那种来势汹汹又决绝的表情才能做的更有底气。

“麦琦,你来了!”

谄媚。

“爸爸刚才不是故意去那种地方闹事的。”

矫情。

“你……要吃点水果吗?裕树也坐,来。”

虚伪。

没有姐的指令,周裕树是不敢坐下的。眼前的人是他大伯,但分家后已经没了什么联系。周麦琦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周裕树从小跟在周麦琦屁股后面有样学样。

周麦琦说东,他绝不往西。就像此刻大家都姓周,他却只绝对服从周麦琦。

继母守在弟弟的床位旁,没有上来打招呼,只是微微颔首。

床头摆放着仪器,监测弟弟的生命体征。而床上的人,失去意识在昏睡。周麦琦从来没见过弟弟醒来的样子。

太悲哀了。

耗尽一切心里给家里的香火续命,任皱纹和岁月蹉跎,强健的身体打上了霜。

爸爸是老了,继母也老了。

周麦琦把家里带出来的空白本拿出来,别好勾线笔一起递上去。

爸爸问:“这是什么意思?”

“真的是最后一次吗?”周麦琦问。

病房里人多,爸爸想拉她去角落里说话,周麦琦却挣开他的手。

“你给我写保证书吧,顺便把后面那张断绝关系协议书也签了。我最后帮你们一次,今天过后就不要找我了,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以后还是你们一家人过,我不会跟着掺和。”

她很冷静,也很冷酷。

耳鸣和偏头痛之后,是不会发抖的手和毅然发出的声音。

爸爸难以置信,在场的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这个病房里的病人早就换过几批,有的人拉着床帘,有的人正大光明躺在床上看眼前狗血的家庭理论话剧。

周麦琦说:“不写吗?不写就没有血了,你想看着弟弟死吗?”

她用爸爸对她说过的话来奉劝爸爸。

这个时候,也有人替父母发声:“没你这样的啊,你爹妈生你养你。”

一直躲在背后的继母也走过来让周麦琦三思,“麦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麦琦开了勾线笔的盖子,翻开空白页,重新递过去,“写吧,写了我再给你们一笔钱,就算弟弟病治不好,也够你们好好活一阵了。”

“周麦琦,你!”爸爸用食指指着她。

合格的保镖周裕树已经挡身在堂姐面前,“干什么呢!”

爸爸是什么性格,这个病房里所有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恃强凌弱,爱打感情牌,常见的大男子主义,常常对政//治时事指指点点,梦幻灿烂的爹,完全没有危机感和所谓的脸皮。

周麦琦催他:“再拖下去我也不会加价,耗着还是现在就写,就看看弟弟等不等得起吧。”

她刚想坐下,手中的本子和笔被抽走了。

她的脸上维持着疲惫和漠然,提醒对面低头准备落笔的人:“不要写连笔字,每一个笔画都要写清楚。”

18Ch18

◎一张邦迪◎

人生如戏。

只赋予了周麦琦生命的爸爸如今写下了保证书和断绝关系协议书,一笔一画,用粗线条的勾线笔写得端正清晰。

关系的脆弱与否,从来不在时间和距离。不在父母离婚,不在渐行渐远,在于为了A放弃B的那种果断,拿了钱可以妥协和放弃的人性。

周麦琦就是那个B.

合上本子,周麦琦坐在门诊大厅的等候区,捧着一杯热水。

大屏电视上在放没有声音的新闻。

夜快深了,走走停停的人很少。座位上有人撑着脑袋在休息,也有人用发光的屏幕转移注意力,还有人信神的存在,双手合十不停祷告。

这里是人间百态。

周裕树已经被她勒令赶走了,周麦琦说她想要一个人呆着。堂弟没有办法,只能尊重她,离开了医院。

现在也已经是夏天了,望出窗外,嫩绿的叶子在灯下焕发出鲜艳和光彩。夜深了,却不关自然植物的事。

热水凉了很久,周麦琦一口未动,她把空杯扔进大垃圾桶,深吸一口气,准备要往外走。

两辆推床路过她,一位坐着轮椅的病人差点碰到她,三个困得直打哈欠的小孩被大人牵出来,他们擦肩而过。

人类的羁绊虚幻、牢固,需要捆绑,也能错身。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收回目光,往大楼门外走去,自动门不停止营业,透亮的医院大厅整夜都会亮灯,这里有好多人,可都是周麦琦不认识的人。

走到大门处,周裕树忽然给她发来一条消息。

他说:我看见jiangfuhuai了。

不知道人家的名字怎么写,他干脆用了拼音。

周麦琦下意识抬头查看旋转门,兜兜转转开合的宽敞缝隙中,有人风尘仆仆宛如下了列车。

她有一瞬间的愣神,手下的敲字动作却没终止。

周麦琦说:我也看见jiangfuhuaile

抱着一盒抽纸,带了一件外套,头发乱得不成样子,身上好像还是三年前那件T恤。

他的长期主义总让人唏嘘,他自以为是的幽默和不请自来的陪伴也常叫人鼻头一酸,孤零零的感受忽然有了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