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听名字叫什么破云,吹的。其实那玩意连片我衣角一块布都划不破,我之前就建议过他,大概是你家长辈,和你有点像,长得丑兮兮那个,”苍宴指了指那护院,“叫什么破云剑,叫破烂剑最合适……”
那护院气得脸色涨红,不等苍宴说完便抽剑直直前劈。
“被我说中了?”
苍宴笑着嘲讽,他用帕子裹着拿起了一旁放着的折扇,折扇上男男女女纠缠的雕刻让他嫌弃的呸了两声,剑锋顺着折扇扇骨划过,苍宴于是笑的更灿烂了。
“我说了吧,破烂剑破烂剑破烂剑。”
苍宴一面用十分恶毒的语言“友善”问候对方,一面扭身抬肘,持剑护院颈部受到重击,直挺挺砸在地上。
其他几个护院见势不妙,纷纷拿起武器冲上去支援。
离苍宴最近的是一个持刀护院,扇柄点在刀背力量最薄弱之处,下一秒刀的主人被一拳打晕,仰头后倒向同伴的怀里,他的同伴连忙收起武器,却被苍宴抓到了破绽,他猛地借持刀护卫的肩跃起,膝盖正好击中对方下颌,有人偷偷绕到苍宴身后,他落地的同时反手用扇尾猛刺那人的喉咙……护院们就像是环绕着花蕊的花瓣一样一个个倒在白色花蕊,啊不,苍宴脚边。
他怕了拍一尘不染的宽大衣袖,看向唯二还站着的人,黄管事和那个护院头子。
护院头子把手放在刀柄上,又缓缓放下,最后抱拳行了个礼,“方便请教阁下尊名?”
这样的身手想来绝非无名之辈。
“你爷…
…“苍宴抬头,犹如一只准备开屏公孔雀。
冯妙瑜眼疾脚快一脚踩上去。
他的名字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这盛京内外还有那么多他的仇家可就等着他露头呢。
“他没名字,叫狗蛋就行。”
冯妙瑜随口敷衍道,后边半句是说给黄管事背后的皇叔听的,“黄管事,我们来这也只是想带人回去,没有别的意思。现在可以把路让开了吧?”
第36章 36雨夜。
长公主府,花厅偏房。
黑色云子轻轻落于棋盘之上,茶凉了,谢随侧头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雨幕,白尧一连叫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
“谢大人,该你了。”白尧说。
“抱歉。”
白子很快落下,白尧看了却笑了。他摇摇头,然后把手里的黑子放回了棋盒。
“时辰也不早了,谢大人心思并不在棋盘之上,我就算是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不如今晚就下到这里吧。”
谢随这才发现自己方才那一手棋竟直直落在白尧的包围圈之中。他竟走神犯了这样简单的错误,谢随喝了一大口冷茶定了定神,他正准备开口,这个时候榴红匆匆进来了。
“公主回府了。”
白尧闻言猛地起身,他坐了太长时间,一下子没站稳,身体晃动了两下,撞到了桌子边上。
谢随紧紧捏着手里的白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冯妙瑜不会连这个都解决不了的。他抿抿嘴什么都没有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公主特地吩咐奴婢来知会白大人一声,人已经找到带回来了。这会公主有些事情要单独问两人,人就先带到后院了。公主问事情可能要问一阵子,这会不早了,您看您是等公主那边问完了就过去,还是歇一晚明早再过去见人?”
“人找到了?”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白尧长出一口气跌回椅子上。
“人找到就好。白大人这会可以放心了。”谢随温声宽慰他,又提议道:“都这个时候了,他们二人平白无故经受了这些,估计累坏了。我看不如都好好休息一晚等到早上再相见,反正人已在公主府中了。”
白尧仔细想了下,觉得谢随说的有道理,大喜大悲情绪起落是最伤身的,倒不如缓一缓到明日再相见。
定昏时分,雨势总算渐渐小了些。
冯妙瑜命人去取纸笔,她手里拿着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木牌上依稀可见太仆寺,宋钊几个字。
冯妙瑜沉吟片刻,又问:“赵公子,你肯定你方才和我说的话里面没有半句虚言?”
从平康坊回长公主府的一路上白去华两人喝了些水,意识清醒不少。冯妙瑜在意赵岳方才在芙芸斋里说的话,路上不方便,她就简单问了两句。等回到长公主府,冯妙瑜带着两人直奔苍宴所住的问梅阁,这里一则清净安全,二则问梅阁的东西厢房都空着,方便将两人分开了细问。
西厢房由阿玉问白去华,东厢房则是冯妙瑜亲自问赵岳。
赵岳闻言点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又止不住下来,他抬臂胡乱拿了衣袖去擦。
“那木牌的主人,宋老爷是我和白公子的同乡。差不多一年前,他登第留京任官——像我们家乡那样的小地方十年二十年都没几个出人头地的,这件事很轰动,人人都认得他的……所以我决计没有认错人。京兆府那些人杀鸡儆猴,当着我和白公子的面不断折辱他打他,人都没进气了还不停手,临终前他偷偷把这个木牌塞给我。他什么都没说,我猜他是希望我们能逃出去,逃出去后能给他家里人一个交代,帮他讨一个公道……”
宋钊这件事情冯妙瑜也有些印象的。除了这位已经入仕的宋大人外,那段时间还有好几个进京赶考的寒门士子突然下落不明。
光天化日之下,几个大活人毫无征兆的人间蒸发,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人心惶惶。
不过这几人毕竟都是外乡人,在京兆府几次大范围搜查无果后,这件事也就被人遗忘在了脑后。
诚若赵岳所言不假,这件事上京兆府贼喊捉贼,当然不可能找到人。
侍女捧着纸笔和印泥过来了,冯妙瑜示意她将东西放在赵岳面前。
虽然说都是世家,但世家间对下的态度却有天壤之别。有宽仁和善的,也有不把人当人看的。对后者而言,奴婢部曲的寒门的区别,不过是前者有罪报了官府既可打死,后者过失致伤了死了要赎铜折罪,出不出钱罢了。
但堂堂一位亲王为了一己私欲谋杀一位寒门官员。事关天家尊严,亲缘上冯妙瑜是他的小辈,没有资历管这事。可这件事若不小心传出去了又难免激化寒门和世家矛盾,动摇朝纲。
无论如何,这事冯妙瑜不敢做主,想想也只能尽快告诉父皇由他定夺。
“既然赵公子所言非虚,那就请公子写一份陈情书,你将方才对我说的那些一一写在上面,最后签字画押。”
冯妙瑜顿了一下,又提醒道:“这份陈情书会直接交由圣上亲阅,所以下笔务必慎重,一个虚的字都不能有。否则,到时第一个掉脑袋的会是你自己,甚至有可能牵连到你的家里人。”
一位亲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弹劾的。
“草民省得。”赵岳挽袖提笔。
冯妙瑜起身出了厢房,阿玉那边也结束了,白去华的那份陈情书递到冯妙瑜的手里,和赵岳所言大差不差,只不过写的更加隐晦些。
“让两位公子这段时间就先在问梅阁中住下,你叫人守在院门口,凡是送进去的东西,不论是吃的,用的,都必须检查无误才能送进去。他们若要见什么人,送信出去也必须先汇报与我再说。”
冯妙瑜捏着两张薄纸,交待完阿玉她便回屋更衣。
火烛跳动着,谢随也还没睡。他正靠在窗边翻书看,见冯妙瑜匆匆进来换衣裳,他抬起头不经意似的问:“这么晚了公主还要出门?”
“你先睡吧。我有急事需要入宫一趟。”
冯妙瑜强打精神答道,眼角余光瞥见谢随伸手准备拿起那份陈情书,连忙说:“你别看。这件事情有些麻烦,你不要看的好。”
“好。”
谢随见她强忍着倦意整理衣带,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他默了一会,垂眸道:“明天早上再去不行吗?夜半突然入宫觐见,明天一早恐怕会招来非议。”
这时有人匆匆进来回禀马车已备好,阿玉和榴红服侍着冯妙瑜系好了襦裙,冯妙瑜走过来拿起了那份陈情书。
“我知道。但这件事上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反正我最近晚上睡也睡不好,”冯妙瑜说着笑了笑,“倒不如早些把事情告诉父皇,烫手山芋交给他,让他头疼去。”
谢随就没再说什么了。他披了外衣,和榴红一起送冯妙瑜和阿玉出府。
冯妙瑜前脚刚刚离开,榴红都准备下去歇着了,谢随却突然叫住她。
“姑爷有什么事吩咐?”榴红停步问。
“我突然想起来一桩事情。你替我去开明坊的博古斋取件东西,”谢随说,“是我之前在他们掌柜那请的几卷古籍。我和他们掌柜说好了,你去了报我的名字他就知道了。”
“开明坊的博古斋?都到这个时辰了,人家会不会已经打烊了——要不奴婢明天一早替您去取吧?”榴红微微蹙眉,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他们掌柜吃住都在哪里,就算打烊了也有人在店里。那几卷古籍我有急用,明天早上再去取就迟了。劳烦。”谢随说。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冯妙瑜的行动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既如此,那他的计划也必须要提前了。取古籍是他和夏宵事先前约好
的暗语,代表公主府这边进展顺利,让他即刻着手进行下一步。
“那,奴婢这就出门。”
榴红有些不情愿,但整个长公主府里除了公主就属谢随地位最高。谢随坚持,她一介下人,就算不愿意她也只能应下照办。
马车抵达皇城已近子时,整座太极宫一片寂然。冯妙瑜喝了两杯茶冯重明才姗姗来迟,脸色非常难看。
“大半夜的,你找朕何事?”冯重明不耐烦道。
纵使知道冯妙瑜半夜匆忙入宫肯定是有要紧事,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巫山云雨到一半被叫起来,不得不离开宠妃温暖的床榻间也实在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冯妙瑜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说。
她先如实说了她和阿玉之前碰到献亲王府中之人当街耍横,两人被关进京兆府大牢之事,然后又将今晚的所见所闻一一和盘托出,陈情书和木牌由刘公公捧到了冯重明手边。
冯重明看过后抬头睨了她一眼,淡淡问:“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除了儿臣以外,目前只有书写陈情书的两人知晓。这两人现在在儿臣府中,儿臣已经命人将他们两人看管起来了。”
冯重明满意地点了点头,命刘公公收起陈情书和木牌,冯妙瑜见状,心里微微一沉。
“这件事情上老八确实做的不够地道,朕这几天会找个时间提点他一二的。你皇叔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许是那人顶撞了他,他不小心说了两句气话,结果下面的人给当真了,下手重了点。京兆府的人做事不当心,该罚。”
两句话,轻描淡写就草草了结了一桩人命官司。
帝王已做出了决断。冯妙瑜捏着杯盏沉默了一会,只能轻轻道:“儿臣明白了。府里那两人儿臣回去后会想办法安抚的。”
“缺什么就和朕说。他们要是借此狮子大开口,你来回朕就是。”冯重明道:“今晚你就在宫里宿下,省的来来回回跑折腾了。”
第37章 37日行一善。
从东宫到太极宫不过小半炷香光景,一路上,小书童已经为冯敬文整理了三回衣冠。
碧空如洗。昨夜下了半晚上的雨,风里不可避免染着几丝寒意。
这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只是帝王定下检查冯敬文的功课的日子。像这样的日子每月少说五六次,每次都能让东宫上下从早上紧张到晚上。当然,最紧张的还要属冯敬文本人。
“……是,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明,呃,明其德?然后是什么来着……”冯敬文的指甲都掐到肉里,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磕磕绊绊顺了近来新学的功课,在宫门外边徘徊了两三圈,才终于下决心踏进太极宫。
往里走了两步,冯敬文突然眯起眼睛,他扭头问小书童:“你看前边站着的那个,好像是那谁的侍女啊?”
小书童也眯眼瞅了瞅,离得有些远,他也只能勉强看清楚一个背影。
“那人好像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阿玉姑娘。”
冯妙瑜怎么进宫了?
冯敬文停下脚步。十六岁还得像个刚刚启蒙的小孩子一样给父皇背书已经够丢面子了,再当着冯妙瑜的面……丢人丢到家。她的功课一向做得好,背书写文章都不在话下,父皇就从来不问她的功课。嘴上不说,她肯定在心里笑话他笨。
“我们待会再进去。”冯敬文在一棵大树后站定了。
小书童抬头看天,太阳快走到中天,再不进去就要到用午膳的时辰了。耽搁了时辰最后挨骂的肯定是他,小书童就有些焦躁。但是冯敬文这个人吧,在有些事情上又格外的固执,显然不会听他的劝。
“太子殿下?”这时有人在后面喊。是刘公公。他领着两个徒弟正要去御前侍奉,看见冯敬文在树底下站着不动,心里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上去行了礼。
“您这是要去见皇上?”
“前些日子皇上说今天上午要查太子的功课。”小书童解释道。
“啊,是有这么一回事,瞧奴才这记性。”刘公公这才想起来,他皱眉迟疑了一下,“不过今个的早朝上出了点事情,皇上眼下正忙着,这一时半会的恐怕没有时间见您。与其在这等着,殿下要不先回东宫歇着,等皇上空下来了,奴才再差人过去喊您?”
“早朝出了事情?难道和冯……”冯敬文眼珠子转了半圈,很快改口,“难道和皇姐有关系?”
刘公公没打算瞒着冯敬文,他瞟了两个徒弟一眼,等两个小太监和冯敬文的小书童皆垂手退到一旁,他才低声道:“算是有些关系吧。”
“这事情要说起来,就是献王殿下私底下做了件不体面的事,公主碰巧知道了,昨天半夜入宫将此事禀报给了皇上。”
“八皇叔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啊?”冯敬文立马竖起耳朵问道。: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
献亲王的事情还没定论呢,刘公公哪敢和冯敬文乱嚼舌根,赶紧找了个借口陪笑着搪塞过去,他继续往下说。
“奴才只知道这事本来私下就了了,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走漏了风声。今早光是上书要求彻查此事的折子就足足有三十多道,在上面签名的大小官员,还有赴京备考的士子加起来近千人呐。”
“照你说的,这是八皇叔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
刘公公顿了半晌,叹道:“话是这么说。只是皇上觉得消息是公主走漏的,这一下早朝就把人叫起来跪在殿外了……皇上这会正在气头上,奴才们哪里敢说什么。”
“父皇这是老糊涂了?”
刘公公吓了一跳,连忙低声道:“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呀。”
冯敬文耸了耸肩,一脸轻松,“就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
*
冯妙瑜长长地吸了口气。
日头渐高了。金与红,高高的九天阊阖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愈发威严庄重不可侵犯,暖阳落在肩头,初秋的正午,她却觉得无比寒冷。阴湿的冷意一丝丝顺着经脉钻进僵硬发麻的双腿,身子半暖半冷的,心里却是数九寒天,风雪凄凄冷冷。
皇叔的事情她绝对不可能走漏。左右都是一个冯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把这事捅出去闹大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昨天做了哪些事,见了哪些人,找阿玉一问便知。冯妙瑜闭了闭眼睛。这么简单的事情父皇怎么会不清楚,他心里其实门儿清,如今不过是他早上在朝中吞了闷气,在拿她出气罢。
毕竟不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孩子,父皇对她能有多少情分。
“公主,您不要紧吧?”监工的小太监弯腰问,“您若是实在不舒服,那奴才进去和皇上说一声吧。”
这人要是跪出了问题,那可是他的错过。小太监心里叫苦。
“我没事。”
冯妙瑜摇摇头。
父皇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去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倒不如就在这跪上几个时辰,等他气消了。
天上的太阳一会只有一个,一会又变成两个,三个,夹杂着黑色的噪点嗡嗡作响,时间的流逝也变模糊,冯妙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低下头,玉白砖石上一道黑色的影子罩住她。
“我真的没事。”冯妙瑜以为是那个监工的小太监又过来了。
过了很久,身后那个人才懒懒开口。
“谁问你有没有事了。我早就说了叫你安分一些,看吧,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下场。”风扬起冯敬文的衣摆,蓝底宽袍,四爪金龙在水云间翱翔。
冯妙瑜没心情搭理他,干脆扭头装作听不见。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冯敬文瞪大眼睛,他蹲下戳了戳冯妙瑜的肩膀,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比地上的砖石还要苍白,细长的
睫毛在风里摇晃,不堪重负般。
“要我帮你向父皇求个情么?”冯敬文笑问道。
话音落于冯妙瑜耳中,字与字之间好像有人用力拉扯着变了形,声音被拽得极长极长,冯妙瑜努力撑着眼想清醒一点,身子却突然一软,整个人咣的一声砸在地上。
*
开明坊,博古斋。
“听说今早只有三十五道折子,比计划中少了很多啊。”谢随说。
夏宵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他的右眼从早上开始就跳个不停——现在他总算知道右眼跳的原因了,感情是这位大灾星要过来。
“这还不够吗?我说你有什么不满的,”夏宵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扫帚提高了声音,“你昨天半夜把我从床上拖下来干活——不到三个时辰的功夫呐,我腿都快跑断了,这么点时间,能把事情办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谢随没说话,他随手拿起一尊三彩梅花纹扁壶在眼前细细端详,指尖划过上面蔓草的纹理。
夏宵眼睛转了转,笑的像个不怀好意的奸商。
“你看上这个了?这可是好东西,你看这颜色,这线条,多漂亮。看在我们认识好多年的份上,便宜一点给你,一口价三十两。怎么样?”
博古斋开业以来的第一单生意,成败就在此一举。掌柜夏宵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
谢随噗笑一声。
“三十两?我看起来有那么像冤大头吗?十两最多了。”他把那只扁壶放回原处,“何况要说起来,你这间店铺连带底下的土地都是我的——我拿我自己的东西还需要付帐?”
“那你来做什么?”夏宵蔫巴下来。
感情这个人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来挑他的刺?
窗外依旧是一片翠绿,竹影摇曳。谢随沉默了一会,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他慢慢取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放在桌上,用手指推到夏宵面前。
“差不多半个月后,具体时间你随意……找人把这个送到长公主府。”
夏宵草草扫了眼,纸上罗列着几个人名住址,都是和献亲王案子有关的证人。
把自己的东西兜个圈子半月后再送回到自己手里,他这是做什么?
夏宵不解。
“不是送给我,是给她。”谢随淡淡解释道。
有京兆府在后面收拾残局,献亲王一案真正留下来的线索很少,几乎是无从查起的。有这几条线索的话,她的人调查起来能轻松许多。
这算是他的赔礼吧。
夏宵更不解了。
“这件事是你一手策划,你这又是何必?”夏宵叹道,难得严肃起来,“你不会后悔了吧?”
“后悔?后悔什么?”谢随起身反问夏宵,他想了想,指指那张信纸,“至于这个。你就当我偶尔发回疯,日行一善做点好事——以免某天突然遭天打雷劈了。”
“日行一善?你?”夏宵张大了嘴巴。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也许真是疯了,才会来托夏宵做这个。谢随扶额想着,临走前还是叮嘱了句:“送信,这事你可别忘记了。”
*
冯妙瑜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杏子黄的帐顶,她分明记得自己在殿外跪着的,怎么会躺在这,这里又是哪里?很快有人托着她的背扶她坐起来,半碗糖水喝下去后,整个人都舒畅了许多。
冯敬文就站在不远处,双手背在身后,手心和后背都靠着墙,他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有些无措。
“你……还好吧?”
第38章 38上药。
冯敬文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空气。
方才冯妙瑜突然歪倒在地上,任人怎么叫也没反应,说实话,他吓了一跳。虽说从小不是一起长大的,毕竟是同母的亲姐姐,他说过希望她去死的话,但那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谁会当真呢?
冯妙瑜还没完全缓过劲来,就没说话,宫人取了软枕给她垫在腰后。
冯敬文见冯妙瑜不理他,便自顾自地说起来,“父皇那边我已经和他说了,你不用再跪着了。反正就一句话的事情,你不用谢我。”
冯妙瑜抿嘴在心里冷冷笑了笑,指甲隔着被褥扎到手心里。
一句话的事情?
同样是他的孩子,怎么冯敬文说的话就是话了,她早上还没睡醒就被叫去劈头盖脸一通责骂,大臣们的奏折砸在脚边,她解释千百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原来还抵不得人家一句话管用。真好笑。
她是笑她自己。
做的再多,做的再好又怎样?在帝王眼中还是比不上冯敬文的。
冯敬文还在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
“我说你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这种事情你和父皇说一声解释清楚不就好了,你没有长嘴么,自己苦哈哈跪在外面,还晕过去了。你说你这样作给谁看呢……”
冯妙瑜突然掀开被子摇晃着站起来,膝盖一抽一抽的疼,膝盖以下更是麻木木的什么都感觉不到。阿玉忙上前扶着她。
冯敬文愣了一下,“你怎么起来了?你不舒服起来做什么?”
“回家。”冯妙瑜冷冷说,“既然不用跪着了,父皇该没说不许我出宫回家吧?”
“没。可你不能走……”
冯敬文本来想说太医已经在来的路上,等太医瞧过再走也不迟,但被冯妙瑜打断了。
她满脑子都是失去意识前冯敬文笑嘻嘻调侃她的模样,这个人什么都不明白!戳人伤口看别人疼的死去活来很好玩吗?
“我没死掉,你很失望吗?”
她还是没忍住抽了下鼻子,虽然是弟弟,可他站着时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她看他时得仰着头才行了。
“这些年你不喜欢我,我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的。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
“我也讨厌你。”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也许都记不清楚了吧?”
其实一开始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弟弟的时候,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有了一个新的玩伴,她想过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喜欢玩什么吃什么……直到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把一条手指长的毛虫扔进她衣裳里,她吓得尖叫,他却在一旁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我那时只是想吓唬你玩一下而已。”冯敬文回过神来轻轻说,但冯妙瑜已经蹒跚着走出去了。
从皇城回崇仁坊最近是从延禧门出宫。软轿最多只到延禧门处,接下来就该换马车了。
阿玉扶着冯妙瑜从软轿里出来,这时一辆马车停在延禧门门口。车帘掀开,有个人从车上下来,长相憨厚,皂靴上绣着龙纹,步子虚浮着,像是才从宿醉中醒来。
献王冯重晟微微眯起眼睛,见是冯妙瑜,他咧嘴笑了笑。
“这不是我的好侄女么?怎么,你对我上次送去的东西不满?”
浓烈的熏香味里带着一丝丝酒气,冯重晟估计是才得知了消息,匆忙入宫觐见的。至于觐见是为了什么,来伸冤也好,求情也罢。冯妙瑜不想管,便没有说话。
走过她身边时,冯重晟压着声音威胁道:“我之前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的,都是一家人,你为何要这样做?看在叔侄一场的份上,我不得不多说一句。私下编排他人不是,到处树敌,这样的人历来没几个好下场……”
说罢,他歪头翻眼睛,做了个被吊起来的手势……
“多谢皇叔提点。”冯妙瑜平静道。她这些年来苦心经营也不是白干的,一两句话而已,吓唬谁呢?她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
“皇叔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有句话送给皇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皇叔自
己心里是最清楚的。那腌臜事情是您自个做的,如今被抖出来,您怪别人做什么?”
“日子还长着呢,”冯重晟轻蔑地扫过冯妙瑜,以他的地位,几个小官员的弹劾,又没有实据,他还没放在眼里,“我们走着瞧。”
*
谢随下值回府已是酉正,落日熔金,他披着漫天碎金走入院门,就见屋门紧闭,阿玉和翠珠两人正一脸焦急的在屋外徘徊。
见是谢随进来,翠珠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眼前一亮,她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上前道:“姑爷可算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院子里的气氛实在是反常,谢随挑眉疑惑道。
翠珠看了眼阿玉,这次冯妙瑜入宫并没有带着她,她简单把从阿玉那里听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公主从宫里回来后就一直一个人呆在屋里头,也不让人进去,奴婢们担心公主的身子,还请您进去看一看要不要紧,”翠珠说着,从上到下撇他一眼,语气带着不甘,“这时候能进去的也只有您了……奴婢们就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情您喊一声就是。”
谢随把手搭在门上,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内没有点灯,昏沉沉的,残阳余晖从窗格空隙间涌进屋里,冯妙瑜就缩在窗边的圈椅里,怀里抱着毛茸茸的雪团,猫儿雪白的毛发被夕阳染成金红,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眼睛里浮动着瑰丽的夕光。
“我说了想一个人呆一会,出去。”冯妙瑜听到推门声,头也不回地说。
“是我。”谢随在门边站了一会才慢慢说。
冯妙瑜愣了一下,发呆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格外快。她感觉自己只是刚刚回府坐了一会,这怎么谢随都下值回来了。她张了张嘴,本来想笑笑说句你回来了,却实在没有这份心情,就只轻轻点了点头。
“喝点水?”谢随听她声音嘶哑,倒了杯水轻轻放在她手边。
她依旧穿着昨晚那件衣裳,朱柿色泥金的襦裙,榴红的披帛在晚霞下更显绚丽,这样浓稠的颜色是最衬她的,她就该是华丽的明艳的,荆钗布衣不适合她。她仰头看他,苍白的脸,神情平静又悲伤,可以说是温柔的,在暗黄的光下甚至是有几分苍凉冰冷的,有如玉石般。
谢随呼吸一滞,心脏突然猛烈的跳动起来,每跳动一下都伴随着丝丝缕缕的抽痛感。
他清楚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什么,他应该说点什么哄一哄她,让她打消心里可能的疑虑,心甘情愿的继续做他手中锋刃,为了大人的大业,把盛京的水再搅浑些……
至少今天,让这些都见鬼去吧。
他轻轻坐在冯妙瑜的身边,然后伸手慢慢地搂住了她。他的衣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意,暖意从冯妙瑜身上一点点渡到他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冯妙瑜的头发,贴着她耳边问:“疼不疼?”
太阳沉入了远方的山影之后,于是冯妙瑜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
一见钟情么?冯妙瑜在心里淡淡地想,一个下午的时间足够想很多事情了。情之一字上,血脉相连的家人尚且如此,又何况一对陌生的男女。
他对她,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利用呢?
她歪头枕在谢随肩膀上。他的侧脸精致极了,如工笔画般漂亮的细线条,颜色层层晕染。骗子。她低低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是不能细想的,因为一旦想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不能长久拥有这个人,那么曾经拥有过一段时日也是好的。她不想强求什么,他既不是全心全意待她,痴男怨女,冯妙瑜在他肩膀上依恋似的蹭了蹭,那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点分开的好。
至于分开的时间……她很想要一个孩子,那等他们的孩子出生后便和离好了。她平静地想。
冯妙瑜打定主意,终于伸手环抱住谢随,她把头贴在他的身上,带着点哭腔委屈道:“谢随,我好疼……”
这倒不是装出来的,她的腿是真的疼,委屈也是真的委屈。
她很少向他撒娇露出这样软弱的姿态来,多数时候是默默隐忍着的,每每都是实在承受不住了才会抓着他的手软声让他轻一点,慢一点……谢随说不出来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整颗心像是融化了一样柔软。
“没事了,没事了。”谢随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动作有些笨拙,却格外轻柔,“我叫你的侍女和太医过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一大堆人乌泱泱进来围着她那不坏事么!冯妙瑜在心里暗暗骂谢随榆木脑袋不开窍。
“可我不想让他们进来。”于是她抓着他的衣袖,脸埋的更低了些。
“别任性,这个时候处理你的伤要紧。不是疼吗,上了药就好了。”谢随低头哄道。
“可我就是不想让他们来……上药而已,你帮我也可以的吧?”
冯妙瑜想了想,把自己的衣带塞到了谢随掌心里。她眨了眨眼偷偷瞄着谢随,她都这样明示了,他要还不明白,那她也没办法了。
第39章 39秋夜。
府里这些跌打损伤的药都是常备着的,谢随出去吩咐了一声,很快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拎着药箱回来了。
待谢随净过了手,从药箱里挑出治疗於伤的药膏,冯妙瑜却还在榻上坐着。方才谢随出去的时候她撩起衣裙看了一眼,膝盖上青紫交错,还有一大片红肿,实在是难看的很。有谁想在喜欢的人面前出丑?她就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让翠珠她们进来帮她上药……
只是这时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怎么了?”
谢随走过来,见她有些别扭的用手压着衣裙,不由失笑,“公主方才不是一定要让我帮你上药么,又不是没有看过……”
冯妙瑜脸上一热,她飞快地瞪他一眼,谢随笑笑,知道她脸皮薄就没再说下去了。
谢随半跪在地上,然后伸手去卷她的裙子,此举着实孟浪,她下意识去挡,却被他捏住了脚踝。
“不是腿疼吗?”
他的眉毛微微皱起,一脸认真地抬头望向她。一本正经的,也正因为他的表情太过板正,冯妙瑜反而更不好意思了,她抬手捂住眼睛。
药膏丝丝凉的,指尖伴随着温热的气息轻轻滑过痛处,她悄悄分开手掌透过掌间的缝隙去瞧他。谢随稍稍低着头,一缕碎发落在鬓边,非常专注地盯着她腿上的伤。常年藏在衣衫底下不见光的苍白皮肤青一片红一片的,格外触目惊心。
谢随眼睛垂着,若不是因为他的筹谋,她也不必受这个伤……他想着想着有些分神,手底下动作不免稍重了些,冯妙瑜低低嘶了一声。
其实也没有多疼,只是突然疼了一下她没反应过来而已,谢随却连忙抬起手,愧疚道:“弄疼你了?对不起,是我没注意手重了,再一小会就好了……这样的力道可以吗?”
“没事的。”冯妙瑜说。
她静静地看着谢随帮她敷药,手法相当娴熟老练——他似乎不是头一回帮人上药了。她在心里想。上药这回事不说也没什么,但要说起来总归是几分暧昧在里头的。冯妙瑜抿抿嘴,他之前也和别人做过这样的事吗?那个别人是男子,还是个女子呢?越想越不是滋味。只是这样问他似乎又显得她有些忒小心眼了。
“你之前也有帮人这样……上过药吗?”犹豫好一会,冯妙瑜最后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谢随取药膏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一下。
屋里火烛的光荡着,蜡油顺着烛身淌下来,在鎏金烛台边凝结成一块块暗红色伤疤。灰白的青烟中,他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屋里的气氛就有些怪异。
冯妙瑜茫然,想来想去只能猜想是不是她说错话了。果然她就不该问的。她正准备说点什么打个圆场,谢随突然缓缓吐了口气。
“我曾经有个妹妹,单名一个宁字。”
谢随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好像随意聊起家常一样,冯妙瑜的心却往下沉。她果然说错话了!谢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他的妹妹……想来除了在流放路上遇难外,没有别的答案了。她不该问的。
“她的名字是祖父取的。寍(宁),安也。大概是希望她性情和静,一生安宁吧。”
“但她却是个闲不住的,有一次甚至还背着侍女和嬷嬷们一个人偷偷爬到了屋顶上很高的地方,把家里人都吓坏了……她老是磕着碰着受伤。她知道父亲母亲发现了要训她,所以每次贪玩受了伤就先跑到我那里,让我帮着她掩盖糊弄过去。”谢随说着收起了药膏,“这样就可以了,最近这段时间伤处尽量不要沾水。”
这好像是谢随头一回和她提起谢家的事情。
总归是揭他的伤疤了。冯妙瑜伸手扯了下他的袖角,低声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谢随说,他既然愿意和她说起这个就是不介意的。他收拾了药箱,又问:“饿了吗?我叫她们传晚膳进来。”
待两人用过晚膳,天都黑透了。
冯妙瑜由榴红服侍去梳洗,等她梳洗完回房准备睡觉时,谢随早已经在她之前洗漱完,合衣躺在床靠外侧睡下了。
冯妙瑜在床边停了一会,他的胸膛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起伏着,有种说不出来的安宁感。
她尖着嘴吹灭了屋里最后一盏灯。
她本来没打算吵醒他,想着轻手轻脚地越过他到里面睡的,脱去鞋袜后却又改变了主意。
春宵苦短,这秋夜难道就长了么。
于是她瞟了眼谢随,装作腿脚不方便的样子爬上床,重重斜坐在他腰旁。谢随的眼皮动了动,没醒。这个位置到底在床的边缘,空间太小,冯妙瑜就又往里迈了半条腿,她调整了下姿势,整个人非常故意地伏倒在他身侧,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离谢随还是有点远,她又往外往谢随方向挪了挪身子。
谢随睁开了眼睛。他方才只是有点犯困而已,没有真的睡着。冯妙瑜爬上床的时候他就清醒了。
冯妙瑜几乎是整个人贴在他身上的,她的唇瓣离他胸口不到一个指甲盖的距离,轻柔的气息就像小羽毛似的扫来扫去,痒痒的。何况寝衣单薄,实在是太近了。他不由得有些紧绷,转念又想到她腿上有伤。
她大概是无意的吧,只是因为受伤不方便才扑到他身上的,不能多想,不能多想。谢随的喉结微微动了下,闭了闭眼,随即伸手把她的手和搭在他腰间的那条腿轻轻放了过去,十分贴心地帮她盖上了被子,最后还拍了两下被子。
“没事了,睡吧。”
反常。
这太反常了。
冯妙瑜张了张嘴,这个人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她狐疑地看他一眼,难道是她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她缓了下,又慢吞吞地蹭过去。
这事上她一直是有些被动的,突然要她主动,她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她思忖了片刻,闭上眼睛在他的眼尾亲了下。她又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见谢随没有动作,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谢随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刚刚放松下来,没想到她竟然又靠过来了,软绵绵贴在他身上,还抱着他毫无章法的又亲又啃的……额边青筋直跳,这远不是他能够忍耐得住的。
他单手捏住冯妙瑜的脸颊止住了她,低头又沿着她的唇角细细描摹,他在这方面的天赋远不是她能比的。小小的呜咽声音被吞入腹中,她半眯着眼睛,生涩的学习着回应他,就在她想要继续往下时,谢随却突然放开了她。
他还是有几分理智的。
谢随一只手手背抵在唇边。他这时候的样子应该是很狼狈的,还好屋里黑漆漆一片看不太清楚,他有些庆幸地想。
“别闹了,快睡吧。”谢随哑着嗓子说,这话就像一杯冷水浇下。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反常了。
看他方才的反应,也不像是她的问题啊。既然不是她的问题,那就是……他的问题?
他不会是不行了吧。
冯妙瑜沉默了一会。
这种问题自然是不合适问出口的,不管是不是都太伤人自尊。听说男子都很在意这个的。但是就算不好开口,这种事情拖着也不合适呀。久病不医,就是小病也拖成了大病。冯妙瑜放在他胸口的手往下滑了滑。他不愿意说,也有确认的法子不是吗。
察觉到冯妙瑜的意图,谢随赶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再闹下去可就真收不住场了。
“你有伤在身,早点睡。”谢随无奈地说。
“可……”
眼看就差一点了,冯妙瑜还想再努力一把,谢随起身不由分说地将她团团卷进了被子里面,“睡觉!”他说着,下床绕到了屏风后面,过了一会,那边断断续续有水声传来。
这个时候服侍的人早都下去休息了,屋里的水是之前备下的,浇在身上凉透了,冷的人牙齿打颤。不过对谢随来说却正好。
等谢随再回来时,借着微弱的月光,冯妙瑜看到他手里抱着一团东西。
是一床被子。
冯妙瑜异常不满地用手指戳他。
他主动的时候她可从来都没说过一个不字,怎么换了她,他一副见了洪水猛兽模样,还专门拿了一床被子来要分开睡。
“你有伤,碰到伤处怎么办?养伤要紧。等你腿上的伤口好了再说这些。”
“总有不碰到伤处的办法的……你多出点力罢了。”冯妙瑜反驳道。
谢随心知再这样和她争辩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于是赶紧换了个话题。
“你好像很少提起你以前在宫里的事情,在宫里长大是什么样的感觉?”谢随翻了个身,面对着她问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
冯妙瑜眼神闪躲了一下,一下子没了兴致。那是她不愿意提及的事情,他怎么偏偏问起这个。
谢随摸了下自己的鼻子,他不过是突然好奇她小时候是什么样的而已……虽然都是女孩,但她大概和谢宁不同,她小时候应该是那种很讨人欢喜,又乖巧聪明的孩子吧?
“我困了,我们睡觉吧?”冯妙瑜不想再提这个,翻身背对着他打了个哈欠,装作困得不行。
“好。睡吧。”
谢随伸臂从背后将冯妙瑜圈入怀中,又低头,嘴唇轻轻扫过她的头发。
第40章 40学艺。
接着一连飘了好日雨,树叶子落了一院。满地金黄,亦难掩萧瑟。
秋深了。
“公主,颜先生到了。正在花厅等您呢。”
冯妙瑜午睡才醒,榴红背光挑了棉帘进来说。
颜先生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穿着件半旧不新的褐色布袍,头发乱蓬蓬,一把又长又密的胡子却梳理的齐整漂亮。冯妙瑜走进花厅时,他正歪头对墙上一副花鸟画嘀咕着什么,没出声的。此人瞧着神叨叨,却是冯妙瑜手下最重要的幕僚之一。非常能干。冯妙瑜很是器重。
冯妙瑜笑着和颜先生打了个招呼,摆手叫榴红上茶。
自献亲王冯重晟之事事发以来,不只是京畿,各地不少寒门官员士子纷纷站出来上书检举控诉世家。事情越闹越大,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冯重晟。对他的调查由台院的两位侍御史带头,调查进行的如火如荼——大概是自信京兆府的办事能力,他本人倒不大在乎的样子。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剩下的精力全用在针对冯妙瑜上。
冯妙瑜今日叫颜先生来主要就是为商议这事。
有些事情是忍一忍就能风平浪静的,但对于皇叔这样的人,忍一时,只会助长对方气焰,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而已。
纵使颜先生有备而来,待两人商议敲定下反击的对策后,日已西沉。谢随今晚在外面有应酬,冯妙瑜知道颜先生要回家去陪发妻用膳也不留他,亲自送他到影壁处,颜先生拱手告辞欲走,冯妙瑜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了他。
“颜先生,倒还有件事。劳烦你回去草拟份和离书,得空差人送过来。”
“和离书?公主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颜先生一手捋捋自己的长胡子,她成亲可是连一年都不到,他想了想问:“可是驸马犯
了什么错?”
冯妙瑜轻轻摇头。
“那是夫妻感情方面有不和?”
冯妙瑜还是摇头。
“和离的事情倒不着急,快则一年内,慢些可能要一两年。”
颜先生沉吟少许,低声道:“恕老拙僭越,可否问下公主突然要和离的缘由?既然驸马无过错,您二人感情也没问题,才成亲没多久就和离,这种事情上吃亏的多是女子,对您的影响不好。”
“缘由的话,算是成全他吧。”冯妙瑜折了支满开的金桂在手里把玩。
“成全?”
揉碎的树叶汁液渗进指甲缝,一弯弯淡绿的月牙儿白惨惨浮上来,她扯扯嘴角,“他待我不差,但是也不全是真心。他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为其他的,仕途前程,我说不好。”
“公主,”颜先生欲言又止,“世上没有几个人能百分百拿出真心待旁人的。”
“我知道,人都有私心。所以我不怪他。如果他是为了仕途,那他已经如愿了……又何必拴着他,最后弄得大家都不痛快呢?”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硬着心肠继续往下。
“不属于我的东西终究不是我的。能拥有一时我已经很满足了。眼下还新鲜着看不出来,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复一日下去,他的心意能持续多久呢?与其纠缠到相看两厌,恩断义绝的那一天,不如早早断了,少点痛,还能彼此留点好的念想。”
“公主何须这般悲观?也许往后日子长了,感情越发深了。”
“那样的终究是少数,”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是在害怕不安的,害怕到哪怕有一点点不对劲的苗头也要先掐灭了再说,“这件事情我考虑了很久,你不必再劝。”
岁月煎人寿,她大概是没有这个福气的。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颜先生说。
“随您怎么说。这事先您一个人知道就行。”冯妙瑜笑笑,目送他上了马车。马车走了。
独自用过晚膳,冯妙瑜又去书房处理一阵公事,实在是熬不住了才一个人先睡下,她给谢随留了盏小灯。
今日秘书省中一位同僚幸得右迁,谢随与他都是王大人的门生,论资排辈谢随喊他一声师兄的,应酬的难免晚些,夜半才醉醺醺回府。
烛影惶惶,冯妙瑜迷迷糊糊地觑着眼,“回来了?”她问,她似乎又回到了没成亲前的那些时日,夜里有一点动响都睡不安稳。
有人嗯了一声,很快掀起棉帐钻进被子里。澡豆清香里带着点酒气,暖烘烘的,冯妙瑜听到是谢随的声音,伸手抱住他的胳膊。
她脸颊上微微带着熏暖的红晕,谢随说:“最近应酬多,不用等我的。”他顿了顿,“腿上的伤可记得上药了?”
“榴红帮我上过药了……这还没到过年呢。”冯妙瑜含糊咕哝着。
每逢年底才是官员应酬最多的时候,拜师访友,同僚往来,你拜我我拜你,林林总总加起来多的时候得跑十几家。一天下来,累得恨不得永远瘫软在上床榻歇息。
“都是些小应酬,去了没多少意思,推又不好推掉。下月就是圣上的生辰了吧?那日我刚好有点事情……”谢随迟疑道。
帝王生辰当天百官可以休沐一日。户部的几位大人约他那日去平康坊一同游玩——这是个拉进关系,甚至收买人心的好机会。但是帝王生辰,他身为驸马不随冯妙瑜进宫祝寿又不大合适。
冯妙瑜仍然闭着眼睛,但谢随话里的话她听出来了。
“父皇的生辰你进不进宫都行。”
太后还病着,父皇的生辰就算是要办也是一切从简,没那么多讲究。
“你要有事就去忙你的事情,父皇不会在意这个的。”
入秋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他喝了酒,身上比往常更加暖和。小动物也好人也好,到了天冷的时候多少有些趋暖性,冯妙瑜又往他怀里钻了钻,等谢随再说话的时候,她已经睡过去了。
翌日冯妙瑜醒来,身边空落落的。谢随早已经洗漱过去上值了。她摸了摸他睡过的地方,仍有余温残留。
习惯了有这个人在身边的的日子,现在她又要学着去习惯,提前适应没有他的日子了。
吃过早饭,冯妙瑜前脚走进书房,后脚阿玉就来送东西了。榴红在书桌边上伺候笔墨,冯妙瑜接过来翻了翻,是府里这个月的账簿和今天收到的书信。
“翠珠呢?最近老不见她。”冯妙瑜一面翻着账簿,一面奇怪道。
账簿这些都还是翠珠管着,怎么是阿玉来送。
“好像下面有间米油行什么的账面怎么都对不上,她看账去了。”阿玉道。
“这么一大早她跑那边去看账了?”冯妙瑜抬起头。
“翠珠是这么说的。有什么不妥吗?”阿玉说。
一间米油行而已,哪里用得着她这个公主府的大管账专门跑过去对账,叫人把账送到府里来不是更方便?但阿玉从来不管这些,不知道情况,冯妙瑜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算了,也许是那间米油行的账实在棘手吧。
翻着翻着,冯妙瑜目光停在问梅阁的账面上。笔墨纸砚,光白纸就要了不下三百张,还有诸如铁砂、圆木等物,苍宴这是要做什么?她揉了揉太阳穴。眼下翠珠出府去,她想问都没个人能问的。
“你跟我去问梅阁一趟。”冯妙瑜说。
榴红没有应声,磨条一圈圈在鸭头绿的洮砚中打转,她垂着头好像在想事情,冯妙瑜又叫了两回,她才呆呆抬起头回过神来。
“怎么了?”冯妙瑜问她。
“没什么。”榴红忙收敛心神,摇头笑笑。
两人便往问梅阁走去。
如今问梅阁可不止住着苍宴一人。从那晚起白去华和赵岳二人也暂住于此。冯重晟之事一日未决,二人的安全就没法得到保障。冯妙瑜和白尧商量后决定在事情解决前,二人暂时先住在她府里。冯重晟再嚣张也不可能直接冲进她府里抢人,何况旁边还住着还苍宴呢。
两人还没走到跟前,远远就听到苍宴的声音。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这就不行了?你们还差的远呢……你!哆嗦什么呢,给我打直了!抬高,再高!使点劲,别偷懒!”
一声惊叫。
冯妙瑜和榴红对视一眼,加快脚步。推开院门,短短数日过去,问梅阁整个变了样。
院里苍宴拿着根半人高的竹棍晃悠着,白衣,依旧是飘然若仙模样,只是院子里另外两人可就没他这般从容了。
白去华和赵岳两人双手打平按掌撑开,正在院里踢腿。脚踝上绑着沙袋,从北头走到南头,再从南头走回北头,走一步踢一下,踢上去那条腿必须高过腰,底下撑着的腿必须板直的不能打弯,不然就是苍宴的竹棍招呼。
初秋的早上,两人都被汗浸湿了,赵岳甚至光着膀子……见冯妙瑜两人进来,他也顾不上苍宴的竹棍,连忙扭身背对两人套上了外衣。
竹棍在地上敲了两下,苍宴一脸不满。
“有事找他们?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没眼色!”苍宴言简意赅,转脸又十分威严地扫过踢腿的两人,“算你们走运,休息会。待会再从头踢一百下。”
他说罢转身进屋,白去华听到他后面那句待会再从头踢一百下,累的翻了个白眼,一屁股歪倒在地上。赵岳好些,还有劲站着说话。
“是我们求了苍公子硬要他教我们点功夫防身的,”他挠挠头,有些害羞,“苍公子是个好人。”
问梅阁里添置那些东西原来是为了这个。冯妙瑜的表情有些复杂,她看了眼紧闭的屋门。没想到他愿意做这个
……触景难免生情,真是难为他了。
赵岳颤巍巍拉冯妙瑜走到院子边上,小声道:“有一事我想问问您——”
“一般习武学艺都要先拜师立契入门,再不济也得出些银钱,我和苍公子提了这事,他却什么也不要。苍公子这样的人,想必师从高人。我也不能这样占他的便宜……”
冯妙瑜打断他。
“他既愿意教,你们跟着好好学就是。”冯妙瑜想了想,又嘱咐道:“别的没什么,只是别和他提起他师傅的事,也别问他过去的事。”
毕竟为了救他,素烟误杀了他们二人的师傅,从此一身武艺散尽,远走他乡……那些前尘往事,想来他是不愿被人提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