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倾死死盯着公仪夔,一句话都没有说。
“花花啊啊啊……”那枯朽的骨架朝她抬起手,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半步化神最后的灵压依旧令她感到了死亡的逼近。
池倾惨笑起来:“有没有可能……真正的七伤花,我从没有留在自己身边?”
灵压迎面而至,尸傀狂吼,山体塌陷。
池倾缓缓闭上了眼睛。
混乱的生死一线,谁都没有注意到,缕缕暗惨惨的尸傀之气从谢衡玉体内,从山腰下的阮鸢体内,从无数干尸体内迅速涌出、聚集……骤然朝池倾扑来……
骤然,挡住了公仪夔的动作。
“喀拉喀拉、哗啦啦……”
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骨架散落的声音传入池倾耳畔。
她睁开眼,只见黑色的灵压彻底散去,天光和树影一同照着她的眼睛而来,恍惚之间,一堆白骨从她眼前噼里啪啦地落下。
白骨前,她仿佛看见一团聚集的尸傀之气正缓缓散开。
那尸傀之气聚集的样子……很像是、很像是……一个人……
池倾恍惚觉得自己眼花,下意识往身旁谢衡玉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是他。
那么……那个影子是……
她勉强站起身,甩开谢衡玉回握着自己的手,定定朝那边走去。
尸傀之气就这样在漫天散去。
她困惑地歪了歪头,视线逐渐地、彻底地失焦。
“藏瑾……藏瑾?阿瑾。”失去意识之前,她以为她真的再见了他。
第46章 第46章“藏瑾…是谁?”
“我靠?!老天爷?你们这是又干了啥?这这这堆骨头是……是……你这是怎么搞的???”
就在池倾感觉自己快晕过去的时候,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掰住了她的肩膀,扯着她用力地前后晃了晃,那青年的语气非常惊慌,但好在声音还是池倾所熟悉的。
她松了口气,气若游丝地说:“沈岑?不行……我快死了,你别晃了。”
沈岑默了默,见她还能说话,声音略淡几分:“不会的,妖族命都很硬,圣主你一定长生不老。”
池倾:……
她半睁开眼,朝谢衡玉的方向抬了抬手指,沈岑一眼望过去,脸色又变了:“谢衡玉!”
沈岑松开池倾就往谢衡玉那里跑,池倾身上没什么力气,措不及防地被他松开,“啪叽”一下差点栽倒在地,等她颤巍巍地爬起来的时候,沈岑已经蹲在谢衡玉面前,在脸色惨白地伸手试探他的鼻息了。
“我靠我靠我靠……你们这是做了什么呀……”沈岑哆哆嗦嗦地道。
池倾听见他哆嗦,声音也止不住地发起颤来:“他、他……你、你抖什么?”
沈岑抬头看了池倾一眼,神情非常惨淡,就差把“回天乏术”四个字写脸上了。
池倾和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瞬,头晕转向:“公仪家没有医师的吗!你身边没有丹药的吗!!”
沈岑扬起眉,脸上露出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惊讶之色:“您怎会觉得我能差遣得动公仪家的医师呢?我又能有什么好的丹药呢?”
池倾闭了闭眼,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俯身探了探谢衡玉的气息,才少许松了一口气。
理智回笼,她沉默了片刻,声音忽地冷了下来:“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
虽然她尚还不清楚沈岑在公仪家的身份,但山上
的这番动静闹得太大,凭谁都能猜到是公仪夔出了手。在这种情况下,沈岑可以第一个顺利进入此地并找到池倾,本身就意味着他在这个家族中的特殊。
这样的人,即便在公仪家过得再艰难,也不至于沦落到连医师都差遣不动的地步。
除非沈岑是有意与她周旋。
那么,作为公仪家的人,在公仪汾、公仪夔双双逝世的情况下,先行找到身为妖族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往小了说,是为了一条后路。
往大了说,甚至可能是为了一个位子——刚刚空悬的家主之位。
果然,沈岑听了池倾的问题,并没有试图否认,只道:“我看到公仪汾的尸体,还顺手替你们收拾干净了。但是,你们既然敢杀了公仪家的家主,我不相信你们没想过下一步。”
池倾哼笑:“我向来随心所欲惯了,哪会想什么后路?”
沈岑脸上露出一个冷淡而客气的笑:“做事不是你这样做的。何况,就算你没有想过,谢衡玉如今在你身边,也绝不会不替你想清楚。”
池倾道:“你怎知道他替我想了什么?”
沈岑摇头:“我并不知道,但圣主既然与他心意相通,自己心里一定知道。”
“好一只坐收渔翁之利的黄雀。”池倾似笑非笑地盯着沈岑,不慌不忙地丢了一个火药,“公仪夔刚刚死了。”
“当真?!”沈岑闻言似乎并不惊讶,更多的倒像是激动,他的神情从错愕到释然几乎只花了一秒,随即,他猛地转头望向身后那一堆白花花的骸骨,整个人像是卡壳了一样喃喃,“大能离世会有天象异变……”
他突然住了口,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眼底露出了压抑不住的狂喜。
——且不说公仪家内门用护山大阵改变了真实的环境方位,单说之前那山崩地陷、黑云压城的景象,谁又能说这不是异变呢?
池倾冷冷看向沈岑,见状,更加清楚了他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公仪家已陷颓势,如今公仪夔、公仪汾已死,妖族若要插手修仙界,未必会选择扶持日薄西山的公仪家。何况,即便选了公仪家,我们又为何要选择你作为家主呢?”
沈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可即便如此,他的声线依旧是发抖的,像是含了某种挥之不去的激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公仪家即便后继无人,与其他天都世家的人际网却还在,妖族这些年未必没有在修仙界安插眼线,但世家中最重要的情报,你们很难拿到。即便扶持了新贵世家,他们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重新取得公仪家这样密切的关系网。”
池倾挑了挑眉:“我刚刚的问题,你如今只回答了一半。”
沈岑仿佛早有准备,立刻道:“其一,我从小便被公仪汾当做细作送往谢家,公仪家明面上的关系网在家主手中,可暗网我甚至比公仪汾更熟悉。其二,公仪家如今最大的困境是后继无人,在这方面……我有办法破局。”
池倾愕然:“你有办法?”
沈岑抬头看她,那双微圆的褐色眼睛里闪烁着热切又疯狂的光,那种神色池倾十分熟悉,是常年行走于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火把的样子,也是卧薪尝胆、蛰伏已久的野心家看向王座的样子。
沈岑道:“我的体质异于常人,对于蛊毒和丹药比较耐受,因此从小公仪汾便给我喂食那种增长修为的丹药了。我、我可是公仪汾养的蛊啊……他在我身上试验了那么多丹药,总有一些是有效而无害的,可是我偏不告诉他……”
“我一直在等一个翻盘的机会。善恶终有报,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公仪汾比我恶更多,如今我终于等到了……又如何能不争取一下?”
隔着乱山的废墟,隔着林间弥漫的血色,池倾静静地注视着沈岑,片刻之后,突兀地笑了出来。
“可以,我喜欢与虎谋皮,也喜欢自私又有欲望的人。你暂时说服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从沈岑身上移开,重新落回身旁的谢衡玉脸上,蹙起眉,语气里染上几分的烦躁,“所以,你现在到底还有没有好的丹药和医师了?”
“有。”沈岑得了池倾那一句口头应承,便也不装,连忙从储物戒中摸出一瓶丹药,掰开谢衡玉的嘴一连倒了三四颗进去。
池倾皱起眉头:“那么多?他看起来快要噎死了。”
沈岑道:“那不会,这丹药还是谢家私有的。入口即化,他从小吃惯了。”
池倾微怔,不说话了。
话音落定,那原本塞了谢衡玉满满一嘴的丹药果然化作灵汁,缓缓淌入他喉中。她蹲下身,扯过沈岑递过来的帕子,替谢衡玉擦了擦脸,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刚刚寻到这里时,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沈岑回忆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我在半山腰的山洞看到谢衡玉摆的阵,他的阵可牢固了,阮大总管在那山洞里应当是很安全的。”
池倾摇了摇头:“我不是说她们。”
沈岑不解:“那你在说谁?上山之后,除了你们两个,我连只鬼都没见过。”
池倾手上的动作加重了几分,不知被这句话刺到了哪处神经,脸色一时沉了下去。
“诶诶,不是啊,”沈岑慌不择路地去拦她的动作,“你是在给人擦脸,不是在擦桌子。你再这样用力,谢衡玉的脸皮要破了啊!”
池倾的动作总算停住,她朝沈岑看了一眼,将手帕丢回他手上:“你来擦。”
沈岑愣了愣,握住帕子,老实巴交地应了一声,然后小声道:“我们刚刚谈的事……”
“我会和姐姐说的。”池倾觑了他一眼,“等我把阮鸢的事情处理好。”
沈岑点了点头:“能处理好的。”
两人勉强达成了合作,在乱山的废墟上待了没多久,便有公仪家的哑巴侍从抬着藤架前来接应,池倾本身只是妖力衰竭、内丹空虚,但好在并没有落下太重的伤势。
在吃了沈岑给的丹药之后,她执意不肯被抬着离开,于是沈岑也只好陪着她慢慢往山下走。
池倾望着他差使来的那一群侍从,行至山下,又不见周围村寨再有人来,想了想道:“对了,我这次还杀了个村寨的长老,似乎也是颇有身份的人呢。”
沈岑略掀起眼皮,毫不在意地随口应了一声:“早知道了,没事,我能处理。”
池倾看了看他的侧脸:“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眼线,似乎不足以走到这一步。”
沈岑“咦”了一声,似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谢衡玉最初也只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虽然如今又落魄了,但到底也曾是名动天都的贵公子。他当时可以,我又为何不行?”
“……也是,”池倾想起沈岑在浮生一梦中的样子,却又有些好奇,“但你在小时候,似不是这样的性子啊。”
沈岑表情似扭曲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地扭过头去:“谢衡玉这次居然用了血盾,真是伤得狠了。圣主,他可是真的喜欢你啊。”
池倾睫毛颤了颤:“血盾?”
沈岑继续回避着话题:“您也很喜欢他吗?圣主,我刚刚好像听你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池倾:“别说了。”
沈岑的脚步顿了顿:“藏瑾……是谁?”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甩开沈岑走了。
沈岑褐色的眼眸轻轻动了下,似心情很好地弯起,跟在池倾身后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绕过几道山路,池倾等人在哑巴侍从的引领下,就近走入了一处村寨。那村落距离塌陷的荒山很近,乍逢此事,照理说村中居民多少都得出
来看看情况。
可甫一进入寨中,池倾却只见处处房门紧闭,而村口却早有几名医师装扮的男女翘首等待多时。
哑巴侍从动作麻利地将谢衡玉抬入最近的屋舍中,池倾跟着也要进去,衣袖却被沈岑拉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那青年一眼,面露疑惑。
沈岑道:“谢衡玉这边可先让医师会诊,不过,我觉得你现在可能有更重要的事得先处理一下。”
池倾对上他的视线,示意他说下去。
沈岑褐色的眸子轻轻眨了一下,道:“您的阮大总管跟人打起来了。”
第47章 第47章“谢公子和圣主的关系有些不……
池倾发现,沈岑这个人是懂说话的艺术的,至少当她进入阮鸢那鸡飞狗跳的房间时,第一眼瞧见的并不是“阮鸢跟人打起来了”,而是阮鸢正拿了一床厚实的被子,严严实实地压在公仪襄夫人身上,避免那个大吼大叫、撕心裂肺的女人一时失手扯烂自己的头发。
“啊啊啊啊啊啊啊!公仪汾怎么可能死了?!啊啊啊啊啊我又要完蛋了……你得意了吧!你很得意吧?啊啊啊啊啊!”
公仪襄夫人的尖叫如同惊雷,池倾前脚刚踏入房门,听到这声音,后脚就已经想要撤退了。
可恶极了,她就不应该信沈岑的鬼话。
这时阮鸢听到开门的动静,当即回过头看了过来,甫一见到池倾,眼睛顿时就亮了,然而片刻后,她又有些懊恼地垂下头,脸上露出些惭愧的不安来:“圣主……”
池倾这才走入屋内,看着阮鸢用力按着的那个女人,略感不解:“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阮鸢的表情很是无奈,垂着眼小声道:“发疯呢。”
池倾在床边坐下,看了看阮鸢十分艰难的动作,好心地假笑:“需不需要帮忙?”
阮鸢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了池倾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却只听公仪襄夫人防备地尖叫起来:“什么意思!你又准备打晕我?!”
池倾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放下刚举起来的手刀,对阮鸢小声道:“简单省事。”
阮鸢冷静地点了点头:“懂。”
公仪襄夫人警惕地盯着阮鸢:“你想干嘛?”
阮鸢没有回答,只干脆利落地抬手朝女人后颈劈去,一声闷响,公仪襄夫人裹着被子软趴趴地倒在了床上。
池倾与阮鸢对视一眼,点头道:“不错,动作熟练了很多。”
阮鸢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不好意思地道:“圣主,都是我一意孤行要来公仪家看她,才生出这么多事来。谢公子跟您都还好吧?”
“我没事。谢衡玉他……”池倾默了默,眉宇间不知染上了什么复杂的神色,看着多少有些茫然。
“他不会有事的。”她这样轻声低语,不像是回答阮鸢的问题,倒像是在安慰自己。
阮鸢觉察到不对,脸上微微显出些讶然的神情。
……看来谢公子和圣主的关系有些不寻常了。
阮鸢这样想着,还没来得及追问下去,就听池倾又道:“对了,我从前没有认真问过你去三连城之前的事,但如今倒有些好奇了。”
她伸手抚上阮鸢颊侧绯红的疤痕,轻声道:“这具身体……从始至终都是你的吗?”
阮鸢闻言微怔,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圣主呀。”
池倾歪了歪头:“你有什么事好瞒我的?”
“但此事说来话长呢。”阮鸢于是脱了鞋,将公仪襄夫人往床榻里推了推,与池倾一同盘腿坐到榻上。
她神情怔忪抱着腿,盯着床头的幕帘看了半晌,才轻声道:“圣主没有猜错,这具身子本来并不是我的,可这些年……倒也用得习惯了。习惯到让我差点忘了曾经的身份,只记得自己是阮鸢了。”
她朝池倾笑了笑:“圣主是怎么猜到,我从前用的并不是如今这具身体呢?”
池倾朝公仪襄夫人投去一个目光:“她当着我的面,喊你阿姐来着。所以只要看你们两人的长相,多少就能猜到一些了。”
因这话,阮鸢也扭头朝榻上的女人看去。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容下仿佛没有一点儿饱满的血肉,即便说是骨瘦如柴、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那过分瘦削并没有带来飘然若仙的美感,与之相伴的,是一种无力的衰朽,仿佛一朵未到花期就已经凋零的花。
若是按长相来评判,公仪襄夫人如今的模样,别说是姐姐了,即便是说隔了个辈,恐怕也没人不信的。
阮鸢沉默地看着那女人很久,久到声音都略微干涩,那陌生的目光才重新染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情愫:“圣主,躺在这里的,原该是我才对。”
故事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在阮鸢的记忆里,那约莫是南疆一个梅雨季,那年的空气比往年要更加闷热潮湿一些,以至于她身上整天都黏糊糊的,像是……抱了个暖乎乎的小孩,还得和她肉挨着肉那样的感觉。
事实上,那年的阮鸢,也确实每天都抱着一个小孩。
哦对了,那时阮鸢还不叫阮鸢。
她叫阮婷,和她的母亲……还有那个“不能管叫她妹妹”的孩子,一同生活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
那个小院子离南疆阮家隔了不近不远的两条街。在阮鸢更小的时候,偶尔会看见一个华服男人,挂着阮家的腰牌,在黄昏时分走进她们的小院子,目不斜视地走进母亲的屋子,然后踏着夜色匆匆离开。
阮鸢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其实就是自己的生父,她只知道他是阮家的三爷。
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在阮鸢的记忆里持续了两三年,在她五岁的某天,母亲喜气洋洋地告诉她,她马上要有个弟弟了。
时隔多年,母亲的样貌在阮鸢心中已经完全淡去,可那时她兴冲冲的语气和眉眼间的神采却一直记在阮鸢脑海——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母亲身体里燃了火似的。
然而不久之后,母亲身上那热烈明亮的火苗,就完全熄灭了。
那段时间,母亲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拾包裹,她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又坚持每日外出,带回来一包包气味苦涩的草药。
“盼了四五年,真是白瞎了!老娘的好日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母亲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阮鸢,仿佛在看什么发了霉的烂肉,“婷婷婷婷叫了那么多年,怎么还是个女的?”
阮鸢当时没明白母亲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弟弟”突然变成了“妹妹”。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弟弟”从来只是母亲的臆想,而“妹妹”才是个残忍的真相——母亲是在怪她,为什么她的这个“婷”,没真的让妹妹停下来。
池倾听到这儿,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反胃的神情:“人族有什么毛病?多好的一个字……算了。但是……唉,都修仙了多少年了,为什么不把脑子也修一修,怎么还重男轻女呢?”
阮鸢道:“圣主有所不知,阮家自古以来做的是哭坟的行当。之所以在南疆有一席之地,也是因为阮家人与尸魂的连接深了,便逐渐学会了引动尸阴之气修行,而且这修行成效也并不慢,渐渐就有了名声。”
“只是……尸阴之气伤身,女子又体质阴虚,并不适合按阮家的方法修行,故而……”
池倾闻言冷笑一声:“这世上适合女子修习的术法还不够多?谁稀罕修这个破玩意?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么?多年来鬼界与人族互不相扰,就是因为人鬼殊途。阮家天天与那些尸魂纠缠,看似是走了捷径,修到最后走火入魔也未可知。”
阮鸢怔怔看着池倾,眼睛里又冒出那种亮晶晶
的笑意,十分钦佩地道:“圣主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池倾一愣:“啊,我也是乱猜的,所以阮家当真马失前蹄了?”
阮鸢道:“是啊,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阮鸢母亲在得知自己的二胎是女孩之后,曾一度想要服用堕胎药。然而她本就是不易受孕的体质,曾经也曾用过药,若再贸然堕胎,恐怕会大伤根本,难以生产。
迫不得已之下,阮鸢母亲便只好带着她收拾了包袱离家,躲躲藏藏地,在一年之后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名为阮楠。
“等等?”池倾没忍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人族这都是些什么糟粕?楠,长青之木,多好的字……而且生个孩子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阮鸢道:“母亲说,因为父亲行三,所以总觉得……第三子不太吉利。”
池倾目瞪口呆:“所以你父亲是不是个蠢材?蠢得无药可救,才会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上给自己找借口?”
阮鸢点头,客观评价:“他蠢得药石无医。”
总之,阮楠在这样一个艰难的环境下出生了。为了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母亲花了不少积蓄,将她留在一户靠谱人家寄养了一年多,才以“远方侄女”的身份将阮楠接回了小院。
彼时阮鸢六岁,阮楠两岁。
母亲的心思依旧在“生儿子”这一件事上,她当了阮三爷近十年的外室,一心只想堂堂正正进入阮家,哪怕做个姨娘。
可惜这个心愿,直到她死,都没有实现。
南疆湿热,一年连着一年的雨季,仿佛没有干燥的时节。阮鸢记忆里的那座小院,到最后只剩下了发霉的草药味,与母亲不可遏制的咳嗽和谩骂。
她沉默着长大,抱着她小小的、不谙世事的妹妹。
两个小孩子肌肤相贴,泌出的汗水与那潮湿的梅雨混合,是一种阴湿但宁静的感觉。
后来,姐妹俩在某一天清晨,平静地接受了母亲的离世。
那年,阮鸢十岁,阮楠六岁。
十岁的阮鸢牵着妹妹,凭记忆在一家青楼前蹲到了醉醺醺的阮三爷,她神情平静地告知他母亲病故的消息。然而阮三只眼神迷离地盯着她看了好久,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她是谁?哦……想起来了。那你是谁?”
无名之火烧上了阮鸢的眼睛,她平静地凝视着他:“我是你女儿。”
“我女儿?哦……”阮三的目光又落到阮楠的脸上,他伸手戳了戳那孩子的脸,惹得她大哭起来,“那这是谁?这也是我女儿?”
阮三的眼里划过一抹嫌恶:“她生了两个女的?”
阮鸢猛地握紧了妹妹的手,许久之后才冷淡地,说出了一句此后令她懊悔多年的话:“她可不是你的女儿。”
她当时想的是……谁稀得做这种人的女儿?
阮三打了个酒嗝,笑了,丢下一张银票扬长而去。
阮鸢俯身捡起那银票,用它换了一口棺材,又换了她和妹妹一年的口粮。
她们继续住在那个小院子里,四年、五年、六年……南疆的天还是那样潮,不过院子里不再飘着发霉的草药香,也不再回荡母亲的诅咒和咳嗽。
她和妹妹一同长大,妹妹很爱她,她也很爱妹妹。
直到某一天,阮三突然想起自己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他派了四个人,抬了个轿子来接她。
说是有个好亲事要说与她。
那个男人,是南疆大族公仪家的三房次子,公仪襄。
阮鸢听闻此言,满眼嘲讽地看了阮三一眼:“您不是曾说,行三不吉利么?”
阮三拍案而起,大怒:“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何曾说过这种话?”
阮鸢低头,沉默不言。而阮楠怯生生地从她身后探出脑袋,望着阮家高大的门楣,满眼艳羡,赞叹出声。
那一年,阮鸢十六岁,阮楠十二岁。
第48章 第48章那因尸阴之气反噬的伤疤。……
十六岁,一个不大不小的年纪。
这个年龄的阮鸢从不曾信过公仪襄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更没有信过阮三口中的那句“这是个好亲事”。
试想,一个五六年都不曾看顾过女儿的男人,又怎会平白长出良心,多费那心思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呢?
没让她自生自灭已是很不错了。
可是阮鸢那时毕竟还小,带着个更加稚幼的妹妹去到阮家,虽日子好过了许多,但心中的这点疑虑,却是不会有人给她开解的。
甚至每当她提起公仪襄此人,所有人都会众口一词地称赞那男人的品格外貌,仿佛那就是个神仙转世般的人物。
这些花言巧语并没有再阮鸢心中留下多少痕迹,她听过算过,只感觉到被欺瞒的无奈,以及作为家族联姻的牺牲品,被当做一件物什那样交易时,再无法争取自由的怨恼。
有时,她望着阮家高大的门楣,会想起自己的母亲——这原来就是她心心念念了半生的地方。
在阮鸢眼中,却如同牢笼。
世家之间的婚嫁仪程繁琐,阮鸢不知道阮家和公仪家为这桩婚事,究竟做了多少交易,只是在两家人走动拉扯之间,时间忽地便蹉跎了两年。
在那两年里,阮鸢花了很多时间往返于阮家的学堂书社。她幼时没读过书,却很是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因此即便顶着那些正经少爷小姐们异样的目光和嘲讽,她也仍然风雨无阻地整天拖着阮楠往学堂跑。
在阮家,阮鸢的身份并不太受认可,“外室所出”四个字已给她招了不少冷眼,所幸她和公仪家的亲事还算是一张护身符,也给她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矛盾。
可是对于阮楠而言,这样的境遇便着实不堪忍受了。
在阮家的最初那年,阮鸢依旧没有将阮楠的身份告知父亲,她潜意识里总觉得阮家是一处吃人的地方,但凡自己有朝一日能逃出生天,必然会给阮楠一个更自由的天地。
她不想阮楠成为第二个自己,被阮家当做一个可以随意买卖的玩意儿。
可是阮楠却并不这样觉得。
阮家的富贵繁华迷了小姑娘的眼,而那些人对于公仪襄别有用心的夸赞,又乱了小姑娘的心。
她跟在阮鸢身后同进同出,虽在外人眼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丫鬟,可单独跟阮鸢相处时,她却依旧是那个被姐姐捧在手心里的小珍珠。
和阮鸢沉稳的性格不同,阮楠被姐姐养成了一个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急性子,年岁越长,她便越有自己的想法。
她开始不理解阮鸢对阮家人冷淡的态度,更不理解她为何要拉着自己天天坐在学堂里消磨时间。
阮楠的叛逆期来得又急又快,她开始疏远自己无趣的姐姐,一上课就打瞌睡,一下课就与阮家的丫鬟小厮混迹在一处,哪怕插科打诨、无所事事,也决计不多看一本书。
阮鸢对此非常无奈,但她对妹妹向来十分心软,甚至有时会觉得,若不是自己生在阮楠之前,说不定这孩子还能过上几天母慈子孝的好日子。
毕竟母亲曾真的对自己好过,而阮楠……却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体会过母爱。
阮鸢对阮楠一直存着愧疚的心,那种情感被心思敏感的小姑娘察觉,虽然不知缘由,但她却将它当做了尚方宝剑,仗着姐姐的纵容和旁人的无视,将自己年轻的生命活得过于潦草。
又一年,阮楠十五岁,阮鸢十九岁。
阮鸢与公仪襄那不知为何拖了许久的婚事,终于在这一年确定了下来。
阮鸢不擅女工,却无可奈何地每天被人按在闺房中绣嫁衣、绣盖头,绣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绣得来不及管自己的妹妹,又在往哪个方向头也不回地生长。
再后来,似也过了没多久,阮鸢发觉阮楠就连吃饭时,也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仔细一打听,才知阮楠已有许久没去学堂上课了。
“小楠,这又是怎么了?明明我都跟先生打过招呼了……是你自己不愿意去,还是有人为难了你?”阮鸢拉着阮楠细细地追问,湿热的天气里,两人掌心相贴,泌出的细汗闷在空气里,似与从前最亲密的日子一般无二。
可是很快地,阮楠就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她问她:“等你出嫁之后,我能不能继续留在阮家?”
“为何要留在这里?这里有什么好?就连修习的功法都不适合你学习。“阮鸢心里一惊,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又将老生常谈的话讲了一遍,“我自然是要带你一同去天都的。南疆闭塞,不比天都宗门云集,你在天都会有更多的机会,我也会帮你……”
阮楠却猛地推开碗筷站了起来:“我早已问过了,阮家许多丫鬟都不会跟着主子远嫁,我就要待在南疆!我就要留在阮家!!”
阮鸢大吃一惊,说话都磕巴起来:“小楠?可是……你不是我的丫鬟啊,你是……你是……”
阮楠理直气壮地大声道:“在阮家,我又不是主子,只能是你的丫鬟!”
阮鸢感觉自己的心揪了一下,没来得及多说一个字,阮楠便摔碗跑出了屋子。
阮鸢从那时起开始懊悔:她隐瞒了阮楠身世,或许真的是一个错得离谱的决定。
那天下午,阮鸢花了两个时辰整理思绪,将所有想对阮楠讲的话,在心里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她收拾好一切去找她,想告诉妹妹,自己要给她寻一个自由光明的,连她都心生向往的未来。
可是绕过花荫小径,寻到日暮西沉,阮鸢却是在假山背后,瞧见了被一个小厮拥在怀中,哭得满脸泪痕的阮楠。
阮鸢愣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冻成了冰,又急速燃烧蒸发,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撕扯开那两人,又不知她冲着那小厮说了多难听的话——事实上,她好像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气得好像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一眼。
南疆闷热阴湿的空气里,又一次飘起如同母亲在世时那般……怨愤不甘的唾骂。
直到那时,阮鸢才终于明白母亲当年,为何会一步步走向愤恨的深渊——她和阮楠的出生,一定打碎了母亲描绘已久的梦境。
恰似阮楠如今所做的一样。
阮鸢像疯兽一般驱赶了那个拥抱着妹妹的小厮,连珠炮般将之前想好的话一股脑儿倒给了阮楠,那语速又急又快,像是讲慢一秒,她就要永远失去这个妹妹似的。
阮楠愣愣地听她讲完了一切,眼中的神情从困顿缓缓转为冰冷,她机械般重复着阮鸢最初的那句话,像是深渊传来的回响:“我是你的亲妹妹?我也是三爷的女儿?我是你的亲妹妹……那我也该是阮家的小姐……”
如此喃喃,活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夕阳红惨惨照下来,落在姐妹二人身上,似那不太健康的、干涸的血迹。
那天之后,阮楠变得异常听话,按时上课、吃饭、就寝,不再和丫鬟小厮聊天,生活甚至比阮鸢要更规律一点。
她不再和姐姐争执,反而从不知何时起,开始仔细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多次告诉她:“我想成为像姐姐这样的人,嫁给像公仪襄那样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相夫教子、大富大贵。”
阮鸢闻言顿了顿,指尖被绣花针|刺破,凝出小小的血珠子来。她侧过脸,久久看着阮楠,在听到了妹妹的心里话后,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自己的愿望。
她只问:“若我带你去往天都,再给你找个小宗门安心修行……这样不好吗?”
阮楠垂下眼,忽然笑了一声:“那个宗门,会有公仪家大吗?会有阮家大吗?如果没有,我为什么要去?因为我不配吗?!”
她扬起声音,情绪似又要失控,可抬眼对上阮鸢那张哀伤又文秀的脸,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忽地又冷静了。
“对不起,”阮楠自问自答地轻声道,“不过……也没关系了。”
后来的日子对于阮鸢而言,像是一场太过迷离的梦,阮楠像是梦里翩翩来去的蝴蝶,时不时出现,却又仿佛一直都不在她的身边。
她的嫁衣绣好了,本就枯燥的日子变成了更加乏味的等待。她发现自己时常有魂不守舍的感觉,分明前一秒还在想跟阮楠交谈的措辞,后一秒便会完全忘记自己备好的腹稿。
她对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有些模糊,明明前一晚休息得很早,可第二天临近巳时三刻才起,却依旧感到非常疲惫。
如此日夜,不知过去多久,有一日,公仪家派人给她试妆。
阮鸢被人摆布着戴上华冠,穿上婚服,点了花钿,上了红妆,从清晨浑浑噩噩地忙到正午,刚来得及瞧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隔壁房间,却忽地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阮鸢愕然一霎,随即白着脸夺门而出,一路飞奔到阮楠的房中,恰恰对上妹妹半张被暗红色印记覆盖的面容。
“小楠?小楠?!”阮鸢扑过去,一把将阮楠抱在怀中,她用力掰开阮楠捂着脸的手,将那块夸张的伤疤瞧得真切——那不是普通的烫伤,而更像是某种残忍的邪术从体内释出,熏蒸于面目,一点点蚕食了少女原本光洁的皮肤。
阮鸢对阮家的术法知之甚少,手足无措,只是心惊:“你到底是怎么了?”
随即跟上的公仪族人,却在看到那伤疤的瞬间了然,暗中对视,眼神复杂——这俨然就是阮家女眷修炼尸阴之气的反噬了。
只是不知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丫鬟,又是从哪里弄得的修炼之法。
阮鸢痛心疾首,一边传人唤医师,一边抱着妹妹轻声地哄。
彼时,阮鸢那张上了红妆的芙蓉面,与阮楠那半边伤疤的小脸相贴,太过割裂,仿若生于两个世界。
阮鸢紧紧贴着妹妹的额头,余光瞟见公仪家面容淡漠的族人,莫名的难堪和愤恨直直涌上心头。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地滚落下来——潮湿的,咸涩的,同时沾上了姐妹二人的皮肤。
那是最后一次,阮鸢感受到那种类似小时候的,肌肤相贴、密不可分的亲密。
她并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阮楠抬手抹去了姐姐潮湿的泪水,低垂的视线冰冷,如同……从深渊爬上来的怨鬼。
第49章 第49章再次相逢,竟一时无言。……
阳光从木窗的缝隙透入房内,将床前一小块地面照得宁静而温暖。池倾听着阮鸢曾经的经历,心中却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景色而回温半分。
她只觉得……大家的生活也太艰难了。
即便知道三连城人人都不好过,人人都有不得已,即便知道阮鸢曾经的日子也一定一言难尽。可真听到了前因后果之后,池倾却连叹气都不知该为谁叹了。
“所以在你出嫁前的那段日子,阮楠一直背着你偷偷修炼谢家的术法?那最后种于你俩体内的蛊,又是从何而来呢?”
阮鸢道:“这件事具体的原委,其实我也没时间查明。不过我猜测,当时阮家与公仪家结亲,中途一定谈到了许多交易,那段时间公仪家陆陆续续送了很多彩礼进门,其中不乏一些公仪家的灵蛊灵丹。小楠在阮家和底下人结交甚广,或许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这种蛊的存在了。”
池倾道:“你二人彻底调换身体,是在你出嫁之前完成的么?”
阮鸢摇头:“是在出嫁的路上呢。”
阮鸢出嫁的队伍并不长,一顶花轿,几箱嫁妆,与南疆的平常人家相比,已经好上太多,可对于修仙世家而言,却又落魄到不可思议。
在前往天都的那一路上,阮鸢昏昏沉沉——她想不明白自己体质为何会差到连坐个轿子都会头晕眼花。
阮鸢坐在轿子里吐得昏天黑地,少数清醒的时间,却又来不及思考自己的事,只顾着拉着阮楠,温柔耐心地叮嘱着进入天都之后的事情。
备嫁的那段时间里,她其实已经替阮楠询问过多次关于修仙求学之事,甚至几番修书前往各个势力较小,但掌门人品名望靠谱的门派仙山,试图用自己现在和将来那表面光鲜的身份,替阮楠寻一条稳定的出路。
她将自己这些日子来做的准备一点点说与阮楠听。山路颠簸,马蹄声时不时打断阮鸢的话,而阮楠不发一言地坐着,表情冷淡,像是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阮鸢
看着妹妹的神情,心中涌起无能为力的失落。她莫名有些生气,但那零星的情绪,却在她目光落在阮楠脸上那疤痕的瞬间,又被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阮鸢想,若不是自己没有及时告诉阮楠她真实的身份,说不定她也不会偏激到,一定要去修习公仪家这种显而易见不适宜女子修习的术法。
阮鸢沉默下来,将视线投向半遮半掩的车帘,忽然却又是一阵晕眩翻涌而起。
她撑着脑袋,苦恼地将脸贴在壁上,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蹄点地的声音在耳畔越发清晰,几乎将阮楠的声音吞没:“姐姐,你既然如此满意这条你为我选择的路,不如……你亲自来走一走,好吗?”
阮鸢怔了怔,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了阮楠一眼,却被妹妹脸上那种阴翳的神色吓住:“小楠,你刚刚说什么?”
阮楠乖巧地坐在她眼前,弯眼笑了起来,慢悠悠地道:“我说,姐姐也来尝试一下,这种从小到大都被人操纵着,没有选择的人生,好不好?”
——从小到大都被人操纵着,没有选择的人生??
阮鸢呆呆地看着妹妹,心口涌上一阵荒凉的寒意。她不明白阮楠为何会这样想……她如今为了阮楠筹谋的一切,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她有更多选择的机会吗?
阮鸢感到自己透不过气来,于是抬手将车帘掀起——窗外在落雨,雨丝飘到她的身上、衣上,大红色的织锦顿时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阮鸢的眼睛盯着那鲜艳的红,在心里暗暗道:到底谁才没有选择呢?
嫁往公仪家的她,难道有什么选择吗?
鬼使神差地,阮鸢忽然笑了出声,她转头望向阮楠,直视着她的双眸,语气流露出几分哀其不争的意味来。
“好啊。”阮鸢轻声道。
阮楠一愣:“你说什么?”
阮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不稳,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不再说话。
阮楠却猛地站起身,一手扯下半开的车帘,一手紧紧抓住姐姐的衣襟,半张被伤痕覆盖的脸几近狰狞:“你说好?你居然说好??”
她那双与阮鸢相似的黑眸中满是震怒,仿佛被羞辱,仿佛被看轻,仿佛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成了最大的笑话。
她用力地点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近乎癫狂,惊得轿外的车夫都勒马回顾。
正是在那刺耳的笑声中,阮鸢感到眼前天旋地转,灵魂失控般抽离了**,向无尽的虚空中飘去……
意识回笼的时候,她已经被推下了车辇。
一个熟悉而陌生,平静而冰冷的声音,从轿中飘飘荡荡地传入她的耳畔。
“这丫头彻底疯了,将她丢在这吧。”
车帘被风吹开一角,阮鸢看到一个女子的侧脸——这是她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自己的脸。
多奇怪啊,那张文弱的、温婉的脸,此刻住进了一个全新的灵魂。那灵魂使这具躯体焕发出分外惊人的活力——至少那双眼睛,变得和她曾经在镜子里看到的双完全不同。
那其中总有怒意,但更多却是真正的野心勃勃,欢欣热烈,仿佛自己正迎向一条光辉灿烂的坦途。
是……该是这样的吗?
阮鸢怔怔看着帘后的那个女人——对于阮楠而言,成为她、取代她,竟然会是这样令她快乐的事情吗?
可是……她毕竟年龄还小,阅历也少,她知道公仪家或许是一处虎狼窝吗?她真的能在深宅大院中好好活下去吗?
阮鸢踉跄着想要爬起来,可车马却在同一时间朝远方飞驰而去。
车帘被风彻底吹起又落下,细雨迎面,泥水四溅,阮鸢跟在车后面跑了很久,许是不相信一同长大的妹妹会这样丢下自己,许是还有些叮嘱没来得及说出口……
她沿着车辙追啊追啊,直到行至一个分叉口,瞧着大雨掩盖了一切的痕迹。她定定在那地方站了好久,心跳越来越快,敲得胸腔生疼。
她终于反应过来阮楠对她深藏着的憎恨,终于明白自己最看重的这段亲情,在这个荒唐的雨天,被妹妹一刀两断。
但或许,为了这一天……阮楠已经筹谋许久。
大雨下个不停,尸阴之气侵袭着阮鸢的身体,细细的、诡异的痛觉令她头皮发麻。
她晕倒在泥水里,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望着天上不断坠落的雨丝,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
两个人的人生,在这场大雨中彻底逆转,头也不回地奔向各自未知的前路。
“再然后,我就被拉到三连城了。”阮鸢对池倾笑了笑,“圣主也知道,南疆是修仙界比较偏远的地方,许多不可言说的事情,总很难避免。”
池倾没有接话,瞪着阮鸢,像是一只气鼓鼓的花栗鼠。
阮鸢小心翼翼地撇了眼她的表情,抿了抿唇:“那个……圣主。”
池倾硬邦邦道:“阮楠这样对你,你倒也不怪她?还想着来看她?”
阮鸢垂下眼:“到底是我没教育好她吧。我来公仪家……原本是想要告诉她,人即便身处最困顿的境地,依然有破土而出的能力。或许是因为这个蛊的缘由,我从未觉得自己和她彻底断了联系……我有时觉得她是我,我也是她,我希望她看到自己的另一种可能。只是……”
池倾趁着她转折的间隙评价道:“你想法太简单了。”
阮鸢垂下头:“我没想到公仪襄居然会这样虐待她。她说的没错,很多我该受的罪,只是因为她生在我后面,偏偏都让她尝遍了。”
池倾哼了一声:“你莫非是个圣母下凡吗?怎样的人活出怎样的命,哪怕你从出生起就和阮楠换了个魂,你照样能过得好好的。”
她从床上跳下来,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将房门完全推开,阳光洒落,满室金黄。
池倾回头,用那双亮晶晶的星眸直直望向阮鸢:“我当初将你从三连城带回来,是因为你是阮鸢。你是阮鸢,不是阮楠,哪怕再换千个百个身份、外貌,你也只是阮鸢,明白吗?”
阮鸢坐在床边,抬眼看着池倾那张明艳至极的脸,从前在花别塔生活时,那种安稳而充盈的幸福感又一次将她包裹起来。
——回来了啊,回到池倾身边了啊。
这样的想法从阮鸢的脑海中冒了出来,于是,她笑起来,重重地朝眼前的人点了点头。
池倾也冲她点了点头:“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谢衡玉。”
阮鸢的目光却在这时闪烁了一下,从池倾脸上,落到她身后不远。
池倾歪了歪头,刚准备转身,却只听男人微微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倾倾。”
池倾的动作僵硬了一霎,愣了片刻,才抬步朝男人走去。
阳光下,二人沉默着对望,在经历了那些堪称生死与共的惊险时刻后,再次相逢,竟一时无言。
谢衡玉久久看着池倾,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可是阳光给她镀了一层很好看的金黄,将她整个人染成了一只暖洋洋的小猫。
他想起刚刚她在门口与阮鸢说的那些话,鲜活地,明媚地,骄傲而恳切地……那一刻,不仅仅是阮鸢,就连他都被她那种热烈而真诚的话语打动。
有池倾在的每一天,仿佛都是朝阳初升的时刻。
谢衡玉感到自己被血盾抽空的身体,在见到她的下一刻开始回温、充盈,他抬起手,试图将她拥入怀中。
可是下一刻,池倾却抱着手臂,有些回避地朝一旁躲了一下。
谢衡玉的手悬在了半空,敏锐的心脏仿佛被刺了一下,不敢再前进半步。
他茫然地看着她,无措开口:“倾倾?怎么……了?”
第50章 第50章“谢衡玉,我承担不起你太重……
池倾很难解释自己这下意识的反应,究竟是因何而起。可是当她回过神的时候,便已经保持着那个有些闪躲的姿态,定定站在与谢衡玉完全错开的位置上了。
谢衡玉怔然一霎,指尖逐渐收
拢进掌心,垂落的动作显得有些落寞。
池倾也呆了一会儿,才重新走到谢衡玉身前,拉拉他的衣袖,轻声道:“你的伤怎么样了呀?”
谢衡玉低头看着池倾,紧缩的心脏缓缓舒展开,像是被吓回壳中的小蜗牛,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他抬起手,微凉的手背若有似无地碰到池倾的指尖,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不要紧,会慢慢好起来的。”
池倾沉默着,低下头去捏住男人的手指。
她的指甲微微用力,那匀润的指尖便缓缓充了血,松开后,又逐渐返白,最后留下一点儿不太明晰的指痕。
池倾垂着手,如此这般反复地蹂|躏他的指尖,又捏又掐的,却不使劲,像是闹着玩。
谢衡玉任她闹了会儿,眉眼舒展,神情很是纵容的样子,他静静看着她微卷的黑发,没忍住,伸出另一边空着的手,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发顶。
忽地,却又顿住了。
“倾倾?”谢衡玉似意识到什么,往她脸颊边摸了摸,动作渐渐僵硬起来。
他捧起她的脸,俯身去看她的神情,恰然正对上一双漾着怒气和泪意的眼睛。
池倾那双星眸乌黑,睁得好大,和黑暗里瞳孔滚圆的小猫差不了多少。此刻,那双令人心颤的眼睛,正又委屈又生气又难过地瞪着他——那眼神太复杂,像是堆积了太久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若谢衡玉再观察地仔细一些,说不定可以解读出更多的内容。
可池倾已将头扭开了。
“是在生我的气吗?”谢衡玉的声音中透出几分隐约的不安,但这个疑问甫一出口,他便像是弄坏了玩具,急于求得父母原谅的小孩子一样,很快地接话道,“对不起……对不起嘛。”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用力拍了他一下:“你这是在因为什么道歉?”
谢衡玉握住她的手,却没能立刻给出答案。
池倾道:“是在因为你回来救我而道歉吗?”
谢衡玉摇了摇头。
池倾又道:“还是因为你为我用了血盾而道歉?”
谢衡玉的睫毛翕动了一下:“不是。”
池倾抬起眼:“所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因为你生气了。”谢衡玉拉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又无措地低低喊了她一声,“倾倾……”
池倾移开目光不再说话,谢衡玉整个人便明显开始变得不安,他握着她的手松了又紧,像是不敢触碰又不敢轻易放手,那患得患失的样子就连外人都一眼瞧得真切。
可是,池倾其实并非真的生气,她心中只有摸不清来处的茫然更多一些。
他们在公仪家的这几天,像是一场劳累又漫长的狂奔,她和谢衡玉携手走过了这惊心动魄的一段路,又凭着彼此的默契通过了最困难的关卡。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本该跟谢衡玉重新回到在妖域时那样亲昵的状态,可她的心,却不知为何,忽然近乡情怯地,开始回避起他来。
“为什么生气?”谢衡玉小心翼翼地问她,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太落寞,声线低到有些卑微,“还是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为何刚才和阮鸢讲话时,是那样朝气满满的样子,如今面对他,却反而冷淡成这样?
谢衡玉想不明白,他感觉自己像是试图去握一把抓不住的风,如果风不再为他停留,那么他更没有任何办法能将它留住。
“……没有。”池倾沉默片刻,才终于慢慢地回答了谢衡玉的问题。
她抬眼看向他的脸——谢衡玉的面容柔和又略显憔悴,失色的唇瓣轻抿着,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种濒临极限的紧张感。那双平素不笑也含情的桃花眸此刻微微睁大,仿佛初春被薄冰覆盖的水面,下一瞬就要破碎开来。
池倾心头没由来地一跳,握住他的手抬步便往空置的木屋中走。
两人的重量使木道发出“吱呀呀”的,令人牙酸的响声。池倾将屋门推开一条缝,闪身往里面走,光线将屋内照亮一霎,折射出许多纷纷扬扬的飞尘。随即,又是一声轻响,大门被池倾用力合上。
她的手掌抬起,轻轻按在谢衡玉的前颈,凑近他,感到他的喉结在自己手心颤颤地上下。
池倾沉默着,盯着谢衡玉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心中一切杂乱的情绪全部都被压回记忆深处,只留下心软和失而复得的怜惜——她终于回归正常,将她对谢衡玉的感情调回了前往人族之前的,那种纯粹的、自私的喜爱。
“你……”池倾眸中的那点情绪变化被谢衡玉收入眼底,他不知道她究竟想了什么,可是她这样的转变在他这里无异于避重就轻,他静静看着她,一种莫大的无力感从胃里升上来,拖着他的心直直望深渊坠落。
太令人绝望了,这种失去控制的,患得患失的感觉。
“你别这样。”他艰难地将这几个字从喉中滚出来,拒绝的声音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空泛,“我不想……”
可是池倾没再倾听谢衡玉的心声,她掌心微微用力,抱着他的后颈,踮脚用力吻住了他微凉的嘴唇。舌尖抵开齿关,谢衡玉口中苦涩的药香霎时蔓延开来,池倾看到他那星灰色的眼睛在瞬间睁大,瞳孔颤颤地凝住她,须臾泛起一阵茫然又失控的苦涩。
下一瞬,他闭上眼开始努力地回应。她离他太近,因而将他睫毛的轻颤也看得很清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整个人要比往常显得更柔软,她感到他因过度失血而发冷的身体渐渐回温,有些苍白的脸色在此刻终于染上一些薄粉……像是一尊釉白的薄瓷。
她仿佛一用力,就能将他化为齑粉。
这个吻虽然最开始是由池倾开始,可控制权很快被谢衡玉接过。他在换气的间隙垂眸看了她一眼,然后将她按在木门旁,俯下身,放缓了速度轻轻浅浅地吻她。
他似乎知道她最受不了怎样的撩拨,若即若离地,挑起她的心念又避开。谢衡玉从未有哪次觉得自己这样像一只诡计多端,又软弱无力的狐狸,一面心慌失措地溺死在这段感情中,一面又故作冷静地,想勾着池倾一同栽进深渊里。
他不甘心,不甘心……只有他在患得患失。
“为什么?倾倾?”他在她整个人都要站不稳的瞬间扶住她,抵着她的额头一遍遍地问,“为什么回避?为什么明明生气和难过,却不告诉我原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
谢衡玉的话在池倾睁开眼睛的瞬间戛然而止,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间隙,但他确信自己再池倾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烦躁。
“刚刚你否认的那两件事,就是我的答案,”池倾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淡,“我觉得你那时不该回来,也不该为我使用血盾。”
她望向谢衡玉怔忪的神情,故作轻松地道:“我好像承担不起你太重的感情,反倒是你,若你在当时拔腿就跑,我说不定会感到更轻松一些。”
“什……么?”谢衡玉望着池倾的视线茫然到有些空洞,他感到似有风在自己的嗓子眼穿梭来去,心脏失重,难受得胃里都开始痉挛,“可……难道我应该眼睁睁地看着你……”
池倾弯了弯眼:“你担心我会死吗?有这个可能,但显然不多。不管在修仙界还是妖族,任何人想要杀我,都会被各种人阻拦。所以,如果你是因此以身犯险,那多少是有些草率了。”
“草率?”谢衡玉忽地笑了一声,“我和你的关系,原来是得权衡利弊,计量得失之后才能付出的?你……是这个意思?”
权衡利弊、计量得失——池倾在听到这两个字的
时候顿了顿,她从前遇到的除了藏瑾之外的男人,对她不都是这样的么?她早就习惯了他们小心计较过后的殷勤,也乐得在其中虚与委蛇。
只是,这两个词从谢衡玉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竟带了一种悲切的怆然,而且整句话……甚至是尖锐的。
是谢衡玉极少表现出来的尖锐和咄咄相逼。
池倾袖底的手攥紧,指尖用力抵住掌心的软肉,因为觉得无措,就连说话也有些不太客气:“不然呢?在妖族,无论是侍从还是男宠,都没有为主上死而后已的义务。谢衡玉,活得自在一点,难道不好么?为何一定要为了谁去牺牲呢?我——”
她出口的话越说越流畅,仿佛终于理顺了思绪,又能重新立于一个可进可退的安全位置,居高临下地把控这段关系。
先理清了自己内心的人,总会变得自私又刻薄。
池倾明白这点,但也并不在意自己在谢衡玉心中的形象会因为这些话变得不好——事实上,如果她这样像蛇一般狂喷毒汁的行为,能够令谢衡玉后退几步,那她实在是却之不恭。
“池倾!”终于,谢衡玉像是忍无可忍,近乎是压抑地低吼出她的名字,他抬手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嘴,拇指按在她的嘴唇上,力道着实有些重了,令她唇肉都有几分失色,“侍从?男宠?”
他桃花眸死死凝着她,忽地笑开:“好,好。”
池倾不甘示弱地望过去:“你笑什么?”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为你死而后已的义务——男宠没有,侍从没有。那什么身份才有?”
池倾的眼皮抽了下,她被他瞧得手指发麻,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没有,什么身份都没有。我自己的命,自己负责,不需要谁舍命相救。”
静默,一段漫长的静默中,只有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交织,表面缱绻,实际却是剑拔弩张的氛围。
谢衡玉不知道他们为何突然会走到这一步,只是横冲直撞地,仿佛已经进了死胡同。
但他不想退回去了。
“好。”许久,他松开她,退后一步,平静地道,“倾倾,如你所言。我自己的命,也该由我自己负责。这条命,我爱给谁就给谁,你若觉受不起,尽可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