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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吏吃惊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腰上的官印又转了转,新来的县令大人像是见过世面,对这妖邪之事习以为常似的。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从命,身旁的衙役却已经持棍上前,抱拳道:“大人,我给您带路。”

两人略一对视,便已向北街方向走去,胥吏呆呆地望着她们背影,犹豫片刻,唉声叹气地跟上。

就算出不了城,也不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吧,唉,县令大人今日才上任,真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她头上,何必这么拼呢……

三人一路急行,没多久便到了北街,盛儿远远闻到一股焦糊气味,却又没有感觉到火灾后应有的余温。

她曾听过海市蜃楼的故事,心中暗想莫非此地亦是某种幻象。

然而随着她逐渐接近北街,看清那漂浮在半空的浊烟,一个个烧成焦炭的人形呈现出向外逃走的姿势,却被永久地固定在只剩漆黑框架的房屋中。

她心中一凛,意识到眼前这场景绝不是幻象那么简单。

“之前县里一直没清理此处吗?”

“尸……尸体都是好好下葬了的……”胥吏发飘的声音传来,声线发颤,带了几分哭腔,“……即便没有下葬,也不可能保存这么多年啊。”而且还是这种死前逃跑的姿态。

盛儿忽然感觉脚底好像黏上了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团融化的膏腴,她退后几步,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些膏腴亦为人形。

“这里也有……”

“还有我这。”

胥吏与衙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面,也都发现了脚下的异常,三人四下张望,地上不知何时布满了人形油脂,皆为奋力伸手,向前奔跑的模样。

而在这些人形尽头,赫然是写有“北街”二字的闾门。

盛儿再转头望去,只见身旁已是焦屋,一只烧焦的人手几乎碰到了她的肩膀。

三人竟是已入北街,却浑然不觉。

胥吏被一具焦炭贴上了鼻尖,眼睛一翻就往后倒去,被衙役用棍棒一托,扶起来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连带着盛儿也清醒了几分。

“下次要不换一边……”胥吏欲哭无泪地嘟哝着,衙役刚说了声好,忽然怔住。

只见一具具被烧成焦炭、融化成油脂的人形,从屋中、地上起身,丰盈了血肉,长出了皮肤、头发、指甲,逐渐变成了活人模样。

漆黑的焦土生出一块块青砖,冒出一根根杂草,只剩桁架的屋子填上了墙壁、窗户、门板,屋子里传出了幽雅清越的乐曲,一名舞姬将琵琶举于身后,右腿提起,应乐而舞。

三人背身而立,左右四顾,身侧走过持壶饮酒的嬉笑行人,偶尔有人看到盛儿手里的钢刀,还会抛来两枚铜板,似乎把她当成了街头卖艺的伶人。

人群接踵而至,北街变回了那个喧闹繁华的街市,仿佛死去的人们都原样复活了。

“不对。”衙役看着一名身着绿袍、头戴官帽的行人,皱起了眉,“那不是县尉大人吗?”

胥吏定睛一瞧:“就是她!”

三人对视一眼,拔腿追了上去,如果……如果不是死人复活,而是走入北街的活人,变成了北街的一部分……

胥吏摇了摇头,不敢再想,免得想多了把自己吓晕,再被衙役扇醒。

三人明明跟得很紧,不错眼地盯着县尉背影,却因为人群越来越拥挤,不知被谁搡了下,便失去了追踪目标。

盛儿听到了胥吏的呼喊声,才要转头去看,忽然感觉到人潮停止了涌动。

远远近近地,所有房屋中传出的乐曲都变成了同一首,慷慨激烈,意气昂扬,自幼习乐的盛儿立刻听出,这是前朝末帝传下的曲目,名为《铸剑》。

据说,大夏亡国之时,曾试图举全国之力锻造一柄诛神之剑。

没有人知道此剑叫什么,为何会有此伟力,乐伎们世代相传,说这首曲子描述了锻造神剑的全过程,谁能习得曲中真意,谁便能获得神剑认主。

盛儿一直对此嗤之以鼻,若是大夏真的铸就了诛神之剑,又怎么会亡国呢?

然而此刻,在这本已焚毁的北街中再次听到这首曲子,她就不能不提起警惕了。

她看到,四周的人们随着乐曲的演奏,取出了一枚形如筹码的事物,相互传递,高声喊道:“太上浑元……太初混沌……太一神真……太始天尊……”

乐曲越来越激烈,人们的呼喊声也越来越响,腰间挂着的官印越来越烫,盛儿皱着眉,再次看到了县尉的身影,她身旁簇拥着众多手持棍棒的衙役,竟也举着筹码,和众人一起喊着。

她转头看了眼胥吏与衙役的方向,一时间找不到他们,便自己挤开人群,走到了县尉身旁,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想让她清醒过来,抬起手犹豫了下,把扇巴掌改成拧了把她的脸颊。

县尉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就要继续呼喊那尊名。

盛儿:“……”

盛儿低头看了眼掌心,到底抡不开这个巴掌,抓起滚烫的官印,在她肩头按下。

“啊。”县尉被烫得浑身一抖,筹码也从手心掉了下去,下一刻她瞳孔一震,仿佛从一场梦中惊醒,“你……”

“我是新来的县令。”盛儿快速大声说道,周围实在太吵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铸剑……”县尉嘴巴张了张,猛地抬头看向了天,“……以天地为炉,铸一柄诛神之剑!”

随着她话音落下,四周轰地一声,冒出了熊熊烈焰,大火包围了北街,火焰照亮了人们狂热的面孔,将整幅天空烧得赤红。

天空中,一柄巨剑虚影浮现出来,剑尖所指之处,正有一只巨手向这里抓来。

人们望着那巨手,惊恐地大喊道:“太始天尊……再造岁剑……诛杀邪神……”

北街外,坐着宫历的轮椅,一路追踪而来的赤阳子,忽然感到胸口滚烫,低头取出怀中的《大周宝卷》,炽热的宝卷立刻将他掌心烫掉了一层皮,他却面不改色,凝神看向其上的文字。

只见【夺天宗主,再造岁剑】一行,前四个字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曲、变幻,时而变成【太始天尊】,时而又恢复成【夺天宗主】。

第136章您的八爪鱼刺身正在高速公路上燃烧。

赤阳子用血淋淋的手指在眼皮上一抹, 开了天眼,面前定格的焦黑框架与人形就都变了样。

一座座金黄琉璃瓦覆顶的房屋飞快显现出来,雕饰着莲花、卷草、束苇、狮子、法.轮、树立脚印等图样。

屋子中影影绰绰的人形则身着坦裸肩颈的衣裙, 环挂帔帛,戴着臂钏, 身姿飘逸。

大夏崇佛,这是典型的夏朝建筑与服饰。

赤阳子喃喃自语:“这是要造一个虚假的大夏?”

他低下头,看向不断变幻的《大周宝卷》,逐渐理清了思路:“天尊想用虚假的大夏与亡国之祸,虚假的大夏百姓的求生欲望, 偷走救世主的身份, 铸成诛神之剑,杀死真正的救世之人?”

即便是假的,那也是整合了一个王朝的力量啊……宫历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她看向头顶的巨手,“……祂还应付得过来吗?”

赤阳子没有言语,只是死死握着冒烟的宝卷,眉头越皱越紧。

李昼刚闻到海鲜大餐的香味,手掌就感觉到了微微的刺痛,下一刻, 周遭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长有粗壮神树的祭坛消失了,一团滑腻触角落在了她怀里,噼啪一阵翻滚后逃了出去。

李昼眨了眨眼, 到处找消失的触角, 忽然发现自己手里正抓着一部手机, 手机界面显示自己点的外卖翻车了。

【您的八爪鱼刺身正在高速公路上燃烧。】

咔嚓一声, 任应月打开门走进房间,手里提着新鲜蔬菜:“昼儿今天想吃什么呀?”

李昼一个激灵, 什么都顾不上了,紧张地跳起来,举着手机说:“我的外卖!”

“嗯?”任应月凑过来瞧了一眼,“怎么着火了啊……昼儿别急,如果现在就去现场,说不定还能抢救下。”

“真的吗?”李昼舔舔嘴巴,“正好可以吃熟的,可是我们来得及吗?”

“妈妈骑电驴载你去。”任应月丢下塑料袋,转身拿了个兔子耳朵的头盔,戴到了李昼头上,抓起她的手,向屋外冲去,手里的钥匙甩得叮当作响。

一轮苍白圆月在西方天空若隐若现,静谧的月光同时落在了牝神祭坛与万年县北街上。

祭坛旁,婉娘看到相师·李昼闭着眼,左手上的铜钱串自动脱落,发出了清脆声响,化作北斗大阵,与虚幻巨剑遥遥相对。

北街外,宫历仰着头,望着占据了整片天空的巨剑与巨手摆出的铜钱阵,震撼得不知说什么好。

北街中,被误导自己是大夏人的大周百姓们握紧诏筹,视死如归地盯着北斗大阵,高喊着天尊的尊名。

巨剑的声势随之攀升,衬得铜钱阵看起来黯淡无光。

宫历紧张地抓紧了赤阳子的肩膀,后者盯着闪烁中的【夺天宗主】四个字,眼中露出决然之色,将手指上的鲜血涂抹在了这四个字上。

这四个字便传出一股吸力,不由分说地吸收起他的鲜血、神魂、寿元以及一切,令他的面孔飞快出现了褶皱,发丝掺杂了银白,整个人迅速地衰老了。

宫历面色一变,才要阻拦,却见【夺天宗主】仿佛品出了味道不对似的,先是吸力一滞,接着所有吸收的东西就都还了回去。

赤阳子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他的献祭被宗主嫌弃了。

宫历:“……”

赤阳子:“……”

宗主·李昼突然感觉嘴里有股怪味,赶紧漱了个口,把嘴里的怪东西吐干净了,才重新戴上方相送她的熊头,透过熊眼,看向西方天门。

一扇古朴大门矗立在天之尽头,门上挂着一把银锁,锁面绘制着精美的嫦娥奔月图。

大门被外力摇得哗哗作响,银锁左右摇摆,却仍死死扣住门栓。

锁面的嫦娥忽然从银锁中飘出,向宗主·李昼伸出了手。

她的身影模糊在一团柔和的光晕里,看不清面孔,只能感受到一股静谧清冷之意。

那是娘亲的味道。

咦?

李昼疑惑地递出手,被后者轻轻一拉,神魂出了窍,钻过了熊眼,往那古朴大门外飘去。

高速公路上,戴着兔子头盔的李昼坐在任应月后座,抱着妈妈的腰,顶着迎面吹来的大风,担忧地问道:“妈妈,我们的小电驴真的能上高速吗?”

说话间,几辆飞驰的汽车从旁边呼啸而过,发动机的轰鸣声把她吓了一跳。

任应月的声音逆风而来,李昼努力支起耳朵去听,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话语:“……别担心……昨天刚……解除了限速……”

她说话时,小电驴经过了道旁的测速器,最上头一个蓝圈,圈里写了80,圈下方是实时测速结果:81。

这速度……

李昼想了想,达标了,这下放心了。

任应月从后视镜看了眼她的表情,心里暗想还好,她虽然懂些交通法规,但不多。

母女俩齐齐松了口气时,耳边听到了“哩呜哩呜”的警笛声,红□□光打在了两人身上,交警冰冷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来:“前方车辆违规驶入高速,请靠边停车。”

“妈妈。”

“妈妈要加速了。”任应月回头看了眼警车,共有两辆,一辆牌照为棕木色,一辆为火红色,她回过头,拧下电门,沉声说,“昼儿,抱紧我。”

李昼点了点头,贴着任应月的后背,两手环住她的腰,开心地眯起眼睛。

虽然一般来说被警车追的都是坏人,但很明显妈妈不可能是坏人,那么真相只有一个,这些警察是黑警。

小电驴速度好快。

妈妈好酷!妈妈加油!

古朴大门外,宗主·李昼面前出现了一棵参天巨树、一个烧得炉膛通红的灶台。

二者一起拦住了她和月神的去路,散发出浓浓的恶意。

宗主·李昼嗅着它们身后传来的海鲜味,看着无边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滑腻触角,终于明白为什么月神要带她来这里了。

这海鲜套路也太多了,藏得这么深,要是没人领路,谁能找得到啊。

并不会反思下自己有没有动脑子的李昼,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知道她这次想吃熟的,灶台和柴火都提前送来了。

第137章佛国复兴,你便能成佛。

京城、薜荔山、夫椒城, 乃至封州、驷州……大周大半个州县,都看到了这一幕。

先是一只巨手伴随着轰隆雷鸣,悍然伸向京城上空, 接着,一柄散发出恐怖气息的虚幻巨剑缓缓凝结而成。

二者针锋相对, 巨手似乎在这巨剑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即便很快摆出了铜钱北斗大阵,也在虚幻巨剑不断攀升的磅礴气势前黯然失色。

就在虚幻巨剑疯狂积蓄力量,大战一触即发时,西南方向, 又站起了一道宏伟的巨人身影。

这身影沐浴在清冷辉光下, 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出衣袍为绛色,身姿极其峻拔,注视得稍久一些,便感到眼睛刺痛,耳边传来低沉嗡鸣,大脑连带着脑浆都在颤抖,仿佛世界颠倒, 即将陷入疯狂……

经验丰富的修行者立刻四处呼喊:“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不要看, 也不要听!”

与此同时, 遍布全国的文昌星君庙中, 吟诵起玄妙的语句:“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笼罩着巨人的清冷辉光亦呼吸般涨缩起来, 人们这才发现这光芒的源头是一轮白日里不太明显的苍白圆月,随着这静谧辉光的涨大, 巨人身影越发模糊不清,直视祂的刺痛感便逐渐减弱,大脑的震颤感也缓缓消退。

模拟器界面,【初具人形】的天赋缓慢闪烁着,巨人始终维持在人形,没有溢出,没有四散。

赤阳子抬起涂有血痕的眼睛,眼角再度流下两行血泪,手中握着的《大周宝卷》烫得可怕,已经将他的肉都烫掉了几层,露出了森森白骨。

然而他却从轮椅上站起了身,目不转睛地望向顶天立地的绛衣巨人,近乎痴迷的语气喃喃自语:“夺天宗主……祂就是夺天宗主……”

戴上了自制墨镜的宫历正在端详巨人,镜片帮她隔绝了直视巨人的大部分影响,她吃惊地瞥了眼赤阳子,那巨人就是夺天宗主?不是说是个俊眉修目、绛衣玉带的女子……

也是,她的同门神医娘娘都能白日飞升,她这个一宗之主自然也是神仙人物。

只是……只是……

赤阳子怎么会如此亢奋?

这种狂热的劲头……宫历扭头望了眼北街中愈发高呼起天尊之名的“大夏百姓”,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赤阳子的反应,分明与那些疯狂的“天尊信徒”一模一样!

这种狂热,只可能是信徒见到了自家神主。

难道说……赤阳子推动朝廷支持夺天宗,是因为他供奉着这位夺天宗主?

宫历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迟疑地摸向了怀里的火铳,缉妖司主绝不能是任何神灵的信徒,他的立场必须是人,也只能是人。

犹豫间,赤阳子已经取出了三炷香,点燃后举到额头,青烟幽浮,却并不盘旋而上,而是打着转,钻入他的眉心。

《大周宝卷》飘浮在半空,静静注视着他的变化。

他的头颅先是一分为三,接着像花朵一样绽放,胸襟敞开,飞出了形如朱雀的心神、状如青龙的肝神、犹如白兽的肺神、形似凤鸟的脾神、仿佛两头白鹿的肾神。

宫历握着火铳的手僵住了,尝试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赤阳子却仍是这副脑洞大开、心胸坦荡的模样。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皮和胸口,真害怕自己也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合理吗?这修炼了个什么玩意儿?”

然而就在她颤巍巍地压住扳机,心里默念了声对不住,开始考虑打头还是打心脏时,万道霞光从天而降,一道道佝偻着脊背、手握着长笛的杳冥幻影,从霞光中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抓向了赤阳子脱胎换骨的身体。

神使降临人间,迎接举霞飞升的人仙了。

宫历顿时失去了所有力气,火铳啪嗒掉在了地上,接着,舒缓而单调的笛声在她耳边响起,在“大夏百姓”耳边响起。

呼号着天尊之名的百姓们一个哆嗦,充满着疯狂之色的眼睛如浸湿的纸张被烈日曝晒,水分飞快地蒸发了,纸张却变得脆弱易折。

“我这是在哪儿?”

“那是什么……神仙……神仙显灵了!”

“别推我……我站不稳了……”

拥挤在北街里的人群互相推搡,人贴着人,肉贴着肉,几乎重叠在一起,有人摇摇欲坠,可以预见,只要一倒下去,就会被无数只脚踩踏。

“万年县令在此!”盛儿的暴喝声压住了所有喧嚷,她不知何时在县尉的帮助下爬上了屋顶,站在金黄琉璃瓦上高高举起青铜官印,指向北街出口,“所有衙役听我指挥!顺着道路往出口走!不要惊慌!本官会留在此地,直到所有人都安全撤离!”

百姓们望着她的身影,看到了她的官印,浪潮般涌动的人群平静下来,衙役在她的指挥下开始引导人流有序前进。

悬在众人头顶的巨剑影影绰绰,气势似乎有所减弱。

盛儿竭力不去看那柄剑,她隐约猜到那巨剑恐怕会吸收凡人的生气,然而下一刻,一根根布满邪恶花纹的滑腻触角缠住了剑柄,原本已经快走到出口的人们,鼻子、耳朵、眼睛等孔窍中钻出了左右摇摆的肉芽。

他们的脸上爬上了与触角相似的花纹,有的形如浪花、有的状似树木、还有的是一团团火焰、一只只树立脚印。

盛儿手中的青铜官印绽出了清濛微光,微光中散发出浩然之气与威严王气,将她庇护了片刻。

然而不过须臾,官印自身便出现了一道道裂缝,清濛微光便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了。

若是她反应够快,就该在官印彻底失效前逃离此地。

可她默默收紧了五指,将官印挂回腰间,抓起了县衙带出来的钢刀。

一个手持钢刀的凡人,在缠满粗壮触角的巨剑面前,又哪里会有一战之力呢?

她甚至碰不到祂。

她身旁的县尉慢慢吸了一口气,正了正自己的衣冠,俯身对惊慌失措的百姓们喊道:“谁知道哪里有梯子?”

既然祂在天上,那就离天更近一点。

也许所有努力都只是徒劳,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好。

嗓子中长出了肉芽,声音变得古怪起来的衙役们跟着县尉喊道:“有没有梯子?谁有梯子?”

一阵异样的沉默后,同样古怪沉闷的声音回答道:“有!”

一架梯子从某间房屋中搬了出来,人们高高地举起梯子,伸出的胳膊像一道波涛起伏的海浪,浪涛将梯子推到了盛儿脚下。

盛儿便握着钢刀,爬上了梯子,可她一直爬到了最高处,也只不过离天近了一丈。

衙役们便呼喝起来:“组人梯!”

百姓们应了一声,一个接一个爬上屋顶,抓住梯子底部,把它托举起来。

然而即便如此,盛儿还是够不到天。

那缠满滑腻触角的巨剑却更大了,水渍与黏液从触角上滴落,北街之外,也开始陆续有人七窍中钻出肉芽,皮肤上爬满花纹。

京城中,有人看到了万年县方向堆叠起来的人梯,梯子最高处,一道单薄的身影握着刀,和遥遥相对的巨剑一对比,显出一种可悲的弱小,一种异想天开的滑稽感。

但没有人笑。

人们只是沉默地仰着头,注视着这群蚍蜉撼树的同类。

皇帝走出了紫宸殿,远远望向巨剑下的小黑点,听着身边的人汇报万年县发生的事。

她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唤了声“裴霁宰”,吩咐她取来纸笔。

一道敕封万年县令为义勇侯的圣旨被迅速撰写出来,盖上了玉玺宝印。

天子口含天宪,宝印盖上的一瞬间,盛儿便感到身上多了一股说不出的力气。

她抬起钢刀,没有去看布满肉芽的手背,向着滑腻触角掷了出去。

锋利的钢刀裹着凡人的勇气,在众人的注视下,势如破竹地冲向了触角,刀刃砍中了后者的表皮,锵地一声,留下了一道轻微划痕,接着便咔嚓碎成了无数碎片。

北街、京城,瞬间寂静无声,片刻后一片哗然。

凡人触碰到了神,在祂的身上制造了一个几不可见的伤口。

明明是实力悬殊的体现,所有凡人却都欢呼雀跃,脸庞中露出了有荣与焉的飞扬神采。

而那从未正眼看过凡人的天神,触角上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漠然中夹杂着一丝冰冷。

尽管那道轻微划痕很快就愈合了,神灵依然前所未有地愤怒了。

祂握着巨剑,便要横扫九州,将冒犯祂的凡人碾成尘埃。

那似有若无、仿佛就快要消散的舒缓笛声,却在这时,如潺潺溪水,流过大周国境。

巨剑落下的势头被这些笛声一阻,接着,西南方向,顶天立地的巨人转过身,看了那剑一眼。

只一眼,剑身便发出了玉石之音,出现了一道道扭曲的裂纹。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赤阳子加入了佝偻着脊背、手握着长笛的杳冥幻影,将提前准备好的长笛抵在嘴边,眼角流着血泪,吹奏起古老的舒缓乐曲。

巨人听着这舒缓单调的笛声,嘴角愉悦地勾起,探出手,抓住了破碎的巨剑,看向了巨剑上缠绕的滑腻触角。

夫椒城中,月娘怀里的婴儿·李昼嘴角流出了一串晶莹口水,眼眸微闭,无意识地砸吧嘴,像是梦到了什么美食。

了尘师太面前,衣饰华丽、半结跏趺坐、背后竖起一只脚印的佛像发出了一圈金色佛光。

正在诵经的了尘师太惊愕抬头,死死盯着佛像。

她听到了佛主的教诲:“诛李昼,渡众生,佛国复兴,你便能成佛。”

第138章佛敢在这时要她来杀李昼,一定是因为此刻的李昼状态不好

说起佛国, 了尘师太便想起了前朝旧事。

大夏崇佛,禅宗最繁荣时,光是帝都就有五百多座佛寺, 十多万僧尼,就连皇帝都时常聆听高僧讲解佛法, 茹素吃斋以示事佛之虔诚。

佛门弟子最喜欢讲普度众生,然而,数量庞大的僧尼却并没有让众生过得更好。

僧尼拥有豁免劳役与赋税的特权,不足的部分自然就要普通百姓补上,兴建佛寺侵占了大量良田, 越来越多人失去土地, 只能将自己卖与寺庙为奴,那个时代的沙门,与如今的世家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正因为崇佛太过,大夏亡国后出现了大规模灭佛事件,佛寺被推倒,佛像被毁坏,僧尼皆如过街老鼠,一旦被人遇到, 轻则一顿好打,重则格杀勿论。

野鹤庵供奉的佛主为辟支佛,在梵语中意指出生在无佛时代的佛陀, 在没有老师教诲的前提下, 独自顿悟成佛。

此佛掌的是智慧与因缘, 因此了尘师太一直以为, 自己会来到李府,与李昼结缘, 是佛主冥冥之中的指引。

现在看来,佛主确实是有意引导她来到李昼身边的,只是目的并不是叫她监视李昼,确保李昼不会失控,也不是要她帮助李昼,让祂能更快驱逐掉渗透进来的天神。

她供奉了这么多年的佛主,竟与其他天神完全没有区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增加自己的信徒,扩大自身的权柄。

明明,辟支佛是从那个人相食的乱世顿悟生死、得证果位的贤良之士。

明明,祂也不是没有见过寺院泛滥的乱象,不是不知道佛教过分发展的后果。

难道一尊智慧之佛,竟会如此短见吗?

了尘师太刚冒出这个疑问,心中就是一哂。

她不是已经知道辟支佛与其他天神没有区别了吗?竟然还会觉得,佛主会在乎人间大乱。

这个世界毁灭了,祂还可以去其他世界,还可以等乱世过去,等凡人像田垄里的韭菜,再次一茬一茬地长起来。

了尘师太自觉还未超脱生死,也不过是个凡人,看穿佛主的真实面目后,心里也不能不生出几分心灰意冷。

然而,更令她恐惧的是,她知道了,若她能将佛国复兴,这泼天功德便能让她立地成佛。

那可是成佛啊,这世间的出家人,哪个不想永离生死、无灾无劫,哪个不想修成金身、成就无上正觉。

光是想一想自己被称为某佛的画面,了尘师太都感到了一股无法克制的颤栗,仿佛魂魄都被滋养了。

了尘师太望着光芒内敛、神念似乎已经远去的佛像,第一次对佛主的教诲提出了疑问:“果真如此吗?只要杀了李昼,就能复兴佛国、即身成佛?”

衣饰华丽的佛像眼眸微垂,了尘师太脑中出现了一个念头,祂肯定地答复她说:“是。”

那么……

了尘师太从蒲团上站起身,披上了石榴红袈裟,戴上了璎珞,挂好了鳞纹板,对着佛像再次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转身径直走向了李昼所在的院子。

佛像上发出一道金光,刚刚远离了此地的佛主神念,悄悄送出了一缕,黏附在了她身上。

婴儿·李昼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刚睡醒还有些迷蒙的眼睛,看向正在读书的月娘。

月娘身旁,是她给李昼做的小书囊,书囊里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口袋,可以放文具、钱币、李昼爱吃的小点心。

虽然昼儿上学只需要从自己的院子走到了尘师太的院子,但既然别人家的孩子出门上学都要背书囊,昼儿自然也得有。

月娘在书囊上缝了只小狗,小狗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戴着金项圈,还穿了件肚兜。

李昼指着小狗说:“它穿得和我一样。”

月娘抿了抿唇,眼底满是笑意:“昼儿喜欢小狗吗?”

李昼看了眼自己面板上“亲妈认证的快乐小狗”称号,骄傲叉腰:“我就是最可爱的小狗。”

月娘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摸了摸她的脑袋顶:“哪有人说自己是狗的。”

既然昼儿醒了,月娘便放下书,打算陪孩子玩一会儿。

但下一刻,她看到趴在李昼肩膀上的蜜蜂抬起了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门外。

这只蜜蜂的来历她没有问过,但直觉告诉她,蜜蜂的身份恐怕与盆里养的那只蛟龙不相上下。

见它摆出这副姿态,月娘皱了皱眉,有些不安地跟着看了过去。

她看到了尘师太从门外走了进来。

月娘的眉头便又松开了,只是有些惊讶地说道:“师太怎么没在礼佛,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她平时都看在眼里,除了给昼儿和大郎上课以外,绝大部分时间了尘师太都在佛像前做功课。

了尘师太平静地说:“今日有些事想和昼儿说。”

月娘摆出了倾听的姿态,了尘师太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说:“我想和昼儿单独聊聊。”

月娘疑惑地看了眼李昼,后者正悄悄把头埋进书囊里,嘴巴一鼓一鼓不知道在做什么,感觉到娘亲的视线连忙抬起头,假装无事发生,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嘴边的糕点渣出卖了。

月娘给她准备的课间零食,甚至没能活到上课的时候。

“师太的意思是,我也要回避吗?”月娘收回了视线,看向了尘师太,眼中暗暗多了几分警惕。

了尘师太垂了垂眸,眸底金光一闪而过,抬起时又恢复了正常,语气肯定地说:“接下来的话,月娘不适合听。”

“我是她娘亲。”

“是吗?一个凡人,会是邪祟的亲娘吗?”

月娘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伸手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李昼揽进怀里,脸色沉下来。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尘师太的恶意已经昭然若揭了,她想做什么?她终于想起来李府的目的是诛邪祟了吗?

可昼儿……昼儿……昼儿还只是个孩子。

“……你想对昼儿做什么?”月娘捂住了李昼的耳朵,害怕她听到这些诛心之言,李昼纳闷地仰起脖子,看了看娘亲,嘴角的糕点渣落在了肩膀上,被蜜蜂接住,送回了她手边。

李昼把点心渣抿进嘴里,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尘师太说:“本来还想着,放你一条生路的。”

了尘师太看了眼月娘,抓起璎珞,语速飞快地诵念:“归命一切智世尊了达三世大灯明,归命无上出要法并及应真诸胜僧,我闻寂静辟支佛悟解因缘之所行,心无瑕秽除烦恼善护禁戒常清净……”

随着她的诵祷,一只高耸足印在她身后浮现出来,足上每根脚趾都刻有八根幅条的法.轮。

足印中散发出金色佛光,向着月娘与李昼袭来。

月娘抱着李昼猛然后退,下一刻,却是眼前一黑,被了尘师太的袈裟盖了个正着。

了尘师太一边攻击她们,一边用自己的袈裟保护她们。

月娘在黑暗中和李昼对视了眼,心中充满了疑问。

她看不到,袈裟外,了尘师太脚尖一转,扭头对上了那只高耸足印,周身璎珞环绕,散发出决然杀意。

辟支佛敢在这时要她来杀李昼,一定是因为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此刻的李昼状态不好,有机可乘。

她是李昼的老师,是三界众生之一,神佛要杀她的学生,要抛弃世间凡人,那她即便只是螳臂当车,也要试一试。

佛要诛李昼,就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第139章辟支净土一日游

黑暗中, 李昼看到模拟器界面弹出了三条提示。

【在你的勤奋修炼下,你已经快要结丹了!】

【你积攒了海量恐情转化而成的灵力,要想凝结金丹只差临门一脚。】

【幸运的你刚好中了一次“辟支佛”发放的“辟支净土”短途游大奖, 或许这趟旅行可以帮助你顿悟突破,你有两个亲友名额, 是否要现在兑换呢?】

李昼:是是是。

记性很差的李昼看到两个亲友名额,立刻想起娘亲好早就说过想要出门旅游。

那肯定得去了。

一个名额给娘亲,另一个就给了尘师太吧。

李昼从袈裟中探出脑袋,正好看到了尘师太站在一只竖着的脚印对面,面如金纸, 周身环绕的璎珞珠子无声炸裂。

琉璃、玛瑙、砗磲等象征着光明灿烂的珍宝碎成粉雾, 轰然爆开。

怎么回事?热胀冷缩?丁达尔效应?

李昼把自己知道的、能和眼前景象联系起来的知识点都过了一遍,还是一脑袋问号。

毕竟她也不是佛修,没学过佛法。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李昼看得出了尘师太马上就要因此受伤了。

这可不行。

好不容易抽到个大奖,怎么可以受伤耽搁。

时间因为她的这个念头变得无比迟缓,她却不受影响,行动如常地抓起肩头蜜蜂,在它耳边小声说:“用你的翅膀扇个风, 把这些东西都扇飞。”

蜂人看着那蕴含佛门至高妙法的高耸足印,呆了呆:“我?”

它才犹豫了片刻,便感受到一股超凡之力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那是一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的伟力, 强大得不真实, 让人仿佛坠入了自己的梦境。

一旦在梦境中意识到这是个梦, 梦境主人便成了无所不能的存在。

蜂人此刻便进入了这样的状态。

在这缓慢流淌的时间中, 它轻飘飘地飞到了了尘师太身旁,扇动起还没指甲大的翅膀。

一股超越维度的飓风便由此掀起, 将尘雾与脚印吹得微微一荡,仿佛只是将华丽绸缎捏起一个小小褶皱。

然后,以这褶皱为原点,湮灭出现了。

尘雾与耸立脚印仿佛被空气吃掉了一般,倏然消失了。

了尘师太全身华丽的装饰也随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黄色粗布僧衣。

她仍稳稳站着,呼吸却变得十分微弱,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

然而除此之外,似乎也没受什么致命伤。

了尘师太神色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还没理解现在的状况。

李昼松了口气,跑到了尘师太身边,抓起她的手说:“老师,要不要去辟支净土玩?”

那不是辟支佛所在的清净庄严世界吗?

昼儿是怎么知道的?

了尘师太愕然地望向李昼,听到一阵脚步声,抬起眼,看到月娘垂着眼,把艳丽袈裟披回了她身上。

这件袈裟,因为沾染了李昼的气息,没有像其他华丽衣饰一样消失。

了尘师太五味杂陈。

她从没想过,攻击自己供奉的佛主后还能存活。

然而现在的事实是,她不仅活下来了,甚至没有受太多伤,最大的损失也不过是这些年修炼的法力。

野鹤庵虽以野鹤为名,法力的外在体现却在衣饰上,越是法力高深,越是美轮美奂。

修为没了固然可惜,但能保住命,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更不要说,因为用这袈裟去“保护”李昼和月娘,竟还存下了一部分力量。

了尘师太低头看向满眼期待的李昼,心里已经明白,自己所谓的“保护”多么自大了。

虽然不知道辟支佛是从哪里判断出自己有机可乘的,但祂显然判断错了。

李昼的世界里,就没有“状态不好”四个字。

祂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不会受伤的神。

月娘抱起李昼,没问了尘师太刚才的举动是要做什么,也没问“辟支净土”在哪,只是说:“昼儿想现在就去吗?”

“嗯。”李昼用力点头,“我可以带两个人,所以娘亲和老师也一起去吧。”

谨慎的她非常清楚,金手指不能随便告诉外人。

一会儿带上月娘和师太,就该被她们发现模拟器的存在了。

可娘亲和老师又怎么会算外人呢?

她们一定会帮她保守这个小秘密的。

一听到李昼只能带两个人,还在回味那转瞬即逝的宏伟力量的蜂人,急忙飞回她肩头,睁着大大的复眼,露出乞求之色。

它现在才知道,自己能做李昼的坐骑,根本不是为了族人忍辱负重。

这明明就是天赐的机遇啊!

它得是前世修了多少功德,今生才能被这位小孩神驱使。

蜂人不知道该叫李昼什么,为了表达敬意,想出了小孩神这个词。

三人都没有注意一只蜜蜂的眼神。

月娘和了尘师太对视了眼,前者点了点头,后者侧头轻轻咳嗽了两声,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好,那就一起去。昼儿要带点路上吃的零嘴吗?”

李昼面色一僵,紧张地看了眼月娘,月娘本来都在她的小书囊里放好了糕点,结果她看到后就没忍住,一口气吃光了。

月娘看她知错的表情,忍俊不禁地说:“昼儿也知道,不能吃太多零嘴,得吃正餐是不是?”

“嗯。”李昼老实地点点头。

“那……”月娘打开了书架旁的柜子,露出一堆零嘴,“……下不为例。既然要出门玩,还是带点吃的吧。”

“娘亲最好了。”李昼感动得泪汪汪,抱住月娘脖子晃了晃。

了尘师太笑了笑,给李昼的小书囊装满零食,挂在了她身上。

李昼背着鼓鼓囊囊的小包,跳到地上,瞥了瞥月娘和了尘师太,说:“等会儿你们不要紧张,我……”该怎么介绍模拟器呢,她想了想,觉得还是这个词最适合,“……我的一个朋友,会带我们去。”

了尘师太心中一笑,以为这是李昼用“朋友”来当挡箭牌,实际上要施展自己的神通。

然而,下一刻,李昼说了声:“出发!”

一道悠然清风便裹住了三人,风外斗转星移,天旋地转,风内却恍如还在原地,月娘发间的步摇晃都没晃一下。

了尘师太怔怔地望着最前方影影绰绰的虚影,那是个绛衣玉带的女子,这道跨越世界屏障、直抵辟支净土的清风,正从她鼓起的袖口盘旋而出。

昼儿竟然真的有个朋友。

月娘没有修为,看不到绛衣人影,趴在李昼肩头的蜂人本来可以看到,此刻却沉浸在意外之喜中:还好它不算人,要不然这趟旅行哪有它的份。

慈云寺中,半妖·李昼在禅房里吃着圆真大师做的斋饭,昙音则皱着眉,扶着窗沿,仰头望向西南方向拔地而起的巨人。

忽然,她感觉到一道念头落在了脑中。

“杀了小狐狸,快……快……快杀了祂!”

昙音“啊”了一声,一时间头痛得几乎要裂开。

佛主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念头,这是发生了什么?祂为什么要让自己……让自己……

昙音缓缓转头,看向这些天来,除了吃就是睡的小狐狸,心里充满了不解。

第140章小导游李昼

京城。

舒缓低沉的笛声中, 西南方向的巨人一只手握住了不断出现裂纹的虚幻巨剑,另一只手抓向了剑柄上缠绕的滑腻触角。

然而这触角看似降临到了人间,巨人却碰不到它, 巨手从这道虚影中穿了过去,抓了个空。

古朴大门外, 宗主·李昼往黑暗中捞了一把,只捞到满手冰凉。

好狡猾的海鲜,滑溜溜的,直接从她指缝里漏了出去。

柔和光晕里的月神抬起手,指尖流泻出如水月光, 很快就把李昼手上沾到的黏液擦干净了。

李昼皱起的眉头这才松开, 心想娘亲就是懂她,知道她爱干净。

下一刻,参天大树与燃火灶台似乎听到了滑腻触角的催促,同时发起了反击。

低沉的嗡鸣声响起,高速公路上,牌照为棕木色与火红色的警车马达轰鸣,车顶天窗打开,架上机.枪, 黑黝黝的枪口瞄准了前方风驰电掣的小电驴,大喇叭里放出了刺耳尖锐的声音:“警告!前方车辆严重违规!请靠边停车!”

骑车的任应月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头戴凤冠的太阴星君神像, 扭头把神像砸向了越来越近的机.枪。

咻的一声, 神像头朝里, 扔进了枪.口, 堵住了枪.管。

要是强行开枪,显然会炸膛, 进而波及自身。

坐在后座上的李昼学到了,原来机.枪是这么对付的。

眼看棕木色车牌的警车枪.口被堵,火红色车牌的那辆一个漂移,躲过了任应月扔来的第二只神像,接着不再犹豫,扳机下压,哒哒哒地喷出了火舌。

弹雨如瀑布一般笼罩了小电驴,任应月和李昼眼看就要被它们撕裂。

古朴大门外,参天大树爆发葱绿光芒的一瞬间,就被月神手掌中的一缕缕月光笼罩,犹如被蛛网黏住的昆虫,无法再动弹分毫。

对应地,海岛祭坛上的粗壮神树上,裂口处能看到肥胖蛆虫的石榴果,在苍白月光照耀下,果实表皮缓缓合拢,挤压、碾碎了蛆虫。

牝神身上的天尊神力,被月光全力净化、驱逐了,这尊生育与丰收之神,渐渐恢复了生气勃勃的模样。

顿时,祭坛四周所有蠢蠢欲动的麦芒都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一点攻击性。

飘在相师·李昼身旁的婉娘与头顶天空中的雷神看到了这一幕,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牝神本身是不愿趟这趟浑水的。

京城中,百姓们手里握着的诏筹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很快与大地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牝神收走了力量。

人们脑中那突然出现的“只要让皇帝退位,天神就会给我们源源不断的白米白面”的念头,也随之消散了。

这一刻,所有人恍如大梦初醒,视野里、脑子里、心里,都只有西南方向那道宏伟巨人身影。

若是这世上真的有神灵能让普通人过上好日子,那一定是她。

《大周宝卷》上变幻不定的文字就此稳定下来,【夺天宗主,再造岁剑】的谶语再无疑问。

【太始天尊】四个字,再也没有出现。

然而,净化完牝神,月神刚要将清冷月光以同样的方法笼罩住燃火灶台,后者却忽然火势上涨,飘出了饭香。

凡间所有砌了灶台的人家,也都随之升起了炊烟,散发出饭菜香味。

“灶神显灵了!”人们吃惊地喊道。

“家主,当年京城大火的源头,亦是一座燃烧的灶台。”尉氏一名老人对尉明达禀告,隐约意识到当年的火灾,比想象中的水还要深。

紫宸殿外,皇帝听着各地耳目汇总而来的消息,结合赤阳子早前上报的情报,心中得出了结论——

早在三年前,灶神就已经与天尊联手,祂是故意制造那场大火的,也是主动加入这场神战的。

祂想要再现三年前的景象,将所有支持新法、削弱世家、进而将动摇天尊地位的人,一把火烧个干净么?

可惜,三年过去,时移世易,凡人亦有了长足的长进。

一心设置陷阱捕捉天神的何氏家主何仙芝,带领一众族老与年轻族人,站在波光粼粼的百炼泉旁,取出清冽泉水,架在灶台上煮开了。

灶台是忽然出现的,炉膛中火焰旺盛,弥漫着饭香,熊熊烈焰映着何氏众人通红的脸,似乎已经污染了何仙芝等人的神智。

一扇火焰组成的大门便在炉膛中若隐若现,大门对面,就是正在讨论是否要以御火术控制住灶台的尉氏族人。

尉氏族人显然难以忘怀三年前救火的下场,然而家主尉明达不容置喙地说:“有尉氏在,就不能让旧事重演,这一次,尉氏会护住所有人。”

灶台里的火焰扭曲了一瞬,透出些许嘲弄之意,接着,便在何仙芝脑中落下一道指示,吩咐她穿过火焰大门,趁尉氏不备,袭击尉氏族长。

脸庞被烤红的何仙芝起身,仿佛就要往炉膛里钻去,炉膛里的火焰便愈发高涨,流露出欣喜与赞赏。

灾难会让凡人心生畏惧,恐惧则会加深人们的信仰,拥有了更多信徒的灶神,将从那尊至高神身上夺走更多力量。

眼下,天尊已经牵制住了祂,灶神已经等到了晋升的最佳时机。

只要能得到这股力量,祂便也能成为与天尊平起平坐的上位天神。

哔剥声越来越响,炉膛也越来越赤红,然而,就在何仙芝弯下腰,向火焰大门探出头时,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灶台上,咕嘟咕嘟沸腾了许久的百炼泉水,哗啦一声漫出了锅沿,顺着炉壁流入了灶膛,浇在了旺盛的炉火上。

灶膛里瞬间升起了浓烟,饭香味转眼就变得淡而无味。

神算谢灵微魂魄所化的百炼泉,镇压了千年死亡权柄所化的地皇剑,又岂能浇不灭灶神之火。

何仙芝虽然不知道这百炼泉的来由,只是听说此地有一口灵泉,才想着借用灵泉水,提升自家御水术的攻击力。

灶神想要驱使何氏去向尉氏发难,却不知道,祂的念头根本无法影响至高神的信徒。

何氏可是亲身感受过至高神力量的,与祂有关的一切人与事,哪里轮得到别的神插手。

用灵泉水浇灭灶神之火,本是一次大胆尝试,却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何仙芝望着充斥浓烟的炉膛,耳边听到了灶神临死前的疯狂之语,不屑地勾了勾嘴角。

灶神也太高估自己了。

灶神与祂的差距,只会让这些恶毒的诅咒反弹。

不过,这口灵泉为何有如此威能,竟能压得灶神毫无反抗之力。

何仙芝疑惑地看了眼泛着微光的百炼泉,一个晃神,仿佛看到了一道身着灰扑扑旧衣、戴着铜钱串、背着幡旗的身影。

那身影踽踽独行,幡旗上写着四个字:爱信不信。

在尉明达的坚持下,尉氏幸存的十来人合力运起了御火术,控制起灶台中越烧越旺的火焰。

尉氏众人本以为这一定会是场恶战,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遏制神灵的力量,顶多多救几个人。

谁知,没过一会儿,灶膛里便哗啦一声升起了一股浓烟,像是被水泼了似的。

接着,所有炊烟、饭香就都消失了。

灶神就这么潦草地没了。

满脸悲壮、对尉明达暗含怨恨的尉氏族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浓烟散去后,只剩死灰的灶台。

尉明达却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瞥了眼屋外一闪而过的影子,心中默默点头。

她今日的表现,应该能让陛下满意了。

她不知道自己对上神灵有几分胜算,只知道上了是死,不上也是死,还不如在这危急关头表现一番,若能幸存,这份担当便能赚取到在朝堂上更进一步的资本。

几个呼吸的功夫,牝神退出、灶神身死,滑腻触手缠绕的巨剑便更虚幻了些,裂痕又增多了不少。

然而,就在西南方向的巨人想要拿走巨剑时,剑柄上的滑腻触手却是金光高涨,一枚枚脚印花纹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婴儿·李昼都快到辟支净土了,辟支佛也就不再保留,全力帮助起天尊。

高速公路上,落向李昼与任应月的弹雨蓦然一滞,接着,所有子.弹上都多出了一层金色佛光,继续射向两人。

任应月已经将电门拧到了底,依然无法逃出子.弹组成的大网。

后座上的李昼见状,想起任应月是怎么砸坏机.枪的,也拿起身旁的东西,向着前方抛去。

第一下没拿动,仿佛有无数只脚踩在了那东西上,压下了千钧之力。

大周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与触角、脚印角力的巨人,口口相传起她的名字。

“是夺天宗主薛静真!”

“薛宗主必胜!”

“恭迎宗主!”

人们呐喊着,为宗主·李昼助威,骂了那触角千遍万遍,邪神果然就是邪神,如此不讲武德,只会以多欺少。

“呸!”

就在大家对着滑腻触角毫无敬畏之心地破口大骂时,相师·李昼环绕着铜钱北斗大阵的手,紧接着落在了裂纹蔓延的巨剑上,与宗主·李昼的手重叠在一起。

两只手合力,滑腻触角与散发金光的脚印便无法匹敌,布满裂痕的巨剑迅速脱出了触角的掌控。

对李昼来说,这只是抓起身旁东西挡子.弹,第一下没抓起来,便加大了些力气。

分出去的相师·李昼,就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进来。

落在众人眼里,却是薛宗主被邪神以多欺少后,她的同门前来支援了。

神算谢灵微之名,亦在今日名扬九州。

两人深厚的同门之情,不知感动哭了多少人。

李昼一念之间,抬手跨越了多个维度,抓来了一柄巨剑,斩碎了面前金光湛湛的弹雨。

弹雨顷刻间湮灭,剑光则去势不减,顺着子.弹射来的方向,再次划过多个维度。

一剑霜寒十四州。

整个大周境内被清凌凌剑光横扫,剑影席卷四方,所有大小神灵在这一刻安静得像已经死去。

金色脚印倏地破碎,半空的滑腻触角第一时间拦腰截断,毫不恋战。

相师·李昼抬手一接,如愿接住了一大捧还在跳动的新鲜海鲜,不光有触角,还有断口处掉下的螃蟹、海参、青口贝……

那都是天尊曾经偷走的神灵权柄,现在,全成了李昼的海鲜大餐原材料。

失去了所有盟友的辟支佛,只剩下最后的希望,落在昙音脑中的念头强烈得快要溢出:“邪祟当道,世人皆苦,你要渡众生,过苦海!”

“杀了小狐狸!”

在昙音痛苦地捂住头,却仍挡不住那降下的念头时,婴儿·李昼踩在了山峦起伏的辟支净土上,看向了绵延不绝的华丽宫殿。

李昼举起路上做的小红旗,走在了最前面,对月娘和了尘师太说:“跟紧哦。”

虽然她也没有来过,但既然是她提议的,那就让她来做导游吧。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