烁炎干巴巴道:“啊……比如,比如……长命花?你听说过那个传说吧,就是那朵活死人医白骨的花。但就是……机缘难……”
“长命花?长在哪里的?哪里有记载?”池倾瞬间松开了烁炎的手,眼睛又亮了起来,仿佛人生都有了方向,“我去找,我现在就去。”
幻境中,所有人面面相觑,尴尬的寂静保持了半晌,医尊才摇头轻声道:“算了,孩子,我把所有和长命花有关的记载都拿给你,你先看看再说。”
老人言罢,带着一众医师离去,路过烁炎身旁的身后,还不赞同地重重叹了口气。
烁炎别过头,故意不去看医尊的神情,可望向池倾的目光中,却也尽是怜悯和无奈。
长命花,说到底只不过是她随口一提的传说,彼时没有人相信那个机缘在池倾或藏瑾身上。
可是……谢衡玉是自未来折返而来的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不久后的将来,长命花会现于世间,震惊四界。
也没有人比他更记得,濯鹿当日怒气冲冲地对他吐露的那句话——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谢衡玉失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突然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长命花,当然是她给藏瑾做的啊。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浮生一梦,直至有血液从指缝间落下来——没关系的,正常的,猜到了。
第76章 第76章她一直需要的,原来从不是他……
后来的那些事,即便池倾从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但在看过了她与藏瑾的过去之后,谢衡玉也没有什么猜不到的了。
他知道,像是池倾和藏瑾这样共度生死的关系,彼此应是早已将对方的存在溶入血液之中,若要分开,除非阴阳相隔。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方面,谢衡玉非常地、无比地理解池倾对藏瑾所倾注的感情——甚至在潜意识中,他也不得不承认藏瑾的所作所为,确实值得池倾这样地对待他。
可另一方面,心口惯性的疼痛,又明确地在提醒着他,自己被当做了眼前那个少年的替身。
这是事实,是无论他再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曾经那么看重的,那么珍视的感情,竟然只是池倾随手分出来的那么一点……
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站在这幻境与现实的交界,他仿佛自虐似地,想要离开,却也想要留下来。
他分不清自己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让他亲眼看着藏瑾死掉,他会稍稍轻松一些呢?又或许,整件事情另有转机,他能在这七苦幻境中找到某个证据……来证明一下池倾并没有将他当做藏瑾的替身,她只是、只是喜欢他们这样的类型而已。
混乱的思绪游走至此,谢衡玉忽然怆然笑了出声,他知道自己完全是在自欺欺人——事实上,藏瑾和他除了一双眼睛之外,可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类型啊。
难怪……难怪濯鹿曾对他有这样强的敌意,也曾在知晓了他和池倾的关系之后,奇怪地蠢蠢欲动起来。
难怪……难怪池倾在梧桐岛看到玄鹫背影的刹那,会变得那样失控。她分明是又认错了人,甚至只因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直接松开了他的手,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难怪……难怪玄鹫和濯鹿都曾对他欲言又止地暗示过什么,他们一定也多或少知道池倾曾这样认真地爱过一个人,他们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他与池倾曾经那些玩玩就丢的男宠没有半分差别吧。
所以,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的,被花言巧语冲昏头脑,被旁人完全当做笑话的……都只是他一人而已。
谢衡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曾经所有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都随着真相逐一浮现,他被迫重新从中品出了另一种隐秘又恶心的味道。
胃里止不住地痉挛,他用力攥了攥拳,在几息的沉默之后,转身就要离开幻境。
可是突然,就在他的身后,池倾的记忆又爆发出了绝望的异变。
她此刻正在经历的,是“求不得”“爱别离”和“死”这三苦同时的折磨,任凭再迟钝的人进入幻境,也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必然是池倾一生中最过不去的场景,又何况是专门收集、幻化苦难的七伤花?
彼时刚刚及笄的池倾妖力爆发不久,本就处于一种十分混乱的状态,烁炎知道她因藏瑾之事心绪不稳,又极其笃定池倾就算看了再多的记载,也绝对折腾不出一朵长命花,因此几乎什么事都依着她的性子来。
短短几日之内,妖族的医师全被池倾闹了个人仰马翻,无数天材地宝的灵植药材被送入池倾处,件件有去无回,看着都让人肉疼。
可是烁炎对此只是略感抱歉地一笑而过。
“倾倾毕竟是本王苦寻多年才找回来的妹妹。”妖王难得将姿态放得很低,弯着眼朝他们无奈地笑了一下,“小朋友闹完也就好啦。”
医师们都表示无奈,却也只得按照池倾的意思,一边尽可能地吊着藏瑾的最后一口气,一边继续奉上她所需要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池倾的房内日夜如昼,灯火不息;而藏瑾那边却死气沉沉,日渐衰朽。
谁都知道这个年轻人要死了。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强行吊着他最后一口气,纷纷觉得与其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还不如将他一刀了断了干净。
没人知道池倾在屋子里究竟做了一些什么。
只有谢衡玉,他在那幻境中,被迫和池倾一同困在那狭小的屋子里,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为了旁的男人费尽心血。
她那时候还那样年轻,一点点大的岁数,对于妖族和修士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而她所要炼制的长命花,偏偏是仅存于传说中的,从未在世人面前出现过的东西。
没人知道怎么才能种出这朵花,更没有人知道那些久远的记载是否是真实的,就连池倾自己都不知道。
她那段日子过得很是恍惚,每日从早到晚地翻着那些炼花相关的典籍,却依旧毫无收获。却反而,在困得不行的时候,她脑海中倒是会反反复复出现出一些零星的字句。
池倾分不清那些信息来自于哪里,它们仿佛有所来处,却也仿佛无迹可寻。只是醒来后勉强将其拼凑起来,才终于叫人反应过来——那竟也是一段炼花的方法。
她又翻遍了书,却发现这种从梦中而来的零散字句并不存在于任何一卷古籍之中……这倒是,有些神奇了。
在她此后碎片般的睡眠中,那些与炼花有关的信息果然如愿而来,它们逐渐被她拼凑成相对完整的诀窍。然后……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似的,她赌了一把。
是走在黑暗里的人试图抓住最后一点火光,池倾抱着一定要救,也必定能救的心,也像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吧,索性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了这莫名出现在她脑子里的炼花之法上。
无
数珍稀的药材费在了她手里,一次不成便再试一次,可世间所有东西都是有定数的,烁炎即便再宠着她,能给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随着绝望的蔓延,池倾的理智终于慢慢恢复。她将梦中所有看到的字句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明明是倒背如流的东西,却还是疯魔般反反复复地阅读。
“挽留之心……”她的注意力多次停在那四个字上,心中不知为何,感觉到特别特别地在意。
长命花是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药,换句话说,她做的是逆天改命,跟天地规则抢人的事。而在她梦到的那炼花之术中,“挽留之心”是最重要的一个先决条件。
烁炎已经为她动用了妖族的一切资源,无论是稀世罕有的灵植,还是独一无二的法器,如今都在她的手中。
照理说,不该出错。
如今唯一的问题,可能就只有这含糊不清的“挽留之心”了……
池倾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好久,目光几乎将那处烧穿了一个洞。
谢衡玉看着她在幻境中的身影,浓重而无形的阴云黑压压地积在她上空,仿佛下一瞬就要迎来一阵暴雨或是一声惊雷。
心中不祥的预感逐渐堆积,谢衡玉的耳畔,忽然格外清晰地响起很早之前,她对他讲的那句话。
“长命花以血为引,我炼制那朵花的时候,生生切开了周身经脉,几乎血尽而亡。”
——是为了藏瑾。
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在忆起这句话的瞬间,仍泛起了一阵难以言表的痛意。
可谢衡玉再也来不及关注自身,幻境中忽然传来一阵闷雷,池倾周身骤然爆发出一阵磅礴的妖力,她身上原本嫩生生的绿衫在顷刻被血色浸染。空中的阴云积重依旧,终于落了场声势浩大的雨,可那雨……偏偏是血红的。
池倾凄冷的星眸中纠缠着疯狂的暗红,周身妖力诡谲,远不像是她这样的年纪所能驾驭的力量。
谢衡玉纵然早就听她说过炼制长命花的场景,可如今一看,仍然心惊。
门外传来了嘈杂的喧哗,应当是看守的侍从察觉到不对,试图推门而入。可那充斥了整间房屋的妖力仿佛一道厚实的结界,将整间房子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起来。
那散不去的血色仿佛是少女内心的再现,任谁都意识到她挽回藏瑾的决心是这样坚定——甚至,若是需要一命换一命,也不过如此了。
谢衡玉用力攥着手中毫无反应的浮生一梦。
是失灵了吗?她……她都痛成这样了,为何那个本该由浮生一梦介入的节点,依旧没有到来?
他看着池倾在幻境中强忍着痛意炼花的样子,一种完全绝望的,心灰意冷的情绪仿佛将他彻底冻结了。
要是……要是浮生一梦没有用了的话,他待在这里,又有什么必要呢?
即便浮生一梦有用,此刻的他再见到她,又能帮到她什么呢?
眼前的池倾,已经不是那个被封印在雪地里无人陪伴的婴儿,也不是那个躺在尸堆中不甘挣扎的孩童。他在这幻境中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如他所愿地,终于读懂了她。可是,也如今终于明白过来……
她一直需要的,原来从不是他。
放弃吧……离开吧……
浮生一梦本也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只要松开手,只要后退一步,他就能彻底摆脱这个幻境,彻底逃离眼前让他痛苦的一切。
可是……可是她也还痛苦着啊。
谢衡玉看着池倾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看着她强行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仿佛与她一道被囚困于进退无路之地。
他从未有哪刻,觉得自己这样懦弱,这样自私。
谢衡玉阴郁的眉眼间闪过显而易见的自厌,他摊开手掌,绝望的视线落在那血糊糊的浮生一梦上,怔怔看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你至今没有反应,是不是……她不需要我了?”
是不是,不管是幻境还是现实,池倾……都不再需要他了。
浮生一梦没有任何变化,谢衡玉面无表情地盯了它片刻,弯了弯嘴角,刚想将它收回,幻境中却传来了一句响彻云霄的喊声。
“倾倾,你开门,你别再试了,没有用的!!”
那是烁炎的声音,虽然急迫,但本不该响到如此振聋发聩的地步。
她顿了顿,接下来出口的一句话,更如天崩地陷的轰鸣,直接将整个幻境破开了巨大的口子——暗红的妖力与血气海啸般扑向谢衡玉,池倾颤然地回过头,朝烁炎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个瞬间,她虽然没有与谢衡玉对视,但他却明确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完全地崩溃了。
她踉跄站起身,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清一般,喃喃出声:“你说……说什么?”
烁炎道:“没有用的。倾倾,藏瑾已经死了。”
藏瑾已经死了……藏瑾已经死了。藏瑾已经死了!!!
刹那,周遭尽归无声。
恍惚间,池倾转过头,若有所觉般望向身后的某个方向。
——在她原先枯坐的位置,一朵金黄璀璨的花朵,如同鸿蒙初开时新生的烈日,生机勃勃地,没心没肺地盛开着。
她呆呆地看了它好久,仿佛完全理解不了这朵自己亲手养出来的花,惶惶地沉默了好久,忽然笑了一声。
那个笑好苦,谢衡玉在近旁看着,亦有锥心之感。
手中的浮生一梦在此刻忽然迸发出强烈的白光,一阵强大的拉扯感直接将谢衡玉拖拽到了幻境内部。
他猝不及防地现身,与颓然而立的池倾相对,这样一个略显尴尬的场景,却谁都没有反应。
原来这才是节点。
彼此沉默之间,谢衡玉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这才是池倾最过不去的,最痛苦的时刻。
可是眼前的少女却没有任何反应,至少从外表来看,丝毫感觉不到她的痛苦。
她只是恍惚地绕过他,走到了那朵长命花旁边,睁着眼平躺下来,其他的什么动作和表情,都再也没有变化了。
第77章 第77章禁锢在怀中,镇压得过于轻易……
仿佛一场盛宴的落幕,七苦幻境不大的空间中,只有神情空洞的池倾和谢衡玉两人而已。
周遭的一切都是黑沉沉的,却有隐约的人语声从不近的地方传来,谢衡玉一怔,立刻反应过来那两道声音之中,有一个出自池倾之口。
“……不会的。”少女的声音颤抖却清晰,一字一顿地道,“你看,我种出长命花了……他有救了,他不会死的。”
谢衡玉一边听着幻境之外细微的对话,一边朝面前的榻边走去——池倾躺在那里,漆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的虚空,她双手搁在小腹上,整个人直挺挺地紧绷着,像是一尊精美的木雕,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长命花?”幻境之外传来了烁炎的声音,她的调子比池倾高很多,难以置信的情绪几乎撑满了每一个字眼,“可是、可是……长命花也救不回已死之人啊。”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小心翼翼地,却又不得不一而再地提醒池倾:“藏瑾已经死了,不管你再有几朵长命花,都救不回他来了……已经来不及了。”
幻境外的池倾也没有说话,谢衡玉走到榻边,低头看着少女空洞无神的眼睛,伸出手指,轻轻刮蹭过她的眼睫。
“倾倾……”他小声地唤了她。
“怎么会来不及呢?”许久之后,幻境外再次响起池倾茫然的声线,“他会等我的,他总是会等我的。”
烁炎深吸了一口气:“那你跟我去看看他吧……带着你的花一起。”
幻境外又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响起脚步声,脚步声远去,这小小的空间,便只剩少女忽快忽慢的心跳声在不间断地回荡。
谢衡玉的指尖距离池倾的眼睛只有毫厘之距,可她在他掌下,却如同一只安静的娃娃,即便睫毛被人用指腹划过,也没再眨一下眼睛。
他低头盯着她的脸,耳畔闷闷的心跳太过错乱,像是小孩子岔气的抽噎。
恍然间,谢衡玉明白过来——他现在正处于池倾内心的世界,此刻眼前那个毫无知觉的少女,与幻境外那个尚能和烁炎平静对话的,虽是同一个人,却也并不完全一致。
简单来说,他身旁的这个,才是池倾内心的具象。
其实,不需要再去确认藏瑾的情况,池倾早就已经明白了——烁炎并没有骗她,她就是慢了这一步,便走到了这山穷水尽、无可挽回的结局。
谢衡玉在池倾身边
坐下,他看着她如瓷般的脸庞,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此刻得不到任何回复,那在浮生一梦运转之前生出的焦虑和自厌,反倒渐渐缓解了不少。
如今池倾在他面前的样子,其实更接近于一个重病昏迷的患者,而在患者不曾醒转之时,医者只管疗伤便好,并不需要考虑其他。
谢衡玉的心境平和了些,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待到幻境之外又传来烁炎断断续续的话语,待到那心跳声骤然急促又落定,他定定望向她的眼睛,与幻境外的烁炎异口同声地道:“倾倾,你哭出来吧。”
几息的寂静后,仓促的喘息声在幻境之外响起——她不住地吸气,试图吞入巨量的氧气来平复身体里难以抑制的疼痛和自责。呼吸过度,她开始心悸,开始感到眩晕,手脚发麻无力,整个人仿佛没有骨头般往地上栽倒。
幻境外,烁炎一把揽住她的肩,胡乱拍着她的后背劝她平静,那慌乱的语调在池倾耳畔分裂成零散的词语,无论如何都拼不出完整的句子。
幻境中,狂乱的心跳像是远方无序的雷鸣,或有某个紫电列缺的瞬间,躺在谢衡玉身旁的池倾也终于摆脱了那种毫无知觉的模样,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的掌心虚虚合在谢衡玉手中,密密层层的都是冷汗,那双失神许久的双眼终于凝出痛苦的泪意,整张脸不正常地泛红,带了种濒死时诡异又扭曲的痛意。
“倾倾,呼气,呼气!”谢衡玉握着她的手愈来愈紧,即便知道池倾在没有他的过去依然度过了这一关,可当他亲眼看见她这样躺在自己身边,那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惧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攀上他的心口。
他俯下身,一面伸手抹去她眼眶中滚落的泪水,一面死死望入她的双眼。星灰的桃花眸与那双无神的星眸对视,片刻,在她毫无规律可言的,高频率的呼吸中,他攥起拳,一把将她揽到膝上,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池倾,池倾!!”他压着声音,那向来温润的音色从未有过哪次如这般愤恨又急迫——他确信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确信自己没有任何伤害到她的可能,于是,借由这短暂的钳制,他几近崩溃地爆发。
“够了,停下来。到此为止。”
此刻的池倾尚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比起他们初见的时候,她的身量骨骼还不曾完全长开,何况谢衡玉身形本就高大,此刻他将她禁锢在怀中,镇压得过于轻易,长手长脚,将她的身影完完全全地覆盖。
不知过去多久,她难以自控的吸气终于在他掌下停住,泪水和涎液脏兮兮地糊作一团,着实过于狼狈。
谢衡玉用帕子胡乱擦了下手,再小心地用新的帕子将她脸上的水渍擦干,随后,他箍着她的腰将她面向自己,略低下头,直直望向她:“听得清我在说什么吗?”
池倾垂着眼,像是一个软趴趴的破布娃娃,无法聚焦的双眼愣愣地看向谢衡玉,只是一言不发。
“……”青年眼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希冀在她的目光中逐渐消失,无声的几瞬缄默后,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抵住池倾的前额,仿佛妥协般轻声道,“你再看看我。”
他凑得离她这样近,那双星灰色的眸子在她眼前放大,透过那疏淡而色浅的瞳中,她仿佛瞧见了一场绵绵不绝的烟雨。
池倾的目光总算有点聚焦,她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瞳中情绪几变,许久,谢衡玉听到她终于在他耳畔说了一些什么。
“你……走开。”她的声音轻而哑,即便两人此刻挨得这样近,谢衡玉也费了一些精力,才听懂她的意思。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什么?”
池倾移开视线,伸手抵住他的肩膀朝外推了推:“不认识你,不要……不要管我。”
铮然一声,谢衡玉脑海中仿佛有一根紧绷的弦被她扯断,一瞬间,他几乎无法辨清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在此刻池倾的脑海中,她尚没有此后与他相关的记忆。因此在谢衡玉将自己的眼睛献祭般挨近她的瞬间,他心底其实隐隐有个想法——如果她能将他错认成藏瑾,并由此早些缓过七苦幻境清醒过来,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时至此刻,他终究没有忘记自己拿着浮生一梦,追着池倾一同进入七苦幻境的目的。
这个地方会将人一生的痛苦扩大无数倍,它对人神识的折磨实在太大,若有办法令她解脱,他本就义不容辞。
可谢衡玉没想到,此刻池倾那样近地望着他的眼睛,竟然完全没有将他错认成藏瑾,一刹都没有。
这说明……她一直是分得清的。
谢衡玉想,如果此时此刻的池倾都能一眼分清他和藏瑾的区别,那当时他与她在花别塔初见时,她将他当做替身,便更不会是因为过于思念,过于哀痛,过于放不下藏瑾,才不得已移情到他身上的。
所以,如果池倾……一直以来就是故意的呢?如果她明明分得清,却有意让自己混淆其中,不断地沉溺于这场编织出来的假象里,完全将他当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呢?
谢衡玉的思绪突然中断了,这道看似简单的问题,到这里却刨根问底都寻不到正确的答案。
他这一生至今,只认真地爱过池倾一个人。如此匮乏的经验,只能让他切身地代入到她的位置思考——如果他真的永远失去了池倾,难道会再找一个人来替代她吗?
不会的。
这个答案对谢衡玉来讲是那么坚定。可池倾与他太过不同,他们对许多事的看法都大相径庭,他不懂她,更无法用自己的思维判断她的行为。
因此,便只能胡思乱想。
脑海中一幕幕画面闪回,这次,不光是那些被他忽略掉的细节了,还有其他一切甜蜜的记忆……
她兴冲冲地拉着他去看开湖的那天……她在繁花灼灼的花房中抱着他哭泣的那天……她因他不顾惜身体而发火的那天……
还有,还有无数个令他恨不得放在识海中时时擦拭的回忆。
仿佛都染上了一层令人怀疑的尘埃。
这些……是不是,也都是假的?她的眼泪,她的心疼,甚至是她的喜悦——如果就连这些情绪也都是假的呢?
池倾明明知道他不是藏瑾,却一次次地欺骗自己,用这些刻意的情绪伪装,骗了他的同时,顺便将自己也骗了。
她会不会……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个表情都不是真实的?都只是为了骗人骗己,才故意假装出来的心动?
谢衡玉的体温因这种诡异的猜测急速下降,堪称不寒而栗,他骇然望向眼前的少女,几乎无法将她与那个欺骗自己的二十四岁的池倾区别开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握着她身体的手一下子松懈下来,空落落地垂在身边,“为什么现在分得清,后来却不能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究竟……”
—
—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哪怕只是因为他和藏瑾有那么点零星的相似。
第78章 第78章“既然分得清,为何还要让我……
“你?你这是……”纵然谢衡玉此时已将池倾完全放开,可她坐在他怀中,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堪称密不可分,不必仔细感知,她都立刻发现了他巨大的情绪波动。
不知为何,池倾只觉得自己识海中生出一种莫名的警惕和惶恐,她立刻起身就想从他的腿上离开,还没等如何动作,却已被谢衡玉把着腰重新按了回去。
池倾惶惶不安地看向他,两人对视的瞬间,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并没有觉得这个男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对她做出这些堪称逾矩的举动有何不对。
谢衡玉灰眸微红,整个人如同淋过一场暴雨后起了热,恍惚而疲惫地看着她:“你告诉我,我是谁……”
池倾立刻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道:“不知道……我,我不认识你……”
谢衡玉凑过来,盯着她的眼睛,残忍地吐出几个字:“藏瑾。我和他,不像吗?”
池倾全身一颤,如同重新回到现实——是了,她刚才在看见眼前这男人的瞬间,怎会突然忘记了藏瑾之事?
她的身体逐渐冷下来,彻骨的绝望和愧疚又一次涌上她的四肢百骸……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及时狠下心来以血祭花,才晚了那难以追回的那一步。
而如今,她居然又在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前再次走了神,甚至不知不觉就从失去藏瑾的混沌情绪里脱离了出来。
为何会这样?
池倾蹙起眉,瞳孔在上下打量了谢衡玉片刻后转开,许久,冷淡的情绪重新染上她的眉眼:“你不是藏瑾,不管你从哪儿来,现在立刻,离开。”
谢衡玉安静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怀中的少女看了一眼,目光复杂深沉,谁都说不清那一眼中究竟包涵了多少。
“所以,在你眼里,我并不像他?”谢衡玉魔怔般抬手抚上池倾的脸颊,“既然分得这样清,为何之后,还能将我当做他的替身?”
他低垂着眼,打量她的目光好似要将其盯穿——可是,看不懂,怎样也不明白她的心思。
若说谢家当年选他做谢衡瑾的替身,还有家主夫妇无法继续生育等各种客观利益的推动,那池倾在几乎没有时间权衡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他当藏瑾的替身,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池倾再没有给他更多时间思考——就在谢衡玉的手指刚贴上她脸颊的下一刻,少女突然应激般一下子从他怀中躲开,并顺势重重挥去他的手,机敏地躲避了一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池倾警惕地看着他,神情冷淡到显得有些厌恶,“你别再缠着我了。”
谢衡玉垂下手,良久才下榻起身。虚幻的暗室内,他茫然地立于其中,心头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煎熬来。
在七苦幻境的回溯中,池倾此刻既已被烁炎接回妖域,种种七苦,差不多也就要终结了。既然……她已经快要走出这个幻境,那他再赖在这里,的确也没什么意思了。
谢衡玉低下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再看池倾,只伸手从怀中掏出那个被他掌心的血迹染红的浮生一梦,用术法一点点清洗干净,再取过巾帕小心地拭去水渍。
最后,谢衡玉将那块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水晶,轻轻搁在了一旁的床头。
“这是什么?”池倾的视线在落到浮生一梦上的那刻闪烁了一下,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心头蔓延开来,她缓缓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那颗水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笃定自己曾经握住过它。
谢衡玉并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背过身径直往幻境之外的黑暗中走去,那步伐有些迟缓,并不像是盛年之龄的男人。池倾站在幻境唯一的光源下定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许多难言的东西被他沉沉地压抑了下去。
浮生一梦在她手中发散着柔和的光,十七岁的池倾注定想不起来过去和未来的事情——在她过去的人生里,谢衡玉的存在是穷途末路之际才会出现的空白;而在她未来的人生里,她尚理不清他与她以何种方式相识。
因此,此刻的她并没有叫住他的资格。
她目送他离开,心头浮现出的刹那怔忪很快消散。而在谢衡玉的身影完全消失的瞬间,幻境中的景象突然在池倾眼前迅速地变化起来。
一幕幕具体的画面在她面前走马观花般闪过,其中最初还有喜怒哀乐各种不同的情绪交织,到最后那些与悲恸无关的场景居然开始变得抽象而扭曲。
浮生一梦的温度逐渐寒冷,接近冰点的时候,给人一种灼痛皮肤的错觉。
她一下子用力捏紧它,星眸若有所思地凝出一些微光。绝对的理智重新回到她的体内,而与此同时,一些绝不属于十七岁的池倾的记忆,也在她失神的间隙填满了她的识海。
池倾最先记起来的就是谢衡玉。她记起他追随她前来玄冰火山的样子,也记起自己因担心他知晓替身之事,而突然生出的卑鄙的闪躲。
——他知道了,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池倾在一瞬间的恍惚之后,很快理清了一切思绪——虽然不明白谢衡玉是怎么办到的,但此刻本该依旧被七苦幻境迷惑的她,却罕见地彻底清醒了过来。并且,虽然她的识海依旧因为历经七苦而隐隐作痛,但她的注意力,却在此刻完全被谢衡玉转移走了。
他知道了一切,会怎么做呢?他……会离开她吗?
池倾想起不久前那个双眼泛红,状若失魂的男人,又想起他自来到修仙界后多次患得患失,反复无常的样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想,谢衡玉若是离开她,当然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在之前与沈岑、唐呈见面时,她就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谢衡玉在修仙界并非全无依仗。
且不说他品行出众,修为精深,单说他凭一己之力复兴机甲术这一件事,也确实真真切切地使修仙界受益颇多。
现下横亘在谢衡玉面前最大的障碍,无非是谢家刻意轻视的态度,令修仙界一众墙头草见风使舵,作鸟兽散。
但池倾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谢衡玉与她毕竟也曾有一度风月之缘,若他此后确定要离她而去,重回修仙界,那他即便没了谢家这座靠山,妖族却也未必不能暗中扶持他一把。
池倾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早已替这场突然爆发的闹剧想好了体面的收尾。她向来不爱亏欠他人,那些与她分道扬镳的情人,每一个她都竭尽所能地给予了补偿。
虽然谢衡玉……和他们好像有些不同,但再怎样不同……给更多些就是了。
池倾伸手按了按胸口的位置,将心头那不知为何泛起的涩意强行压了下去。
也是,谢衡玉这样的人,她从前没怎么遇见过,事到如今,她有些舍不得也是应该的。何况,她早就看出他对她的感情逐渐有些太沉重,沉重到她也有些招架不住,此刻一刀两断,或许反而是好事。
千头万绪在脑海中划过,池倾花费了一些时间,才终于使自己不太平静的内心重新镇定下来。
那个红着眼睛,在她脑子里不停晃悠的谢衡玉终于没了动静。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浮生一梦,转头面向七苦幻境最后挑选出的场景,片刻后沉声道:“来。”
过了这关,她就可以出去,就可以和谢衡玉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挺好的,至少……她也不用再隐瞒他了。
幻境的光芒由暗转明,一点点扩散,直至将人完全笼罩。
谢衡玉从那光里踉跄着走了出来。
许是因为面色太过苍白,神情过分暗淡,当他从幻境中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人意识到他背脊略有些佝偻,向来端正的仪态,此刻也显出几分狼狈。
“主人!主人怎么样了?!”七苦幻境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不知过去了多久,火山口,得知消息而来的朗山在见到谢衡玉的瞬间从地上蹦了起来,扑到他身
边焦急地朝洞里张望。
谢衡玉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在小狗的阻拦下勉强站定了脚步,抬指化出一株灵力火苗塞到朗山怀中。
两人双手交握一瞬,朗山被谢衡玉掌心冰冷的温度刺激得打了个寒战,他愣了一下,想问些什么,却见青年就这样满身颓然地往山下走去了。
“诶诶?他这是什么意思?这火苗又是什么意思??”朗山呆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抬步想要追过去,却又被身旁的来炆抓着领子拽了回来。
“这火苗和池倾有灵力连接,只要不熄灭,她应当就还活蹦乱跳的。”来炆镇定地回答。
朗山小小松了口气,又嘟囔着抱怨道:“什么嘛?他应当陪着主人一起出来才对,没有责任心的家伙……主人又看走眼了!”
来炆撑着伞,淡淡地朝山下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地移开了目光。
魔气森森的地方,谢衡玉在火山外的荒原踽踽独行,魔界与鬼界的交汇之地,森冷硕大的月亮如远古巨兽冷漠的瞳,高悬夜空,无情注视着这片荒芜的土地。
上次从这里走过,还是为唐梨取花的那次。他还记得,当时他身负重伤,识海也混乱不堪,是被谢家的修士抬着走过这片荒原的——那时他躺在担架上,睁眼看到的月亮,和如今这轮是一模一样的。
当时他那即将被丢弃,被遗忘,被彻底取代的感觉,与现在也是相似的。
甚至现在……即便识海没有受损,他却觉得这回的伤痛比之从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和池倾,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不是的。藏瑾早就死了,他却还活着,等池倾从七苦幻境中出来,等他缓过这一阵窒息濒死的感觉,他们一定还有机会能好好谈谈。
但是在此之前……他得想个办法救救自己。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一脚深一脚浅地,晕乎乎地踩在地上。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或许……得先找个无人的地方躺一会儿才行。
此心念一起,谢衡玉身体中所有的力量都宛如在转瞬间被抽空,他踉跄了一下,倒头直接栽倒在了空荡荡的荒原。
目眩眼晕,山峦倒置,满月翻转。谢衡玉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浅灰、深黑的剪影,他恍恍惚惚地躺在地上,感受着荒原扑面而来的凄凉的风,风里……似乎还有歌声。
歌声?
这时候有歌声,好像有点奇怪。
谢衡玉以为是幻听,可又过了一会儿,那歌声越发清晰了起来——说实话,是很难听的调子,像是哀乐,却又带了中幸灾乐祸的喜气。
谢衡玉的目光转动,朝歌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那声音虽然变得清晰了一些,但离得尚还有些距离,因此谢衡玉本以为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但奇怪的偏偏是——他一眼就看到了,清楚地像是对方刻意让自己看到似的。
倒转的视线里,远处山坡之上,一个落拓的人影,正甩着他灰色的大袖毫无顾忌地狂舞。山风垂着他宽松的衣袍,他旋转着,不停地旋转着,从山坡的这头转到另一头,且舞且歌,且歌且笑。
在他的脸上,一个沉甸甸的,裂了一条缝的欢喜面,严严实实地挂在那里。
第79章 第79章至少他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周遭一切的景象,在灰衣人喜气洋洋的哀乐中逐渐变得混沌而迷离。许是因为过于心力憔悴的缘故,谢衡玉躺在这幕天席地的荒原上,很快便被拖入了昏迷的边沿。
但在意识即将消散之前,那个戴着欢喜面的男人突然自山坡上高高跃起,踩着风,欢欣雀跃地蹦到了他的身前。
他在谢衡玉的脑袋旁边站定,低着头,诡异的欢喜面咧着嘴,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哎呀呀,你好可怜。”欢喜面后头传来银叶谷主幸灾乐祸的声音,“看在你那么可怜的份上,我可以给你解答一个问题——你有什么想问的?”
谢衡玉勉强睁开眸子,与头顶面具那黑洞洞的眼孔漠然对视许久,声音沙哑,带了十足的疲惫与自厌:“藏瑾,是真的死了吗?”
银叶谷主歪了歪头,片刻后发出了声低低的哼笑,嘲弄意味十足:“死了,死得透透的了。”
谢衡玉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他继续平静地盯着他,灰眸好似一潭死水:“你的真容,究竟是怎样的?”
银叶谷主直起腰,垂下食指在谢衡玉眼前左右晃了晃:“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我没必要继续回答。”
他迎风而立,在冷然的月色下舒展开手臂,如同一只振翅的灰鸦,声音欢快明朗:“再有什么想问的,你得自己想办法呀。”
谢衡玉疲倦地闭起眼,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而银叶谷主即便被无视,也没有生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这日,他的心情似乎好得有点过头,整个人都亢奋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谢衡玉躺在地上,感知到身旁之人又开始跳起舞,这次他不仅是在转圈,而是用双足在地上踢踩出毫无规律的节拍,像是只手舞足蹈的猴子。
他越跳越快,越跳越欢畅,连带着谢衡玉身下的土地也发出闷闷的振响。
那快节奏的舞步不断磋磨着谢衡玉的神经,与他周身死一样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死人般睁眼看着空中巨大的银月,片刻后,一道剑光虽漫天月辉一同劈下,如疾电般正中那舞动着的灰色人影。
土地终于不再震颤,喜滋滋的哀乐也瞬间停了下来,银叶谷主脸上沉甸甸的欢喜面又一次摔落下来碎成数瓣,露出其下平凡到毫无特点的脸。
在他那浮肿的眼皮上,两根毛毛虫般凌乱粗短的眉毛吃痛般拧起来,他不再跳舞,而是转身低头望向依旧躺在地上的谢衡玉:“你什么意思?”
谢衡玉的神情很平静,可是平静之下却暗含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漠然。
“我现在心情很差。”他淡淡地回答,“是否可以不要在我身边跳舞?”
银叶谷主“嗤”地笑了出声,他双手捂着肚子,先是发出一声闷闷的笑,然后笑声突然高扬,刺耳至极,停不下来似的。
“可是……啊哈哈哈哈哈……可是我现在心情很好啊!”银叶谷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带个每个字的结尾都带着颤,“谢衡玉,你现在的样子,比我想象中还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你这样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谢衡玉侧目看着他,眉眼疏淡厌倦,无数凌厉的剑光却朝着银叶谷主那张依旧伪饰的脸上劈去。虽同是清光剑意,但他此刻落下的那些剑势,却简单到没有丝毫观赏性可言,单刀直入,寸寸剑锋似是要削掉对方的脸皮。
银叶谷主最初还大笑着闪躲,到后来也感知到了几分压力,收敛笑意,形如鬼魅,在阴惨惨的月光下飘忽着避让漫天的剑影。
论剑道,修仙界各世家中推谢家为尊,而论天赋,谢衡玉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是面对谢衡玉的剑,这位年轻的谷主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畏惧,只是沉着脸,认真而警惕地拆解他的每一个招式。
荒原上,谢衡玉依旧倦怠无神地躺在地上,而那个灰色的人影则有些狼狈地被剑雨追着满山地跑。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银叶谷主在剑阵中大叫了一声:“好了够了!别打了!”
剑影停了下来,银叶谷主心悸地凑到谢衡玉跟前,蹲下身,将那跑得红扑扑的脸挨到他侧旁,嬉皮笑脸:“我不跳了。”
谢衡玉觑过去:“学会了?”
他之前在银叶谷大概测过银叶谷主的剑术实力,见他故意没有出剑抵抗,便知他是想借着挨打的机会偷学几招。
银叶谷主一愣,意识到谢衡玉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却并没有阻止,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从心头浮起——与当日听谢衡玉说要教他清光剑意的时候类似。
他沉默下来,身上癫狂的喜悦和疯劲散了,垂着手整个人显出几分颓然:“我该走了。”
谢衡玉道:“不送。”
银叶谷主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你这种人,很难懂。”
谢衡玉道:“也没有吧。”
银叶谷主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望向头顶的月亮:“我想讲个故事。”
谢衡玉疲倦地转过头:“我不想听。”
“你想听。”银叶谷主兀自讲了下去,“*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
谢衡玉道:“不必继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兄弟阋墙,尤似参商。”
他顿了顿:“可我孤身一人,无父母,无兄弟。”
银叶谷主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可我掐指一算,你命里也有一颗异常活跃的参星。你知道什么是命么?那是你想躲却躲不掉,令你日日痛苦,时时折磨的东西。”
“看在你这个人……”银叶谷主迟疑着斟酌了一下字句,“看在你这人看着还挺好的份上,我有句话要提醒你。”
谢衡玉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必说了。”
银叶谷主依旧没有听他的话:“要信命。你的那颗参星是大难不死之人,命硬如坚石。你要放手,别和他争。”
谢衡玉轻轻眨了眨眼,无力地,凉凉地笑了一声:“他还想要什么?我还该放下什么?”
银叶谷主沉默了下来。
荒原上,冷月下,两人一站一卧,纷纷将视线投向不同的方向。
漫长的沉默中,无人知道这两人究竟想了些什么。
银叶谷主揣起手,宽大的衣掩盖住了他绞紧双手的,有些烦躁的小动作,他看上去不太想回答谢衡玉的这个问题,但不知出于怎样的考量,许久之后,他还是开口了:“你占了他的命,他曾失去很多,因此饕餮成性,贪多骛得。他……想要很多。”
这个答案仿佛并不出谢衡玉所料,他低低应了一声,从荒原上坐起身,转头望向银叶谷主:“所以,你让我顺从于他?”
“我现在只是个算命的,趋吉避凶是我的忠告。”银叶谷主想了想,还是多解释了一句,“若你愿意扶持他,他会给到你很多。”
昏惨惨的夜色中,谢衡玉沉沉看着银叶谷主,对于这个人的忠告,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态,听过算过,像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我不趋吉,也不避凶。”谢衡玉撑着膝盖站起身,向来笔挺的背脊仍有些佝偻,透出些强弩之末的感觉,“我所求不多,只求我所求……求不得也强求。”
夜风呼啸,吹过山岗,鬼哭狼嚎般吹散了谢衡玉的话,银叶谷主也不知听没听见,只是闷闷地笑。
很快,那笑声也随风散尽,灰袍的青年迎风展开双臂,像一片无根的草叶,一下子被大风吹下了山坡。
灰袍在远处的空中飘荡了几下,往修仙界的方向越飘越远,欢喜面不知何时又被那青年拼完整,在他手中耀武扬威地大笑。
谢衡玉目送他离去的身影,望着那张平凡的面容逐渐远离,模糊成蒙蒙的色块,应当是他眼花,在那灰惨惨的颜色里,他好像看见了两点熟悉的星灰……
谢衡玉拧起眉,无法再休息,抬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妖域的方向。
可是,没等他再走几步,身后却又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嗓音:“谢公子。”
谢衡玉站定,沉了一口气,并没有转身,只道:“大护法,是来阻拦我的?”
来炆依旧撑着他的那把破伞,高大的身影被月光一路拉到谢衡玉的脚下,他说:“我不是来拦你的,我是来谢你的。”
谢衡玉摇了摇头:“那更不必。”
来炆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从始至终,我没有看你笑话的意思。”
阴暗的心思被这样明朗地点破,谢衡玉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内心在不体面地尖叫,某个瞬间,他简直也想在这荒原上,如银叶谷主那样肆意妄为地发癫。
“大护法不必解释了。”谢衡玉脸上依然不辨悲喜,“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我。”
来炆果然不再继续解释,只道:“你是妖族的恩人……这一点就连妖王也同样认同。当然,这与池倾也关系不大,是你改良的机甲术,确实令妖族受益。”
谢衡玉弯了弯嘴角:“好。”
“不管你以怎样的身份前来,妖族永远欢迎你。”来炆从伞下探出手,用力捏了捏谢衡玉的肩膀——多日不见,他发现这年轻人又瘦了许多,再这样下去,恐得形销骨立。
于是这位向来不多话的大护法顿了顿,难得地多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谢公子,你有你无可取代的地方。至少妖王今日让我同你说的这些……她从不曾对池倾的其他男伴说过。”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对那个人……也没有。”
第80章 第80章他又在魔族遇见了那个人。……
谢衡玉微垂视线,朝来炆露出了一个客气又十分勉强的笑。可是,在这位妖族大护法温和的目光下,他却感到一种火辣辣的屈辱感自脸颊烧了起来。
至此,谢衡玉好似忽然明白了玄鹫之前为何会在自己面前数度欲言又止,遮遮掩掩。
被当成过他人替身的那个人,无论在谁的面前,都是抬不起头来的。而现在,那个遮遮掩掩的也轮到他了。
谢衡玉其实不太确定来炆究竟知不知道池倾是将他当成了藏瑾替身,毕竟当年妖王救下藏瑾时,他已经重伤昏迷。而除了眼睛之外,他二人的长相其实并不非常相似,因此他总想着……或许连烁炎都没见过藏瑾那双与他相似的灰眼睛。
这样有些自欺欺人的猜测,令谢衡玉在面对来炆时自在了些,他沉默了一霎,冲对方点了点头:“多谢大护法。我……答应过要做的事,绝不会食言。此番再回妖域,不论如何,我都会将机甲术改良完成。”
来炆听他这样说,有些难得地噎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乘人之危,威逼利诱着眼前的年轻人继续为妖族卖命。但事实上……他这回来找谢衡玉,确实只是想来安慰他一下而已。
破伞遮住了来炆的表情,他板着脸暗地调整了一下措辞,最终对谢衡玉道:“好吧。既你已经决定了……妖族会全力配合。”
谢衡玉礼节般地朝来炆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抬手告辞,径直便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许是因为在外人面前,他此刻终于又恢复原先那刻在骨子里的端方仪态,腰背直挺,有闲庭信步之感。若非神情太过恍惚,像来炆这样粗心的人,光看外表是完全无法察觉出他的异样的。
只是来炆作为妖王身边实力顶尖的大护法,看人从来不看外表,只看实力。他感知到谢衡玉周身混乱如麻的灵力流动,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又一次喊住了他。
“等一下。”来炆道。
谢衡玉迟了几秒才站定脚步,回头的时候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大护法还有何事?”
来炆道:“我也要回圣都了,顺道带你一程。”
谢衡玉面无表情:“多谢,不必了。”
来炆皱起眉:“走吧,你这样子,让人不太放心。”
“确实不必,多谢。”谢衡玉闭上眼,语气强硬又疲惫,“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来炆:“……”
接下来一段漫长的旅途再无人打扰,谢衡玉像是一只在荒原上飘飘荡荡的幽灵,没有选择御剑,而是一路走走停停地往妖域的方向而行。
日升月落,他有些记不清自己总共走了几天。至少在他曾经的人生中,每一天的日子都过于紧凑地度过,根本不曾有这样闲散而混沌的时刻。
谢衡玉向丹绘学了点易容术,粗劣地伪装了自己外貌,借道去魔族某个与妖族接壤的边塞城池走了一圈。
那地方比他想象中和平许多,若非魔气与尸傀之气交错混杂,从表面上看,与修仙界贫瘠些的小镇也差不了太多。
谢衡玉体内的树妖内丹虽然已被化解,但其中残存的尸傀之气却被他故意保留了一部分未曾净化。凭借那点尸傀之气,他混入群魔之中也未被察觉,反倒因为尸傀之气微薄,受到了许多优待。
“客官客官,锵锵锵,这是您今天的特供补品,请用心品尝喔。”在魔族客栈修整的第三日,面白如纸但性格活泼的掌柜再次敲响了他的房门。
谢衡玉接过她手中的餐盘,颤抖的视线从盘中阴
森森、血淋淋的指甲盖上移开,勉强笑了笑:“谢谢。”
掌柜将门开得更大了一些,绕着谢衡玉转了两圈,有些不高兴地“啧啧”道:“前两日给你送的补品,你没吃?”
谢衡玉想起掌柜第一天送来的水鬼长发,和第二天的吊死鬼舌头,深吸了一口气:“吃了,很不错。”
掌柜疑惑地歪歪头:“不应该啊,既然吃了,怎么你身上的尸傀之气反而更微弱了?”
“啊……我懂了。”掌柜幽幽的目光落在谢衡玉的脸上,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才用满怀怜悯的嗓音道,“你快要灰飞烟灭了吧。”
谢衡玉看了看她:“或许吧。”
掌柜眼中的怜悯更深,但却当机立断地从谢衡玉手中强行夺回了餐盘。
“那是你命不好,你用不着吃这个了。”她说,“要是城主在的话,你或许还有救,但现在……城主已经三年没回来过了,你还是出去等死吧。”
她说着一脚彻底踹开房门,扯着谢衡玉的领子把他从房间里推了出去,点头重复道:“对的,出去。别死在我的店里。”
谢衡玉勉强稳住身形:“城主?对了……麻烦跟我说说你们城主是怎么回事。”
掌柜挑起眉,回头看看自己冷清的客栈,思考了片刻,又拽着谢衡玉的领子将他扯了回去。
魔族的这座城名为“蟮镇”,顾名思义,是夹在魔域、妖域和修仙界之间的一处泥鳅点大的不太起眼的地方。这地方与三连城有点类似,自古以来就鱼龙混杂,但因为地方太小,也翻不出太多水花。
只是六年前,这里莫名其妙新上任了一个城主。
这位传说中的城主是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初到蟮镇时,大家只知道此人有魔族皇室作为靠山。因他势力颇大,又有着铁血手段,却独独要了这么个小地方来坐镇,一时也引得人议论纷纷。
再后来,此人上任不消半月,蟮镇上下便被他治理得服服帖帖,政通人和,虽然基础设施依旧破得不像话,但至少烧杀抢掠之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怎么说呢?我们毕竟是魔族对吧,偶尔杀几个人吸点尸傀之气也没什么关系吧?反正死了也可以炼成活尸嘛,干嘛要学修仙界伪君子的那套做派?”掌柜的托着脸喃喃,“不过城主说,我们这儿离人族妖族都近,像是个……港口,出于对外形象的管理,大家不能做得像以前那么过分。”
“这边虽然破了一点,但城主来了之后在城里转了一圈,居然找到了个什么……风水宝地,后面他在那里圈凿了一口井——那口井可真厉害,每逢十五都会有汩汩的魔息涌出。我们这地方本来人就不多,有这一口井自然就够了,慢慢也没人会再争来抢去了。”
井?
谢衡玉心跳漏了一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与池倾曾在拂绿栏中看到的那口井——当时池倾告诉他,那井内有暗道,再往下便是地底暗河……
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虽这次借道蟮镇,他多少也抱了些探查那尸傀之气的心思,但这毕竟是妖王派人暗访多时也没有线索的疑案,谢衡玉没想到真会被自己摸到什么线索。
可是……来都来了……
谢衡玉对那掌柜道:“算算日子,后日就是十五了吧。”
“啊对,”掌柜掰着指头,喜气洋洋地拍了下手,“你看我年纪大了都不记事,确实又要十五了……要么你支棱一下再坚持几天,看看这个井到时候对你有没有什么帮助?”
谢衡玉:“好的。”
掌柜开朗道:“努力!但你是不是得把这两天的房钱也交一下?”
谢衡玉:“……好的。”
为了等十五的开井,谢衡玉又在蟮镇多逗留了两日。魔族与修仙界及妖族古来便水火不容,在人妖两族和谈后,魔族没了可乘之机,一时便蛰伏下来,偶尔挑事,也都是暗中作祟,并没有留下太多明面上的证据。
因此,修仙界与魔族也确实有多年没有来往了。
只是,在大众对魔族的刻板印象中,即便时隔再久,这地方也不应该生出这么多热情友善又有点傻的人来……
十五日夤夜,客栈掌柜抗了个硕大的浴桶,带着谢衡玉一起去了那口井边。
他们来得还算早,但小小一个广场却也早就挤满了人,掌柜叹了口气,指着地上的几道黄线对谢衡玉道:“自从蟮镇有了这口井之后,一些临镇的居民也会过来蹭些魔气。为了这事,最初大家还打过几架,后来城主便在地上划了这几道线。线内是蟮城居民,可以先打魔气;线外则是给临镇人排队用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撞开人群带着谢衡玉往里挤,口中大喊着:“诶大伙都让让,让我这客人插个队,他快不行了!!!”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纷纷回头望向谢衡玉。
“哦!他身上的尸傀之气好淡,看起来是快嘎了。”
“面白如纸,气息奄奄,行将就木……”
“年纪轻轻的,真糟糕。”
谢衡玉满头黑线地被一众魔族拉到广场中央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夜风轻荡,他抬起头,看着头顶已逐渐发黄的银杏——不知为何,最近总是见到这种树。
“客官客官,你快点吸纳啊!我们都在排队呢!”掌柜抱着浴桶从谢衡玉身后探出头,用手肘杵了杵他的后背,见他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树,有些着急地皱起了眉头。
“树有什么好看的?”众目睽睽之下,这掌柜急得恨不得把谢衡玉的头掰下来塞到井里,“看井,哎呀,看井!”
谢衡玉低下头,顺着掌柜的视线,将目光移到地上,眼神不动声色地闪烁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掌柜见谢衡玉许久没有动作,眉头拧得更紧,“你究竟怎么回事??”
谢衡玉从空荡荡的平地上移开目光,对上一种魔族警惕的视线,刚想开口,却听人群后传来了一个戏谑的声音。
“啊呀呀好久不见啊大家,都不来欢迎一下你们的城主吗?”
那声音,是谢衡玉十分熟悉的调调。
众人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一个身着灰袍的年轻人,正懒散地抱臂站在角落——他的脸上,正戴着一张开裂的欢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