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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关车门的动静突兀地在耳边响起,很快,视线中就出现了一个苏笛不想见到的人。

下来的人是苏严学的秘书,他站到苏笛面前,目不直视地鞠了一躬:“请和我们回苏家一趟。”

他用的是请,但从第二辆车上下来的却是三四个身穿黑衣,不会和她商量的人。

是了,连苏明嘉的事情都被卓永爆了出来,那苏家当然得和自己算这一笔帐。

苏明嘉死的那天,就是这几辆车把自己带回了苏家,今天又是同样的场景,只不过不同的是,苏笛今天不会再挣扎。

无言地走过秘书身边,苏笛自己坐进了后排。

很快,车发动了。地下车库的灯光晃过苏笛的眼睛,她闭上眼偏过头去,任由车窗上的倒影被切割得斑驳陆离。

第27章 她不明白陈文续怎么能把一切撇得那么干净。可她应该是懂的,这后果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四十分钟后,车子在苏宅家门外停下。

苏家养不出半个“好“孩子,但养的黄玉兰却开得顶好。

苏明嘉以前就喜欢白色,衣服要白,地毯要白,沙发要白,花也要白,但偏偏这院子里没有一株白玉兰,因为苏严学觉得白玉兰寡淡得晦气。

结果最后栽这黄玉兰也没用,也没给苏家添一分喜气。

“苏小姐,董事长在里面等你。”

一双皮鞋碾过有裂纹的花瓣,苏笛的视线被打断,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管家身后慢慢走进了客厅。

她想,在里面等着她的,也许不只是苏严学。

巨幕电视上放着她的新闻,苏严学正在壁炉前轻抚一只趴在他脚边的伯恩山犬。那是苏严学买给苏思珩的小狗。

苏笛的视线穿过男人的西装,凝在壁炉上方的全家福上。有她的那张全家福不知所踪,相框里只有站着的苏明嘉,和看起来不太熟悉的夫妻二人。

没有要转身看她的意思,苏严学只是一下下地从小狗的头摸到脖子,看似是在安抚因为有陌生客人而焦躁的小狗,实则每一下都在脖子上使力,让小狗不敢跑开。

“苏笛,你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却都不打算和家里打一声招呼么?”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苏笛的失望和责备,但眼神却不落在苏笛身上。

苏笛不出声,只是盯着小狗不安的眼白。

她在苏家一贯是沉默的,苏家不需要她发言,所以她偶尔说话也只是为了遂他们的心意。但今天她的沉默刚好给了苏严学一个发作的由头。

“你知道自己惹了事,牵涉到了你姐姐,所以现在说不出话来了么?”

小狗被吓得一激灵,*却被苏严学一把按住,“我一再叮嘱过你,不要得罪卓永,因为桌永对你知根知底!卓永敬你三分,是因为你背靠苏家,卓永有利可图。如今你要和卓永撕破脸,你就从来没考虑过你姐姐苏明嘉,从来没考虑过苏家?!”

苏笛的眼神自进来时就没有变过,准确来说从很早以前就没有变过了,仿佛早就把自己从苏家人的视线中剥离出来,从未真正渴望过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

“你瞧瞧你这副德行!”

苏笛的眼神再一次激怒了苏严学,“卓永倒戈了,经纪人死了,你现在一个人能翻起什么浪来?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解决眼前的烂摊子?”

话音刚落,像是要附和他似的,大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响起。从前苏笛总是能在病房外听见这和心率重叠的动静,今天再认出声音的主人时,苏笛心里却只有预感应验的平静。

来人走进客厅,紧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摔进了客厅,瘫倒在所有人眼前。

苏笛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是被打的不成人形的王允。王允被沈静洲的手下摔进来时力道之大,连带着方才用过的刀也一起摔到了苏笛脚边。

“什么东西?”,苏严学皱起眉喝问。

“和卓永一起乱嚼舌根的东西。”

进来的人果然是沈静州。

看着沈静洲褪下手套,苏严学只觉得今日的事恐怕难以按自己的预想来进行了,“你回来做什么?”

将王允的手机从手中摔到苏笛和苏严学中间,沈静洲一字一句地说:“全城都在议论我的女儿,我为什么不能回来看看。”

摔下来的手机停在了热搜的界面,里面位列第一的词条已经从#苏笛片场霸凌#变为了#苏笛弑亲疑云#。舆论如潮水般汹涌,将苏笛推向风口浪尖,人们大肆议论着苏家的秘辛,仿佛窥探到一丝豪门内幕便能获得无上的满足与快感。

苏笛看完了那爆料的三言两语,抬头看向了沈静洲。

她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沈静洲了,沈静洲在她14岁拿走她一颗肾时,她疼得没力气看,后来苏明嘉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看。

今天一看才发现,沈静洲好像也开始衰老了,从前均匀的皮肉如今薄薄地挂在颧骨上,额头的青筋凸起也越来越明显,像是由恨意蜿蜒出的沟壑。

“上次在医院的是你吧,苏笛。”

在国际部时,即使中间隔着人,但沈静洲最后还是认出了她。

没有得到回答,沈静洲嗤笑道:“你还是这个样子。”

沈静洲也说了和苏严学相似的话,不同的是沈静洲比苏严学要了解她:“你还是觉得不说话就能反抗什么。”

“你到底想反抗什么?”

“苏笛,五年前嘉嘉是因为你才爬上的楼顶,也是因为你才掉下去的,现在又因为你不得安息。”

苏明嘉掉下去的时候,沈静洲刚好拉开她病房的窗帘。

想到这辈子都忘不掉的那一记重响,沈静洲举起手,像是举起枪口一般指向苏笛:“是你欠嘉嘉的,但四年以来我从没听你说一句对不起。”

沈静洲的“欠“字尖利而刺耳,苏笛想了想,像是不明白一样开了口:“凭什么?”

“我只是活下来了,就要对她说对不起么?”

苏笛的质问很轻,好像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那要是死在手术台的人是我,你们谁会对我说对不起吗?”

额头的青筋像编到最后的花绳一样翻动了几下,她盯着苏笛,突然之间冷静了下来。仿佛又一次洞察到了这个孩子的弱点,她的语气变得平缓而残酷,“苏笛,你是想控诉我们没有把你和明嘉一样,也当做苏家的女儿,也当做同等的一条命吗?”

“太蠢了,你的命,你的全身上下值多少?你以为就算没有把你接到苏家,嘉嘉就拿不到你的肾吗?”

“如果没有苏家,你没有办法出去读书,你会住在当时你外婆死前的那间破民房里,上三流的学校,和几千万人一起挤破头去获取一点高等教育机会,最后用你那少的可怜的资源感慨自己实现不了阶级跨越的人生。我告诉你,没有苏家的话,谁会因为你那根本不稀缺的天资高看你一眼,谁会把机会送到你手边?”

“苏笛,你不可能享受着不属于你的资源,却以为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享受着不属于你的资源“,好像沈静洲说得对,这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可是这场所有人都默认的交易里,唯独她自己从没有说过同意。

王允的呻吟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如同一块即将被丢弃的烂肉般挣扎着。沈静洲厌恶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嫌恶。

“我这几年来,每一天都在想,凭什么你心安理得地替嘉嘉多活了那么多年,要是老天有眼,能让你也尝尝嘉嘉尝过的滋味就好了。”

沈静洲的话语如同诅咒般在客厅中回荡,她用手抵着自己的额头,笑得痛快又讥讽,“你现在大概尝到了,但看你这副样子我也不觉得多痛快,只觉得恶心。”

耳边是喋喋不休的娱乐新闻播报,鼻腔里是混杂着铁锈味的刺鼻香水,眼前是苏家亮堂得都有些晃眼的灯光。

像是那年自己跪在苏家撤掉地毯的地上,又不像。

起码那年自己在意识昏沉时想的仍然是,她有一个要见的人。

沈静洲终于笑够了,于是她轻轻地问道:“那怎么样才能让你觉得痛快?”

不明白苏笛是以怎样的心情问出的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沈静洲喘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要那天死的人变成你,我要我的嘉嘉回来!”

苏明嘉是活不过来了,但自己可以死。

既然沈静洲现在还是想要她死,事情就简单了。

当年沈静洲认定,苏笛的肾救过苏明嘉,那只要再摘一颗肾,就可保她万事无虞。

捡起脚边还沾着血的刀,苏笛将刀刃悬停在自己的后腰上,她的目光没有落点,仿佛只是在做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好啊,那就把我这一颗肾再拿走好了,你们当年要的就是它,拿走它,苏明嘉就能回来了。”

“你要做什么!”倒是苏严学先回过神来,对着苏笛一声冷喝。

将刀刃抵住自己的皮肤,苏笛像是没听见苏严学的声音一样,就这样静静地看沈静洲,看她的眼神由惊愕变为愤怒,看她的表情由得意变得扭曲。

口气里带着得逞的嘲讽,苏笛轻声笑了:“不要吗?看来你也没有那么爱苏明嘉。”

没有任何皮肉破开的声音,可那柄刀却扎进了沈静洲的心里。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如土,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愤怒。而苏笛只是一如既往地站在那里,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这场“经久不衰”的闹剧。

背景的娱乐新闻早在几人没注意的时候换成了王允失踪的消息。沉默片刻后,苏严学张了张嘴,缓缓吐出了一句不容置喙的论断:“你真是越来越失控了……”:

目光复杂地审视着早已长大到令自己陌生的这个女儿,苏严学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够了……你先去疗养院待一段时间,然后请人拍一组照片,就说你最近精神状态不佳,所以无法回应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之后,我会找人替你公关,再选个合适的时候接你出来。”

说着,就让手下往苏笛的方向去。

可苏笛的反应非常斩钉截铁,“我不去。”

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苏严学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

在苏家的保镖靠近自己前,苏笛已经快步退到了门边,“有病的人不是我。苏明嘉有病,你们有病,该去疗养院的人不是我。”

“你——!”苏严学手中的伯恩山犬项圈骤然收紧。“好,好,好“连说三声好后,苏严学沉下脸来,”苏笛,我今天就告诉你,会去疗养院的人只会是你。”

方才送她进来的保镖又朝她一齐走来,隔着肩膀的空隙,苏笛只能看到沈静洲红透了的眼睛。

在她被关进特设病房前,沈静洲的那双眼里对她是有过期待的,只是她以前误以为那是和她想让苏明嘉活下来一样的期待。

苏笛没有回头,保镖也没有收手,就在苏笛被抓住肩膀的那一刻,原本在苏严学脚边哀叫的小狗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冲到门口,在略显慌乱的脚步声中,苏笛看见苏思珩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保姆带了进来。

苏思珩的出现打乱了在场所有人的脚步,“这个时候带他回来做什么!”

在苏严学的叱问下,保姆慌张地解释道:“少爷看到了车就吵着闹着要回来!我,我也是没办法!”

苏思珩当时就是被黑压压的轿车从母亲身边带过来的,如今看到同样的阵仗,他以为是要带他回家找母亲的,于是哭着喊着要坐车回家。

保姆只听懂了“回家”,于是就这么碰巧把他带回来了。

给保姆使了个颜色,苏严学疾声说:“把少爷带上去!”

说完还不忘交代按住苏笛却不敢使力的人,“把她带上车,去清净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吧。”

谁知这一交代,就出了问题。

看准了保姆准备抱起苏思珩往前走的空挡,苏笛用还握在手中的刀挥开了保镖,然后把刀刃对准了她这个哭花了脸的弟弟。

“别过来!”

到了这一刻,苏严学的脸上才有了山崩之色,“你松开你弟弟!”

看到这个场面,沈静洲卡在喉咙里的冷笑变成古怪的颤音,涂着猩红甲油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别拦她,让我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苏笛的手离苏思珩的脖子越来越近,保镖被夹在沈静洲和苏严学之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一旁等待时机。

苏思珩第二次见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就是这幅场景,刀刃上残留的血腥味往他鼻子里钻,他虽吓得眼泪直流,可是属于小孩的动物性直觉告诉他,他不能哭太大声。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可是这样的混乱和僵持,却被手机的声音给打破了。

慌乱向前间,苏严学踩到了沈静洲丢在地上的手机,却不小心点进了一条最新推送的视频里。

苏思珩的抽噎声被打断,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句突兀的声音:“陈小姐……你没有什么要替她澄清的么?”

听到这个称谓,苏笛脸上的神经接连几下跳了跳。

可很快她就听到了那个人在快门声下开了口:“我和苏笛算不上深交。”

“所以她的事,我不太了解。

她的紧绷突然像是被这句话给扎穿了一般,先是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耳膜又像是进入隧道一样把她整个人蒙在了回音里,让她反反复复地听那句“算不上深交。”

心跳突然放慢,慢到苏笛都想不明白什么叫做算不上深交了。

亲吻和做/爱都是陈文续教会她的,第一次做/爱的时候陈文续吻她的手腕,问她为什么接吻的时候学不会闭眼,现在却要挡着眼睛。“;在圣马科斯的那个夜晚,陈文续的声音和灯光一起亮起,陈文续告诉她,“我们试试。”;在陈文续没有送路华清的那天,她在地下停车场告诉自己“我心里早就没有别人了”,原来这些都不算数么?

像在那间公寓里说的一样,陈文续彻底放弃了自己。她不明白陈文续怎么能把一切撇得那么干净。

可她应该是懂的,这后果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她既想要陈文续爱她,又不敢告诉陈文续真相,最后只能站在这里,自作自受地听陈文续最后给她的这几句。

刀刃落地,苏笛松开了苏思珩,保镖们迅速护住了苏家现在最重要的血脉,没有人注意到苏笛去了哪里。

除了沈静洲。苏笛被按在苏明嘉棺材上磕头的时候都没有露出过的表情,沈静洲终于在刚刚看清了。

笑得几乎弯下腰去,沈静洲想,她何必费这些力气来诅咒苏笛,这个可悲的从没被好好教过的孩子,原本就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

第28章 既然这个世界的奖励和惩罚机制都针对自己,那她也就不想玩了。

凌晨一点,苏笛的身影在灯盏和暗处的空隙间时隐时现。

她从苏家跑出来以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她觉得她的脑子不算清楚,不然她应该早就打上车离开的,可大概是这一晚发生的事情让人没有一点真实感,苏笛晃晃悠悠地走了很久,才站在公路上打上了车。

她没有回山温路,而是去了那个她关住陈文续的公寓。

苏严学这次发了怒,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她回到山温路的瞬间就被苏家送去疗养院了。

坐着电梯回到这个不常住的公寓里。苏笛坐在沙发上,眼神瞥到了桌子上散落着的退烧药,水杯,和那条慌乱间小禾随手扔在桌子上的毛巾。

那天陈文续离开时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现在竟然成了她“确实离开了苏家“的实感来源。

不对,要实感的话,应该还有更直接的东西。

“你还好吗苏笛姐,到家了吗?”

打开手机,回复了小禾的消息以后,苏笛咬着指甲点开了微博。

眼睛的倒影里,她仔细地看过了之前只是一眼扫过的关于自己的消息,“霸凌后辈权色交易“,”弑亲疑云“这些热搜都被撤过了,她只能从个人用户的主页里看到相关的热议,最后她的手指停在了陈文续回应与她的关系的采访视频里。

视频自动播放了起来,她先是看见了陈文续从容的面庞,在她点开以后,又听见了在苏家听到的那一句。

手机屏幕的冷光里,苏笛反复听她喊自己“苏小姐。”,反复听她说“不算深交”四个字。

一直到屏幕都暗了下来,映出半张麻木的脸。

她想,单方面被她纠缠四年,确实算不上深交。

眼睛无意识地投向高层的窗外,山温路地势稍高,在这里就可以看到山温路的方向。

她曾经想过要以那里为起点,和陈文续再往前走一段路的,更进一步的。

在那个房子里,陈文续吻她,从一开始的生涩抵触,到后来的本能驱使,苏笛以为至少这其中有一点是关乎于爱的,她以为陈文续至少愿意教自己什么是爱的。

回来的路上,苏笛浑浑噩噩地想了很多。

她先是想如果那天自己告诉了陈文续真相,如果那天她同意了陈文续分手,可很快她发现问题不在这里,于是她咬着指甲想如果她没有被送到苏家,如果她仍然可以遇到韩龄,如果收到那条短信的时候她及时打过去,那也许在路华清决定离开国内发展的时候,她就会以一个体面的,正当的身份和陈文续在一起,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龃龉。

可是这些都是她遇到陈文续的先决条件。

如果她没有被送到苏家,她不可能有优渥的条件和资源,不会在异国被韩龄看中,不会和陈文续一起拍电影,不会能借着这些资源很快地爬到现在的位置,不会有能力和陈文续签订契约。

她突然发现了这个荒谬的事实,那就是能让她遇到陈文续的条件里,从来不包括能让陈文续爱上她的基础。所以连她做的假设都没有意义。

苏笛突然很想吐,她几乎是撞进了浴室,抱着水池吐了起来。可是什么都没吐出来,这让她更难受了。

因为干呕,镜子里的人眼睛是红的,也因为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她的眼下都是乌青。

没有换气扇的声音,没有水声,甚至她在镜子里也只能看到自己,可她这次清楚地听到了苏明嘉的声音。

“后悔了吗?”

苏明嘉的笑声里,有一种“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得意。

“苏笛,你看你,你让别人看出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就绝对得不到了啊。”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苏笛很清醒。

她最害怕的事情已经统统应验了,她现在也就不再害怕苏明嘉的出现了。

她甚至还有闲心回忆起苏明嘉那间偶遇允许自己进去的游戏室。

里面有投影仪,数不清的影碟和书,电脑,还有苏明嘉心情好的时候会招呼自己过去看的游戏机。

她看过苏明嘉小时候玩的游戏,她已经忘了名字可她记得很清楚,苏明嘉在解释游戏规则的时候这样告诉自己。

“就像你做错事爸爸不允许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做对了事允许你继续见你的家教老师一样,游戏也有它的奖励和惩罚机制,明白吗?”

年幼的她在苏明嘉的指导下茫然地玩着那个让她一知半解的游戏,可现在的她却不想再那样做了。

既然这个世界的奖励和惩罚机制都针对自己,那她也就不想玩了。

擦过嘴角的狼狈,苏笛拿起了手机,点开相机,翻转了摄像头。

*

早上七点,李茜起床,测过空腹血糖以后,她原本该去洗漱和拉伸。可是今天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不安,催促着她打开最近都不敢打开的社交平台,去找到这个不安的来源。

她几次绕过手机去接水,洗漱,但眼睛却止不住地往亮起的微博推送看去。

终于,在放下了喝空的水杯之后,李茜拿起手机,点开了热搜推送。

她原本只看见了推送里她不敢看的名字,可等那条微博真的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李茜忍不住捂住了嘴,但颤抖着抽气的声音仍然从掌心里漏出。

“苏笛回应争议”的微博点进去,是一条最新上传的视频。画面里是没有打光,没有化妆,神情平静的苏笛。

她坐在沙发上,好像是在看着屏幕前的人,但眼里只有黑色和屏幕反射的光。

“那个视频里的人并不是陈文续,我和陈文续从来都没有超过合作的关系。”

“如果不让沈易达篡改剧本是霸凌的话,那我就确实片场霸凌了。”

“至于把沈易达送到资本的床上。”

“那是因为沈易达害怕我说出他的金主身份,又觉得我故意抢走他的资源,所以和王允联手编辑了音频,捏造了目前为止你们看到的所有信息。”

“也许有人帮我撤过热搜了,但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公关了,所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应。”

她简明扼要地说着大家热议的话题,没有“很抱歉占用公共资源”,也没有抽泣,像是在回应着与她无关的事情。

她说着顿了一下,想到了这次的热搜里最令人害怕的话题,她微微牵动了面部的肌肉。

像要使坏的孩子一样,她说:“至于苏明嘉的事情,你们想知道的话,可以去地下自己问她。”

“我要说的说完了,再见。”

说完再见之后,视频结束,出现了重播标志。

有东西像油渍一样溅在了重播键上,李茜红着眼睛看着苏笛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她不知道刚刚拿句再见是什么意思,是一个结语,还是苏笛离开的信号。

李茜几乎快要拿不住手机,她失力般地坐在凳子上,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砸。

是她错了,苏笛帮过她,可她却胆小到因为被经纪人和公司拿父母作威胁,因为之前被接管了账号,所以不敢发出哪怕一个字。

她应该说的,她早该说的。

这句再见也不该由苏笛来说,应该由胆小的自己来说。

*

“苏小姐!”

天还没有亮,24小时宠物店的门口,店主看着将猫粮和猫砂放上后座的苏笛,有些关切地问:“你要离开申城吗?”

被这一句叫住后,苏笛回头无声地看了一眼店主,坐进了驾驶座。

苏笛的眼神很明显,那是一个什么都不要了的眼神。

“保重……”

默默地在后视镜里留下了这句话,店主看着苏笛转过来的明显多出许多的转账,不知为什么觉得喉咙有些堵。

她看过苏笛的作品,她也没有参与对苏笛的围剿,她只是忍不住对苏笛的境遇感到惋惜。

她很想知道这样一个人以后还会回来吗?

也许会,但可能是在互联网关于她的记忆开始淡化的时候了。

店主的身影越来越小,灌进车窗的风声也越来越大。

开上了高架,苏笛原本应该关上窗子,可她却极为享受这呼啦作响的晨风。

开始日出了,桥上看到的太阳像是一个刺眼的百事标志,颜色足够浓烈,但没有她看过最红的颜色浓烈。

她记得苏明嘉落地后的颜色。

楼顶那么高,离得那么远,她还是能看见淹没苏明嘉的血红得发黑。

苏家想重演她十四岁时发生的事情。

十四岁的时候,苏严学和沈静洲把她关在特设病房,没有签署手术同意书,不顾没有发育成熟的身体,强行把她的肾换给了苏明嘉,而换肾成功的奖励是自己终于可以去学校念高中和大学了。

现在苏明嘉体内属于自己的那颗肾再次功能衰退,即使清楚双肾摘除之后苏笛面临的将会是死亡,沈静洲还是毅然决然地把她带回国关了起来。还是同样的特设病房,还是同样的医院。不同的是,这次参与手术的一名年轻医生放走了她。

那名医生姓梁,很快就要评主治医师了,但却趁着苏家下人换岗时放走了苏笛。

苏笛那天收到了赵丛的消息,她来不及换下病号服,只是披上了一件风衣就往外跑。她一边跑,一边打电话,可是在跑到电梯口时,看到的人却是苏明嘉。

没有大声喊叫,苏明嘉神情漠然地告诉她“如果你现在不和我走,那我会如实告诉妈妈,放走你的人是这位梁思怡,梁医生。”

她不能害一个帮过她的人,况且对方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医生。

于是她和苏明嘉进了电梯,再爬楼梯上了顶楼。

看着苏明嘉消瘦的背影,苏笛再也不能把她和曾经那个喜欢穿着白色衣裙站在楼梯上喊自己“小笛,过来我这里”的人对到一起。

在苏笛的记忆里,苏明嘉在第一次移植对自己并不是这么差的。她会在看到自己被下人欺负的时候嘲讽自己,但转头苏笛却听说那个下人因为偷了沈静洲的首饰而被辞退了,苏笛看见过,是苏明嘉把沈静洲的耳环放到了那个下人的口袋里;她会在她生日的时候因为自己没有备礼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却又会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把别人送她的礼物还有蛋糕堆到自己的房间里,说她不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扎眼睛;她虽然性情乖僻阴晴不定,但她并不想要苏笛的命的。她甚至自己也没多想活。

直到她真正尝到了濒死的滋味,直到她真正了解可贵的不是身份而是一副健全到会让苏严学犹豫要不要放弃自己的身体。

于是她变得极为听沈静洲的话。甚至在听到苏笛拒绝二次移植的时候,她比沈静洲还要愤怒。

苏笛大概知道苏明嘉想要做什么,所以在她被苏明嘉猛地推向一侧,身体失衡,险些翻出围挡的时候,她一把抓住楼顶边缘一根突出的钢筋,又紧紧抱住苏明嘉,试图稳定身形。

意外就发生在苏明嘉企图挣脱束缚的时候。苏明嘉是病人,原本没有多少力气,但由于推搡时用力过猛,苏明嘉的身体重心偏移,转瞬间她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苏笛的手机摔在地上时,两人的手也狠狠地磕在了楼顶边缘。

这一疼,反而让苏明嘉清醒了。

苏明嘉原本是想要苏笛死的,她不想管苏笛死后自己的肾源会怎么样,她只知道从苏笛拒绝二次移植那一刻事情就不一样了。

苏笛如果能逃出去就有生的机会,可自己没有。就算手术成功,移植肾的寿命也就十几年左右,她一辈子也要被笼罩在反复移植,排异,服药的阴影之中。

她对苏笛的恨来源于后知后觉的嫉妒,只要苏笛活着一天,她就会嫉妒一天。唯一的办法只有,苏笛死,或者自己死。

被苏笛下意识拉住的时候,苏明嘉突然想到了这件事情的最优解。

苏笛拼尽全力拉着她不是多想让她活,只是怕她的死会带来的后果。

有的时候死了反而比活着轻松。因为死的人不需要承载活人的恨意,因为死的人的恨意可以被人转嫁到另一个活下来的人身上。

想明白以后,苏明嘉脸上突然露出了畅快至极的表情。

她咧开了没什么血色的嘴,告诉苏笛:“我改主意了,苏笛。”

“我要松手了,但我松手以后,你也活不下去。”

“苏笛,你根本就没有让人爱你的能力,我恨你,妈妈恨你,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恨你。”

“苏笛,你不是替我活了下去,你是害死了我,却恬不知耻地苟活在世上。”

说完,她重重地咬在了苏笛的手臂上,咬一次苏笛不放,她就再咬一次,直到把苏笛的手腕咬出血印,直到苏笛因为疼痛和脱力而松开手指,直到她摊开手臂摔下楼去。

‘砰——“的一声,苏明嘉死了,大概是防御机制正在运转,苏笛的脑子里冷静的出奇。

手中的重量没了,会叫她小笛的人也没了,她也不需要因为摘取肾脏而失去生命了。

耳边一下子安静得出奇,她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肾上腺素退去后皮肤上一阵阵散发出的冷。

她好冷,她要做什么,她也想不起来了。

哦对,眼神僵硬地瞥到了地上的手机,在苏明嘉喊自己上楼前,她是要去救一个人的。

她要去救陈文续。

现在苏明嘉死了,自己应该可以下楼去见陈文续了吧,虽然晚了一些,但总不至于像苏明嘉这样无法挽回吧。

机械地捡起手机,苏笛突然打了一个冷战。

如果今天他们设局成功,陈文续会跌落低谷,她身边那些人会离开,而自己会留在她身边。

可是……自己不过是个零件,现在死的却是主体,如果苏家在暴怒之下要她今天就陪苏明嘉一起去死呢?

楼顶的寒风吹冷了她的每一寸皮肤,苏笛骤然清醒,打开铁门便往楼下冲去!

在奔跑途中,她想起来她应该给陈文续发一条短信,可是她的手机屏幕碎了,碎到什么都看不清的地步。

怎么办……如果现在跑过去还来得及么?

她不能走电梯,因为会遇到苏家的人。

她听到了沈静洲凄厉的嚎叫,即使隔着十层楼,也叫人战栗不止。

她从没有跑这么快过,

她撞到了许多路人,却没有说“抱歉”的时间。

来不及了,距离她收到这条信息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可就算陈文续已经落座,她也要拼命把她拽出来。

很近了她记得,她离饭店的拐角只差一个红灯口了。

苏家的人近在咫尺,苏笛没有犹豫,闯过了红灯口!

可是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警车、救护车和两三个围聚在一旁的人。

她先是看见了一个被搀扶着出来的男子,他似乎伤到了头部,简单包扎下由医护人员送上了救护车。

苏笛认出了他,他是陈文续的经纪人,紧接着出现在苏笛眼中的,就是在警察身边的陈文续。

苏家的人终于追上了苏笛,他们用同样的姿势牢牢箍住了面色苍白的苏笛,即使她没有再挣扎,也像是扭送犯人一样秘密将她押上了去见沈静洲和苏严学的车。

高架桥窗外的风和那时天台的风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这一次苏笛没有加速。

她想,那天不管她跑的有多快,结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陈文续不会爱上她,苏明嘉的预言也在今天一个又一个地应验了。

第29章 “另一份原件陈小姐自己带回去保管吧,祝陈小姐今后顺风顺水,事事遂愿。”

“走错了何师傅,我们不去那里。

银翼奖颁奖会结束后一周,陈文续回到了申城。司机还是以前的司机,接上陈文续和舟舟以后下意识就往山温路开。

看着窗外的路越来越熟悉,舟舟突然意识到司机在往哪儿走。陈文续和苏笛断联也有一周了,按理来说不会再去山温路了,除非她要去那里搬走所有的东西。

陈文续这几天从没有提起过和苏笛有关的事情,舟舟觉得这样的态度已经不需要再揣摩了。

“陈老师,去之前住过的酒店吗?”

“嗯。”陈文续低头看着手机,答了一声。

转头时,舟舟看到陈文续在看苏笛的回应视频。

苏笛发布了回应视频以后,没有任何一家媒体可以再联系上她。

微博上都在传,苏笛彻底退出娱乐圈了。

舟舟也看过那个回应视频了,她试图在苏笛脸上找到一丝赌气之类的成分,但她越看心就越沉。

苏笛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认真的。

陈文续的脸色没什么变化,直到听到苏笛说“再见“的时候,她动了动手指,似乎想要拖动进度条来确认这句话的意味。

那天把手机交给陈文续后,舟舟没有说苏笛打来电话的事情,但陈文续应该看见了那几通未接来电。

陈文续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舟舟心里始终有些愧疚。

也许那是一通很重要的电话。

*

这几天她都住在酒店,期间和周岸见了一面,周岸和她谈的都是接下来的工作事宜,只是在离开的时候转身问了一句,“苏笛没有再联系过你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她没有再接到苏笛的电话或者抑或是收到苏笛的信息,与其说苏笛是接受了分手的事实消停了,不如说苏笛这个人和她的消息彻底消失在了陈文续的周围。

有关苏笛的热搜被撤下了,那个视频之后苏笛对外界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困扰陈文续的人和事都清静了,但陈文续既没有觉得解脱,也恨不起苏笛,*反而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上不下地梗在胸腔里。

她不想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想在彻底被事业占据全部时间之前再回到山温路。所以等她再想起和苏笛有关的事情时,是她收到解约书的第二天。

解约书是以韩龄的名义寄给她的,但她没办法联系上韩龄。想到之前韩龄重病的传闻,陈文续又换了几个方式联系,但都没有回音。

她并没有无故解约,韩龄也并不是喜欢恶心人的老板,所以解约书里不涉及任何财务纠纷。韩龄该签的字也都签好了,只差自己的签名了。仔细看过解约书内容后,陈文续打算直接去公司问一问。

可等她到达公司以后,见到的只有韩龄的助理。

公司的氛围很奇怪,看到她进来以后,大家的眼神也很复杂。不欲探究眼神背后的意思,陈文续放下了解约书,问起了韩龄:“韩龄姐不在公司么?”

没有抬头看她,助理顿了顿,答道:“龄姐不在了。”

她说的是不在了,而不是不在。

陈文续反应了一下,然后确认了一遍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是离职了还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助理没有出声,但陈文续读懂了她的意思。

呼吸一滞,陈文续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陈文续和韩龄之间的氛围一直都很微妙,但在韩龄的死讯得到确定的此刻,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一阵不真实的恍惚。

陈文续对韩龄有感激,她也知道韩龄只是欣赏自己的价值,但并不喜欢自己的性格。她理解,站在苏笛好友的角度上,她肯定会替苏笛提防自己。

助理看向陈文续的目光没有温度,但又难以掩饰其中的反感,在她看来陈文续无异于一个怯懦的利己主义者,因为狠狠地跌倒过,所以自然而然地把拉她一把的人全部当成了一块块跳板。

“颁奖晚会那天。”

陈文续的嗓子像是塞进了一块棉花,又干又涩,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问出声:“是因为生病么?”

助理没给陈文续留情面,但又并不想将韩龄的死因全盘托出。韩龄是无论如何都该挺直腰板的人,无论是辗转在他人的口述中,还是在旁人听到的只言片语里。

“她是胰腺癌,但去世的原因不是生病,”

“是因为病重的事情不想被别人发现。”

颁奖典礼距今已经过了一周有余,可是媒体那边没有一丁点消息。

“……没有办葬礼吗?“陈文续问。

“没有,她的遗书在苏小姐那里,后事也都是由苏小姐处理的。”

由苏笛处理的……

所以在回应视频里看起来才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平静。

韩龄的死和自己并无直接关系,可是愧疚和不知所谓的自责还是在无声中沸腾,“抱歉,我不知道。”

她如果知道韩龄重病的话,也许会晚一点再考虑工作室的事,说不定也会迟些再和苏笛结束。

在陈文续自己的视角里,她应该只是做了为自己考虑的事情,所以助理不明白陈文续到底在抱歉什么。

收起了她签好的解约书,助理将令一份推回到陈文续手边。

“另一份原件陈小姐自己带回去保管吧,祝陈小姐今后顺风顺水,事事遂愿。”

*

陈文续和导演一起去了银翼奖现场,所以等两人回国后,剧组才举办了庆功宴。

在庆功宴上,大家兴致很高。酒酣饭饱,大家笑着录了庆祝的营业视频,关系很好的演员也在包间里录了些手势舞和cha舞视频。

陈文续因为上次的感冒至今还有些咳嗽,今天也就没有沾酒,只是和向她道喜的同事喝了几杯茶。

生日将近,同事们都恭喜她说,28岁最好的礼物是一份大奖。

拒绝了几个合录邀请后,陈文续借着去洗手间的由头出去透了一口气。重回银翼奖,工作室建立步入正轨,她现在应该是别人眼里最得意的时候。

应该是这样的,她所为之努力的事情终于实现,她是满足的。只是在满足的同时她也清楚,她有一些自己在回避的情绪。

庆功宴选在一家滨江酒店里,餐厅在33楼。走出餐厅后,她坐进了电梯,按下了观景露台所在的52层。

穿过暗调的高空酒吧,陈文续对帮忙开门的侍应生点了点头,接过他递来的水杯,披着披肩走到了露台的栏杆边。

冷风吹着,说不上舒服也说不上冷。只是高跟鞋让她有些脚疼,于是她转身在绿植背后的沙发上坐下。

申城的夜景她看的不少,摩天大楼的霓虹灯和高空酒吧的灯光映在一面玻璃上,这是申城最典型的夜景。

但她更熟悉的是另一幅景象。客厅暖调的灯打在落地窗上,窗外是晚归的车碾过雨水的声音,耳边是伴着音乐的洗澡水声。

山温路地势稍高,在落地窗边就可以看到申城更为清静的夜景。

不过山温路现在大概也没有亮灯。

“真的假的?”

突然,露台的门再次打开,两个女士交谈的声音就这样传进了陈文续耳中。

“卓永的位子要是真换那个私生女坐,那你们家老文。”

“无所谓,他就不比以前少苦点么?反正亏待不着我就行了。”

陈文续听到了火机的声音,两人靠在栏杆边就这样聊起了天。

见她们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陈文续也就不打算起来早早回到饭局上。只是她在余光里看见了其中一个更为高挑的女士,是卓永的文董的夫人。

卓永最近不太平,原因是要继任的人不是文董或者草包太子之流,而是董事长之女,虽然是空降,但手段了得,一上来就揽下了文董拿不下的项目,也撤了一批人,让卓永的人都不敢轻易嚼“私生女”这个舌根。

饭局上她听说了卓永几位高层今天也在这里聚餐,想来文董夫人也是来这里躲清静的。

高层决策话题没什么好聊的,横竖不由她做决定,于是那位高层夫人问起了一个更感兴趣的话题。

“我是好奇……苏笛当年是你们家老文一手扶上去的,那你们知道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杀了她姐?”

文董和苏家关系匪浅,他看过苏笛的戏,也留意过苏笛,知道苏笛和资本二代最不同的点就是,苏家的光环从来没多少落在她身上,这样的矛盾体对于影坛来说既有吸引力,又方便他掌控。于是在苏明嘉出事后,他出面签下了苏笛,保了苏笛一命,也给卓永注入了一个一飞冲天的新鲜血液。

吐出一口烟,文董夫人说:“连害死都算不上,还说什么杀人啊。”

“是她姐想要她的命,她反抗的时候她姐掉了下去。”

她和丈夫一起见过苏笛,在医院门口接她回苏家的车旁。

“都是苏家干的造孽事。”

“新闻上说她为了上位杀了苏明嘉是吧。可实际上我见到她第一面的时候她瘦的像张纸,那会儿才十四岁,就被苏家拿走了个肾。”

她们没有看到背后的陈文续,也就没注意到身后传来细微的,杯中的冰块轻碰在一起的声音。

第30章 “她不可能跟你解释的吧。她怎么解释,她那天刚杀了她姐姐,然后巴巴地跑过来要救你。”

“那后来……”

那位高层夫人记得后来苏明嘉还是死了,只是原因好像不是病死。

“后来那颗肾又不行了,苏明嘉她妈疯了,想要再拿一颗肾救女儿。”

饶是见识过诸多手段的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仍是倒抽了一口气,“两颗肾都摘了还能活么?”

看着指间的红星,文董夫人淡淡地说:“沈静洲也没想过要她活吧。”

“你没去过苏明嘉的葬礼,没见过沈静洲拎着她往棺材上磕头的样子。”

“咚”的一声,她记得那个孩子额头上马上就冒了血,最后是苏严学去拉,才把沈静洲拉开的。

但苏严学要是有心,完全可以在见血前就阻止沈静洲的。

“不过苏明嘉掉下去那天,是你们家老文出面保的她吗?要是的话,是不是有点知恩不图报了?”

这是有些刻意顺着文董这边说的话。

将烟灰弹到手上的烟灰缸里,文董夫人也没对苏笛的所作所为表什么态,说到底她对这孩子也没多了解,只是提起来的时候有些唏嘘:“是老文出面保了她,但不是那天。老文听说那孩子被抓回去不给吃也不给喝的,这才赶着苏明嘉葬礼的场子去保人。”

“直接从医院楼顶抓回家的吗?”

摇了摇头,文董夫人说:“不是,那天在医院楼顶苏家没找到人,苏家满城找她,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在个饭店抓到的人。”

“饭店?她去那儿做什么?”

“谁知道……”

除了当事人以外,又有谁知道答案。

不待两人再多聊什么,文董夫人的手机就亮了起来,知道是丈夫在找自己,她皱了皱眉,暗骂了一声“扫兴”。

那声扫兴的嘟囔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黑暗中,陈文续的身影一动不动,像是被夜风吹得僵住了,又好似喉咙里哽了什么东西,连呼吸都发不出个声响。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突兀地站起,脚步声失了序,连带着水杯也被遗忘在角落。

*

赵丛并没有如陈文续当时预料中的那样被苏笛带走了,他的消失只是因为他最近的生活大起大落。认识的叠码仔给他弄了个借钱的路子,他勉强填上了之前的窟窿后,又起了再赚点的心思。

于是他费尽千心万苦找了身份造假的路子去了维城的赌场,刚开始几天赢了不少,后面开始接连输,输到他大骂有人出千,被安保丢到主管的办公室。

进这办公室时还有个人样,出来的时候一般就没几块好皮肉了。但今天主管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脸告诉他:“有个贵人可能会救你。”

也不一定让你活,这句话主管没有说。

眼镜重新被架回自己耳朵上,安保拖着他打开了另一个已有人在的房间。

呲牙咧嘴地用手肘怼开保安,赵从推了推眼镜,抬头看向屋子里的人。

脸色在灯下是蒙了一层冷光的白,眼下不知是阴影还是乌青,手上捏着个有些眼熟的旧手机,总之看起来不是新晋视后该有的风光。

距离陈文续的生日还有三天时,她在维城的赌场里找上了赵丛。

赵丛原本嘴里还在咒骂着什么,等看到陈文续时他却停止了挣扎,就像是知道陈文续是为什么来找他一样。

陈文续的脸色,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是不敢承认自己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这无疑让他十分痛快。

盘腿坐在地上,赵丛先是笑,等被安保扇了几巴掌,扇到笑不出来的时候他才老实了些。

当年说什么都不折腰,如今居然能做到买通主管的地步。往地上吐出一口血沫,赵丛往后挪了挪,青红相接的脸上露出滑稽的得意:“你这个时候急着来找我,看起来不像是要来替苏笛出气的,倒像是要来给你自己找个出气的。”

“怎么,苏笛真走了?走之前也没告诉你真相是吧?”

龇牙咧嘴地靠在墙上,赵丛说:“多蠢啊,资本的女儿竟然真的相信真心能换真心,连骗都不舍得骗你,真是……”

“当年我告诉她,你下去了,下一个女一号就是她。但她也不想当女一号,她就想来救你陈文续。”

“她当年给你打了电话,但是后来她的来电记录被我删了。”

“她没告诉你她去找你了对吧?”

“不对,也可能她告诉你了,但没办法和你解释为什么她去了但没能救你。”

旧手机在陈文续手里越攥越紧,赵丛看在眼中,笑得更是厉害:“她不可能跟你解释的吧。她怎么解释,难道要说她那天刚杀了她姐姐,然后就巴巴地跑过来要救你吗?”

“太好笑了,你会感激吗陈文续,你当然不会啊!你多清高啊,你会喜欢一个杀人犯吗?”

如果当年陈文续现实一点,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那如今她早已在一线多年,自己也不会被那该死的苏笛设计背负赌债多年。

恨不得把这些年的咒骂全都砸陈文续脸上,赵丛吐出一句:“你只会厌恶她,因为你陈文续最干净了!”

“干净”……苏笛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不愿意把真相说出来么?

是因为觉得自己无法接受那样的她,所以即使真相是苏明嘉并不是被她害死的,她也不敢告诉自己么?

“陈文续,她那天跑过来的时候狼狈的很,我看见了,她就在你对面,却因为你连逃命都顾不上了。”

“你上警车的时候,她也被苏家的人抓住了。”

看见陈文续眼中失神又痛苦的神情,他痛快极了,“活该,不让我如意,最后谁都不如意!”

*

生日当天的凌晨,陈文续重新回到申城,一个人开车回了山温路,几次压着限速的边缘,她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开到了地下车库。她直奔了苏笛存放证件的地方,里面是空的,身份证护照卡包全都不在,除此以外,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处。

沙发上面还落着一件自己的衣服,有些褶皱,像是在夜里被人攥在怀里过,又在醒来后匆忙丢在沙发上。

伸手把衣服拿到鼻尖,陈文续呼吸一滞,上面还有苏笛的味道。

窗帘没有拉开,是因为外面有媒体在拍么?往床边走过去时,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屋内光线昏暗,陈文续看了半天才辨认出来,地上摊开的是杯子的碎片,是她们之前在超市里一起买的情侣杯子。

那天她应该是听到了韩龄的死讯,所以才打碎了杯子,不顾媒体的逼问也要出门。

她看过那个视频了,“苏笛黑脸”“苏笛动手”可实际上全程是蜂拥而上,用镜头放大着她的每一个表情,用话筒戳破她防线的媒体。

从头到尾苏笛说的话,只有一句“让开我。”

缓缓蹲下身去,陈文续的目光被地上的一片碎瓷片牢牢吸引。碎片在地上,垃圾桶是空的,屋子比往常要冷。说明从离开这间房子那一刻起,苏笛就没有回来过。

陈文续突然意识到,之所以不回来,之所以什么都不带走,是因为这间房子里的全部才是苏笛丢下的垃圾。

离开赌场前,赵丛急赤白脸地对她大吼:“但你别忘了,我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话而已,最后不要她的人是你不是我!”

赵丛被拖走的时候,陈文续看着他没有说话。

既然他喜欢维城赌场,那就让他这辈子都待在那里。

可她做这些是想惩罚谁呢?

陈文续明白,抛下苏笛的,不信苏笛的都是自己。如果她愿意相信苏笛,无论赵丛说得多么言之凿凿都不会动摇自己分毫。

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痛苦。

一路走来的环境使然,她不喜欢自责,自责毫无用处,只会影响自己的动力。可现在站在这间房子里,她除了自责以外,竟想不到一个哪怕能让自己心里平静一丁点的办法。

不知道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多久,外面的天早就亮了,但因为遮光窗帘还拉着,只有蒙蒙的光。

陈文续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但这次不是舟舟或者周岸打来的电话。

她飞快地拿起手机,看到上屏幕上显示的陌生号码,陈文续的心跳像是失去律动般停住,两秒后才随着按下的接听键重新起搏。

短暂的沙啦声后,对面响起的是一道女声,但不是她所期待的声音。

“您好,陈小姐,我们是您的置业顾问,首先要对您说一声生日快乐。然后呢,我们想告诉您,一个月前一位女士为您准备了一份位于k60艺术园区的惊喜待签收,您看您现在要过来签收吗?”

眼神中还透着迷茫与怔忪,可是心里却已经有了一股让她不敢再听下去的预感。

陈文续还是问了:“送礼人,姓什么?”

对面用清亮而专业的声音告诉她:“是苏笛,苏小姐。”

即便已有预感,可是答案被证实的那一刻陈文续还是怔在了原地,她的思维停滞,双腿被钉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半天都回不过神。

苏笛说过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是之前绝不松口的工作室。

在自己故意冷落她的时候,她却为自己买下了一栋房子,想要成全自己创立去工作室。

可自己在那时心里想的是对苏笛的怀疑和离开的决心。

她不知道。四年前苏笛愿意拉自己一把时,她以为那只是追寻新鲜感的二代一时好心,想在自己身上挥霍一下陈年的好感。

四年里,苏笛的姿态时高时低,她会居高临下地问自己“我没让你走,你凭什么要走?”,也会无措地从背后搂着自己问“我睡不着……你三天没有和我说话了”,陈文续一开始想要弄明白其中原因,后来只想尽量太平地度过每一次吵架。

自我保护机制让她随时做好收拾走人的准备,所以她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见过苏笛,看见过苏笛的心口不一,还有苏笛的隐喻。她不知道那些高姿态,那些刺向自己的话其实是苏笛错位的需求。

从来没有人耐心地教过苏笛怎样敞开自己,怎样安全地去爱,连自己也不例外。

“你是为我而来的人。”她以为那是一句偏执到让人觉得荒谬的话,但她不知道那是苏笛虚张声势的乞求。

苏家拿她当一个备用零件,卓永当她是个被捏住死穴的摇钱树,她是认定了自己不一样,所以拼命从苏家挣脱出来,来到自己的面前,想破脑袋想要和自己起码有个五年。

可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自己亲口告诉她,连自己是不一样的这个想法也是苏笛的错觉。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喊她“陈女士”“陈小姐”,但陈文续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跌坐在地上,连回答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她想挂电话,可是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砸在挂断键上,红色的键成了一片虚影,任凭她怎么按都按不动。

不是的……

陈文续徒劳地张着嘴,想要修改已经说出口的话。她想说她去那间化妆室时想找的就是苏笛,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想故意逼退苏笛。

她早在第一次拍摄的时候就记住了苏笛,只是少年人太迷恋铺到眼前的繁华盛景所以做出了另一个选择。

从窗帘空隙刺进来的阳光灼烧着她的眼皮和咽喉。

她知道自己完蛋了,因为这一刻她比谁都明白,在她喉头翻滚着的滋味叫做“后悔”。

她太蠢了,蠢到读了那么多剧本,却读不懂苏笛那些偏执和尖锐的表象之下裹的竟然是一颗甄别过后,还要固执地递给自己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