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里斯企图用严厉的皱眉来掩盖羞恼,“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伊实不以为意,掏出手机,说:“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安。”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喊穆里斯的名字,在她听来不亚于军训教官抬头挺胸的指令。她报出一串数字。
“AndWeChat.”
“……”穆里斯想起自己那不知羞的自我陶醉,心虚地往外走:“等会儿再说。”
她摁下门把手,恰好碰上小莱敲门。
“怎么啦?在里面这么久?”小莱目光朝里面看,疑惑:“不是说换衣服吗?怎么没换?”
穆里斯近几年越来越不屑于撒谎,有时候还会胡言乱语以图痛快,而此时她却刻意得不能再刻意了。
“换过了,很好,很适合,具体的等方案做出来了在看。”
啊,香蕉的英文是banana重复一百遍。
小莱听她的语速不同寻常的快,问道:“哦哦,姐你下班了还要忙吗?这边结束了,如果有事的话你快去吧。”
穆里斯僵硬地微笑:“好!谢谢你!”说罢她搬快脚步一溜烟消失在设计间。
小莱给伊实的经纪人李打电话,告知合作谈得愉快,两秒钟不到就签好了合同和协议。喜报播到一半,伊实在她面前举起翻译器:
「你告诉李,我和安晚上有约会,别来打扰我。」
“谢谢。”伊实撂下一句不熟练的中文,也和一团烟似的追出门去。
“……”小莱既没能从那张眉骨分明攻击性扑面而来的俊脸中缓过神,又无法找到合适的措辞把他的话转达到位,最后只好磕磕绊绊地交代道:“呃,你的模特,好像在泡客户。”
写字楼下,穆里斯站在大门一侧直跺脚,不晓得是因为冻得哆嗦还是犯人销毁证据时惯有的紧张不安。她用食指快速滑动手机,敲敲点点回工作室大群的消息。
阿吉:「谈得怎么样?」
Muris:「一切顺利。」
吕成:「为什么突然换头像了?原来那个文艺落地窗呢?」
Muris「没为什么。」
吕成:「那你也不能换成谦宝的屁股蛋子吧?」
阿吉:「哈哈哈哈哈哈哈」
Muris:「我觉得挺可爱的,别管。」
阿吉:「我儿取代了你用了那么多年的头像,我宣布以后他是你儿了」
Muris:「婉拒。」
余光警觉,穆里斯收起手机,站直腰板。“幼稚”二字完完全全写实到了她身上,指的是不明不白地做出生存以外的多余举动,只为显得波澜不惊和矜持自傲。
她故意漫无目的地扫视大街,伊实从后面用胳膊轻轻撞了她一下才转过头。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她冷静地问,冷静
过了头听上去更接近“谢绝会见”的意味。
这让伊实很不爽,它应该和违禁。品一样被杜绝,而不是出现在他爱人的脸上。
伊实长臂一伸搂过穆里斯的肩膀,向对面的街区走去。
“嘿!这很没礼貌!”穆里斯半边脸都被埋没在他的胸膛下,看不清路,被突然的车喇叭声吓一跳。
“礼貌?你倒跟我谈起礼貌来了。”伊实脚下没有斑马线,跨的是野路子,说的话更野:“有礼貌的人会写几个意义不明的单词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吗?你个卑鄙小人,ghostingmeforyears,忘得一干二净还好意思说。”
“唔。”穆里斯像是吃了一嘴的灰,又被老鼠夹夹痛尾巴。她最没胆量没信心面对的话题还是没有躲过。
她被裹挟进一团火锅底料之中,伊实坐在餐桌对面,在小程序上快速点了几道菜,被他在桌下的两条长腿圈住的家伙也在劫难逃地算作一道。
穆里斯宁愿装作无所谓或者体验那种超然物外的淡泊,也不愿承担头痛的风险而动哪怕两分钟脑筋,因为她必有罪,所以掩耳盗铃。她在意识以外的地方,太把目前为止促使她稳定和苟活的规则当回事了,专治独裁不会有好下场,身处王朝的她被蒙在鼓里。
“看样子,你压根没想过能像这样,和我面对面坐着,吃上两回中国火锅。”伊实批判道,神情不严重,至少漂浮起来的海带苗是软的,不过将东南西北划分得十分清晰,必须要走一个方向。
“事实如此。”穆里斯在水雾里说得小声。
“如果那个是事实,你现在看到的又算什么?”
穆里斯装模作样地用筷子捞锅里的海带苗,说:“不知道,一种打击?不知道。”
伊实咬紧后槽牙,真想撕开她事不关己的皮囊看看里面的填充物是不是可恶的棉花或者木头屑。他想不出她不爱他的理由,场景换到中国,他倒稍微能想出一个,她要是恋家他可以迁徙至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让她这么冷漠?
经纪人李打来电话,伊实接起。
“Ishmael,你在干嘛?”
“吃饭。”
“和谁吃饭?”
伊实抬眸盯住穆里斯,视线撞个正着,不出一秒她便迅速垂眸,他冷哼道:“一只胆小鬼。”
经纪人在声筒里哀求:“你犯大忌了知道吗?没见过你这么无法无天的模特!你和谁约会我都不管,你和客户约会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和客户解释解释,还来得及。你千万别说些有的没的,嘴巴放干净一点好吗?”
伊实在他说第二句的时候就按了免提,扔在桌上令其自生自灭。弄得穆里斯大气不敢喘,米线在嘴里咬断。
“喂?你在听吗?你到底在哪?”
伊实用脚尖抵了抵穆里斯的小腿肚,“你跟他说。”
穆里斯睁大眼睛无辜地指自己:“?”
“不然呢?还是你不介意让他知道五年前我们……”语出惊人得不得了的东西呼之欲出。
“啊那个——”穆里斯眼疾手快地拿起他的手机,靠在耳边,“你好,我是MS工作室的代表,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是旧识,对,没关系的,哈哈,好的,好,再见……”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摆着虚假到家的笑脸,伊实这一瞬间真想破坏它。
“要说起来也不难,”他轻描淡写道,“对你来说只是场艳遇而已。”
穆里斯下意识强烈反对:“不,才不是。”
“那是什么?在你这还有什么比艳遇更轻贱更不需要负责的关系吗?”伊实嚼着一卷牛肉,他已经很会用筷子了,“说来听听。”
迷途的羊羔偏不知返,装作很忙埋头吃草。他往洞穴里看去,想大喊大叫,测测到底有多深。
“一到不想回答的时候就装哑巴,你向来如此。”伊实说。
穆里斯从头到尾都没有心情吃东西。要她怎么说?大吹大擂一番,她是怎样视他为崇高的理想,每过一天就多幻想一分的“概念”?没有人知道的,只有她一个人独占的完美个体,时间再长一点,她终有一日要带进泥土里。为了成为与之相配的存在,为了挑出她人格中的杂质,甚至还为了将爱从肉。体的寂寞中剥离出来,她靠着这样一点点的理想活着,从不轻易设想哪里是尽头。
具体要她怎么说?
抱歉,我发现我其实没有爱人的能力?
穆里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这话,光是想想就有够她受的了。她对疼痛的感知通常要比幸福高百倍,这是她治不好的缺陷,也是辜负了伊实的罪魁祸首。
“行,没问题,你就保持这样,什么都别动。”伊实打破了她的沉默,凭空撕开一道口子似的从水汽的那头透到这头,“艳遇也无妨,你想不出理由就他妈的继续放空你的大脑。”
他放下筷子,义正辞严:“但这是我的回合了。”
“Whatdoesitmeanitsyourturn”穆里斯不解,在他灼热的凝视下心怦怦直跳,拿起杯子喝水。
“意思是,现在你是我的艳遇,接下来我会引诱你跟我上。床,至于什么时候结束,轮到我说了算了。”
穆里斯呛得咳嗽不止。
第47章 第47章就是陷阱,点头,快点儿……
“你凭什么笃定我一定会被你引诱?”穆里斯不停用纸巾擦拭羞恼的嘴角,“世界上失败的艳遇绝不在少数。”
“那你就继续保持警惕吧。”伊实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轻轻一口气就能吹起漫天沙石似的,这对后面的车辆很不友好,但他不在乎。
啤酒沫儿溢出杯口,和涨潮的海水一样受月光影响。伊实喝酒从不上脸,好在有辣椒作替代品,一点点就能起到明显的效果,他的脖子和耳根渐渐染上风雨欲来时的潮红。
“当务之急,kitten,”他说,“当务之急是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告诉我。”
穆里斯勾起鬓角的头发,刮到耳后,否则总是在她低下头吃菜的时候掉进汤里,和她可怜的叙旧能力一同石沉大海。
“Good.”她说,为了让这个答案听起来不那么敷衍,她用几个点头的动作自我附和,“摆脱了讨厌的家人,找到了喜欢的工作,挺好,真的。”
“Boyfriend”
“No.”
“Girlfriend”
“……”穆里斯左眼的卧蚕跳了跳,“如果我的回答是Yes,你难道会就此打住吗?”
“不会。”
“既然如此,那我说什么都不重要。”
“不,有点用处。”伊实两只指头夹起绿色啤酒瓶,叮叮当当地放在地上,单手又开了一瓶,“至少让我知道当我在呼和浩特大草原上看那几头母牛吃草的时候,或者在哈尔滨发现路边的狗听得懂俄语的时候,你没跟别人跑了。”
穆里斯怀疑听力出现了故障,诧异道:“什么?你还去过这些地方吗?”
“我去过的地方是你想象不到的多。”
伊实支棱起世事洞明的眼神,穆里斯装不了天真,她无法让五年时间仅凭一句“算了”就袅袅而散。说得好听为对方着想,而事实上是他没有放弃寻找,而她却早早放弃了等待。愧疚油然而生。
“还去过哪儿?”穆里斯问,索性让愧疚和酸溜溜的白沫一起溢出来。
“Beijing.Twice.”
“……”他果然是拿到好牌后会先打出王炸的狙击手。穆里斯道歉的话在嘴边徘徊,忽上忽下,始终稳定不来,道歉也需要理由,她宁愿有恨,也不要全是爱但要去解说离别。
相较之下,伊实不会把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死死地攥在手里,千辛万苦不为讨一个说法,对他来说今夜便是全部,和她面对面坐着,他的脚尖能勾到她的衣角,便是全部。
“顺便一提,我喜欢哈尔滨这座城市。”伊实用手里的酒杯和桌上摆着的啤酒瓶交颈碰了一碰,喝尽最后一口,“你去过吗?”
穆里斯摇头:“I‘mtiredofrunning.”
“Butyouarealwaysescaping.”伊实懒散地笑笑,已有像样的醉态浮现出来,“你可以照老样子坐在轮椅上,someone推着你到处走。”
穆里斯哑言,昔日的坐享其成历历在目。
“最后怎么选择了这里?”她问,言下之意是,怎么找到这的呢,中国有那么多城市有那么多人,而她是细到连光都透不进的银针。
“我在哈尔滨认识了一位民宿老板,他的名字叫ZhangSiyuan。”伊实的中文水平突破了四个声调而百转千回,听不真切,“他的妻子是俄罗斯人,他们把我当作故人对待。我说,我不是纯俄罗斯人,一半美利坚血统,出生在伊尔库茨克,七岁离开去洛杉矶上学,从此混迹各大街头,寒暑假偶尔和母亲一起回老家看望祖母,母亲去世后几乎再也没回去过。其实除了这副长相,没别的能用俄罗斯人形容。那个伙计,就是Zhang,他说:‘生你的地方和养你的地方都是你的一部分。’老天,这太他妈甜蜜了,他看出来那时的我很沮丧,问我为什么,气氛烘托之下我全交代了。对了,你的照片应该现在还贴在他家的墙上。”
穆里斯如梦初醒:“为什么会有我?”
“我说我在找一个人,我不确定她还是不是活着——别露出这种表情,我实话实说罢了——包括在挪威发生的一切,我通通交代之后,他们擦着眼泪一拍我的肩膀就跟我担保了,说一定帮我找到你。”伊实翻出和Zhang的聊天记录,“看,他简直是我见过最靠谱的情报员。”
穆里斯脸色一阵青,“你是说,我像一个通缉犯一样被贴在哈尔滨的一家民宿里,路过的所有旅客都知道我的姓名和我的长相?”
“我没给赏金,”伊实纠正道,“寻物启事更恰当吧。”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三年?四年?反正很早的时候。”
穆里斯甩下筷子,掩面长叹,难以接受自己以这种方式臭名远扬,她低声暗骂:“可恶。”
“什么?”伊实伸长耳朵。
“我真该解决完我爸之后立马去解决你。”穆里斯语势愤懑,久违地发出即将咬人的警报。
伊实临危不惧,看着她笑,幻想上手捏一捏那团鲜活的脸蛋,“所以你擅自离开是因为你的父亲?是吗?发生了什么?”
穆里斯不再避讳与他有关的记忆,说:“从你那儿学会的,看谁不爽就还手,毁掉他,我做到了。”
“酷。”伊实饮下最后一滴酒,撑起身子去结账。
穆里斯满脑子思考如何补救被流放在哈尔滨的名誉,没注意到伊实摇摇晃晃的浮夸表演。走出店门,她正要说什么,一块俄罗斯大门板朝她倒过来。
“喂!”她努力推开他的肩膀,无果,“你在装什么?混蛋,你什么时候醉过?!起开!”
“心碎的时候就会醉。”伊实搬出一套不知道哪里来的理论依据,死皮赖脸地搭在她身上。
穆里斯往后猛地一退,令他踉跄了几步。她无情地说:“我不会管你。”
伊实黏糊糊地抓起她的手,“我不会说中文,送我回家。”
“这么明显的陷阱,你以为我——!”一片吻急速凑近,使得穆里斯的话语和嘴唇同步后撤。
近在咫尺的月光如烈酒般浓酽。伊实便这么悬挂着,蛊惑道:“就是陷阱。点头,快点儿。”
人。体极限不允许穆里斯往后再倒一毫米,双足也因受到突袭而愣在原地。精神上她再次被拽回一条铺满荆棘的羊肠小道之中,告诉她不能贴上去。
“能不能把我的照片摘下来?”她想到一个高明的扬汤止沸法。
“什么照片?”伊实假借酒鬼特有的重影忽地若近又忽地若离。
穆里斯快疯了,“民宿里的照片,你让老板摘下来。”
伊实长长地嗯了一声,很长,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可我还没找到你,我找到你了吗?”
“我不就在这吗?”
“可你不再亲吻我了。”
穆里斯脑袋发麻,退而求其次,支起他的胳膊,说:“你的住所在哪儿?”
狭窄的出租车后座平添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的意境,穆里斯只求这个世界不要再搬弄“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一伎俩了,她真的无福消受。
她没忘,一分一秒都没忘,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伊实是怎样把玩她的手指,是怎样靠在她的肩头磨蹭,蜻蜓点水的一吻是怎样的触感,她记得清清楚楚,请不要再提醒她拥有过怎样的幸福了,很像一种嘲笑。
“很熟悉吧?”作为另一位主角,伊实显得坦然得多。
“闭上你的嘴。”
伊实哑声闷笑,“Itturnsmeon.”
穆里斯选择闭上自己的嘴巴。
在工作日宿醉是场畸形的行为艺术,而在工作日送一名宿醉的酒徒回家则更为畸形。更何况这名酒徒别有用心,穆里斯分不清她到底是在负荆请罪还是自讨苦吃。
“任务完成,睡个好觉吧,再见。”她对沙发上趴着的巨兽道别,捡起地上的公文包。
“穆里斯。”伊实低声叫唤。
“……”
“Comeback.”
“……”
“穆里斯。”
“也是陷阱。”
“Iwantyou.”
“陷阱。”
“YouwantmethewayIwantyou.”
“……”
穆里斯提起一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对属于引诱的最高级形容词里出类拔萃的一种,她被记忆和本能攻击得体无完肤。
她要做个恶人,不如说她原本就是个恶人,这疯疯癫癫的情致,昙花一现的气象,背后是间歇性猜疑和无边际迷惘。如果回忆在今夜被玷污了,那么枕头里的棉絮便是葬礼上的飘花。她无疑是凶手。
穆里斯冲上前拎起伊实的领子,恶狠狠地说:“你只会说这些是吗?一遍又一遍,非和我做。爱不可,是吗?”
伊实看着她,不说话,希望她永远也别松手。
“Condom?”
“Bedroom.”
穆里斯咬住他的嘴唇,一触即发,血腥味迅速扩散,年久失修的骨架,活络了起来。
第48章 第48章fuckyouto……
被月光绊倒似乎成了件水到渠成的事,破裂的毛细血管宛若一场小型火山爆发,六神无主的摆渡人横冲直撞,唯独渡不了自身。倘若泛白的脚踝可以扭转乾坤,一只只颤抖的闪蝶也不会成为暴戾的盘中餐了。
她立志于掀开木偶戏的盖头,寻找有血有肉的部分,而非令人摆布、附庸风雅的移动。结局是,她并没有从啃噬中真正学到什么,反而亲手推倒了用一千多个夜晚堆出来的城堡。
她根本,流着丝毫没有长进的,单调的血,愚昧的人。
穆里斯供奉禁。欲几乎到了入狱的地步,从某一天突然开始,她决定好好经营这份爱,首先剔除荷尔蒙和激素的依赖,再往生命线的伊始打上补丁,最后像孕育一个宇宙那样孕育它。
代价是她离“具体”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具体的人再也没办法拴住她。
如果拴住,天空就要下雨,淋湿他的肩膀。
“不要急,你还没办法容纳它。”
指甲嵌进无声的疏狂里,穆里斯听不进任何话,一心遵从劫掠和欺凌。她死死捂住伊实的口鼻,就好像捂住了她自己的,空气进不来也出不去。那句预言很快被埋没在黑暗里。
容纳不等同于拥有,正因如此,她才如此急躁和无助。在情感缺失和情感高涨的双重水生火热下她不甘示弱,可从一开始她就是败兵,注定了要割伤他人然后饱受两种痛苦。他怎么忍得了?!怎能忍得了?!
她掐他的脖子,是为了让他掐回来。
“还有多少?”她有气无力地问,止咬器里口水直流。
“两个指节。”伊实回答,不停亲咬她的眼睛和耳尖,收复河山那样不知疲倦,他愿
意把氧气都交出去,也愿意她在他身。上恣意横行,不如说这正中他的下怀,要的就是这样。
“你会遭殃的。”穆里斯警告道。
“那你得再使点劲。”伊实主动覆盖住她的手背微微用力。他一贯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事实上他压根无法从中得到一丁点的乐趣,或者什么狗屁解脱,但如果是她手里的束缚,另当别论了。狗熊的兴。奋剂。
穆里斯宁愿他反抗而打落她几颗牙齿,好过无底纵容她残破不堪的侮辱。他要是多抽几支烟,就能明白爱她的最好方式是将露水情缘当地久天长那样过,然后回到露水情缘,仅此而已。他做到了前半部分,堪称完美,她的做作和紊乱没来得及发泄便隐居幕后,没有比这更皆大欢喜的局面了。可是,他偏偏用那么长的时间,只得到了一根细得能够轻易划破手指的绳子,绳子那头是她的脚踝,她每被风吹一下,他就要多一道伤口。
“我不能承受更多了。”穆里斯爬向半途而废,她没办法继续吞下去,甬道在某处变得极为狭窄,不知是由于她从未做过这种尝试还是什么,她发现钥匙和锁孔并不匹配,就像水的蓝色和冰的蓝色并非一种颜色。
伊实怀里一空,尚稀薄的暖气一哄而散。他痛恨片刻以片刻的方式被扼杀在摇篮里,全身竖起的毛孔在提醒他,禁锢,打磨,抛光,将美梦装裱,钉在墙上,永远地钉在墙上。
他霍地磴开半条腿,膝盖抵住穆里斯的髋部,粗暴地从后方按倒她的脖颈。
“Stay.”他的声音已没有了怜惜,“Youfreakydisaster!”愤意打在她的臀。尖,“凭你高兴办事,得意得很。”捞起她的腰,一只手掌便能掐住,“以为我会掉以轻心第二次?逗我玩儿也要有个限度,你是不是没做过风险评估?”
在夹缝里生存是穆里斯的老本事了,她吃了一嘴的头发,还能吐出骨头来:“你最好干死我,否则你百分之百要后悔。”
就报应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需要加码。
伊实徘徊不进,反而更像一种下马威,“Yes,Iwill.FuckyoutotheHELL.”
是啊,干到地狱去才像样子。穆里斯重重地喘气,蛮荒无论怎样开垦也还是蛮荒,这时候抛下斧头,对着满手的茧忏悔已经来不及了。
“呃!”
万里高空被撞开的飞机舱门,气流急速往里滚,又急速往外扯。穆里斯哪怕穿了救生衣,从云层表面抓了一把柔软当作心理安慰,还是被这傲慢强势的攻势冲得眼冒金星。
她没想真死,地狱她会下的,可没想真死,起码看着自己中意的脸消亡啊!转生路上有个念想,来世清清白白地打招呼,约会表白睡觉也好,争吵和好如胶似漆也好,造化弄人再弄一回,起码让她今生彻彻底底地记住他的脸啊!
穆里斯音不成调,艰难地回头看,头发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仰着头乘坐的时候,不出两秒就晕了。
伊实捏起她的脸,故技重施地用食指和中指刺探她口腔里的利器,好消息是它们没有变老,更好的好消息是它们咬折两根骨节不在话下。
他夹起她的舌头,俯下身低声耳语:“把你那不中用的求饶丢掉,这次就算你哭,我也不会买账了。”
哭?当然不,穆里斯连一颗音素都发不出来。多么可怜,寒蝉凄切。这怎么会是求饶呢?面对撒了满地的爱,她唯有狼吞虎咽罢了。
一座山镇一池水,暗念不停搅拌在沙尘里。伊实与她十指相扣,他能轻而易举地将易拉罐压扁,但是很抱歉,他不想再挨饿了。
“我们之中非要有一个人后悔的话,那一定是你。穆里斯,poorbrat,抬起头来。”
独白对观众而言向来是强买强卖的。
“从这一秒开始,啊,上一秒,更早的时刻,你就得开始后悔,‘为什么我没告诉他我要去哪儿’‘为什么我没回来找他’‘为什么……’,咬紧你的牙关,胆小鬼!‘为什么我忘记了他的脸’‘为什么我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所有这一切,你每一条都该后悔。”
船欲翻,桨欲断,本白色的手臂被反扣在背脊,穆里斯的全部神经绷成了一根,止不住痉挛。
“重复一遍,听见了没有?答案就摆在你面前,你只要重复一遍。”
伊实在马场当教练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脾气,一次次亲自演示什么的,高级会员也体验不到。
“你对我没信心吗?以至于你什么事都憋在肚子里。毋庸置疑,你比我想得还要复杂。还是我给你的太多了,你觉得沉重?离开的那天你哪怕有一秒钟的回头呢?一、秒、钟、的、回、头!”
牛排的一面烤得焦烂,他翻个面,继续煎。
“Consciousness?”
除了汩汩的水声,没有第二种调味品。
“看样子不在了。”
起初的伊实,拼命依据自己的意志打造出一个理想的世界,在母亲眼里他必须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在生父继父眼里必须是不可侵犯的人物,别的无所谓,都是他们的化身,触类旁通而已。他站在“某某某的支柱”的位置上,站了二十几年,直到母亲去世,他才意识到那个位置写的其实是“某某某是我的支柱”。
他觉得扭曲的人生观不影响喝酒不影响参加派对也就算了,可是他偏偏尝到无法自拔的苦,这时候想改已经来不及了。
“你说的没错。”
他深深吻住穆里斯的嘴唇,好多话通过舌语巨细靡遗地讲给她听。
“是,我有分离焦虑。”
穆里斯迷迷糊糊地勾住他的脖子,在梦里丢了不止七次道,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貌似非常严重。”
伊实轻轻按压她的小腹,不知此举再次切断了她即将修复的导航。
“所以你怎么敢,和一个有分离焦虑的人,分离五年。”
……
被五马分尸后还能活下来的人能不能申请吉尼斯纪录。穆里斯诚心发问。
蓝牙从哪里开始断开的?不会连半小时也没坚持住吧?不管怎样,都算她命大。不来了,再也不来了。XX区YY街道,再也不来了。
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个活物——天老爷,在这个年纪和祥林嫂共情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
等等,她记得中途她醒来过一次,伊实抱她去洗澡,由于她还拿得动花洒,被下令“哦?醒了?麻烦你再晕过去吧”。世界上有一类人,他们的礼貌用语从来只用在阴阳怪气上。
穆里斯曾经在精神病院住院的时候,隔壁病房有个比她严重的病友,做了七次MECT,回来后看不懂电视也听不懂人的言语,还有他们这群人引以为傲的波频,俗称灵感,更是荡然无存。失忆的确能驱散痛苦,但能把人打回成细胞令其重新发育吗?
她对着白花花的天墙发呆。如果视昨晚为一种治疗手段的话,效果很好,大部分龃龉连同前因后果被消灭的一点儿也不剩。
可是她感觉空落落的,干嘛来着,什么来着,今夕是何年来着。
伊实从浴室里出来,看见的便是穆里斯干瞪着一双眼的呆滞模样。他走过去,用沾了水的指尖湿润她干裂的嘴唇。
“欢迎回来,MydearMuris。”
穆里斯瞥了他一眼,一张口发现嗓音格外粗哑:“什么东西在吵?”
“不知道。”伊实看了看客厅,“你的手机吧,一大早就一直在叮咚。”
第49章 第49章我在外面的情债
穆里斯浑身上下跟地球的滚轮在上面碾了八百遭似的,该散架散架,该青紫青紫,就连动不动就想跳楼的心情此时也无法调动起什么有说法的东西。
“拿给我。”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
伊实先是亲了亲她的指尖,他喜欢钻这点空子,熬汤的过程里每隔十分钟就要加一勺盐的固执己见者。然后爬上床躺下,头枕在穆里斯的小腹上。
“再这样待一会儿。”他说。
穆里斯一巴掌拍在伊实的侧脸,虽然没多少生物学上的力气,但在物理学上重力加速度可不是盖的。
“快点,拿给我。”
伊实眼色一沉,连人带被卷进怀里,抱向
客厅,边走边为自己正名:“The‘KissorSlap’game,myanswerisalwayskiss.Keepitinmind.”
“ButIonlyhaveslapinmyhand.”穆里斯高兴自己那股机灵劲儿没被送去地狱。
伊实坐上沙发也没有要松开怀抱的意思,怎么操纵游乐城的娃娃机,就怎么操纵穆里斯的爪子。
穆里斯捞起公文包,掏出不停震动的手机,工作室群消息爆炸,满屏解说老板早上没来上班的原因是地球需要被拯救还是被毁灭,当然这要看她在员工的心目中是救世主还是反派。不管是哪种,十几个未接来电足够说明他们担心她好好一个人昨天还在汇报战绩,今天就搞失联,必有妖风发作。
她发送一条报平安的文字,全工作室便拥了上来,上苍逛到北半球莫名其妙被感谢了一通。
阿吉打来电话。
“谢天谢地!你还好吗?”
“……”愧疚在心里发芽,穆里斯搓揉着声线回道:“嗯,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下午三点的会议照常。”
“会议是次要的,你真的没事吗?发生了什么事?”
以往感到提不起劲,事事暗淡无光的时刻,穆里斯总会在群里发个预告,避免伤及无辜。少有工作日抛下江山不管单子不做,在外是死是活没个全尸,叫人放不下心,不怪阿吉要这样问。江山是穆里斯的骨头,就算她再怎么崩塌,最后也要有骨头撑着。
昨夜的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实在难以启齿,穆里斯不知从何讲起,借口更是一张白纸,故而对身后之人的怨念不断上涨。
“我只是,身体不太舒服,睡得比较迟而已,你们别担心啊……”
伊实见穆里斯一脸苦相,弓着背,脊柱顶端突出来的两块骨头秋风瑟瑟,他有独家的安慰方式。那就是和那两块骨头湿。吻。
“嗯……”穆里斯眼疾手快捂住嘴巴,掩耳盗铃地咳嗽:“咳咳!我没事,真没事,可能染了感冒。”
感冒不停与她耳鬓厮磨。
阿吉惨兮兮地啊了一声:“别是发烧了!实在不舒服的话,要不你今天休息一天吧?”
“不用,等会儿我就来了,你们先干活。”穆里斯朝背后用力肘击,捶在伊实的胸膛上,大石碎不了,小心肝倒可以一破,“先挂了啊,我马上来。”
她转过身,直瞪瞪地看着他,兴师问罪:“好玩吗?”
伊实耸耸肩:“原谅我吧,我还没吃早午饭呢。”
“你差点让我颜面扫地!”
“那种事你已经做了,布鲁克不信我能找到你。”
“布鲁克……”耳熟的名字让穆里斯反应了一会儿。
“好样的,他也被你忘掉了。世界上有座城市叫罗弗敦可还有印象?”伊实把脸凑近,“经过昨晚想起什么来了吗?比如你习惯趴在我身上呼噜呼噜,还——”
“停。”穆里斯堵住耳朵,“放开我,我要去工作了。”
他撇撇嘴:“真怀念我们都没有工作的日子。”
伊实贴心地把人抱回卧室,捡起一片片花瓣,也就是她的衣服,贴上加贴地提议:“我帮你穿。”
穆里斯夺过内。衣,拒绝:“不劳烦。”说罢她打了个喷嚏,起一身鸡皮疙瘩。
快入冬的南方室内即使开了空调也还是得让人抖搂两下。她穿好衣裤,反而冒出几滴汗,腰酸背痛暗忖有谁来评评理。
烤面包的香气在屋内飘荡,穆里斯没打招呼,径直走向玄关。伊实在厨房叼着半片面包,切着午餐肉,忽地听见大门撞上的声响,放下刀冲出来,什么都没抓住。
妈的,光幻想穆里斯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床上远远不够,比起安全。套,家里多一支牙刷多一副碗筷的话,她是不是能待得更久一点?以及沙发,换掉粗糙坚硬的材质,找来最柔软舒适的款式。还有,花费大把积蓄铺个地暖,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她能在这待得更久一点。
关键时期比皇帝姓名更加需要避讳的是公众场合的喷嚏,嘲笑草木皆兵的那部分人听见喷嚏声也会下意识地退避三舍。穆里斯在地铁连打三个喷嚏后彻底感受到了横眉冷对千夫指。
她回到公寓第一件事便是换身衣裳,酒精消毒,刷牙洗脸囫囵吞枣地解决午饭,然后到楼下社区捅喉咙测核酸。也不知道是谁给她上的发条,等她回过神,一个品德优良作风精干的公民应该做的事情她都做完了。
何谓同质化,这就是同质化。她比周围人更早一步接受与疫情共生的理念,因为她已经和另一个缠人的妖精共生了十年之久,知道如何应对暗无天日的时光,也做好了天妒英才被夺走智慧灵气乃至生命的准备。而她仍有恍惚的权利,作为社会中渺小的个体,在川流不息之间仍有愣住的权利,没人怪她,每个人都一样。
穆里斯赶上工作室的会议,把Y品牌的理念和要求一一下发和讲解,敲定方案的刹那她谈不上满意,换一种方式说,她没法满意,情感的空缺使她暂时没法做出合理的判断。
要她说啊,人人都该养一只新闻联播在家里,好的坏的定时播报,不会有想不开的想不明白的。
夜晚的车铃刹在灯火阑珊处。穆里斯自愿加班,怀揣在外偷。情而忽略了正房的愧意。离异的单亲妈妈陪着她一起,阿吉的心思总是这么细腻,难道是刻苦研读育儿真经之后的后遗症?无从知晓。
“宝啊,”称呼方式都变了,后遗症的嫌疑大大提升,“你是不是又陷入完美主义了?”阿吉泡了一杯连花清瘟,放在穆里斯的桌上。
“不,另一个大坑,虚无主义。”穆里斯道谢,啜了一小口,继续说道:“我很能体会路上一粒小石子的心情,很奇怪吧,它连有机物都不是。我时不时会觉得,被埋没才是一种常态,被掩盖才是一种真相,我们做的东西,老实讲没什么特别的,交给大公司做没准更华丽更优秀,只不过我们便宜,就像福利彩票店里十五块钱一张的彩票,中了,真走运,没中,也就浪费十五块而已。”
她也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人生简历查重率百分之九十七,另外的百分之三也不见得是好东西。被坚定地选择和被强烈地期待对她来说是否过于隆重了,有谁会一直踢同一粒石子不间断地走,几乎没有。
阿吉双手托着下巴,轻叹气:“我要是有你开导我时的口才,现在也不至于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穆里斯摇摇头:“我没想被开导,我也明确知道这种丧气的心态不利于工作,但我没办法控制,就是,我看到的我听到的,经过我的大脑过滤之后,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坨东西。”她尽量用开玩笑的语气,“我能心平气和地讲出来,说明我不是便秘。”
阿吉被逗笑,她在这方面向来很捧场,“还说不特别,谁会用这种比喻。”
“某人就会。”穆里斯的眼神失焦,联想到踢石子的人。他不仅爱用烂俗的比喻,还喜欢在各种伤口上撒盐。
“谁啊?”
穆里斯眨眨眼收回神思,“没谁。”
阿吉又关照了几句穆里斯的身体,站起来将她的脑袋轻轻抱进怀里,哪怕这位小老板说过双性恋可是对女性身。体也会产生反应的完全变态发育体,千万别做什么越界的举动,否则职场性。骚扰保不齐发生在她们之中。
假的,这话阿吉一听就知道是假的,穆里斯只是不习惯亲昵,故意吓唬人的。小老板那么好,上天对她要好一些啊。
“想到了!”阿吉嘿嘿一笑,“你以前说过的话,我可以拿来用吧?”
“我说什么了?”穆里斯从温暖的怀抱中抬起头看她。
“你说,之所以选择广告行业,这么一个行走在各式各样的牙缝里的行业,是因为你有东西想传达。对吧?就是你说的。”阿吉尽可能还原穆里斯的口气和表达,“你还说,广告广告广而告之,你的灵感啊认知啊,甚至你的诉求,都可以装进一则广告里。”
穆里斯故作思考:“我说的吗?不是鲁迅说的吗?”
“哈哈。”阿吉又被逗笑。
“好吧,我说的。谢谢你阿吉。”穆里斯抱住她。
手机铃声响起,穆里斯在桌上一顿摸索,一时半会儿不想离开温柔乡,瞎着眼点了接通和免提。
“穆里斯,穆里斯,我又喝醉了,来接——嘟,嘟,嘟……”
阿吉尴尬地抠抠人中,她考过英语四六级,具有一定的鸟语素养,但还是明知故问道:“讲的什么玩意儿?谁啊?”
穆里斯连续摁挂不知羞耻的电话,说:“我在外面的情债。”
“哇塞……”
第50章 第50章她说过爱你吗?
闷闷不乐将冰块咬得咿呀作响,什么融化什么稀释进了胃里自然能搅和在一起。另一面,急不可耐正在屡屡吃闭门羹,顽强且叮当不息。
“狗屎。”伊实掩面骂道,他马上就能想出第二个借口了,比如迷了路丢了钱包或者“嘿女士二次服务有优惠要不要考虑一下”这种皮条客发言,都没来得及试,穆里斯竟然拉黑了他的号码。
酒保送来第三杯鸡尾酒,伊实小啜一口,然后捻下尼格罗尼上的橙皮放入口中嚼。
坐在他旁边的是弗利康,在中国呆了十年之久的黑人一位,皮肤黝黑发亮,身材精瘦,比伊实更早成为一名模特,潮牌和墨镜是他的杀手锏,即便本人并不喜欢,甚至某天擅自剪掉了公司设定的脏辫,嫁祸于酒精,丢了几个单子写了几张保证书后老实了许多。他会说流利的中文,不过成语水平和比喻技巧不怎么样。
弗利康职业生涯接的第一个西装T台秀是给放鸽子的伊实当替补,十分过瘾。让他惊讶的是,伊实不在乎丢单子没钱赚,保证书一个字都不可能写,看上去一脸明天就不在这干的桀骜,经纪人的警告他充耳不闻——好吧,漂亮家伙的确有资本得意忘形成他这样。
然而这个漂亮家伙现在为了挽回一个女人,正深深发愁呢。
“兄弟,我理解不了,兄弟,中国有句老话:‘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意思是不能总犯同一个错误,你何必呢。”弗利康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卖弄普通话。
“错误?不,她不是错误。”伊实沉吟片刻,缓缓补充道:“是必需品。”
弗利康唏嘘:“看不出来,你这么深情。”
这时酒吧的舞台上换了一批乐队,从Funk到Blues,从灯红到酒绿。弗利康环顾四周,指向吧台方向。
“你看那边的女孩,你的那位——穆里斯,和她比起来,怎么样?”
伊实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不理会。
“Comeon,man!”弗利康迫切地点醒他。
“我想到了。”伊实朝他摊开一只手,“给我你的手机。”
“什么?”
“别废话了,我想她想得快疯了。”
弗利康眼珠子一突,从兜里掏出手机给他,没敢泼冷水。
“是我。”伊实拨通电话,紧接着:“别挂。”
“……”
“我不搞那些障眼法了,你别挂,然后高抬贵手,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
“放出来了吗?”
“给我点时间。”穆里斯终于开口说话。
“当然,没问题。”伊实用脚打拍子,抢了台上乐队鼓手的拍,过了几秒,又问:“放出来了吗?”
穆里斯走在下班的路上,月光皎洁宁静,听筒里的音乐十分遥远,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伊实,少装傻。”
“当然,没问题。”伊实还是同样的说辞,“但我们还可以见面,是吧?”
“……”走不完的沉默。
伊实呼唤:“Boss?”
“你能保证和我见面之后,只谈工作上的事吗?”穆里斯问。
“让我想想。”伊实权衡利弊完发现只有弊没有利,怎样他都不痛快,没辙只好顺着她说:“成交。”
挂了电话,伊实肉眼可见变得秋高气爽,再过几天H市就要入冬了,秋的最后一点善意和温和都跑到了他这里。
弗利康原本低人一等的自尊心在看到伊实被一个女人耍的团团转之后奇迹般地好转,出于尊敬和回报,他坚持不懈地劝告着:“没准她不会回头,你想过没有?”
“闭嘴,她拒绝不了我。”伊实说。母语主谓颠倒的习惯给了他很大的发挥空间,听语气他分明说的是“我不会被拒绝掉”,掉了还会再飞上来。
弗利康自认为更了解中国女人,有必要给兄弟上一课:“她说过爱你吗?”
“肯定的。”
“当面亲口说?”
伊实喝进一口酒,在口腔里打转后吞下,看向弗利康:“你不懂。那时我们亲密无间,从早到晚黏在一块,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什么,谁对谁更着迷根本分不出个高下,她几乎寄生在我身上。”
弗利康仿佛看见了草原上的牧羊人,和羊。他重复问道:“那她当面、亲口说了她爱你吗?”
伊实眯眼皱眉:“老弟,你谈过恋爱没有?”
“光中国女孩就有五个。”弗利康比手势,“她们有的十分动摇,有的十分坚定,如果一直到最后都没说过‘我爱你’这一句中国话,说明她一开始就不重视你。”
伊实点头,并非认可,而是破了案:“鉴于你失败的感情经历,从你嘴巴里蹦出来的任何一个单词我都可以不听。”
“What?!”弗利康差点破音,往椅子上一靠双手一摊:“好好好,你继续追吧!我赌三百块,她不会回头!”
回头是一种转折,转折是一种否定,既然没有否定,何来回头这么难听的说法。伊实想捕捉的不仅仅是一瞬间的欢愉,他要穆里斯的时钟永不落灰。
即使,没错,她从未当面、亲口,说过爱他。唯一一次明朗的表白,是她离开的代名词。
若谈耐心,他有足够的耐心,又好像没那么多,黑暗里独自一人的震颤绝非气馁,一想到她无时无刻不在逃离,他便控制不住地要挤占她的全部,呼吸也好,念头也好,咽进肚子里的话语也好,全部——那是急迫,阴暗的急迫。
……
摄影棚银白色的背景板和炽热的灯光架长了一模一样的皱纹,它们是孪生的,从MurisStudio满月起便一直延用至今。
穆里斯连续做了三个晚上的噩梦,那是一个双手无法穿透的地方,不然逮捕后丢进碎纸机里,她也不用时常惊出一身冷汗。来摄影棚前,她在两边的太阳穴上点涂了清凉油,以防两眼一黑闹出笑话。
工作人员和设备仍在准备当中,模特换好了衣服等待化妆。穆里斯从后门溜进来和吕成汇合,一眼看见化妆镜前那座挺拔的背影,下意识将鸭舌帽压得更低,口罩焊死在脸上。
“你不热吗?这里全是绿码,一大早阿姨也来消毒了,你把口罩摘了吧。”吕成说。
穆里斯摇头:“无碍。”没有自制力的人还是戴上面具为好。
模特经纪人李过来确认档期,
所有西服款式的拍摄都将在一天之内完成,如果后续有补拍的情况提前两天联系他约时间。穆里斯瞥见李手中满满当当的表格,皮薄馅多,看一眼就要饱了。
“他很忙嘛。”她小声感叹。
李打哈哈:“是的,他非常抢手,我手下的大明星。”
钱能不外流就不外流,模特化妆师和工作室老板是同一位,人手不够的日子她也充当摄影师。穆里斯斜挎着工具包走过去,心想大明星没有大明星的自觉,一天给她发八百条消息。
“久等了。”穆里斯客套一句,埋头摆工具,避免一切eyecontact。
“你真要这么说的话,那可太久了。”伊实用脚勾起椅子腿往她身旁挪,双手抱胸。
毛子耍起了大牌,脸上写满守株待兔,穆里斯的粉饼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想说等太久干脆别等了,罪孽深重已经饱和了就别再往上算平方了,地球快爆炸了。
除了一点岁月的细纹,伊实这张值钱的骨相不需要添加更多的修饰。他乖乖仰着头让穆里斯描绘他的眉毛,扑粉,勾线。然后他的眼神同步描绘她的手腕,下巴,脖子。
宇宙起源于一场大爆炸的话,原子和原子的纠缠便无处不在。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门手艺。”伊实说,“你从不化妆,在我面前。”
“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穆里斯用刷子蘸取阴影粉,大力刷在他的下颚线,“你没了解过完全的我,就别耍大牌了。”
“是这样吗?我在耍大牌?”
穆里斯举起浅色口红,“别说话。”
在伊实眼里,穆里斯早就是非比寻常的存在了,他承认此刻他有点儿鬼迷心窍的意向,想听她说更多的俏皮话。
“抿一下。”穆里斯说,用的sip一词。
在场可没什么饮品,伊实反问:“什么意思?”
“用你的下嘴唇猛击你的上嘴唇。”
“不懂。”
穆里斯恪尽职守地亲自示范,伊实抬手摘下她的口罩,霎时间桃花花瓣撒了一地,成熟了有一阵子。
凛冽的蓝眼睛也有亮晶晶的时刻,伊实笑得很明朗:“懂了。”
穆里斯推他赶快去拍摄,按时长收费的烫手山芋必须速战速决!
在三百六十度的镜头下伊实还能挤出一度来开小差,暗自回味她红着脸竖着耳朵的画面,恨不得买三千块铭牌把他们的名字永远刻在一起。穆里斯,穆里斯,独当一面的穆里斯,性感特别的穆里斯,粉红色的穆里斯。
勤快地拍摄好一组照片,伊实中场去换第二套西服。穆里斯查看电脑里的原片,心不在焉地滚动,在视网膜前走过场。
穆里斯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吕成在楼上看她,寻思半晌,将手背贴上她的脸颊。
“你脸怎么这么烫?发烧了啊?”
穆里斯迅速一躲,摸了摸脸,真的烤焦了,她不由得皱眉:“不知道,我出门前体温是正常的。”
吕成还想往她额头上测温,西装革履的模特竟走过来一把提起穆里斯的腰,在她两边脸蛋各自重重地亲了一口。
“?”
“?”
伊实皮笑肉不笑:“Bonjo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