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谢衡玉感到周遭空气里的氧气仿佛都被榨干,她口中渡来的灵气仿佛成了他唯一赖以生存的资源,诱着他体内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急迫地觊觎。
池倾单方面施加的力量逐渐被谢衡玉分去大半,他们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榻上纠缠,疯狂地亲吻和拥抱,然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南疆山寨中看到的棵棵古榕。
榕树是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巨木,在贫瘠恶劣的环境中,它的种子甚至能够在其他树木上存活,然后生长出无数强健的根系,将那被依附的树木一点点攀附、捆锁,慢慢榨干它的水分和营养,直至……绞杀。
公仪家的内门,生长着数量惊人、形态各异的榕树,谢衡玉不止一次见过绞杀榕的奇景,彼时他曾想过若万物有灵,那古榕与被其绞杀的古木又是怎样的感觉。
现在,他忽然好像明白了。
由池倾掌控的力道逐渐被他接管,他像是贪得无厌的古榕,开始汲取她体内那部分属于长命花的力量。他的四肢如同榕树的气根,将她束缚到难以动弹的地步,而池倾真像是一棵任他予取予求的树啊,在他怀中半分挣扎也无。
谢衡玉在长命花的引诱下失去了清明的神思,人性慢慢褪去,兽类本能的求存之念充斥了他的脑海,他抵着她的舌强硬地深入却犹嫌不足,若有种方法能将她拆骨入腹,他也不会有半分犹疑。
在那混乱到无法称之为吻的纠缠中,谢衡玉不曾意识到自己的五感正在慢慢退化。若他尚有感知,他会发现池倾的卷发如同枝蔓延伸,乌黑的发丝间隐隐生出娇嫩的银白色叶片;会触摸到她柔软的肌肤开始变得粗糙,生出肉眼可见的皱纹,如同树干上斑驳的纵痕;他会察觉到她的心跳逐渐缓慢,血液的流速接近于树脂般凝滞。
她开始无限趋近于一棵树,那是草木妖身处极端危机中自救的本能,如同当年那个藏瑾为此殒命的黄昏。
池倾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异化,长命花的力量极强,就连医尊入药时都得小心翼翼地再三斟酌,即便如此,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能被彻底吸收。
池倾等不了那么久,于是贸然用了一种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方法。她急于在谢衡玉面前证明一些什么,于是像呈上了一份投名状,以自己为引,强行吸纳分解了长命花的力量,又一点点反哺给他。
做这种事需要一些冲动,她此刻的变化或许曾在自己的预料之内,但若没有此刻激荡的情绪推波助澜,她也未必能够下这样大的决心。
长命花完全被她吸纳,仿佛化作了另一颗心脏在她胸口跳动,随着那源源不断的灵力,她仿佛能由内而外地触摸到谢衡玉眼眶的伤痕。她触碰到了自己无从得知的感受,是七年前那个绝望的黎明,鲜血混合着眼泪,在剧痛中汩汩而出的感受,也是每个燥热的酷暑和潮冷的冬日,空荡眼眶深处抽搐般的幻痛。
她想起医尊曾经对她说过,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那个代价,她如今正等价地偿还着。
不知过去多久,在抵死缠吻的尽头,一种微妙的知觉忽然自谢衡玉的身体乍现。他很难表述清楚那种感觉,是很久没有体会过的,很陌生的知觉——那贫瘠的眼窝仿佛又被什么东西盛满,神经复苏时如牵丝般细微的触感,眼球滚动时仿佛蜻蜓点水般的力道……那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久远,微弱的知觉如雷电刹那击中了他的意识。
他察觉到了眼球的存在,随之共生的是一种死而复生般的生机。
这样的清明只有一瞬——在那一瞬之中,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眼部衰败的所有部分都在复苏,那掀起眼帘的动作于他而言却又显得如此费力,谢衡玉不知自己花了多大的力气,才透过白绸下露出的一点缝隙看到些东西。
他只知道,在欲念又起前的稍息,他对上了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
赤红和明黄在池倾的黑眸中混合成混沌的褐色,她怔怔看着他,视线几乎是失焦的,她此刻的样子并不好看,整个人像是被封在树洞里,那双眼几乎失去了原本的形状,仿佛下一瞬就要融成一个模糊的年轮。
可是就那么一眼,谢衡玉居然没有将那双奇怪的眼睛,误认成他恢复视力后的幻觉——他那样笃定地相信,他看到的一定是池倾的双眼,或许是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预感,他甚至从那双无神的目光里察觉了她的情谊。
下一瞬,掠夺的欲望重新占据他的身体。
谢衡玉的视力并未完全恢复,长命花剩余的灵力尚存于池倾体内,他垂首的动作如此熟练,仿佛无数次吮饮花蜜的蝶,只是脑海中那双眼睛的轮廓挥之不去,某种
比本能更加强烈的不安自心头升起。
他太害怕失去她,那种恐惧几乎压倒了对于长命花的贪婪,生生将他从混沌中拖拽出来。他试图放松四肢对池倾的束缚,只是其难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们仿佛早已被混入对方的血肉重新生长,放弃与剥皮撤骨的痛楚没有两样。
谢衡玉咬牙沉了一口气,温润灵动的剑意贴着两人的肌肤漫开,清明的凉意使他的触觉恢复了些,他趁势撤开手,扯过身旁的锦被一把将池倾裹在其中。
“倾倾?倾倾!”他隔着那厚厚的被褥拥住她,剑意如水,又在棉被外将池倾似蚕蛹般包裹,他至此终于不再有半分掠夺的可能,整个人难以自控地,慌乱地颤抖着唤她。
“醒醒……求求你……”白绸在用眼前飘荡,他的眼睛还是很难睁开,只能察觉到微弱的一线光亮——但这已是很难得了,自他存心剖去那双眼睛之后,他从未想过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更不曾想过这番机缘,会是由一朵池倾为他所做的长命花而来。
诚然她伤他不浅,可给他的也太多太多,恨她吗?可他也早就原谅了她啊。
谢衡玉隔着那层剑意紧紧贴着池倾的脸,理智在回笼,对于长命花的渴望也在逐渐淡去,随之而起的,是即将失去她的恐惧。
那些在吸纳长命花灵力时无法感知的绝望成倍地扑向他,她停止跳动的心脏,失却温度的身体,苍白粗糙的肌肤,以及化作根须与枝丫,四处疯长的长发……
眼眶久违地感到酸涩,新生的眼球过于敏感,泪水滚落的瞬间痛得他说不出话,无能为力是怎样的感受,是他此刻抱着僵硬如木的她,却只能祈求诸天神灵仁慈一回。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四散的长发上,谢衡玉哭得近乎怯懦——他总是一到她面前就会流露出这样不讨喜的一面,可她甚至有可能再也瞧不见。
如此的死寂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有根嫩生生的枝丫轻轻勾住他眼前的白绸,将它带落下来。
谢衡玉愣住,急切地想要睁开眼睛看清完整的情况,只是他一急迫起来,树叶也没有缘故地沙沙作响,每一枚叶片都仿佛在努力斥责他的行径。
池倾当然清楚谢衡玉如今的情况,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同时几乎有种功亏一篑的挫败感,只是眼下的这个糟糕情况……却也和她预想相差无几。
她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努力地想要骂骂谢衡玉。
长命花剩余的灵力被她的身体吸收,池倾稍微脱离了些那异化的状况,便生气又无奈地开口:“……别哭了。”
谢衡玉一下子直起身,包裹着池倾的剑意也往上窜了窜。
“倾倾?!”
“嗯,”池倾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果然在这样的谢衡玉面前发不起火来,“我就知道会这样,还是喊医师来……”
谢衡玉忙应道:“好、好……你坚持一会儿,我……”
“……来看看你的眼睛。”池倾勉强把那句话说话,叹了口气,“我没事,只是得歇一歇。”
她走这一步虽险,却并不是完全贸然为之,至少……在她长命花炼成之后,她就想过,若谢衡玉固执地拒绝医治,她便只能用这种方法强行为之。
长命花的灵力太强,若是从前,她的本体健全无损,未必承受得起长命花的半分灵力。可就在前不久,医尊刚千里迢迢将她的本体移栽去了十方海——龙族那一堆老弱病残的,说不定能帮忙解决一些。
池倾这样想着,大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确认了没什么大问题,眼睛一闭便睡了过去。
只是睡前须臾,她又听到谢衡玉颤抖的轻呼,他的语气很涩很苦,非常没有安全感,仿佛害怕她再一次将他抛弃。池倾的呼吸滞了滞,在入睡前的一刻,轻轻握住了谢衡玉的手指。
她又一次违背他的意愿强迫了他,可这一次,她不会再丢开他了。
第136章 第136章“让我好好看看你。”……
冬日天寒,谢家内门主宅烧着融融的炭火,尤其唐梨的寝间中,更常年添着安神的熏香,那温暖柔和的气味并不浓郁,但日积月累地,像是已经浸透了每块砖瓦的缝隙间。
唐梨精神不济,觉也浅得很,因此每日深夜里,贴身侍候她的三个婢女,在她熟睡之后也不敢离去,只和衣浅浅寐在重重幔帐外的小榻上,听得里间一有风吹草动便翻身坐起。
这日唐梨难得熟睡,屋里头静悄悄的,几名守夜的侍女便也心安许多。直至辰时,外头院子隐隐传来些动静,是外头伺候的小侍女照例备了伺候唐梨洗漱的物品过来,身后还跟着谢衡玉派来的医师和管事。
侍女迎出门去,简洁明了地回禀了唐梨近两日的身体状况,那厢正要将医师请入房中,却注意到管事眼下青黑一片,面容也稍显憔悴。侍女关切地询问了一句,管事倒也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只道:“家主一大早便命人收拾了东西搬去清河苑,这也才忙完呢。”
唐梨随身的侍女闻言微愣,奇道:“清河苑许久不住人,地方又偏,家主许久不曾涉足,这回怎就说搬就搬了?”
管事摇了摇头,但笑不语,侍女见状也没有多问,稍候了片刻,便引着医师进了内室。
唐梨的心疾是多年沉疴,她的精神气儿衰颓,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按理说平日里晨起都是要闹一番的,今日却不知为何安静了许多。
医师给她诊脉过后重新开了方子,与婢女们讲起此事时,眉宇间也带了几分诧异:“老夫人脉象平稳,不知昨日可有遇见什么人、什么事没有?”
婢女们面面相觑,一时也都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医师见状也没什么办法,只道:“既如此,我今日夜间再来替老夫人请脉。若是能寻得老夫人此番好转的缘故,这心疾不说痊愈,恢复成……六七年的情状,倒还是有希望的。”
众人不成想会听到这番话,闻言心中俱是一振。六七年前,谢家同银叶谷做了交易,唐梨久病初愈,醒转后又确认了亲子确实存活于世的消息,心疾缓解许多,竟是几十年来最安稳的一段时光。这些婢女贴身侍奉她多年,早就以为唐梨没什么治愈的希望,哪成想今日会听到这个消息,忙道:“大人放心,我等自然会留意着主子。”
话虽如此说,可那日的唐梨与从前相比,也不过是安静了许多,其他不同寻常之处,便再也没有。侍婢们服侍她用了早膳,又扶着她慢慢在花园中走了一圈儿,回房后照旧寻了些杂书念给她听,唐梨安安静静地在贵妃榻上躺了会儿,便又泛起困来。
再睁眼时,唐梨忽然字字清晰地说:“扶我去清河苑。我有东西忘在那儿了。”
唐梨的语气非常理智,虽依旧带着江南女子那种婉约甜软的调子,却颇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她害病多年,平日哪怕有清醒的时候,也基本没什么说话的力气,婢女听她嘱咐,顿时又喜又惊,忙道:“主子有什么落在清河苑的,我们这就派人取来。”
“不,”唐梨拧起眉,缓缓摇了摇头,她从贵妃榻上坐起身,异常坚定地重复道,“我要亲自去清河苑。我有东西……忘在那儿了。”
“究竟是什么……”婢女万分不解,忽然心念一动,想到管事方才在外间说的话,忽而道,“主子,家……长公子今晨刚搬去清河苑住呢,您若有要紧的事儿,也可同长公子讲啊。”
婢女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提及了谢衡玉,尽管在谢衡玉继任家主之位后,唐梨与他的关系在外人眼中便早已破裂,大家都觉得唐梨应当是仇视谢衡玉的,可作为贴身侍女,她们对于唐梨的态度,却一直感到有些莫名。
不论疯癫还是清醒,她都仿佛总在回避着谢衡玉,同在一个
屋檐下,她从不主动找他,也不曾同他讲话。这两人之间非常生疏,仿佛过去那个曾唤过唐梨“母亲”的孩子,并不是如今年轻的谢家家主。
当年谢渭突发疾病,唐梨心疾又起,关于谢衡瑾与谢衡玉之间的事情,她周围的随侍最初不敢告知。再后来,谢衡玉以雷霆手段封锁了消息,唐梨清醒时问起,也只说是兄弟阋墙,谢衡瑾一气之下又重回了银叶谷,旁的便再无半点风声透进来。
即便如此,依着唐梨从前爱子心切的性子,对谢衡玉不说愤恨,怨气应当总是有的。可身为她的贴身侍奉之人,婢女们却只觉得唐梨对谢衡玉那种漠视的态度,连普通的谢家门客都不如。
她们有意无意地询问,唐梨却垂下眼,语气淡淡地道:“我若在清河苑见到他,自然会同他讲。”
婢女们面面相觑,苦劝许久,才勉强叫唐梨等到夜间医师诊了脉再说。
谁知这样一耽搁,当日夜里,清河苑却又传来了谢衡玉急召医师会诊的消息。
婢女们稍一打听,却是谢衡玉的双眼,竟有康复之迹。
这事不仅对于谢家,即便对于修仙界而言,也是个极好的消息,当夜医师给唐梨诊完脉,眉目舒展,发自内心地对相熟的婢女笑道:“老夫人脉象稳定,家主双眼也有复明之兆,此乃双喜临门之事啊。”
“你说什么?”唐梨眼睛一抬,恍惚的声音隔着纱幔远远传来,仿佛没听清他的话,“谁的眼睛?”
医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喜极而失态,忙道:“打扰老夫人休息,属下这就告退。”
袅袅暖香之中,唐梨靠着软枕,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医师的那些话,她并非没有听清,只是觉得难以置信——当年谢衡玉从妖域回了修仙界,她虽没有过问,却也旁敲侧击地多次派人去唐家探听谢衡玉的情况。
她接触的医师很多,听闻谢衡玉失明,也曾向替他求问过许多药方,而唐家实力不俗,对于谢衡玉的伤势,也并非没有花过心力。
后来谢衡玉回了谢家,与她若即若离地相处着,有时来请安,她也会叫人给他看诊——她偷偷瞧过他眼睛的伤势,是下了死手的,药石无医。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给他再生出一双眼睛呢?
唐梨闭眼想起谢衡玉眼部的伤口,心里堵得发慌,像是有淤血蒙着化不开。
她是不知道谢衡玉与池倾之事的,但对于长命花的存在,唐梨却心如明镜。那朵花曾经为救她而送至谢家,后来因那笔与银叶谷的交易,她的病奇迹般转好,后来谢衡瑾被接回谢家,她便自然而然地将那朵花交给了他……
可是,如今这世上,除了长命花,还有什么能使谢衡玉那眼眶重新长出血肉?
唐梨紧紧攥住棉被,嘴唇颤抖着,半晌才道:“阿……阿瑾。”
被褥从榻上滑落,池倾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通过本体的视角瞧见了十方海龙族——他们恢复得与她预想中差不多,但许是因为龙族早已习惯了省吃俭用,对于她本体的灵力,竟然没有过度攫取。只是如今感受到了长命花的滋养,那些小龙才畏手畏脚地放开了些。
池倾像在梦里养了一群崽子,睁眼时眸中还带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谢衡玉的床榻很大,池倾的被褥被她蹬到了地上,她睁眼躺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冷,刚朝榻边滚了两圈,想伸手去捞地上的被褥,视线中却忽地探来一双手,拎起锦被便将她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个粽子。
池倾倏然被蒙住,有些笨拙地挣扎了两下,反应过来,喃喃道:“谢衡玉、谢衡玉!”
她像是个从地里钻出来的小地瓜,用力顶开被褥,乌黑的眼眸圆溜溜瞪着他,看了好半晌,声音带了几分委屈:“你的眼睛……”
谢衡玉眼前还蒙着白绸,池倾看着他这样子,即便猜到他的伤势如何,心中仍然生出一种针刺般的失落,她迟疑着从被褥中探出手,犹豫着想去扯开碍事的绸带。
谢衡玉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安慰道:“医师说静养半月便能恢复,之后只是会有些畏光,别的都和从前一样。”
池倾怔了怔,轻轻点头,表情却固执得很,继续坚持不懈地伸出另一只手扯那根白绸,像个不太听话的小孩。
谢衡玉眉头微蹙,再一次截住,声音无奈:“……倾倾。”
池倾声音有些发涩,强装镇定地争辩:“我、我还不能看一看了?”
谢衡玉抿了抿唇,摇头道:“还睁不开眼,有些……不太好看。”
池倾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地抽痛起来,她听不得他这样自厌自弃的话,谢衡玉每个出口的字,都像是对着她的心脏凌迟,她沉默了一霎,轻声道:“不会的,让我看看你,拜托了……”
池倾从前说话很少这样软,谢衡玉怔住,终于没再阻拦,缓缓松开她的手,十分顺从地低下头解开了脑后的系带。
白绸从他眼睛垂下,谢衡玉蝶翼般的长睫微动了一下,似是感受到池倾的目光落在他眼前,他眼皮颤了颤,凑到她面前,努力地睁开了一线,想让她尽量看清楚自己新生的眼瞳。
池倾细细看着他的眼睛,心口酸酸的,可瞧见他开始好转的双眼,仍然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唇角。
谢衡玉怎能料到她这个反应,怔了怔:“怎么……了?”
池倾垂着眸没说话,许久之后,才倾身凑上前,在谢衡玉薄薄的,有些发烫地眼皮上落下了一个吻,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低低向他道歉:“抱歉,谢衡玉,你会……怪我吗?未经你同意,我又擅自给你用了长命花……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唔!”
池倾的话头猛然被谢衡玉止住,他闭着眼,抬手捂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良久之后才道:“别说最后。别说这个字。”
第137章 第137章太好的东西出现,仿佛便要……
池倾怔了怔,她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替谢衡玉系紧了蒙眼的白绸,然后伸手用力抱紧了他。
谢衡玉那不安的情绪像是一只兔子,在他心口咚咚直跳,最后重重撞进了她的胸膛,她鼻子发酸,愧疚之情似乎能溺死心中的兔子——她对他的亏欠,好像怎样努力都偿还不清似的。
实话说,池倾知道谢衡玉究竟在担心什么,甚至知道他想要她怎样的承诺。可她曾对他说过太多假话,因此此刻哪怕许下诺言,也显得有些无力。
她至多用力抱紧他,用紧贴的心跳分摊几分真心的重量。终于,不知过去多久,谢衡玉贴着她温热的脸颊,声音低到几乎只剩下气音:“我既已用了长命花。所以,你……要走吗?”
池倾摇头,双臂环抱的动作更用了几分力:“不走。”
谢衡玉默了默,良久才笑道:“骗子。你如今……只是走不出去。”
她身处谢家,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一个法阵套着另一个,比谢渭在世时的大阵严密了几倍不止。无人知道
这只是为了困住一只妖。
池倾咬住了唇瓣,没有否认谢衡玉的话,只是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明知他看不见,仍然抬眸用力瞪了他一眼。
谢衡玉仿佛有所察觉。抬手轻轻摸了摸池倾脑后,她之前睡了好久,一头卷曲的长发躺得凌乱又蓬松,像是生命力旺盛的海藻,张牙舞爪地散在她肩上。
他眼睛还没完全养好,但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毕竟在她昏睡的那段时间中,他已经偷偷取下白绸,认认真真地看过她许久。
谢衡玉伸手替她顺着长发,虽然近旁没有木梳,他的动作却很熟练,一缕缕仔细地打理,片刻便服帖了许多。
池倾等他终于停下动作,抬手将长发拢到一侧。她一面拉着谢衡玉的手,一面却转头望向窗外的天色,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今日可有公务吗?”
“……有。”谢衡玉回握住她,语气有些迟疑,“我不走,让他们前来商议。”
别院偏僻,会客的正堂也相对狭小,池倾蹙起眉,觉得有些不便,下意识便摇了摇头。可她刚想劝谢衡玉离开,却又陡然意识到不对,话到唇边,蓦地变了个字:“好。”
她松开谢衡玉的手,像只懒洋洋的猫儿似地撑了个懒腰,想了想,又道:“我来天都还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呢,等你忙完了,叫人做些吃的送来嘛。”
清河苑本不是议事之地,只是谢衡玉如今一步都不愿离开池倾身边,才命人到此寻他。池倾昏睡的这些日子里,谢家众人虽不敢显露于面,却多少都有些怨言,更有甚者,竟开始向他试探起池倾的身份。
谢衡玉对此颇为厌烦,也觉得这一方清净之地,实在不该有太多人随意出入。可即便如此,就在方才,他又暗暗担忧池倾当真借着公务将他推开……谁承想,她竟然这样轻易地就应了下来。
谢衡玉轻抿着的唇角松了几分,整个人看着都轻盈了些:“倾倾,其实……若你想去天都城中走走,也可。”
“是么?”池倾望着他微牵的嘴角出神,怔怔道,“那你可快些处理公务,届时我们一起去呀。”
谢衡玉点头,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更愉快了几分:“好……那我只离开半个时辰。你有任何想做的,叩桌三下,便会有机甲人前来听你差遣。”
池倾应下,想了想,又道:“那你早些回来。”
“……倾倾。”谢衡玉攥了攥袖摆,将脸转向池倾的方向,欲言又止。
池倾弯了弯眉眼:“怎么?”
谢衡玉倾身凑到她面前,白绸后的双眼艰难地睁开一线,瞧见她影影绰绰的轮廓,心中生出一种患得患失的,酸涩的欣喜:“只是……有些恍惚。”
太好的东西出现在他身边,仿佛便要失真了。
池倾嘴角的笑意也带着几分涩意,心房里的小兔又在愧疚的汪洋中挣扎起来,她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小声道:“是真的。”
谢衡玉走后不久,池倾没叩桌案,便有机甲人送了药膳和茶水过来。
她昏迷许久,身体在龙族的帮衬下勉强吸收了长命花的力量,却仿佛比来天都前更加无力了一些,整个人也没什么胃口。机甲人带来的药膳粥熬得清淡却鲜美,她勉强喝了几口,却总有如鲠在喉之感,再也咽不下去。
此前,她托医尊将自己的真身种于十方海底,因那树本就在妖域吸收了多年灵力,又受她修炼出的灵力滋养,换了个地方,倒也勉强活得不错。
可时间长了,即便龙族再节省灵力,那一只只庞然巨物的灵力需求仍然足够骇人。池倾先前还不觉得恐怖,可昏睡的这几日,她亲眼见证了长命花磅礴的灵力,是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被龙族吸纳,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恐惧。
她只觉得,自己如今的存在,竟像是一个连接陆地与深海的通道,将地面源源不断的灵力传入海底,自己却留不得分毫。
池倾毕竟是只妖,妖的寿命漫长,却也是得靠积年累月的修炼得来。在池倾之前,没有人做过这种“大公无私”的事情,她还能坚持多久……她自己也没有底。
池倾蹙眉望着那盛着药膳粥的白瓷碗,那碗不大,照她平时的食量,不至于一碗都吃不下。
她怀疑自己许是过于忧虑真身之事才食不下咽,于是皱着眉头又喝了两口粥,分明是鲜美之物,却比中药还叫人难以下咽。
池倾这厢正跟自己身体本能做着斗争,忽然清河苑上空的结界竟然瞬间消失。周遭灵力波动甚大,池倾动作一顿,只担心是谢衡玉出了什么事,搁下碗就往外走。
清河苑不大,她的步子又快,两只机甲人急匆匆地跟着她走上回廊,四只小木腿“哒吧嗒”地杵着地,那清脆又凌乱的声音使池倾稍稍安心了些。
然而待她又绕过一个弯,迎面撞入眼帘的,却是一位坐在轮椅上,披着莲青色鹤氅,身形极瘦,面色极差的妇人。
池倾脚步一顿,几乎在须臾间反应过来了此人的身份。
“谢夫人?”她在唐梨面前站定,那两个圆滚滚的机甲人也跟着她一同停下,小心翼翼地缩到了道旁,不知为何,看着有些可怜。
唐梨双眸十分清明,看着并不像是多年心疾的样子,她沉默着静静打量着池倾,目光扫遍她的全身,最后在她的眉眼落定。良久,唐梨扯了下嘴角:“你这几日在清河苑,住得好么?”
与池倾闯入的那段回忆相比,此刻唐梨的声音苍老了许多,那声线甚至显得有些单薄,像是极脆的薄冰,被风霜一吹便要碎裂开来。
池倾不期她问出这话,顿了顿才道:“还好。”
“家主对你很用心。”唐梨像是随口带过一个陌生人似的,随口用这冰冷的称谓将谢衡玉一笔带过,池倾的心脏替谢衡玉紧了一下,接着却又听唐梨道,“你这些日子,动了我的什么东西没有?”
池倾隐在袖底的手微攥了攥,脑海中当即浮现出后院那小小的秋千。谢衡玉将她带到清河苑时,这里几乎没有旁人生活过的痕迹,枉论唐梨私人的物件,唯一说得上与她有关的……可能就是她误打误撞进入的那段记忆。
池倾明白这是个探清真相的机会,装模作样地思量了一霎:“秋千……”
唐梨怔住,脸色忽然一变,转头朝身后的侍女道:“去看看。”
侍女违背谢衡玉的意思,将唐梨带来清河苑,本已十分担心,如今又要一路绕过几间屋舍往后院而去按,一时动作便愈发踌躇。池倾看出她的犹豫,未等唐梨出言催促,便举步走到侍女身旁,伸手握住唐梨轮椅后的把手,朝侍女点头道:“既然来了,不必担心太多。”
侍女动作有些僵硬,定定道:“多谢……姑娘好意。还是我来推……”
唐梨却打断了侍女的话:“让她来。”
池倾笑了笑,推着唐梨一路走过回廊。那轮椅应当是特制的,推动时几乎用不了多少力气,滚轮悄无声息的,一路无人讲话,宁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唐梨重回清河苑,对这周遭的一切却仿若无睹,只是低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
却在这时,池倾忽然道:“夫人,这辆轮椅,是谢衡玉为你造的吧?”
唐梨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方回过神:“你如何得知?”
池倾摩挲着轮椅把手上小小的花朵纹样,脑海中又浮现出谢衡玉那块水晶中央的小红花:“这轮椅……是谢衡玉近几年新制的?”
唐梨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僵硬地回避着:“不记得了,不是吧。”
小院花|径的石子路凹凸不平,轮椅在上面滚过,却未有任何颠簸。尽管池倾知道谢衡玉做事向来细心,可对于眼盲的他而言,这样一辆轮椅,不知要花多少的心思,若她没有摸到扶手内侧的那朵小花,可能没人知道谢衡玉在返回谢家的这几年,还替唐梨改良过这辆轮椅。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那扎着秋千的后院,冬日的玉兰树只有一树光秃秃的枝子,那树下的秋千便显得有些萧瑟,唐梨坐在轮椅上,望着那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小院,脸色却很沉。
她这些年老了很多,瘦得皮肉也有些松垮,微微蹙眉便显得刻薄,此刻更是如此。
唐梨沉默了很久,等到池倾身边的两个机甲人和她带来的侍女都到了,才抬手叩了叩轮椅的扶手,平平淡淡地道:“把这秋千推了。”
第138章 第138章夜市逢魔,年少早夭。
唐梨此言一出,池倾身后的两只机甲人当即应声而动,直直便朝那小小的秋千而去。
机甲人身负巨力,可拔千钧,那两双手甫一握住杆架,整个秋千便发出“吱吱呀呀”的支离之声。
池倾并不明白唐梨的用意,脑海中却蓦地浮现出少年时的谢衡玉,坐在秋千上越荡越高的模样。谢衡玉小时候就是个像玉一样的人,笑时眼里有盈盈的水色,是很可爱的孩子。因此,即便并未带着对他本身
的感情,仅仅旁观少年那时的快乐,池倾依旧会觉得珍贵。
“停下……停下!”
脑海中的画面与现实重合,池倾从那繁乱的回忆中蓦地回过神,在秋千架被折断的前一刻忽然喊了出声。
然而,机甲木人并没有回应池倾的命令,唐梨也同样神情平静地坐在轮椅上,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机甲人的力道非常大,即便秋千的支架早已深深钉入地底,此刻也在那铁爪之下摇摇欲倾。
池倾转头望向唐梨神情冷淡到毫无波澜的脸,声线有些发紧:“……为什么?”
秋千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之声,池倾蹙起眉,猛地抬手挥出两道妖力,同时在那两只机甲人被荡开的瞬间上前,一边稳住那秋千架,一边直直望向唐梨,肃然道:“您来清河苑,究竟是为了什么?”
机甲木人是谢衡玉费心所造,池倾本就不愿损坏,因而挥出的妖力很是微弱,几乎在拂开机甲的下一霎就迅速消散。然而即便如此,唐梨身后的侍女还是立刻变了脸色,骇然道:“你是妖族?!”
唐梨闻言,脸上却并没有显出过于讶然的神色,只是微微坐直身子,目光更加锐利了几分:“哦?”
妇人打量池倾的目光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深意,她拧了拧眉头,片刻后轻笑了一声:“这是谢家,是清河苑,是我的院子,何须给你交代?”
秋千椅仍在微微晃动,一下下轻轻碰撞着池倾的小腿,她静静看着唐梨韶华不再的面容,声音慢慢柔了下来::“谢衡玉如今搬入了清河苑,此处作为谢家现任家主的暂住之地,您无需给我交代,却需问过他的意思。”
唐梨重新靠回椅背,若有所思地看着池倾:“那你和谢衡玉,又是什么关系?”
“我听闻妖族之人放浪不羁,没有修仙界这样多的约束……你此刻与谢衡玉同住一处,是他的情人,还是其他什么?”
对于极重礼节清誉,行事又想来古板迂腐的人族而言,唐梨这番绵里藏针的话算得上尖刻,可落到池倾耳朵里,她除却感到对方的几分不悦,却并没有察觉到更多的冒犯。
因而,她听闻此言,甚至没有过多思考,而是抬手重新用妖力稳定了秋千架,随后抬头望向唐梨,轻声道:“那夫人与谢衡玉,如今又是什么关系?”
她顿了顿,像是同样没有意识到话语中暗藏的锋芒:“这秋千架,这小苑,也有夫人与他共同的回忆。这些年来,小苑久无人住,却时常有人打理维护,他用心维持着这一切,夫人却为何不顾过往,着急一笔勾销?”
唐梨的面色因池倾的话语而逐渐变得有些难看,她紧紧攥着轮椅的扶手,用力到瘦弱的手背甚至有青筋隐隐浮现:“你……”
唐梨身后的侍女见状不妙,立刻道:“姑娘慎言!您自妖族远道而来,又是家主贵客,我们自然不敢怠慢。可此乃谢家内门,老夫人身份贵重,绝不容您无状……”
“推掉!”却在此时,唐梨再次重重叩击三下木椅,冷声下令。
许是这次唐梨的语气分外强硬,两旁机甲人灵力大盛,直直朝池倾身侧逼近,俨然有动手之势。
池倾抬手欲挡,身侧却忽然白光一现,一道轻盈的身影如紫电般倏然在她身边停住。下一刻,池倾只觉手中凝出的妖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泄下,忽而掌心一暖,却已与谢衡玉十指相扣。
“母亲。”谢衡玉用力握着池倾的手,像是离岸之人攥着唯一的船桨。
他称呼了唐梨一声,许久没有等到回复,便笑笑,带着池倾避开了千秋前的位置:“请便。”
谢衡玉抓着池倾的力道那样重,连带着她的指骨都有些酸痛,可他的表情非常淡然,好似没有半点波澜,池倾用力回握住他,有些担忧地侧过头打量他的脸色,却在与同时朝这望来的唐梨对上了目光。
唐梨与池倾的目光在虚空中纠缠一瞬,随即立刻朝侧旁移去,池倾微怔了一下,回味着唐梨那一眼中古怪而复杂的神情,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安。
没有旁人的阻拦,小小的秋千架轰然坍塌,树下土地也随之翻掀开来,满是泥泞狼藉。
周遭在那突然的轰响之后陷入寂静,谢衡玉站在原地,像支孤清的竹子,脚下四方皆是颓垣。
不止过去多久,谢衡玉突然面无表情地牵着池倾朝后院外走,唐梨的神情奇差,仿佛心口憋了一口气,却在谢衡玉从其身旁而过之时忽然喊道:“你站住!”
谢衡玉脚步微顿,似早预料到她想说什么,并不曾理睬,只淡淡嘱咐唐梨的侍女道:“照看好老夫人。”
侍女点头应下,当即行至唐梨轮椅后,俯下身温声劝慰道:“夫人既已来过清河苑,是时辰回去喝药了。”
唐梨置若罔闻,只死死攥着木椅扶手,忽然愤恨至极地尖声:“你杀了你弟弟,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说?!”
话音未落,池倾已感到自谢衡玉身上传来的微颤,她似安慰般捏了捏他的指腹,知道他十分回避此事,虽然心下与唐梨一样疑惑,却仍跟在他身后加快了离去的步子。
身后唐梨见问话得不到回答,声音一涩,愈发凄厉的嗓音中竟然隐含了悲怒之声:“站住,你站住……”
唐梨的年龄,对于修士而言仍处壮年,可她被连年的心疾拖垮了身体,怒极之下几乎泣血,纵然四肢无力,却竟撑着扶手猛地站了起来,指着谢衡玉颤声道:“把清河苑拆了……我要把清河苑拆了……”
“谢衡玉,过去多年,纵然我待你有千万不好,阿瑾却是无辜的!他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是你代了他的身份,享着他的福泽,当了二十余年的谢家长公子……可竟然连一条活路都不给他!白眼狼!畜生不……”
“唐梨!”“拆了吧。”
唐梨喋喋不休的责难被池倾高声压过,然而与此同时,谢衡玉却突然用极冷静的声音开口:“母亲要拆清河苑,尽管拆去便是。”
他这话的语气淡得没有半分情绪,同时更不曾回头看过唐梨的一眼。池倾怔了一刹,在与谢衡玉离开后院的瞬间回头朝那妇人望去。
唐梨站在那棵光秃秃的玉兰树下,足下是泥泞的残雪和土壤,秋千架倒落在她身旁两侧,如同某种小兽僵冷的骸骨。唐梨扶着侍女的手痛苦地颤抖着,望向谢衡玉的眼神透出一种令人难受的凄恨。
冬日的小院,池倾在这一刻明明牵着谢衡玉的手,却仿佛又成为了那个在幻境中的旁观者。
“谢衡瑾如今究竟在哪儿?”在即将离开后院前一刻,池倾忽然停住脚步,用极轻的声音问道。
谢衡玉身体一僵,好似被池倾这短短一句话刺伤,他苦笑了一声:“你也不信我?”
池倾摇了摇头,怔怔朝谢衡玉望去,指尖一凉,却是他松开了她的手,大步朝清河苑外离去。
池倾定在原地,良久才回身再次与唐梨对视。清河苑的法阵被唐梨打破,院内徘徊的寒风好似比之前更要料峭几分,她看见那妇人发红的双眼间似有些湿润,倏乎,却有泪水顺着唐梨消瘦的面颊缓缓落下。
“您有没有一刻想过……谢衡玉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人。”池倾怔怔看着她脸颊的泪水,声音很轻,接近梦呓,不知是在同唐梨对话,还仅仅只是自言自语,“您有没有想过,当年的那件事,或许另有隐情。”
“你知道些什么?”唐梨的目光在许久后才重新聚焦,她死死盯着池倾的脸,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母狮,“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信他。”池倾的声音很低,在与唐梨对视的刹那,仿佛也透过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她曾给予谢衡玉的伤害,与唐梨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都的冬季太冷了,这种冷与戈壁州不同,是狡猾无声的,沁入骨髓的寒冷。而谢衡玉像是一棵被冻僵的树,如今甚至会因过于炽烈的热量受伤,池倾不太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将他一点点养回来,心中涩得发闷。
“你信他……你信他……”
唐梨缓缓弯下腰去,在侍女的搀扶下,近乎颓然地跌坐回轮椅上,她佝偻着身子,忽然缓缓地,痛苦地笑出了声来:“他恨透了阿瑾,他甚至曾与家主胡言……阿瑾……与魔族沆瀣一气……”
唐梨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脸,近乎崩溃地喊出了声:“阿瑾怎会与魔族勾结?!这世上谁都可能为魔族利用……唯有我的阿瑾不会!”
池倾不知谢衡瑾回到谢家的这几年是如何与唐梨相处的,可如今唐梨的语气过于笃定,仿佛其下另有无人知晓的隐情未明,她微蹙起眉,上前两步轻声道:“老夫人,风云变幻,世事无常,若谢衡玉并非妄言抹黑,只为提醒先家主,又如何呢?”
“姑娘,姑娘请别再说了。”唐梨身边的侍女一边神情焦急地蹲下身,一边朝池倾摇头道,“医师刚说了老夫人病情有所好转,如今实在不宜心绪如此激荡……姑娘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此话一出,仿佛印证了侍女所言一般,唐梨忽然颤抖着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她紧紧握着轮椅的扶手,声泪俱下地扬天大笑起来:“你不懂,你和所有人一样……你们什么都不懂,又怎会理解阿瑾……他是天下最好的孩子,是我的错,都是都是我的错……”
“是我害他夜市逢魔,年少早夭——我的阿瑾曾被魔族所害,又如何会与魔族勾结!”
刹那,池倾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却只觉贴身携带的那枚水晶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起来,她条件反射般从袖中暗袋掏出水晶,见其中那枚小小的红花竟比上次所见时膨胀了一倍,以极妖异的姿态嵌入水晶内部,似有生命一般。
唐梨的嚎啕声由近而远,仿佛与池倾倏然拉出百丈的距离,她忽地只觉眼前一暗,头晕目眩地清醒时,四周灯火辉煌,烟花惊天,天都楼宇恢弘,天街繁茂,尽入眼帘。
池倾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被拉入了何时何地。
“夜市逢魔,年少早夭……”
那是谢衡瑾的过去,是比她所熟知的藏瑾,更早的前事。
第139章 第139章双魂双命之人。
“夫人,中秋将至,夜市人实在太多了,万一您和小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家主……”
“好啦,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这里可是天都。百家聚集,能人无数,乃是修仙界最安全不过的所在。何况,这不是有小川你在么?”
灯火葳蕤照彻长夜,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一名身着蓟粉外衣的年轻妇人手持精巧的小团扇,半掩眉目,巧笑嫣然地与身旁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交谈。
那名为“小川”的少女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肩宽腰细,马尾高束,若非肌肤白净,眉目清秀,光瞧着背影,简直与年轻的侍卫无异。
唐梨与小川交流时语气活泼、姿态亲昵,可见眼前此人,是她十分信赖之辈。在小川面前,唐梨的身材显然娇小许多,街市喧闹,她只好倾身凑到小川跟前念叨,以至于她手上那精致的团扇也跟着斜过来,扇底系着的流苏一晃一晃,忽然被一只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攥在了掌中。
小川本蹙着眉听唐梨讲话,直到怀中原本那安安静静的孩子一动,才下意识伸手护住,无奈道:“夫人您与小公子的性子当真十分相近……一团孩子气的,难怪家主怎样也不放心。”
唐梨手中的团扇动了动,顺势便被小川怀中抱着的孩子抓了过去。那孩子两岁不到的样子,裹着一身大红色的小袄,领口一圈毛绒绒的滚边,衬得他像是只圆滚滚的团子。
唐梨含笑瞧着小孩的动作,忽而伸出手,极爱怜地抚了抚他的脸蛋,眸中却凝起了几分落寞:“阿瑾的性子这样像我……往后大起来,又该如何忍受那样清冷孤苦的日子……”
小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稍稍垂下头,并未给予唐梨半分回应。
临近中秋的时节,明月高悬于天际,既亮又圆,随风忽起的凉意穿过条条街道,自各处楼宇琼阁,商贩店家间而过,吹在人的身上也并不觉寒凉,反而有种热闹温暖的烟火气。
唐梨喜欢这样的气息,身处其间,仿佛能忘却许多尘世之外无人倾诉的烦忧——与一心求道的修士不同,这些普通百姓在和平之年最大的烦恼,应当也只是柴米油盐之事,吵吵闹闹,总也能过去的吧。
唐梨从小川怀中接过自己小小的孩子,将被秋风吹得有些微凉的脸颊,轻轻贴上谢衡瑾胸前柔软的小袄,片刻后才抬起脸,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小川道:“听说今年中秋灯宴早几日便开了,我们也去瞧瞧吧。”
街市的灯火太亮,小川头顶正明晃晃地浮着一只大大的灯笼,那是人族最常见的样式,与灯宴上形态各异的花灯当然无法相提并论。小川抬头看着那灯笼,在那么短短几息的片刻,眼里仿佛闪过了几分挣扎。
她默了默,劝唐梨说:“还是别去了,灯宴上人只会更多,家主若知道了……”
“唉呀,你这小姑娘,怎么跟个古板的老头似的。”
唐梨故作生气地板起脸,一手抱着谢衡瑾,一手拉住小川,转身往人流中而去。
“灯宴,灯宴……灯宴的入口在哪儿呢?”唐梨一边走一边侧过脸小川,“你一定知道的吧?”
小川板着脸,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唐梨见状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走到一旁的小摊向摊主问寻。她是典型江南女子的长相,身材娇小,五官也玲珑,不笑时尚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方之气,笑起来脸颊却有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显得异常甜美。即便身为人母,她身上依旧有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之感,让人十分想要亲近。
不过片刻,唐梨便问到了灯宴的位置,她笑嘻嘻地重新走回小川身边,抬手给她指了个方向,又有些撒娇地轻声道:“小川,我的手臂好酸。”
小川一手按着腰侧的剑柄,一手背在身后,听了她的话,依旧紧紧抿着唇:“小川仅有护卫之责,夫人还是自己抱着小公子吧。”
唐梨见少女肉眼可见地不悦,只好抱着谢衡瑾,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小川,我知道你最好了。偌大的谢家内门,只有你理解我的心思……自从阁老做了那个预言之后,我陪着这孩子的时间,就仿佛屈指可数一般。”
“我想着自己幼年时的光阴,也只有哥哥姐姐带我来各种灯会市集玩闹时才最开心。我知道你们都觉得阿瑾现在太小了,便不让他轻易出门,可若他再大一些,懂事了一些……他或许便要如那预言一般,成为一个无心无情,只知修道练剑的人了——小川,这样的人生,难道真的是开心的吗?”
小川皱着眉,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投向唐梨怀中的孩子,勉强道:“夫人,即便阁老的预言成真,那也是许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两人走得不慢,说话间,头顶浮空的灯烛不知何时已经全然变幻了模样,交错排列,在夜空拼出了各种奇特的光点,有些如南北迁徙的雁群,有些似夏日清泉中的鱼丛,璀璨万千,将四方天地都照得如同白昼。
谢衡瑾抬着漂亮的桃花眸,安安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灯火,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唐梨瞧着儿子的模样,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小川,你看,阿瑾不是无心无爱,他和常人一样……是个会哭会笑的孩子,即便阁老的预言未必正确,可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叫我怎么忍心?”
小川却仿佛对唐梨的话置若罔闻,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咬了咬牙:“夫人,这儿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少女伸手拉住了唐梨的小臂,她常年学剑,力量比唐梨不知大了多少,这样猛地用力一抓,竟让唐梨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诧异地侧头对上小川的视线,对方却在目光相触的瞬间回避开去,唐梨不是迟钝的人,心中当即生出不妙的预感:“小川?你……你……”
小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眼死死盯着唐梨,眼底竟然泛起了一抹血色:“灯宴有危险,你跟我走!”
唐梨浑身一个激灵,用力抱住怀中的谢衡瑾,声音凌厉:“你放开我!你是如何知道的?!快传信家主……”
“轰!!”“来不及了!!!”
说话间,爆炸声自耳畔轰然炸开,空中千百灯火如坠星般迅速下落,街道上的数十家小摊店面在须臾被点燃,火势蔓延极快,百姓惊恐的尖叫与爆炸声交织在一起,片刻前尚灯火辉煌的街市竟忽如人间炼狱一般。
唐梨被小川抓着一路穿过人潮往街市外跑去,她一边跑一边紧紧护住孩子的头顶,生怕空中如流星般坠落的燃灯会伤到谢衡瑾分毫。她用尽全力地逃命,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自己怎会落到如今的局面。
那一片火海被甩至身后,而百姓的尖叫和哭喊声也逐渐远离开去。
当唐梨回过神时,才赫然发现自己正藏身于一处傍水的小巷。她身侧一面是低矮简易的连排砖瓦房,另一面又是一条窄窄的河道,而此时此刻,她的双脚正踩在一处凹陷的青石板上——与远处遥遥的叫喊和爆炸声相比,此地显得寂静到不可思议。
小臂上的力道忽然被卸下,唐梨定定转头注视着身旁执剑的少女,理智回笼,她的声音却愈发颤抖起来:“你怎知道灯宴有危险,又为何会……对逃生之路如此熟悉?”
小川喘了口气,半晌才顾左右而言他:“夫人如今可以给家主传信了。”
唐梨本想再问些什么,被小川一提醒,也忙从袖中掏出传音符念诀。小川静静守着唐梨做完一切,默了默,终于道:“夫人……您以后,还是听阁老的话吧。”
“说清楚。”唐梨的身体还是有些颤抖,却紧紧抱着怀中不哭不闹的孩子,有些固执地盯着小川,“今日这一切,难道你提前就知道?”
黑暗中,小川幽深的目光落在谢衡玉的身上,她盯着他看了很久,不知是不是唐梨的错觉,她感到女孩的视线非常冰冷,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在看一件物品。
然而这样的错觉只出现了一瞬,因为下一刻,小川在黑暗里重新对上了唐梨的眼睛:“夫人,小公子是双魂双命之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命,哪怕以谢家之势,也未必——!!”
小川话未说完,瞳孔却猛地收缩,下一瞬,长剑铮然出鞘,凌厉的剑意如凛冬风雪,忽然朝唐梨身后呼啸而去!
唐梨下意识抱着谢衡瑾躲到墙根,须臾的动作间,小川身形鬼魅,已如一只灵巧的黑猫,猛然朝她身后虚空扑蹿过去!
小川是谢家内门最出色的弟子之一,使出的踏星剑法是谢家顶尖的剑师所授,那冰雪般的剑意也有着她独有的风格。唐梨曾经不止一次看过小川用剑,但不知为何,如今面前的剑意却与她往常所用截然不同——更凌厉,更凶狠,却也更……
夜色太黑,唐梨看不清与小川缠斗的杀手,可那剑意招招拦下的东西,却给人一种阴冷可怖的阴湿之气,唐梨没见过这种力量,隐约只觉得像是……某种邪修的法术。
小川与对手的打斗在开场便陷入焦灼,唐梨盯着空中那熟悉的剑意看了片刻,仿佛明白过来什么,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远处的楼宇再一次传来爆炸之声,烈火浇油般,那火势没有被扑灭,依旧在蔓延。唐梨解下披风,将怀中的孩子更严实地裹紧,身前身后是如此巨大的混乱,可她的思绪却分外清醒。
——她得逃。
随时会爆炸的街市确实不安全,可是与此处相比……小川……
唐梨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抱着谢衡瑾头也不回地重新朝街市而去。这一刻,她既希望自己选对了路,又希望自己猜错了方向,她带着孩子不停地逃跑,甚至没有半点回头的勇气。
可不幸的是,这次她的预感通往了正确的方向。
在唐梨离开的瞬间,与小川苦战的那团黑气骤然暴怒,化出黏腻的本相实质,毫不留情地将小川重重击打在地。少女手中的长剑当即被打飞出去,身体痛苦地蜷曲成一团。
可是下一刻,她的骨骼忽然如水银般化开,自青石板上缓缓淌下,刹那与一旁阴冷的河水融为一体。
远处的爆炸声仍在轰鸣,仿佛修仙界许久未起的战鼓。曲折蜿蜒的小道间,唐梨抱着小小的谢衡瑾落荒而逃。而在她身后不远,两个庞然的魔物本相正在逐渐成型——天都这混乱的灯宴诞生出太多的恐惧和悲痛,那负面的情绪成为了魔族力量的来源。
他们不断壮大,吞噬那一切,也被那一切所吞噬。在完全暴露本相的瞬间,沦为失去一切理智的魔物。
那从河道里站起来的魔,浑身淌着银白的液体,在人性与理智完全丧失之前,朝唐梨离开的方向瞧了一眼。
“你又想当人了,是吗?”在意识完全魔化的瞬间,小川听到对面的同族如此说道,“做梦。”
下一刻,魔息与魔息相撞,刹那河水沸然,平房坍塌。这片黑暗的寂静被打破,同样骇人不绝的爆炸声在夜色里久久回荡,如同灯宴上那无数次巨响的回声。
而与此同时,抱着孩子的唐梨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她抬起眼,看到眼前燃烧着的高楼,逐渐化为一具扭曲的红色人影,他朝她抬起手,奇长无比的手指仿佛能戳穿她怀中的孩子。
“把他……给我……”那火焰般的人影,缓缓朝唐梨摊开了手。
第140章 第140章是谢衡玉想她时所做的小木……
“是我的、他是我的,还给我……”
池倾站在幻境的火海之中,烈焰遮目,双眼被高温灼烫到难以睁开,耳畔除了楼房木材在大火中噼啪的响声,只剩下唐梨绝望愤怒的嘶哑叫喊。
高温使幻境中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渐渐地,池倾感到唐梨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遥远。却在这时,她原本紧攥着的水晶忽然迸发出滚烫的热意,下一瞬,池倾只觉得手中一空,眼前整个天旋地转,她腿一软,不受控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幻境中的大火逐渐消散,池倾的视线黑了片刻才慢慢恢复了清明。回神时,她正如同一件湿漉漉的破布,张着双臂,被两只机甲人一左一右地控制在地上,而在她身侧不远,唐梨同样跪坐在雪地里,像个小孩一样捧着从她手中抢来的水晶,又哭又笑地重复着池倾才在幻境中听过的那句话。
“是我的,他是我的……”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在机甲人的束缚中轻轻挣扎了一下:“松手。”
机甲人对池倾没有敌意,见她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并未犹豫,当即便松开了她。
池倾盯着唐梨手中的水晶,轻声道:“这是谢衡玉给我的。”
唐梨在听到“谢衡玉”三个字时,脸上显然露出了怔忪的表情,但她只安静了一瞬,便又如小孩似的哭笑起来——池倾方才仅仅只是见证了那一个短暂的幻境,唐梨便又疯了。
她蹙起眉,转而问唐梨身旁的侍女道:“刚刚……我与老夫人发生了什么?”
侍女想了想,似也不太明白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状况:“方才,老夫人情绪不稳,又说了夜市逢魔,以及……她害了瑾公子之类的话。姑娘听了那些话没什么反应,只是掏出这块水晶,像是意识出窍了似的,动也不动。后来老夫人讲完那些话,突然便朝姑娘扑过去,像是要抢您手中的水晶。”
“您一直握着不松手,老夫人便又起了疯病,我担心老夫人误伤到姑娘,才叫机甲人将你们拉开……”
池倾微微颔首,又问:“老夫人之前突然清醒,是在何时?”
侍女立刻回答了一个日子,池倾算算时间,果然
是在她上次进入水晶幻境之后——谢衡玉的这块水晶,可以将执念相似的两个人连接。在来到谢家之后,池倾一直试图寻找谢家过去的秘密,或许是因此,她连接了唐梨的执念,并对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池倾兀自沉思了片刻,看着侍女焦急地安抚唐梨,忽然福至心灵:“你之前可曾听说过一位名为小川的修士?”
“小川?”侍女呆了呆,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异,“姑娘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谢家从未有过名为小川的修士,更别提曾与老夫人交好……那年瑾公子出事后,老夫人便常常念叨这个名字,医师只说是老夫人心疾生出的臆想……不知姑娘又是如何得知?”
池倾蹙起眉,没有回答侍女的疑问,又道:“既如此,当年谢衡瑾出事,当真如老夫人所言……是夜市逢魔么?”
“不,自然不是。”侍女摇了摇头,仿佛很奇怪池倾怎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天都最是安全不过,如何会有魔族入侵?那年中秋,夫人带着小公子遛出谢家,不料却逢灯宴起火。夫人与小公子虽幸免于难,却都受了些惊吓,以至小公子一连多日高烧不退,才不幸夭折。”
池倾脸色微沉,并没有完全听信侍女之言——藏瑾曾经为救她而死,其复生之事是魔族一手促成,若他只是个流落三连城的普通人族小孩倒也罢了,可他偏偏就是谢家家主唯一的孩子,这样的身世,正如幻境中小川所言,被谁盯上都有可能。
魔族当年有充足的理由杀掉谢衡瑾。而谢渭作为天都第一世家的家主,自有守卫都城之责,若他当年遮掩了灯宴缝魔之事,也并非全无可能。
池倾攥起拳,眸色晦暗,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双魂双命,究竟是指什么?”
侍女脸上的疑惑更深,像是从未听过这四个字似的,有些木讷地摇了摇头。
池倾眨了眨眼,见状也没怎么气馁,她早猜到侍女或许给不了她所有事情的答案,便朝她笑了笑:“罢了,这也不是要紧事。如今老夫人又起心疾,你还是赶紧请医师来看诊吧。至于这水晶……”
池倾顿了顿,见唐梨死死攥着那东西不放,缓缓道:“这是谢衡玉极珍爱的灵器,先存放在老夫人处,你千万仔细看管啊。”
侍女见池倾没有着急要回水晶,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边答应着同池倾道谢,一边指挥两个机甲人将唐梨重新扶回轮椅上。
池倾站在小院中,目送唐梨被簇拥着离开了清河苑,有些困扰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一趟,唐梨来得快走得也快,带来的线索却比池倾来到修仙界这几日更多,而那幻境之中最令她在意的,却是那侍女闻所未闻的那四个字——双魂双命。
哪怕从字面上看,双魂双命之人也该是天底下极难得的存在。若唐梨的记忆幻境没有出错,魔族恐怕正是冲着谢衡瑾的这个命格而来,可这个命格为何会让魔族如此忌惮——谢家阁老的那个预言,具体又是什么?
池倾一边沉思着,一边慢慢往玉兰树下踱步,直到足尖踩到了那一半损毁的秋千架,才终于过神来。
她怔怔盯着那一地狼藉瞧了会儿,脑海中又一次回荡起唐梨对谢衡玉泣血般的控诉。寒风吹起衣袂,池倾突然打了个寒战,后知后觉地想起谢衡玉在离开小院前望向她的那个略带凄恻的眼神。
“你也不信我?”
谢衡玉当时这样问过她,她却没有给他最好的回复,反而又在此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池倾叹了口气,抬手朝着那秋千架挥出一道妖力,红光自指尖一闪而过,木架底部的土地中生出了几条粗壮的藤蔓,将那一分为二秋千架缓缓连接拼合。
池倾盯着那秋千架看了一会儿,有些吃力地又挥出两道妖力,才终于将秋千架牢牢固定在了雪地。
做完这一切,池倾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后背也起了一层虚汗,她撑着玉兰树的树干歇了会儿,抬步便往清河苑外走去。
谢家内门偌大的宅邸,池倾并不熟悉,且这地方虽然占地极广,却并不如寻常大族府邸那般婢仆成群,清净得有些过分。
池倾想不到谢衡玉离开清河苑会往那儿去,出来寻他,更是连个方向都没有。正苦恼之际,却见不远处的梅林小径中,摇摇摆摆地晃过来一个圆滚滚的机甲人。
不同于池倾平日所见的木人,小径中的这一只竟穿了身毛绒绒的灰色小袄,眉目秀丽可爱,显然有被刻意雕琢。它站在几棵尚未开花的梅树底下,抬手呆呆地捏了捏那光秃秃的树枝,神情竟然有些惆怅。
池倾走到它身旁,柔声问道:“你知道谢衡玉在哪里吗?”
那小袄木人转过身面朝池倾,戴着毛边斗篷帽的脑袋歪了歪,突然伸手拉住了池倾的衣袖,自顾自地扯着她往前。
池倾觉得眼前这一幕可爱到有些好笑,回头看了那梅树一眼,才跟着小袄木人走了起来。
七拐八绕地,机甲人带她又进了一处院落。与清河苑相比,此处布置实在过于简单,除几处紧闭的屋舍之外,便只有一方宽敞平坦的空地,其间树木花草全无,新雪一落,白惨惨的仿佛置身荒原。
小袄木人踏入此间,却自在地像是回了家,拉着池倾一间间推开关着的屋舍,又兴冲冲地朝她扬了扬脸,示意她往里走。
池倾站在门口,没有感知到谢衡玉的气息,便好脾气地笑着拍了拍木人的小脑袋:“我是要找谢衡玉,可他不在这里呀。”
小袄木人呆了呆,有些固执地拉着池倾进去,池倾考虑了片刻,刚要抬步,身后却传来了谢衡玉的声音:“倾倾,别进去。”
池倾转过身去,只见谢衡玉踏过院中那白茫茫的空地朝她走来。他微低着头,唇瓣轻抿,脸上已没了不久前失意又苦涩的神情。
谢衡玉在经过小袄木人的瞬间顿了顿,沉默着抬手关上了方面,屈指轻轻敲了敲木人的脑袋,无奈道:“她想法很多,这些机甲中,你唯独不能跟着她走。”
池倾顿了顿,片刻才小声道:“为什么呀?”
谢衡玉怔了怔,衣袖却被池倾轻轻捏住,她靠得与他更近,指尖微凉,不太敢触碰他的皮肤,如同她刚刚也犹豫着,不敢走进那几间屋舍。
“因为……她像我吗?”
池倾花了一些力气才将这话问出口,比起清河苑,这处院落才更像谢衡玉常住的地方,甚至不用进入那些房间,光是站在门外,池倾便闻到了其中浓重的木香——那味道与谢衡玉在医林研究机甲时所住的屋舍,极其相似。
“怎么这样问?”谢衡玉的声音有些发涩,袖底的手也不由得攥紧了几分。他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答案,虽他早已开膛剖心般向池倾坦诚了全部的心意,可一些微小隐晦的过往被她窥探时,他还是会本能地不安。
池倾道:“这个机甲人碰过的梅枝……开花了。”
小袄木人拉住她衣袖的瞬间,她转头望向它触碰的那个树枝,彼时枝头正无声绽开一朵红梅。那个刹那,有些连池倾自己都记不清的细节,在新雪中缓缓浮现。
她想起谢衡玉刚到戈壁州不久的那个雪天,她确实在乱石镇穿过一件有着毛茸茸滚边的灰色斗篷。
那天对于谢衡玉而言应该很不一样,因为池倾记得,那是谢衡玉来到妖域后,第一次朝她露出释然又真挚的笑意。实话说,她如今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曾与他说过什么——她骗了他太多,随口的安慰也都是说过算过,可是桩桩件件,谢衡玉是真的记得。
池倾觉得心脏又揪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谢衡玉记得,也是因为她对于那段记忆,当真是模糊的。
她又对他感到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