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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点了点头,虽是回答谢衡玉的问题,目光却只含笑看着池倾:“对,我是银叶谷谷主。”

那咬字很刻意地着重落在“银叶谷”三字上,配合着他低哑的嗓音,透出些令人生厌的别扭来。

池倾仿佛没有在意,只笑了一笑:“抱歉,谷主,你的信物……我刚刚才托玄鹫带去了。”

那男子摇了摇头,欢喜面上大大的笑容好像裂得更开了些:“那是身外之物,是为请你而送,如今你来了,又何须信物?”

微风拂过,荷叶在水面轻轻摇动着,那张欢喜面在绿叶的衬托下,竟显出几分柔和。

池倾望着那挤一挤也只够容纳两人的小舟,以及他们之间相隔稍远的水池,总觉得此情此景好生诡异。更何况,眼前这奇装异服的人,也俨然与她从前设想的那个银叶谷谷主并不一样。

“我此番前来,确实有事请教谷主,烦您上岸一叙。”池倾这样有商有量地轻声说着,却不知为何,惹得眼前这人有些不快。

他抬起手,不知何处而来的暗影如水蛇般窜出,倏然将眼前大片遮挡着视线的荷叶折断,残茎之上,他与她之间横亘的水路一览无余。

他朝她伸出手,断句与音调同样奇诡:“是我,请你,来此一叙。”

池倾歪了歪头,脸上本能地浮现出那种小动物一般天真而好奇的神色。某种程度上,她承认自己被眼前这个奇怪的人吸引住了——就刚刚出手的那一记,她确定他不是妖族,不是魔族,更算不上修士,偏偏他身上却又同时有着这三种气息的混杂。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池倾提起裙摆,朝河边走了一步,忽然想起谢衡玉仍在自己身后。

她连忙转头回去瞧他的脸色,晴丽的景色里,男人的表情尚能算作从容,只是在她回头的那个瞬间,池倾察觉到他仿佛小小松了口气——好像因为终于得到了她零星的关注那样。

她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于是对船上那人道:“我是与他一道来的。”

银叶谷谷主的声音中似乎有些笑意:“哦,可是,这小舟只能再坐一人。”

他好整以暇地托着腮,声音有些散漫:“我知道你是为妖族前来。可这位公子呢?您的问题,自己可有想好吗?”

他的语调不急不缓,却莫名有种阴阳怪气的意味,池倾听得皱起了眉头,心里不知为何,觉得不太舒服。

银叶谷谷主如蛇般的目光又缠到了谢衡玉身上,黏糊糊的,移不开:“我的回答,只说给最重要的人听。公子既然得到了进入银叶谷的机会,何不给自己求个答案,而不是跟在池倾圣主身边,随波逐流,白白浪费了好机会。”

他轻轻笑着,说不清道不明地,仿佛在暗示些什么:“毕竟,有关谢家的事,我都清楚。”

谢衡玉垂着眼,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池倾下意识去牵他的手,却第一次,遭他避开。

“去吧。”谢衡玉道,“倾倾,这次,我不与你一道了。”

池倾动作顿住,默了默,在银叶谷主的那一声缥缈的轻笑里,飞身上了小舟。

一叶扁舟在荷叶间晃动两下,很快被银叶谷主稳住。船狭,他宽大的衣袍被她压在身下,他却并不在意,抬手撩了撩池水,小舟便飘飘荡荡地深入荷叶从中,悄悄地,隐去不见。

池倾坐在船上,望着岸边那月白色身影逐渐远去,像是化在天光中那样,不知不觉,心里多了几分在意。

银叶谷主撑了个懒腰,靠在小舟旁看她,沉默了一会儿,语出惊人:“你爱他吗?”

池倾霎时愣住了——已经多久了,仿佛前所未有,是的,从没有人在她面前提“爱”这个字。

多新鲜的字啊。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忽地又因自己这反应愣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银叶谷主大笑着,心情很欢畅的样子,那张欢喜面也因他的大笑而抖动了起来。

池倾道:“我正经想问你的问题,谷主可清楚?”

银叶谷谷主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他大剌剌地摊在那儿,一旁的长腿随意地支着,手腕搭在膝头,给她掰手指细细数着:“你想问卖货郎是否真的出世,想问那各处蔓延的尸傀魔气是怎么回事,想问银叶谷的信物为何是这般模样……还想问什么呢?”

“你还有点想问谢衡瑾在哪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顿了顿,玩味地缓缓道,“你想替谢衡玉杀了他?”

池倾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收了起来,她沉下脸,星眸在瞬间变得危险而凌厉,那双眼死死锁着眼前嬉皮笑脸的欢喜面,仿佛能将周遭的池水冻结。

银叶谷主隔着大袖子搓了搓手臂,笑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随便猜猜而已。”

池倾没有说话。

男人的声音也缓了下来,笑意渐收:“听说三连城出来的小孩,心机颇深,喜怒不辨,看来传言错了。”

池倾的眸光闪烁了一下,识海中豁然被洞穿出个口子,陈旧泛黄的记忆从那创口汹涌而入。

——“啪”,脸上一声清脆的掌掴,火|辣辣的痛觉在两息后泛起。

年少时的池倾时常在三连城奔走行乞,可或许是天生的,皮肤依旧很白,因此也很容易就会留下印子。

她的下巴被饲养人捏起,眼眶中有泪水打转,但饲养人生来仿佛与他们有物种隔离,怎么会体谅她的委屈。

“哟哟哟?哭了?”饲养人笑着,又是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你这张脸皮,要是笑不出来,就扒了。”

饲养人盯着她,又问了一遍:“听懂没有?”

于是,池倾咧嘴笑了起来。

池倾咧嘴朝银叶谷主笑了起来,五

指疾电般探出,倏然拧向男人的脖颈,然后掌心向上一抬,“喀拉”一声脆响,欢喜面倏然分为两半,不轻不重地落入池中。

池倾盯着眼前面具后的那张脸,那张平凡到让人过目即忘的,年轻的脸,声音很冷,像是火焰也烧不化的寒冰。

“谷主通晓天下之事,是否听闻……三连城中,那些惯会欺负小孩,叫人学着皮笑肉不笑的蠢货,有一日被端了老巢,剥了人皮,血淋淋,赤条条地挂在城门上,一夜北风,便被吹成了人干?”

她勾起唇,眼底有凶兽一般的残忍:“谷主可知,这是我|干的?”

四目相对,池倾那双潋滟的星眸,与银叶谷主这说不清形状的,毫无记忆点的眼睛对视,很快移开。

她觉得他有点丑。

池倾从池中捞出那两半浮在水面的欢喜面,用妖力重新拼好,湿漉漉地按在银叶谷主脸上。

面具一遮,她不用再看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眼底的东西。

银叶谷主扶着面具,笑道:“好厉害啊。”

随后,他似是叹了一声,语气有些惆怅:“是啊,你毕竟是妖王胞妹,妖族圣主,如今身份尊贵无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很自由了。”

池倾被他这莫名的惆怅又搞懵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无所谓,聊聊天而已。”银叶谷主随口应答着,指了指池倾身后,“你看看,喜欢这样的景色吗?”

池倾回过头,不知何时,小舟已驶入开阔的水域,向后望去,一切田间景色仿若徐徐展开的画卷,与方才置身其间时相比,更是两种不同的风光。

更像是……从前看过的画一样。

她沉默下来,静静看着眼前的景象,千头万绪,与花月楼那无数个秉烛相依的晚上牵连。

她回头望向银叶谷主,那人隔着欢喜面,也在安静地看她。

池倾说:“你知道吗?我有时觉得,一个人能丑得那么恰到好处,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银叶谷主默了默:“哦。”

池倾道:“我说的是你面具下的那张脸。”

谷主不为所动:“哦?”

池倾道:“面具之下,你还是伪装了,对吧?”

他闷笑起来:“或许我就长这丑样子,是你非要掀了我面具的。”

池倾转过身,面向他:“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再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银叶谷主不说话了,欢喜面咧着嘴,他周身的氛围却逐渐沉静下来,很沉,像是三连城某一场不歇的大雨。

池倾看着他,感知着那种独属于三连城的气息,心跳失速,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心里,有一个人。”她指着自己的心口,缓缓道,“他完美无缺,这世上没人比他更好。”

银叶谷主攥起拳,依旧没有说话。

池倾自顾自地继续道:“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她歪了歪头,断尾求存的小动物一样,剖开自己的心,朝眼前这个号称无所不知的神秘人坦诚。

“因为他死了,在我没有认清自己的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认不清了。”

池倾眯起眼,定定地看着他:“无所不知的谷主,请问您知道,那人是谁吗?”

第67章 第67章“我要你为我取一朵七伤花。……

泛舟池上,水波潺潺,细小的水流声于耳畔回荡,将二人之间的沉默衬托得越发喧嚣。

银叶谷主支着脸看了池倾许久,那方才被她用妖力重新拼凑起来的欢喜面中央,一道难以消弭的裂纹清晰可见,原本开怀大笑的弧度由此便更加显出几分诡异。

池倾盯着银叶谷主眼睛部位的那两个小黑洞瞧了一会儿,却听他轻佻地悠悠道:“这我怎会知道?”

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戏谑,要是过度解读一下,或许还有几分嗤之以鼻的意味。

果然,他顿了顿,又轻笑道:“你有那么多问题想问,最终却问这个?”

池倾不说话了,她下意识抬手按了按心口的位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梧桐岛与那幅画中所描绘的景色太过相似,自从来到此处,她怎会总是想起藏瑾,而且怎会……看谁都觉得像他?

可是,与玄鹫冷冰冰的脾气相比,眼前这银叶谷主阴晴不定的性子,显然更是与藏瑾截然不同。

池倾在心底自嘲地轻笑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眼前这男人也有可能会是藏瑾?!

且不提她亲眼看过藏瑾离世入殓的样子……眼下这情况,她莫不是真的被魇住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按捺住翻涌的心绪,抬眼望向银叶谷主:“好。那之前你猜到我会问的那些问题,它们的答案又是什么?”

银叶谷主闷笑一声,仍在与她周旋:“你这是觉得,我会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告诉你?为何?”

小舟行至一处水草前,船底被挂住,搁浅在那处不动了。

池倾冷静地望着他:“从始至终,难道不是你诱使我们来此?”

“冤枉啊。”银叶谷主举起双手,十分无辜地歪了歪头,“我只是想邀你来梧桐岛瞧瞧罢了。怎么样?喜欢吗?”

池倾:……

她在他这般插科打诨前,略感无奈地转过脸,望着眼前纠缠生长的浮萍和水草,淡淡道:“你的银叶子,给过谢渭,也给过唐呈。这两枚信物不仅直接引发了谢家之事,也间接导致了公仪家的巨变。如今,修仙界六大世家之二均风波不断,你游走其间,究竟是隔岸观火,还是黄雀在后?”

在摒弃了感情的牵绊时,池倾聊起正事,总还是十分理智,理智到一针见血,显得有些锋锐:“若你不请我们前来,我们不会知道这世上有银叶谷这么个地方。因此,你不该再问我要什么报酬——因为你想要的东西,在你将答案告诉我们的那刻,就已经得到了,不是吗?”

银叶谷主抚掌大笑,边笑边摇头:“隔岸观火?黄雀在后?非也非也。我不过是个算命的,闲来无事,找人说点能说的,借此赚点金银、赚点名望,仅此而已。”

池倾淡淡道:“扮猪吃老虎的,总是颇有城府,不可小觑。按妖族行事,遇到此类人,先杀为敬。”

银叶谷主不笑了,也不拍手了,他将手收回大袍子里,瑟瑟发抖:“我没扮猪,我就是猪。”

池倾无语凝噎:所以她方才,到底怎会将他错认成……

她不欲与他多纠缠,便道:“说说看,若是做交易,你想怎么做?”

银叶谷主摇头:“我从未说过要与你做交易,我只是来请你看风景的,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这景色美吗?你喜欢吗?”

“挺好的。”池倾垂着眼,语气显而易见地敷衍,她从船上站起身,扫了眼前的男人一眼,“既然这交易做不成,我也不在此处浪费时间了,告辞。”

她一扬手,作势就要拂袖离去,那动作极轻盈,像一片旋落的叶,足尖一点就要远去。

银叶谷主起初并没有动作,却在池倾将要离开的瞬间,隔着衣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猛地攥握住她,竟使池倾感到那只手掌都连带着有些发麻。小舟很狭窄,只堪堪容纳两人,因这毫无顾忌的动作,这舟晃荡得越发厉害。

池倾本来也不打算就此离去,不过是为了做出姿态,激一激眼前这不可一世的谷主。何况她对他那来路不明的法力有所忌惮,并不打算在这地界正面与他对上,因此没有挣扎,顺着那力道便一头栽倒在他身前。

银叶谷主松开池倾的手腕,腰略向后靠了靠,垂头望着眼前的少女,面具后传来低低的笑声:“某何德何能,使得妖域一等一的美人投怀送抱……”

池倾撑起身,歪头盯着男人面具上两个黑咕隆咚的洞,弯了弯眼,声线婉转:“谷主不想做这交易,又拉我回来作甚?”

银叶谷主将手臂伸到脑后,闲闲地枕着:“之前没想过同圣主交易,方才突然想了。”

池倾挑眉:“谷主倒是变化无常。”

银叶谷主道:“正常。”

池倾问:“如何做?”

银叶谷主笑了起来,故作为难道:“圣主的问题,是历来客人中最多的。一问卖货郎,二问魔族之事,三问我银叶谷,四问谢家……哈哈,好贪心的女人。”

池倾道:“尽管开价便是。”

银叶

谷主默了默,吐出三个字:“七伤花。”

池倾歪了歪头,突然“哈”地笑了出来。这下倒好办了,她还以为眼前这人与常人有何不同,故作玄虚至此,原来也不过是看重……

男人却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不是谢家公子送往花别塔的那朵,我要的是……圣主亲自为我,再取一朵。”

水流几番推动,小舟缓缓移动,终于驶过浮草,又开始在池中忙无方向地飘荡。

池倾没有说话,静静盯着那张欢喜面——太阳已经升高了,晚夏近午的阳光依然晃眼,此刻无所遮挡地照在那黑漆漆的面具上,却仍旧难以洞穿他真实的面貌。

池倾在此人面前,至此,才终于感到了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凉意。

这种凉意来自于妖族本能的警惕,许多年来,她极少再有过这样的时刻。哪怕面对半步化神的公仪夔,她也始终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或迂回或猛进,到底没有完全被那位老太公牵着鼻子摆弄。

可到了这银叶谷主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论如何周旋,却依然没有绕开他画下的迷阵。

她在朝着他既定的路线走,却又不得不走。

银叶谷主靠着小舟,闲适地晃了晃长腿:“你可以拒绝。”

池倾道:“取七伤花,需前往鬼界魔界的交界之处,稍有不慎,有去无回。谷主如今并未给过我任何好处,双唇一碰,之后也未必没有出尔反尔的时候……您又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这笔交易?”

“你是觉得我并不可信?”银叶谷主诧异地扬起声调,片刻后又摇了摇头,胸有成竹般笑道,“怎会呢?我以为圣主在看过那枚银叶子的瞬间,便早已笃定我是唯一一个,能够解答你所有疑问之人了。”

池倾冷笑:“银叶子又如何?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

男人抬起头:“可是,那叶子……只长在一棵树上。而见过那棵树的人,都死了啊。”

风骤急,她身形甚至未动,手掌便一把锁住眼前这男人的脖颈。指尖收紧,数息后,他面具下的脸会因窒息而发红,紧接着,是头皮乃至全身都发麻、发软,直至失去一切反抗的能力,像是幼兽一般可怜兮兮地瘫软下来。

池倾紧紧盯着他面具上的那两个洞:“你见过?那你也活不久了。”

“但至少……”男人的声音低哑,接近于气声,“我还有用。”

池倾没有答话,是漠然,也是默认。片刻的僵持,她还是松开了手。

“你不怕我严刑拷打?”她忽地道。

银叶谷主轻声道:“骗人的话,七句真,三句假,寻常人便无法辨认。而我同你一样,很擅长骗人。偏偏你要问的事,一个字,都错不得。”

因此,屈打成招,行不通。

池倾哼笑了一下:“你知道这么多的事,总该听说过,三连城出来的人,最不会轻信旁人,何况是你这种……呵,算命的。”

银叶谷主愣了愣,仿佛受到了蔑视,声音突然委屈起来:“算命的怎么了?瞧不起算命的?”

片刻后,才终于朝池倾妥协道:“算了,你要是愿意为我去取七伤花……我可以跟你立血誓,保证绝无半句虚言。”

他脸上大大的欢喜面,随着那动作上下左右地晃了晃,比例不协调,光看脸,显得像个小孩,有些可笑。

池倾瞅了他许久,心中恍惚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来——这个血誓,莫非也是在他的计划之中?

背后附骨之疽般的凉意并未因这个提议消散,反而越发阴冷刺骨。

银叶谷主划破自己的手指,几滴鲜红的血珠从苍白的指尖滚落,落入水中,形成了阴阳两仪的一半,鱼儿似地扑腾。

“该你了。”男人望着水中的鲜血,低声道。

片刻,又是几滴鲜血落入池中。

两条鱼儿纠缠在一起,首尾相衔,渐渐融为一体,发出浅金色的光来。

指尖刺痛,片刻愈合。

水中的两条鱼儿也消失不见。

血誓这就成了,干脆利落,没出什么岔子。

“可以了。”池倾望着那看着池水回不过神的男人,开口提醒了一声。

银叶谷主这才反应过来,他怔怔“哦”了一声,目光穿过层层术法的伪装,穿过厚重的,被劈开又被修补的面具,落入那清澈见底的池水里。

池水倒映出他如今古怪的样子,也倒映出池倾站在一旁的,纤细而高挑的身形。

同乘一条船,她离他其实并不远,可或许是因为光线的折射,也或许是因为此刻两人外貌差距过大,总感觉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银叶谷主伸手搅乱了池水,回过头,笑得十分轻佻:“是啊,血誓也立好了,池倾圣主什么时候才能出发为我取花?我希望……越快越好。”

第68章 第68章谢衡玉,恋爱脑。

“小伙子,你站在那太阳底下做什么?多晒啊?来屋里坐坐。”

谢衡玉看着池倾的小舟在池中兜兜转转,最终缓缓消失于一个河道的转角,再也寻不见踪迹。

他面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却在那日光下定定站了许久。直到菜地里的农人注意到他,停下了手中的劳作,与不远处站在家门口嗑瓜子的妇人对视一眼,热心地招呼起他来,谢衡玉才终于回过神。

他侧头朝农人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中年男人一边抬手敲了敲自己久弯的后腰,一边朝他挥着手,指了指自家的小屋:“快来这儿坐坐!”

农人长期下地,肤色也因风吹日晒而显出一种粗粝的深红,他先谢衡玉一步走到家门口,接过妇人递来的汗巾子,抹了两把脸,随意搭在了肩上。

农人看了眼谢衡玉,又瞅了瞅玄鹫离去的那间小木屋,对身旁的妇人奇怪道:“客人还没走,那间木屋怎么就上锁了?”

妇人一边扫着地上的瓜子壳,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估计是有什么急事……唉,你怎么总关心别人家的事情?”

“哎呀,看两眼嘛,我就看两眼又怎么了嘛!”农人一把接过妇人手中的扫帚,赶着她往屋里走,“你也快些进屋,别一会儿太阳起来又喊热。”

谢衡玉的性子算不上清冷,但遇到陌生人,沉默的时候总占多数。他不知自己怎会被那热情的农人就这样招呼过来,只好站在门口听着夫妻两口絮絮叨叨的对话,也不插嘴,存在感近乎于无。

妇人与那农人年龄相仿,但许是因为休养得当,她面色十分红润,瞧不出什么辛劳疲惫的样子,看着比丈夫要年轻一些。

她倚着门,将弯着腰扫地的丈夫拉起来,又朝谢衡玉看了眼,眼睛亮了亮,笑道:“小伙子长得真俊啊,你的夫人呢?方才还瞧见你们在一起。”

“我……”谢衡玉怔了怔,在听清“夫人”二字时,连心跳都漏了半拍,他原该否认的,可鬼使神差地,只含笑道,“她有事求问银叶谷主,便先递了信物过去了。”

“哦!”那妇人兴致勃勃地望向他,“你没同她一道去吗?还是你们家,也是你夫人管事的?”

三人一同走进屋内,房子不算大,但布置陈设却十分干净齐整。农人请谢衡玉坐下,净了净手,便忙着烧水煮茶,闻他妻子这样一问,差点笑出声来:“这位公子与那位姑娘,一看就是世家大族的修士,哪有什么管不管事的?”

“就是大族,要操心的事才更多。”妇人脸上立刻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你看我们谷主——若是他媳妇回来,估计整个银叶谷都得她一个人打理。那谷主他难道不是修士?”

“好好好,说不过你。”农人将茶杯和糕点摆上桌,乐呵呵地在妻子身旁坐下,对谢衡玉道,“小伙……不是,仙长,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辟谷,这些糕点都是我们自己种自己做的,你不要嫌弃。”

“怎会?”谢衡玉拣起一块绿豆糕,连忙摇头,“尚未辟谷,多谢。还有……实在不必称我为仙长。”

“咳,你就是想找修士唠嗑,在这儿装什么正经人?”妇人拍了拍丈夫的手臂,朝谢衡玉道,“小伙子别介意,他从前也修过那些什么入门的术法,不过没什么天赋,走了好几年弯路,又回来种地了。他现在就是话多,自从谷主来了梧桐岛,便时常会逮着谷主东拉西扯,现在又来打扰你了,真是……”

“不打扰。”谢衡玉笑道,“这样说来,那谷主来梧桐岛也并没有多久?”

妇人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说短也不短了,谷主刚来的时候,还是七八年之前呢。那会儿的梧桐岛人不多,有一小半是荒岛,因着环境实在不太好,也没人愿意去开荒,谷主来了之后,就是在那儿发现了银叶谷。”

她往后窗的荷塘那边指了个方向:“之后谷主就一直在这儿定居了。”

七八年前……

谢衡玉想起那银叶谷主的身形举止,隐约推测出他的年龄,眸底划过一丝迟疑:“他初来梧桐岛时,就已经戴着那个面具么?”

“那倒没有。”妇人叹了口气,摇头道,“说起来,谷主也是个年轻人啊。当时他刚来梧桐岛,我们都吓坏了,活以为是撞了鬼……怎会有人生成那副模样,干瘦干瘦,煞白煞白,像是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人,一点儿生气都没有的。”

农人戳了戳妻子的胳膊:“别夸张。”

妇人瞪了他一眼:“我这就夸张了?当时你非指着他,说他是阴尸,这茬你难道忘了?”

农人讪讪扭过头:“是真的很像……而且他那时候年纪又小,嗓子也坏了,跟图册上那种被魔族炼出来的……”

“呸呸呸!别说了!不吉利!”妇人连声打断丈夫的话,抬手往他嘴里塞了块甜糕,转移了话题,“小伙子,你与你夫人感情一定很好吧?之前我瞧见你俩牵着手来的,真好看啊,像幅画似的,以后你们的小孩一定也会很漂亮。”

谢衡玉抬手饮茶的动作顿住,整个人有一瞬间如同石化般僵在原地——孩子?他从未想过那么久远的未来。

……不,或者说,池倾会与他有一个孩子吗?这简直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谢衡玉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灼热的温度终于隔着瓷壁烫到他的指尖,隐秘的疼痛泛了上来,他这才回过神,放下茶杯,叹息弯了弯唇角。

他分明是个这样不善言辞的人,可眼前这对热情欢快的夫妇,却并没有在意他的寡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与他攀谈,有时是在向他打听向仙界的平常事,大多数时候则是两人互相先聊着插科打诨。

这般说着话,银叶谷那儿依然没有半点消息传来,三人于是吃了些茶点,等到了午时,农人便又用茶浸了饭,端出腌菜、鸡丝、熏鱼出来随意用了些,时间一晃儿,竟已至日暮时分。

谢衡玉第一次惊觉时间会过得这样快,也头一次发觉自己居然耐得烦,去听这些琐碎而平常的家长里短。

与修仙界的修士每日要考虑的事不同,寻常人家的夫妻眼里,最看重的似只有自家门前的一亩三分地,有时讲起庄稼的长势,便能引出一堆无关痛痒的话来。

谢衡玉静静坐在一边看着那对夫妻,任由心底被那零散却温馨的只言片语填满。

某些独自度过的夜晚,他曾经认真剖析过自己与池倾的这段感情——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甚至他并不懂得如何去爱她,因此他每一次感情的表达,也只不过是学着她曾爱他的方式,加了更多的情绪,再递到她的面前而已。

从前在谢家的时候,虽然谢渭与唐梨的夫妻之情总被外人艳羡,可至少在谢衡玉面前,这二人仿佛总隔了一层,与其说是恩爱,倒不如说是多年夫妻培养出的相敬如宾。

他无法想象他与池倾的未来,那些画面太抽象了,像是一团幸福的梦幻泡影,并没有实质的样子。

但在这一刻,那虚无缥缈的未来,好像有了某些原型。

谢衡玉本就温和的眉眼愈发柔缓下来,他透过眼前那对夫妻,似能照见自己想象中的某个角落——池倾与这妇人一样,有着非常活泼的性子,她外表看着娇贵,实际却并非如此,她是个很爱自由的人,不会长久地困于某地,或许会时常同他各处游历。

她也会同他开玩笑,但他的脾气比这农人还要更好一些,并不会故意去逗她……但或许,她就是想看他被惹到的样子呢?或许他有时也该装作佯怒,应当还能让她多感到几分新鲜?

谢衡玉的思绪在空中胡乱飘忽着,脑海中每一帧画面都切实又美好,他垂着眼,一时陷阱去,竟没听到身旁夫妻的提醒。

“小伙子?小仙长?”妇人望着那站在门外的玄衣青年,伸手推了推谢衡玉的手臂,声音响了几分,“银叶谷有人来寻你了。”

谢衡玉这才回过神,望向门口淡着脸的玄鹫,起身与一旁的夫妻告辞。

玄鹫倚着门,见谢衡玉出来,淡淡道:“想不到谢家长公子还挺会与民同乐的。”

谢衡玉这次不再无视他夹枪带棒的态度,偏头望向玄鹫:“你与她……之前是什么关系?”

“之前?所以你与她是现在?”玄鹫抬眸瞧了眼谢衡玉,脸上露出了一个冰冷而嘲讽的笑来,“没关系,她就是个空心人。和谁都是玩玩而已,你与她,也走不远。”

类似的话,谢衡玉并不是第一次听到,甚至比起玄鹫此刻的断言,濯鹿当时同他说的话,伤害性还要更大一些。

谢衡玉掀起眼皮瞧了玄鹫一眼,依旧回答:“这与你无关。”

玄鹫气得哼笑了一声:“那我和她之前的关系,又和你有什么相干?”

话一出口,他仿佛想到什么,不等谢衡玉回答,又立刻转移了话题,冷冷道:“银叶谷主和她已见过面了,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去见谷主了。”

谢衡玉顿住脚步,忽地想起银叶谷主之前与他讲的那些话。

——何不给自己求个答案?

——和谢家有关的事,我都清楚。

银叶谷主曾与唐呈见面,自然早已猜到他想问的问题,只会和谢家,和白马盟相关。甚至可以说……在邀池倾单独见面之时,这位谷主也早已料定谢衡玉不会真的置身事外,对修仙界的名利权势彻底放手。

谢渭、唐呈、沈岑……银叶谷主,或许就是为了诱他入局。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暗自道,他确实差一点儿便要动摇。

是站在池倾身边当一个默默无名的影子,还是重新回到修仙界,争取他作为“谢家长子”曾拥有的一切?

在对池倾说出“我不与你一道”这话时,他确实想过后者。

可是现在……

谢衡玉将目光重新投回那住着两夫妻的农家小院,日暮时分,鸡鸭归笼,恬静安好。

他垂下眼,按捺住心头烦乱的不安和挣扎的欲望,平淡道:“不问了。”

他还是想要和她的未来,为了那个未来,他可以放弃所有,只做她的影子。

第69章 第69章做了一个人族孤儿的替身?!……

“不问了?”玄鹫的脚步也跟着顿住,他转头看了谢衡玉一眼,那目光中满是不解,“所以修仙界的那些事,你如今全然不关心了?”

谢衡玉没有回答玄鹫,只问:“她既然已与谷主见过面,如今又在何处?”

玄鹫道:“见到谷主,他自会告诉你。”

谢衡玉本不愿见那人,但池倾极少有这样毫无音讯的时候,他心中有些担忧,垂下眼,睫

羽翕动一瞬:“好。”

荷花池中此刻已泊着另一艘小舟,船身稍大,没银叶谷主驶来的那艘逼仄,谢衡玉和玄鹫上了船,两人一前一后地站在舟上,相隔一段挺长的距离。

水声渐起,小舟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玄鹫背着手,忽然道:“你在修仙界曾经颇有名望,而今避世妖族……只是为了池倾?”

谢衡玉侧对着他,望着身后一片荷花池逐渐远去,小舟驶入宽阔的水域,田园气象如同画中笔墨,他想起池倾初来此地的样子,心道:她原来喜欢这样的地方呢。

玄鹫见他不答话,沉默了一瞬,却又忍不住一般,道:“她的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不是我说……她不值得你这样。大丈夫志在天地,你该有自己的一番功业才是。”

谢衡玉默然许久,像是没有听清玄鹫的话,但片刻后,他忽然笑了:“可是,我选择她,不论将来如何,我不悔。”

玄鹫:……

这位妖族青年长相的并不算凌厉,皮肤白,眼尾略垂,眉骨鼻梁的走势很柔缓,只是因为气质太过疏冷尖锐,定定盯着人瞧的时候,时常便会让人感到不自在。

他听了谢衡玉的话,心中略有些烦乱,像是觉得眼前这人难以沟通,连眉头都拧了起来。

“你会后悔的。”许久之后,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之前也被她骗过……如今悔不当初。”

谢衡玉转过脸,那双星灰色的眸子淡淡落在玄鹫脸上,其中没什么波澜,但莫名其妙地,却让玄鹫感到了一种“你又如何能与我相提并论”的微妙意味来。

玄鹫袖底的手用力攥成拳,时隔多年,那时常从记忆深处钻出来的画面,又一次毫不留情地侵袭向他。

是啊,他如何能与谢衡玉相提并论呢?

池倾与他从前,确实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不过只是坐在那花团锦簇的高台,用那双令人无措的漂亮眼睛,目不转睛地、痴痴怔怔地盯着他瞧了几天,他便那样自作多情地陷进去了。

那年六州觐见,多少青年才俊齐聚妖族圣都,半月之久,十数天的时间,池倾偏偏谁也瞧不上,只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他身侧。

她那时候的性子那样冷僻,像是高山之雪,不爱同任何人说话,即便是出于礼貌的应答,也是总是淡淡的。大家都说,她唯一情绪外露的时刻,就是在瞧着他背影的时候,才会流露出几分动容。

玄鹫如此便以为她喜欢他,虽面上装作毫不动容,可心里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与池倾差不多大,从小生活在妖族最严苛的玄甲营中,周遭不是兄弟便是上级——他……他也不曾对谁动过心啊。

与妖族大多天赋妖力强大的少年相似,玄鹫也是从小被族中给予厚望的孩子,即便称不上眼高于顶,说没有傲气,也是不可能的。

那时许多人开他的玩笑,说他若娶了池倾,此后便是圣都驸马爷,再要沙场拼杀,建功立业,恐怕是难了。

这些话,其实放在修仙界倒还成立,放在妖族,大家也都知道是说着玩玩而已。可是,即便理智上再清楚,夜半入梦时,少年玄鹫的耳畔,依旧会回荡起那些带着调侃意味的声音。

他躺在床上,冷脸看着窗外的月色,却也曾认真地想过——若池倾当真喜欢他,他为她留在圣都,未必不可以。

如今想想……真是蠢透了!!

玄鹫望着眼前的谢衡玉,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当年的自己,一种莫名的火气无端端烧了起来,直叫他恨不得揪着眼前这男人的衣襟,狠狠甩上几个耳光才解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可若干年前,池倾在听到他告白之后说的那些话,却言犹在耳,仍令他羞愤不已。

“玄鹫公子喜欢我吗?”池倾漂亮的黑眸睁得滚圆,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瞧,“这半月来,我们未曾交谈超过十句,公子为何会喜欢我?”

“我一直盯着公子瞧?原来是这样……是我让您会错意了啊。”

彼时的池倾不过刚及笄的年纪,岁数小,性子又淡,说话间透出一种天真的残忍:“我没想到您会误会。实际上,我盯着您瞧……是因为您很像一位故人。”

——很像一位故人。

原来这就是让他心绪不平、意乱神迷的缘由,她只是透过他的背影看见了另一个人,而他却自作多情地,将那眼神误认为了喜欢。

六州大宴落幕,一队队车马从圣都返回,玄甲城离得那么远,他却难以抑制地总去想她——那个故人是谁?池倾为何要透过他看他?莫非那个人已经死了吗?之前听闻她炼出了一朵长命花,为何她不用那花救他……

那些纷纷杂杂的思绪,与他内心深切的不甘和羞愤交织——他过不去了,此后多年也再没有过去。于是他怀揣着那点阴暗的心思,用尽了在大荒州的人脉,多次前往三连城,摸到了几分尚不曾被时间掩埋的真相。

他竟是在六州大宴的半个月中,做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族孤儿的替身?!

玄鹫气得想笑,恨得牙痒痒,原本对池倾尚算不得深切的喜爱就这样转化成了怨怼,远比好感要更加浓烈久长。

后来的多年,他暗中观察着戈壁州的动静,对进出花别塔的男子,了解得甚至比池倾本人还要细致。那一个个年轻美貌的少年,大多都有着与他相似的地方,或是身材,或是气质,或是相貌……

他并未见过那个在三练城陪伴池倾多年的人族孤儿,每每想起他,却都会怫然:那人长得,就非得那么大众吗?!

他以为自己早就摸清了池倾的喜好,却在见到谢衡玉的那个瞬间愣住了。

谢衡玉,确实与池倾曾经喜欢的那种类型不太一样……或者说,太不一样了。

她未曾倾心过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也并不偏爱那种春风和煦的性子——她难道对谢衡玉是认真的?

玄鹫觉得这比池倾又找了个替身,要更让人难以接受。

“你今日自视甚高,早晚登高跌重。”濯鹿曾说过的那些话,又一次从玄鹫口中吐出。

船至水岸,玄鹫先行走了下来,他揣着手,神情冷淡地给谢衡玉指了银叶谷的方向:“你陷进去了,若有一日爬不起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个女人有毒。

玄鹫默默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谢衡玉此刻也下了舟,这条不长的水路,却给他一种过于疲惫的感觉——他和池倾的关系就算不受人挑拨,也已让他有了无法把握的失控感。

池倾是一阵自由来去的风,很难在某个地方安然停留,若他也乱走,一定就要散了。

谢衡玉想,他此刻不该再听任何人的任何话,若想和池倾有将来,他一定得稳住,一定不能动摇。

水岸离银叶谷只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两旁是挺拔的银杏林,绿木成荫,青翠碧绿,夕阳自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混合成十分明朗轻快的颜色。

道路尽头,一个身着灰袍,戴着欢喜面的男子站在银杏树下,遥遥朝谢衡玉行了一礼。那一拘拜得深,令谢衡玉的脚步也停顿了一下,两人对视片刻,谢衡玉抬手回礼,复才走近。

“敢问谷主,池倾圣主现在何处?”谢衡玉不欲与他多言,未曾寒暄,直接询问道。

银叶谷主低低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道:“这就是你想问的事情?不问问白马盟?不问问谢家?不问问……谢衡瑾?”

谢衡玉又重复了一遍:“池倾圣主现在何处?”

银叶谷主叹了一声:“算了,这勉强也算是一个问题……要是我回答了你,你会给我什么作为报酬?”

夕阳洒落,眼前忽地明暗交错,一道光影凉飕飕、轻飘飘地落在银叶谷主颈前,谢衡玉动作不动,眸色却沉:“她在哪里?”

“清光剑意。”银叶谷主的语气中透出些兴奋,“用这个做交换的话,也很好。只不过……才半日不见,你就这样担心起来了?哈哈哈哈哈……”

光影得更近,细小的血线倏然出现在皮肤上,银叶谷主平视着谢衡玉的双眼,毫不在意地喃喃道:“清光剑意……谢衡玉,不如你为我舞一剑,让我开开眼。若我开心了,便告诉你她的下落。”

光影倏忽消失,谢衡玉收剑,视线淡淡从银叶谷主掌心掠过:“你也学剑?”

“学。”银叶谷主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眼,“从前刀口舔血,什么都得学。”

谢衡玉看清他手中的茧,断言道:“你用刀更多些。”

银叶谷主垂下手,歪头道:“怎么?不是人人生来就有谢公子这样好的命,以剑入道,顶级剑术,清光剑意……这不是你们上等人才能接触到的东西么?”

银叶谷主扫了谢衡玉一眼,见他并未有所动作,声音逐渐凉了下来:“怎么了?谢公子的剑……我难道连看也看不得?”

谢衡玉静静看了他一眼,光影浮动,身旁银杏忽有一根枝丫被这切断,谢衡玉探手握住,将那木枝递到眼前人手边。

“给我看看你的剑意。”无人知道谢衡玉在沉默的那个瞬间想到了什么,但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若有缘,我教你清光剑法。”

第70章 第70章若是被谢衡玉知道…………

风吹过,银叶谷主静静盯着谢衡玉递来的那根树枝,像是没理解眼前人说的话,许久才伸出手,怔怔握住它。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将那宽大不便的面具解下,露出一张平凡普通至极的脸来。

谢衡玉的视线从对方平平无奇的黑眸上划过,盯着他那身有些过于宽松的大袍,问道:“这身衣裳,是否不便用剑?”

银叶谷主的身量已算高大,但与谢衡玉相比还是略矮了些,何况他此刻穿着那身有些松松垮垮的衣衫,更将身形拖得有些落拓,显得不太精神的样子。

银叶谷主沉默了一下:“怎会不便?我在剑道上虽无法与你相较,倒也不至于受一套衣服的拖累。”

谢衡玉于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别的话。

风甚急,半空,几片翠绿的银杏叶从枝头打着圈儿地落下,银叶谷主在叶片坠至额前的瞬间出手——幽暗诡谲的剑影如同树梢盘旋的毒蛇,倏然蹿出,那嫩生生的叶子登时二分,一半牵引着剑影乘风而上,一半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

随风而起的剑影撞入斑驳树影与落日余晖之间,那错落的光影交织,伴随着银叶谷主手上的一招一式声势浩大地绽开。

起风时无数林叶的哗然,如同永不停歇的乐声,剑影穿梭其间,迅疾如电,走势无常,惊起千万落叶簌簌——若只是一场剑舞,可堪惊艳。

可谢衡玉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半空的剑影上停留太久,他平静地打量着银叶谷主本身的动作,观察他握剑的动作、挥剑的力道、出剑的方向,以及视线落定的位置,神情许久也没有变化。

半晌,空中飞叶落定,在二人脚下堆出薄薄一层,银叶谷主收势站定,抬手将那树枝递还给谢衡玉。

谢衡玉垂下眼,却没有动,两人不知为何相对僵持了片刻。银叶谷主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一手丢掉树枝,一手从落叶中捡起欢喜面重新戴上。

然而,却在他起身的瞬间,谢衡玉早有预料般后退了半步——那半步像是踩着什么阵眼,足尖落地的刹那,原先他所在的位置,如有潜伏暗处的凶兽骤然暴起,阴狠尖刻的剑影仿佛直指苍穹,炸开虚掩着土地的落叶,冲天而起,带着一击毙命的气势。

不敢想象,若谢衡玉须臾之前并未退开这一步,抑或是他果真倾身上前接过了银叶谷主手中的树枝,这道剑气刺到他身上,究竟会落下怎样的伤势。

或许直接一命呜呼了也未可知。

谢衡玉抬眼看向那直入云霄的剑影,灰眸闪烁,恍惚竟似凝出了几分欣赏的笑意。

下一刻,那剑影重新落下,迎面朝谢衡玉而去。青年时至此刻总算抬手,落日晚霞绚烂壮美,拨开绿荫倾泻而下,须臾将那阴冷的暗色剑气尽数覆盖。

清光剑意是温和灵动的剑法,气象万千,融了清风流水,本就有净化洗涤之力。银叶谷主直起身,望着自己的剑影被清光剑意一点点消解,叹息般低声道:“这剑,我是挥不出的。”

谢衡玉依旧没有答话,而是拾起地上被丢下的树枝为剑,重又挥起,他放慢了动作,将那一招一式拆得十分清晰。动作干脆有力,却又不失美观,广袖宽袍未成阻碍,在风中反倒更显美感。

银叶谷主仰着脸,那张欢喜面正咧着嘴无声地笑着。无人知道——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此刻他盯着眼前这舞剑之人,数道伪装之下,究竟怀揣了怎样复杂的情绪。

清光剑术讲究形神兼备,以灵动神韵夺人,实际却并没有太复杂的招式。加上谢衡玉舞剑的动作十分流畅,一套剑法下来,倒没有多花太久的时间。

他指尖一转,轻盈收起树枝,背手望向银叶谷主:“承让。”

银叶谷主的面具依旧笑口常开,说话的声音却是一种难以掩饰的落寞:“这剑,看来我是学不了的。”

谢衡玉摇头道:“清光剑是洁心涤性之剑,没有谁学不了。”

银叶谷主说:“我心污浊,也就学一些下三滥的剑。”

谢衡玉皱起眉:“没什么剑是下三滥的,何况,你已有你自己的剑意剑道,不可妄自菲薄。”

到底是在白马盟当过几年先生的人,谢衡玉说这话时,不自觉端了些师长的派头。银叶谷主看了他眼,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所以,你愿意教我清光剑?为什么?”

谢衡玉没有立刻回答,实际上,他本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下定决心远离修仙界的纷扰,不愿这剑法在此间无重见天日之时,也或许是因为他从这谷主的剑意中看出了一些什么——那实在是很微妙的一种感受,令他隐约觉得眼前的青年,似乎更需要清光剑的净化。

当然这些话并不适合说给眼前人听,于是谢衡玉只道:“感觉。”

“那你的感觉挺差劲的。”银叶谷主嗤笑了一声,顿了顿,再次肯定道,“你的感觉真的很差劲。”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先告诉我她在哪里。”

银叶谷主沉默了一瞬,欢喜面下的声音带着一种微妙的兴奋,那情绪很细微,被他平静的嗓音压在最深处,其实不太能分辨出来:“哦。她去玄冰火山了。”

一阵凉意从心头蹿了上来,谢衡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玄冰火山。”银叶谷主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兴奋这次更加明显了,“应该没人比你更了解那个地方了吧……谢公子?”

七伤花还在妖族手中,池倾绝没道理在这时跑到玄冰火山去!

谢衡玉望着眼前之人的眼神倏然变得无比凌厉,下一刻,不知何处而来的剑光劈开欢喜面,直直抵在银叶谷主的额前。那可怜的面具屡遭摧残,终于“啪叽”一声落在地上,裂成了几瓣难圆的碎片。

银叶谷主笑笑:“放心好了,她不会有事的。”

谢衡玉沉声道:“你让她做了什么?七伤花?”

“对,七伤花。”银叶谷主道,“我让她亲自采给我。”

谢衡玉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起来,若是目光能杀人,此刻眼前这男人恐怕早已碎成几段尸块,他浅灰的双眸危险地眯起,冷冷盯着眼前人:“你最好祈祷她毫发无损。”

下一瞬,剑光裹挟着他月白的身影倏然消失。

林上落日沉得很快,空中最后一抹余晖也仿佛随着谢衡玉的离开被一同掠去。

银叶谷主蹲下身,将地上的欢喜面碎片一点点拾起,平平无奇的脸上忽而显出一种难以忍受的疲惫,片刻后,他重重叹了口气,仰头倒在落叶中,望着空中随风轻动的树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此刻,另一处暗日之下,池倾正在阴尸邪祟干巴巴的目光中,艰难地举步向火山口而去。

此处虽说是魔界与鬼界相交之地,但鬼往往被生死界限所约束,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现于生者面前——因此这玄冰火山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算得上一处被魔族占满的“三不管地带”。

这趟银叶谷主要七伤花要得很急,在和池倾一番拉扯过后,甚至直接动用空间法器将她送了过来。因此,池倾算是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时,便直挺挺地从半空摔入了一队阴尸之中——回过神后,她整个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池倾不愿回想自己是怎么推开一个个木讷、阴冷又臭气熏天的尸体走到山下的。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玄冰火山周围的魔物似乎都没什么智

慧,也……没什么欲望,至少表面上没有表现出那种一口把她咬死的倾向。

这和她曾经设想的玄冰火山有些不一样,不过此刻池倾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玄冰火山特殊的位置,使人行动抬步要比平常更加艰难一些,池倾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山上爬,一堆魔物在山腰上傻呆呆地仰头看着她,那眼神没什么恶意,纯粹就是好奇——虽然池倾也不知道它们在好奇什么,但她总有种下一刻就要迎接它们加油打气的预感。

她动作顿了顿,想到那个场面,头皮略微发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火山口而去,很快,没费吹灰之力——一朵金黄的七伤花出现在岩浆之上的玄冰崖壁上,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映入她的眼帘。

奇怪的是,那位置比起其他地方而言已经不算陡峭,虽然狭窄,但到底平坦,对于妖族堪称触手可及。简直像是专门摆在那里等她来取的一样。

池倾心中生出了几分警惕,直觉自己正在靠近一处陷阱——甚至……她开始怀疑这花是否是那银叶谷主已经取下,特地放在这么个位置等着她的。

否则,好像也太顺利了一点?

此情此景,池倾脑海中又浮现出谢衡玉初来花别塔时,妖族医师给他的诊断。当时他身体与神识的伤势,多是在玄冰火山落下的,那至少可证明过去这地方远没有眼前这样太平。

想到谢衡玉的伤势,池倾心情又有些低落下来,可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她摇了摇头,强行安定下来,重新又将视线聚焦到了那朵花上。

——七伤花是一种非常脆弱的花,多年来无人摘取,也是因为要完整取得它的条件太过苛刻。但凡行差踏错,就算取花者的神识没有受损,那花瓣也会受到一定的损伤,要更久的时间才能复原。

池倾细细打量眼前这朵七伤花,确定它花叶完整,才深吸了一口气,飞身往崖壁上而去。

那崖壁窄小,她双足落地时也不过勉强站稳,需要扶着墙才能弯下腰来。池倾是天赋异禀的草木妖,天生与这些奇花异草有着说不清楚的联系。她俯身凝视着那朵精巧到不真切的七伤花瞧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咬破指尖,将自己的鲜血往它的根部滴了几滴,鲜红的血液顺着玄冰崖壁的缝隙缓缓渗入,那逐渐被稀释的浅红和玄冰剔透清澈的浅蓝混合,说不出的好看。

池倾静静等着血液被七伤花吸收,伸手点了点它的花瓣,柔软如丝的金黄花瓣缠上她的指尖,她松了口气——确定这花对自己同样也是喜爱的。

既然这样,这次取花应当不会太难。

池倾对于自己的妖力属性很有自信,也或许是同属草木,天生对同类没有太大的警惕。在确定了对方对自己没有敌意后,她的动作轻松了很多,越发低下身,逗小狗一样轻轻挠了挠花萼。

却在此时,一阵细微到令人难以察觉的香气悠悠传来,池倾动作顿住,心头猛然一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谢衡玉给她的那朵七伤花——是没有香气的。

难道眼前这花是假的?还是……

池倾尚未来得及想通眼前的情况,隐隐便感觉到方才那一丝暗香,自识海中勾出了一阵极痛极酸楚的战栗。

那是一种接近过电般的疼痛,尚不知因何而起,却已叫她瞬间白了脸色。七伤花的“七伤”是后人所总结的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如今,难道也该她来体会一遍了么?

池倾垂着眼,闷闷发出一声苦笑……毕竟这对曾经硬靠着浮生一梦的幻象勉强求存的她来讲,实在算是种有点残忍的戒断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谢衡玉那样强大稳定的内核,能够顺利熬过这七苦,可是……银叶谷主口中的秘密,又不得不让她冒险一试。

既来了,也没什么好退缩的了。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储物链,试图将七伤花收入其中,深黑的星眸闪烁着决然的光芒:“来吧。”

瞬间,巨浪般的暗香在周身扩散,识海中与痛苦相关的神经似被拨弦的手一并撩动,她低吼一声,恍惚间错步,往火山深处跌落。

灼热与极寒如剑,同时刺入她的身体,她紧紧握着手中收不进储物链中的七伤花,仿佛那是幻界与现实唯一的线。

却突然,一只微凉颤抖的手贴上了她的手背,池倾愕然,勉强睁眼,望着眼前人,却以为是幻觉。

谢衡玉清润温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如此压抑的愤怒,他与她一同握着那七伤花,在池倾即将摔入岩浆的瞬间一把将她捞了起来:“你疯了?为什么听他的?”

池倾的脸色几变,识海中如同被挤压的痛苦,令她无法消化他的问题。

即将陷落七伤花幻象的瞬间,她突然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她的七苦,大多与藏瑾相关,可若是谢衡玉此刻与她一道,会不会……会不会……

池倾心跳忽然漏了数拍,一种做错事的心虚在七伤花的作用之中,竟依旧如此明显。

她咬了咬牙,用尽最后力气,一把打掉了谢衡玉的手:“不。你别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