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李昼的纯善之心
对破庙中的众人来说,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他们大晚上聚集在这里,皆是因为, 自己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封州大旱,官府的祈雨仪式已进行了月余, 却仍不见一滴雨,据说,这是因为圣人不修德行,触怒了上天。
远近闻名的积善之家山氏,在这个档口站了出来, 大人们自然都是一心为民的君子, 他们却也读过几本书,晓得是非道理,天灾面前,岂能因一己私利,置天下生民于不顾?
山氏运出了自家存粮,每日施粥赈济亲邻,人人称赞山氏的义举,私底下悄悄议论, 为什么朝廷没有开仓放粮,那个因一己私利,置千万生民于不顾的人, 是谁?
说不得。
再讨论下去, 恐怕要有杀身之祸。
人们都这么说, 心里却有了定论, 想起最开始的传闻,圣人无德, 才引来了天谴。
——除了御座上的天子,又有谁能引得老天如此动怒?
真没想到,天子竟然还不如地方豪族爱惜百姓。
山氏愈发得民心,可僧多粥少,他们施再多米粥,也填不饱饥民的肚子。
好心的山氏,收留了这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接收了他们种不了的土地,对朝廷的征召一再推脱。
什么祖传祈雨之术,后辈无能,老祖宗的看家本事竟然都忘了个干净。
何时能想起来,得看朝廷什么时候,能给够山氏一族心动的筹码。
地方官不敢擅专,一边等京城的指示,一边和山氏打太极。
两方势力的博弈,代价便是愈发严重的灾情,愈发饥饿的百姓。
可生命啊,如同压在石头下的野草,总能自己找到出路。
那些原本已经无人问津的乡野淫.祀,迎来了久违的香火与信徒。
这座八蜡庙,便是其中之一。
四周的萋萋荒草,本是这座庙宇荒废的象征,在旱灾中,却成了神明伟力的证明。
能长草的土地,已经不多了。
获得指引的聪明人,纷纷以一种不经意的姿态,或是在回家路上,或是在送货路上,路过了这座破庙。
天色已晚,不适合继续赶路,正好前面有座庙,在其中借宿一夜,多么正常,多么合理。
谁知,聪明人竟然那么多。
大半夜的,这座偏僻的野庙里,竟是出奇的热闹。
鸡脚村的吕神婆、安滦县的苟郎中、常威镖局的“无敌神拳”宋刚,都是这片地界的知名人物。
剩下的绿衣少女、乞丐、白衣书生,倒都面生。
但既然敢夜探神庙,想必也有几把刷子。
众人你来我往,试探了一番彼此,逐渐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今日到来的每个人,都曾在梦中得到城隍娘娘的指点。
据娘娘说,八蜡庙中有八位虫神,个个神通广大,除水旱虫灾,俱不在话下,可惜现在的人,不知真神之名,竟使其荒废了。
城隍娘娘看他们并非那等俗人,一见庙宇破败,便以为不灵,这才来指引他们寻个正路。
到这里,众人已经心里直打鼓了,娘娘一天没别的事干了不成,到处给人托梦,就算怕个别人不信,找上两三个有缘人也就罢了,哪有一口气叫来这么多人的?
李昼的出现,更是让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管是她耳垂上的铜钱耳坠、脖颈上的血红咒语,还是她身边隐藏面容,怎么看怎么可疑的侍从,都令人心惊肉跳,不能不往异端邪.教上想。
就在众人猜测,把他们引诱到这里的幕后黑手就是这素衣女子时,绿毛鹦鹉的一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为什么要说人到齐了?
把他们聚集到这里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没等众人想出点头绪,庙门便忽然关上了,白衣书生下意识一声惊呼,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看到了一面悬挂在门后的镜子。
它高高地挂在门顶,表面磨得极其光滑,清晰地照出每个人变幻的面孔,似是要将他们竭力隐藏的、内心最深处的阴暗照得无所遁形。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藏着一个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镜子开始说话,令众人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
白衣书生浑身都发起抖来,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每个人的手上,都至少有一条人命。”
镜子说了第二句话,紧绷的空气里,突然多了一丝血腥味。
哆哆嗦嗦的白衣书生一僵,接着转头看了看其他人。
宋刚身后的一名镖师刚想说什么,被他伸手一拦,闭上了嘴。
绿衣少女皱起眉,苟郎中悄悄擦了擦汗。
眼睛蒙着一层白翳的吕神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散发着恶臭的乞丐面孔掩映在蓬乱的头发下。
李昼左瞧瞧,右看看,心里有些害怕,这里不会只有她一个好人吧?
不过,镜子说的话也未必就是对的,比如她就没有杀过人。
她从来不做那么可怕的事,最多吃点妖魔鬼怪。
就在李昼悄悄远离众人,生怕其中某个暴起,要把她这个知情者杀人灭口时,镜子说了第三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只有一个人,没有害过无辜之人,把这个人的纯善之心上供给八蜡神,八蜡神就会给你们想要的水和粮食。”
镜子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发出声音,死寂在庙中蔓延,听起来,八蜡神索要的祭品,是这群恶人中唯一的好人。
篝火映照出众人的影子,漆黑的影子随着火光微微变化,明明还是人形,却露出几分狰狞之意。
李昼心里叹了口气。
懂了。
这是在针对她啊。
眼上覆着白翳的吕神婆垂了垂眸,刚要开口,唯一好人李昼坦然道:“大家不用猜了。”
吕神婆一怔,其他人同时回头,错愕地望向李昼。
李昼心想,还好她这次是医女,医女的记忆中,药王山传下的功法《玉.洞百炼地皇经》,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也就是说,她就是把心掏出来,也不会死。
李昼从腰间储物袋取出之前给方神教教徒做手术的柳叶刀,当场就在自己的胸口比划起来。
不就是要纯善之心吗,她给得起。
绿衣少女面色微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白衣书生吓得闭上了眼睛,镖师宋刚忍不住伸手制止:“姑娘,这座庙虽然诡异,我们这些人联手,未必不能闯出去。”
善良的李昼摇了摇头:“我听说这里有旱灾,一定很缺粮食吧,假如用我一个人的心,就能换到活万民的水粮,那又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这句话落下,一大股忧、思、悲、惊涌入了李昼体内,她的肺、脾、心胞、胆立刻壮大了许多。
众人神色复杂。
他们刚才竟然以貌取人,误会了这位心怀大义的大善人。
只是,若要牺牲这样一个好人,才能换取到活命的机会,那他们宁可不要。
众人纷纷张口,想要制止李昼。
李昼却已经尝到了甜头。
很好,就这样继续巩固人设,平衡过分偏科的肾吧。
她心中欣喜,刀尖一划,迫不及待敞开了心扉。
一颗噗通噗通、长满了嘴和牙齿的心脏,被她取了出来。
在她动刀的一瞬间,白衣书生失声惨叫、绿衣少女遽然上前、一众镖师眉头紧皱、乞丐脸上隔着乱发都能看出惊讶之色、吕神婆更是不惜暴露神通,瞬移到李昼面前,攥住她的手腕,想要制止……
这一瞬间,除了方神教教徒,每个人都无比动容。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长满鲜红嘴唇、洁白牙齿的纯善之心。
更加深沉的死寂在庙中不断蔓延,每个人脸上都像打翻了颜料盘,就连李昼也是。
李昼不敢相信。
为什么那些丰富的情绪只出现了一瞬间,就又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
这样下去,她还怎么修炼啊?
《玉.洞百炼地皇经》运转,李昼胸口破开的伤口恢复如初。难道是剖心速度太快,把他们吓到了?
李昼不满地扫了眼石化了的众人,所有人保持着下巴快掉到地上的姿势,神情呆滞,僵立不动。
她心里摇了摇头,这些人反应这么慢,怪不得没有纯善之心,做个好事都赶不上趟。
李昼没再管他们,从吕神婆汗湿的掌心里抽出胳膊,一边在医女谈昭的记忆里搜索,这种出汗多的症状可以怎么医治,一边走向或是端坐、或已坍塌的神像。
等她上供完,拿到水和粮食,再来给这些虚汗多的人义诊吧。
这天也不热,看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估计是湿气重。
覆满灰尘与蛛丝的八尊神像脸上,神情与一众凡人出奇的一致。
每一尊神像的面孔都凝固了,瞳孔失去了所有神采,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大,一脸呆若木鸡的模样。
事情的进展和原本的计划,差距有那么一点大。
李昼走到神像面前,忽然意识到,一共有八尊神像。
它们也没刀,有了供品也不好分吧?
贴心的李昼握着柳叶刀,将嘴巴一开一合的纯善之心分成了八份,放在了案桌上。
八尊神像便眼睁睁看到,摆在面前的供品张开嘴,一口接着一口,撸串一般,把它们的灵性从泥胎木塑上撕扯下来。
没一会儿,这八尊神像的灵性便被撸了个干净。
要是灵性够多,谁会屈居在这破庙里,早就想办法混上度牒,去当正教了。
吃完烧烤的八颗纯善之心重新合体,李昼再次打开心胸,把它们塞了回去,上供完了,该干活了,她晃了晃神像,悄悄打了个烧烤味的嗝:“水和粮食什么时候给我们?”
她背后,看完了全程的众人,依然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思考。
一般来说,应该是神吃供品。
很少有人能看到反过来的画面吧。
难道他们对供品的理解有问题……
庙门不知何时打开了条缝,门上的镜子小心翼翼,顺着门缝挤了出去——
救命,这哪来的邪祟啊?
它托梦的时候,不记得有这玩意儿啊?
第67章神之恩兮难言,仁慈如山兮无边
方才还极具压迫感、浑身都透着诡异、凝视每一个人的镜子, 在这一刻,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米粒大。
可偏偏,它的直径竟然有足足九寸。
谁啊, 没事做这么大,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怨恨起制作自己的工匠, 却一刻也不敢耽搁,好不容易把自己塞进门缝,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一瞬间,镜子简直欣喜若狂。
很好,没有人注意自己。
它向着广阔天地, 纵身一跃, 心中开心大喊:俺老镜去也!
砰。
庙门被一脚踹开,一道黑色身影一闪而过,兜帽随着他的前冲之举落下,在月光照耀下,露出银白长发与嗜血眼瞳。
镜子心中的狂喜转为惊恐,呆呆地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白毛僵尸,无法收住向前跃去的势头,仿佛自投罗网般, 落入了后者苍白的大手中。
啊啊啊啊啊!!!
镜子像上了岸的鱼,拼命扑腾。
“谈神医可没让你走。”
忠心耿耿的方神教徒褚慎,一边喃喃自语, 一边捧着扑腾个不停的镜子, 恭恭敬敬奉给李昼。
李昼随手接过。
后者重重一弹, 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仿佛这样就可以伪装成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
【恭喜你获得:无隐明镜*1】
【能够洞见真实、辟邪、预卜吉凶的宝镜!】
这么厉害?
李昼用宝镜照了照自己:“谁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
镜子清晰地照出她的面孔。
李昼点了点头,这镜子, 果然能洞见真实。
依然全身僵硬,动都无法动弹的众人,神情麻木地望着这一番互动。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身穿黑色斗篷的神秘人是白毛僵尸这种事,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和一个随时都能敞开心胸的大邪祟比起来,区区僵尸,又算什么呢?
装死的镜子正在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本是个绝妙的主意。
它伪装成城隍娘娘托梦,把周围有资质的修行者都骗来庙里,通过巧妙的话术,让这些修行者互相怀疑,自相残杀,而它和八蜡神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
多么完美的计划啊。
为什么才刚开始,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偏差?
它们想象中,修行者在困境中暴露丑恶嘴脸、虚伪人性的可笑场景呢?
为什么反而是它们,如此可笑地沦为了大邪祟的口粮?
李昼收好镜子,继续晃动呆若木鸡的神像,想让八蜡神把承诺的水和粮食吐出来。
身上覆盖着树叶、手中握着一根木棍的神像,咔嚓一声,碎成了一地木头渣;
华衮冕旒、宛如王者的神像,威严的面孔上出现了一道道细缝,须臾间四分五裂;
手持谷穗、和蔼慈眉的神像,哗啦坍塌,露出空空如也的内里……
李昼走到哪,神像垮塌到哪,竟没一个是真的有用的。
李昼有些生气,怎么回事啊,她都上供了!
那可是她赤.裸.裸的真心,纯白无瑕。
剖出一腔真心,却被如此恶劣地欺骗,李昼只觉得,刚黏好的心又碎成了很多块。
偏偏她这次的人设是慈悲医女,即便被这些邪.神欺负,也不能动粗。
李昼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头看向呆立的众人,她还没忘记,这些人手上都有过人命。
就让她李青天重出江湖,看看这些人犯的案子,都该怎么判吧。
不要以为,装傻就可以躲过正义的制裁。
发现除了方神教徒外,庙里所有人都仿佛魂魄离体,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李昼对着他们念了几遍清心咒。
随着她的诵念,被恐惧淹没的众人,惨白的脸上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每个人都头痛欲裂,仿佛被无数牙齿啃噬过大脑,白衣书生跑到门外,哇地一声吐了起来,苟郎中紧随其后,白底黑字、“悬壶济世”的幡旗在李昼面前微微一晃。
李昼还没做出什么反应,手上的镜子忽然立起,看着苟郎中离开的方向,大声嚷嚷起来:“别让他跑了,他也是我们的同伙。”
头晕眼花的众人一愣,扭头望向脚步加快的苟郎中。
侍立在李昼身后的褚慎刚要去追,还在吐的白衣书生从怀里摸出一支笔,向苟郎中凌空画了个圈。
墨色一闪,下一瞬,圈便出现在了苟郎中脚脖子上,猛地一收,便把他绊了个狗吃屎。
李昼惊讶地看了眼书生,正要说话,摔在地上的苟郎中就地一滚,人便倏地缩成一只拳头大的蚂蚱,往前一蹦,便向草丛里跳去,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李昼都还没怎么样,镜子比她急多了,自己没能逃走固然伤心,同伙的安全撤离更令人不悦,它主动亮出一道白光,照在蚂蚱身上,口吐人言:“谁有网兜?”
“破镜子,我若逃出生天,回头还能救你!”落在白光里的蚂蚱无法动弹,连忙又变回苟郎中模样,一边奋力往外爬,一边大声画饼。
镜子呸了声,对李昼说:“主人,烤蚂蚱好吃。”
李昼听它这么说,连忙就要上前抓蚂蚱,刚走一步,一声不吭的脏乞丐从怀里掏出一只破口袋,往苟郎中身上一扔。
“妈呀。”苟郎中惨叫一声,顷刻间人被破口袋吞了一半,下半身左右挪动,不但没能挣脱束缚,袋口还越发缩小,把他的腰紧紧箍住,几乎把他勒成两半。
苟郎中惨叫声不断,听得人心烦意乱,绿衣少女卷起袖子,跳到他面前,抡起拳头便往他脸上砸,边砸边说:“让你动我的鹦鹉!”
她的肩头,绿毛鹦鹉连连点头,被控制着说出可怕的话,可把它吓坏了。
鹦鹉飞到半空,一会儿用爪子挠,一会儿用嘴啄,和主人一起,把苟郎中狠狠揍了一顿。
李昼望着这鸡飞狗叫的场景,由衷地说:“力气真大啊。”
所有人扭头,幽幽看了她一眼。
绿衣少女出完了气,提起苟郎中,回到破庙里。
书生跟在她身后,走到面色复杂的镖师宋刚面前,小声说:“能否讨口水喝?”
宋刚一愣,随即从货担下取出一只葫芦,递给了书生。
书生抿了一口,润了润被胃酸烧灼的喉咙,便将葫芦还给了宋刚,低声说:“多谢,多谢。”
宋刚看了眼依然柔弱模样的书生,又看了看平静下来的绿衣少女,再看了看随手就能抛出法宝的脏污乞丐,看起来眼盲年老、实则能缩地成寸、外界动静一清二楚的吕神婆。
他本来以为,他们这些镖师是这庙里最强的。
现在一看,哪怕抛开神秘莫测、诡谲强大的素衣女子,他们这群只会拳脚功夫的武夫也排不上号。
宋刚的忧郁无人在意,众人看着被扔在地上、还在努力蛄蛹的苟郎中,眼神都十分和善。
李昼手中的镜子欢喜地说:“主人,可以用神像当柴。他肚子里油水多,烤起来一定格外香。”
“仙师大人,”盲眼的吕神婆用覆满白翳的眼睛,小心地望了眼李昼,弓下腰,乞求道,“在这之前,能不能让我们先审一审他?我想,大家都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昼可不是那种听到烤蚂蚱就忍不住口水的馋虫,点了点头说:“不光是他,你们每个人,都要交代清楚。”
吕神婆一怔,随即露出释然之色,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因果报应,逃不掉的。
苟郎中蛄蛹了半天,面前落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看到了面露慈悲之色的李昼。
他与她对视着,看到她的眼瞳里划过的红光,忽然之间,他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泞的沼泽,一簇簇绿藻般的真菌缠住了他的双脚,把他拉入了湿滑的黑暗中。
他惊恐万分,想要喊叫,却被这些真菌钻进口鼻,血管,最后是大脑。
大脑的形状都被改变了,逃命的想法被悔恨替代,苟郎中伏在李昼脚下,痛哭流涕起来。
“我鬼迷心窍,我勾结邪祟,我有罪。”
他的前辈褚慎怜悯地望了他一眼:“用你的余生赎罪吧。”
在苟郎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述下,众人终于知道了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所谓八蜡神,指的是八只虫神,以前虫灾泛滥时,也曾香火鼎盛过。
然而随着药王山研制的驱虫药推广开,虫神的信徒逐渐流失,庙宇也越发荒废。
在最后一个庙祝离开后,虫神之名已经被绝大部分人遗忘了,没有了香火,八蜡神便从正神除名,沦为了邪.神,庙宇也成了不受官方认可的淫.祀。
去乡下行医的苟郎中无意间路过这座荒废的庙宇,出于好奇心走进庙中,见到此等残破景状,十分同情,专门给八蜡神上了一炷香。
为了报答这一炷香的恩情,也为了自救,八蜡神显灵,传授苟郎中法术神通,想让他帮自己传播信仰,吸引信徒。
苟郎中学了法术,却觉得八蜡神那一套收益太少,不如趁着闹旱灾,诱骗些心系百姓的修行者,吃了他们的血肉灵力,增长自己的道行,这可比辛辛苦苦攒香火快得多。
一打定主意,苟郎中便借着四处行医的机会,打探起各地真正有道行的修行者。
在这期间,他意外撞见,鸡脚村的吕神婆竟与一名气度不凡的锦衣人有联系。
这人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看着像侍奉皇帝的太监。
苟郎中顿时生出无数遐想,这之后便时时注意着吕神婆的动向,趁她出门给中邪的乡亲驱邪时,摸进了她的屋里。她能和大内之人有关系,说不定自己也是从那里头出来的,指不定藏了什么傍身的宝贝。
苟郎中也不过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在吕神婆的屋子里找到了一件宝物。
这件宝物,就是洞见真实、预卜吉凶的无隐宝镜。
说到这里,众人先是看了看吕神婆,又看向李昼手中安分老实的镜子。
镜子嘟哝道:“老吕啊老吕,这可不是我说的。”
吕神婆点了点头:“你跟了苟郎中以后,就用自己的能力配合他,假扮成城隍娘娘入梦,把我们都诓到这里?”
“不是我跟了他。”镜子不满地纠正,“是他把我偷走了。”它委屈地嚷嚷道,“要不是你没把我保管好,我又怎么会落到这种小人手里?”
苟郎中抬起头,刚想要辩驳,李昼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缩起了脖子。
李昼看着吕神婆:“苟郎中和镜子的故事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你呢,吕神婆,你手上的人命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李昼一顿,低头看了看镜子:“你既然能洞见真实,那刚才说的话,想必也都是真的。”
“除了和您有关的事。”镜子的语气立刻变得谄媚起来,“即便是我,也无法看透您身上的真实,有句话说得好啊,神之恩兮难言,仁慈如山兮无边……”
“行了。”李昼不悦地打断它,还拽起文言文了,谁不知道你有文化似的。
镜子连忙闭上嘴,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李昼。
吕神婆满是沟壑的面孔上,皱纹变得愈发深刻了:“我年轻的时候,杀过很多人,有罪有应得的,也有无辜的。”
她叹了口气,声音中满是悠久岁月带来的淡然与感慨:“当着仙师的面,我不敢说谎,当时我不曾后悔,现在,也不曾。”
大殿里安静下来,偶尔响起篝火的哔剥声,绿衣少女捡了几块神像碎块丢进火堆,让篝火燃得更旺了些。
包括李昼在内,所有年轻人围坐在篝火旁,听这位不知活了多少岁的老人家讲过去的故事。
李昼托着腮,听得格外认真。
她最喜欢听故事。
吕神婆想了想,开口说道:“那是咸恒十八年,距离陛下登基,还有整整三年,皇位之争愈演愈烈,我在当时的皇长女身边任掌书,陛下还是个不受重视的皇次女。”
第一句话说完,所有人便是一惊,谁也没想到,看起来又老又瞎的吕神婆,来头竟然如此之大。
第68章要是她们不信,她就掏出真心给她们瞧瞧。
破庙中, 以神像为薪柴的篝火照亮了整座大殿,吕神婆的声音不断响起,在殿中略微有些回声, 仿佛历史在这狭小空间中的回荡。
咸恒十八年,皇太子暴毙, 储君之争,便集中在了皇长女与二皇子身上。
本来,论贤论长,该立文武双全的皇长女,但不管是浊流, 还是清流, 却都默契地选择了二皇子。
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大周立国以来,拢共也只有两个皇女成功登基,其中一个还是在襁褓里匆匆继位,不到二十天就被年富力强的叔叔赶下了御座。
二来,上一个女帝虽是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却在整顿吏治的过程中, 引入了大量女官。
文官集团担心重蹈覆辙,又要有女官来士族的地盘分一杯羹,因而宁可放弃素有贤名的皇长女, 也要扶持相对来说更平庸的二皇子。
二皇子虽然个人魅力不如皇长女, 却以礼贤下士闻名朝野, 若他上位, 必定会优待士族。
咸恒帝是个温和慈爱的父亲,不愿意看到儿女互相残杀, 见大臣们都举荐二皇子,便给皇长女封了一块富庶之地,多次召她入宫作伴,免得她多心。
咸恒帝的爱女之心,却引起了二皇子与其幕僚的怀疑,他们以为,皇帝更属意皇长女。
针对皇长女的刺杀一起接着一起,都被身手不凡的她躲了过去。
她心里清楚,皇帝正是因为不愿与文官集团起冲突,不可能顶着大臣们的反对,立她为储君,对她有愧疚之心,这才会不断赏赐、安抚她。
皇长女对父亲的感情亦变得复杂难言。
她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梦魇惊神,皇后又走得早,皇帝怜恤幼女,便在紫宸殿给她留了个房间,一直到她七岁,都是住在紫宸殿中,被九五之尊的父亲亲自照料。
父女俩感情一直很好。
当时的皇长子,后来的皇太子,与皇长女一母同胞,自然也乐见亲妹妹与父亲关系亲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人像最平凡的一家人,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但后来,咸恒帝拗不过大臣们,立了继后,先后有了二皇子、二皇女。
尽管咸恒帝多次公开表示,这绝不会动摇皇太子的储君之位,朝野中,人心却还是浮动了起来。
先皇后已经不在了,继后却是出身大族的名门贵女,天然就有众多势力同盟。
只是有皇太子在,不管是嫡长子的身份,还是他素日的行事作风,都没有可以指摘挑剔的地方。
支持二皇子的势力,在这时还成不了气候。
咸恒帝也就抱着侥幸的心理,期待着在他手上,皇权能平稳过渡。
可惜,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说,皇太子还在一次巡边之后,突染恶疾,回京城的路上便猝然离世。
皇家的龃龉,随着太子之死,逐渐来到了台面上。
二皇子倚仗士族,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皇长女手握禁军,又岂会坐以待毙。
皇帝优柔寡断,生的孩子却个个杀伐果决,二皇子养了一群杀手,皇长女则大刀阔斧,以查税为由,翦除士族羽翼。
咸恒二十年,北狄妖王犯边,掳走了大批百姓,皇长女奔赴前线,领兵退敌。
她以雷霆之姿斩首妖王,用妖魔尸体筑成十二座京观,令群妖退居山林,不敢再涉足人世。
经此一战,皇长女威名远扬,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文臣集团也出现了分歧,一群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己任的君子,改换门庭,转投了皇长女。
二皇子早已与皇长女势同水火,深知一旦后者上位,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狗急跳墙的二皇子为了保命,不惜联络妖王残部,与妖魔联手,偷袭了回京路上的皇长女。
妖魔驱赶了一群百姓冲击大军,皇长女为了掩护百姓逃走,被二皇子埋伏的箭士射中胸口。
利箭抹了剧毒,药石无医,皇长女知道,自己和太子哥哥一样,撑不到回京了。
她临终之前,做了一个所有幕僚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还没有子女,那些不想退避乡野,又或是归顺二皇子的部下,拿上她的印玺,回京城,投奔二皇女。
众人大吃一惊,二皇女与二皇子一母同胞,又一向默默无名,岂会接收他们这些敌对势力?
皇长女却笃定地说,二皇女与二皇子绝非同类,大周定鼎八百年,天灾人祸不断,已有亡国之兆,若无明君扭转乾坤,生灵涂炭近在眼前。
“诸位君子若是心中还有天下黎民,便信我这次吧。”
皇长女临终之言,无人不为之动容,她最后记挂的,不是向二皇子报仇,不是对父亲软弱的怨恨,而是抛开自己的立场,一心为国家谋划。
皇长女的遗体送回了京城,全城缟素,咸恒帝一夜白头,守着女儿的尸体,谁也不见。
二皇子虽然心虚,却还是得意居多,父亲只剩两个孩子,不传位给他,还能传给烂泥扶不上墙的妹妹不成?
忍不住摆起庆功宴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血脉相连的亲妹妹,竟然会带着皇长女的亲卫,连夜围住他的府邸。
披甲执锐的二皇女如此说道:“我有明确的情报,二哥府上有妖魔内应。”
烂醉如泥的二皇子努力撑起不断滑落的绵软身体:“妹妹听了谁的挑拨?长姐被妖魔埋伏,我也很痛心。”
在这之前,二皇女一向表现得好脾气,没主见,二皇子一度以为,这是哪个宫人生的孩子,记在了自己母亲名下。
直到这一日,二皇子才知道,自己与妹妹,果然是一家人。
妹妹的狠辣,竟更胜他一筹。
在搜出妖王遗物后,随着她的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皇长女亲卫,犹如一股铁甲狂风,席卷了二皇子府。
等这股狂风停歇时,这座府邸已是血流成河。
在二皇子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二皇女亲自动手,将他的三个儿女,亦斩于堂下。
二皇子妃悲痛自戕,二皇子对着妹妹怒吼:“你是我亲妹妹啊!”
他都已经想好,等他登基,要给这个妹妹一个怎样的封号了!
二皇女神色漠然,就在皇长女的部下暗暗激动,以为她要慷慨陈词,斥责这位兄长的不耻行径时,她却只是冷静地说:“皇位是个好东西,能把人变成鬼,二哥能争,我便争不得吗?”
这句话,令皇长女的遗部大为失望,他们要辅助的,是皇长女那样心系黎民的君主,而不是只知道玩弄权势的独夫。
不少人心灰意冷,告老归乡,二皇女也从不挽留,任由众人离去。
只有一小部分人留了下来,而接下来的一年,竟是夺嫡以来最惨烈的一年。
或许是因为自知声名不够,或许是以史为鉴,担忧自己的叔叔们要效仿前朝旧事,杀侄女篡位,又或者,只是单纯杀疯了。
二皇女一年之中,杀了十三个藩王,杀得宗室们吓破了胆,纷纷跑到咸恒帝面前哭诉。
咸恒帝将爱女下葬后,便缠绵病榻,无法起身了。
听到宗室们历数二皇女的酷烈手段,这位素来温和、甚至可以说懦弱的帝王,却惨淡地笑了:“若是早能如此,又岂会让我与珂儿、煦儿天人两隔?”
言语之间,竟是怀疑先太子的死也有蹊跷。
宗室连忙从告状转为撇清关系,咸恒帝却已决定,要为一双儿女讨回公道。
他撑着病体,一日之间,杀尽宗室,弥留之际,还不忘软禁在宫中的二皇子。
软弱了一辈子的咸恒帝,在人生的最后一天,提着二皇子残留着惊恐之色的头颅,跌跌撞撞走到二皇女面前,惨笑道:“就让你二哥,看着你登基吧,这可是他心心念念的皇位啊。”
看着状似疯癫的咸恒帝,二皇女依然冷静得像一块坚冰,她不疾不徐地跪在青石砖上,沉声说:“父皇福寿连绵,不过微染小恙,必能康复,何出此言?”
咸恒帝一怔,头一次正眼看这个女儿,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长女为何将身后事托付给她。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她都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她或许没有长女的正直,却一定能坐好那个位置。
“好。”咸恒帝露出长女去世后的第一个微笑,“你这样,很好。”
他抛开二皇子的头颅,喘着粗气,亲手写下了传位的圣旨,便欣慰地闭上了眼睛,去见妻子与儿女了。
二皇女捞起染血的圣旨,走到了御座上,第二年,改年号为永熹。
同年,内宫中一名皇长女旧部,向永熹帝请旨致仕。
她曾是永熹帝手中最快的刀,十三个藩王里,有七个死于她手。
这些藩王,有的确实意图染指皇位,有的却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却还是被她亲手杀死。
吕神婆还没说此人是谁,众人已经猜到了大概。
“您是担心,狡兔死,走狗烹……”绿衣少女心直口快,忍不住问道。
吕神婆摇头,满是白翳的眼里看不出神情,谁也不知,她的眼睛又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模样的,那一定也有一段故事。
吕神婆说:“我自请出京,来到封州,是因为药王山的山长问我,愿不愿意在这里等一个人。”
“那个人医术高超,慈悲为怀,有一副救世的良方,却因为行事与世俗习惯有些不同,容易遭到误解,若是有人能追随左右,定能省去许多波折。”
略一沉吟,吕神婆满是沟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无奈笑意:“我已经等她二十一年了,再等下去,这把老骨头也不知经不经得住熬。”
书生与镖师们脸上,均露出钦佩之色。
绿衣少女却面色古怪地说:“这话,怎么和我家长辈说得一模一样?”
吕神婆一怔。
绿衣少女自报家门道:“我叫殷婵,师从墨者,家中长辈让我来封州,等一个济世救民的大善人,辅佐她抵抗这次天灾。”
“难道你等的人,和我等的,是同一个?”
殷婵陷入了沉思。
李昼挺起了胸膛。
这么具体、贴切的描述……这两个笨蛋还没反应过来吗?
“你们等的人,已经来了。”她自信地开口说道。
要是她们不信,她就掏出真心给她们瞧瞧。
第69章或许是地府出了问题
担心大家没听懂, 李昼又说了一遍:“我与诸位一见如故,便不隐瞒了,说句掏心掏肺的话, 两位等的人,就是我。”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殷婵谨慎地说:“您的话,我们非常认可,实在不必掏心掏肺地说。”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飘忽的眼神却已经出卖了内心。
哪怕是历经千帆的吕神婆,也不禁微微颔首, 表达了对殷婵的赞同。
吕神婆以前也曾自诩, 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
今日见到李昼,她才知道,她的想象力还是太贫瘠了。
汗流浃背的众人,别说再看一遍李昼剖出真心了,光是回想下那个画面,都感觉头晕目眩,全身力气全无, 竟像生了一场大病一般。
李昼没想到,大家都这么信任自己,于是放下准备掏出真心的手, 感动地说:“殷姑娘, 看来你也是个大善人, 那你手上的人命, 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也”字,又让众人沉默了一瞬。
殷婵回过神, 沉声道:“诸位可知,我们墨者有两个流派,一派称为旧墨,另一派则称为新墨。”
以宋刚为首的一众镖师俱摇头,趴在地上的苟郎中面露迷茫之色,吕神婆、书生和李昼则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什么墨者,有点耳熟,李昼一边点头一边想,能吃吗?
墨者学派的内部斗争,本是一件门派秘辛,但吕神婆连夺嫡旧事都能交代,殷婵便也不敢隐瞒。
见仙师大人果然知道此事,她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暗想自己幸好没有说谎。
仙师大人让大家自己陈述做过的事,分明是给他们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其实他们做过什么,仙师大人早就心知肚明了。
或许,她要等的人,还真是这位……
定了定神,殷婵继续说道:“旧墨认为,实用最重要,重苦干,轻辩论,新墨则认为,理不辩不明,光知道埋头做事,做什么都不会成功,想要达成目标,先要寻求真理。”
殷婵举例说:“比如要画一个圆,旧墨便会取出一把规,要画一个方,则会拿出一把矩,旧墨认为,有了规矩,就能画出方圆。新墨却认为,世上本无标准的规和矩,也就画不出真正的方和圆。”
李昼:“……”
她都要被绕晕了。
宋刚看起来和她意见相同,摇头说:“新墨这不是抬杠吗?”
殷婵神色微妙。
宋刚改口说:“新墨真有想法啊。”
糟糕,殷姑娘居然是新墨!
书生神色忧虑,又似乎有些感同身受:“莫非,新墨与旧墨之争,竟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殷婵叹了口气:“两派的行事作风,差别越来越大,旧墨做事义字当先,声称义即是利,新墨却要利害权衡,选择一条利益最大化的道路。”
“永熹十一年,五星错行,岐鸣山崩,引发了一场大地震。当时的墨者,两派矛盾还没有现在激烈,虽然理念不同,却还能和平相处。两派在巨子的带领下,一起入山救人,谁知,刚找到一户被压在山石下的人家,余震就已经来了。”
“身为旧墨之首的巨子,坚持要留下救人,新墨众人却认为,怎能让巨子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几个未必能救出的普通人?”
“巨子却对新墨首领说,我若身死,你便为巨子,墨者岂会因为我一个人消亡?”
“新墨首领则说,巨子是整个学派的领袖,若是死了,必将有一场大动乱。”
“两派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余震转眼便至,新墨首领一声令下,强行带着旧墨撤离,却在最后一刻,被旧墨挣脱。”
“以巨子为首的旧墨们,回到了山崩地裂的岐鸣山,搜寻到了十三个失去父母的孩童。”
“但那场地震实在太大了,即便墨者有机关术也难以抗衡,最后关头,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为梁柱,筑起了一座安全屋。”
“木石砸碎了他们的脊梁,砸扁了他们的头颅,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他们对孩子们说,不要怕,他们已经布置了阵法,血流得越多,这座屋子就越牢固,如果不想再看到他们痛苦的面孔,就用囊中的尖锥刺入他们的胸口。”
“没有人愿意这么做,除了一个从小就会权衡利弊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出,这群墨者已经死定了,既然如此,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
“小女孩取出尖锥,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一心救民的巨子。巨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地震结束后,新墨也回来了,他们找到了被旧墨保护的孩子们,得知了地震中发生的事。新墨首领收了小女孩为徒,埋葬了旧墨,却不准任何人称自己为巨子。”
“于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巨子了。”
“从此,旧墨便只剩下小猫三两只,难成大器,新墨却在首领的带领下,成了皇帝身边的新贵。”
“此消彼长,两派之争不但没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旧墨依然固执己见,新墨则深深地怨恨起已经死去的巨子与旧墨们,前者甚至向皇帝上书,请求永不录用这一派。”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明白,殷婵便是故事中被救下的小女孩。
坚持自己信念的旧墨,却救了一名天生的新墨,巨子死前,是否有那么一刻,有过些许遗憾呢?
想想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没有的。
李昼终于想起,墨者这个词为什么这么耳熟了。
薜荔山顶,假装练剑,实则挂机的剑客·李昼,停下重复挥剑的动作,自上而下,俯瞰起灯火通明的建筑工地。
墨者刑参,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木人傀儡搭建夺天宗的楼阁。
这人好像就是个旧墨,因为被打压,没法去京城当官,只能在乡下做点木匠活,想改行,还被老师托梦臭骂一顿。
现在在给自己打工,还越打越上头,日以继夜地打灰。
嗯,这很旧墨。
刑参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疑惑地抬起头,隔着夜幕,什么也没看见。
剑客·李昼收回视线,重新开始挥剑的动作。
反正也不能吃,不管他了。
吕神婆和殷婵的故事都讲完了,书生、乞丐与镖师面面相觑,正要划拳决定谁是下一个。
远方传来了狂野的嚎叫与嘶吼声,仿佛有成群的野兽冲了过来,空气中都能闻到腐烂的味道。
众人睁大了眼睛,站起身,戒备地望向门外。
李昼连忙合群地说:“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了,大家小心。”
本来还挺紧张的众人,忽然一滞,余光瞟着李昼与其身后的白毛僵尸,心情十分复杂。
他们还真不信,来的东西能有这位吓人。
李昼没注意众人的眼神,紧紧盯着黑暗中逐渐浮现的轮廓,打头的是一群气喘吁吁的人,李昼看到他们的面孔,眼睛亮了起来。
这不是她苦苦寻找的缉妖使和赶尸人吗?
她刚想打个招呼,显然是在逃命的缉妖使与赶尸人也看到她了,众人蓦然一滞,齐刷刷一个急停,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失去了所有血色。
然而,在他们身后,嚎叫与嘶吼声已经迫近,形势危急,容不得他们多想。
一众缉妖使与赶尸人扭头看了看后方,又看了看李昼,似乎在权衡哪头更像人,片刻后,硬着头皮跑进了庙里,跑到了远离李昼的角落。
就在他们进入大殿的下一刻,追击他们的东西也出现了在了众人视野里,那是一具具似乎才从坟地里爬出的尸体,青色的皮肤腐烂程度不一,有的嘴唇掉了,露出其下鲜红的牙龈与黄色的烂牙,有的胳膊少一根,有的腿烂一块。
又、又是僵尸?
众人眼前一黑,殷婵、书生、乞丐与镖师们,心中欲哭无泪,这群僵尸不会是来和头领汇合的吧?
李昼可不会想到,居然有人怀疑她和对面的臭东西是一伙的。
她很爱干净的。
她皱了皱眉,不高兴地看着这群不知多久没洗澡的家伙。
褚慎低声请示:“谈神医?”
李昼点了点头:“去吧。”
“是。”
下一刻,破庙中的众人便看到,白毛僵尸们向着嘶吼的野生僵尸冲了过去。
这些刚刚复生的尸体,本身就只有样子吓人,实力并不如何,要不是数量众多,缉妖使们也不至于被撵着跑。
褚慎等人,却是被李昼亲自治愈的白毛僵尸,天生便克制这些低等僵尸。
当然,他们根本不承认这些低等僵尸是自己的同类。
众人便从开始的心惊胆战,到逐渐麻木,默默看着白毛僵尸大杀特杀,把追来的低等僵尸都撕成了碎块。
李昼看着眼睛发直的众人,提醒道:“这些肉都腐烂了,最好不要吃。”
众人:“……”
除了您,谁会想吃它们啊?
这一晚,大家伙真是光会沉默了。
许久后,见多识广的吕神婆才打破了沉默:“敢问龚道判,这是发生了何事,竟然引发了这么大的尸潮?”
她明明是个瞎子,却知道进来的人里有龚道判,后者亦不惊讶,看了眼李昼,心里思量了一番,咬咬牙,开口说道:“我们在遇到这些‘复活’的尸体前,还见到了大量已经超度过的鬼魂。我们想再次超度它们,却引发了它们的反扑,好不容易逃走,又撞上了它们从坟地爬出的尸体。”
她又看了眼李昼,小心地说出心中的猜测:“我尝试了很多沟通地府的法术,全都失灵了,或许,是地府出了问题。”
又是地府?
李昼心里指指点点,府君这是怎么回事,管个地府这么费劲,还不快让她进去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算帮不上忙,交几个鬼朋友也挺好的。
她一定会和这些朋友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
第70章这不是专业对口了吗?
夜色正浓, 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散发着柔和清辉。
驰行八百里,特地前来寻剑的元季蕤, 低头看了看红烛手绘的图纸,又看了眼不远处晶莹如玉的泉池, 在月光的照耀下,池面波光粼粼,池心喷涌着碎雪,清冽之气扑面而来。
此泉果然与红烛所绘一模一样,泉名百炼, 也果然名副其实。
如此幽微灵胜之地, 能养出一口神剑,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只是,根据红烛提醒,此泉附近有一鼍妖,时刻看守着泉中神剑,欲将其占为己有。
离开薜荔山前,墨者刑参为元季蕤打造了一口灵剑,此刻, 她从背后解下剑鞘,径直向着百炼泉走去。
既为剑修,当一往无前, 岂能因一大妖止步?
四野寂然, 越是靠近百炼泉, 越能感觉到森寒冷冽之意, 身后的马已经不愿继续往前走,嘶鸣着停在原地, 昂首将缰绳向后拉扯。
元季蕤找了棵歪脖树,把缰绳拴在了树干上,留下马,独自前行。
空气中弥漫开大妖的灵压,水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元季蕤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执剑的手本能地微颤,下一刻,却想起了师尊的身影。
剑客公孙赢那如同松柏,永不弯折的脊背,锐不可当的剑气,完全符合她对剑修的所有想象。
她不知道黑无常为什么称她为少府君,也不愿为前世之事违背本心,自懂事以来,她便有种宿命般的预感,她应该成为一名剑客。
元季蕤握紧了手中剑,回忆师尊的形象,竟达到了某些门派观想神像的效果,心中的恐惧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断的勇气。
她顶着灵压,来到了百炼泉边,奇怪的是,鼍妖依然没有现身,任由她俯身看向泉底。
今晚的月光亮极了,让她轻而易举地透过池面的涟漪,看到泉底那口静静躺着的剑。
看到这口剑的第一眼,她就觉得怪。
太怪了。
在这样一眼灵气四溢的清泉之中,竟然蕴养着这样一口通体漆黑、散发着浓郁死气的剑。
极致的生中,诞生出了极致的死。
这股死亡之气,仿佛能寂灭万物,主宰一切生灵的存亡,仿佛……自己便是死亡本身。
更奇怪的是,这股死气却并不冷酷,相反,竟然让人感觉到一种慈悲,一种令生命有了归途,令亡者得以安息的慈悲。
这种感觉,让元季蕤心中产生了一种见到师长般的亲切与熟悉之感,她皱起眉,凝望着这口漆黑的剑,脑中微微胀痛,似乎要想起什么。
一道腥风向着她后脑勺扑来。
她悚然回神,下意识挥剑回砍,堪堪架住了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巨大鼍妖。
灵剑被鼍妖咬得咯吱作响,元季蕤默默运转灵力,一股剑气从体内流出,导入灵剑的一瞬间爆发。
——轰!
李昼翻开《玉.洞百炼地皇经》,医女的功法,除了治疗以外,亦能沟通地府。
聪明的李昼一看就懂,实在治不好,就下地府和勾魂使者友好交流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希望还阳。
李昼之前尝试过开启地府大门,但没能进去,府君可能是个社恐,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
可现在,死人集体复活,事闹大了,他想躲也不能再躲了。
这一次,李昼决定用《玉.洞百炼地皇经》里的方法开启地府大门。
李昼从储物袋中取出了镰刀和斧头……不对,又拿错了,应该是香烛和纸钱。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对镰刀和斧头跃跃欲试。
提起一颗心的众人,又默默放下了心,就说嘛,毕竟是要去找府君,也不至于上来就喊打喊杀吧。
褚慎等方神教徒,连忙接过香烛,按照李昼的吩咐,一一点燃,放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青烟在大殿中升起,烛光映照出李昼面孔,她正准备开始进行经书中描述的仪式,一股阴风凭空出现,打着旋儿,把所有香烛都吹灭了。
李昼:?
褚慎等方神教徒不用她吩咐,立刻上前,再次点燃熄灭的香烛。
李昼张开口,第二次准备开启仪式,一股阴风再次凭空出现,在大殿里兜了一圈,将所有香烛再次吹灭。
李昼:???
破庙里的气温一瞬间降到了冰点,空气凝滞得无法呼吸,所有人都害怕极了,大气都不敢喘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李昼。
就在李昼抬起手,众人屏住呼吸的一瞬间,自称梅棠、追随神主文昌星君的白衣书生上前一步,满头大汗地说:“仙师大人!”
李昼回头。
你最好有事。
梅棠拱手作揖:“仙师大人,小生三年前为冥官误拘,还阳后便被封了个活无常,兼了一份地府的差事,仙师大人与众位前辈若要调查死人复生之事,可由小生以冥牒开路,将魂魄出窍,下九幽,入鬼府,一探究竟。”
殷婵忍不住道:“你有这本事,怎么不早说?”
再晚一点,谁知道被连番拒绝的仙师大人能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我们这小身板,都不知道够不够仙师大人塞牙缝。
梅棠讪讪一笑,小心翼翼地打量仙师大人的神情。
善良的李昼不想惹事,点了点头:“那就用你的办法试一试吧。”
梅棠松了口气,一边取冥牒,一边提醒道:“魂魄离体后,进入地府的过程中,有可能会让各位神魂不稳,回忆起前世今生种种往事,届时不必惊慌,等从地府回来,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自然会逐渐淡去。”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取出冥牒,朝上呵了一口生气,肉.身便蓦然倒下,魂魄从头顶飞出,手中多了一根木棍。
众人只听咚的一声,梅棠的额头撞在青石砖上,磕出好大一个肿包。
殷婵呆了呆:“书生,你怎么不先提醒我们一声?”
吕神婆道:“听这声音,说不得要头疼好几天。”
梅棠正要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往常要出阴差,还不是冥官一声令下就得走,哪来得及把身体安置妥当。
李昼取出药瓶:“无妨,正好我是一名医师。”
梅棠:“……”
飘在半空的梅棠这才后起悔来,慌忙说:“小生皮糙肉厚,这点皮外伤,哪用得着仙师大人出手。”
李昼遗憾地收起药瓶:“你要回来后头痛得受不了,可以告诉我。”
梅棠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点了点头,问众人说:“还有哪些人要一起下地府?”
这用词委实不太吉利,但众人现在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今非昔比,竟然并不觉得害怕。
吕神婆笑道:“老身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
殷婵说:“我是要追随谈神医的。”
龚道判刚要说话,缉妖使鱼妙萝上前一步道:“得留几个高手,保护我们的肉.身,以免再有鬼魂僵尸追过来。”
鱼妙萝说完,主动请命:“道判大人,就让属下去吧。”
龚道判看了她一眼,心知她是怕自己去了地府,庙里剩下的人正不压邪,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镖师宋刚对几个手下叮嘱了几句,抱拳说道:“我虽然没有各位仙师的神通手段,却也粗通些拳脚功夫,有几分蛮劲,或许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如此这般,定下了入地府的人选,梅棠手持木棍,分别在吕神婆、殷婵、鱼妙萝、宋刚肩头敲了两下,众人便纷纷肉.身栽倒,魂魄出体。
但吕神婆和殷婵被褚慎等方神教徒接住了,鱼妙萝有缉妖使护持,宋刚则有一众镖师扶住。
对比之下,躺在冰冷地面,额头一个大包的梅棠肉.身,显得格外凄凉。
梅棠:“……”
梅棠忧伤地收回视线,对上李昼的目光,一个激灵,再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体了:“仙师大人,得罪了。”
他伸出木棍,轻而又轻地敲了敲李昼肩头。
李昼身形一晃,脚下的影子忽然像被大风刮动,左右摇晃。
人形的影子似是要撑不住,向四周溢散,疯狂而混乱的气息,几乎如上涨的潮水,要将整个破庙淹没。
众人无不露出骇然之色,褚慎等方神教徒,则是面色狂热,跪伏在地,仿佛要迎接神主降临。
模拟器中,“初具人形”的天赋急促闪烁,将所有超出人形影子的波动约束。
李昼的魂魄飞出身体,身体盘膝趺坐,宛如一尊凝固的神像。
她都不用人扶,就能安坐如山。
李昼心里得意地叉起了腰,却没注意,所有人都在悄悄擦汗。
缓了片刻,梅棠手持冥牒,沉声说:“诸位大人,这就随我上路吧!”
只见他手中木棒一挑,便将吕神婆、殷婵、鱼妙萝与宋刚的魂魄挑到了棒上。
李昼心想这个书生太不靠谱了,怎么总是丢三落四。
她轻轻一跃,跳到宋刚身后,盘膝坐下,施施然说:“人齐了,走吧。”
宋刚悄悄将屁股往前挪了挪,鱼妙萝侧头瞥了眼,会意地往前让出点空位。
梅棠扛起木棒,向前迈了一步,冥牒散发出幽光,下一刻,一行人便如水墨画一般,消失在了半空。
龚道判深深望了眼双目紧闭的众人,领着缉妖使们,沉默地守在了破庙门口。
穿堂阴风呜咽吹过,她取出一只香点燃,一点猩红在黑暗中飘出袅袅青烟,却再也没被阴风吹灭。
……
“谈昭,来抽个签吧。”
李昼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谢灵微和谈昭,哦,她知道了,进入地府的过程中,会想起前世的事。
此时似乎是午休时间,刚吃完饭,大部分学生在阳台晒太阳,教室里没几个人。
谢灵微最近迷上了占卜,什么塔罗牌、六爻、答案之书,都玩了一遍,今天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签筒,嚷嚷着要让朋友们抽签。
谈昭无奈地看了看李昼,随手摇了摇签筒,从里头摸出一只竹签。
竹签上写了一行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谈昭挑了挑眉:“这什么意思?”
谢灵微支支吾吾,半晌答不上来。
谈昭说:“上一次你给我算命,算出个一千年后有血光之灾,今天又来了个‘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难不成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没还,在这儿点我呢?”
谢灵微也很郁闷,嘀嘀咕咕地说:“这不是你自己抽的么?你放心,你要真雪满头了,我就负责埋泉下……你不会是最近换了洗发水,有头皮屑了吧?”
“有吗?”谈昭瞬间紧张起来,“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能生发的,难道说副作用是头皮屑多?”
“我看看哦……”
看到谢灵微探头,拨开谈昭的头发仔细查看,李昼目光落在了签筒上,好奇地抽了一只。
两人停下互相捉跳蚤一般的动作,一起看了过来:“你抽到什么了?”
李昼摊开掌心,只见竹签上也写着一行诗: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谈昭看向谢灵微:“这又是什么意思?”
谢灵微摸了摸后脑勺:“可能是说,我们都不在了,静真一个人在外地打工,心里很孤独吧。”
谈昭面色微变:“你一天天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谢灵微哈哈大笑:“反正是一千年后的事嘛。”
谈昭点头:“是是是,我到时候还有血光之灾呢,坟都让人刨了是吧……现在地价这么贵,我真没了直接骨灰撒大海里,谁要花钱买坟啊。”
……
“谈神医,谈神医……”
殷婵焦急的喊声,蓦然将李昼从前世的记忆中拉了回来。
她眨了眨眼,看到殷婵、吕神婆、鱼妙萝、梅棠和宋刚都关切地看着她。
已经到地府了?
李昼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巍峨的城门。
城门气象森严,四周看不到边界,城头幢幡摇动,瘴气弥漫。
城上挂了块牌匾,匾额上一行金色大字:
【罗酆天北道三阴幽冥鬼府】
殷婵、吕神婆、鱼妙萝、梅棠和宋刚见李昼情绪稳定,都松了口气,他们真怕刚才那影子溢散的一幕再次出现。
他们心中已经隐隐明白,什么时候仙师大人不愿意保留人形了,乐子可就真的大了。
李昼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前世的两只签,心里还是闷闷的。
她抬起脚,向着地府大门走了过去,可能是地府的阴气影响了她,她想,快点做完正事回阳间吧。
晒晒太阳,去去晦气。
一行人连忙跟上她的步伐,刚走到城门口,便看到一张告示从城墙上脱落。
一股阴风把告示卷起,吹到众人面前,宋刚抬手接住,把皱巴巴的黄纸展开,看到用红笔写的大字。
第一句话便是:
“今府君沉疴缠身,日久难愈,特发榜文,广招良医,若能药到病除,必有重谢。”
宋刚大惊失色:“府君也会生病?”
李昼连忙接过告示,这不是专业对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