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清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那个年轻人的气质在转身的一刹那变了,褪去了温和、青涩,换上了尖锐锋利的寒芒。
“一星期后就是清零最后总行动,所有暗线都已埋好,从这回去之后,你也就该走了。”
他如是说道。
“恩。”
江以谦垂下黑蝶羽翼一般得睫毛:“还有赵局,如果衍之回来之后执意追查我的这件事,您不要拦着他,我要与他见一面,否则他不会彻底死心,往后会一直追着这件事不放,我太了解他了。”
“好。”
赵安清低低叹了声,心知他说得没错。
一阶一阶的台阶走到底,身后是满园英烈,身前是走出去即将什么都会改变了陵园出口。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馨香,雨幕渐密,二人身上的警服已然湿透。
江以谦看着远方,平静地道:“叛逃后派来追捕我的人您不妨让他带头,最终我脱离警方与毒贩接头的地方还是原定的华来钢厂,我见过他之后就会从您给我留的口子中逃脱。”
顿了顿,他又道:“到时候您记得派辆救护车,万不得已,我应该会伤他。”
“……知道了。”
赵安清给了这个年轻人一个拥抱,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子,活着回来。”
江以谦笑了一下,对他敬了个礼。
“是!”
第86章 绝地杀局四
……
夕阳灿金如箔。
红星招待所二楼走廊最靠东处有一方长宽一米未到的狭小窗口, 相邻左右都是杂物间。
此处应是许久都无人问津,一掌宽的窄台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孤零零洒着自然馈予的余晖和温热, 暖光温柔。
阴影漫上,一个罩着黑色连衣帽的脑袋从窗口处探了进来,随后整个身体灵巧如游鱼, 双手自两侧窗沿借力一卡, 便悄无声息落到了地板上, 她的衣服甚至都没有沾上多少灰尘。
从帽沿和口罩空隙之间露出的黑眼睛明澈清冷如曜石, 又沉又利,暗藏冽冽寒芒——那个人是顾连绵,除她以外,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了。
那样凝聚着世上最悍然锋利精神力的眼睛。
左右环顾无人,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208门前,头发上取下的黑色钢卡在锁眼里随意进出了两下,“咔哒”一声,门就那么被她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
顾连绵又往监控安装的地方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看见标志着运行中的红点是黯淡的,这才放心拧着门把手侧身闪了进去。
“嗖——”
身后门板堪堪合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道劲风直朝她的面门而去, 顾连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矮身, 紧接着借着站直的力贯上了自下而上顶肘的动作, 直击对方下颚。
那是常年应付各种刺杀淬炼出的反应力, 这连贯一击快速又悍利, 迅捷如豹, 狠厉如鹰。
但对方显然也不是吃素的, 灵敏度和爆发力都是出奇的出色, 虽然完全看不见, 但还是凭借着对气流的感知力侧歪一下正好躲开,同时突出一腿低正蹬正中顾连绵膝弯。
“咚”一声闷响,顾连绵的后脑勺撞上了床头柜,但她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一声都没啃,反而在完全倒地的瞬间一记剪刀腿将对方也剪落在地。
那人冷不防中招,失去重心猛然栽下来,肩膀重重砸上她的胳膊。
那样与疼痛同步的反应其实是违背本能的……因为人在突然的疼痛中多少也会延缓一下反应速度,但顾连绵完全没有半秒停顿,身体生生超脱本能精准地做出了对她更为有利的攻击动作,像是曾经无数次重复,而在骨头缝里打下的深刻烙印。
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为什么……如果不是这样,她根本活不过那么多次的刺杀。
要想活着,所以别无选择。
大约一年前,一个为了悬赏的杀手半夜避开组织派来保护她的人从窗户翻了进来,对危机高度的感知力让她避开扎向她脖颈的一刀,却在颈侧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若不是硬生生克制住失血眩晕的本能去冷静思考,她也无法找准机会抽出枕头底下的刀将之毙命。
所以,在以前,她所能依靠的一直只有自己。
两人在地上扭打,胳膊腿别劲式的绞在一起,骨骼终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听着令人牙酸。
顾连绵的精神力实在太强悍了,半步都不向疼痛和恐惧妥协,出手速度又出奇的快,是以虽身手和体能都远逊于对方,却一直未被制服。
她偏头躲过了一拳,砸到地板上“咚”的一声,双手反绞对方胳膊却被对方顺势一侧滚卸了力,同时膝盖重压在她的胳膊上,手腕被反方向重重拧去。
她咬着牙依旧没有发出一丝半点的声音,两个人的打斗像是一场无声的默剧。
却电光火石,星火飞溅。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再继续下去她的体力绝对会先一步耗尽,这次的对手不好对付,她得想办法逃出去。
从这里出去原路返回,从那个窗口跳下去她就可以完全脱生,四十米,对,来得及!
顾连绵迅速在心里下了这个结论,余光一扫房门的位置,眸色微动,在胳膊快被反拧到脱臼的剧痛下不退反进,忍着痛向別着自己胳膊的方向猛然凑近。
“咯噔”一声,骨骼彻底错位。
一声闷哼被尽数压到了喉咙里,半丝都没露出来。
对方似是被这种跟自残无异的悍然行为给惊得愣了一下。
她却在同时一头撞上了对方的鼻梁,趁对方下意识的微怔间摆脱他的控制,一个侧滚翻到门前伸手去拧门把。
马上就……
“卧槽!”
和他对打的人被撞的眼冒金星,忍不住疼出了一句低骂。
也正是这一句一出口。
顾连绵沉默了一下,放在门把手上的手顿住了,浑身因高度戒备绷紧的皮肉也在一瞬间放松下来。
只听她颇有些无奈地开口:“衍之。”
“???”
对方愕然道:“连绵!”
“啪”一声,灯被打开了。
方衍之目瞪口呆地看着半靠在门板上捂住胳膊的清冷美人,不是他家连绵又能是谁。
只见她穿着一件黑色卫衣,高扎的马尾已然散乱了,此时正松松垮垮地歪在一边,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如今更是苍白如纸,黑亮的眼睛就那样哭笑不得地注视着他。
“鼻子没事吧,我不知道会是你,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在于薇家?”
“我……”
方大队长被那凶狠的一撞鼻血糊了半张脸,表情依旧是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呆滞。
紧接着,他脑袋里“轰”的一声整个人都不好了,脸色瞬间煞白。
没记错的话,他刚才往人家的腿上踹了一脚导致她头撞上了床头柜还直接把人胳膊拧脱臼了?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到她跟前:“我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你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好了”
顾连绵摆摆那只好着的手:“我知道,意外而已,不必介意。”
说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子,确定并无大碍后松了口气,道了句:“我没事,放心吧,没什么大问题。”
说罢后没等方衍之反应过来,将那只软软垂下的胳膊支在矮桌上借力,另一只手摸索着骨节连接处,找准位置“嘎嘣”一声将脱臼的胳膊接了上去,细白的脖颈上已然沁满了冷汗,但表情平静地没有丝毫波澜。
“连……”
“我好了。”
顾连绵无所谓地活动了一下肩肘,从口袋里摸出张餐巾纸来撕开卷成条状递过去:“塞上,止鼻血。”
见对方毫无动静一脸的痛心疾首,她叹了口气,索性自己亲自上手了。
“都说了是意外,正事要紧,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我觉得这里有蹊跷,我可能知道那个凶手是怎么杀人后嫁祸给肖煜的了,就来验证一下……你也是?”
方衍之摸了摸她刚才撞到的后脑勺,一伸手就在浓密的秀发下摸到了一个大包,方大队长当即都快心疼死了,拿刀剁了自己的心都有。
“对,我也是。”
顾连绵安慰地冲他笑了一下,黑眸里褪去了锋利,变得十分宁静沉和,但这种温情只维持了短短几秒,当她开口谈及案情时,又恢复成了一派顾专家专有的缜密冷静,眸梢淬着明澄澄的雪亮。
“你也是觉得这间屋子在于薇入住之前凶手就已经藏在了这里?”
“是”
方衍之轻柔地给她揉着脑袋,说道:“这是我觉得可行的唯一解释,监控的完整程度只限于于薇入住到第二天于薇身死的这一段时间,我们都被一开始密室杀人的诡谲气氛引诱到了一个思维定式里,如果凶手一开始就在那里,等待肖煜离开后杀害了于薇,然后在第二天肖煜和吴大海发现已经被杀的于薇后趁他们一个去叫人,一个去找工作人员之际离开,看起来天|衣无缝。”
“而路线……”
方衍之拿下巴点了点东面:“在最靠东处有一方长宽约一米的窗户,左右都是杂物间,应该已经很久都无人问津了,我刚去检查了一下,窗台上灰尘痕迹很厚,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但在窗口铝合金的边框上却有细微灰尘分布不均的情况。”
“从窗口出去是招待所后院和冷冻厂之间留下的夹道,平时基本上无人路过,作为逃生路线无疑是一个绝佳选择。”
“还有……”
方衍之一偏头,看见的就是顾连绵已然变了的脸色,慌张住了口,谈正事时的泰然自若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连绵你怎么了?头疼胳膊疼?还是哪不舒服?要不我们先去医院吧。”
他急切地上下打量着,却见对方摇了摇头,眼睛里浸了愧意:“我好像破坏现场了,我刚是从那翻上来的。”
听见前半句话方衍之松了口气:“没事我照过相了而且关键证据也不再这里,而是……”
话音陡然一停,方衍之反应过来什么后瞪大了双眼:“啥?你从哪翻上来的?你真是我祖宗,那下面的围墙上可都嵌着玻璃碴子,万一脚滑摔下来咋整。”
顾连绵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脖子:“我这不是没办法吗,而且爬二楼这种事我有经验,是绝对不会掉下去的,放心吧。”
第87章 绝地杀局五
方衍之:“……”
话说为啥会有习惯爬窗户这种奇奇怪怪的经验……
见情况不对, 顾连绵微挑了下眉梢,看着特别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你所说的关键证据不在窗沿灰尘, 那到底是在哪?”
谈及案情,对方神色一肃,终于不再纠结于刚才那件事。
“我发现灰尘有问题后又在那个窗户周围仔细检查了一下, 然后收到了你发来的凶手行凶时佩戴手表的信息, 于是模仿了一遍其逃跑行动轨迹, 所以第一个破坏现场的人……其实是我来着。”
方衍之摸摸自己的脑袋, 另一手在手机上点开一张图片后递了过去:“看,这是在窗户外侧墙体拍下的,凶手是个男人, 身量又不矮小, 从那种面积的窗口逃出手臂势必就得磕上这里,果不其然我在这也发现了一道明显很新的划痕,与你所推论完全接轨。”
这样,便说明佩戴手表的行凶者的确曾从最东的那间窗口离开过这里, 更何况……她现在还找到了另外一件证据。
顾连绵点了下头,道:“我刚也让路白查过了, 吴大海六点来替班, 正是监控检修开始的时候, 从六点以后监控一直是不工作的, 而在于薇入住之前一个小时, 这里跳过一次闸。”
这些线索每一个单独来看都像是正常不过的意外, 按照定式思维也不会往这上面查, 可是一旦有了正确的猜测, 这些细碎就会汇聚在一起, 很容易验证出太多人所期盼的那个真相——凶手另有其人,肖煜是无辜的。
“所以你觉得在行凶之前……凶手会藏在哪里呢?”
两人对视一眼,手同时搭上已然被血液晕染至惨烈血红的床单,互站对角一按一起,床板被掀开来,露出平时可用于储藏东西的床里柜——果然空无一物。
这么大的空间,是足以藏匿下一个体型偏瘦的成年男人的。
“就是这了。”
顾连绵道。
她之所以能判定此床体是中空的,完全是从凶手当时的行凶路线推算得来——此处空间不大,能长时间藏匿下一个成年人的空间本就不多,这里,衣柜,或是天花板与上层之间的电线放置空间。
衣柜被发现的可能性太大第一个排除,剩下的就是床里柜和天花板。
这时还有一个线索——
在肖煜修完热水器于薇送他出去之际,他隐约听到了“咯吱”一声,如果是天花板被掀开凶手跃下,是不是应该是“咚”之类的声音?
此为其一。
其二,从伤口痕迹推演,于薇应该是在送走肖煜后拿着电吹风走向床铺,这时凶手已然藏匿在里墙和床之间的地面上,于薇走近,自下而上横贯一刀,于薇身亡。
而天花板唯一用于检修线路的出口设在床外侧与衣柜夹角处,这说明凶手要到最后的行凶地点也就是里墙与床之间,中途肯定要从那张床上翻越过去,而如果凶手在肖煜离开一瞬落地,再快也会在于薇转头的一瞬间被发觉,于薇便会在被杀害之前发出惊呼,可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所以此推论错误。
其三,天花板检修线路出口已然被检查过,灰尘正常并无疑点。
最后综上,只有这个床是中空的,才能完美理通所有的关键点。
顾连绵把角落里残留的一截细小线头用镊子夹进证物袋,抬头刚要说话——
“嘘!”
方衍之竖起了食指。
门外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经理,就是这,我刚听着里面有动静。”
“格老子的。”
一道中气十足的蜀地方言冒出来——
“怎么又是208,赶紧开门开门,再出点幺蛾子老子下月奖金也该没了……”
顾连绵瞬间就记起此人,此人名叫胡强,红星招待所经理,生得是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嘴角上有一颗又黑又圆的痣,他们来办案时此人正是接待人。
这胡强一打交道就知十分精明不好应付,而他们两人偷偷潜入也都是为了不被这里的人发觉,可是现下……
伴随着男人嘀哩咕噜的碎骂而来的,是钥匙相撞清脆连绵的“哗啦”声。
二人不约而同地把主意打到了被掀开的床柜处……
“咔哒。”
胡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啪”一声打开灯,为了警方“不要破坏现场。”的叮嘱有所顾忌,故而只是站在玄关处目光如鹰地四处扫视着。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几步之遥外的床板下,竟然挤进去了两个成年人,这也多亏了顾连绵身形单薄,否则一个方大队长放下去留出来的那么一小点空间,换别人来还真是悬。
沉默——
两人紧挨在这方密闭狭小的空间里一动不动,无声地凝视着彼此。
微光从床板缝隙里漏出星点,细细碎碎投射在方衍之凌厉俊美的面庞上,一双星眸在黑暗中也能熠熠生辉,恍若流转万千灿烂星河,明媚温柔如斯。
忽然,他弯了嘴角,冲着对方极其粲然地笑了一下,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齿,眼眸清澈,睫毛纤长。
“……”
顾连绵瞪了他一眼,完全没带半丝的威慑力,目光收回去时,自己的嘴角却也抑制不住地上扬了。
两人的耳后都染上了淡淡的薄红。
……
“你耳朵出毛病了吧,就这么大点的地,明明什么都没有,回去回去,你把刚退房的316和221收拾一下,快去。”
“可是我刚才……好的经理。”
“咔哒”一声,门又锁了回去,胡强的骂骂咧咧声逐渐远去。
没有问题……
“咯吱——”
“呼——闷死我啦!”
方大队长成功解除封印,没被发现之余还顺带调戏了美人故而心情大好,身手敏捷地翻了出来,眨巴眨巴眼睛,冲那美人伸手过去:“来宝贝儿慢点。”
顾连绵:“……”又吃错药了?
他们两人之所以都偷偷潜入不让旁人发现,实则说来话长——首先,如果以上所有推论正确,这个凶手能顺利完成这一系列步骤的前提必须是清楚掌握当晚于薇就住在红星招待所208而不是别处,而这一信息只有仅有的几个他们自己人知道。
其次,红星招待所与市局有合作,外地来青出差的警务人员也都是被安排在这里,能如此精准地掌握提前记上日程的监控检修时间,可能有二:一是这个很有可能来自他们警方内部的凶手曾经接触过这里的人套了话出来,这点顺藤摸瓜必能摸出痕迹。二正是他们所防范的,凶手与红星招待所的某个高层有所勾结,所以他们只能暗中查访以免打草惊蛇。
最后,凶手要对红星招待所内部的路线和布置高度清楚,才能确保在208内有藏身之地,以及杀害于薇后自最快捷安全的路径逃出,而这点又绕回到了刚才的其二上,或是还有一个可能,凶手掌握了整个招待所的分布图,只是这样的话……
不管如何推论,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他们不想承认的事实——的确是他们内部之人出了问题。
“我以为按你的性格,不会愿意往这上面想。”
顾连绵低叹了口气,半阖眼睑幽幽地道。
在她的心里,这人一向是善良正直又单纯的,见过那么多丑恶后还一直坚持着遇事不把人往坏处想,跟莫提……这次已经怀疑到他身边之人的身上去了,而她之所以选择独自前来查探不叫他一起,也是怕他不认同甚至反对自己的观点,尽管……这是理性上无论怎么看都最合理的观点。
但现下,她又怎么会不知道方衍之一系列举动的用意——佯作情绪依旧不平闹着去于薇家探查,借由林哥之口传达出来以放松幕后之人的警惕,其实心下早有计量,暗中来此验证真相。
实在是……很妙的一步棋。
好像……她对他的认识有点偏差。
“之前你的猜测不告诉我……是觉得我会感情用事?”
对方收了那神经病一样的笑,无奈地勾了下嘴角,眸里酝酿着一些沉重而苦涩的东西:“连绵啊,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经也是在清零那样的大行动卧底过两年的人,要真像你想的那么天真,估计现在坟头草都长到一人高了。”
“……”
她是真的忘了……
顾连绵一窒,随后扶额也笑起来:“是啊,我好像总是忘掉。”
其实她总是很难把现在的方衍之和那个只存在于描述和交谈中步步为营的金牌卧底联系在一起。
她想象不到那样纯澈干净的人也曾在阴沟里扮做魑魅魍魉中的一员而无人发觉,也曾被踩到泥坑里满身脏污满手鲜血,也见过最丑恶的阴谋算计,也曾在绝境中以一己筹谋逆风转盘。
人啊,总是很容易被现实表现出来的现象所误导,而她……也不能例外。
方衍之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道:“好了,别想了,无论如何在你面前,我一直不会变。”
他将她已然散乱的头发重新梳成一个整齐的马尾,淡笑了一下:“走吧,现在,我们可以去于薇家里看看了。”
……
第88章 绝地杀局六
待两人到达目的地时, 已是暮色隐约,星罗白月,大雪倾泻。
于薇家中果然如所想一般被人四处搜寻过, 所有柜门都大敞着,抽屉倒翻,瓶瓶罐罐零零碎碎的东西翻倒了一地, 连衣物饰品也被乱七八糟地扔得到处都是, 可见这里真的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翻了认认真真的一遍。
这么彻底的搜刮, 那么……还会有线索留下吗?
顾连绵往上提了一下袖子, 看着表盘上的指针微微侧头,轻声对旁边的人道:“现在你由于回避原则暂时不能参与调查,为了不引起怀疑, 我能拖的时间不益过长, 从现在开始最多还有二十分钟大部队就会到达这里,所以,我们得尽量快点。”
方衍之“嗯”了一声,转身给大门扣了锁。
“我知道, 为难你了。”
顾连绵摇摇头,低声道:“分头行动吧, 别担心, 我会帮你拖到最后一刻, 想印证什么就放心去印证, 其他有我。”
“好。”
方衍之低低应了这一个字, 长腿一跨迈进里间, 在地上一堆混杂在一起的衣物前蹲下, 动手认真翻找起来。
他没有疏离地道谢, 百般心绪却都满当当地堆进了胸腔里, 又暖又涩。
要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只是因为他毫无实据的一个直觉和一句话,她便愿意毫不犹豫地信他帮他,愿意沉默而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扫平障碍,说出一句“放心,一切有我。”愿意聆听和认真对待他的每一个声音,愿意一声不吭地担他走本该属于他的担子,然后笑着给他一个拥抱,对他说:“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样的温柔,沉默,且强大。
有这样一个人放在心里,是何其的幸运,又是何其的温暖安心。
她是真的……很好很好……
其实说来惭愧,本来和人家在一起的时候是打定了主意要当她坚定不移的后盾一辈子的,现在反而是他想好好护着的人帮他助他良多,这让他心下委实是有点过意不去。
那人总说他是照进她黑暗生命里的太阳,其实她对于他,又何尝不是永夜中破晓的熹光。
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罢了。
五味杂陈的情绪在心里翻江倒海着,方衍之手下却还是丝毫没受影响地检查着这屋子里的东西,窗台……没有异常,衣柜……没有异常,床头柜……没有异常……
按理说,于薇家是不必他特地来跑一趟的,交给连绵或其他人来查能查到的或不能查到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差别,他们都心知肚明,在经历于薇背后犯罪势力的清扫过后,这里还能留存什么线索证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想要的可以帮肖煜洗脱嫌疑的证据都已在红星招待所找到,他非要来此毫无意义。
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就是有一种强烈的焦灼感以及异乎寻常的直觉,让他觉得他必须来这个地方一趟,否则将会有什么绝对可怖而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这种悚然的感觉一直盘踞在心头,令他时刻难安。
方衍之向来是相信直觉这种东西的,与实证无关与逻辑无关,类似于一种天性中遗存下来兽类般敏锐的规避风险能力,这种超脱于科学之外的感知在他卧底的那两年至少不下三次地解救了他的生命,所以这次,他依然选择……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衍之,你过来看。”
顾连绵微微沉声,透净的声线里压进了些凝重。
只见她隔着手套拎着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枕头,眉头紧锁。
那枕头反面用来拆洗的口子大开,内芯外翻,拆口极新,上面断裂的线头还毛燥着,一看就是两日以内的的杰作。
“于薇来过这里,取出了藏在枕头里的某样东西。”
方衍之凑近一看,立刻就心领神会了她的意思——那道口子上的线头是被一个一个细心剪开的,如果是后来翻找的那些人取出的里面的东西,拆除手法绝不会这么细致,最有可能的就是于薇在碰到他们之前,曾经回过这里取走了什么她曾经留下的可以用来对抗那些势力或可以保她命的东西。
可是已经死亡的于薇身上,显然并没有携带这样目前只存在在他们推测中,却又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么会在……
他看向顾连绵刚要开口,就见对方点了下头,将枕头小心地放回原位:“我知道,我一会就让人严密调查于薇在逃出黎夜到身死这一段时间内她去过的地方和接触过的人,以及……怎么了衍之?”
顾连绵抬头,就见方衍之的脸色在看到地上的某样东西时一瞬间变了,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一般僵在原地,瞳孔微微放大,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震惊的事情。
顾连绵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没有再开口说话,只默默地站到了一边。
由于满地都是各种物品,他们在活动时再小心不可避免地会踢到碰到,从而打乱物品原有的顺序,也正是因此,他才阴差阳错地发现了……
时间足足静止了五秒过后,方衍之僵硬而缓慢地屈腿蹲下身去,伸手,在一堆乱七八糟中分拣出了一把一点都不起眼的小刀,然后微颤着手抽刀出鞘。
那真的太不起眼了,劣质的皮套,毫无雕琢的旧老样式,被磨至掉漆发白的刀柄,看起来就像是某宝九块九包邮的特价促销。
可那刀锋出鞘时,却是带了血腥气的凛凛寒芒,倒映出男人刀刻斧磨般的刚毅脸庞。
在雪亮的刀光中,方衍之的眼尾突然就微微发红了。
这把刀,是江以谦十八岁生日时,自己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他买下这把刀揣在兜里时,年少囊中羞涩无厚礼相送的涩然羞愧。
甚至能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晴朗。
他咳嗽一声撘过他好兄弟的肩,又觉得扭捏又要佯作豪爽地嚷嚷道:“那啥对不住啊,你看你成年的生日我就送你这么个破玩意儿,主要不是你哥我现在太穷嘛,等以后赚钱了补你个好的。”
而那时的江以谦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头发眼眸都是纯粹黑亮,侧着头揶揄地笑:“不用,我觉得这个就挺好的,等以后你赚钱了……还是留着当彩礼娶老婆吧……”
“滚你妹的江以谦!”
“哈哈哈哈哈……”
还记得一天啊,不仅仅是江以谦的生日,还是他们……收到公大录取通知书的日子。
那一日,兄弟在旁,信仰在上,少年热血里全是英雄梦和希望。
他们还单纯,傻冒,不知疾苦,未临深渊 ,身体健康。
而再见此物,十年已过,世事摧折,两人都不再是当初天真无邪的少年郎。
这东西,居然……居然……还能看到啊……
可是他送给江以谦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原来!
真的是这样!
他猛然站起来,上前几步扣住顾连绵的肩膀,十分急切地道:“连绵,肖煜是不是说过于薇向他透露过她是被人救出来的?”
“是。”
顾连绵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了一下,却还是点头,语声平稳地道:“肖煜的确说过,但于薇向他透露的东西也就仅限于此了,你别急,先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我……连绵你知道吗……”
方衍之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声调里有一丝如释重负,一丝喜极而泣的呜咽,还有一丝过于激动而扭曲了的颤抖,那样过于激烈的悲伤而又狂喜的情绪,烈如焰火。
“救出于薇的那个人是江以谦,他真的是007,他不是叛徒,他没有害死罗叔,他……他……这把刀,是我曾经送给他的啊。”
三年煎熬苦楚,他终于能得来一个明白。
就连一向舌灿莲花逻辑清晰的人都不由大了舌头结巴起来。
他终于不用再……不明不白地恨着他最不想恨的人,终于不用被愧疚和恨意折磨得几乎发狂,终于可以……和他喝痛快了分别时未尽兴的那场酒,终于……
还能揽着他的肩膀道一声——“兄弟。”
真的……他真的……等这一个真相……等了好久好久啊……
于薇被害前所处的黎夜国际会所是淼水村一案里挖出的据点,也是警方卧底007传出消息的地方,于薇被救且身上带有他送给江以谦的东西,那么救他的人只会是007,而007……江以谦……
他们之前的推测都是对的,真的是他,真的是……等等,不对!
坏了!
坏了!!
在想通什么后方衍之一瞬如坠冰窟,肌骨生寒,汗毛倒竖……
于薇前脚刚被江以谦救出来,后脚那群毒贩就准确定位到了于薇的位置并启动警方里的暗桩杀害了她。
那么……那么……
顾连绵的脸上也突地褪了所有血色,比起方衍之,她更清楚007的行动动向,如果007真的是出手救了于薇的人……
江以谦他很可能已经……
暴露了!!!
第89章 绝地杀局七
皑皑青山, 大雪白头,凌冽狂风呼啸数千里,冻皮彻骨。
而此时, 离青城市区数公里之外的某一待开发矿洞口处,一身便衣的缉毒支队队长戚北辰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右眼皮一直突突跳个不停,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心里莫名就涌上一股极为不详的预感。
跟着他来的三十来个队员沉默而肃然地各找了掩体隐蔽, 面上的皮肉因为过于紧张而崩得紧紧的。
由于抓捕需要, 这次来得都是二十出头,警校时格斗成绩极为优越的大小伙子们,一张张犹带青稚的年轻面庞上多少还未完全褪去校园气, 在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的大风雪中, 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队长即将发出行动信号的那只高举的右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下再怎么也不是搞封建迷信的时候,戚北辰的那只手终是落下了。
——行动开始。
据警方卧底007传来消息,在接连打掉多个贩毒窝点后, 终于得以逼出那个跨越整个华北平原的神秘最大毒枭露出庐山真面目,这一次, 他们除了准备交易大量冰毒以外, 还携带了少许最新研发的“零”进行第一批出售, 而此次他们这支先遣队的任务, 就是在这次交易中将其一举抓获。
此次过后, 007, 007……江以谦啊, 你就, 再也不用在地狱里与一群恶鬼们周旋了, 你守护着的人间真的很好,欢迎回来,欢迎归队。
从此,真相得以解封,你的名字不再代表死去的叛徒,而是象征着无上荣光,鲜花掌声,兄弟重逢,还有你应得的,已经缺席了三年的……尊重。
等着我们。
江以谦,江警官,等着我们。
戚北辰不再理那狂跳的眼皮,伸手拦过第一个冲到前面的愣头青,轻飘飘却又不容置疑地把他拨到了自己身后,长腿一迈,自己率先走下了黑暗而未知的矿洞,将那些年轻小伙子们无声地挡在了身后,保护再了身后。
没有一个人发觉,在戚队长大衣口袋里已被关成静音的手机,微微亮起的屏幕显示出的通话界面,直至时间过长,自动挂断……
“接电话啊戚北辰,接电话。”
不知多少次传来无人接听的冰冷女声后,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捏着手机的方衍之心情郁躁到了极点。
一脚马达踩到底,通体玄黑的吉普车在桐青高速上几乎飞驰出了残影。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顾连绵也在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给他们的赵局长打,只是同样,一直是无人接听。
她安抚地拍了拍方衍之的肩膀示意他冷静,纤指翻飞,重新输了一个电话号码进去,就在她要按下绿色通话键时,赵局的电话终于回了过来……
她看了一眼方衍之,心里用零点一秒的速度迅速理了一遍全部事情的脉络,确定能用最迅速有力的方式说明白后——
“喂?”
“赵局,我现在有很重要的情况向您汇报,不管现在缉毒支队那里正在进行什么任务,请您立刻下令停止,因为我方卧底007很有可能已经暴露,请现在就让他即刻撤出……”
……
漆黑的矿洞下——
一长串黑衣黑裤的人抬着箱子往更深更暗处走去,鞋底与地面的交接声在空旷环境中显得分外明显。
“手脚都放轻些,后面的赶紧跟上,快快快哎妈的你倒是看着点路啊……哥,您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阿牧,不,应该是江以谦,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那个刚才和他同车的年轻人,冷淡地吐出了一句:“没有,原地就位等老板过来。”
说罢便把头撇到了一边,不再啃声。
他的视线放空,不知在想着什么。
“好嘞哥。”
那年轻人却没有被他的冷漠态度劝退,立刻就很狗腿地应了一声,然后便奉为金科玉律地转身就冲着一众马仔狐假虎威去了:“听见没有,牧哥吩咐了,都原地老实等着。”
其他人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虽然他们也看不惯这小子在这吆五喝六作威作福,但是谁叫他有本事攀上了牧哥这条大腿,那可是牧哥啊,他们中没有人敢去招惹那个煞神,绝对没有,光是想想,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一股阴悚之气直重天灵。
当时这位煞神在道里的扬名之战他们其中的不少人都在现场,不知是该说有幸还是不幸亲眼目睹了那极为悍厉的身手和如恶鬼般残暴的手段。
能混这口饭的,哪个不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可那一天,硬是不知道让多少人都做了恶梦。
事情的起因……对,当时好像是道上一个不长眼的看上了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那小丫头片子干巴巴的跟竹竿一样,长得顶多也就算个清秀,谁知道居然不知道怎么让牧哥也看上了,然后两人就开始抢人。
那倒霉鬼眼瞎,觉得牧哥长得白白净净一天闷不吭声的就是个软柿子,不知死活地趁牧哥不注意把那小姑娘掳走凌辱致死了,牧哥过去堪堪见了最后一面,没救回来。
再然后……
回忆至此的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血液横飞,断指成节,被用手生生抠出的眼珠,用刀活活剔出的骨头,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的不似人类发出的嚎叫,还有就是……那人直接被牧哥阉了。
他们当时都觉得这人手段毒辣一定沾过了不知多少人的血。
但其实,那是江以谦第一次杀人,也是他第一次,那么想越过法律,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死一个人。
他知道就算他任务成功回归之后这件事也可能会东窗事发从而成为他最大的污点,他会从英雄变成囚徒,但他……不后悔。
说看上那孩子当然是个借口,为了遮掩他卧底身份的借口,否则,他该用什么理由救回她呢。
这个理由,是最合理的了。
那孩子才十八岁,花一样美好的年纪,该在亮堂堂的大学里为着理想和未来努力,该是穿着碎花裙,化着刚刚学习还不纯熟的妆容,挽着同行小姐妹的胳膊,腼腆又单纯地笑,眼睛会亮晶晶的,会有希望,该是有父母疼爱,朋友关心,师长教导,或许还会找一个小男朋友体会青涩又美好的爱情。
多好啊……
而不是被一群畜牲恶鬼们拖进地狱里,把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踩上脏污不堪的脚印,嘶声力竭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品尽这世界所有的污糟黑暗,最后连绝望都渗进了骨头缝里,只留下一具作践得伤痕累累残破不堪的身体。
凭什么呢,凭什么啊!
他替她恨,替她不甘心啊!
小姑娘在自己怀里咽气之前,没有对着他哭,也没有指责半句“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之类的话。
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望他,断断续续地说:“阿牧哥哥,我好疼啊,我不想……死在这里,你带我回去吧。”
他拿自己的外套裹着她,外套是黑色,遮住了底下覆盖着的年轻身体上的斑斑血迹,一点都看不见。
可来自他手上……属于血液的粘腻触感却……让他几乎彻底崩溃。
他跪在地上揽着她泣不成声:“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了你,对不起……”
那时她说什么呢?
她说了什么呢?
她啊,她啊……她轻轻凑到他的耳边,特别小声特别小声地对他说,对他说:“阿牧哥哥,我知道你的秘密哦,你其实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对吧,你其实……其实……”
少女虚弱地伸手在他的掌心里画了个五角星,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涣散,却还是努力聚焦在他的脸上,眨了眨眼睛:“只有我发现了,我是不是很厉害,你夸夸我。”
他早已泪如雨下,又哭又笑地连连应着:“是,是,你最厉害了,你再撑一下,马上,马上医生就过来了,别睡小希,别睡,听话,别睡。”
但不管怎样,少女的声音还是伴随着生命一起迅速凋零衰败了下来,而她留在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
“他们都笨死了,像阿牧哥哥这样好的人,又怎么会是……”
又怎么会是跟他们一样的大坏蛋呢,我知道你是谁,但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口,这是我们之间永远的……秘密。
搭在他手腕上的纤细小手无力垂下。
再见了,阿牧哥哥,虽然,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但是没有关系,再见啦……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好最好的人。
祝你以后,万事顺遂,一生……平安。
真的再见了……
“小希你别吓我小希,小希,小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不该!不该!不该啊!!!
“啊——”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人为什么可以痛到这个地步……
他亲眼看着纯洁被污染,理想被撕碎,魑魅魍魉,鬼哭狼嚎,人性丑恶的没有一点点光,现在,他是终于可以从地狱里回去了吗。
回到人间,回到那个大家都很温和善良的地方。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那个十八岁的花季少女,却永远死在了脏污恶心的地缝里,她没有感觉到这世界对她的一点点善意,就再也……不见天日了……
矿洞的另一头,手电筒的灯光亮起。
江以谦背对着所有人狠狠闭上了眼,在眸光被眼皮完全隔绝的那一瞬,闪过了犹如魂灵撕裂般的疼痛悲哀。
但当那双冷凝漠然的眼睛再次睁开时,却只剩下了破釜沉舟以命相博的坚定,闪烁着一种叫做信念的光芒。
他捏紧了拳头看着远方。
小希,我会把你的墓碑和你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带到地面上去,我会亲手摧毁掉那个毁了你也毁了很多人的肮脏地狱,我会让那里再也长不出罪恶来,再也没有下一个、下下一个像你这样被害的孩子……哪怕,是用我的生命来献祭。
等着我……
等着我!
第90章 绝地杀局八
“呦?”
“速度够快的嘛小牧哥。”
低沉悱恻的嗓音慢悠悠地响起, 亲切和缓,像是对着自己的某位多年亲密挚友。
只见那从矿道另一边翩翩而至的人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毛衫,高挺的鼻梁上挎着架金边眼镜, 凤眸含笑,端的是斯文精致非常,在一众乌压压的大小毒贩中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出淤泥而不染。
——那是安停舟。
江以谦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哼, 连个眼神都没分过去, 迎着那十分挑衅直接怼到他脸上的手电筒强光与这位妖孽错肩而过, 抱臂靠到墙上直接闭了双眼,不屑之意十足。
剩下一众马仔们屏声静气,一个个将头埋成了鹌鹑样子, 大气都不敢出, 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这可不是开玩笑,两尊煞神神仙斗法,他们这些喽啰一不小心就得被烧成炮灰,此时谁又有胆子敢引得两位注意。
江以谦自顾自阴着张八百万债主的脸不理人, 安停舟倒也笑眯眯地不生气,不依不饶地继续凑过去给人找不痛快:“小牧哥, 别不说话呀, 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都到这个点了来得还只有我一个人, 比如咱大老板现在在哪, 你就真的不好奇的?”
江以谦冷淡地“哦”了一声, 依旧是一张毫无表情的死人脸:“那为什么?”
“因为……不告诉你”
江以谦;“……”
他当然想知道是为什么, 所有的计划已经启动, 任何一个变数都是极大的风险, 该出现的人再不出现, 这次行动,可就……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别那么生气啊,看那边,大老板不是来了”
江以谦凝眉朝着安停舟下巴点的方向看去,一行隐隐约约的人影正匀速向他们这边靠近,但不知为何,江以谦心里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70米
50米
30米
20米
近了,更近了……
就在这时,矿道的另一个方向来接手这批货物的买家也渐渐向这边靠拢。
提前躲在他们头顶上矿道空间里的戚北辰再次扬手,准备等他们汇集后发出最后的行动指令……
带头迎面走来的是一个中年人,面相生得很凶,身后唯唯诺诺地跟着三个马仔,而今天交易的真正核心毒品“零”实际上便是藏在这几个人中。
这便是……他找了三年的目标吗?
心里有什么细节一闪而过,快得他没有来得及抓住。
高举的手掌放下,行动开始——
“砰——”
尘土飞扬,戚队长带领的一行人在他们谈话的这来回间早已各埋伏就位,待他们队长一声令下鱼贯而出,气势凛然,宛如天神下界。
“不许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抱头蹲下。”
而毒贩这边加起来的二十来个人明显大惊,慌忙拔出了枪,双方一时对峙,气氛紧张。
在几乎是一派单方面的压倒形势下,江以谦的心里一直存在的怪异感觉反而更甚了……
因为安停舟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还是一派游刃有余的浅笑盈盈,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甚至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十分放松的姿势,连去拿武器的意图都没有。
不对,这不对,再怎么样细微的肢体语言骗不了人,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紧接着江以谦回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的心就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只见他们的那位“大老板”脸上露出了极度慌张的表情,甚至因为恐惧整个人抖成了一团,畏畏缩缩地佝偻在角落里,可他们那边的局势,分明还未到绝路。
传闻和行事风格表现出的“大老板”,绝不会是这样一个人。
坏了!!!!
他们……中计了!
来不及想到底他是哪里出了纰漏,他的侧腰便抵上了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异常熟悉的触感告诉他,那是一把枪的枪口。
原来……他已经暴露了吗?还是安停舟在诈自己……
思虑转瞬之间,多年磨砺的特情素养还是让他十分平静而冷淡地开口:“安停舟,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不答,只是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像刚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十分轻松愉悦,但枪却毫不留情地又往里怼了几寸:“你猜啊。”
“……”
江以谦没动,浑身的气质却已经一改方才,仿佛沉睡的恶龙觉醒,变得冷酷而狠厉,黑眸里闪烁着残忍的血色;“再找茬,我不介意在弄死他们之前先弄死你。”
他就一边顶着属于阿牧凶残暴戾的毒贩壳子演戏,一边在心里飞速计量问题所在以及解决方法,直到如毒蛇吐信般的轻语在他的耳畔缓缓响起——“江警官,看在我们三年的交情上,您看是否能绕小的一命呢?”
“!”
“……”
安停舟依旧在是在笑的,笑得如沐春风,江以谦的心却在这一瞬结上了万年冰霜,刺寒进了魂灵里。
他知道,他是真的暴露了。
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们利用他将队长他们引过来又是想……
眸光在一张张面孔上寻梭而过……戚队看过来明显快克制不住想要动手救他的神色,年轻队员们满脸的坚定刚毅,还有这一边带过来的人……等等,居然!
是这样!!
细碎的记忆细节拼合,江以谦浑身的汗毛在一刹那间炸起来。
——这次交易毒贩这边带来的所有人,除了安停舟之外,都是知道不该知道的,一早决定就要被清理掉的弃子,安停舟是执行人,今天除了他之外,根本……就没打算让第二个人走出这里。
而他在这里,能快速一举毁灭所有人的只能是……炸药
想通所有,悚然的恐惧从骨子里弥漫到血肉里,纠缠撕扯,一点一滴地淹没了他,但实际上江以谦根本没允许自己停顿一秒就当机立断地侧肘翻腕想要撞掉安停舟手里的枪,同时他冲着戚北辰声嘶力竭地大吼:“快跑,这里装了炸药。”
“砰——”
“江以谦……撤!其他人赶紧撤——”
安停舟在被推开的瞬间扣动扳机,子弹在虽未直接打中,却在江以谦的腰侧划出了血淋淋的狰狞长口,猩红的血洒了一地,但他竟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将安停舟扑倒在地扭打起来,奋力在夺着他手里的什么东西。
一听到这里埋了炸药,那些马仔们也完全慌了,一堆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涌作一团,慌乱中不知谁被踩倒发出痛苦的呻吟与哀叫。
乱了,全都乱了……
一时谁也跑不出去,被困囿在这狭小的四方空间里,人声沸腾,哭吼怒骂,几近疯狂,恍若人间地狱。
他们现在慢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代表着……死亡。
快一点,再快一点……
戚北辰一边为他的队员们开辟着逃生之路,一边焦急地连连回头朝二人扭打的那个方向看,见差不多了拨开拥挤的人流往过去挤,边跑边喊:“江以谦——”
“别过来!”
被喊到名字那人此时正死死地掰着安停舟的手腕,余光冷不防扫到戚北辰逆流狂奔的身影当即急火攻心,扭头大吼:“跑,听到没有,赶紧跑——”
但来者并没有听他的,依旧在奋力逆流而来。
“戚北辰,你他妈……”
过来送什么死?
“啧……”
不知被那句话或什么情景触到了神经,一直兴致勃勃与他扭打在一起的安停舟笑意骤然就冷了下来,微挑眉梢眸带嘲讽地扫了两人一眼,手指搭到了遥控器的按钮上,阴森森地开口:“住手,退开,不然咱俩连带你想保护的那些朋友们,就一起上西天好了。”
“……”
“好,你别乱动。”
江以谦忌惮他手里的引爆器不敢再有动作,举着双手向后退了几步,这时戚北辰也刚好到达他们这边,两人极短地对视一眼,当即并肩站到了一起。
“你不好好去带队过来干什么?”
年轻煞神冰着张俊脸低声训道,显然对他的行为极不赞同,但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怔了一怔——
“来保证你的安全,在我们眼里,你的性命同样重要,你牺牲的已经够多的了。”
戚大队长面上再也没有平时一丝一毫的不正经和漫不经心,眼睛盯着安停舟,却在一字一句地对他的战友说得很认真:“老方还在等你回去,那家伙居然成功脱单了,不想见见能收服那货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吗。”
“啊?”
江以谦的眼神没有移过来,而是依旧死死盯着敌人手中那方小小的引爆器。
但他的声音里却明显带了些轻快的笑意,周身那属于阿牧的凶戾气也短暂地褪了下去,轻轻勾了勾嘴角,轻声道:“这样啊,那很好,那很好啊……”
“是吧,我就说……”
在四面炸药随时爆裂的凶险危局里,在落入算计四面楚歌的困境中,几米以外就是敌人随时可按下的引爆器,两人却轻松愉悦地和战友聊着他们另一位死党的八卦,甚至还微微带了笑容……
直到他们对面的安停舟脸色彻底黑成了锅底,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你们是不是……心态太好了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