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池倾不爽谢衡瑾很久了。
唐呈脾气其实不好,但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因此最初才能与那个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字的少年谢衡玉相识相交。
之前见谢衡玉为了池倾冲他发火,唐呈心中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如今见谢衡玉沉默下来,他便又感到了那一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
唐呈望着好友,重重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席上,将手边那枚银叶子递给池倾。
池倾伸手接过,道:“这梧桐岛的信物,我如今也有一片。”
唐呈摇头:“我的这枚,不是给圣主的,是给容之的。”
谢衡玉回望过来,目光落在池倾掌中的银叶子上:“所以说,一件信物,只能进一个人吗?”
唐呈道:“不错,所以你们此行也不用带什么侍从,只管两个人进入梧桐岛便罢。”
池倾问:“梧桐岛中究竟住了什么人?他在世间仿佛名声不显,可这做派……却颇为神秘孤高。”
“神秘孤高么?这么说……倒是没错的。”唐呈思索了一下,“梧桐岛中有一处银叶谷,其谷主是个通晓世间万事的高人。之所以名声不显,是因为他从不接受外人的拜访,只会在算得某人受困自苦之时,才会派人送出这枚信物,邀人去岛上解惑。”
池倾喝着茶,听他说完这些,轻轻“咦”了一声:“唐公子似乎对着银叶谷谷主……评价颇高?”
唐呈倒也没有隐瞒,坦然道:“我确实心有困惑,问了他,他算准了,我得以宽慰些许,自然不会说他不好。”
谢衡玉道:“你问了他什么?”
唐呈似早就料到他这一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向他:“我问他,若白马盟就此崩散,我去妖族找你回来,可能挽大厦将倾?”
谢衡玉眉间一蹙,想说什么,却仍是将话压回舌根,不敢问,也不敢听那答案。
池倾看了看他的神情,不咸不淡地道:“哦,原来是个算命的。”
唐呈也不争辩:“就是个算命的。可他若算不准,就是个江湖骗子;若算准了,就是执棋之人。”
池倾若有所思:“所以他算准了吗?”
唐呈的目光在池倾与谢衡玉脸上荡了个来回:“容之在妖族待了这么些日子,半点音讯也无,我既不去寻他,自然是心如死灰,或是随遇而安了。”
池倾挑了挑眉,忆起唐呈不久前对着自己慷慨陈词的样子,着实不觉得这人哪里“心如死灰”了。
谢衡玉也有些语塞:“你幼时被送去道院待了六七年,不是说从不信推演占卜之术么?”
唐呈朝他扬起一个欠扁的笑:“我如今既然信他,他便自有令我相信的资本。不过……方才确实是我太心急,担心你龙困浅滩、壮志难酬,言辞便激烈了些。可现在想想,倒也不重要……你如今流连忘返,但必不会在妖族待一辈子。总会回来的。”
“至少,他说准了——你这次,就已经回来了。”
闻言,池倾与谢衡玉对视一眼,神情同时微变。
谢衡玉这次随她来修仙界,为了避免旁生枝节,一路上都用幻术做了易容伪装。因此,至少在唐呈将他认出来之前,修仙界应当没人能猜出他的身份。
既然如此,银叶谷主又是如何猜出,谢衡玉一定会同池倾再次返回修仙界?
追根溯源,问题应当还是出在那枚出现在黑市的树妖内丹之上——正是因为那内丹中有尸傀之气,且又被谢衡玉服用,池倾才会带着他前来修仙界追查。
可是银叶谷主又如何能保证这枚内丹,确实会被朗山买回,又一定是被谢衡玉服下呢?
这中间千丝万缕,错综复杂,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唐呈所问便不会得到验证。而若唐呈从银叶谷求得的答案没有被证实……
池倾当即道:“所以,你在确定谢衡玉重返修仙界之后,便立即联系了沈岑,使他在公仪家接应?”
唐呈点头,朝池倾举了举杯:“不客气。”
池倾:……
她眸中越发凝重起来,暗道,这银叶谷主,下了好大的一盘棋。
若是他当真已经谋划得如此滴水不漏,那出现在公仪家的尸傀之气,应当也绝非偶然。
况且,先不说那尸傀之气为何要在关键时刻出手助她,就单论那明确送到她面前的,形状暧昧的银叶子……她便好似能猜到那位谷主隐在暗处,欣赏着她困扰烦躁的样子了。
说不定,他甚至连他们的这次约谈……都已经猜到了。
池倾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眼中的厌恶浓得像是泛了层霜,恰好这时小二叩响了厢房的门,陆陆续续又将菜肴端了上来。
池倾眼中瞧着那样式精致的菜品,脑海里想得却是银叶谷主模糊却令人恶寒的脸,心事显露在脸上,眉间都绞出川痕。
“那我开动啦?”唐呈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抬起手,刚要落筷,却正对上池倾恹恹的脸,他的动作将在了半空,目光微移,又落到了同样食不知味的谢衡玉脸上。
唐呈:……
“嘿!你俩每次和我吃饭,都要摆出那么食不下咽的表情嘛?”唐呈放下筷子,好言相劝,“这可是修仙界最好的酒楼!圣主确定不赏脸尝尝?”
池倾道:“你吃吧,我的确咽不下。”
唐呈无奈,又转向谢衡玉:“容之,这是我们从前最常吃的菜肴,味道至今未变,你何不与我把酒言欢?”
谢衡玉道:“谢谢你,但是有何欢可言呢?”
唐家是修仙界最富的氏族,而唐呈又是唐家从小万千宠爱养大的公子哥,他性格没谢衡玉那么拧巴,一旦有了不爽的事也不会憋着,因而常常将旁人弄得心烦如麻后,自己却又跟没事人似的了。
他这样的脾气,谢衡玉自然清楚,但因他对池倾说的那些话,心中依然有些不远。如今,他们既然问完了该问的,谢衡玉也不打算再与唐呈东拉西扯。
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好友的肩,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自己好好生活。我怎样,白马盟怎样,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唐呈愕然:“怎么过得去?!它是你一手创立起来的啊!”
谢衡玉垂下眼:“它在谢家,在谢衡瑾手里,未必不如从前。”
唐呈紧紧握起拳:“谢衡瑾的下落,八字也没有一撇,你当真不替自己再争一下?”
眼看两人又将话题绕了回去,池倾实在静不下心去想银叶谷的事情,“喀嗒”一声轻响,池倾将唐呈放在桌上的信物送入储物链中,伸了个懒腰,起身往门口走去。
“走吗?”池倾移在半开的厢房门边,侧脸朝谢衡玉撇去一眼,“还是你们继续?”
唐呈道:“谢衡玉,我拿你当兄弟。”
谢衡玉道:“多谢你,但我来时本就一无所有,如今也不愿再争什么。谢家的一切,本就该是谢衡瑾的,我的一切……”
他顿了顿,无声地笑了一下,恍惚中,似又听到唐梨泣怒的声音传来——你所拥有的这一切,本该是阿瑾的。
谢衡玉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睛,将视线移回池倾的身上。
他如今能用力紧握的东西不多,握住了,便不会轻易撒手。
“阿呈,我与谢家日渐疏离,即便我回来了,站在我这边,对你对唐家,也是没什么好处的。”
唐呈见他要走,提高声音道:“你知我交友,从来不论对方出身的吧!”
谢衡玉推开移门的动作顿了顿,半晌回头朝唐呈笑了一下:“唐呈,万事顺遂,多谢你还念着我。”
天字厢房在酒楼至高层,正是夜间客满,一推开那带着符咒阻隔的屋门,楼下数层的人声喧哗便嘈嘈地传来。谢衡玉牵过池倾的手,在与唐呈有些长久的对视之后微微颔首,正踏出屋门,却忽然听到身后几分低哑的声音。
唐呈盯着谢衡玉的背影,眼中是不可置信的愤怒和悲伤,仿佛遭到了人的背叛。
“你当日去花别塔,就没想过要回来吧?”他的声音被那嘈杂的声响掩盖大半,因此那丢人的颤意和沙哑,并没有传到谢衡玉耳畔,“你当时想好了离开,却未曾与我道别。”
“谢衡玉,你到底有没有将我当做朋友?!”
这句话,几乎是他吼出来的,那声音中的委屈过于浓烈,因此就连池倾都有些诧异地别过了头。
这时再想起那个在航管处见到的笑语晏晏的男子,几乎是判若两人了。
被谢衡玉握着的指尖感受到更重的力,池倾仰头看向紧紧牵着她的男人——他似是咬着牙,脸颊的肌肉因此显得有些紧绷,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显出一种隐忍的煎熬。
谢衡玉是和她大相径庭的两类人,相处至今,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他,又是又觉得琢磨不透。
如今,也是如此。
她不太能理解谢衡玉为何不去争——不过是白马盟,若他想要夺回来,别说唐呈和沈岑,便是戈壁洲也未必不能出手。
至于谢衡瑾嘛……
池倾更是觉得这不算什么大麻烦。
既然谢家至今也没能将其迎回,估摸着,也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人家不愿意回来,一种是谢家还没找到。
但不管是哪两种可能,只要衡玉求她,她便在那男的认祖归宗之前把他杀了,也不是不可以。
池倾垂下眼,百无聊赖地盘算了一下——若是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谢衡瑾,那谢衡玉在谢家的地位应当算是彻底稳了。
届时,修仙界六大世家中,除了公仪家,便是谢家也站在妖族这边,难道不是百利而无一害?
她从前只将谢衡玉当做男宠,从未考虑过他“谢家长公子”这层身份背后的东西,可如今来了趟修仙界,总有些事不一样了起来。
他既然想
与她久处,总要有些别的东西绑定,才更稳固。
池倾的星眸闪烁了一下,三连城中那个诡计多端的妖女又重新活了过来。
于是,越想越觉得此计不错。
毕竟谢衡瑾……她已经看不顺眼很久了。
第62章 第62章谢衡玉和萤火虫。
臻荟酒楼位于天都寸土寸金的繁华商街,正是华灯初上时,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谢衡玉和池倾刚跨出酒楼,便听远方天上传来一声清亮的嘶鸣,举头望去,只见一匹通体赤红的飞马从紫蓝色的云层后乍然显现,雪白双翼扇动着缓缓下落,在天字号房的窗外驻足。
因这匹马生得太过俊美,街道上来往的人流也停滞下来,满目惊艳地向高处望去。
“乒铃乓啷!!”天字号房许久没有人出来,正当众人等得不耐烦时,却听窗口传来了瓷器砸落碎裂的乱响。
“这好像是唐公子的马?”有眼力见的人早已认出飞马的主人,可饶是如此,听到那声声暴躁的巨响,还是忍不住诧异,“唐公子怎的会在外失态至此?”
谢衡玉仰着头,脸色微有些发白,直到天字厢房中晕晕乎乎走出了一个提着食盒和酒壶的人影——唐呈站在高处,视线空泛地朝他投来一眼,举了举酒壶,一头栽在了马背上。
“戈壁千里,枯山万重,望穷不见。携酒相送不成,忆当年,竟如黄粱!”
青年道袍宽大,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像是块软塌塌的破布,飞马通人性,见主人勉强安稳下来,仰头振翼,倏忽便带着人消失在云端之后。
楼下众人见没了乐子,或走或散,一下子空了大半,只有几个勉强算是知道些内幕的,还聚在楼下闲聊。
“唐公子这词是念给谁的?携酒相送不成……哈哈哈?现在还有人敢拂这财神爷的面子?”
“就是啊,唐呈眼高于顶,从前也只跟谢公子聊得投机。这词怕不是写给谢公子的?可谢公子去妖域后,不是音信全无了吗?难道已经回来了?”
“慎言!谢家的事你没听说?现在的谢公子可不止那一位了,你之后跟谢家若有往来,说话行事可得注意分寸。”
池倾正留神听着他们攀谈,手腕却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走吧。”谢衡玉脸上依旧用幻术掩饰着原本的样貌,眉眼淡淡的,声音也轻,莫名令池倾想到秋季颤颤将落的树叶。
一种不太轻松的情绪从心口升起,池倾没再多言,任谢衡玉牵着自己往人群外走。灯火通明的高楼自身侧掠过,他的脚步比以往都急,仿佛要将什么东西远远甩在身后,到了最后,池倾几乎是被他拉着,一路朝城郊小跑。
“等一下……”夜风从脸颊拂过,交握的掌心因汗水而有些黏腻,池倾试图松开他的手,却被攥得更紧,“谢衡玉,谢衡玉!”
周围没什么人了,她开始无所顾忌地喊他的名字,语气有些急迫:“你怎么了?”
她停下脚步,用力拽了他一下:“你干什么去?”
谢衡玉这才停下脚步,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倾倾,你不会丢掉我的吧?”
她蹙起眉,为他最近越发反复的不安而困扰了一霎:“是因为唐呈影响了你?其实……既然并非出于真心,你根本不必对他说那些重话。他和沈岑的那个想法,也未必行不通。”
谢衡玉握着池倾的手松了些,他垂眸看着她,低声道:“你也觉得,我应该留在修仙界,为自己争一争?”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池倾怔了一下,“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明明依旧在意着白马盟,却为何愿意将它拱手相让?”
“白马盟的存在,既有益于谢家的名望,也有益于修仙界的稳固。我如今虽不在,可盟中阁老、先生却依旧是谢家的修士。这些年里,他们跟着我,对机甲之术也颇有研究,虽还算不上钻研精深,可教授一些资质普通的孩子入门,全然是游刃有余。”谢衡玉的语气很平缓,但这长长一段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早就在脑海里盘旋了无数遍。
“谢家为了家族在修仙界的名望,势必会继续好好经营白马盟的学社……即便没有我,也关系不大。何况,正如我对唐呈所说——谢家之后一定有心让谢衡瑾接管白马盟,若我继续留在那里,反而会让曾经那些常来盟中论道切磋的世家子弟为难。白马盟原本只是学堂,后虽也有雅集结社之用,但到底也还是清净之地,不该受这些事的污染。”
可是,他的想法未免也太消极了一点……池倾心想,这话听起来,就好似谢衡玉把自己当成了那污染的源头一样。
“可是谢衡瑾还不在呢,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那一步。”池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隐去了其中点滴的试探,“而且,即便谢衡瑾回来了,你的筹码也比你想象得要更多。”
池倾拽住谢衡玉柔软的衣袖,抬头望向他,星子般璀璨的眸微微弯起,声音里带了几分蛊惑般的甜意:“你若要争,我会帮你的。”
她的身后是戈壁洲,是妖王,是整片妖域,若她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别说是如今这未见其人的谢衡瑾,就算是谢家家主谢渭,也不可能毫无忌惮。
何况,既然她此番已在修仙界杀了公仪夔、公仪汾,又亲手扶持了沈岑,这摊浑水她已涉足,便无所谓更搅动一场风云。
谢衡玉望着她的眼睛,又一次想到传说中一些迷惑人心的妖,她勾起人心底最直白的欲望,令人忘记危险,甚至忘记分寸,深陷其中。
他的心颤了颤,启唇,却仍是拒绝:“我从前一无所有,如今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谢家给我的。正因如此,不该去争,强取,不能久长。”
池倾沉默了,她与谢衡玉截然不同的观念,注定了她无法理解他此刻内心的纠结——在妖族,只有想不想争,没有该不该争,既然想了,更不会去管久不久长,先握在手中再说。
她叹了口气,不再试图宽慰他,反而将目光投向了眼前这城郊的小道上。
天色已晚,这小道虽在天都城郊,却仍称得上荒凉,一路上除了几个已经打烊的小摊和零零星星的悬光烛,几乎没什么人活动的痕迹了。
时间过得很快,公仪家内门的大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时间的流速。因此虽然池倾感觉自己在公仪家只逗留了一周都不到,可离开大阵后,才发现外头已经是暮春了。
与妖域不同,地处东南的天都本就温暖湿润,暮春时节,就连夜晚的空气里都浮动着溶溶的水雾。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好了许多,朝谢衡玉笑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谢衡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握着她的手钻进了道旁的小树林,池倾心头有些疑惑,跟着他走了没一会儿,耳边远远传来了潺潺的水流声。
他们往那水声的方向走了过去,只见一条算得上宽阔的河道映入眼帘,月光洒落在水面,波光粼粼,美得十分宁静。
谢衡玉说:“从前心情不好时,我会到河上坐一坐。”
池倾立刻懂了,忽然,有些心疼。
谢衡玉好像从没有在她面前提过“心情不好”这种意思的话,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能觉察到他的低落、难过、患得患失,但她知道那些情绪的源头多少是与她有关的,所以他才会让自己感受到。
简而言之,她一向明白谢衡玉不是那种……会把外面的情绪带到自己面前的人。
但一惯这样体贴的人,一旦在她面前示弱,反而激发了池倾一些柔软的部分。
她睁圆了眼睛,故作好奇地望向河面:“坐在水上?怎么坐?”
谢衡玉抬手,漫天月华随着他掌心的动作汇聚,凝结成一道道如有实质的剑意,一叶扁舟般横在水面。
“还能这样?!”池倾赞叹地晃了晃他的衣袖,脸上扬起笑意,拉着他一路跑到河面,尝试着抬脚跨到那剑光叠成的小舟上。
“真的
可以吗?这也算御剑吗?我不会掉水里吧?“她仿佛真的兴奋极了,像是第一次出门玩的小孩子,兴冲冲地拉着家长问东问西。
谢衡玉的目光也逐渐柔和下来,直接将她抱上了小舟——那动作很好笑,说是抱,实际上更接近于揽着她的腰将她直接搬上了船,虽然亲昵,但并不暧昧。
池倾的脸红了一下,比起谈情说爱,她反而有些受不了谢衡玉将她当做小孩子照顾的样子。
两人在小舟上坐下来,他们离水仿佛只有一线之隔,甚至能隔着衣服感受到河水流动的凉意,但奇异的是,那一身衣服却安安稳稳的,连裙边都没沾上一滴水。
夜深了,河上没有船只,仅偶尔有轻盈的水鸟倏忽而过,河水清澈,水气掺杂着岸两边的草木香,显得很是清新。池倾靠在谢衡玉怀里,恍惚觉得仿佛回到了摇篮中——虽然她并没有关于摇篮的记忆。
但莫名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简直快要睡过去了。
谢衡玉一直握着她的手,好在天不算热,那种暖意也算不上灼热,十分熨帖,池倾往他胸前缩了缩,小声道:“会飘到哪里?”
谢衡玉道:“前面有座小岛。”
池倾迷迷糊糊地皱了皱眉头:“太晚了,岛上很暗,还会有小虫。”
谢衡玉笑道:“不上岛。”
她这才放下心,安安静静地睡过去。
小船不知飘了多久,池倾感到一只宽大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腰,她嘟囔着松开谢衡玉,翻了个身,尚未睁开眼,就察觉到了光感。
她似想起了什么,动作僵硬一瞬,才缓缓抬起了眼睛。
眼前,水面上,有座小岛,小岛是绿的,像是一丛灌木——可那灌木的叶子,却是萤火虫。
小舟更靠近了一些,那绿莹莹的光点便更加清晰……他们进入了光里,四面八方都是小小的,飞舞着的萤火虫,这种脆弱的,几乎是朝生暮死的小生命,只有在最黑暗的夜里才显示出独特的美。
散落时,是孤独的星辰,汇聚时,比星河还要耀眼。
那是池倾为数不多的,喜欢的小昆虫。
而这座小岛的上空,全是萤火虫,漂亮得似乎遮蔽了星月的光辉。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呼吸都放缓了,不说话,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在想些什么。
腰际忽然一紧,有人在背后将她揽入怀中。
池倾默了片刻才转过头,动作小心翼翼地,像是害怕惊扰了一些东西。
再然后,她落入一双星灰色的眸,其中映着萤火,映着她,世间最美好最真挚的感情在其中流转。
沉甸甸的,她曾经错过。
两人对视着,男人的声音许久才在耳畔响起:“倾倾,你喜欢吗?”
池倾张了张口,那一瞬,她真的不愿意分清。
第63章 第63章藏瑾和萤火虫。
小舟失去法力的催使,随着河水在小岛周围茫无目的地漂动。池倾侧头望着谢衡玉,思绪飘忽着,想到了同样一个萤火满山的夜晚,和那夜色里同样漂亮的灰眸。
那时,为了掩人耳目,她和藏瑾刚走出满是毒虫的林瘴,又不得不继续绕路,越过荒无人烟的城池遗迹前行。
他们选择的线路之所以隐蔽,就是因为它本身充满了隐秘的危险,仅仅是传闻,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关于那几座孤城遗迹,最早的传言,是说其中徘徊着无数修士与妖兽的怨灵,那些怨灵品阶低微,念力却深重,因在战乱中而死,便饱含无数嗜血的杀意。
孤城绵延千里,城外山丘之上也满是坟冢,夜间有惨风呼啸而过,穿过坟山,吹过荒城,狼嚎一般凄厉,似数万人的哀泣。
战争是残忍的,真正因战争而遭遇过家破人亡之难的人才会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哪场战役是会让人感到死得其所的。当看见坟山上无人认领的墓碑时,当走在孤城,被无数怨灵纠缠时,任凭谁都会明白,那些死去却无法安息的人,怨的并不是曾经的敌人,而是推动战争的每一个人。
坟山、荒城,这伫立在人族与妖族边界不远的疆土,在年复一年的时间中被遗忘。妖王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一座城池的怨灵算不得什么,甚至它的存在,反而会令某些依旧蠢蠢欲动的人族有所畏惧。
因此,在大致清理了战场的尸骸之后,这座城便完全空置了下来,成为了一处滋养怨灵的温室。
这许多年里,没人再涉足过此地,也没人知道那座曾经血流漂杵的城池,最终究竟如何了。
可是,在池倾与藏瑾踏入此地不久,便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们是年轻的、新鲜的生命,又是修士与妖族的后代。两人身上的气息仿佛一声响铃,骤然惊醒了沉睡已久的怨灵。它们苏醒了,呜呼长泣着扑向他们,试图分尸他们的意志,来平复各自沸腾的怨怒。
在荒城中的逃亡仿佛一场噩梦,怨灵是精神力极强的灵体,低阶的怨灵很难对肉身造成实质的伤害,可对于神识的损伤,却是巨大。
囚困于城中的那几日,池倾的精神数度濒临崩溃。最初,她虽然开始与那些怨灵共情,却终究还能区分现实和过去;渐渐,却偶尔会陷入恍惚,明明跟在藏瑾身后走着,却突然会迷了路,蹲在一处肮脏的墙角,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最后,哪怕藏瑾将二人的手腕绑在一处,无时无刻不陪在池倾身旁,她还是会红着眼,发狂地用手掐住他的脖子。
她将自己当成妖族的怨灵之一,与它们共享了几百年前的苦难、仇恨和挣扎,并肆无忌惮地将其发泄在身边这个,拥有人族血脉的少年身上。
偶尔,她也会有清醒的时候,大脑处于自我保护的意识,会令她暂时忘却怨灵灌输给她的记忆。
那些难得清明的时刻,往往是朝阳初升的清晨。她常常是从藏瑾怀中醒转,一仰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他惨不忍睹,满是淤青的脖颈和脸颊。
愧疚如海啸般将池倾吞噬,于是每一个清醒后的清晨,她再也没能感到轻松,反而心中会充斥一种更加压抑的绝望。
在三连城中长大的孩子,至少在同龄人里,精神力全然算不上弱。可哪怕池倾的精神力是一块钢筋,在这样的反复磋磨之下,依旧到了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程度。
她最初还会趁难得清醒的空隙替藏瑾治伤,后来每一次清醒,便就只记得哭泣。她的眼睛又痛又肿,眼泪却源源不绝,哭得几乎要缺水,好像所有的美好品质都被哭干了。
可是,这依旧不是池倾最崩溃的时刻。
荒城也有毒瘴,置身其中,如入迷宫。他们因此耗费了太多时间,头晕眼花,近乎绝望。池倾知道自己被怨灵的磋磨有多严重,可藏瑾同样置身荒城,却从没有显现出任何不正常的样子。
他的精神太过稳定,仿佛隔绝了所有怨灵的存在,冷静而包容地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池倾的状态太不好了,因此当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两人已在三连城徘徊了很久。
于是她趁着一个清醒的上午,特地询问了藏瑾这件事,她想知道他如何避开怨灵的影响,想知道自己是否也可以获得像他这样的清明。
而藏瑾却只是将她搂在怀中,淡淡道:“倾倾,我不清明。”
他仿佛很回避这些事,说完了这句,便不再跟她接着讲下去了,这个清晨还算宁静,池倾的注意力被转移开,也没有再抑郁自责到哭泣。
藏瑾因此开心了很多,脸上却依旧不太显
露,只是将脸埋入池倾的长发中,蹭得有些凌乱,她却并不在意,任凭他抱着她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池倾察觉到几分不对劲,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也没再继续多问——只是藏瑾的这个动作,让她感受到他也精疲力尽。
真相浮现之时是一个黄昏,那同样也是池倾进入荒城之后为数不多的清醒的黄昏。
她睁眼的时候,藏瑾难得不在她的身边,门半开着,昏惨惨的天光从门外洒落。池倾茫然地在那间破败的小屋中走了一圈,没有寻到他的身影,于是推门朝外走去。
怨灵依旧挤在城中盘旋,但许是因为她刚从一段战乱的回忆中脱身,整个人的气息都与怨灵本身相近,它们见她出来,也没再搭理她。
她举头望着天空中拥挤的灵,片刻后发现其中多数,都拥挤在一间小屋之上。她的眼皮一跳,心中似裂出一个缺口,不祥的阴风正从其中呼啸来去。
她慌张走向那对门的小屋,房门也是虚掩着的,她轻轻一推就将其打开。
“吱呀”一声响,池倾的视线投入屋内得黑暗,然后,瞳孔倏然放大。
藏瑾将自己捆在屋内一根坚实的立柱上,面朝着大门——若在他清醒时,目光便能正好穿过两扇房门的缝隙,望向池倾的屋子。
他穿着惯常那件玄色的劲装,整个人被阴影笼罩着,池倾第一眼几乎将他忽略。
可是,藏瑾周身的鲜活气实在太重,吸引了过多的怨灵,几乎令他们无视了她的存在。这样的情况下,池倾想找不到他,也着实很难。
她感到自己双腿发软,一点点无声地挪到藏瑾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然而,还没等她靠近他身边,藏瑾却宛如一只嗜血的兽,倏然睁开血红色的眼睛,漠然而仇视地望向她。
池倾全身一僵,感到被他注视的地方生凉,仿佛下一瞬便要身首异处。
是了,藏瑾是三连城年轻一辈中最好的杀手。纵然她从未在他那边感受过威胁,也不过是因为他从不曾向她表露而已。
一刹的对视之后,藏瑾口中忽然爆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整个人仿佛陷入癫狂,双眼赤红,后背猛烈地撞击着立柱,粗硬的麻绳仿佛也要扯断。
池倾后退了一步,突然发现藏瑾生着两颗尖锐的虎牙,平时他不常笑,脸色冷冰冰的,那两颗虎牙也不太显露,而此刻,却爪牙舞爪地,似是要咬断她的脖子。
若不是藏瑾将自己绑起来,池倾几乎能确信,他很快便要朝自己扑来——毫无疑问,是怨灵的侵扰,可她之前发作时……有藏瑾这样夸张吗?
池倾感到自己后背的衣料被冷汗密密地渗透了,越发不祥的预感浮现,她望着满室只靠近藏瑾,却对她丝毫无动于衷的怨灵,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脑海中,那毒虫肆虐的山林又一次浮现,当时藏瑾对她说:“兽血不太能遮住你的味道,赶走了它们就冲你去了。”
所以这一次,也是一样吗?
藏瑾不可能一直不受怨灵的侵扰,但与其像她这样时时刻刻地受其影响,他却选择在她陷入梦魇,却又相对平静的时候,一并陷入怨灵最深最恐怖的记忆。
然后,他会在天亮前回到她身边,若无其事地抱住她,等待她醒转。
池倾受不了了。
灭顶的自责令她几欲作呕,她没忘记这条艰难的路途,皆是因为自己火烧花月楼的行事,而不得不开始逃亡。
他在三连城混得不错,虽然年轻,但已有了几分话语权,再更年长些,他说不定能获得更多名望。
他本不用陪自己涉险——都是她……连累了他的。
池倾看着眼前的少年,用仅存的理智强迫自己回了小屋,她知道自己不能解掉束缚着他的麻绳,可越是如此,心中的愧疚便越发激荡。
那天夜里,她罕见地没有被怨灵侵袭,她咬着牙,在几乎将她压垮的抑郁和自责中寻到一条保持理智的道路,然后趁怨灵都被藏瑾吸引开目光的机会,跑遍了整座荒城。
黎明到来前,她终于寻到了出路。
她与藏瑾,两个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人,在明暗一线的天光之下相遇。
他们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再次回到那间小屋。
他们终于走出了荒城,清醒地,支离破碎地。
彼时,他们在这被战乱与死亡充斥的土地,被囚困了两个月整。
——离开这座城时,他们才发现这一点。
那时,已是夏末,入夜的风依然灼热,但多少带着一丝凉意。池倾因那两个月的影响,郁郁寡欢了好久,即便没有怨灵,每天睁眼,却也感觉无比疲惫。
像是永远开心不起来了一样。
她变得很敏感,很脆弱,无数次试图将藏瑾从自己身边推开,甚至因此……讲了太多伤人的话。
藏瑾没有走,与之相反的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给她捉了满山的萤火虫,在那个盛夏的尽头,难得的,坦露了明确的期待和爱意。
“你喜欢吗?倾倾。”他灰色的眼睛里映着萤火,映着她,“我不会离开你,你要开心起来,一定要开心起来。”
她知道,那些话从向来寡言的藏瑾口中道出,等同告白。
可那时……她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为此,她在未来许多年中,常常后悔。
第64章 第64章无法完全心安理得地将他当做……
“你……”池倾与谢衡玉坐在满川萤火之中,河水倒映着幽亮的光点,像是倒转了的镜中世界,放眼望去,比那年藏瑾给她看的山谷萤火更加繁丽。
有关藏瑾的记忆,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一幕幕都过分得清晰。清晰到,即便池倾在此刻面对谢衡玉那双相似的眼睛,有了一瞬的混淆,却也很快就将这两人完全区分了开来。
池倾沉默着,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她望着谢衡玉温柔的眉眼,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无言地倾身上前,在寂静中,在清晰的水声中与他接吻。
这个吻,与之前的那些相较,几乎称得上宁静,她慢悠悠地、浅浅地吻他,比萤虫落在身上的重量似还要再轻一些。这样的吻不至于令人陷落,她的思绪因此也还有飘忽远去的机会,她想起在她和藏瑾并肩坐在山谷中的样子,那天他破天荒地跟她说了许多话,或许是在逗她开心,或许是在倾诉衷肠。那语气真挚到令人动容,可是她却一句话都不曾回应。
她太害怕了,怕他们的逃亡没有尽头,怕他受她拖累,会因她再次陷入危险。何况,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也没有教会她,该如何回应藏瑾那不曾明确出口的爱意。
可那时她未曾想到,这竟是唯一的,最后的一次……她所能回应他的机会。
后来,在藏瑾离开的许多年里,她曾无数次想起这满山萤火的场景。她反复追问自己,藏瑾在离世之前是否会有遗憾,而那遗憾是否与她有关。
如果她在那天回应了他,他的遗憾……又是否会少一些?
思绪交织,无数种情绪在识海内拥挤碰撞,池倾与谢衡玉接吻的动作有些迟疑,甚至显得漫不经心。
男人当然察觉到了,于是搂住她,用力加深了那个吻。零星的不安在谢衡玉心中逐渐叠加,他难以忽略这些天里,两人之间仿佛陡然激增的矛盾,即便那些针锋相对一次又一次地被压回水下,但总有涟漪会隐隐泛出,搅乱心弦。
人是贪婪的,由不尽的欲望构建而成的动物。三分的不安,得用十分的拥抱填平。可是他在用力吻她的间隙,却并未在池倾的眸底捕捉到太多沉溺的意味,他立刻明白过来她在出神,出神到整个人都显得恍惚而冷淡。
谢衡玉的动作僵硬了一下,手掌托住她的脖颈,微微用力握紧,叫她吃痛地对上他的视线。
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其他人吗?
心底生出这两个不太得体的疑问,他说不出口,只能静静地,近乎哀切地望着她的眼睛。
他想得到她的爱和怜悯——如同他曾经得到过的那样,可是她如今却好像不愿再给他了。
池倾在谢衡玉难得强硬的动作下,终于回神,她被他搂在怀中,体格的悬殊,令她整个人在他掌中很难动弹。可分明是这样不容反抗的姿态,他那双漂亮的眼中却满是不安的、可怜的神色,仿佛饿狠了的小狗眼巴巴地盯着她指缝里漏下的一点儿肉沫。
池倾看着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这样的神情,藏瑾是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的。
谢衡玉其实和他很不一样。
池倾的星眸中有什么情绪闪动了一下,片刻后,她才慢慢抬手拥住了他。她枕着他的肩膀,伸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后背,她的目光很清明,定定注视着水面上轻舞的萤虫,那点滴倒映的光亮,像是眸中泛开的水色。
“谢衡玉,我是开心的。”她沉默地与他相拥甚久,忽然道,“可是……我不喜欢萤火虫。”
无从考证的谎言,或许此刻听起来并不客气,可是池倾却觉得它至少比真话要温柔。
她是忘不了藏瑾,可面对谢衡玉,她却也好似再无法如从前那样,完全心安理得地将他当做藏瑾的替身。
“……好。”听池倾说了这话,谢衡玉才松开了几分力道,虽然他观察她的神情,从中并没有发现半点厌恶的样子,却终究不再多问。
水波荡开,剑光形成的小舟泛清凌凌的光,缓缓逆水远离。池倾松开谢衡玉,目光在身后的萤火中停留了一瞬,轻轻眨了眨眼,移开了视线。
那绮丽幽亮的美景,都是过去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永远停留在过去,她终究得向前看,得设法……远离。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靠着谢衡玉,两人一同融进月光朦胧的夜色里。
“明日一早,便往梧桐岛去吧。”她这样轻声说着,在慢悠悠晃荡的小舟上合了眼。
谢衡玉垂头看她,低低应了一声:“那我们回去。”
夜风越过河面,轻拂着她的脸,河道两旁的芦苇丛中,隐隐有细小的虫鸣传来。草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那声音与轻微的水流声纠缠,恬静得称得上温柔。
视觉消失后,其余的感官被放大。身为草木妖,池倾很喜欢很喜欢这种自然清新的环境,她心口生出恋恋不舍之情,踌躇了一瞬没有答应,而是扯着谢衡玉的袖子盖住半侧身体,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小舟在水面漂了很久,谢衡玉望着怀中的少女,看了她很久,未曾动一下,怕惊扰了她。
手臂被她压得实了,很快便又发麻,可他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一些。
——如果能在河面漂一辈子该多好。
不知从何时开始,谢衡玉好像时常幻想这些触不可及的未来。可那毕竟是镜花水月一样的东西,会随着朝阳的初升而迅速消散。因此,在池倾睁眼望向他的瞬间,她并不能察觉到他曾在脑海中描绘过一个怎样的画面。
“啊,天亮了。”池倾在清亮的雀鸟啼鸣中醒转,彼时小舟正在一个相对狭窄的河道中飘荡,绿意深浓的柳枝垂落,在池倾眼前轻盈地随风而动——是妖族少见的树木呢。
池倾弯眼笑了起来,她躺在谢衡玉膝头,抬手用指尖轻轻绕着一片细嫩的柳叶,那头如瀑般的卷发随意地漫开,蜿蜒的弧度也与水流类似。
谢衡玉看她玩儿了会儿,在她失去兴致松开叶片的瞬间抬手,如另一片叶子,轻轻勾住了池倾的手指。
池倾将注意力移到他身上,轻轻道:“小舟漂到哪儿去了?”
谢衡玉任她拉着自己的手指晃荡,语气柔缓:“梧桐岛。”
池倾眼睛瞬间睁大,撑着他的腿坐直身子:“梧桐岛?这里是梧桐岛?!”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往身旁望去——两侧杨柳的缝隙间,若隐若现地透出青瓦白墙的矮房,仔细看去,还隐约能瞧见远处一小片菜地与农田。这分明是很自然的乡野之景,可池倾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与那神秘莫测的梧桐岛联系在一起。
谢衡玉解释说:“梧桐岛并不是多神秘的地方,至少在修仙界的各版舆图中,都有此地的标注。这座小岛并不避世,算是距离天都较近的岛屿之一,因此早在千年之前就有百姓在此定居。”
池倾道:“既然如此,那银叶谷又是……”
谢衡玉摇头道:“银叶谷的名声向来不显,修仙界原本无人听说过这地方,若非唐呈和……谢家之前的事情,恐怕无人知晓这平平无奇的小岛上,还有一处银叶谷。”
池倾拿出储物戒中的银叶子信物,将它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然后交到谢衡玉手中:“所以这信物……应当交给何人?”
谢衡玉看了眼天色,从那小舟上站起身,倏然跃至岸上,将手递给池倾。
池倾见状也站起身,提着裙摆直接借力跃到男人怀中,没收住力似地撞了他一下。谢衡玉见她上岸,本想着收剑,却措不及防地被她撞得倒退两步,一低头,却看见池倾扯着他胸前的衣料,垂着头哈哈笑了起来。
她比谢衡玉小了四岁,不论在修仙界还是妖族,这点年岁向来是不够看的。若不是从前的经历,池倾应当会是个非常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如今大多数的时候,外人见不到她孩子气的一面。
她这样闹着谢衡玉,他反而觉得很开心,颇为纵容地垂眸看着她,任凭她将自己前襟的布料攥得皱皱巴巴。
池倾真的很开心。
许是因为梧桐岛的环境太过出乎意料,也太符合她心中对于安稳生活的想象,从睁眼开始,她的心情不自觉地雀跃起来。
自从见到那与她原身叶子相似的信物之后,她就将梧桐岛视为洪水猛兽,可如今身处此地,她反而不由自主地松懈了警惕。
就好像那信物的模样……真有可能是个巧合而已。
待谢衡玉收了剑,两人携手一同往村落中走去。
夏日时节,农人起早,路过菜地时,已见几位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在地里耕作。池倾与谢衡玉穿着宗门世家提供的衣物,与这些百姓的穿搭格格不入,而他们却见怪不怪地,在与池谢二人对视的瞬间,眼中只有纯粹的善意。
“二位是从天都来的吧?是收到了谷主的信物了么?”其中一个农人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唇边,扬声向他们询问。
池倾朝他点了点头:“请问银叶谷在哪个方向?”
农人往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土,指了不远处的一间木屋:“贵人往去,不久便会有人来接引的!”
他们隔着一片菜地,农人讲话时扯着嗓子,池倾竟也忘了使用法力,光喊道:“好的!谢谢您啊!”
农人朝她挥了挥手,大声道:“不!客!气!”
池倾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来,步子轻快地跟着谢衡玉往木屋的方向走,忽然才想起自己可以使用法力的事实,愣住,然后哈哈笑了出声。
谢衡玉温柔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怎么那么开心?”
池倾摇头:“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这地方真好啊,哪儿哪儿都很合我心……”
正说着,却见一个人影从木屋中推门而出,那人垂着脸,看不清具体的五官,只转身栓门时,令人清晰地瞧见一个身材颀长、宽肩窄腰的背影。
他身着一身玄色的劲装,后腰挂着一把弯刀,马尾高束,整个人显得年轻而利落,光是一个背影,就极其地赏心悦目。
池倾口中的话忽然间就卡在了喉咙里,脚步也顿住,整个人都僵硬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窒息般的看着那个男子的身影。
看着他……站在一片绿油油的,充满生机的菜地里,站在朴实无华的小木屋前……
她突然想起,这样的画面,她曾与藏瑾仔仔细细地描述过。
第65章 第65章“你究竟是谁?停下!!”……
“……倾倾?”谢衡玉显然也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可更让他在意的,却是池倾身上倏然发生的改变。
他回头撞入她颤动的双眸,心下不安,正要牵过她的手,却被池倾直接避开。她从他身旁绕去,如一阵穿堂而过的风,全然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只脚步极快地往木屋那边走去。
那厢,玄衣男子拴好门,转身便要离开。暖融融的风拂过田野,掀起男子衣袍的一角,有些轻盈,像是要乘风而去似的。
池倾死死盯着他,走得更快,几乎小跑着奔向他,一声轻微的呼喊从喉底溢出,旋即,她近乎失控地喊了出来:“你究竟是谁?停下!!”
男人闻言果然停住脚步,顿了顿,片刻后才攥起拳,缓缓转身。
池倾注视着他的动作,恍然间觉得
分秒都被拉得漫长,每个细小的动作都仿佛定格。她的心脏越跳越快,一会儿收紧一会儿又松懈,大起大落地,令她有种几欲作呕的紧张感。
终于,当眼前的男人直视向她时,池倾全身却骤然泄力般放松下来。
她抬手撑住一旁的墙面,脸上露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笑来——果然啊,不是藏瑾。
周遭过分寂静,连鸟叫都显得分外寥落,谢衡玉和那个玄衣男子站在池倾前后,将同样复杂的视线投注在她身上。
池倾却好似恍然未觉。
玄衣男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双手抱臂,忽然嗤笑一声:“许久不见,果然不记得我了。”
池倾回过神,眨了眨眼,抬眸打量这玄衣男子的长相,觉得有几分熟悉,但到底想不清自己何时见过他。
许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是真的疑惑,那男子压下眉头,脸色冷得像是结了层霜,却强行按捺着火气,从喉中憋出一声冷哼:“呵呵,果然如此。”
听到这声干巴巴的“呵呵”,池倾总算从繁乱的回忆中寻出几分头绪来——这人,曾经似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玄……玄鹫?”池倾磕磕巴巴地将他的名字拼凑了出来。
玄鹫觑了她片刻,语气凉飕飕的:“你倒还想得起来。”
藏瑾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池倾在生活中,经常处于一种混乱又自暴自弃的状态。虽那时她还在圣都,烁炎也会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交给她做,但间歇的那点空闲,池倾总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藏瑾离世的样子,整个人便又陷入恍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便有浮生一梦的帮助,池倾却还是很难完全从藏瑾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直到后来某日,大荒州圣主寒川带着族中子弟前来圣都,其中一个少年,正是玄鹫。
彼时的玄鹫更年少些,身材挺拔,气质也没有如今这般冰冷。但许是因为从小在玄甲军营中长大的关系,他那身利落的打扮和藏瑾简直一般无二,错眼之间,确实很容易便让人混淆。
池倾在一场群宴上瞧见玄鹫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连眼圈儿都红了。
她自从被妖王寻回之后,在妖族一向是万众瞩目的存在,且她往日出现时一贯冷淡漠然,仿佛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这会儿却对着一个陌生的大荒州少年如此动容,果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席间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将好奇的目光投注在二人身上,觥筹交错之声稍歇,背对着池倾的玄鹫也察觉到不对。
于是,他回过头,视线越过人群,正正对上了席上那面若芙蓉,星眸含泪的少女。
电光石火之间,玄鹫心头闪过无数个纷繁复杂的念头。
第一眼,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孩。
于是他重新转过头,向面前正与自己举杯攀谈的妖族同僚回礼,饮尽了杯中琼酿。
同僚笑着调侃他道:“那位就是妖王新寻回的胞妹,是个冰山美人,素来不拿正眼瞧人的,看来兄台颇受这位美人青眼。”
玄鹫垂着眸,没接这话。
可杯中烈酒太辣,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恍然让他生出一种心跳加速的错觉。
玄鹫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池倾的脸,呼吸滞了一下,他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昔年脑海中时常勾勒的轮廓,与眼前的面容逐渐重合。玄鹫神情冷淡地看着池倾,眸中所流露出来的情绪,进一步便能解释为厌恶。
池倾移开目光,有些尴尬地小小哽了一下:“玄鹫……我记得,我与你之间并没有什么,你倒不必如此……仇恨地盯着我。”
“没有什么?”玄鹫眸中的嘲讽之色更深,视线一转,落到谢衡玉脸上,“那你和他,有什么?”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谢衡玉几眼,终于确定眼前这人从穿着打扮到通身气质,都与池倾向来喜欢的那种类型并无相同,就连岁数……看上去都比池倾从前喜欢的那种小年轻要大了些。
玄鹫的脸色并未因这个发现而有半分好转,甚至变得越发难看了。而池倾却只是对他忽然生出的敌意,产生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困惑。
她从前确实玩弄过许多人的感情,可她与玄鹫认识得太早,彼时她还完全没能从失去藏瑾的痛苦中走出来,根本没心思和此人产生太多的交际。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池倾于是大大方方地走回去,牵起谢衡玉的手,朝玄鹫笑了笑:“好久不见。此番我们前来,是受银叶谷主相邀。”
她虽然没有明说自己同谢衡玉的关系,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在玄鹫眼里,着实好生刺眼。
他沉着脸移开目光,实在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嘲弄的冷哼:“我知道,但银叶谷主却只请了你,并未请他。”
池倾掏出两片银叶子给玄鹫瞧,笑道:“可我们都有银叶谷的信物呢。”
玄鹫抬手要取,池倾指尖一转,又将两片叶子玩儿也似地收了回去:“听说银叶谷主通晓万事,自然也知道他与我二人,是各持一枚信物前来的吧?”
她弯着眼,星眸却露出探究的意味来:“倒是你,身为大荒州的妖,怎会到银叶谷来?”
“我去哪里,与你有何……”玄鹫夹枪带棒地就要回怼,却忽地想起池倾一州圣主的身份,于是只好把将欲出口的几个字重新咽了回去,干巴巴道,“我当然也是受银叶谷主相邀。”
池倾挑起眉,那神情果然带着几分不信,她打量他一眼,并不想多做纠缠:“你也不过是客,又拦他作甚?”
“我……我来得,可比你们要早多了!”玄鹫见池倾全程替谢衡玉讲话,暗地里攥起拳,声音都有些发紧。池倾瞧出他的异样,心中便越发困惑,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没对玄鹫做过什么始乱终弃之事,略显无奈地歪了歪头。
谢衡玉道:“既如此,公子可否告知,我们该请何人通传谷主?”
玄鹫阴沉的目光从谢衡玉脸上一扫而过,随后从池倾掌心重新拿出那两片银叶子,淡淡道:“……我去通传。”
此言落定,玄鹫转身就往木屋外的小道上走,池倾看了看被他捏在手中的银叶子,心头忽然觉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地追了两步。
烈日高升,田埂两旁的菜地都被照出油亮亮的色泽,那鲜艳明亮的颜色将玄鹫一身黑衣衬得越发深冷。池倾望着他的背影,眼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停下脚步,不追了,只是定定地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掌心传来温柔的触感,五指重新被沉沉地叩住,池倾转过头,与谢衡玉四目相对。
她舒展了一下手指,将脑海中七零八落的念头尽可能地抛开:“没事,等见到谷主,再摸摸这儿的底细。”
谢衡玉却道:“玄鹫是你的旧友吗?”
池倾怔了怔,自觉她与玄鹫甚至到不了“友”的关系,摇头道:“我与他并不相熟。”
谢衡玉瞧了她一会儿,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没有回答,也不知是不是信了这话。
一时无言,池倾将目光投向田间。晨间空气十分清新,屋后的小水潭中有隐约的蛙鸣,是在妖族难得一见的野趣。
池倾倚着栏杆,深深吸了一口气:“真奇怪啊,眼前的这一切,从前只在画里见过。”
三连城是人妖交汇之地,花月楼为显风雅,也曾大量购置人族名家的笔墨丹青,不论是古朴山水,还是娟秀花鸟,无一不有。
可池倾印象最深的,却还是那张挂在暗室中,积了薄薄一层灰的山村野趣图。无数个星辰闪烁的夜晚,她和藏瑾曾在那幅画下度过,微弱的烛火映出画中的某个角落,确实和眼前的场景相差无几。
没想到,她如今竟有机会看见。
“池倾圣主好眼力。”一阵清风拂过,蛙鸣稍稍平静,在那悄然无声的片刻,有道奇异低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给人的感觉……像是蔼蔼的烟,不太真切,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池倾回头,寻声望去,只见小池那头的荷叶间,不知何时划出一只小船。那船坐着个宽袍大袖,脸戴喜笑面具的男子,他的下半身隐在荷叶的阴影中,因与池倾相隔着一段距离,即便坐着,也不必抬头看她。
他面具后的眸静静平视着池倾,落在她眼中,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显得有些诡异。
池倾看了他许久,慢慢道:“你是谁?”
那带着喜笑面的男子拨开荷叶,朝她摊开手,掌心是一枚银亮亮的叶子。
他说:“我邀圣主前来,如今终得一见,幸甚。”
第66章 第66章他面具下的那张脸依旧是伪装……
男人雾霭般的嗓音显然如他的面容一般,经过了毫不遮掩的修饰,落入池倾耳畔,却莫名使她的某条神经轻轻跳动了一下。
池倾一时没来得及说话,谢衡玉却从旁向前走来,他望着小舟上的男子,声音略沉:“你就是银叶谷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