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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蛮族掌权的是主战的青跶部,他们的人已经一路打到了灵州,我们在西境的人马伤亡不小。大人也很着急,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茶盏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谢随出去后,陈嬷嬷先来看过了冯妙瑜,女子落胎不是小事,得好生调养才能不落下病根。陈嬷嬷指挥着几个小丫头抬了小机进来,保险起见,这头几日冯妙瑜都不能下床活动。小丫头们端来早膳,早膳是朱太医特地吩咐的,都是清淡又滋补的食物。冯妙瑜想起谢随说要一起吃,就叫她们先等等。

几个小丫头退下去,翠珠也准备跟着下去,冯妙瑜叫住她。

“翠珠,你先别慌走。去我书房里,把右手边抽屉里最上面那卷卷宗拿过来,再把炭盆子端到床边。”冯妙瑜说,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翠珠如常点头应诺。

送走夏宵,谢随转头往屋里面走。屋里只有冯妙瑜和翠珠两人,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翠珠正跪在地上哭,上气不接下气的。

“奴婢是无奈,张家那张久闵是什么样的人公主您也是知道的,那日他带人把奴婢堵在巷子里,拿奴婢以前那些事情威胁奴婢,奴婢不得不从——他问的是您那日和颜先生商议的内容,奴婢发誓,奴婢没全说只说了一小半与他!”

“你下去收拾东西吧。这么多年主仆一场,我也不至于太绝情,”冯妙瑜说着将手里的卷宗丢进炭火盆里,火苗狰狞扑上去,霎时就烧焦了一大片,这时候她看见谢随进来,也不多言,“这东西就当没有过,日后你也许能找个比我这里更好的差事。我言尽于此,你下去吧。”

翠珠暗地做的那些事情谢随知道一二,他瞟一眼眼圈通红的翠珠,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谢随问。

“翠珠今后便不在这里做事了。”冯妙瑜平静答。

“翠珠?”谢随刻意顿了下,好像在思考这个人是谁,“我记得她的,蛮能干的。好端端的怎么叫她

走,留着用不好吗?”

“你倒是头一回过问府里这些杂事。”冯妙瑜说。

翠珠抬手抹了把眼泪,不论目的,谢随是帮她说话,但他到底不了解公主,冯妙瑜若真下了决心没有人能劝动她,冯妙瑜曾说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那就真的只是最后一次机会。无可挽回。她冲冯妙瑜磕了三个头,算是告别。

早膳后冯妙瑜要处理公事不要谢随陪,谢随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会,烦心事太多,又踱步走到院子里,翠珠正在一颗老石榴树下站着发呆,见是他,不咸不淡打了招呼。

“公主那边,我会找机会替你再多说两句的。”谢随说。

毕竟能贴身服侍冯妙瑜的人没几个,阿玉和榴红,想再收买一个谈何容易。

“多谢好意,”翠珠缩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不必了。你根本不了解公主。她说出来的话是泼出来的水,不会收回去的。”

“也许……”

“谢大人。”翠珠冷冷打断他,表情是嘲讽的,“您与其在这里猫哭耗子,倒不如多担心担心您自己——”

“奴婢犯了错,一而再辜负公主信任被撵出去,没什么,我做了,我认。可您呢?”

“您在做什么奴婢不清楚,奴婢只知道您在做的事情恐怕要比奴婢做的这些事情过分千倍万倍,她那么相信您,奴婢在她身边七年从未见过她那样相信过一个人,”她笑了笑,擦肩从谢随身边走过回耳房去收拾东西,“我的下场如此,您的下场只会更糟糕吧。”

谢随下意识想反驳,张张嘴,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第46章 46休养。

快到晚上,颜先生过来了。

冯妙瑜将邸抄连带早上侍御史李大人托小厮捎来的信递予他。

“证据确凿,李大人上的折子却被父皇驳回了。父皇这是要保皇叔的意思……我估摸要不了几日,皇叔便会领旨前往西境了。”

“亲王殿下到了西境,再回来那可不得了了,”颜先生嘀咕着说,又低头不语,摸着胡子,良久才低声道:“要不我们干脆先下手为强……?”

他用手在脖子上一划。

“这是最下策。您也是糊涂了。”冯妙瑜无奈道。

冯重晟身边的护卫少说十几人,这还只是在盛京内。一位实权亲王,哪里是说暗杀就能暗杀的。

“您叫手底下的人细细盯着点皇叔那边,”圣意如此,冯妙瑜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皇叔最近见了什么人,还有往来信件,一一想办法截下来检查。也许能赶在圣旨下来之前,再找出什么猫腻来。”

颜先生点头,起身拱手告退了。临走前,他从袖中取出一件竹筒包着的信交给冯妙瑜。

“这是公主之前吩咐过的。”他叹了口气。

该说真不愧是颜先生,一份断绝夫妻情谊的和离书也能写得这么漂亮,龙章凤藻。冯妙瑜打开草草看了一眼,又原封不动放回竹筒内,叫榴红拿去先放在书房了。

今天是立冬,立冬总是要吃饺子的,又因为朱太医叮嘱,厨房便准备了几样滋补又好消化的汤粥,就连饺子都比往常口味清淡些。

谢随进屋时,冯妙瑜还靠在软枕上翻看李大人捎来的书信,若有所思。谢随微微皱眉,叫人摆了晚膳。

“你先吃吧,我没胃口。”

热腾腾的吃食摆在眼前,炖的油黄鸡汤,白白胖胖的饺子,闻之令人食指大动。冯妙瑜收了文书,却微微别过脸,提不起一点胃口。身子不爽利,一堆烦心事……也有躺久了的缘故。这可还得在床上修养好几天呢。

“这怎么行。”

谢随望着她依旧很苍白的脸,眉头压得更低了,他问过了陈嬷嬷,小产后要悉心调养的,她的身体本来就弱,再不吃东西可怎么行。他盛了小半碗鸡汤放在她面前,温声哄道:“好歹吃两口?”

冯妙瑜没动。谢随干脆起身轻轻坐在她身侧,端起碗,调羹递到她嘴边。

冯妙瑜抿着嘴,斜眼瞪他他也不为所动,这人是铁了心了……侍女们都在看的。她没好气拍开谢随的手,“我自己来。”从他手里接过汤碗三两口喝完了。

谢随笑笑,又夹两只饺子在她碟中,“再吃点饺子?今个是立冬,哪有不吃饺子的。”

她是真不想吃东西,但转念想他告假估摸着也就这一天,明日就要照常早出晚归的上值,不过就这么一回,忍忍便过去了。

于是她拿筷子夹起饺子,虾仁萝卜馅儿的饺子,皮薄薄的,拇指粗细的虾子又香又鲜,她又从盘子夹了一个,想了想,也给谢随碟里夹了一个,“你也吃。”免得他老盯着她看。监工似的。

同时,献亲王府。

大红灯笼高挂,这里又是不同于长公主府的热闹与寂冷。

吹熄了灯,王氏砰的一声重重合上了隔扇。可外间歌伎的鼓乐之声还是从门窗缝隙间溜进来,无孔不入,阴魂不散。

冯重晟右手端着酒杯,左手臂弯里搂着一个,那是最近盛京风头正胜的歌伎,一双桃叶似的眼睛,微醺时面色如暮春西府,美人如斯,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头便想拉着那歌伎好好亲昵一番,谁知那歌伎却突然倾身端起桌上酒杯,小小的鎏金酒杯挡在一张笑盈盈的面孔和一张垂涎的面孔之间。

“西棠贺喜殿下。”

“哦?贺喜什么,你知道什么了就道喜?”冯重晟说。

“西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殿下高兴,一回府就叫我们兄弟几个过来伺候,肯定是有好事。西棠说的可对”

“就你聪明,”冯重晟大笑着将他搂得更紧,咬耳朵,“这事本王只告诉你一个——”

“西境战乱,听说那些蛮子已经打到了灵州。过不了几日,本王就要亲自率领大军上战场了……”

“那岂不是很危险,殿下您非要去不可吗?”西棠惊呼一声,担忧道。

冯重晟很是受用,来回揉捏他的肩膀,花枝乱颤。

“区区一群蛮子,何足为惧何况本王这次去就是去打胜仗的。朔方以北即是丰都,谁都不知道,那里掌管军政大权的防御使正好是我的老朋友,我已给他去了信,到时我们两边的大军双管齐下,保准打那些蛮子一个措手不及,估计他们眼睛都没睁开就被赶回老家去了!”

“殿下英勇,西棠再敬您一杯。”

这边热热闹闹打情骂俏着,酒席上,却还有一方寂冷之处。

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卿卿我我的两人,同伴端了新酒过来,顺手搡他两下。

“沈枕,别看了。风水轮流转,别看他眼下风光着,迟早有也我们这一天。来喝酒吧。今天这可是上好的兰陵酒,平日可喝不着啊。”

沈枕一把拍开同伴的手,起身。

“一股子骚味,喝什么喝。”

“哎,你这是要去哪?”

“去外边,找个没骚味的清净地儿喝酒去。”沈枕说。

同伴忙拉着他,低声道:“殿下还在上面坐着呢,你这样私自离席,要是被殿下发现了可不好。”

“前提是殿下能发现。”沈枕一脸嘲讽,“新人在那笑呢,我算什么,一个看烦了的玩意儿,他才不会在意呢。”

“话也不能这样说嘛。”同伴还想再劝两句,可沈枕已经离开了。

冯妙瑜翻来覆去,这晚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断断续续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她第二天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手边空空的,床榻上只有她一人。也是,都这个时辰了,谢随早该上衙门了。

阿玉和榴红进来服侍她简单洗漱更衣,又抬了小机进来,蒸蛋,米粥,现烤的胡饼,羊肉汤还有几样小菜。冯妙瑜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蛋羹,还在想皇叔的事情和李大人昨日捎来信上的话,正想着,门帘响动。大概是阿玉或榴红进来了,这个时

间还能有谁啊。

“拿个帕子来,然后把早膳先撤了吧。”冯妙瑜说。

没人回应。

那人轻手轻脚拿了帕子帮她擦去了唇角沾到的汤汁,暗蓝色的便服,冯妙瑜抬眼便看到了谢随。阳光下,他眼睛颜色是浅浅的棕,毛茸茸,很温柔的样子。

“你怎么还在府里,今天不用上衙门去吗?”冯妙瑜嘴角抽动两下,青天白日,活像是见了鬼。

“我告假了。”

谢随说的轻描淡写,又坐在冯妙瑜旁边摆弄起碗筷,一碗羊肉汤递到她眼皮子底下,他又取了只干净的小碗开始掰胡饼,白花花胡饼块堆了大半碗他才停手,就坐在一旁盯着冯妙瑜……这顿饭又不得不吃了。

“你休息几天啊?”冯妙瑜喝了口汤,又问。

秘书省再清闲,他总不能一直告假吧,这官还做不做了。

“问这个做什么,”谢随说,又笑眯眯往她碟子里夹菜,还是她讨厌吃的胡瓜,“来,再吃一点菜。”

冯妙瑜本来想他告假最多也就三两日,谁知道谢随这一休息,竟休息了整整七日半,从冯妙瑜卧床休息到她能下床走动两步,甚至能由人搀着到院里晒太阳了。

这些天来冯妙瑜简直度日如年,不胜其烦,吃少了不行,穿少了不行,晚上多看会公文也不行……这人临出门前还不忘叮嘱,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罗里吧嗦的,烦人。冯妙瑜偷偷给车夫使了个眼色,马车拉着谢随上衙门去,世界总算清净了。

“扶我去西间坐会吧。”冯妙瑜对榴红说。

西间院里有颗老柿树,枯瘦的梢头坠着几个干黄的柿果,旁还有一座前主人留下来的秋千架子,红漆斑驳,微风里吱吱呀呀响着,缓缓的。

冯妙瑜才在游廊里坐下,便有丫鬟过来找榴红。翠珠离开后她手头的活儿一下子变多了,如今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

“不用管我,去忙吧。”冯妙瑜说。

“奴婢要不先扶您回屋里去”榴红左右为难。那边的事情必须得她过去盯着,可又不能让冯妙瑜一个人在这坐着吧。

“没事的,这里离正房不远,两步路而已,我坐会就自己回去了。”

“那奴婢先去那边看一眼就来找您。”

冯妙瑜不耐烦的摆摆手,“你去忙就是。”

天气晴朗极了,万里无云,但毕竟入了冬,阳光照在身上也没多少暖意,风还有点冷。

还是回屋里去的好。冯妙瑜想。

她拉了拉反裘披袄,起身慢慢往屋里走,只要走出院子,再拐个弯就能到的,往日走个来回只怕连一盏茶功夫都要不了,可才走到一半,她的两条腿就不住的打颤,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走不动了。

有三两个小丫鬟步履轻快自院门外匆匆路过,明明很近,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冯妙瑜叫了两声,大概是她的声音太小太微弱了,那几个小丫鬟没听到,走掉了。

冯妙瑜只好扶着绳坐在最近的秋千上,回头看,也就十几步路而已,她却出了一身虚汗,风一吹,冷飕飕的。她心里突然没有由来的生出恐惧和低落。

人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呢……会好起来吗?如果好不起来怎么办,连走两步路都困难,那她还能做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阿玉找过来了。

“公主,颜先生过来了。”阿玉说,“您怎么坐在这里,还出了这么多汗——是不舒服吗?”

冯妙瑜立刻摇了摇头,像是要证明自己没问题似的硬撑着起身,心里空茫茫,面上却又笑道:“玩会秋千罢了,颜先生人呢?”

第47章 47栗子。

蛮族突然撕毁两国和约出兵之事已在盛京圈子里传开了。不过盛京离西境足有数千里之远,中间还隔着道号称天下第一关,从未被从外部击破过的的永安关。知道归知道,生活归生活——盛京还是那个盛京。

颜先生一路上过来,变戏法的,卖热茶的,给人算命占卜的……卖炒栗子的妇人拖着个缩头缩手的孩子沿街大声叫卖:

“炒栗子!又香又甜的大栗子……走过路过,来一包尝尝吧……”

冯妙瑜进屋的时候,颜先生正在炭盆边猴儿似的两只手里来回倒腾着颗烫栗子,手边一只成人半臂长的的盒子,阿胶,燕窝,花胶……那是带给冯妙瑜的探望礼,再旁边,粗粗看堆着少说有几十包炒栗子。

“您这是买了个炒栗摊子?”冯妙瑜惊诧道。

就是松鼠鸟儿囤冬粮也没这样的囤法吧。

“栗子嘛,健脾补肾的,这人冬天就要多吃板栗。”

颜先生为掩饰尴尬挠头打哈哈,一把年纪的人,总不好意承认自己又一时冲动把人家摊上所有栗子都买下来了。

冯妙瑜无奈地叹口气,看他神情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颜先生也不是头一回头脑发热。之前他还一口气买了十多斤白面酥饼,买了后又怕回家后挨夫人训,于是全部塞给冯妙瑜。冯妙瑜这辈子都不想再吃……再看见白面酥饼了。再之前是冰糖葫芦,再再之前是元宵……颜先生的夫人不许他管账是有道理的,他管账迟早败光家底。

阿玉给冯妙瑜拿了条毯子,收了东西便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冯妙瑜和颜先生两人,炭噼噼啪啪烧着,颜先生将一封信推给冯妙瑜。

冯妙瑜拆开很快看了两遍,信上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写落款,只是内容实在叫人玩味,写的是有关丰都调军之事。

“这信是哪来的?奇怪了,也没听说父皇下旨从丰都调军支援朔方啊?”

丰都扼守着大梁北境门户。从丰都调军,那北境的防御怎么办,那里的边防本来就人手不足。拆了东墙补西墙,父皇不可能不考虑这个,允许从丰都调军的。冯妙瑜有些摸不着头脑,望向颜先生。

“这信是从献亲王府里弄到手的,”颜先生又抓了个栗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稍稍前探,“这段时间我一直叫人盯着献亲王府上。他们也是谨慎的很,但凡要紧的书信函件都不从王府里走,走的是军中的加急公函,我们的探子不敢拦,却无意搭上了他们府里一个失了宠的小相公。”

“那小相公好说话得很,不过喝了两杯酒,聊了几次,便什么都说了。献亲王殿下和丰都防御使私交甚好,献亲王殿下打算私自从丰都调兵对付蛮族……他甚至还帮我们从献亲王殿下的书房偷出了这封信。虽然没有写落款,但笔迹一核对就明明白白了。”

“那个小相公可靠吗?”冯妙瑜没忍住也伸手剥栗子吃了,“不会是皇叔故意放出来的吧?”

“您放心,我已经着人仔细查过了,这个人没有问题。”

冯妙瑜又把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和戍边的节度使防御使有私交算不得什么,朝中大小官员,同僚,师生,同乡有所交往再正常不过,谁能因为这个给他定罪。至于未经准许从丰都调兵,这也算不上什么——打赢了蛮族后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糊弄过去了。

能制住皇叔的其实只有功高震主一条。

说到底还是帝王的忌惮。

自古以来,帝王都是孤家寡人。君主之位从来容不得任何人有分毫觊觎染指。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既要让冯重明相信皇叔与丰都防御使勾结图谋不轨,那这封信就得以合情合理的方式流落出来,再由某位冯重明非常信任器重的人交给他才行,冯妙瑜心里已有了大概的主意和人选,她收了信。

“那个偷信出来的人,不能留着。”

那相公知道事情的原委,留着就是一个隐患。

“老夫明白。一个失了宠

的相公,晚上喝多了酒,一个人在回去路上不小心失足掉进了河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说罢,颜先生便起身拱手准备告辞,笑眯眯的,“既事情说完了,那我也不打扰您休养了。”

“您先别着急走,我还有事要劳烦您。”冯妙瑜却叫住他,压低了声音,“您来看看这个。”

她拿出那日侍御史李大人捎给她的信。

“颜先生,您不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不对劲吗?从一开始白大人找我帮忙,到我连夜入宫向父皇禀报,再到第二天早朝的寒门上书……一切进行的太顺畅了。寒门也是形形色色的人组成的。他们中有人依附于世家,有人憎恶着世家……什么时候这么团结过了。上书弹劾世家,这么做也许能让他们心里痛快些吧,但除此之外,对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对世家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您怀疑白大人别有用心?”颜先生问。

“他?他若是有这份算计和狠劲,就不会屈居于一个大理寺寺丞了,”冯妙瑜摇摇头,炭火房里干燥,又说了好一会话,她喝了口水润润嗓才继续道:“两败俱伤的事情。我这几天一直再想这件事,思来想去,我认为盛京很可能出现了一股既不归属于世家,又不归属于寒门的势力。这次的事情便是他们在暗中鼓动,甚至从一开始就有可能是他们的人一手促成的。”

“所以您是想要我下去调查这股势力?”

冯妙瑜微微颔首,表情凝重,“如果真的有这样一股势力,敢设这样的局,把我们这么多人都蒙在鼓里当成棋子使唤,我不清楚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们的野心绝对不小。眼下他们还藏在暗处,您调查时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能打草惊蛇,惊动了他们。”

“您说,这股势力有没有可能和蛮族有关系?”颜先生摸了摸胡子问。

“那是最坏的可能。”冯妙瑜说。

“那老夫先差人下去查查,有了消息再来向您汇报。”颜先生拱手退下了。

阿玉进来送药时,冯妙瑜手里仍捏着那封颜先生带来的信,她靠在椅子上望着供桌后面那对四君子的堂屏,春夏秋冬,梅兰竹菊,一一排开。

“公主,到该吃药的时辰了。”阿玉说。

“知道了,先放着吧。帮我拿纸笔过来。”

冯妙瑜脸上没什么表情。能制住皇叔,给他削个爵贬个官,这就够了吗?不,远远不够。无论有意无意,差点害死她,害死她的孩子的事情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过去呢。她转过身,又瞥见桌上的栗子小山,“这些栗子是颜先生带来的,你拿下去给府里的大家分了吧。”

长公主府,问梅阁。

“真是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赵岳才从外面锻炼回屋,就见白去华拍桌抱怨道。

“这是怎么了?”赵岳不明所以,便问。

白去华指着桌上的炒栗子,“你来看看这个!”

“唔,是炒栗子啊。这栗子有什么问题吗?”赵岳依旧不解。

“你瞧不出来吗?这栗子又小又干,明显不是他们府里常吃的那种由南地进贡来的——还是冷的,都放凉了才送到我们这里来!我看这长公主府里的人和外面那些人没什么分别,见人第一面都是先看人家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势利得很!他们看我们两人寄人篱下,公主也不来过问我们,便拿吃剩下的不要的打发我们!这是明摆着欺负人,看不起我们了!”

“我看是你想多了。什么势利不势利,看人下菜碟的。一盘栗子而已,天气又冷,拿来的路上凉了呗。”

为了两人的安全起见,这些天他们只能在长公主府内活动活动,不能离开长公主府。赵岳便猜他是在屋里憋久了心情烦闷,难免胡思乱想,便随意安慰了两句。

白去华依旧沉着脸,他突然一把抓着赵岳的手。

“赵岳,等这事过去了你有什么打算?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留一辈子吧?”

“我还没什么打算呢,就想着在盛京找份差事糊口,要是能把我家里人接来最好。”赵岳为难,但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其他的,只好如实答了。

“我已经打算好了,等这事一结束我就去去宋罂大人手下做事,”白去华压了压声线,在赵岳耳畔道:“我已经和宋大人联系上了,他那边缺人的紧,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去宋大人手下做事宋大人慷慨,官位也不小,到时候你我前途可谓一片光明啊。”

说完,他横着胳膊肘撞了下赵岳。

“宋罂大人?”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赵岳想了想,异常吃惊,白去华怎么和宋罂扯上关系了?但赵岳嘴上还是委婉道:“可我听说那位大人的名声不大好……”

何止是名声不好,宋罂这个人在朝中简直是臭名昭著。实干没多少,却是个纸上谈兵的行家,年近半百,总算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奉承上了位,却转头就把曾在微寒时提携他的岳丈一家踩在脚下。肚子里有三两滴墨水的读书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傲骨的,士可杀不可辱,没几个人愿意自降身价和宋罂扯上关系,可帝王偏偏赏识他,时常召见。世家,官位比他高的人不屑管他,官位比他小又管不了他,于是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那些都是虚的,最要紧的是宋大人愿意提携我们,有他帮我们能少走多少弯路?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姓黄的同窗他不就背靠大树一路高升吗?当年他可是哪哪都比不上我们的……要我说宋大人这事,是提着灯笼去找都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就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白去华一脸期待。

“你……你让我想想。”赵岳为难道。

这真的是个好机会吗?他想问白去华,但看到白去华的眼神,他又把问题吞回了肚子里。

第48章 48这人可真是自作多情。

到底是急景凋年,一晃眼十几日过去。

小雪过后,赵氏约了冯妙瑜去宣阳坊新开的绸缎庄散心。两人逛了半日,民间织物虽比不得宫里精致,却胜在纹饰花样繁多,甚是新奇,两人说笑着各挑了些让店家包好了送去府里,逛累了,转头又去附近的草堂茶亭喝茶歇脚。

虽然店名里有草堂二字,这草堂茶亭却是开在朱雀大街边上的,小竹门推开,暖意扑面而来。圆石小径,茅屋,细水潺潺流过,桃花桑竹,俨然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茶水果点也算说得过去,有好些人物在这里品茗谈笑,苦短中偷得半日闲。

前院散座人多眼杂,冯妙瑜便和赵氏去了后院。两人才坐下喝了几口茶,赵氏起身去后面更衣,冯妙瑜刚拈起块枣花酥,就听不远处有几人在小声议论献亲王府之事。

“听说是和戍边大将暗通款曲,两人私底下常有书信往来,这回碰巧被内卫截下来,递到御前去了。”

“何止暗通款曲这么简单。那位犯的是不道之罪。我哥哥在宫里当差,抄检王府的时候他也去了,在王府发现了穿着龙袍的射偶人碎片。听说他和那大将勾结通信倒是其次,主要是北境那边有一种更加阴毒的邪术,他想学那种邪术咒人……”

“真吓人。快别说这个了。”

冯妙瑜捏着枣花酥的手微微一顿。

献亲王这事也算是落下帷幕。丰都防御使革职押解回京候斩,王府被抄。滥施巫蛊邪术意图害人是属十恶的重罪,不过刑不上大夫,父皇顾忌着皇家颜面,并没有拖去问斩,只是吩咐刘公公亲自去赐了壶鸠酒。消息传到长公主府时,冯妙瑜正在用早膳,听闻皇叔死讯她也只是平平淡淡点了个头,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一报还一报的快意,也没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

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

“既然说起这件事,你们可认识那位的王妃王氏?说是在娘家悬梁自尽了。”

“她素日待人十分刻薄,嘴里总没句好听的话,一脸刻薄,看着就烦。听说她为了留住亲王,不惜去学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做派,甚至还亲手挑选男伶送去亲王身边……一点都不像名门出身,把王家的脸都丢干净了。”

这时候碰巧赵氏更衣回来了,她抿着嘴,显然也听见了那几人的话。冯妙瑜记得她和王氏沾亲带故,便抛了个新话题。赵氏却没接话,坐了良久,她突然低低叹了一声。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赵氏转着手

里的茶杯,“出身好,人生得漂亮,画画也画得好极了,是远远近近姐妹里头最出风头的一个。公主,说实话,我曾经很羡慕她。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冯妙瑜没说话。

有谁是生来就面目可憎的?大抵是岁月可憎,将人消磨至此。

两人在外面玩了大半日,冯妙瑜回府已是日暮,有个小厮过来说白公子离开了,他本想当面辞行,奈何等了半日都不见冯妙瑜回府,只好先走了。冯妙瑜用过晚膳,谢随还没散衙回来。

献亲王一事后,许多与他交往甚密的世家都受了影响,革职的革职,贬官的贬官,朝中一下子空出来不少位子,王大人便推举他去门下省。

门下省属三省之一,主要负责审核中书省草拟的诏令,对不当诏令有封驳之权。入了门下省,也算是真正的进入盛京权力中心了。

本来王大人为他推举的是个正七品的左补阙,考虑的是稳扎稳打,以谢随如今的年纪和资历,官位太高不易服众。可折子递到帝王手里,冯重明想了想,却直接圈了个左谏议大夫给他——除了谢随本身和王大人苦心经营,这里面大概还有几分借花献佛,弥补冯妙瑜的意思。

御医几时出诊,几时离开,用了什么药都有记录,朱太医能瞒一时,却不敢瞒一世,冯妙瑜小产之事还是传到了帝王耳朵里。

左谏议大夫是正五品的官职,非常有实权。虽说要等年后考课结果出来后才有可能升迁,但帝王已经发话,负责谢随考课的王大人又偏心谢随,升任左谏议大夫这事其实已经板上钉钉了。

谢随眼下还在秘书省,工作量没什么变化,应酬却增加了不少,有时候到半夜才能回来。

这晚谢随虽然回来的比以往早些,却也到了亥时。冯妙瑜早就睡下了。

屋里没给他留灯。谢随一手端着烛台,怕亮光晃醒冯妙瑜,又用另一只手挡着光,轻手轻脚在屏风外去了外袍革带,吹了灯摸黑在她旁边躺下。

冯妙瑜其实没睡着,这些天她夜里总是难以入睡,请朱太医看了几次也没结果,只说是她思虑过重。可她也没想着什么啊。冯妙瑜下意识拢了下头发,以免被谢随压着。只是经这么一动,谢随便知道她还醒着了。

“怎么还没睡,是哪里不舒服吗?”谢随紧张道,思忖片刻,又伸手去探冯妙瑜的额头。

她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吃了许多药也不顶用,但朱太医说没事,只是气血有亏,慢慢调养上三五个月就好。转念又想起门房说她今日和仁亲王妃一同出游。人天天在家窝着不出门,就是没病也窝出病来,她愿意出去走走自然是好的,但冬日容易风寒,她身子又弱,谢随有些担心。好在她的额头摸着并不烫,甚至有些冰手。

“我没事。”冯妙瑜说。

“我最近应酬有些多,你先睡就好,不用等我。太医不是也说了你要多休息好好睡觉吗。”

冯妙瑜轻轻笑了一声。

睡不着而已,谁特意等他了?这人可真是自作多情。

谢随说着又贴近了些,暖烘烘的,冯妙瑜一年四季手脚总是冰冷,尤其是到了冬天,穿的再厚,盖再厚的被子也不管用,他倒是相反。冯妙犹豫了一下,也往他怀里靠了靠。现成的火炉子就在手边,不用不白用呢。

冯妙瑜这样一靠近,倒是让谢随整个人紧绷起来。

毕竟他是个年轻的正常男子,这个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但这样会伤到她的,又不是禽兽……何况她小产后情绪一直不怎么好,对他更是不冷不热的,难得亲近。他只得忍着平复了。

“今天出去玩了?玩的怎么样?”

“挺好。和赵氏一起去了新开的绸缎庄子买了东西,还一起喝了茶,吃了点心。”

去了绸缎庄子那肯定是买了布料回来。谢随捂着冯妙瑜略凉的手,这天是越来越冷了,他本想开口让她帮忙做件护膝——王大人就有一件葛氏给他做的护膝,其他成了亲的同僚们也都多多少少带着妻子做的东西,香囊啦,扇坠儿的,他很是羡慕,甚至有些嫉妒。

但想想又不敢开口。怕让她想起冯妙瑶。她直到前天才知道冯妙瑶的死讯,伤心的不能自已……失去至亲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何必让她再伤心呢。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元旦了,元旦晚上西市有社火表演和花灯,要一起去看看吗?”谢随问。

“还有一个多月,到时候再说吧?困了。”冯妙瑜翻了个身,她其实一点也不困,睡不着,只是不想聊下去了。

冬夜漫长,长公主府里睡不着的又何止冯妙瑜一人。

赵岳披衣走入院中。

献亲王这个隐患没有了,白去华也走了,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十分茫然,留是不可能久留的,只是去的话,又要去哪里?赵岳翻来覆去,最后想着出去吹吹风,走一走会好些。

彼时天尚未雪,可风已经足够冷了,他咬牙转了两圈便冷的直打哆嗦,实在受不住,准备回屋,转头却见苍宴出现在了门口,正臭着一张漂亮的脸擦剑。用软布擦完,又用干净毛笔沾了剑油往剑身上刷,细致的,一寸一寸的。

“对不住,”赵岳连忙说,他出门时苍宴那屋还黑着灯的,“是我吵醒公子了吗?”

“你心里有数就好。”苍宴没好气从鼻子里哼哼了句。

赵岳挠了挠头,又说了声对不住,便准备回自己屋里了,却又被苍宴手中那柄长剑吸引了目光。

月色下,剑身清透如水,又泛着波浪般的纹路。赵岳这些日子只跟着苍宴学了些简单的架势,他不懂刀剑,却也能瞧出这把剑的不凡。

“这把剑应该很有来头吧?看上去很漂亮。”赵岳犹豫一会,试探着问。

“这叫什么漂亮,它使起来才是真漂亮呢。”苍宴说着,轻弹剑尖,“想来我也好久没有活动过筋骨了。你有眼福了。”

赵岳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苍宴已经起身走到了院中。

他身后是一颗矮树,秋天时还有两片半黄不黄的旧叶挂在梢头,入了冬,连那两片叶子也没了,光秃秃的,只剩下细瘦枯枝,好不可怜。苍宴慢悠悠拎起剑,一声叹息,赵岳只觉得眼前一亮。剑光旋起,似是一夜春风,枯木之下银花乍开,平静的杀意流淌在每一道弯弧之中,眼花缭乱。赵岳看痴了。月末的月亮也细细眯着,不知道是在抿着嘴笑,还是在眯着眼看院里的两人。

苍宴收鞘好久,赵岳才回过神来。他早知道苍宴武学造诣不俗,能以一当十,却是头一回见他舞剑,实在是震撼……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想学吗?想学可以教你。”苍宴突然说。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生锈了……准备传承衣钵了。毕竟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的人,有几个能活到而立,又有几个能善终呢。

第49章 49边缘。

“公主还未起来吗?”

眼看快到正午,小丫鬟捧着药盅急的直转圈,又见榴红从屋里出来,忙迎上去问。

“急什么?不管公主起没起床,你做好你手头的事情就是。”榴红横她一眼,威仪十足。

如今她也有几分长公主府大丫鬟的样子了。

“可那药太医说是一早用过膳就要吃的,已经在炉子上温了六七次了,这都快午时了。下午还有下午的药呢——公主这是怎么了?这样惫懒。”

房门紧闭,小丫鬟亦愁眉不展。

“公主怎么样岂是你该评判的。吃个药嘛,往后推一两个时辰也不要紧,就先温着,到未时你再把药端来。”榴红吩咐道。

等那小丫鬟走远,榴红才长出了口气,整个人噗

呲的蔫巴下来。

不是累,是愁的很。

入冬后冯妙瑜过得格外不顺心。先是失去孩子,接着又失去手足姐妹……噩耗一个接一个,放鞭炮似的一连串儿。换了常人,总得休息几日缓缓,平复一下悲痛。她倒好,没事人一样和皇叔争斗,忙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献亲王一事了结,树倒猢猴散了,本该趁此机会好生静心休养才是,她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身体本来就没有恢复,晚上还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眠。到了白天,又变得无比嗜睡疲倦。昼夜颠倒,人变得憔悴,大把掉头发不说,脾气也变得反复无常。

前几日。一个小丫鬟不过是梳头时无意扯断她一根头发,她突然一反常态指着那小丫鬟大骂起来。小丫鬟吓坏了,年纪小脸皮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挨训没忍住哭起来,小丫鬟哭,她也跟着哭。一个站着大哭,一个趴在妆台上大哭,屋里乱成一锅粥,就连在她身边多年的阿玉都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手忙脚乱。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姑爷?”榴红有些惊讶。

“公主还没有睡醒?”谢随把手里的食盒递给榴红,“来的路上可能有些凉了,你先拿下去热一热。”

食盒里是祥云酒楼的羊肉菌菇饺子和老鸭汤,冯妙瑜前几天随口说想吃,她近来又总是不愿出门,年末秘书省也忙起来,但他一直记着这茬,得空便买了带回家来。

榴红摇摇头。

“早醒来了,但就是不愿起来。公主从来没有这样过的,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撞了邪似的。还得您多劝解着些——总不能这样下去吧。”

冯妙瑜一个人缩在床里面。

太阳光从蓝绸帷幔透进来,是一汪幽蓝,随着帷幔摇曳泛起涟漪,深不见底。耳边一直萦绕不断的哭声是这样的颜色,人若真的有三魂七魄,一片片扯碎时大抵就是这样的颜色。悲戚戚的颜色。

榴红她们在外面说了什么,她听得一清二楚。

这样下去当然不行。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哪有人成日躺在床上不动弹的?又不是冬眠的蛇。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得起来才是。

必须得起来。

可就是起不来。

好没用。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恨不得拿剪子扎自己的腿。如果这样就能让自己起来做事的话。

她呆呆望着床边垂下的香囊坠子,架子床,四方四正,由绫罗绸缎包裹着——

绫罗绸缎裹着的笼子怎么就不是笼子了?任凭她在心里如何焦急地大喊拍打,身体困锁在狭小的木头笼子里,上面是石头压着,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听到谢随进来的脚步声,冯妙瑜猛地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人从头到脚裹在里面。

“我带了祥云酒楼羊肉饺子和鸭子汤,还有你上次说想吃的点心。先起来吃点再睡?”床榻微微往下陷了陷,谢随坐在床边,“外衣我帮你拿过来了,一件鹅黄,一件浅葱的,今天想穿哪件?”

被子底下传出来闷闷的声音。

“不饿,你自己吃就行了。别管我。”

话音落下,又恼于自己说话的口吻。他是好心,她怎能这样对他说话他会生气的。他本来就没有那么喜欢她不是么。

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恐惧。

清月桥的那些姑娘肯定不会这样和他说话。所以他才去那里……也许还会在那里偷偷养上一个,年轻漂亮嘴巴甜,谁不喜欢那样的——她呢?有名无实的空架子,就算把和离书扔在他脸上又如何?盛京就这么大,什么都瞒不住的。

她会变成下一个王氏。

形容憔悴的,茶余饭后和点心一起上桌的,一碟笑料。

她不要变成那样。

“你今天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比往常早好多呢。”

冯妙瑜压着心里的烦躁,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一如往昔。

“今天没什么事,散衙早,就提前回家了。”

年末各个衙门都忙,哪有闲的功夫。不过是加班加点提早做完手里事情,想方设法抽时间出来看她。

“其实我也不是很饿,反而有点困。天气这么冷,被子好歹分给我些”

谢随轻轻扯了扯被子,语气放的很软,冯妙瑜却像被戳到了痛处,用力拽着被子。拉拉扯扯,露出半只乌青发肿的眼睛,终于控制不住。

“你滚出去!”

她少有这样崩溃大叫。守在外面的榴红一个激灵,一时间不知道该静观其变还是冲进去查看,屋里面的谢随也是一滞。不明白他方才哪里说得不好,突然惹她这样的恼火。

“非要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才满意吗?又丑,又恶心。心肠更是歹毒至极。害了那么多人,杀死自己的孩子,害死自己的妹妹和外甥……这么烂的人,还有脸哭哭啼啼的,矫情又恶毒。我这样的人活该被人恨,被讨厌啊。我要是没出生就好了——哈哈,你现在心里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吧?”

字字如刀,割心剜骨。积压已久无处宣泄的情绪,随着把刀子对准自己的瞬间血淋淋倾泻而出。痛苦,但快意着。哪怕这样只会让自己伤的更重,还是忍不住饮鸩止渴。

谢随心里一紧。

她怎么会这样想?不论是意外小产后,还是知道冯妙瑶的死讯后,她表现的都很平静,甚至是克制的……也许这种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这是他亲手造就的。

谢随抬起冯妙瑜的脸,用帕子轻轻擦她眼角泪水,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错,冯妙瑜很快别开眼,她眼睛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谢随突然害怕极了。他把冯妙瑜紧紧抱在怀里,低头细细亲她,“胡说。我没有这样想。从来没有过。你前天很漂亮,昨天很漂亮,今天明明也很漂亮。”

“骗子。你对所有人都这么说吧?”

“这话我只对你一人说过,也只会对你这样说。何况谁会觉得你不漂亮?除非他的眼睛瞎了。”

谢随想了下,又简单解释了清月桥的事情。本就是怕她多心才没说,没想到阴差阳错,却让她更在意了。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所以,你是怪我没有说出来吗?我又做错了什么?”冯妙瑜尖锐道,伸手搡他,她半日水米未进实在没有多少力气,搡不开,便用指甲挠,指甲生生断在肉里见了血也不在乎。

谢随顾不上手臂丝溜溜的痛感,忙抓住她的手,免得她再伤到自己。

“你误会我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我会陪在你身边的。这些事情,你若愿意说给我听我会认真听你讲。但以后不要这样贬低自己了。那些事情谁也没有办法预料到,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什么。真正做了坏事的人往往不会反省不会自责。”

谢随又把她抱得更紧了些,表情很认真。

“他们不喜欢你那是他们的问题。你要多喜欢自己一点。别人怎么想我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你。冯妙瑜出生在世上真是太好了。”

……

林林总总哄她许久,才勉强让濒临崩溃的她平静下来。两人一起吃了顿不合时习的饭,等了大半日的小丫鬟总算有机会端上那碗本该早上就喝了的药。

温度正好的药汤就摆在眼前,冯妙瑜没动,表情突然有些古怪。谢随便找了个借口去院子里转悠半圈,等回去时药盅果然空了,只是桌边那颗半死不活的盆栽盆土也变湿了。

谢随微微皱眉。

她的身体还虚着,要好好调养,不喝药怎么能行。但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不想喝药,也有旁的法子调养身体,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她开心,这种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

吃过东西没多久,冯妙瑜便又犯困了,谢随看着真的她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出屋,把榴红叫到一旁,细细叮嘱她近来要多盯着冯妙瑜,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绝不能让冯妙瑜离开人的视线。

她状态不好,秘书省又正是忙的时候,他不一定能天天在府里陪她,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傻事。

谢随眼下过的也很是艰难。

他空降到秘书省,省监王大人对他颇为照顾,本就引得好些同僚心怀不满。如今突然高升,冯妙瑜小产时他告了七日假,这事王大人压下来了。现在正是年末最忙的时候,他又频繁告假。虽说该做的事情他都带回家做好了,王大人也没意见,还笑着安慰他说:“我这个秘书省省监是从三品,公主可是正一品,哪边的事更重要,这还不清楚吗?你放心照顾公主,衙门这边我会帮你圆过去。”

但秘书省不是王大人的一言堂,那些本就看他不顺眼的同僚明里笑着,暗地里却使绊子给他。脏活累活全都交到他手里,挑刺,穿小鞋……手段低级,但是经久不衰。毕竟年后这人就是五品大员了,不趁这时候踩他一脚可就没有机会了。

鸿鹄何须与燕雀之流纠缠。

何况,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日后又如何坐稳左谏大夫的位子

谢随不想因为这点事情就去麻烦王大人,只能过两头忙的日子了。一边和同僚暗枪对暗刀子,礼尚往来,一边又忙着安抚照看冯妙瑜……好在大半月过去,冯妙瑜的状况稳定不少,他总算能腾出手专心找那几位同僚好好算算新仇旧账。

这日午后,天气略略有些阴沉,大片浅灰的云排满天空。毫无征兆的,刘公公突然过来了。

第50章 50长桥。

冯妙瑜才起来用了午膳,从榴红手里接了茶漱口。外头天气阴沉沉,吃完东西,人正懒在白兔绒披袄里昏昏沉沉,正想着要不要睡个回笼觉,就听下面有人通传说刘公公来了。冯妙瑜眨了眨眼睛。不想见……但躲得了初一,还能躲了十五么,长痛不如短痛。想着,还是忍着困意强行打起精神见他。

“这么冷的天,公公怎么亲自过来了。”

刘公公依旧笑得很和煦,弯腰向冯妙瑜行了礼,一脸关切,“您的身子如何了?可还有大碍?”

“好多了。”冯妙瑜含糊道。

屋里烧得烘暖的炭火为她添了层薄薄的血色,至于那苍白的底色,刘公公猜想是她许久未出门的缘故。

看这样子应无大碍了。

“皇上十分担忧您。只是眼下西线战局吃紧,您也知道的,太忙了,实在是分身乏术,抽不出空召您入宫相见,便差奴才过来看看,给您送些东西过来。”

匣子一个个打开,几十年的老参,将近人拇指长的冬虫草……小匣子里多是滋补的药材,还有两三个大匣子。最大的里是尊约莫一寸多高的送子观音。整块白玉雕成,玉质温润,慈眉善目,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也太贵重了。”

冯妙瑜微微皱眉。心里不安。若只是探望病人怎会送来这样重的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不明白父皇这是什么意思,问刘公公,刘公公却笑着说帝王的爱子之心,岂是这些俗物能衡量的?

他话说到这份上,帝王的心意,不收,反而是不识趣了。

冯妙瑜只能让榴红把药材等都拿去入库放好。至于那尊观音像,就且先摆在屋里。

刘公公又笑眯眯地谈起西境的情况,从西境战况说到宫中琐事,语气轻松。他是个健谈的人,不过宫里的太监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主子高兴时陪着笑,主子悲伤时陪着哭的。冯妙瑜听着偶尔点个头,淡淡附和上两句,榴红时不时进来添茶。刘公公好像真的只是来探望她的,聊着聊着,刘公公突然说起了仁亲王。

“说起这事,公主近来可曾见过仁亲王殿下”

“皇叔?最近倒没见过他。”冯妙瑜摇摇头,“不过我上个月倒是和赵氏一起去宣阳坊逛了逛。怎么突然提起皇叔”

“朔方失守,丰都也不太平,眼下压力可全在夏绥了。您和赵氏关系不错,那就是说,仁亲王殿下请命去夏绥督战一事,公主已经知道了?”

冯妙瑜一愣。

“皇叔自请去了夏绥?”

文官和武官向来水火不容,她在军中并无多少耳目,能探听到的消息有限。仁亲王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朝事政事这些有多远躲多远,从来不问的,如今怎会突然跑去夏绥督战,蹚进这摊洪水里。

冯妙瑜直起身子,喝了口茶,“真是奇怪了。”

“谁说不是呢?”刘公公顿了顿,“都说他们夫妻鹣鲽情深,无话不说的,您和仁亲王妃关系好,奴才还以为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呢。她竟什么都没有和您说吗。”

冯妙瑜从他话里听出了几分不对劲。

“刘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御前的红人,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奴才。奴才背后是有主子的,奴才的话,背后也是有主子的。

“仁亲王殿下突然请命督战,皇上也很吃惊。这种事总不可能是头脑一热就拍拍屁股说去就去了吧?仁亲王妃可能知道些什么,毕竟他们夫妻情深——您又和仁亲王妃关系不错,不是吗?”

“父皇的意思是,让我从赵氏那里打听皇叔请命督战的缘由?”冯妙瑜突然扶着额头低低笑出了声。原是为了这个来的啊,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嘲讽道:“既然您是为了说这个来的,那早说就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浪费彼此的时间。”

她方才竟真的以为父皇是关心她的。所以才特意派了刘公公过来探望,陪着她说说话聊聊天……原来都是假的。关心是附带的幌子,只有利用是真。她该觉得开心吗?毕竟在帝王的眼中,她还是有利用……有想起来的价值的。

刘公公被她呛了两句,一时间也有些不快,清了清嗓子,继续笑道:“这事说起来也不急,但皇上的意思是这点小事就不要拖到明年了。今个都廿四了,离腊月也没几天了。”

这是父皇的命令了。君命如山,她哪里有拒绝的权力?以往这时候她就是再不情愿也点点头答应下来,但今日,她心底却莫名生出一股勇气。

过去她只是一味的听从,不情愿,不喜欢,亦不拒绝,从来没有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会不会有所不同

“刘公公,”她抿了抿嘴,叫住话带到便准备告辞的的刘公公,“您替我转告父皇。这件事也不是非我不可,何必一定要我来做?这事我实在不愿做,也做不了,”她吸了口气,头一回说出拒绝的话,说的有些艰难,“这么多年,我难得有这么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难得有人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愿意接近她,一起玩闹说说话。她实在不愿为了冯重明的一点疑心,就去赵氏处试探她,断送两人的情谊。

刘公公没想到她会拒绝,这人难道卧床养病把脑子养出了毛病来?他摘了脸上的笑意,常年挂着笑的人,不笑时总觉得怪怪的,垂下来的眼纹和少年般尖细的声音,有些瘆人。

“公主这是睡糊涂了?您要是缺个说话的人,嫌不够热闹,奴才叫宫里再选些好的丫头送到您这就是了嘛。”

“这不一样。这哪是能一样的”指甲顶在手心,冯妙瑜反驳道:“您帮我把这话带给父皇。”

刘公公面色更冷了。

“奴才一直都觉得公主是个聪明人,今个怎么您突然就拎不清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天上地下最大的就哪一位。旁的人,奴才说难听些,又算得了什么?公主您可不要忘了本。皇上眼下忙得焦头烂额的,正烦心着呢。这话,奴才可不敢带呐。”

“难道我连个朋友都不配有吗?”冯妙瑜笑着问。

“公主言重了,奴才可没这有这个意思。”刘公公重新笑起来,“只是奴才想,这人不能什么都有吧,总得缺个一样两样的。您已经拥有了常人一辈子不能及的富贵,再想要更多的,那就未免有些太贪心了不是?曲高和寡嘛。”

“这离腊月就七日了,奴才觉得,公主与其想这些

事情,不如想想怎么从仁亲王妃嘴里问出来点东西,好向皇上有个交代。”

等榴红再进来添茶时,刘公公已经走了。地上一地碎雪,是那尊送子观音像,残破的脸依旧温柔的笑着。冯妙瑜只说是不小心失手打碎,困的很,抱着披袄睡下了。

一如既往。似乎没什么异常的地方。

傍晚时断断续续飘了雪。这是今年冬天的头一场雪,冯妙瑜吃了晚膳,又在窗边坐了好一会儿,突然说要上后花园里走一走。

榴红谨记谢随的吩咐,不敢让她一人出去,撑伞在半步后紧紧跟着。

初雪是细细的粉雪,落在人身上也软软的。走到半路,冯妙瑜突然说手冷,要榴红拿个手炉过来。榴红为难了。去拿手炉把冯妙瑜一个人扔在这不妥,冷着冯妙瑜,更不妥。

“怎么了?”冯妙瑜笑笑,心情很好的样子,“拿个手炉罢了,我就在那边的亭子里等你回来。”

见她心情不错,榴红想了想,反正这里离正房也不远,跑一个来回也就半炷香功夫,能出什么事?便把冯妙瑜送到亭子里坐下,自己跑去拿手炉了。

见榴红的身影消失在了雪中,冯妙瑜毫不犹豫拿起伞起身,漫无目的向另一边走去。她走过之处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雪势变大,很快盖住了她的脚印。

冯妙瑜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想一个人走走。兜兜转转,走到了听荷轩外的长桥。

她随手扔了手里的红伞。

夏日里没有比这里更好的避暑地,长公主府冬日里也没有比这更冷的地方。长桥其实不是桥,是架在听荷轩外的湖面上回廊,笔直的,通向湖心。夏天站在长桥末端观景最好,藕花深处,风荷送香,这里夏天时有多美,冬天就有多萧条。

古铜色的残荷断枝竖立在黑色的水面上,乌压压的,雪无声落在水面上,连涟漪都没有泛起就化的干干净净,简直像荒野无名孤坟。无人在意,无人看见。人若是落在里面,会很冷很痛苦,还是会像雪一样悄无声息的化掉,就像从来没有来过?

冯妙瑜撑在栏杆边上,在黑色的湖面看到了晃荡着的自己。

她想了很久,怎么都想不出两全的法子了。她也有今日。父皇的命令,自己的心意,必须在二者中做出选择。可她不想选了。厌烦了。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她突然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其实还有第三个选择。一个不必在二者间做出选择的选择。

没有她,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吧。

也许还能见到妙瑶和小外甥,还有她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何尝不是一种团聚。

怕人失足摔下去,长桥边的栏杆足有半人高。

冯妙瑜松了披袄,脱了靴子,可冬天衣裳还是太厚重了,她没法一下子翻过去,只能先用脚踩着底下的雕花一点点往上爬。大概是没想过有人会故意踩在上面,整修时又赶时间,宫人们便没有换掉之前的栏杆,只刷了层新漆。吱吱呀呀,不堪重负的人踩着不堪重负的栏杆,老旧的栏杆痛苦的呻吟着。

谢随回府时,雪已经落了一层,府里上下乱成一锅粥。

榴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抓着谢随的袖子,“公主说要去后花园转转,后花园已经翻遍了,奴婢看公主今天心情挺好的,只是取个手炉而已,很快的,天气这么冷……奴婢想着不会有事的啊……”

“只找了后花园,那其他地方呢?”谢随立刻道。

“人手主要集中在后花园,”阿玉接道,“后花园太大了,今天天色又黑,实在分不出人手各处都找了。”

顾不得疲倦,谢随接过灯笼匆匆加入找冯妙瑜的行列。天色越来越暗,雪也越来越大了,这样的天气,她会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他一手拎着灯笼,一手挡着风雪,走的艰难。又一阵风夹杂着鹅毛大雪打在脸上,骨碌碌的,一柄红伞妩媚地滚到他脚边,停下了。

谢随抬起头,长桥周边光秃秃的,一片黑寂风雪间,暗红色的衣带格外亮眼。

他还来不及为找到冯妙瑜欣喜,就看见那截衣带的主人晃动了一下,扑通一声,似乎是决然地跃入湖中。

那一瞬,风雪骤停,肝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