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但愿夏日长。
他的生辰?
红木圆桌上放了细纱台罩,细纱台罩下面摆着一碟表皮油黄的蒸鸭,一碟黄豆大小的珍珠团,一盅火腿汤煨的银鱼羹,红蛋,青釉的八曲海棠花式碗里盛着细细长长的面条。
一年到头三百多个日子,每天都有人出生。太寻常了。寻常到一个人的出生本身哪里就值得专门设宴庆祝了——能让这样寻常的一天变成一个特别节日的不是一个人出生的事实,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你爱你。家人,朋友,有人因为你的诞生,因为能与你相遇而高兴。
“你等了多久?”谢随轻轻问。
他揭开台罩。其他的还好,至少还是能看的。只有那碗面完全坨住了,面条一根根粘连在一起,像个新手编出来的草盖子盖在碗里,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滑稽。
她肯定是等了很久的,因为都这个时候了。
“其实也没多久。”
冯妙瑜不想让谢随有负担,于是故作轻快地说。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面都坨成那个样子还怎么入口。但过生辰怎么能没有生辰面,她咬了下唇有些懊恼。其实应该等谢随回府后再煮面的,她怎么就睡着了呢。
“那面你先别吃,我去重新做一碗。很快就好。”
“不碍事。”谢随拿起筷子。
那面只有小半个指头宽,从头到尾细细长长的一条,做面之人显然在上面花了不少心思。只是花再多心思,已经坨了的面能有什么好滋味,吃起来如嚼软蜡般。
冯妙瑜坐在旁边看着他,她似乎很紧张,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那种紧张中还带着一点隐秘的期待。不过看谢随吃一口面的功夫,她就眨了不下二十次眼睛。
“我还是再做一碗吧。”冯妙瑜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
谢随伸手轻按在她肩头,又问,“我今晚要是宿在衙门里没有回府,你难道还要一直等下去吗?”
“可你这不是回来了吗。”
冯妙瑜笑笑,抬手支着沉甸甸的脑袋,“怎么可能一直等下去,若过了子时你还没有回来,我就打算去睡了。”
过了子时,他的生辰也就过去了。
傻里傻气。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谢随突然想,精心准备好一切,等一个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就为在这天结束前笑吟吟对那人说一声生辰快乐?太蠢了,就算说出来了又能怎样,付出和投入完全不对等的事情。她的脑袋悄悄往下滑了一点,然后又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继续微笑着看着他,小心翼翼的,似乎他的一点点喜怒哀乐都比她自己的感受还重要。
想来情爱这东西还真是可怕,竟能叫一个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低微到尘埃里去。
就像只雨天夜里被遗弃在路边的幼猫,见到有人停下脚步伸出手就喵喵叫着贴上去拿脑袋使劲地蹭人的手,它以为自己得到了温暖。殊不知那只伸过来的手其实是想拿它的皮毛去暖自己的手。
可悲过了头,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大概是那碗面太凉,太黏腻了,顺着咽喉流下去连带着他心里也黏糊糊堵得难受,像置身于南地闷热的梅雨季节,烦躁不安,却也无处可躲。
谢随沉默了许久,垂眸道:“公主可有什么愿望?”
“嗯?”冯妙瑜揉揉眼睛,因为困倦眼框微微泛红,“我的愿望?你问这个做什么,今日是你的生辰。”
该许愿的是他才对。
“公主有什么愿望?”谢随一脸固执,又问一遍。
冯妙瑜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她好像也没什么想要的了,风从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有点冷。她就摸了摸胳膊,“愿望啊。希望这个夏天能长一点?”
生命中美好的事情似乎都在这个夏天翩然而至,所以她希望这样的时间能长久一点,再长一点。这个夏天最好永远不会结束。
“妙瑜,别闹。”谢随无奈地看着她。
长寿也好,暴富也罢。愿望这种东西总得是能实现的吧?想让夏天再长一点算哪门子的愿望?小孩子的梦话么?
“那,明年你能陪我过一次生辰吗?”冯妙瑜想了想又说,语气里带着点试探。
谢随微微一愣。有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就这样?
作为一个愿望来说,这个愿望似乎有点太小了。
就好像河里的老神仙问孩子是掉了一个金斧头还是掉了一个银斧头,孩子却说我掉了一块鹅卵石,就您脚边那块,麻烦您老挪挪脚……他原以为她会提出更任性的要求的。
“好。你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还早着呢,要等到春天了,”冯妙瑜说,“唔,就是我们头一回见面那日,在书院外面的长廊里。”
谢随看着冯妙瑜,头一回见面那日?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隐约记得那时天色阴沉,苍白的藤蔓,站在长廊的另外一头的她也是苍白疲倦的。
太违和了,他突然想。
完全不像传闻中那个野心勃勃的长公主。
传闻……
如果那些传闻不全是真的呢?
想这些做什么。谢随在心里摇头。大抵是这几日累过头了吧,他竟然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冯妙瑜那些传闻是真是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过是对露水夫妻罢了。
冯妙瑜已经支着胳膊迷迷糊糊快睡着了。
“起来,回屋里再睡。”谢随轻拍她的肩。
冯妙瑜半梦半醒间“嗯”了两声,身子一偏,脑袋就跟着枕在谢随肩膀上。
“公主?”
没有回应。
“妙瑜?”
还是没有回应。
她的侧脸贴在他肩膀上,甚至还扭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伸手环着他的肩膀。睡得很安稳。好像身边这个人是可以全然信赖和托付的。
都这个时候了,侍女早被冯妙瑜打发下去休息了,在这里睡怕是要着凉。谢随轻轻叹了口气,打横抱起她回了听荷轩。
——
一眨眼的功夫立秋就过去了。
今年的秋老虎是纸糊的,三两场秋雨,威风凛凛的秋老虎就变成了湿答答的落汤猫,暑热散去,秋高气爽。
没多久就到了赵氏邀请两人去赏花宴的日子。
谢随早上要先去衙门应个卯,就穿着青色官服。他绕过屏风进来拿香囊时冯妙瑜正对着镜子戴耳坠,水透的翡翠玉扣,她穿了件淡青色的纱衣,耳垂雪白。谢随上去随手帮她戴好耳坠,手指无意扫过她冰凉的皮肤,不由得微微皱眉。
“怎么不穿那件?”谢随指了指扔在一旁鹅黄色衫子,那件明显更厚一点。
“那件显胖。”
冯妙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身,抿着嘴一脸不快地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入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凉下来的缘故,她的胃口比夏天的时候要好很多,又因为困盹总是躺着睡着,就难免长肉。
说起来这肉长得也忒没眼力见,但凡往上长点,或是往下长她都不会有一点意见,可那肉偏偏就要长在腰上。
难得有人邀请她,还是和谢随一起,她才不要裹成个粽子。难看死了。
“也不胖啊。”
谢随伸手就往她的腰上摸,摸着摸着手指就滑到了衣带边缘,冯妙瑜立刻警觉起来,没好气的一把拍开他的人爪子。
这大白天的动手动脚做什么。
待会还要出门呢。
“你不懂。”冯妙瑜就说。
谢随其实也没想在这个时候乱闹,只是下意识手就去了那个地方……他咳嗽一声,又说,“到了下午风凉,穿的这样单了凉,你这个月又要肚子疼了。”
冯妙瑜开了妆奁挑了只镯子戴上,随口说,“最近是怎么了,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大抵就从谢随的生辰后,他突然就对她关心起来了,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甚至前几日在她小日子里忙前忙后,又是帮着递姜糖水,又是帮她暖肚子。
他一向是体贴人的,只是近来有点太过体贴了,像是变了个人。
“这样不好吗?”
谢随笑笑,直勾勾看着冯妙瑜的眼睛。看似深情的眼神,其实
只是想从她的眼神中判断她在想什么,以便应对而已。
一切都很顺利的在他计划内,万事俱备,这戏台子都已经搭好了,当然不能让她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因为小小的风寒或者痛经而掉链子。
“你这样体贴我我当然高兴,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冯妙瑜看着镜子,微微张着嘴用指尖一点点抹去唇角多余的口脂,“好像有点欲盖弥彰的感觉。”
“你难不成背着我偷偷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
“我胡说的。开个玩笑,你才不会骗我呢,对吧?”
“我骗你做什么。”
谢随俯身低头亲她,她的口脂是浓郁的玫瑰味,嗲嗲的在唇齿间化开。冯妙瑜的后腰抵在妆台上,单手搂着他的脖子,两人分开喘息的间隙,谢随无意在妆奁中瞥见了一支眼熟的簪子。
不过是那个林修远送的一支破簪子,她竟然还宝贝的放在妆奁上层显眼的位置。趁她背对着妆奁,他鬼使神差地将那支簪子塞进妆奁最底下。
两人的气息又交缠在一起,谢随突然在她耳边轻轻问:“那如果我真的骗了你呢?”
阳光斜斜从格窗里透进来,冯妙瑜的脸色微微泛红,眼睛却很清澈。她看着天花板想了想才说,“那我大概会很伤心,伤心到一百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第32章 32他用手背抚过她的脸颊。……
冯妙瑜最后还是换了那件鹅黄色衣裳,又补了妆,于是等她到仁亲王府就迟了。
她先去见了仁亲王冯重暄,给他行了礼。她这位皇叔一向悠游自在惯了,摆摆手叫她不必拘礼,说罢便丢下冯妙瑜兴致勃勃地跑去苑子里陪女儿挖土玩,绣金团龙纹衣摆就垂在泥土里。倒是没有一点亲王的架子。
“你皇叔前些日子得了几盆罕见的绿菊,就嚷嚷着说一定要办个赏花宴。只是毕竟太后娘娘还在病中,我们也不好大办。就只是请了些熟人一起聚聚,图个热闹。公主只管玩得开心。”赵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冯妙瑜笑着点点头,眼角余光又看到仁亲王陪女儿玩耍一大一小两个背影。
两个人的孩子。
她心里微微一动。
因为两个人的结合而诞下的新生命,一个和她,和她的爱人血脉相连的产物。这种联结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密在里面。冯妙瑜突然就想,如果她和谢随有一个孩子……不论是女孩还是男孩,那应该会是个很聪明很漂亮的孩子吧。就像它的生父那样。
她垂下眼睛,抿嘴很快地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谢随喜不喜欢孩子。
他会不会陪它玩耍,教它读书写字,和她一起看着它长大?
若有一个孩子跑来跑去,长公主府里也会热闹起来——也会更像一个家的感觉吧。
赵氏见冯妙瑜眼中闪过一丝期望,也不难猜出冯妙瑜心里在想什么。她亲热的挽着冯妙瑜的胳膊穿过游廊。
廊架上垂着一串串橙黄色凌霄花,再往前是一片假山,绕过假山后面就到王府花厅了。眼下众宾都聚在花厅里赏花。
凌霄花影扑簌簌落在两人肩头。
“妾身瞧着公主好像丰腴了些,可是有动静了?”侍女在两人身后远远跟着,赵氏扫了眼冯妙瑜的腰身,低声问道。
“什么有什么动静?”
冯妙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摇头摆手。骤然被人问到这个,她有些羞赧。
“哪里有这么快……虽说我那月事一向不准,但前两日才来过。大概是我最近吃的有点多,又总犯困不大爱动弹的缘故吧。”
冯妙瑜扯了下衣襟,心里十万分后悔听了谢随的意见穿这身鹅黄色衣裳。
暖和是暖和了,显胖也是真显胖——都让人家误会她有孕了。
“哎呀,都是我眼拙口快的。还请公主不要怪罪。”赵氏连忙捂住嘴。安静了一小会,她又小声道:“不过这事情可说不准。有了身子初期见点红也是有的,就跟月事似的,妾身当年就是这样。我看稳妥起见,公主最好还是找个太医瞧瞧。这头几个月是最要紧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是有了,可马虎不得。”
“前几日已有太医来诊过脉了。没别的,就说气血不足,要补补。”
“既然朱太医这么说,那就是妾身想多了。”赵氏笑笑。
朱太医的医术是出了名的厉害。尤其是在号脉上,整个太医院加起来也没几个人敢说自己能比得过他。
“这次不是朱太医看的。朱太医生病了。是个姓贾的年轻太医来诊的脉。太医令贾济的儿子,想来医术应该也不差的。”冯妙瑜说。
“原来是他。”赵氏点点头,也不多谈这个,把话题转到了今日的赏花宴上。
——
冯妙瑜在仁亲王府中玩了大半日。
世家的这些宴会办来办去,其实都大同小异。赏菊宴,赏月宴,酒船宴……名字起的花里胡哨,但说起来也不过是喝酒吃茶,听曲看戏这些,见多了就觉得无趣得很。
午膳后赵氏邀她一同去后院听戏。
冯妙瑜坐在一堆太太中间,伶人在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一出《南柯梦》,她听着听着,那股困劲就上来了。
难得受邀,冯妙瑜不想显的太不合群。又硬撑着坐了会,等这一出唱罢,才和赵氏打了个招呼,赵氏还要招待其他人分不开身,便叫了两个侍女带冯妙瑜去偏房里歇息。
等冯妙瑜醒来,都已经到申时初了,天边飘浮着一缕淡橘色的云丝。
“姑爷可过来了?”
冯妙瑜一只手扶着侧额,不知道是不是睡过了头的缘故,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有点像染了风寒的感觉。
“已经来了许久了,”翠珠扶着冯妙瑜起身整理衣妆,“姑爷先前过来看了您,这会应该在后院陪着亲王殿下下棋。要奴婢叫他过来吗?”
“不用,我过去找他吧。”
“公主。姑爷,关于姑爷我……”翠珠的嘴皮动了动,欲言又止。
“嗯?你说姑爷怎么了?”冯妙瑜抬手调正鬓间的步摇。
姑爷似乎目的不单纯。
翠珠闭上眼睛,但她没有任何能拿的出手的证据。说到底这里面也有很多是她的猜测。况且要解释清楚一切,势必要将她做过的一切和盘托出。犹豫再三,她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勇气。
于是她摇摇头,干巴巴地说,“也没什么。奴婢带您去找姑爷。”
——
“是我输了。”
冯重暄看着棋盘思忖许久,轻叹一声,最后将手中的黑子扔回棋盒。小厮悄无声息的上前添茶,收拾棋盘。
“承让了。殿下棋艺超群,谢某今日只是好运罢了。”谢随说。
“谢大人谦虚了。能赢一盘也许是运气,连赢三盘可就不单单是运气好了。”
冯重暄端起茶杯撇去浮沫,又透过杯口淡淡看着这位侄女婿,试探道:“都说名师出高徒,不知道谢大人这手棋术师从何人?也不知为何,谢大人的棋风总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听闻当年几位皇子里,就数这位仁亲王冯重暄和冯重曜的关系最好,两人皆是才华出众之人,时常一同手谈。果然不假。
“家中的几位长辈。”谢随说。
“哦?是哪家的哪位长辈,你不妨说了名讳出来,搞不好我也认识。”冯重暄眯眼笑笑。
家中长辈?
说起来他如今是冯妙瑜的夫君,冯重曜是他的伯岳,自然也可算家中长辈。
“您当然认识的。就是您想的那位。”谢随转着杯子。
冯重暄沉默了很久,他望着苑子里打理的整齐的花圃,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他挥手示意侍从们退下。
“你和我一个闲散王爷说这个做什么?这些朝堂上的事情我不懂,也不想懂。我这个人没什么追求,只求安稳度日。谢
大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谢随摇摇头,他抬头看着冯重暄,目光清亮,“您逃避得了一时,难道还能避得了一世?棋如其人,以您的才能……您可不像坐以待毙之人。”
如今几位亲王或多或少都在朝中任职,只有仁亲王一人不愿受任何官职,成日老婆孩子热炕头游手好闲。
与其说寄情山水,不理俗世,不如说是不得不收起锋芒避嫌。
毕竟几位亲王里就他和冯重曜最为亲近,又没像献亲王一般,前日才上了折子大夸太子,后日一听冯重明发动宫变,便毫不犹豫倒去了冯重明那头。
“什么坐以待毙的,都说了我不懂这些朝廷上面的事情了。”
“若您当真的什么都不懂,又何必要假冒一个小侍卫的名字,在千里之外安置产业,以留后路?”
谢随轻轻说,身体往前探了探,“当然,我今日说这些并不是威胁殿下,殿下岂是我一个小小九品芝麻官能威胁得了的?我也不是来逼迫殿下即刻就做出抉择的。我只是,想给殿下多提供一条出路。身在局中,有时候不是你我想不想选,而是能不能选。”
“我会考虑的。”冯重暄最后说,“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那便多谢殿下了。”谢随回道。
——
冯妙瑜走到凉亭时,亭子里只有谢随一人静静坐着。
棋盘上黑白两色胶着着,他却没有再看棋盘,只是默默眺望着天空。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下,余晖如血,他灰黑色侧影看上去像一尊饱经岁月风霜的黑石雕像,蒙在红纱之下,肃穆,苍凉中带着无法言明的悲伤。
冯妙瑜就在三步开外看着他的身影,看了很久,直到风有点冷了,她才拢了拢衣裳走上前去。
“我听翠珠说你在和皇叔下棋。皇叔人呢?”
谢随拈了枚黑子递给她,不远处陆陆续续亮了灯。
“他有事先走了。要来下一盘吗?”
“不了。”
冯妙瑜摇摇头,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好像整个世界在骨碌碌地转来转去。也许有点着凉了吧,她在谢随身边坐下,这才好受些。
“我想早点回去。”
“怎么了,不舒服吗?”谢随皱眉摸了摸她的手,并没有很凉。
他看了眼天色,这个时候走就太早了。
于是他搂着冯妙瑜,又温声哄道:“我们在这用过晚膳再走吧,你也许是有些血虚,吃点东西也许就会好一点。”
冯妙瑜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就没再坚持要回去了,靠着他的肩膀轻轻点了下头。
什么都不知道也是种幸福吧。
见看她缩在自己怀里乖巧的模样,谢随用手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在心里冷冷想。
第33章 33此章已于1月1日晚八点修改(修……
用罢晚膳,冯妙瑜二人便提前告辞了。
外面飘起了毛毛细雨。
仁亲王府在义宁坊,和长公主府正好一东一西,就算是骑马也要走上好一阵,何况外面还在修路。马蹄踩在泥泞不平的路面上,车内的灯晃悠个不停,灯影也跟着来来回回地摇摆个不停。
谢随掀帘往外看,雨越来越大了。
他计算好了一切,但是人再算也算不过天。这场雨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不得不考虑这场雨可能对整个计划产生的影响。
雨点啪嗒啪嗒敲打在车盖上,像是嘲讽,他心里不免烦躁。
“大概是皇叔淡泊的性子使然,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倒是甚好。”冯妙瑜打破沉默。
对皇家和世家来说,儿女的婚事更多是合二姓之好,两个家族的结合远远大于个人的喜好厌恶。夫妻间貌合神离是常态,能如此美满的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凤毛麟角。
冯妙瑜有点羡慕。
“是吗?”谢随又一次掀帘望向窗外,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也不尽然吧。每个人都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单纯。”
有能者多恃才傲物。
至少冯重暄这个人绝对称不上淡泊二字。
“你好像总是习惯于把人想的太坏。”冯妙瑜把玩着垂下来的发丝。
“是你太……”谢随本想说天真,又觉天真这个词像是变相骂人愚蠢,思忖片刻改了口,“是你把人想的太好,会吃亏的。”
冯妙瑜靠在软枕上,淡淡“嗯”了一声。晚膳时她没抵挡住仁亲王夫妇的热情喝了两壶酒。巴掌大的白玉莲花小执壶,不至于喝醉,意识却有些不清楚,半梦半醒的。
“但人总不能因为会摔倒受伤就不出门吧?不出门是不会摔倒受伤,可也就看不到萤火虫了。”
“萤火虫?”
“小时候我很想看一看萤火虫是什么样子,可我居住的宫殿附近没有萤火虫。照顾我的老嬷嬷告诉我说夏天晚上御花园后面的林子里有萤火虫,但那个地方离我很远,晚上宫里不能随意走动,照顾我的嬷嬷年龄大了眼睛又不好,她不能陪我一起,所以我只能自己一个人趁着天黑走小道偷偷溜过去。”
她的右手手肘支在膝盖上,右手撑着脑袋,一缕乌发缠绕在她细白的手指间。
“天太黑了,一路上我摔倒了好几次,还担心被巡逻的侍卫发现不敢出声,”冯妙瑜笑笑,“好多次想放弃回去算了,萤火虫而已。看不看的到有什么要紧?但最后走到林子里又庆幸自己没有半路上返回了。”
“因为太漂亮了。就像是九天之上的银河落在了林子里一样。”
说着,她的眼睛也明亮起来,眼底流过一丝惊人的瑰丽。
“人有好也有坏。因为一个或几个人的恶意而把所有人都看做是恶人,严加防备警惕,把所有人通通关在外面——这是最稳妥的做法。很安全,不会让自己受伤。但这样也会失去善意。恶意是坏的,善意是好的,为什么要因为不好的东西把好的东西关在外面?”
“这个世界待你并不友善。”谢随立刻道。一针见血,像要想要揭穿什么。
“它是很残忍。”冯妙瑜叹了口气,顿了顿又道:“可也很温柔啊。”
她伸出手指一件一件算着,又因为酒意有些迟钝地笑笑,“有温柔的人,春天的风,冬日的暖炉,夜里的万家灯火……有时候觉得它残忍,但想来想去,我还是好喜欢盛京,还有这个世界。”
谢随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冯妙瑜会这么说。他大概一直以来都把她当做一个被娇宠过了头的公主。因为被宠爱着,所以可以骄横到不在乎任何骂名随心所欲。因为被高高捧着俯视众生,所以天真愚蠢不知人心险恶。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只要有心,其实传闻这种东西的真假其实不难判别……只是不愿去想,不愿去做罢了。
若她是愚蠢骄横的,那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用一句“像她这样的人,被人利用当做跳板使纯属活该”来摘得干干净净。
可若不是,那那个肆无忌惮践踏,利用他人信任和爱慕的卑劣之人就变成了他自己。
糟糕极了。
没有多少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卑劣,这似乎是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人人都希望自己看上去体面正派,所以用他人的卑劣来掩盖自己的卑劣。
但有的人却像一面铜镜。
镜子不但不能掩盖他人的卑劣,反而将对方的卑劣从里到外摊开了照映在镜面上,纤毫毕现,无从闪躲。
雨势更急了,雨珠在车盖上滚动跳动。
“这条路虽近,但未免太颠簸泥泞了些。马儿若脚下打滑可就麻烦了。不如我们换条路走。”
谢随闭了闭眼,突然提议。
冤冤相报永远没有止境,何况报以怨恨的对象……许家出事的那日她也不过十几岁,一个大家族的沦陷,那些事情又岂是她说了能算的。因为自己受过伤,尝到过悲伤欲绝的滋味,所以还要将这种滋味加诸无辜的他人吗?如果这样做,他和那些害死谢家人的山匪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换路?”
冯妙瑜凑上去越过他的肩往外看了一下。
谢随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暖香。
大抵是脂粉气笼着的花香,玫瑰,茉莉,桂花……谢随虽然精通
香道,却也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花的香气,只是那气温暗戳戳浮动着引人靠近。
“可我们就快到崇仁坊了。”
进崇仁坊后,再走过三条岔路就到长公主府了,干嘛换路走啊。
冯妙瑜闻言一脸疑惑,不知道谢随是哪根筋抽了犯病要绕远路。
她的话音刚落,马车忽然毫无征兆的一个急停。谢随想都没想扣住冯妙瑜的腰,以免她失去平衡摔倒。勒马时马儿的嘶鸣声和车夫的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和雨声混做一团。
“怎么回事,外面出什么事情了?”冯妙瑜提高声音问。
“回,回公主的话,有人……有个人穿了一身黑衣裳站在路中间,天色又黑,小的一时没有注意他,差点就碾到他了。”
车夫惊魂未定,捂着心口大口喘气,声音都在发抖。
方才那马的蹄子离那人的脑袋可就差不到两拳的距离!要是被疾驰中的马儿踢中脑袋,这人怕是要当场丧命,就算侥幸不死也是重伤。
哪有人雨夜里站在大路中间的!
车夫越想越生气,于是回过神来又对着那人好一顿嚷嚷。
“哎,我说你这人大晚上站在这里做什么?还穿着一身黑,若不是我反应得快,你不要命了!”
“我也是没办法了,我想见公主。我有话要对公主说。”
“去去去,你是什么人啊,公主岂是你说要见就能见到的?快让开快让开。”车夫不耐烦道。
“我真的需要见公主一面,就让我见一面,说两句话就好!”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
车外传来两人的争执的声音。
还是迟了。
谢随隐藏在衣袖里的手缓缓握起,捏成拳头,然后慢慢放下。
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切都按照他原先计划的发展了。
分毫未差。
他看着冯妙瑜,她眼下正半歪着头听车夫和外面那个人说话。外面的雨声很大,稀里哗啦的,她必须要集中注意才能听个大概,所以也无暇顾及到谢随古怪纠结的表情。
罢了,不如将计就计,到时候再补偿冯妙瑜就是了。
谢随想了想最后拿定了主意,便温声开口,他道:“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这样僵持下去也不合适,不如我们出去看看吧?”
油红伞面在雨夜中张开。
冯妙瑜才刚掀开车帘出了马车,那黑衣人就挣开车夫三步做两步跑到冯妙瑜面前,什么都没说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地,拱手拜了三拜。
“公主慈悲,求您救救我的子侄吧!”
那黑衣人说着抬起头,背对着车夫摘了斗笠露出脸来。
长脸,五官周正普厚。那张脸,却是原先在冯敬文一事上帮过冯妙瑜的那位大理寺寺丞。
冯妙瑜回想了一下,隐约记得他应该姓白。鹅黄色衣袂在风雨中飘摇,冯妙瑜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救人?
若是躯体上的病症那该去找郎中,若是被绑架失踪了那该去找京兆府报案,找她来做什么?
白寺丞那张一向严肃的长脸上如今满是无奈,他说:“我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最后也只能来求公主大发慈悲,救救小人的子侄了。”
“要我救你的子侄?”冯妙瑜问,她仍然一头雾水,满心都是茫然。
谢随执伞居高临下扫过地上的白寺丞,随即柔声在冯妙瑜耳边提醒道:“这位是公主的熟人吗?雨下的这么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将人带到府里再说。”
热茶升起袅袅白雾,半遮住白尧心事重重的面孔。
因他说不愿意此事声张,屋内便只有他和冯妙瑜两个人,连谢随都为避嫌暂且出去了。
“你说你的子侄和他的一个同窗自幽州来京谋差事,而后失踪了?”冯妙瑜揉着眉心,委婉道:“那你应该去京兆府报官让他们找人。”
白尧沉默了片刻,眼睛四处打量好几转,方才低声道:“发现他们失踪后卑职就去京兆府报官了,可问题如今就出在京兆府上面——”
第34章 34他的脸藏在伞与夜色之下。
待他说完,冯妙瑜默默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这事你能肯定?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白尧抬头看着冯妙瑜的眼睛,点点头又摇头。
“绝对不会看错。卑职可以肯定。我的子侄和他的同窗根本没有失踪,他们人就在京兆府手里。那时候天色尚明,所以卑职看的清清楚楚——”
“我那侄儿和他的同窗五花大绑着,然后被三五个京兆府的便衣衙役自小门压进了平康坊的一间酒楼内。卑职接着就去京兆府找那几人对峙,可却被他们倒打一耙,说卑职无理取闹。还说卑职一个大理寺官员无权插手他们京兆府办事,若是再闹腾下去,就算同为朝臣,他们也有权依律处置卑职。说完,他们便将卑职撵了出去。”
白尧一脸愤懑,他说着掀起衣袖,胳膊上一块青一块紫,大抵是被推搡出去的时候撞到了硬物。
“除了找京兆府,大人可有试过旁的法子?大人您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冯妙瑜委婉道。
她其实想起了前几月莫名其妙被关京兆府大牢之事。
京兆府似乎是有些不对劲的。但那毕竟是献亲王的地盘。献亲王是她的尊长,又手握兵权,在几位亲王之中颇得帝王宠幸,是硬骨头中的硬骨头。若无必要,冯妙瑜不愿随便掺和进和他有关的事情里面去。
白尧苦笑两声,无奈道:“那间酒楼的人似乎是得了命令,很是硬气,说是不接待生人,于是卑职走才到门口就被拦下了。卑职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别说整个盛京,就光大理寺,像卑职这样的寺丞便有六个之多。我位卑言轻,又无家族荫蔽,大理寺寺卿大人和少卿大人皆是世家出生,这世家出身的人和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官员之间的嫌隙公主您也是知道的。一听卑职手头拿不出来任何证据,他们便不愿理会了。”
冯妙瑜揉揉眉心。
世家自持清贵看不起寒门士子,寒门觉得世家只顾享乐目光短浅,两派这些年来明争暗斗不断。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朝中高位要位还是由世家大族所把持,寒门也只是占个人数上的优势,人多,但没多少话语权。
“卑职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来求公主了,”白尧说,“卑职答应了家中兄长会照顾好我那侄子,如今这……京兆府行事遮遮掩掩,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京兆府和那酒楼,这其中必有问题!”
冯妙瑜心里有许多要考量的,便靠在椅背上静静想了一会。
白尧是她一力推举到大理寺寺丞上的,为人性情她算是了解,此人绝非信口雌黄之人。何况冯敬武的事情上若不是有他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帮忙,没有大理寺中人内部接应,仅凭她一人哪能成事。
白尧心急如焚地看着她。
如果她拒绝的话,他会很失望的吧。毕竟当初她要他帮忙时,他可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了。
冯妙瑜闭了闭眼睛,最后轻轻点了下头。
“那间酒楼叫什么名字,再详细描述一下你那子侄和同窗的相貌,姓名。白大人且先在我府里等候消息。人若在里面,我可以帮你把人带出来。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兵贵神速。
找人自然是越快越好,盛京这么大,若是白尧的子侄和同窗二人被转移到他处,那要找起来可就麻烦了。
等安顿好白尧,冯妙瑜走出花厅。此时才刚到戌时,漆黑的天空泛着淡淡的红,阿玉砰的一声在她身后撑开了油纸伞。
“去拿件侍卫的衣裳给我,然后从侍卫里挑几个机灵的假办成小厮跟着我,然后再把苍公子叫过来。”冯妙瑜一面走,一面匆匆吩咐道。
她其实对大概的事情已有了初步的想法。毕竟献亲王好男色的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个女子半夜跑到平康坊里找人未免太显眼,那些做生意店家最怕这个,可能还没有进门就会被拦下。
往外走了几步,冯妙瑜无意回头才突然发觉谢随就站在不远处。
苍白的指骨,伞柄是枯黄的竹枝,淡青色的伞面在满天大雨里像一支荷叶在水面上飘摇。压低的伞檐和不断落下的水珠遮住了他的脸。冯妙瑜眯了下眼。她看不清楚谢随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公主这个时候要出去?虽说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但平康坊里有些地方手脚不干净。公主还是多带几个人去比较好。”谢随说。
“我们方才说话,你都听到了?”冯妙瑜皱眉。
“没有,只是去书房路过听到了两句。”谢随平静道。
这是他一手设计的圈套。冯妙瑜和白尧二人关起门说了什么,就算不偷听他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冯妙瑜抿了抿嘴,她没想把谢随拉进这件事里,所以和白尧说话时她特地叫他离开了。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既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也没办法了。
“你接下来有事吗?若没什么事的话可否去花厅陪白大人喝杯茶坐一坐,他这个时候不适合一个人呆着。我很快就会回来。”冯妙瑜想了想说。
“好。记得多带几个人。然后早点回来。”谢随轻轻说。
他的脸仍然藏在伞与夜色之下。
——
平康坊,芙芸斋。
粉墙青瓦,半旧木门,门口两只绸灯笼高挂。
全盛京数一数二的烟花风流之地。这里在白日看着不过是个普通的院子,是那种马车走过去都没有人会多瞧一眼的地方。但一到夜里点起灯,这里就像只从冬眠中睁开眼睛苏醒过来的猛兽。
各色灯笼垂着软红的穗子,在歌声笑声不断的风里晃荡着,大大小小的马车停在门口,先是小厮,他们搬来脚凳撩起车帘,然后才是身着着绫罗绸缎的贵人们。几个头发梳理的油光水滑的管事早在一旁等候多时,一个个笑容满面的迎上去,躬身引导贵人们迈入由绸缎,胭脂,轻纱构成的猛兽纸醉金迷的大口。
戌时未半,大雨。一辆由两匹黑马拉着通体漆黑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芙芸斋门口。
车身上没有任何雕饰或者能表达马车主人身份之物,乍一看像是坊市间几十文钱就能租一整日的马车……后面传来几声低低的嘲讽,毕竟来这种地方除了喝茶听曲,炫耀家世和财力,一掷千金争一个面子也是重要的一环。
但芙芸斋的大管事黄六却理了理衣襟,一把从小厮手中抽过伞恭敬迎了上去。
他在芙芸斋待了二十年,眼光老道,一眼便认出那马车是由紫油梨打造的——黄花梨木已是寸木寸金,可这紫油梨却是黄花梨木中产量极少的御贡之物。
一般人能得上一块紫油梨,是拿去雕刻都不舍得的,这人却用它做马车。
真是暴殄天物。
黄管事不由得在心里想。
但能拿如此珍贵的紫油梨做马车玩,也间接说明这位贵客可不只是低调不差钱,身份也非同小可,他面上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敬。
车后跳下一个佩刀侍卫,身姿笔挺。他冷冷扫了管事一眼,那目光凌厉如锋刃。黄管事下意识垂手往旁边退了半步。
佩刀侍卫这才扭身打开车门。
先从车里出来的是个白袍年轻公子,衣袍柔软飘逸,黄管事偷偷抬眼,下一秒对上一张眉眼如画,美艳到几乎是带着几分妖气的面庞。
他眨了眨眼睛,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貌比潘安,大抵就是用来形容这个人的吧。
直到那白袍公子眉头骤然打结,黄管事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懊恼于自己的失态,这时候又有一个人从马车内钻出来。
宽檐斗笠,那个人身材娇小,穿着一套侍卫的衣裳安安静静的站在白袍公子身后,黄管事便猜想此人是白袍公主的贴身侍卫,还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
“贵客远来,失迎了。敢问您可有预约或者是熟客介绍?我们这里的规矩是暂且只接待熟客,或熟客介绍来的贵客。”
白袍公子闻言正要张口,很快却眉头一皱,嘴角不悦的抿起。像是再忍耐什么。
黄管事心道坏了,这群大爷们十个里八个怪脾气,还有两个特别怪。不会是他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惹到这位了吧?
苍宴身后的冯妙瑜悄悄收回脚。在另外几个侍卫默契的掩饰下,黄管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狂踩苍宴的脚以阻止他乱说话。
“开门做生意,怎么你们还挑起客人了?好好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冯妙瑜压着嗓子,掏出一块令牌扔给黄管事,“这世上,我家主子不能进出的地方你这还是头一处啊。”
黄管事双手接过令牌,他认得的字其实不多,只能勉强认出上面“御赐”两个字。这位公子的来头果然不小!
冯妙瑜看着黄管事的表情。
她扔给他的其实是一块进出宫门时用的腰牌,皇室宗亲都有这玩意,而且这上面并不写明持有者的姓名。
她找人探查到了献亲王今日宿在府中,并未出门后便想出了这个法子。虽然有几分冒险,但人既然是献亲王的人送来的,那就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快找到白尧的侄子了。
“我家主子是谁介绍来的,我想管事心里该有数了。我家主子一向低调,这事情管事自己心里明白就是。”冯妙瑜低声引导他误解,而后又提高了声音,“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请我家主子上座?”
今日被拉来扮演贵公子的苍宴嘴唇微动,显然很想说点什么……这人也只有脸能看,一开口可就露馅了!于是冯妙瑜眼疾脚快又是一脚。
苍宴矜贵又俊朗的面容微微扭曲。
其实是脚疼。
可这场面落在黄管事眼中,就变成贵客感觉自己被怠慢了的不满。于是他的腰弯得更低了。
“是我怠慢了,大人里面请。”
第35章 35你这女人要害我!
“您既是那位大人介绍来的贵客,小人便带您去那位大人常用的雅座。楼里通往雅座的路都是专用的,从头到尾,保管您不会碰上旁的闲杂人等。”
黄管事一面介绍着说,一面领着冯妙瑜和苍宴等人穿过光线昏暗的过道。
空气里漂浮着脂粉和浓重的熏香微尘,狭窄空间内,那气味挤得人头晕目眩。直走,左转,上楼梯,右转,再右转,再上楼梯,冯妙瑜感觉他们似乎绕了好几个“回”字形,黄管事终于停下脚步。
他扭头躬身笑着推开雅座的门。
光芒隔着软红的纱幕刺入眼帘,冯妙瑜下意识眯起眼。
雅座出人意料的宽敞。像是两间屋子贯通了的,中间以一道十二折的覆金漆雕屏风隔断出内外间。内间里暗蒙蒙的瞧不大清楚,外间正对着门两道隔扇窗大开,底下就是楼下的舞台。全身裹在轻纱中的男女舞伎轻歌曼舞,拧腰旋转间,衣袂也跟着绽开,金粉在他们裸露肌肤上流淌瞬间划出一片诱人的金色闪光。
绮靡绚丽宛如绘着神祇壁画。
只是哪里有神祇会露出讨好的谄笑,又哪里会有神祇是被人用迷离渴求的眼神来回扫视估价的。
黄管事将两人神情收入眼底,试探道:“大人可有看着顺眼的?若大人不嫌弃,小人这就叫他上来陪大人打发时间。”
苍宴难得没说话。
因为冯妙瑜临行前只说是来找人,顺路带他来平康坊玩玩,活动一下手脚——一切花销由她全包。冯妙瑜根本没说他们要来什么地方。就算苍宴再迟钝,眼下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那个带路的老头脸上笑容越来越奇怪,这里好像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啊。
“管事可少拿这等庸脂俗粉来敷衍我家主子,”冯妙瑜随即低
声道:“前几日不是新送来了两个吗?叫他们两人过来。”
黄管事迟疑一下,道:“可是那两人才送进来不久,性子野,还没来得及调理,牙尖嘴利的,小人怕冲撞到贵人……”
冯妙瑜笑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啧”了一声,拍拍他的肩。
“性子野好啊,就是要野一点的。我家主子就好这口,太乖了可就没有意思了。你懂吧。”
黄主管闻言肃然起敬。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白袍公子生的如此貌美,谪仙一般,没想到口味竟是如此的……狂野。
“那小的这就带人过来。这后头热水、器具一应俱全,外头随时有人待命。有什么需要您喊一声就是。”
黄管事躬身告退,离开前还十分贴心的轻轻带上了门。
“你,你,你之前说我们是来找人的。”
苍宴进内间只转了半圈便满脸通红,一脸狼狈地跑回外间,他望着靠在椅背上翻看什么的冯妙瑜,猛地一拍巴掌,恍然大悟。
“你这女人要害我!你自己找男人还故意骗我叫我也过来,好败坏我的名声,然后你再给素烟告状是不是?”苍宴抓着衣领眼里满是惊恐,嚷嚷道:“我就知道你突然对我这么好肯定没安好心!你肯定是嫉妒我貌美!恶毒!”
“真是来找人的。我方才向那管事要的两个人很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
冯妙瑜翻了个白眼,她有时候真想敲开苍宴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到底怎么才能想到嫉妒害他上面去。她叹口气,还是简要向苍宴解释了下情况。
“也就是说,你叫上我是为了让小爷给你当打手以防万一的?”苍宴顿了顿,又问:“要是那两个人不是你要找的人怎么办?”
“那我们就在这里坐上一个时辰再回去。”冯妙瑜说。
她带来的那几个假扮成小厮的侍卫会趁着这段时间细细搜索整座芙芸斋。芙芸斋不算很大,一个时辰足矣。
“你府里那么多侍卫,叫他们把这地位围起来搜不就完了,何必要这样偷偷摸摸的?”苍宴一屁股坐在冯妙瑜旁边的圈椅上,拈了串葡萄吃。
“本朝严禁朝中官员经商,但只入个份子不参与经营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
“所以有官员钻空子?”苍宴哼哼两声。
“平康坊里的大小酒楼多多少少都有朝中官员在后面撑着,我手上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人确实在这里。这里背后的人不一般,大张旗鼓的搜查,若是找到人倒也就无所谓了。若是找不到人,搞不好还会被倒打一耙。”冯妙瑜晃了晃手里的纸页。
那是临走前白尧交给她的,他从户部调出来的他侄子二人的户籍册子,上面记载着两人的籍贯姓名,还有两人的手印。只要能找到人,到时候一对比就能证实两人的良民身份。别的不说,至少给这芙芸斋治个买卖良民,逼良为娼的罪名是没问题的。
等了许久,外面才传来轻柔地敲门声。很快,两个反剪双臂捆着的人被几个人抬进了屋。
冯妙瑜叫苍宴拿了灯,两人的状态都不是很好,张嘴咿咿呀呀却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想来是黄管事为了避免他二人冲撞贵客灌了什么东西,好在两人的意识似乎是清楚的。
“白去华,赵岳?”冯妙瑜问二人,“没错的话就点头。”
两人闻言动了动,十分艰难地点了下头。
冯妙瑜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哪个是白尧的侄子白去华,哪个是他侄子的同窗赵岳,他们穿着这里的衣裳也不好出去见人,于是她匆匆对两人说:“你们哪个是白去华?我受你伯父,大理寺白尧白大人之托带你们出去的,你们先换身衣裳,然后我带你们两人出去。”
两人都是清秀斯文的少年模样,其中那个个子矮半头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白去华张嘴道:“我,我是。你可一定要救我们出去啊。”
另一边的赵岳闻言,却突然伸手够了一下冯妙瑜的衣摆。带着几分茫然的眼里还有深深的恐惧。他看着冯妙瑜的眼睛,口中含混说道:“小心。同乡的,命官,杀了。”
冯妙瑜愣了一下。
什么叫同乡的命官杀了?但是眼下显然不是详细询问的时候,还是先把两人带回长公主府再说。
两人手脚被捆久了发麻,行动不便,她便让苍宴留在内间帮他们,自己则绕到了屏风后面等着。
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响,门外却突然传来一连串脚步声,随后是急促地砸门声。
冯妙瑜没有作出应答。
门外,黄管事和芙芸斋的护院头子对视一眼,黄管事下了决心,咬牙道:“砸开。”
他前脚刚刚把人送了上去,后脚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两人是献亲王手下的人亲自交代的,说是身份有些麻烦先在芙芸斋放一阵避避风头,过个把月人调理好了他们再接回去……前几日还有个大理寺的小官员跑上来要人,给他赶走了,怎么可巧今日就有人借献亲王介绍过来的名义点这两人?
恐怕有诈。
于是他转头就叫了斋内的护院过来砸门。弄错了不要紧,如果真如他所料,那也只能让这人有来无回了。
“黄管事这是做什么?”冯妙瑜问。
事到如今没有装下去的必要,她也不再压着嗓子说话了。
果然有诈!
黄管事面色一沉,十几名护院在他的示意下一拥而入,将冯妙瑜四人团团围住。
“你好大胆子。你方才已经看到了本宫的腰牌,应该不难猜出本宫身份才是。还不让开?”冯妙瑜冷冷威慑道。
一个女子,两个中了药连走路都困难的男子,再加上那个一看就是小白脸花瓶的白衣公子,看起来没一个能打的。黄管事想。他平静道:“什么身份?我只知道今晚斋里进了贼人。等我带着护院赶到时,那贼人早已杀人越货,扬长而去。”
天潢贵胄又如何?死人可没办法为自己辩解,负责查案的京兆府可全是他们的人,到时候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冯妙瑜还未开口接话,今夜几乎是沉默了一晚的苍宴却突然开口。
“你的剑,”他拿下巴指着其中一个护院,那人是里面唯一一个用剑的,苍宴问:“不会是破云剑吧?”
“正是。”那护院满脸傲气,想来他这柄佩剑在江湖上颇有来头。
“你认识?”冯妙瑜问苍宴。
“人没见过,那把剑算认识吧。”苍宴说。以他的仇家之广之多,冯妙瑜想了下,觉得这里的认识最好理解为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