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升学仪式很快结束了,学生们回班上课。喻逐云不太想‘浪费’自己好不容易请的一天假,给南晴打了个电话。
接通后,他眼角弯弯:“我等会儿去找你好不好?”
那头的南晴也很惊喜,然而许多天没见,他有点害羞直接跟喻逐云说想念。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要喻逐云把试卷和词典笔带上,告诉他今天讲英语。
喻逐云弯了弯唇应了。
他收起手机,顺手摸了摸词典笔。把从老高那儿薅来的假条放到传达室,脚步轻快地出了校门。
然而他只来得及走了几步。
余光里出现了两个蓬头垢面的人。他们在看见喻逐云的瞬间愣了愣,很快就像疯了一样向他冲来。
第67章 词典笔 对不起……它被我摔坏了…………
喻逐云的第一反应是避开。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老七那帮人接触过了, 也没有飙车打架干任何出格的事情,不可能有什么仇家找上门。
然而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后,他抬起眼, 却恰好方便将那两人的容貌收进眼内。
两人一男一女。前面那个男人穿着一件蓝黑色的旧T恤和油腻到反光的黑裤子, 怒目圆睁、脸色狞恶, 眼皮下垂,脸上的皱纹仿佛都挤满了淤黑。
后面那个女人怀里抱着一团皱巴巴的破布, 脸色青白, 嘴巴下面有一枚铜钱大小的黑痣,玫红色的T恤几乎兜不住她肥胖的身躯。
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喊着什么, 那拗口的方言里依稀可闻些许痛骂的字眼。
喻逐云微微皱起眉,过了两秒却怔住了。
那两人说的是南河话,他听懂了。
紧接着, 他也认出来,那个男人叫赵贵,女人叫王娜。是曾经在南河市将他买下来的那对夫妻。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喻逐云心头巨震。
他握紧了拳,身后已然是墙壁无处可退。眼前的两人越来越近, 身上的汗味头油味在燥热的九月初发酵成了扑鼻的恶臭。
“……我操.你.吗的小贱崽子, 你跑啊,继续跑啊。”
赵贵冲了过来,下意识地抬起胳膊。但他还没来得及给喻逐云一下, 就被如今已经一米八多的高挑青年狠狠摁住, 反手抡到了地上。
“啊啊啊!!”
喻逐云的手臂有些发颤,力气却一点都没小,直把赵贵压得发出大叫。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子了。
“滚开, ”喻逐云勉强冷静下来,哑声呵斥道,“我不认识你们,别逼我报警!”
“你个小贱崽子,你放屁!”王娜忍不住尖叫起来,发疯似的拍打着喻逐云,尖利的指甲在他的皮肤上落下一道道血痕,“你长大了现在翻脸不认人了,你忘了小时候谁给你吃,谁给你穿?你怎么敢打你爹,你怎么敢不认我们!”
喻逐云的眼底泛着些许猩红,手臂上传来阵阵火辣辣的痛,他却恍然未觉。
王娜的话丝毫没唤起他的孝心,甚至让他有些想笑。
给他吃,给他穿?
如果让他每天不能上桌,只能吃一家人剩下来的残羹冷炙、弟弟剩的鸡骨头,也叫给他吃。
如果让他只能穿赵贵破了个大洞的烂夹克、邻居小女孩不要的旧T恤,也叫给他穿!
“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会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的嘴撕烂。”
喻逐云拧过头,死死地盯着王娜,眼底是显而易见的疯狂,“带着你的老公赶紧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一定先把他剁了,喂你吃下去。”
话音落,他一把抓住赵贵的头,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一下。
赵贵尖叫。他大半张脸都与粗粝的水泥地摩擦,却毫无挣扎还手之力,无助地在地上翻滚,试图躲开喻逐云,却把自己的老脸磨得全是血。
“你他.吗的……居然敢……老子是你爹!你真是翅膀硬了反了天了……啊!!”
王娜一时间也被吓住了。
他们那儿的念头很简单,孩子买来了就是自己家的,要替自己养老送终。现在他们自己的孩子前年因为在街上捅人被撞死了,赔光了家里的钱,疯疯癫癫地过了一段时间,自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跑了的“儿子”。
原本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找到喻逐云的,可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眷顾,有人为他们提供了喻逐云现在的照片和学校。
他们自然是要过来的。他们养了喻逐云那么多年要他承担起养家的义务,是理所当然!
想到这儿,王娜咬咬牙。
喻逐云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不可能真的对她做些什么。大不了就破罐子破摔,反正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喻逐云这么有钱!
“要命啊,天杀的啊!儿子长大以后不认人了啊!”
她三步并作两步,死死地抓住喻逐云的胳膊,一口重重地咬了下去。
鲜血迸溅而出,皮肉撕裂。
“滚!”
喻逐云猛地将她甩到一旁。汩汩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他擦了下指节,还是忍住了揍裂她鼻骨的冲动。换作是一年前,看到他在这世界上最恨的两人大咧咧地出现在面前,还这般死皮赖脸地纠缠,他绝对会动手,干出一点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不能这么做。
他约定好了要去找南晴,一起去首都,一起上大学。
他不能杀人。
甚至不能再动手。
不能再因为这种事情被处分,不能让过去的身世被所有人知晓……不能让南晴失望。
在学校内巡逻的保安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异样,他们这段时间经常在门口看见这对疯子,已经习以为常。怎么也没料到他们今天会突然逮着学生发疯,这会儿大骂一声,匆忙从远处赶来。
喻逐云一脚踢翻了死猪一样的赵贵,有点摇晃地后退两步,从口袋掏出手机,自己报了警。
“嘟…嘟…嘟……”
铃声响起的同时,身后袭来一阵恶臭的热风。跌倒在地的王娜眼眶通红,神色疯癫,发疯似的冲他跑了过来。
喻逐云没有揍女人的习惯。他脸色阴郁,下意识地侧身躲避。王娜的动作却半点不停,直撞得他手机滑落,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啪!”
喻逐云脸色冷了下来,有一瞬间的分神。他正思考着如何钳制住王娜、蹲下捡手机,眼前就忽然一暗。
疯癫的女人大笑一声,脸色扭曲,恶狠狠地抬起了某个黑乎乎的东西,重重地朝喻逐云砸了下来。
“嗡——”
世界安静了下来。
学校保安的大叫声消音,只剩下了一张一合的嘴形。王娜的嘴巴咧开,黑洞洞的嗓子眼仿佛要将一切吞噬进去。喻逐云踉跄两步,捂住潮湿温热的右脸。
充血的眼睛有几分模糊。
疯癫的女人被保安控制住,她手里用破布包裹着的东西也当啷落地。
那是堆在校外,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建筑垃圾,砖头和钢筋。
此刻,那上面已经沾满了鲜血-
天色昏沉阴暗。
早上还一片晴好的天空忽然翻滚上了墨色的积雨云,空气潮湿,弥漫着些许风雨欲来的凉意。
南晴慢慢地走到窗边,拉开了一条小缝,情不自禁地捂了捂胸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阴雨天气,从挂断电话开始,他的伤口就离奇地胀痛,心脏也跳得有些不太舒服。
好像有什么很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可他却一无所知。
透明的玻璃上滑落下几颗雨珠,渐渐越来越多,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
下雨了。
南晴抿了抿唇,从口袋掏出手机,又给喻逐云打了个电话。
嘟嘟嘟声音响了半晌。最后,还是满怀歉意的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南涛成带顾梅芳去医院检查,顾嘉禾去学校了,家里没有人。
南晴慢慢攥紧了手指,看了眼外面噼啪的狂风暴雨,又垂下眼,盯着无论如何都拨打不通的电话。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他心里的燥热和痛楚越来越盛。
南晴拿了一把雨伞撑着身体,术后第一次一个人下四楼。
走到楼道口时,他已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说不清到底是疲累,害怕,还是恐慌。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喻逐云认识这么久,恋爱这么久,出现了这种情况,仍不知道去哪里找喻逐云。他真的不知道。
电话打不通,短信也没人回。上午还笑着说要来找他的人,忽然消失不见了。
他只知道,如果喻逐云不是遇见了什么很严重的事,一定不会这样。
南晴撑开伞,独自走入雨幕中。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换了几辆公交车。只是去过学校,又走到画室,哪里都没见到喻逐云。
直到最后,他整个人没了力气,垂下头,一言不发地坐在公交车站台。
小雨淅淅沥沥,裹着夜晚的寒风。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电人是喻逐云。
南晴立刻摁了接通。
那头却响起一个成熟的女声:“喂,你好。喻逐云的手机刚刚出了点问题,现在才打开…才看到你打来的电话。”
“我算是喻逐云的半个长辈。抱歉擅自做主联系你,只是觉得…这件事有必要告诉你一声,免得你太担心。”
南晴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有些讷讷地“啊”了一声。
反倒是那头的女人忽然有些不忍:“你现在有时间吗?如果有空的话来一趟宜市人医吧,4号楼607病房。”
“……他现在在这里。”
南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公交车在他跟前停下,他浑浑噩噩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的声音响了两秒。
江熹低下头,看了眼屏幕上的备注。
喻逐云自己设置的,就两个字。
“宝贝”。
江熹心头猝然一酸,抬眼看向入目皆白的病房。不远处的青年脑袋上裹着纱布,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刚刚她讲电话,全程用的都是正常音量。
然而青年毫无反应,无知无觉。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江熹下意识地站起身,打开病房门。
南晴的裤脚和肩头都被淋湿了,满脸苍白,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满脸病容,令人怀疑他是否下一秒就会晕倒。
“你还好吗?!”江熹吓了一跳,赶快扶住他,“先别着急看别人了,你自己先休息一下。快快,我给你拿条干毛巾……”
南晴恍若未闻,眼眶通红地往里走,直直地盯着病床上躺着的青年。
从刚刚开始,他们的谈论声、脚步声,呼吸声,都没有引起喻逐云的注意。
喻逐云甚至都没发现他走近了,只是翻了个身,蜷缩在被子里,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地摁着。
南晴停下了脚步。
被褥将词典笔的声音过滤得有些模糊,然而那声音一次又一次地来回播放,在狭窄的空间里重复响起。
——“喻逐云,加油呀。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喻逐云,加油呀。我相信你一定可……”
——“喻逐云,加油呀。我相信你……”
——“喻逐云,加油呀……”
——“喻逐云……”
蜷在被子里的青年浑身颤抖着,过了好几秒才低低地说:“弄坏了。”
“它坏了。”
“对不起,它被我摔坏了。它发不出声音了……”
第68章 不分手 【宝贝:不分手。】……
南晴的眼泪几乎瞬间落了下来。
他踉跄了两步, 巨大的疲惫和疼痛掏空了他本就没完全恢复好的身体。江熹被他这幅苍白无力的模样吓了一跳,攥着毛巾匆匆跑过来,扶住他的肩膀:“你快坐下吧!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喻逐云跟我说过, 南…南晴对吗?”
“南晴, 你听我说, 这里的医生已经给喻逐云做过初步的检查了,他没有生命危险, ”江熹到底是个有许多年社会阅历的成年人, 模样镇定,“伤害他的人现在也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 正在局里接受调查。我也把这件事告诉他家人了,很快他爷爷就会赶过来。”
“这件事…这件事,没有你想象当中的那么糟糕, 真的。喻逐云他、他现在只是……”
只是什么?
词典笔里少年含着笑喊“喻逐云”的声音反复播放,他们两人即使隔着一层被褥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青年,连他们聊天的内容都一无所知。
不是词典笔坏了。
是喻逐云的右耳也聋了。
南晴的嗓子堵着,心脏一阵阵地抽着疼。他抬起头望向江熹, 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淌。
他的裤脚已经潮透了, 双腿灌了铅,上半身却在颤抖摇摆,像一棵随时会被狂风刮断的树。
江熹看见他这个样子, 没法继续自欺欺人了。
她无力地松开手, 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他在被认回喻家之前的养父母不知道怎么找到宜城来,还在宜中门口堵他。搏斗的时候,他摁住了养父, 却没打养母。那个女人就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
王娜手里的破布原先是她亲儿子的衣服,没舍得扔,包了一小堆建筑材料,里面既有半截的钢筋,也有碎裂的砖块。砸在喻逐云的右肩,包括他的右后脑,右耳。
被救护车抬进医院时,他的胳膊上全是斑驳的血痕,一大块皮肤被咬破,大半边身子血迹蜿蜒,耳朵在不停地流血。
喻逐云的右耳,鼓膜穿孔相当严重。
哪怕之后能做手术,也绝无可能恢复到正常人的听力水平。
江熹渐渐有些说不下去了,然而她知道喻逐云才是世界上最难接受这件事的人。
打完破伤风和狂犬疫苗之后,他发起了烧。在这种几乎已经神智不清的情况下,他依然倔强而固执地从脏衣服里摸索出了那支词典笔。
在发现笔完好无损的时候,他甚至松了口气,好像保护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抱歉。”
江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闭了闭眼,后退几步出了病房,将这个独立的空间留给两人。
房间里只剩下录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南晴好半晌才感知到自己腿的存在,跌跌撞撞地走到喻逐云身边,隔着一层被子,握住了他死死不放的手。
喻逐云发着高烧,整个人都是不清醒的,而且什么也听不见。
然而他几乎立刻就分辨出了南晴的气味,有点茫然地侧过身,压到伤口,雪白纱布立刻洇出淡淡红痕。
“……南晴?”
南晴眨了眨通红的眼,忍着泪意:“嗯,是我呀。”
他冰凉的手从被沿伸了进去,关掉了词典笔的录音,摸了摸喻逐云的指尖。语调还跟往常一样温柔。
喻逐云的眼睛却慢慢睁大,脸色在一瞬间变了,仿佛看见了什么很恐怖的东西,忽地往后躲了半米。
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抗拒南晴的接近。双手死死地抓住被单,青白的骨节几乎要破皮而出,像是要竭尽全力把自己藏起来。
南晴忍住汹涌的泪意,没有因喻逐云的动作而改变态度,轻轻柔柔地拢住了他的肩膀:“你没找我,我来找你啦。”
“很疼吧?”南晴几乎有些哽咽,“……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总是没能在你需要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喻逐云的身体僵住了。
他没有避开南晴的拥抱,只是过了好半晌,才扯出一个相当难看的笑,侧过头,露出自己尚残留着血迹的右耳。
他知道南晴看见了,猜到了。
喻逐云的声音很轻很轻:“我把词典笔弄坏了。”
“……”
“我,没去找你,没做到答应好你的事,也没好好学习,考不上在首都的大学了。”
南晴搂着喻逐云的后颈,颤抖着摇头,眼泪汹涌蜿蜒:“不难过好不好?没关系的,真的,做完手术听力或许会被影响那么一点点,可你还是听得见的。一定可以……”
喻逐云脸上那抹难看的笑容愈演愈烈,雪白的纱布因过度用力而被染红:
“我一直这样。我本来也该这样。我不该希望会有什么人替我说话。不会的。没有的。我应该杀了他!我应该杀了她!我应该把他们两个都杀了——”
南晴扣住他的后脑,有点强硬地吻了上去。
冰凉的眼泪顺着脸颊滴滴往下滚,濡湿了交缠的唇瓣。南晴撬开喻逐云的唇缝,一点点地往里吻。呼吸滚烫,唇齿交缠相依。四周的空气被汲取殆尽。
眼泪是咸的。
像汇聚着溪江河湖的大海,容纳了世间所有无所遁形的悲伤。
铁锈味渐渐弥漫,松口时,南晴的舌尖和下唇火辣辣的疼,他却恍若未觉,摁了床头的呼叫铃。
喻逐云的额头几乎烫手,包扎好的伤口已经崩开,第一次露出这般难忍的表情,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双耳。
笃笃跑来的护士见状吓了一大跳,立刻喊人来观察情况。
南晴在原地怔怔地看了几秒,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上沾的水珠,低下头,一点点地拿毛巾擦。
还好已是术后第三个月。他在外面的凳子上坐了一会,渐渐地缓了过来。
江熹挂断电话,向他走来。
“刚刚的情况太紧急了,我还没来得及做个自我介绍,我叫江熹,”女人体贴地为他整理了一下外衣下摆,“很久以前,喻逐云从南河跑到宜城的时候,是我收留他在门市房住了几天。他很聪明,从当年的邻居、养父母嘴里听见了,他是从宜城走丢的。我刚想替他去警察局报案,就想起了这些年大人们总说的,喻家以前弄丢过一个孩子的事。”
南晴侧过脸,很认真地望着她。
这是上辈子,这辈子,他从未了解过的,有关喻逐云的事。
喻奶奶的老家在宜城,老人去世的时候总讲究落叶归根,于是当年的喻爷爷就带着喻逐云回这里祭拜。却没想到那个时候到处都乱,喻家树敌多,难免被盯上。
喻逐云被拐走后,喻爷爷几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愧疚万分,渐渐的,身体也不如往常了,若非特殊情况,都在首都疗养。
偏偏那次那么巧,竟然真的让江熹带着喻逐云碰上了。
“说实话,我当时也觉得很震惊,”她安静了两秒,慢慢开口,“因为我只是随便猜猜,根本没敢想喻逐云真的是喻家的孩子。”
“当时的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
“聋了一只耳朵,穿着不合适的破烂衣服,小心翼翼地站在那。我想给他买件新外套,他不肯,因为不敢花钱。我吃盒饭,给他带了一份,他不敢吃。等我吃完了……他只敢拿我剩下的盒子。”
南晴不敢打断江熹。
然而他已经控制不住地掩面,几乎难以呼吸。
“我当时问他,左边的耳朵为什么会听不见。他一开始不想说,后来才告诉我。”
“农村里每家每户都会养狗用来看家护院,他平常在家,不能去上学,还要承担所有的家务,动辄被打骂,唯一跟他好的就只有那条狗。他经常自己吃不饱饭,还会跟那条老狗分。”
“后来他那时候的弟弟作天作地,抓了一大把鞭炮往狗窝里炸,把狗吓得大叫,被咬了一口。”
赵贵和王娜立刻从厨房拿了把刀出来,二话不说朝着那条看家护院好几年的老狗身上砍。一下又一下,腿断了,尾巴断了,身子抽抽的。
那年只有几岁的喻逐云再也忍不住了,跪下来求他们别杀这条狗。
没有人会听他的。狗死了。被他们杀了炖肉吃。替狗求情的他,被赵贵打聋了一只耳朵。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了。
喻逐云左耳失聪,就只是因为这个。
甚至彼时,在他整晚因为那条死去的老狗、失聪的耳朵哭泣时,他远在首都的亲生父母,正为了新生的孩子举办着盛大的宴会。
场景恢弘空前,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喜悦。
没有人替他治耳朵。
没有人站在他身边。
也没有人保护他。
南晴泣不成声。
眼前一片朦胧,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塔啪嗒地往下掉。江熹叹了口气,给他拿了许多纸,那眼泪却仿佛怎么擦也擦不净。
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南晴倚在椅背上,闭上了红肿的双眼。
江熹又被一通电话喊走,走廊内安静下来。
一串脚步声过后,一道沉默而高挑的人影出现,将南晴打横抱了起来。
头顶白炽灯刺目,南晴湿润的睫羽不适地眨了眨,很快就被一只滚烫的大手轻轻捂住。
喻逐云轻手轻脚地把南晴放到病床上。
今天才失聪的青年,对自己过高的体温毫无所觉,伤口是否崩裂毫不关心。
他只是想起,南晴两个多月前才做的开胸手术。他可以受伤,但南晴不能。
病床只有一米二宽。
南晴睡下了,喻逐云无处可去。他掖完被子,转身想走的下一刻,就被抓住了手腕。
南晴湿漉漉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睡意,也许是从刚刚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就清醒了。
“别走。”
南晴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生出一种即将失去的预感,只是无助又难过地重复,“喻逐云,别走……”
喻逐云听不见南晴在说什么。
他沉默地在原地伫立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把胳膊从南晴的手里抽出来,顺从地坐回床边。
青年的肩膀右脑重新被纱布包裹好,黑沉沉的瞳孔仿佛一潭死水,即使因南晴的动作漾起了波澜,也只有一瞬间。
聋和哑在很大程度上是相通的,因为聋人无法通过听觉感知语言,分辨自己的发声是否准确。突聋的情况暂时对说话没有太大的影响。
“你的伤口才好多久,不可以淋雨。马上喊医生来帮你看一下,”喻逐云垂下眼,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等医生确定你的身体没问题了,你就早一点回家休息……”
“我不要!”南晴含着哭腔,很用力地摇头,“我不回家,我就要在这里陪着你。”
喻逐云不为所动,他只是用粗粝且满是伤痕的指尖轻轻擦了擦南晴的眼尾:“你走吧。我不缠着你了。”
他后悔了。
如果当初南晴不主动来找他,他就该识趣一点,远远地消失在南晴的生命里。
如果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学生,不是什么好人,就不要想着做无力的挣扎。没办法的,改不了的。他背负着原罪出生,这辈子就是和小天使有缘无份。
没必要再拉着南晴了。
他一个人下地狱就够了。
九月第一天的夜晚很冷。
南晴哽咽着,只会摇头:“我不走,我不要。”
“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还做好朋友,我不说那些糊涂话了,全部都收回,”喻逐云的语气平静,“跟我在一起很累吧?你明明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只是被我洗脑了,还以为自己真的变成了同性恋。其实你根本就……”
南晴几乎要说不出话,嘴唇苍白,好不容易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喻逐云,我疼。”
他捂住胸口,刹那间眼泪蜿蜒:“这里疼。”
喻逐云的身体僵住。
他伪装出来的满不在乎和平静在瞬间被击碎溃散,抿着唇站起身按了呼叫铃,哆嗦着手,隔着被子轻轻碰了碰南晴的胸口。胸带暂时被拆开,少年人被剖开的胸骨起伏着。
那有一条足足十五厘米的伤口,淡粉色的新生嫩肉已经长了出来,然而边缘的痕迹狰狞,像是一条丑陋的蜈蚣。
……疼啊。
这里疼。
心疼。
喻逐云闭上眼,忽然恨恨地咬牙:“都怪我。”
是我强吻你,是我越界,是我总挟恩图报,是我让你疼。
他几乎快要疯了。
“你为什么不讨厌我?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害怕我,为什么不嫌弃我?!”
南晴的唇瓣动了动,指尖用力,将藏在衣领下的那根红绳扯了出来,轻轻拢上喻逐云的颈弯。
别说了好不好喻逐云,你也很痛苦吧。
那么多年真的辛苦你了,以后有我爱你。比所有人都爱。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永远保护你,永远。
所以。
别不要我,好吗?
病房内安静下来,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
喻逐云摸上颈间的红绳,伸手替南晴整理好了胸带。
呼叫铃后,护士来了病房,见情况不对,还喊了医生。他们分别帮两位病患检查了一下,确认大况无碍。
喻逐云后退了几步,垂下眼。余光里的不远处,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
他走过去,点亮。
发信人是宝贝,内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然而喻逐云弯下腰,双手掩面,掌心湿润而滚烫。
【宝贝:不分手。】
第69章 Juliet&Romeo(二合一) ……
江熹跟喻逐云的主治医师沟通完, 已是宜城的深夜。她挂断电话,沉默不语,看向人来人往的病房, 以及喻逐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忽然想起了那天。他被一群人围追堵截, 打进警局,却始终嘴犟着说那天与小混混有关系的人只有自己。
连这种事情都不怕了, 所以他到底在校门口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谁,才会忽然那么难过, 死死地握住门把手,几乎想要跳下车?
她不知道,却也猜到了。
从前喻逐云隔三岔五就会来找她, 也许是穿耳,也许是扎大面积的空针纹身。然而从他决定为南晴好好学习考试,当一个好学生开始,就再也没去过她店里。
凌晨,送南晴回家时, 江熹与他互换了电话号码。她说如果喻逐云有什么消息, 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路灯下,苍白剔透的少年很勉强地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向她鞠了一躬。
那辆曾出现在学校门口的红色汽车, 发动启程, 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顾嘉禾急匆匆地下楼,在看见南晴的瞬间松了口气,少女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焦急:“哥,你吓死我了。你怎么一个人出门了?你去哪儿了,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南晴没说话,缓缓转过身来,苍白的小脸上全是未尽的泪痕,那双剔透的琉璃眼已经红肿,氲满水汽。
少女愣住,过了两秒才冲过去,上下将他检查了一遍:“谁欺负你了?喻逐云不在你身边吗,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欺负?”
“还是……你们吵架了吗?”
南晴很勉强地笑了笑,带着浓浓的鼻音:“不是。”
少年摇摇头,在少女担忧的目光下,缓缓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不是啊妹妹。
是全世界都在欺负喻逐云。
首都那里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
喻惕守联系了江熹,还在医院疗养的老人险些被这个消息打击到坐不起身。他十分震怒,许多年前拐卖喻逐云的人贩子已经被处以死刑,可是买下喻逐云的这对养父母却逍遥法外,因为那一年,人口贩卖这方面的法条并不完善,他们一口咬死自己只是收养了喻逐云,并没有得到太大的惩罚。
喻惕守就算是再有钱,再有人脉,也没办法做太没道德的事。但那是建立在那对养父母不再见喻逐云的前提上。
现在他们再度出现,重伤了喻逐云不说,甚至还在警察局里大肆叫嚣自己只是管教孩子而已。喻逐云被他们家买下,理应为他们养老送终。
可笑的是,他们连一个正常的名字都没为喻逐云取。
伤害了他那么多年,却要求他以德报怨。
喻惕守这次动了真格的,不惜一切代价,也绝不会饶过他们。
这毕竟是为数不多,能够安慰到喻逐云的事。
南晴垂下眼,在听江熹说完的时候轻松了几秒,可也只是短暂的几秒。这段时间他心中始终有疑虑,多年来都找不到喻逐云、和他毫无关系的养父母,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又怎么能在人群里,精准地找到一个与小时候截然不同的陌生青年?
这可能吗?
这不合理。
在这种情况下,南晴脑海里只浮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在首都那会,总是以嫉恨的眼神盯着喻逐云的家伙,喻逐云的亲弟弟。
然而这件事,他不知该怎么和喻逐云说。
这段时间喻逐云反复发烧感染,他给喻逐云发过去的短信,几乎没有回复。
喻逐云的右耳伤得很重,这种程度的伤,宜城医院已经没有办法为他修补。他只能去首都,医疗条件最好的地方,碰碰运气。
南晴知道他必须走,而且一定要尽快走。伤病,向来是越早介入治疗效果越好。
四号那天,江熹告诉南晴,喻逐云没再发烧。
南晴去了医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青年。
喻逐云因疲惫和脱水而格外憔悴,左耳的听力也受到了影响,助听器放在桌上,没有再戴。
这一世,上一世,南晴都从未见过喻逐云这个样子。
他心中酸软无力,却没再哭。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和喻逐云分手。
喻逐云去首都治耳朵,就算要花很久很长的时间,再也不能回宜城,也没关系,无所谓。他过几个月就可以拿到首大的录取通知书,喻逐云回不来没关系,他会自己去首都。
他们会像之前承诺的那样,越来越好。
九月中旬,喻逐云从宜城转院,乘上了回首都的火车。
学校那里,江熹代监护人帮他办了转学的手续。这个消息,一出学校内众人哗然,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喻逐云在自己被所有人指指点点的时候没离开,却在大家都渐渐喜欢上他的时候走了。
跟喻逐云关系比较近的陈明瑞也惊了。他甚至都没有去火车站送喻逐云,只趁周末那天去找了南晴。
“喻哥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回首都?你应该还有一年才会去首都大学吧,他怎么会一个人走呢?”
南晴很浅地笑了下。
其实喻逐云离开那天,被喻爷爷安排的人直接带走了,而且他的身体也根本不允许他去送。
“他只是必须先过去,不是一个人走。”
陈明瑞怔了怔,联系起最近的传闻,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学校门口的那两个疯子不见了,听说他们不知为何和学校内的某个学生缠斗,被保安抓住,扭送了警察局。地上散落一堆沾血的建筑垃圾。
“喻哥他……”陈明瑞有点说不出话,眼圈有点红,“其实,人真的很好。如果换成是那些之前骂他的人,跟他有一样的遭遇,说不定比他的脾气要坏多了。”
“他其实一直都挺在乎自己的‘缺陷’,但是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包括之前那次,他因为耳朵的原因……真的很讨厌小提琴,连我都以为是他把你的东西踩坏了。”
“可他没有。”
他不仅没有,还用了一整个上午,跑遍整个宜城,为南晴买来了一把最好的小提琴。
自然而然地被许多人误解,却什么辩解的话也没为自己说。
南晴忽然怔住,猛地抓住了陈明瑞:“你刚刚说什么?”
陈明瑞第一次见南晴露出这般失态的模样,有些吓住,谨慎地重复道:“可他没有踩坏你的东西……”
“不,不是这一句,上一句!”
陈明瑞想了想:“‘他因为耳朵的原因,真的很讨厌小提琴,连我都以为是他……’”
南晴蓦地松开手,眼睛酸涩。
原来喻逐云讨厌小提琴。
也许从“因画画不顺利”而踹翻画架那会,就很明显。也许从避开江逸婷那帮女孩,独自一人躲去露台那会,就可以猜到。
偏偏南晴什么也不知道,无知无觉地在他的跟前,演奏了一曲一步之遥。
陈明瑞茫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哎,南晴,你还好吧,没事吧?”
南晴没有摇头。
原来欺负喻逐云的全世界里,也包括一个自己-
今年的国庆节天气很好。
原本的高二年级升入了高三,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三年里最紧迫最关键的时光。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不停地向他们强调着高考的重要性,所有人都因此吊着一口气,直到这会才轻松一些。
宜中的传统是将运动会放在国庆七天假期的最后两天,衔接放假和开学。
南晴许多天都没有来学校,这会身体恢复了许多,就被姜泰德和班里的同学“盛情邀请”了。
他自然不可能参加任何运动项目,只是坐在看台上和班里的同学们聊聊天,偶尔写一两篇发言稿。
十月金秋,桂花飘香。
微凉的风卷着簌簌的树影,带走了沉闷的空气。
暑假过后,那一栋崭新的体育馆已经基本完工。今天第一次投入使用,好几个室内运动比赛都在里面举行。
班里的同学们对此都很好奇,许多人都想去一探究竟,冲那探头探脑。
“这栋楼还是喻逐云家捐的吧?当时还以为要建很久,没想到搞这么快。”
“那当然了,也不看看他们家请的施工团队有多少人,花了多少钱?”
“……哎,可惜喻逐云现在都不在这儿了,”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声,“其实他人还挺好的。”
“……”
学校内人流攒动,毕竟是运动会,这种场合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章妤作为班长,得到上面的通知,负责维护班里的秩序。
“等下有比赛项目的话,大家可以去体育馆看看的,现在操场里运动员在跑步,大家不要擅自离开啊!”
话是这么说的,大家的好奇心都按捺不住,很快就有人借着着上厕所的机会跑去了体育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了南晴。惊奇地发现,向来对这些事情不甚关注的少年怔怔地站起身,也要跟上那些人的步伐。
她想喊住南晴,最终还是顿住了。
操场内的运动员们跑到了终点,观众席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欢呼,许多男男女女拥抱在一块。
甚至还有一些早恋的情侣,趁着老师不注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牵起了手。
南晴越过欢呼雀跃的人潮,走向体育馆。
没到目的地,他就看见了不远处,满脸纠结的陈蒋辉。
他手里拿着一捧鲜艳欲滴的茱丽叶玫瑰,犹豫地看了看体育馆,最终还是放弃了。刚要随便找个长椅放下,就不经意地瞥到了南晴。
陈蒋辉吓了一跳。
“我刚刚去体育馆门口转了一圈,就被人塞了一束花。他让我悄悄送给你。”
“天地可鉴,我对你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不知道是谁要害我,”陈蒋辉绝望得就差举起双手发誓了,“这花你别担心,我等会儿就把它给扔了……”
“不,谢谢你。”
南晴抿唇,眼圈微红,笑了一下:“麻烦你给我吧。”
茱丽叶玫瑰,明媚璀璨。
茱丽叶的思念却悄悄的,不敢让任何人看见。
今日阳光明媚,微风白云。
粉橘色的花被照得耀眼,抱着它的少年脸颊白皙粉嫩,却比花还要明亮温柔。
崭新的体育馆内,远远的注视着这一切的青年缓缓地攥紧了拳,慢慢地后退了两步,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藏进了阴影里。
指尖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几乎要将那块皮肤掐出血。可他必须这样,才能按捺住自己躁动的心思,而不是不顾一切地向少年奔跑而去,将他拥入怀中。
喻逐云忍了又忍。
他真的,想南晴想到心都疼了。
回到首都的日子并不像所有人想象的那么好过。尤其是几年前就一意孤行离开那里的人,如今被迫独自回到那里的时候。
一开始他的发烧症状又加重了,也许也有心理因素,有十几天都是不清醒的。他就像是精神病发作,要么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烂,要么一口饭一口水都不会碰。
他的亲生父母,喻海和林蕙中,曾在他生病的第七天过来看了一眼。两人立刻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问医生能不能给他打镇定剂。
医生犹豫了,镇定剂并不是任何人要求就可以随便打的。然而他们一再要求,如果不能给喻逐云打镇定剂,就给他吃一点镇定药物。
喻逐云那时候意识并不清醒,但却可以感觉到他们过来,整个人更加狂躁。
迫于压力,医生不得不照做。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喻逐云对那种镇定药物的抗性似乎出人意料的强,吃下去以后并没有什么反应。
喻海在玻璃外等了一会儿,焦急地看了眼手表,他还有个线上会议要开。
林蕙中看出了丈夫的焦急,无奈地向医生点了点头:“等他好一点,我们再过来吧。”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们到底是外人,对此无能为力。
几个小护士倒是有些于心不忍。她们想了想,将他一直贴身携带的那枚词典笔翻了出来,试图用这个安抚他。
然而语音一次又一次地播放,落不入喻逐云耳中。
护士们也没办法,不敢再自作主张,害怕令他更痛苦,匆匆把词典笔收了起来,动作间却不经意地碰到了喻逐云的手机。
屏幕亮了起来,上面是南晴每天都会给他发送的短信。
说来奇怪,在看清那短信的时候,吃镇静药物都没法缓解的喻逐云,几乎瞬间就安静了。
——南晴对他说,不分手。
每次要彻底疯魔崩溃之前,他都会想到这句话,而后渐渐地冷静下来,重新学会喝水吃饭。
所有人对他的同情,嘲笑,厌恶,他全都听不见,但他全都知道。他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在满城金黄的这一天回到宜城,却又在看见南晴的刹那后悔了。
不分手,不分手,不分手……真的,能不分手吗?
他本来想亲手把这捧玫瑰送给他的茱丽叶。
最后还是后退了一步。
也许他的靠近,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南晴抱着玫瑰走了一会,找了一张长椅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将花放到手边,有些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布告栏顶的树叶金黄,簌簌下落。他很多天不来学校参加考试了,第一名的位置换了人。
短暂的几分钟后,电话挂断。南晴似乎平复好了心情,抱起花,重新往班级方向走。
喻逐云贴在墙根的阴影下,动作很轻很慢,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章妤见南晴许久没回来,担心出事,和周岸康一起找他。
一看见他怀里抱了一大捧花,两人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们还没忘去年宣讲会的事,陈蒋辉送的花差点让南晴被老师骂。
“南晴!这是谁给你送的?有看见那人的脸吗?”
南晴没来得及说话,章妤骂道:“真该死,不会又是去年那个人吧!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呀。你别担心,我们帮你退回去——”
“不,”南晴摇摇头,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笑,“这次不用。”
“这次,是我喜欢的人送的。”
两人惊呆了,下巴都快掉下来,面面相觑。
“你没在开玩笑吧?”过了半晌,周岸康才呆呆地说,“早、早恋可是很影响学习的啊……”
章妤没忍住捣了他一下,南晴都保送了,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南晴,你喜欢的人在我们学校吗,是谁啊,我们认识吗?唔,当然,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南晴温声说:“你们都认识。他以前在我们学校,只是现在不在宜城了。”
两人傻了。
他们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南晴却神色自若地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花瓣,向他们道别。
少年的背影单薄瘦削,脆弱的好像一碰就会碎。
他离开后,两人还在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来,余光里却忽然闪过了一道身影。
章妤眼睛尖,刹那间怔住了,用力地拍身边的周岸康:“哎!刚刚过去那个,你看见了吗?”
周岸康推了推眼镜,不明所以:“看见什么?”
章妤啧了一声:“就是……”
也许是她的错觉吧,她总觉得,刚刚好像看见那个符合条件的唯一人选了-
南晴本就只是被姜泰德喊过来参与一下集体活动的,拜托同学带个话就能离开。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遇到了从校外买东西回来的陈明瑞。陈明瑞同他打招呼,还没来得及问这捧花是从哪里来的,南晴就弯了弯唇:“是他送的。”
陈明瑞微微愣住,有点呆。
路过顾梅芳的早餐店时,他还特意停下了脚步。顾梅芳以前会在家门口和那些大爷大妈们一块儿种种地,对花还挺有了解的,很好奇地问这三百万英镑玫瑰是从哪里来的。
南晴笑了笑,也毫不避讳地开口:“是喻逐云送的呀。”
顾梅芳眨了眨眼,也有些惊讶。
经过往日经常上下的公交车站时,南晴没有站在路边等,直接越了过去。
他似乎完全忘掉了自己才到做完手术第四个月,而茱丽叶玫瑰挺沉一大捧,只拿一小会还好,不能拿太久。
他的额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可他很顽固,不回头,也不停下脚步。
时针一分一秒地过去,国庆节的路上喧闹,人声鼎沸,到处都挂着鲜艳的红旗。
在一个人流拥挤的岔路口,红灯亮起。南晴左摇右晃地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那道从学校开始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影终于出现,辟开了层层叠叠的人群,猛地将他抱进了怀里。
道道惊艳又好奇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了过来,也许还有夹带着谩骂声的闲言碎语。
喻逐云颤抖着低下头,拿走南晴手里的花,在人潮里护住他。
青年只露出冷峻的侧脸,黑沉的瞳孔里压抑着情绪。
“上来,我背你。”
路口跳了绿灯。
南晴被喻逐云背起,越过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路边的书报亭后停下。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这却阴凉潮湿,地面铺满一层泥泞的青苔。
喻逐云没问他手里的花是从哪儿来的,他却掏出了手机。屏幕上显示,二十分钟前,他给江熹打了一通电话。
我一直知道你在。
所以才会遇见一个熟悉的人就停下,给他们展示自己收到的花。
南晴用那双湿淋淋的眼睛望着喻逐云,那双向来剔透清澈的眸里映着些许温柔的光。
这份柔软和甜蜜几乎要将人溺毙。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南晴什么话也没说,他却懂了。
有一瞬间他想抛却一切念头,低下头乞求一个吻,告诉南晴自己到底有多想他,有多爱他,有多不愿意放手。
然而最后,他只是垂下眼:“你想错了,不是我送的。”
“你忘了我之前和你说的吗?你只是一时糊涂,以为自己喜欢上我了……”
别再哄我了。我知道我一点都不好。
我甚至已经变成这样了,会让你很丢人。
除了我,你明明有很多更好的选择。
“喻逐云,”南晴打断他,“不要让我去喜欢别人,我会很伤心。”
他知道喻逐云听不见,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干脆地扯住喻逐云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将青年拽低了身子。
代替告白的是一个珍之重之的吻。
在这年的大街上,藏在书报亭后,踩着满是泥泞、绿油油的青苔。
十月的金秋温暖明媚,两人靠在潮湿的角落,身体四处的伤口隐隐作痛,唇齿相依,抵死缠绵,犹如两只遍体鳞伤的野兽。
几步之遥的地方总有人经过,落下一串或轻或重的足音。
南晴轻轻松开搂着喻逐云的胳膊,却被青年托住腰,更紧地抱住,情难自抑地深吻下去。
世界在此刻寂静无声。
茱丽叶玫瑰散落一地。
喻逐云松开手,胸膛剧烈起伏。
南晴抬起眼,冲他笑。很乖很甜。
喻逐云闭了闭眼,黑沉的视线里压着红:“我两只耳朵全部都听不见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好。”
南晴踮起脚,吻吻他的右耳垂,长长的睫羽发颤。
嗯,我知道。
“我一点都不好,我什么也没变。从小时候就想杀了他们,直到刚刚都还在想。”
南晴吻他的左耳,泪意汹涌。
嗯,没关系。
喻逐云声音沙哑:“……我错了,我一直都在说谎。你别不要我,求你了。”
南晴闭上眼,去吻他的唇。
好。我爱你。
第70章 异地恋 我不拉小提琴了。
南晴蜻蜓点水般轻吻了喻逐云几秒, 不远处一辆摩托车经过,经过水洼,溅起了一地污浊的泥点, 道路两侧的行人立刻发出阵阵抱怨的尖叫, 一边擦衣服一边往人行道里走。
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书报亭后的两人停下。南晴欲盖弥彰地擦了擦嫣红的唇瓣,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喻逐云的呼吸也难得急促, 舔了舔破了皮的下唇, 忽然笑了。他蹲下,一支支地将散乱在地的茱丽叶玫瑰捡了起来。
漂亮的玫瑰开得正艳, 只是粉橘色的花瓣上沾了不少灰绿色的青苔,没有一开始那么好看了。
南晴却毫无所觉,吹了吹柔嫩的花瓣, 珍惜地用丝带将花茎捆了起来。
是否昂贵,是否完好无损,他都不在意。只要是喻逐云送的就好,只要是喻逐云,就没关系。
南晴盯着重新扎好的花看了几秒, 不知想起了什么, 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扫了喻逐云一眼,掏出手机打字。
【现在这花,是你送的了吗?】
他气鼓鼓的, 脸上却带着些许笑意。
“……”
喻逐云顿了几秒, 垂下脑袋,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的小狗,乖乖地点了点头。
他张了张唇,本来想说是我, 最终还是低声说:“我错了。”
南晴伸出手,勾了勾他的指尖,相当大方地摇了摇头。
少年弯着眼睛笑着,雪白的脸颊却柔柔软软,努力拉长甜津津的音调,让喻逐云看清自己的口型:“没——关——系。”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玫瑰太重,最终还是由喻逐云单手拿着,南晴搂住他的脖颈,半趴半靠在他的后背上。
喻逐云走得很稳当,他的侧脸冷峻而锋利。右脑包裹着的大号纱布已经摘了,部分创口还被小号纱布包着,有些已经好了的伤疤露在外面,蜿蜒起伏。
右肩也是,本该在床上躺很久才能完全恢复的伤势,现在已经愈合了大半。然而即使隔着一件衣服,也能感觉到布料下的凸起。
南晴微微皱起眉。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南晴家的小区门口。
春天时那片开放的盛大绚烂的樱花树已经凋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侧不显眼却芬芳飘香的桂花树,点点米黄色的花瓣隐藏在翠绿的树叶间。
经过那片桂花树时,喻逐云的步子蓦地顿住了。
他的颈侧忽然一热。
背上的少年俯身,垂眼。心疼地轻轻碰了碰他的伤口。
动作小心翼翼,好像再多用一分力,就会弄疼他。
刹那间,喻逐云瞳孔一缩。
浑身的血液冲上了胸腔,像是沸腾,又像是凝结。
他弯下腰,轻手轻脚地把南晴放了下来,下一刻却克制不住般把他抱紧。
“……我不想走了。”
喻逐云很突兀地开口:“我不想回首都,我想留在宜城。”
把南晴送到了家门口,他也该离开了。这仿佛一击重锤砸在后脑。刚刚的亲吻和拥抱,好像只是一个短暂的梦,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可他不想做梦,也不想放手。他想永远留在南晴身边,摇尾乞怜。
直到南晴厌恶他的那一天为止。
“我想留在这。”
他瞳孔微红,无意识般再次重复。
南晴怔了怔,几乎条件反射地想答应,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耐心地说:“可是不行呀,你……”
话出口了,他才意识到喻逐云现在听不见,掏出手机慢慢打完剩下的话。
【你现在要回去呀。学籍在那里,高考也在那里。我记得你很快就要美术联考了,这段时间要抓紧跟那边的老师好好学习,不能再来回折腾。】
【而且首都有最好的医疗条件,江熹姐姐说你要在那里做全套的检查,等待医疗团队。】
喻逐云抿住唇,喉结滚了滚。
视线在备忘录的一行行字上划过,他知道南晴说的没错。
【等你考上首都的大学,我们接下来的四年都会在一起。你如果考不上的话……】
打字和说话不同,后者总是很快,前者却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冒出来。
喻逐云的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了许多念头,考不上的话会怎样?
南晴会嫌弃他不够好,会分手吗?
【……那我们就只能异地恋了。】
南晴有点苦恼:【异地恋好麻烦呀,不能经常见到你,而且话费和车票都很贵的。】
这年他的家庭条件好了许多,因为没有经历过上辈子的那些变故,而且很快顾梅芳的早餐店面就要拆迁了。他自己也很争气,奖学金拿了不少。
可骨子里总还是那个一分钱当两半花的小穷鬼。
所以,能不能尽量不要异地恋呀,喻逐云?
喻逐云僵住,对上南晴闪闪发亮的希冀眼神。
他的嘴唇动了动,有些发麻,也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开口的,总之最后轻声应了好。
他也不想和南晴异地恋。
他大概是世界上最不想离开南晴的人。
时间已经不早了,南晴要休息,喻逐云是从首都独自跑出来的,也该乘车回去。
然而两人在楼下又站了好一刻,直到米黄色的桂花点点落在肩头。喻逐云替南晴挡住风。
“上楼吧,”喻逐云低声说,“不过…上去之前,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个事?”
南晴仰脸望着他,乖乖点头。
喻逐云于是伸出那条裹着绷带的右手,指了指一块光洁的皮肤:“用力咬一口,行不行?最好能留个印。”
“……”
南晴懵了,这是什么要求?
为什么要咬,留印子不疼吗。
然而他要是想问就得打字,可喻逐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没给他任何掏手机的机会。
想了想,南晴有点没办法了。
只能硬着头皮接过喻逐云的胳膊,一脸严肃地打量了一会,在喻逐云催促的目光下,犹豫着张了张嘴。
在最后一秒。
那本该落在皮肤上的尖锐刺痛,被一个柔软的亲吻所取代。
喻逐云低下头,只看见南晴扬起雪白的小脸,求饶一般说:“这样好不好?”
不要咬了,留印子会很疼的。
安静一刹,喻逐云闭了闭眼,很轻很轻地笑了笑:“……好。”
南晴慢吞吞地上了楼。
四楼的窗户打开,米色的窗帘海浪般摇晃,树下桂花似小雪,金秋晴暖。
他探了个脑袋出来,冲楼下挥了挥手。
喻逐云的世界静默。
好半晌,他用那只被吻过的右手,摸了摸自己光滑平整的心口,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运动会很快就结束,国庆和中秋结束后,这个学期基本上没有什么假期了。高三的学生们收了心,过上了三天一小测,五天一大测的生活,连体育课都被削减得每周只剩下了一节。
高一高二的学生比之要轻松许多。尤其是学校新的体育馆建成之后,学校里多了许多趁着午晚饭时间去打羽毛球和篮球的学生。
天气渐冷,他们的身上却洋溢着青春活力,浑身火热,总是大笑着、追逐着跑下楼梯。
哪怕高中的这段时间其实相当压抑。永远无法提升的成绩、烦恼的人际关系、对未来的迷茫和憧憬,都是他们最普遍的回忆和底色。
但在当下,他们会因为一点很小的事情而快乐。高中这几年也许不值得重来,却值得怀念。
南晴于是也在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回到了学校。
化学竞赛的结果之前就已经到了学校,但那次只是小范围地在几个人里传播了一下。这次首都大学的保送名单下来,南晴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一位,整个学校都惊呆了。
姜泰德作为南晴的班主任,脸上有光,高兴疯了,把那名单看了又看,恨不得枕在枕头下睡觉。张副校长他们也一样兴高采烈。
宜中门口有一块黑色的LED大屏幕,那上面正常都只会放一些“植树节知识”、“国庆节快乐”之类的祝福标语。
但现在,那上面只全天候滚动播放着两条通知。
“热烈祝贺我校高三(1)班南晴同学,在全国中学生化学奥林匹克竞赛中荣获金牌!”
“热烈祝贺我校高三(1)班南晴同学保送首都大学!”
一时间学校热闹起来,毕竟凡是去体育馆打球的学生,都会经过那块LED招牌。
他们会停下来研究一下上面写的字,紧接着露出仰慕和惊叹的神色。
宜城真的只是个小城市,全市能够考上首都大学的也没多少人。
更何况南晴不是考上的,是保送去的。在化学竞赛里吊打了全国的精英。
贴吧里的楼快盖疯了,新高一尤其活跃。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南晴长什么样子。
很快就发现他在前两年的所有考试里都是第一名。
很快就找出了他在去年艺术节里的表演录像:身着一袭漂亮的小西装,演奏着小提琴……
十二月的天气将寒,秋天的暖风消散,翠绿的树叶渐黄飘落。
即将参与艺术节的新高一沸腾了,他们在贴吧里发言,希望能看见南晴再一次演出。
实际上艺术节是没有高三学生表演的,学校害怕耽误他们学习。
但南晴毕竟已经保送了,并没有这个困扰。被贴吧里数栋高楼砸得头晕眼花的高教导主任想了想,还是问了南晴愿不愿意演出。
“主要你这次表现得实在太好了,在艺术节上表演一下,也能让他们提起一点学习动力。我记得你不是擅长那个小提琴吗,你就拉一个……”
南晴抿住唇,第一次在老师跟自己说话时分神。他微微转过身,看向远处那栋崭新漂亮的体育馆。
下一刻,他抬起眼,满怀歉意地冲高教导主任笑了笑:“对不起老师。”
“我现在不拉小提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