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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还是不要轻易拒绝谢衡玉的好。

这确实是一个进退两难的问题,但当池倾想不明白某件事的时候,她并不会花太多的时间纠结于此,反而往往会选择将这个问题直接抛给对方。

正如她现在做的这样。

谢衡玉在被池倾反问过后,眼底也闪过了一瞬的怔忪——关于恋人的定义,若是池倾都不清楚的话,那他恐怕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沉默了片刻,用额头蹭了蹭池倾的脖颈,语气带着一丝茫然:“或许……只要你不推开我就够了。”

想了大半日,最后想要的“特殊对待”,还是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要求。

只要她不要像之前那样推开他、抗拒他的付出,谢衡玉觉得自己就已经知足了。

池倾有些无奈地呆了一下,才慢慢抬手拍了拍谢衡玉的后背,这个身材高大宽阔的男人此刻靠在她身前,那动作似是跟朗山学的……像是只撒娇的大狗,很容易就让人心软。

“好吧好吧。”她小声地答应他,但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跟她哄朗山的时候也差不了多少,“我知道了,下次注意。”

谢衡玉抬眼望向她,因为忘不掉两人之前矛盾爆发时的状态,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了。

“你答应了?”他喃喃道,“你真的答应了?”

池倾笑了起来,抽下谢衡玉脑后的木簪,手指绕着他的黑发扭啊扭,最后绾了一个松松垮垮的揪揪。

“不把你推开是吗?那就答应了吧。”她捧起他的脸,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故意发出

一声不轻的“吧唧”声,颇有种调戏老实人的意思。

“还是说给你点特殊待遇?”谢衡玉的脸在这些日子里消瘦了很多,但他本就不是瘦削深刻的长相,眉眼柔和,脸颊也还算饱满,捏在手里像是个奶皮团子,池倾很喜欢捧着他的脸搓,“这也答应了。”

谢衡玉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那双桃花眸滟滟生光,很开心很开心的样子,池倾想,如果这人也是犬妖,恐怕现在耳朵会竖起来,尾巴也开始摇出虚影来了。

她弯眼笑着,捏了捏他的耳垂,心底叹道:谢衡玉啊,真的是很好哄,也……很好骗呢。

“但是……倾倾。”谢衡玉扣住池倾的手晃了晃,眉眼温柔带笑,仿佛是随意另起了一个话题,“今天心情很好么?”

否则……怎么会又对他那么好呢?

他脸上装出那种随口一问的样子,视线却细细捕捉着池倾脸上最细微的变化。

她毫无所觉地抬眼望向他,眉眼一弯,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入他的颈窝,小声道:“没有啊,我其实心情可差了。”

谢衡玉拍着她后背的动作停了一下:“怎么?”

因为你的事……

池倾这样想着,却小声道:“看到来炆,就想到之后要去梧桐岛的事情。如今卖货郎下落不明,你身体里那种的尸傀之气在妖族和修仙界又时常出现,给我一种……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感觉——仿佛被是什么东西盯上了,总觉得瘆得慌。”

而且……池倾思绪走到这里,忽然间卡壳了一下,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给了公仪夔最后一击的,极似藏瑾的人影。

虽然她总觉得是自己当时看花了眼,但即便那人影并不是藏瑾——一堆本该属于魔族的尸傀之气,却在关键时刻帮了自己一把,已是不争的事实。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池倾原本不愿提及自己了解了谢家求花之事的始末,故而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谢衡玉。可如今,她倒是真的将自己给绕进去了。

谢衡玉的眉心在听到“梧桐岛”三字的时候微微一动,他一下下梳理着池倾的长发,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妖王让你去梧桐岛,说不定所有的答案都会在那里水落石出呢?”

池倾哼哼道:“你这样说,可见这一局梧桐岛必然参与其中。”

谢衡玉摇头:“或有可能,但也有例外。”

“怎么你也开始讲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了?”池倾笑着掐了掐他的手指,“我只听说不做贼不知销赃地,若我们在梧桐岛能得到一切想要的答案……”

她眼神暗了暗:“那这地方,定然是留不得了。”

池倾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了点肃杀的凉意,这种杀伐果决的气质似不太该出现在卧榻之上,但这气势逼人的话由她出口,倒也不显得违和。

谢衡玉想了想,望着池倾的目光愈发温和:“有关梧桐岛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太多。但如果你有所顾虑的话,去那之前,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这人曾一度探访过梧桐岛,且与你也有一面之缘。”谢衡玉道,“是唐呈。”

池倾闻言,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个身着道袍,手握烟斗,有些混不吝的青年。她想不到这人与谢衡玉的气质行事皆相去甚远,可两人关系却十分不错,不免生出些兴趣来。

“好呀。”她又趴回谢衡玉怀中,饶有兴致地探头朝他笑了笑,“你这位朋友倒有点意思,听着是个自由自在的富贵闲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谢衡玉由她这一问忆起往昔,眼底泛起柔和的笑意:“他是唐家的公子,之前我们去的航管处便是他家管辖。白马盟初创的时候,我们因一些琐碎事务相识,后来他便时常会来白马盟找我,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了。”

池倾眨了眨眼,语气有些失落:“好平淡的故事,和我想的又不太一样。”

谢衡玉将她拢在怀里,笑道:“不然你以为呢?”

池倾道:“看唐呈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风花雪月、纸醉金迷,呼朋唤友喝酒谈天的人呢。没想到只是来白马盟……他来白马盟寻你,一般是做什么呢?”

“来看我做机甲。”谢衡玉垂眼瞧了池倾一眼,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不悦。虽说唐呈是他的好友,但他听这个名字从池倾口中反反复复地念出,竟然有些吃味。

他伸手捏了捏池倾的脸:“……你觉得他怎么样?要我约他出来吗?”

“当然啦,不是要去问梧桐岛的事吗?”池倾皮肤白,即便谢衡玉下手不重,仍然泛出些红来,“他……应该挺好的吧。”

谢衡玉的眸光沉了下去,指尖轻轻蹭过池倾脸颊的红印:“那若是和濯鹿比呢?和你从前的……不,若是和我比呢?”

池倾一怔,这才总算意识到谢衡玉竟然又是在吃醋,这种念头的出现让她心口酥痒了一下,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喜悦又好笑的情绪来。

其实从前,她的那些男宠并不是没有当着她的面撒娇吃醋卖乖,可她心里知道,他们不过是觉得那样能讨得自己欢心,而故意做出来的姿态。

像谢衡玉这样暗戳戳地较量权衡,最终实在忍不住,拉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求一个答案——这样谨慎又别扭的样子,池倾还真的没在旁人身上见过。

她因而生出一些调侃的心思,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小声道:“其实我觉得你有些时候太闷了一点?像唐呈那样的性格,就很好亲近。”

谢衡玉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整个人怔住,随即连肌肉都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池倾抬起眼,含笑看着谢衡玉那双微微放大的,难以置信的瞳,她刚想取笑他,就见那灰眸颤了颤,似有什么东西碎开,伴着那殚精竭虑的疲惫缓缓淌出来。

“我……”她终于察觉到不对,下意识握住谢衡玉的手,试图安抚他突然低落的情绪。

但谢衡玉仿佛陷在那里面,怔怔看了她许久,呼吸都错落。

“倾倾,池倾……”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用力将她纳入怀中,声音里是都是苦涩的不安,“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第57章 第57章“你耳朵又红了?”

虽然知道池倾只是在同他说笑,可谢衡玉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惶恐,还是不受控制地漫了上来。

他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意识到了那心脏处酸涩的情绪,就是吃醋和嫉妒。这对于谢衡玉而言,实在是一种有些陌生的情绪,特别是……当这种情绪指向了他无辜的好友时,他简直觉得无地自容。

谢衡玉感到自己又要开始厌弃自己了——池倾没有说错,他太闷了。比起光明磊落、潇洒肆意的唐呈而言,他就像是阴湿山洞中见不得光的苔藓,就连现在对于自己的好友,都生出了难以启齿的敌意。

池倾用力抱着身前的男人,最初那些想要戏弄调笑的心思逐渐便淡了下去。她并不是一个对他人情绪十分敏感的人,可这也不代表她是那种像朗山一样的粗线条。谢衡玉的情绪落得太快,任谁都会意识到不对,何况她又与他挨得这样近,差一点就是肌肤相贴,因此很难不把他的点滴变化都看在眼里。

池倾拍了拍谢衡玉的肩膀,语气有些怔忪:“啊呀,是开玩笑的,我是开玩笑的呀。”

她用力握住他的手,试图给自己找补:“你看,我当时说的是,唐呈应该挺好的。这个‘应该’就是指我不了解他的意思。但虽然我不了解他,可你是他的朋友,我知道你选择的朋友人都不会差到哪儿去,所以才会这样夸他……”

谢衡玉长长出一口气,像是濒临窒息的人逐渐缓了过来:“对。他是很好。”

池倾愈发肯定地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谢衡玉:“你从前在谢家那样难,后来要将白马盟一点点扶持起来,一定也不容易。但不管是谁,在那时能陪着你,我都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她歪头看了看谢衡玉,笑起来,循循善诱的语气:“你看,这就叫爱屋及乌。”

谢衡玉垂下头,用脸颊贴了贴池倾的额头——明明她只是在与他说话,他却好像是被她牵着线的傀儡,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为她三言两语落入深渊,又重获新生。

他简直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倾看着谢衡玉沉默的样子,只以为他还在吃唐呈的醋,笑着戳了戳他的脸:“小玉公子原来是个醋坛子呀?既然这样的话,我就不见唐呈了吧。”

谢衡玉捏了捏她的指尖,眼底有笑意化开:“想见就见,一码事归一码事。而且……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知道还会吃醋吗?”池倾哑然,委委屈屈地轻声道,“那你要是真的那么在意,我以后只好谁都不去见了——天天缩在你的房间里,睁眼前就想你,闭眼前还是想你,除了你,跟谁都不说话……”

谢衡玉被她的胡言乱语逗笑,脑海中却下意识跟着她的言语编织出了一个完整的画面。他沉默着,却在那个画面出现的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就连牵着池倾的动作都用力了几分。

池倾盯着他笑得狡黠:“呀,你想到什么了?”

谢衡玉回过神:“没有。”

池倾道:“胡说呢,你的耳朵都红了。”

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烫的耳廓,同时看到池倾哈哈大笑着倒在他身旁,青丝散乱,像只打滚的猫猫。

“叩叩叩。”房门在这时被敲响。

朗山可怜兮兮的声音从门缝中虚弱地传来:“主人,你们完事了没有啊?”

池倾没料到门口是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与谢衡玉对视一眼,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微红,因担心朗山在外面又无心地说出什么混不吝的话,立刻道:“你……别站外面叨叨了,太丢人了,先进来。”

大门被推开一条小缝,朗山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看了眼,没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才装模作样地说:“嗯…这、这样不好吧?”

池倾的妖力卷地而起,冲开房门将小狗直接拖入房内,朗山吱哇乱叫着,“砰”地一声栽倒在软软的床上,被池倾扯着短发薅了起来。

“又干嘛?”池倾没好气地问他,“你最好有点正事跟我说。”

“有正事!”朗山喊起来,“这次是大护法让我来找您的!”

池倾这才松开手,朗山又“啪叽”一声倒在榻上,吸了吸鼻子,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呜呜道:“你们还真的是在躺着聊天,什么都没干哦?”

小狗瞪了谢衡玉一眼:“你果然有问题。”

池倾挑起眉,那神情是又要生气,谢衡玉却好脾气地笑起来,用那种跟小朋友讲话的语气,温声道:“所以大护法有什么事呢?”

朗山踢下小靴子,盘腿坐到榻上,于是,这三个人有点傻兮兮地坐了一排,画面诡异到有些好笑。

朗山道:“第一件事,大护法说沈岑尚算靠谱。”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妖族之后会扶持沈岑在公仪家站稳脚跟,并且互惠互利,将其作为妖族在修仙界的眼线。

池倾点了点头:“这事交给来炆处理便好。毕竟我在公仪家杀了这么些人,即便不扶持沈岑,也需其他方法摆平。”

朗山点头,大大咧咧地道:“所以大护法有点生气,他说他就是来给您收拾烂摊子的。”

池倾笑道:“此言不差,还有其他事么?”

朗山道:“第二件事,事关阮大总管。大护法说,她身上的那种蛊毒,是公仪家一种极其古老阴毒的蛊。当年阮家嫁女,公仪家为了转移族中为天都世族不齿的邪术,将很多术法作为聘礼送去了公仪家,这蛊术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后来公仪家受阴尸之气反噬,男丁或死或疯,家宅不宁,阮家也多次遭遇劫掠,最终这些蛊术便不知失落何处。我们妖族与公仪家再派人去寻,恐怕还要不少时间。”

池倾皱起眉:“不论多难多久,还是得派人去找。”

朗山点点头:“大护法也是这样说的,只是这样一来,阮大总管和阮楠之间的联系断不掉,若阮大总管想要继续留在戈壁洲,那我们也得派人看着阮楠,不让她到处惹事才行——所以大护法的意思是,直接将她带回圣都监牢看管。”

池倾心中对阮楠没什么好感,第一反应是觉得这方法倒也省事,可她刚想答应,却舌尖微涩,不知为何开不了口。

最终话到嘴边,成了一句:“你们觉得……阮楠很有错吗?”

三个人并排坐在榻上,池倾从储物戒中拿出三个小酒瓶,一人一个递过去,靠着身后的软枕,将阮楠的事从头至尾地讲了一遍。

“啊,阮鸢姐姐好可怜。”这个故事把小狗讲得有些沮丧,本来因为能听故事而快乐地冒出来的小耳朵,此刻又沮丧地耷在了头上,“阮楠虽然也很可怜,可是她不应该去欺负阮鸢姐姐啊。她应该……应该去……”

池倾看了看朗山,问道:“怎么不说下去了?”

朗山挠了挠头:“就是突然想到,阮楠好像从来没有讨厌过阮家和公仪家,她和阮鸢姐姐不一样。”

“嗯。”池倾轻轻应了一声,“她和阮鸢不一样。可前半生也已经过得很苦,公仪襄表面正常,实际却是个暴力狠毒之人,在发现阮楠是故意用蛊术替嫁之后,便越发不把她当人看。阮楠……她已经在这个地方受困多年。若再将她关押于妖族监牢,不见天日,我不确定这是否正义,我也不确定……我是否有这个资格审判她。”

谢衡玉在旁边沉默地喝酒,那酒的味道与妖族一惯爱喝的烈酒不太一样,仿佛是什么花酿,味道甜中带了几分微酸,几乎喝不出什么酒味。

池倾看了看他:“好喝吗?”

谢衡玉点了点头。

“这是阮鸢酿的。”池倾将脸挨在自己的膝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才对?”

谢衡玉想了想:“正义与否,只不过是人心中主观的判断。有时,正确之事,未必能符合大众所想的正义。但……也要去做。”

朗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话真有道理。”

池倾却笑起来:“你看,又说车轱辘话了。那敢问小玉公子,什么事才是正确之事呢?”

谢衡玉转过眸,认真地注视着她,低声道:“于人有益之事,于多数人有益之事,于千秋万代有益之事。”

“你这样的人啊……”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应当与阮鸢有很多话讲。”

朗山点点头:“我也觉得。”

池倾没理他,兀自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道:“我想将阮楠一起带回戈壁洲。”

她抬眸望向谢衡玉:“我想逼她学习机甲术。”

两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眸中摸索到相似的、灼灼的光,片刻后,谢衡玉漂亮的桃花眸弯起,潋滟的水色倒映出池倾眸中灿灿的星点,无言之中,仿佛能触摸到彼此的魂魄。

“好的。”谢衡玉道,“回到戈壁洲之后,我会负责这事。”

“谢谢你呀。”池倾托着脸,笑盈盈道,“似乎给你找了一件麻烦事。”

“可是……这和学机甲术有什么关系呀?”朗山夹在这两人中间,却完全没觉察到他们之间的火花,一侧的耳朵十分迷惑地支起来,“好像没什么关系?”

池倾与谢衡玉同时摇头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小狗的三角耳朵:“那还有第三件事吗?”

朗山这才发现这两人眉来眼去地完成了好多交流,无奈自己理解不了,气鼓鼓地压下了眉头,郁闷道:“你们不跟我解释清楚,我就不说了。”

池倾无奈道:“怎么还有小性子啊?快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让我给你一个东西。”朗山哼哼了两下,最终摊开掌心,将一个亮亮的东西递给池倾。

池倾低头望去,眼皮一跳。

——一枚极精致漂亮的银质叶子,正在朗山掌心静静躺着。

但凡是知道她之后还有梧桐岛之行的人,都能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价值千金的梧桐岛信物。

可是,只有池倾知道。

这片叶子,和她真身的叶子,一般无二。

第58章 第58章他哄她,像哄一只湿漉漉的小……

池倾静静地看着朗山掌心那枚小巧的银叶子,不明晰的光线映照之下,它显出一种接近于心形与扇形之间的轮廓。那边沿的线条起伏,如同灼灼燃烧着的火苗,看似只是铸造者随意的雕琢,毫无任何规则可言,可池倾不知道该抱着怎样侥幸的心理,才能将这种相似尽数归纳为巧合。

“主人?”许是因为池倾盯着那银叶子的时间太长,就连朗山都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池倾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低低唤了她。

池倾回过神,伸手将银叶子纳入掌心,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叶片起伏的边沿,漂亮的眉眼间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阴翳。

她虽然不能确定,藏瑾当年的血盾,是否无差别地杀死了所有参与刺杀的杀手,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那些近距离看到过她真身的人,除了烁炎之外,是全部都死了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在那之中有侥幸活着的人,她也不觉得会有谁对她在意到,会将自己的信物铸成她真身叶子的模样。

这未免……有点渗人了。

“倾倾,有什么问题吗?”手背微凉,是谢衡玉牵住了她的手,他向她靠过来,目光有些担忧地落在她攥得关节泛白的手上,温和的声线也渐沉了下来。

池倾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心中的异样——她一面因这巧合而觉得毛骨悚然,一面却又忍不住想……若是当年的事情另有蹊跷呢?

记忆中,那由尸傀之气组成的,酷似藏瑾的人影又一次浮现。

她竭力想让自己把那荒谬而古怪的念头甩出脑海,可是越是抗拒,那想法就越是清晰,像是一道烙印在心口的伤疤,重新蠢蠢欲动地抽痛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藏瑾真的没有死?

尸傀之气最初便是魔族弄出来的东西,他们向来爱钻研一些非人之事,有没有可能……藏瑾从前在三连城真的有接触过魔族,并以另一种形态存活了下来?

心跳刹那如远方雷响,重重敲击着她的胸膛——那个瞬间,池倾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

她怔怔抬眸望着谢衡玉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头脑混乱至极,呼吸也略有些急促。谢衡玉拧起眉,将池倾拉到自己身前,想问什么,却见她飞快移开了望向他的视线,别开脸,故作镇定地道:“我没事。”

谢衡玉按着她肩膀的动作顿了一下,僵硬地点了点头:“好。”

池倾垂着眼,声音有些冷淡:“我们什么时候和唐呈见面?关于梧桐岛,我确实有事要问他了。”

谢衡玉道:“那我这就去联系他。”

他原卧榻而眠,只穿了一身月白的里衣衬裤,真丝的布料,垂坠感很足,那头黑绸般的墨发散在身后,下榻时随着衣衫一同轻摆,肩宽腿长,显出一种与他素来的沉稳气质不同的风流之态。

朗山坐在榻上,愣愣看着谢衡玉从自己身旁绕开,拿着外衣走到屏风后面穿戴,而池倾却依旧沉默地出神,半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朗山摸了摸鼻子,突然感到有些尴尬:“那……我出去了?”

池倾看了他一眼,微扬起下巴算是默许。

等到朗山开门离开后,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谢衡玉穿戴衣饰的声响从屏风后窸窸窣窣地传来。池倾垂着眸,置若罔闻地坐在榻上,在她的掌心,那银叶子因她过分用力地紧握而刺破皮肤,沾上零星的鲜血。

这种痛意令池倾冷静下来,她闭着眼深呼吸了几回,逼着自己再次回忆起那个将藏瑾的棺材悬入山谷的秋天,以期用那时的痛苦缓解一些异想天开。

终于,当谢衡玉的脚步声再次从屏风处传来时,池倾才终于睁开眼,用妖力抹去了掌心浅浅的伤口和血迹,仰头朝他弯了弯嘴角。

谢衡玉重新穿戴齐整,若非脸色微白,长发披散,倒与最初相见时差不了太多。他凝着池倾的脸,缓缓走到榻前俯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撩起她两边的长发,拢到脑后。

池倾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这样的角度,能令他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得更加分明。

她原先纷乱的心绪逐渐平复,等待着他向她问一些什么,也早已备好了一套半遮半掩的说辞。可谢衡玉什么都没有问,就那样垂着眼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揉了揉她微蹙的眉心,将池倾按入自己怀中。

这是一个不太常见的拥抱,池倾坐在榻上,而谢衡玉则站着,她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腰腹,抬手也只能环住他的腰。他像是知道她刚刚所经历的难过,只默不作声地轻拍着她的后背——那只手时不时也会摸摸她的长发,像在下雨天的檐下哄着一只湿漉漉的小动物。

池倾僵硬地愣了一瞬,随即身体才在谢衡玉的安抚下变得松弛了些许。男人身上的药香沁入鼻端,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庆幸。

还好……谢衡玉没有问。他没有问,她就不用骗他了。

池倾心中对于藏瑾混乱的追忆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谢衡玉此刻过于体贴的爱意而萌发的情愫。几分怅然、几分愧疚,接近那做明知自己做了坏事,却意外没有被抓包的侥幸。

她想,如果谢衡玉没有问的话,她就不要再骗她了。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好好的,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排斥……和谢衡玉相处得更长久一些。

她抬起头,怔怔看了他一眼,小声道:“抱歉,刚刚我……心情一时有些不好。”

谢衡玉星灰的眸久久凝视着她,那算得上浅的灰色像是在他眼前蒙了一层雾,即便那目光再深沉,也仿若有情。鬼使神差地,池倾好像是头一次想起来——藏瑾的瞳色,似要比谢衡玉更深冷一些。

这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即逝,她隐约从中发觉一些微妙的东西,可还没来得及捕捉,它便倏然远去。

池倾无法看清自己的心,思绪在藏瑾与谢衡玉那两双过于相似的眸间来回,正发懵之际,却忽地听男人道:“若愿意的话,可以说与我听。”

他语气清缓,措辞也委婉,像是发现了某处禁地,不敢轻易踏足,也不敢随意离去的样子。

池倾勉强地笑了笑:“刚刚我……哪有,哪有那么夸张?只是突然有些低落,现在已经调整好了。”

谢衡玉便没再说话,只是在池倾将脸埋入他腰间的瞬间,轻轻握住她袖底的一角——灵力闪动,倏然拂去其上零星蹭到的,难以察觉的血迹。

做完这一切,他松开她的衣袖,重新握住她的手,拇指在她原本攥着银叶子的掌心,温柔地蹭了一下。

耳畔,似忽然又响起濯鹿那略带怨愤和不满的声音。

“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往事已矣,何人没有过去?”

谢衡玉指尖轻轻摩挲着池倾掌心娇嫩的皮肤,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往事已矣、往事已矣。

不要再去窥探她的伤痛,若她愿意坦诚,自然会向他倾诉。

他求的是与她的将来,从前的事,哪怕有隐瞒……也没有关系。

“好痒。”池倾掌心被谢衡玉的动作磨得酥麻,她笑着拍掉他的手,揪住他长及后腰的黑发,不轻不重地扯了扯,“不许故意再挠我了。”

谢衡玉失笑:“哪里算故意?怎么是挠你?”

池倾低低哼了一声,指尖绕着他的头发,心血来潮:“我给你束个发吧?”

谢衡玉心头一动,低头看了她一眼,却又想起她方才用木簪给他绾的那个松松垮垮、毫无手法的小揪揪,啼笑皆非:“倾倾别把我头发扯断就很好了。”

池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会这样想我?”

她松开他的头发,柔软的发丝从指尖垂荡下来,猫尾巴一样晃了晃,有些迷人心窍。

池倾想,她可从来没有给人梳过头,要不是看到谢衡玉现在衣饰齐整的样子实在养眼,她也不会说出这般鬼迷心窍的提议……而且,还被人拒绝了,好丢人。

她别开脸,用力推开谢衡玉,下榻就要往屏风后面去。却忽然手腕一紧,整个人蓦地被腾空抱起,谢衡玉衫上环佩碰撞出轻微的响动,衣香拂面,垂落的发尾倏忽扫过她的眉眼。

池倾轻呼一声,下意识环住谢衡玉的脖子,甚至没来得及想清楚他想做什么,两三步的距离,却被他放坐在铜镜前。他从后拥住她,空着的手从案上取过木梳,自镜中瞧她。

“你……”铜镜映出的人影微微泛黄,可谢衡玉的脸即便落在其中也依旧温润好看到不行,像是稀世的白瓷上蒙了层暖暖的光,池倾怔怔看着镜中前后而坐的两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怎么……”

她的头发浓密卷曲,睡乱了很难打理,谢衡玉在镜中看了她一会儿,复才垂下眼,颇有耐心地替她从发尾往上一点点仔细的梳开,手法很是娴熟的样子。

气氛过于暧昧,池倾像是个被勾引住了的情商很低的中年大汉,支支吾吾地打着哈哈:“你,你挺会梳头的。”

谢衡玉眼皮略抬了抬,眸中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从前在花别塔,圣主有耐心教过我如何保养您的头发。”

从前……他们居然也可以谈从前了。

池倾眼神有些飘忽,想起来她最初在花别塔如何引诱的他,时至今日,似乎没过去多久,可是在此情此景中,想起过往那些事,却有些叫人不好意思起来。

她讪讪笑了一下:“这样……挺好。”

谢衡玉偏了偏头,看着铜镜中的她,忽然道:“用玉簪可以吗?”

池倾道:“可以。”

他在她脑后比了个发髻的高度:“可以吗?”

池倾道:“可以。”

谢衡玉于是替她簪好头发,玉簪固定住的同时,她听到他伏在她耳畔,轻声问道:“以后我都替圣主绾发,可以吗?”

第59章 第59章在地上交缠的影子算不上清明……

不要说未来,不要讲以后,不要许诺虚无缥缈的誓言。

铜镜砸落,玉钗掷地,被一丝不苟梳理好的长发又一次缱绻散开。没能得到回复的请求尚来不及再次出口,便被重新堵回唇齿之间。

谢衡玉身上的禁步被卸下,严严实实包裹着躯体的衣袍半褪,背后陈旧的伤痕在指尖的抚弄之下泛起痒意,随着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

时至白昼,烛火未燃,阳光却也没能直射进来。两人在地上交缠的影子算不上清明,朦朦胧胧地起伏,仿佛眨眼间就要随那满室的光与暗,一同消失无踪。

不知是谁的汗水滑落,差点滴进对方的眼睛,像是碎开的水晶,凌凌的,但很快就被舐去,叫人联想到一些美丽而短暂的东西。

池倾在潮汐般的欢愉中隐约觉察到苦涩,那并不是常见的情绪,甚至很难说那种情绪是来源于她自身,还是被谢衡玉感染。只是皮肤相贴的刹那,她听到他失速的心跳与急促的喘息在她耳畔荡开,频率不均,给人一种与死亡相缠的错觉。

她这才发现他即便在孽海之中,仍算不上全然欢畅——似乎,身体上的快意固然令人失神,可心头无可遏制的空虚感,依旧挥之不去。

过近过深的距离,让池倾竟有些懂得了谢衡玉那种患得患失的心绪。

她伏在他的肩上,故作若无其事之态,却……到底还是在意。

某个时刻,她隐约觉得自己引诱了一个好人,表面上给了七成的爱,实际只能勉强算作喜欢。而那个好人太老实,将十足十的,沉甸甸的心挖出来给她,她分明要不起,却也不舍得拒绝,于是欲拒还迎地,逼他贱卖了那颗心。

曾经,哪怕意识到他的心思,池倾倒也不甚在意,只当如从前那风花雪月的日子那样过。可如今,越是相处着,心头的愧意和酸涩却点点滴滴累积——她竟在零星的时刻,会因自己无法拿出与之相衬的爱意而感到抱歉。

“谢衡玉……”在池倾攀上某个巅峰的刹那,她哑着嗓音,于谢衡玉耳边失神喃喃,“若是我没将你强留在妖族,是否……你会比现在更好?”

你是否会爱上更值得的人,也被人同样的爱着?

是否不用如现在这样……在欢愉之间却仍然酸楚?

谢衡玉的动作默了默,忽地掐着她的腰,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男人以毫不回避的探究的目光直视她,那眼神倏然间由浓情蜜意变得沉然,力道愈重,将那本就濒临极限的人撞入失控的边沿。

池倾眼睛里全是泪,半睁半闭间几乎失焦。她从没经历过这样陷落的瞬间,似被抛上云端,以为下一秒是坠落,最终却总是截然相反地,被一浪浪推高。

指甲在背上留下猫爪印般的道道划痕,她原先还有力气呼吟,再往后却连声音都有些哑了,脸上都是潮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咸涩得让人脸红。

谢衡玉还是不停,冷着一张脸,攥着她纤细的两只腕子,动作硬得不像温暖的手掌,反倒如同镣铐。

“不行了。”她在他的掌控下,有气无力地吐出三个字,对着前所未有的体验感到震撼的疲惫,“累了。”

谢衡玉这才松开她的手,低头抵着她的额,开口问出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后悔了?”

池倾愕然:“后悔什么?”

谢衡玉锁着她的双瞳,灰眸原本一片冰冷,伴着喉间突然紧缩的哽咽,却一下子红了起来:“后悔让我留下了,是吗?”

池倾心头微紧,不知该说什么,只道:“没有,我没有。”

比起她从前的花言巧语而言,未免干巴。

谢衡玉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碎开来,他入得更近更深,吻她:“为什么……为什么变了……”

池倾咬着牙,嗓子里依然不受控地溢出一声低吟,她推着他的肩,想令他抽离,然而身前之人竟纹丝不动。

没法子,只好又说:“没有变,我怎么变了?”

谢衡玉勾着她亲了一会儿,见她只皱着眉,仿佛真的难耐,这才退开。

尘埃落定,他半跪在她身前,垂着头替她擦拭,人又变回原先那种方寸之间的温和,沉默到显得有些疏淡。

池倾半躺在席间,支着身子瞧他,许久之后方轻轻道:“果真是我变了吗?”

谢衡玉的动作顿了顿,湿帕蹭过她双腿,有些酥|痒,池倾躲了下,被他握着脚踝拉回来,他动作有些强势,可声音到底还是软的:“是我多心了。”

她见他妥协,便不说话,实际她自己也知道如今是什么个情况。

比起曾经那段可以毫无顾忌撩拨谢衡玉的日子,现今,她的确开始踌躇,甚至……在考虑要不要真的抽身离去。

特别是,当刚刚那个假设划过脑海的瞬间,她确实感到自己心软了——如果谢衡玉没有被她引诱,凭他的天赋,继续留在修仙界,即便没有谢家,也未必不能名利双收,自成一派。

是她将他拖到这个连承诺都说不出口的漩涡里来的。

因此,若将来的结局是水到渠成,或是一别两宽倒也罢了。可若有反目成仇,倒戈相向之日,再忆起此刻,她会不会后悔今日的自己没能生出及时止损的决心?

在无关藏瑾的事上,池倾一贯是个想得开的人,她并不爱多想尚未发生的事情,因此,如今这令人惆怅的思量,已是她所能深虑的尽头。

她静静注视着谢衡玉,仿佛在权衡什么,那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脸和身体,直白到像是不太礼貌的注目。

谢衡玉在她的目光下,动作逐渐变得有些僵硬,仿佛察觉到危险的兔子,僵着脊背,竖着耳朵,等待着危险的降临。

“谢衡玉,”池倾嘴角缓缓勾

起笑,本性中最恶劣的一面呼之欲出,“人言出于口,素善诳欺,真假难辨。”

红唇开合,道不清的风流轻薄:“若我……骗了你呢?”

谢衡玉沉默着,垂下眼,规规矩矩地伸手替她拭净身体,一言不发地重新系好她的裙子,仿佛根本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又仿佛……早就习惯了她说变就变的态度。

池倾蜷起腿,脸上那种轻佻的神色略收了些,在谢衡玉转身的瞬间,眉眼间也显出了难得的疲态。

缘何……互相试探?

她曾最擅长这种半真半假的拉扯,到了谢衡玉这里,却只觉得满心疲惫。

小炉上用法术温着的药过了时效,如今到底也凉了,谢衡玉穿好衣服,在那药炉前翻动着碗勺,陶瓷不轻不重地碰撞出零散的声响,聒噪得像是被刻意用来转移两人的注意力。

他倒了一碗苦药,仰头一饮而尽。池倾知道那药凉了,药力也大不如前,目光闪烁,似想提醒什么,但终究没发一言。

她也起了身,顺带从地上捡起一只木梳,很是用力地顺着自己打结的乱发,地上横陈的铜镜很大,一边倒映出她的半张面容,另一个角落是谢衡玉疏冷的背影。

明明在一面镜子里的两个人,却好似流落天南海北。

池倾移开视线,梳发的动作愈加用力——她以前从未如此粗暴地对待过这头长发。

不知过了多久,谢衡玉的声音忽然从那边传过来。

“人行出于心,变化无常,喜恶不定。”他照着她的话回答她,声音极淡,“思及以后,我们未必有所善终,相看两厌,兰因絮果,也未可知。”

池倾笑了笑:“你既然想清楚……”

“可是,”谢衡玉打断她的话,声调微微抬高,掩饰住了颤颤的尾音,“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我存抱柱之志,舍命无憾。你若肯欺我,何妨继续?”

字字铿锵,如同惊雷在耳。

池倾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回去,差点憋出泪来。

手中的梳子绞着几缕长发扯动下来,头皮良久才泛起点点的痛意,她皱起眉,低头将木梳齿缝间的乱发理出来。

须臾,才抬手将梳子朝谢衡玉面前递过去,轻声哼哼道:“你弄乱的,你来梳。”

像是春风而过,不知为何冰封的湖面倏忽又化开来,谢衡玉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木梳,将倒在地上的铜镜扶起,甘之如饴地重新替她绾发。

忽略室中一地狼藉,和窗外高悬天际的圆日,镜中的两个人,仿佛和几个时辰前也没什么不同。

池倾像是对妆匣上的一个花纹来了兴趣,指尖来来回回地描绘着那个纹路,若无其事地道:“你联系唐呈了吧?”

谢衡玉道:“联系了,晚些约他臻荟酒楼相见。”

池倾点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衡玉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情绪到底还是低落,没能回过神来:“什么?”

“绾发的事情。”池倾的表情很轻松,仿佛时间真的逆转回去,那些混乱纠缠的细节,和相互试探的拉扯都不复存在。

谢衡玉:“……”

他垂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池倾轻轻笑了一下,那声音依旧悦耳如泉,可落在他耳朵里,倒是真的有几分天真的残忍了。

显而易见——她又要开始哄他了。

分明是他求来的惺惺作态,真见她如此做了,心里还是会痛。

池倾在镜中望着他,声音清晰:“未来不知如何,现今允你为我绾发,直至……相看两厌为止。”

他指尖颤了一下,抬眼望向铜镜中的少女,那张艳丽的脸上带着笑,决战之前的挑衅张扬。

恍惚,已与那个在戈壁州明媚温暖的小太阳不太一样。

有种危险的锋芒。

他想,这或许是一部分真实的她。

如今,也在他眼中了。

第60章 第60章“将你重新推回白马盟少主之……

“容之,几日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臻荟酒楼上,唐呈依旧穿着多日之前那身道袍,见池倾与谢衡玉前来,他挑起眉,将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戏谑道,“喔!原来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池倾与他并不太相熟,加上之前与谢衡玉那样精疲力尽的拉扯,因此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将目光投向桌案上摆着的东西——那也是梧桐岛的一片银叶子。

那厢谢衡玉却也是笑笑,没有答话,与唐呈一同入座之后,抬手斟了茶,只道:“此次邀你,是想问些有关梧桐岛的事。”

唐呈喝了口茶,顾左右而言他:“诶?沈岑那家伙如今发达了,怎么没来?”

池倾抬起眼,心想这人不愧是修仙界世家之意的公子,情报未免太过及时,只是不知道……其他世家是否也有所觉察了。

唐呈掀起眼皮,感到池倾投来的目光,懒洋洋地笑起来:“在航管处待久了,这点儿敏感度自然要有,毕竟……若无大事,怎能惊动妖族大护法前来?”

池倾淡淡道:“怎么?他来替我收拾烂摊子不行么?好歹,我也在修仙界的地界上,杀了一个半步化神。”

唐呈放下茶杯,哈哈大笑:“圣主,您对此倒是挺骄傲的。”

青年一边笑,一边又朝谢衡玉举杯:“此等丰功伟绩,你一定也参与其中?甚好甚好。”

谢衡玉静静看着他,神情有些无奈:“唐呈,沈岑与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呈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眸中闪烁着狡猾的光芒:“容之,当年我来白马盟寻你,常说的话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谢衡玉想也不想,脸上神情已有些变化,仿佛是颇为头疼地蹙起了眉,叹道:“你……”

唐呈看向池倾,问道:“圣主可了解过白马盟?”

“听闻白马盟少年英才云集,脱离任何宗门世家,既是学堂,也是问道雅集。修仙界任何子弟加入白马盟后,便无任何身份背景的差别,只是以术道法相交。”池倾想了想,在客观评价之后,忍不住叹道,“我从前觉得,这说法也太过理想了。”

认识谢衡玉之后,才觉得,这地方确实……仿佛只有他能创立起来。

唐呈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池倾一会儿,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如此……我倒是真的想不出,您与容之相处时,都聊过些什么了。”

谢衡玉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池倾则有些莫名地朝他投去一眼。

唐呈道:“圣主方才所说的,不过都是外界对白马盟的泛泛评价。可是,白马盟建立的初衷,却只有一个。”

谢衡玉脸上忽然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阿呈。”

唐呈不为所动,继续道:“谢衡玉当时对我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白马盟最初,只是一间陋室小院,是容之将不受谢家重视,将天赋奇差却有心修道的外门弟子聚集起来……从基础开始,根据他们的根骨体质,一点点调整修炼法门,重新教授。”

他说:“人才难得,圣主应该知道,宗门世家对各自门下弟子,但凡是略有天赋的,都无有错漏。而那些真的出身贫苦,根骨不佳,却妄想凭此改命的孩子,却反而不受重视,一辈子在外门干一些被人呼来喝去的杂活,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白马盟,最初是为了那些人开创的。容之为此颇费心思。”

谢衡玉重新给唐呈斟了杯茶,淡淡道:“阿呈,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池倾却直起

身,认真问道:“那后来又如何了?”

关于白马盟,谢衡玉同她说的并不多,对于那些过去的伤痕,他虽并不曾刻意隐瞒。可如今唐呈提及此事,她才隐约发现谢衡玉对白马盟的在意程度,远超她从前的想象。

原来他从不曾与她说起的,才是最难以直面的过去。

谢衡玉的指尖不安地动了一下,蹙眉朝唐呈摇了摇头,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兀自讲了下去:“后来适合凡筋俗骨修炼的机甲术,终于被改良出来,哪怕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子也能有一战之力。这其中艰辛不必多言,却实实在在地,令谢家在世家之中地位愈发超然,白马盟也终于被谢家乃至各大宗门重视起来。”

“最初,其他世家以为改良后的机甲术,定为谢家私藏,不可能公之于众。谁知次年,容之便宣布白马盟脱离谢家掌控,不设门槛,广纳弟子。因此,许多天都世家便借此机会,将自家弟子送入白马盟中。”

唐呈展开手中的扇子摇了摇,笑道:“圣主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

真不容易啊……

池倾沉默片刻:“浑水便可摸鱼,这样一块明面上没有靠山的肥肉,当然谁都想啃。”

唐呈点头称是:“那年容之在谢家也刚刚有所根基,外界纵有忌惮,到底还是少数。这种情况下,能将白马盟发展成那样一处无人染指的学堂雅集……我只认为是容之一人的功劳。”

池倾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微攥起拳:“所以……谢家如今是要卸磨杀驴?”

唐呈直视着她:“是已经卸磨杀驴。”

谢衡玉声音终于还是沉了下来:“唐呈。”

唐呈将目光落回谢衡玉身上:“我当年说,修仙界的未来不属于世家门阀,当属于白马盟。如今,我依然如此认为。可那时我口中的白马盟,是由你谢衡玉执掌的白马盟,而非谢家掌控的白马盟。”

他望向池倾:“圣主,若您只将容之当做男宠相待,那他在你身旁,不是屈才,而是折翼断翅。”

“唐进奉!”谢衡玉霍然起身,怒而断喝,那双星灰色的眸中仿若有火,声音也发紧,“此事何容你置喙?!”

唐呈听他生气,愣了愣,最终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容之,你看你如今的模样,伤身倒也罢,伤心该如何解呢?失魂落魄的,当真叫人唏嘘。”

池倾打量谢衡玉的脸色,比起上午与她在房中时已缓和了太多,至少她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来。

可唐呈作为一个常年驻守航管处的世家少爷,日日迎来送往地应付那些心怀鬼胎,想着巴结他在航道上多捞一笔的人精,看人的本事自然炉火纯青,又何况眼前这个,是他年少相交的好友,但凡有些苗头,他自然一清二楚。

唐呈当谢衡玉是自己人,对池倾说话并不怎么客气,只是没想到三言两语间,竟叫谢衡玉生出这么大的火气来。

“你……”唐呈一句话没来得及出口,便见好友冷着脸,抬手将茶盖合上,背手拂袖,俨然一副离席之姿。

谢衡玉的眉眼冷到极致,显得格外凌厉,好不容情:“话不投机,不必多言。”

谢衡玉向来是个温吞至极的性子,仿佛没有软肋也没有逆鳞,被狠狠伤了也不过自己躲起来默默挨过去,唐呈从未见过他今天这般模样,眼睛都看直了,惊讶又气愤:“谢容之,是你在问我与沈岑之事,如今既然心中有了数,又何必气急败坏?白马盟中感念于你的世家子弟,未必只有我与沈岑二人,若有一日,我们真能掌权,群起拥之,未必不能将你重新推回白马盟少主的位置上……”

“谢家的动静,近来日益频繁,若谢家主当年那个遗落在外的嫡子真的寻回,你待如何?当真就将多年基业拱手让人?!”

谢衡玉闻言,却慢慢平静下来,他望着唐呈,目光宁静而落寞:“白马盟中感念我的世家子弟,除了你与沈岑,还有几人?”

唐呈怔怔语塞,许久才道:“那是……那是谢家雷霆手段,他们不得不低头罢了。”

谢衡玉颔首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大难临头,无利可图,自然做鸟兽散。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无错,你们……”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沈岑接管公仪家也没有不好,各有各的路。”

唐呈皱眉:“谢衡玉,你当真甘心?”

谢衡玉久久望着他——是啊,甘心吗?真的甘心吗?

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对自己反复追问的话,如今从往日最亲密的友人口中道出——他以为自己早就平复了,却原来还是没有。

仿佛又回到流言甚嚣尘上的那一日,白马盟的众人纵然不曾外露,但早就知道谢家已有了那“死而复生”的嫡子的下落。他们没那么容易相信死而复生之说,却不得不忌惮白马盟少主之位旁落,惹出天翻地覆的变化来。

最初,他们来到白马盟,无非是贪图机甲术所带来的利益,后来渐渐受到谢衡玉感染,将此地当做一处可远离世家风云诡谲,安心修习之地。

但是,若真要他们在这“真假少爷”之间站队,却少有人敢踏出这一步。

毕竟离了白马盟,他们代表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一整个家族。

千头万绪而起,清净地也不清净。

终于有一日,从未涉足过白马盟的谢家家主谢渭,带着一队侍从工匠,浩浩荡荡地走入了白马盟。

他看似什么都没做,一脸父亲的威严与慈爱,在谢衡玉的引领下走遍了白马盟的每一处,随意嘱咐着手下,将本就足够整洁舒适的屋舍,改建得越发精致典雅。

那做派,与宠爱儿子的慈父没什么两样。可落在白马盟的众人眼里,却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

——谢渭的到来,代表着谢家终于要插手白马盟之事。

当然也代表着,这些宗门子弟,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不得不选边而站。

一边是谢家,一边是谢衡玉。

一边是修仙界六大世家之首,独霸一方的庞然巨物;一边,是曾经冉冉升起,此刻又被弃之一旁的“假少爷”。

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于是,念着情分的,悄然无声的离开;见风使舵的,借机向谢家投了诚。

到底是,树倒猢狲散。

谢衡玉知道,若他再回去,人不是那群人,心也不是那颗心了。

甘不甘心的,当真重要吗?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曾经那为数不多的心气,早也尽散在天都的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