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善人恶人,小人物大英雄,各有各的念想。
输液瓶里的液体早已经空了,将那人身体里的血回了小半截出去,透明的塑料管里,殷红的颜色,那样惊艳得漂亮,恶魔应该会喜欢的艳丽,他以往见到,明明会兴奋不已的颜色。
刚推门进来的安停舟,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但他一点都不兴奋,只有满心的怒不可遏,和明明存在,他却永远不可能承认的遑然。
他是一个疯子,扭曲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什么的疯子,而能好好听疯子说话,对疯子好,眼睛里没有畏惧没有恶心的,也只剩下一个人了,只剩下……一个人了。
所以这个人,不能死。
安停舟几个跨步冲上去关了输液管,站在那人床前手忙脚乱了那么片刻,下一秒,他极度暴虐地将呼呼大睡的小年轻一脚踹飞,眸色森寒:“叫你看人,你就是这么给我看的吗?”
说着,捏紧了别在后腰上的枪,咯吱作响,显然已动了杀心。
“老……老板?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太困了,对不起……对不起……”
眼见狞笑着举枪逼近他的男人,小年轻吓得腿打了颤,哆哆嗦嗦地往后退。
他还是个青头,初入此行,没碰上过这种情形,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表情,想起关于这人的种种,他打了个寒颤,不寒而栗,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饶了我……”
生死面前,他到底做不到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也只不过是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半大孩子。
英雄固然可敬,从容赴死,一生傲骨,慷慨激昂。
可毕竟,这世界的主流终还是由普通人构成,性格不同固然为因,却也并非都是他们天生懦弱,骨子里毫无热血,只是他们……或上有双亲需奉养,或下有儿女要抚育,再或是许了何人一生承诺,责任为枷,负担为锁,终封住了曾有过的那一片片少年丹心,变成了幼时最厌恶的畏缩市侩模样。
年轻人浑身发着颤,想起了还在家中等着他吃饭的奶奶,他父母没的早,自幼和奶奶相依为命长大,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早早入了这一行。
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做亡命之徒。
他哀求着,恶魔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一步,两步……越来越近。
他……退无可退。
小年轻想了想家中亲人,终是克制住了求生本能,没敢反抗,颤着唇紧紧闭上了双眼。
但……良久良久,想象中的痛感都没有袭来。
于是他又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只见恶魔的腕上,紧紧覆着一只苍白的手。
明明那样虚弱,一挣就可以甩开的,但是安停舟没动,就只在那毫无实质意义地喝道:“取开。”
他的表情依旧很狰狞,却显然已没了方才那么浓烈的杀气。
哦,恶魔的另一只手上,还拎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豆浆。
原来……恶魔也是有心的。
“不至于。”
杨达平静地开口,也没把那只手收回来,就那么淡淡地看着那个疯魔的愈加严重了的男人,不卑不亢。
平和,又带着点长辈式的包容。
眸若星海。
安停舟冷笑,蓦地转过去,眼尾一挑自带三分嘲意,无不刻毒地挖苦道:“怎么?我们手上沾染过那么多鲜血的小杨哥,现在竟成了菩萨心肠吗,现在是这样,抓那个条子的时候也是这样,你想什么呢,你不会觉的你在杀了这么多人后,还有什么挽回的可能吧,我告诉你,你别做梦了,你,我,罪无可恕,丧心病狂,活该被雷劈上个几百回,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你别想跑。”
他就是见不得那个人讲什么狗屁的仁义道德,见不得和他一起做了那么多的恶后,一颗心居然还没黒透,地狱那么冷,他不要一个人走,谁叫他是个骨头缝都黑得不能再黑了的恶人,恶人是不讲道理的,所以他偏生要拉他作陪。
陪他下地狱,陪他被讨债的恶鬼撕成碎沫,陪他满目鲜血,满耳哭嚎。
对,这样真是……好极了。
杨达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不怎么懂事的小辈,分明……他自己还是比这人小一岁的。
“我不跑。”
他忍住痛出的颤栗,语声淡然:“我和你一起下地狱。”
……
“我不跑,我等你一起回家。”
安停舟蓦地就愣住了,记忆中,还是个孩子的杨达眼中曾经有光,满脸热诚的倔强,执拗地拉住他,说是要等他一起回家。
回家啊……
恍若隔世。
杨达乘机隐晦地向小年轻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他觉得这人纯粹多想,杀人的是他,亲自动手的是他,手法残忍毫无人性的也是他,所以要下地狱,他跑得了吗,至于为什么要放过这个小年轻……啧,谁知道呢?
“你……”
安停舟回过神来,却发现他的猎物早已无影无踪,正要发作,杨达却自顾自地拔了输液管,拿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努力抿出了个有些僵硬的笑:“买给我的?”
“不然呢,青椒馅的包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吃,你什么品味。”
话是说得很嫌弃,安停舟却也没再追究刚才的事,把他手里的豆浆夺过来扎了吸管才又塞了回去:“喝吧。”
想了想,又凑过去仔细研究那只绷带渗血不止的惨烈胳膊,愈看,精致的眉眼之间愈发阴霾。
突然,他把刚盖上去没多久的被子一掀,那人还没喝到嘴里的豆浆也被粗暴地扔开了,他拉着那条完好的胳膊正要发力,让杨达巧劲一卸,堪堪挣开。
“你又想干什么?”
毕竟是重伤,这么剧烈的运动,杨达胳膊上的绷带几乎已经全染红了,大量的汗珠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他踉跄一步,靠着墙喘粗气,不知眼前这人又唱得是哪一出。
“我带你去医院,再这么下去你这条胳膊就废了。”
……就像他那只眼睛一样。
“不行。”
杨达格开他又伸过来的手:“别胡闹,现在别说是医院,正规点的诊所一进去我们就得被抓,能有这么个地方,已经很不错了。”
安停舟的拳头紧了又紧,良久,他一脚把旁边的椅子踹得散了架。
那一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漾起了一圈圈涟漪,太深太复杂,教人无法看清,杨达扶着墙缓缓挪到了床边,坐下。
他说:“好了,自从走上这条路开始,你就该明白,这都是咱们该受的,别闹了。”
“我不明白。”
安停舟狠狠捏着床边的护栏,满眼血红:“我该明白什么?从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怎么对我们都是我们该受着的,就是因为我们弱小如蝼蚁,那现在呢,我们强大了将原来那些刀俎通通折成废铜烂铁了,凭什么我们还该受着,你告诉我,凭什么?”
凭什么呢?
杨达有些悲哀地闭上了眼。
因为……他们早已变成新的刀俎了啊。
也会有新的鱼肉,奋起反抗,把他们变成新的废铜烂铁。
就像最开始伤害他们的人,总有人早晚会讨回去,而现在他们所伤害的人,也必会去寻回属于他们的公道,这是因果,无可厚非,所以说啊,大体上还得是守恒的。
当初被抓去试毒的受害者,终变成了举起屠刀的刽子手,那新一代的受害者中,又会不会衍生出新的恶魔呢?无尽轮回?冤冤相报?毕竟谁都不愿做挨了打不还手的那一方,去他妈的以德报怨,痛不在他们身上,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这世界,呵,微妙。
杨达虚弱地勾了勾唇角,忽然想起还留在顾连绵他们手中的东西,浓浓的担忧在心中弥漫开来,又紧蹙起了眉头。
但愿……他还来得及。
第67章 恶源八
时光追溯到十五年前
某月, 某日,某时,某分……
疯子还不曾是丧尽天良的疯子, 刽子手也还只是个笑得天真的孩子。
那时阳光正好,草木茂盛,淡淡花香萦绕在呼吸之间, 温暖而清甜。
长长的古朴小巷里, 有急促而张扬的奔跑声, 由远至近……
“达子快点, 你还想不想玩我爸给我新买的游戏机了。”
跑在前面的少年有一头柔软的亚麻色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泛着些金,乍一看, 还有点像西方神话某些艺术作品里的神之子。
普通的蓝白校服由于少年过分精致秀气的眉眼, 硬是给穿出了一种独特的贵气来。
生而不凡。
“这谁家孩子啊怎么看路的——”
有被莽撞撞到的行人无奈的喝骂声,将它远远抛在脑后,消散在风里,丝毫没有阻碍到无忧无虑孩子嘴边顽劣的笑意。
“呼……呼停舟你慢点啊。”
后面的少年边努力跟上他的脚步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显然是长期缺乏锻炼体力不济所致。
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腰,跑得面目有些扭曲。
差不多一般大的年纪, 这少年倒是很普通, 跟随便谁家隔壁老王的儿子没什么区别。
这俨然便是少年时期的杨达。
端端正正地穿着校服, 红领巾也系得妥帖, 鼻梁上还像模像样地挂了个小眼镜。
十分的好孩子乖学生样子。
十来岁的安停舟拿白眼翻他:“你说你, 平时就知道窝在哪看书, 有什么好看的, 也不出来玩玩, 现在跑个两步都喘成这个样子, 弱不弱啊你。”
他笑着嚷嚷,满脸阳光。
虽然嘴上是在毫不客气地数落着,他却还是停了脚步站在原地去等身后那人,等到了,伸出手,抓住了杨达的手腕:“今天就别惦记那些破书了,哥带你玩去。”
“我……”
我又没有你那么聪明,不怎么学也还是年纪第一,我要是不这么看书,怕是连第二也没了吧。
同样还是少年的杨达嚅嗫了半天,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一张小脸由于剧烈运动变得红扑扑的,配上那圆溜溜的眼睛,虽不若安停舟的那般惊艳长相,倒也很是纯朴可爱。
精致如画的少年故作潇洒地揽过他的肩:“好了好了别我我我的了,这次我考得好,我爸奖励我的,最新款的游戏机哎,看在你是我兄弟的分上才叫你一起去玩的,别不识好歹啊。”
十来岁的男孩子能分享自己的游戏机出去跟谁一起打游戏,那定是把他当做最好的兄弟了吧。
“我……”
正待说话……
“轰隆——”
杨达被惊了个激灵,后半句话彻底被一声巨响所隐没,他愣愣抬头向上空望去。
晴天霹雳,就那么切冰断雪般地一贯,雪亮亮的,粉碎了漫天和煦,阳光如被击中炸裂,四散而消,随风而去,再无痕迹。
沉甸甸的阴霾笼罩在这个美丽的小城上,也笼罩在这两个毫无知觉依旧想着一会该怎么玩闹的孩子身上。
安停舟感觉额上一凉,本能地伸出手去摸。
是雨。
瓢泼而来,轰鸣而至。
没有给行人们一点避雨的空档,几乎是和那声惊骇的巨响同时,就紧跟着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砸的身上发疼。
满目行人匆匆,皆是顶着个什么飞奔而过。
“下雨了,停舟。”
杨达呆呆地下了这个结论。
他把手伸到安停舟头上想为他挡雨,却又顾及到背后的书包要去挡,一时手足无措,显得有些滑稽:“我们找地方避避吧,不然书包里的书该淋湿了。”
“不要”
安停舟推开了杨达的手。
“我爸说了,男子汉大丈夫,淋点雨算什么。”
再加一句,十来岁的男孩子,不管以后长成业界精英还是劳苦大众,修成缜密老辣还是天真如初,在这个猪嫌狗不爱的年纪里,大多还是有点生来就自带的中二的。
而那时候的安停舟不仅中二,还是中二界的翘楚,为了突显出自己的“男子气概”,淋着雨又笑又闹,疯得跟什么一样,搞的杨达也被他所同化,两个人一身泥一身水的跟个猴子似的到处胡野。
刚刚明明还期待不已的游戏机现在也不知道被抛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
果然,小时候的快乐往往是那么简单而无厘头。
天色渐沉……
孩子玩疯了总是没什么时间和空间概念的。
于是两人疯跑疯闹之际,不知不觉溜进了一片即将拆迁的废旧楼区里。
楼区很大,也很空荡。
这里的住户早已被安排了新居所,只剩下一大片灰冷冷毫无人气的筒子楼,一个连着一个,一个挤着一个,沉默地在雨幕里杵立着,视线模糊之下,像是虎视眈眈寻机发作的可怖怪物。
冰冷,灰暗。
阴雨天气,傍晚的黑也就到来的格外快。
按理来说,像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雨通常都是过雨,过不了多久就停,但这场不是,反而愈下愈大,愈演愈烈,没有半点要止的意思。
铺天盖地的雨帘密不透风地包围着这两个快玩疯了的孩子。
寒冷和饥饿感涌上来,二人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停舟……”
天色越来越黑,杨达的心里开始有些害怕了,他拽住安停舟的胳膊,从而止住了他继续向前的脚步。
“这是哪啊,这么晚了,我们要不回去吧。”
“没……没事,你怕什么?”
安停舟那时的年龄到底还小,兴奋劲一过去,四周又冷又黑又阴森,耳边只有连续不断的雨点砸地声,他自己心下又何尝不是在发毛。
但这家伙向来好面子,装模作样地一拍杨达的肩膀,信誓旦旦地道:“这我经常来,我认识回去的路。”
实际上来是来过几次,能找回去这句话却是假的。
强撑面子而已。
有研究曾表明——雄性生物从幼崽时,就比较喜欢展现出自己比同类的勇敢和无畏,以获得心理上的荣耀感。
只不过方式比较幼稚罢了。
杨达“哦”了一声,深信不疑地跟着安停舟调头往回走。
停舟一直那么厉害,他说能找回去,那就一定能找回去。
他攥着书包带想,表情又变得有些苦恼。
呀,坏了,书包里的书都湿透了,明天肯定要被李老师骂的,说不定还要请家长,他爸绝对又要打他,希望明天他爸没有喝酒,那样……
正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
忽然——
“救命——唔唔唔……”
什么声音?
思绪被中止,两个孩子的脊背瞬间僵直,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都是竖起耳朵想要论证自己听到的到底是不是幻觉。
雨很大,雨声很嘈杂,将掩半掩那些不被人所发觉的隐秘的罪恶。
隐约之中,有挣扎时才会发出的衣料与肢体摩擦的声音,那细小的气音还是在时而冒出来,混杂在雨里。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停……”
安停舟一把捂住了杨达的嘴,也将他声腔里还未来得及发出的音节给全部堵了回去。
是……是绑架吗?他听他爸讲过的。
安停舟紧张起来,这种情况下,他该怎么办……怎么办……
万幸,二人几步之遥的地方,恰好有一个可提供隐蔽之所的单元楼。
少年应激下的智慧与果敢在短短一瞬间内爆发了出来。
安停舟当即拉着杨达躲了进去。
二人蹲在二楼没有玻璃的窗框后,缩成一团,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浑身微微打着颤。
身处高地,视线当即明朗了许多,只见下面的蒙蒙雨幕之中,两个带着口罩的高大男人一人腋下夹着个孩子,往方才他们站的地方走去。
“老三怎么还不来接应,一会条子追过来就全完球子蛋了。”
其中一个男人暴躁地把孩子使劲箍了箍,骂道:“小兔崽子老实点,要不老子给你放放血。”
“等等吧。”
他的同伴看了他一眼,谨慎地环顾了下四周后才开口道:“雨太大了,可能路上耽误了,我说这蒙汗药怎么回事,你怀里这个这次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打晕她,别再出什么岔子。”
“啊?”
第一个男人看了看他怀里不停挣扎的小女孩,道:“就这么大点,我一掌下去会不会就给她拍死了?最近管得严,抓这么个可不容易,死了太划不来了。”
“他们是在……”
杨达拿胳膊肘碰了碰蹲在他旁边的安停舟,满脸遑然却又在极力压制,指着下面轻声地问道。
“恩。”
被他碰到的人面色发白地点了点头,把他又往窗边到这里拉了拉,确认不会被外面的人看到后同样把声音压得极低:“我爸说了,这些人特别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所以千万别发出声音。”
杨达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雷雨交加,电闪雷鸣,两个孩子满心惊恐地缩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就这样吗?
安停舟将拳头握得发白,他继续透过那方寸缝隙,将目光投落下去——小小的女孩还在高大的男人手下不停挣扎着,却只能换来愈加粗鲁暴力的对待。
那……他就眼睁睁地在这里看着吗?
他的爸爸可是人人赞誉的英雄,他是英雄的儿子,难道就只能像个狗熊一样的在这里窝着?
……太丢脸了啊。
一道惊雷下来,瞬息之间,将少年稚嫩的脸庞映得惨白。
第68章 恶源九
“达子……”
一声轻唤。
杨达愣愣地回过头去, 只见方才还老老实实蹲在他身边的安停舟,早已不知何时窜出去了几米远,靠着里侧的水泥墙, 手里抓着什么面带喜色。
他有些心悸地往下看了看,方才小心翼翼朝那人挪过去。
“你干什么”
他比划着。
“这是石灰。”安停舟抓着手中的粉末轻声回道。
石灰?石灰又怎么了?
杨达实在是跟不上那人的思路,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 少年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来岁的脸庞上竟有着他看不懂的肃然, 拍他的这人似是在这短短的几十秒里做出了什么特别重大的决定。
只见安停舟指了下一扇摇摇欲坠挂在墙体上的门板, 矮身挪了过去。
“我要救他们。”他道。
“你……”
杨达霎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就微张个嘴在那里愣住了。
的确,这样的决定和行为放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身上, 过于离谱, 也过于胆大包天了。
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两个成年男人,还是为了两个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不知是勇气过人多一点,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更甚一筹。
总之, 在当时的杨达心里,对安停舟做出的这个决定几乎是要惊呆了。
这个人……这个人不知道害怕的吗……
安停舟没理他的愕然, 而是自顾自地边把自己书包里的所有东西往外拿边道:“你听我说, 石灰撒进眼睛里会有剧烈疼痛, 我们往书包里装满这个, 一会我发出声音引他们进来, 我们站在那里, 等他们走到那个位置……”
他指了指楼梯的拐角处:“就把包里的石灰全部往他们头上倒, 他们眼睛一疼就会松手, 然后我们救了人就跑, 他们看不见追不到我们的。”
一连串的话说完,见杨达半天没说话,他当即便明白了:“你不愿意?”
“不……不是。”
杨达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是觉得等我们逃出去了去报警不是更好吗,就我们两个去救人也……”
“好了来不及了。”
安停舟打断他:“我觉得我说的这个办法可以做到,等他们跑了警察再抓到根本没有那么容易,时间长了那时候万一他们有生命危险呢?”
“可是……”
“你要是不愿意就我一个人来,等我成功了你自己趁乱跑出去就行了,只是你要是先出去了,帮我去找下我爸,我爸是缉毒队长安远志,你让他快点过来。”
提到自己的父亲时,少年的脸上带着满满的骄傲,似乎有光。
他的决心愈加坚定了,那些少年还未长成的心智里对未知的怯懦、暴力的恐惧、黑暗的退避,就那样神奇地因为一个英雄形象的照耀变弱、变弱、再变弱……
小小的少年,仿佛可以无坚不摧。
是了,英雄的儿子,也该是英雄的啊。
他抱着满满一包石灰自己蹲到了刚才所指的地方上,手里还拿着块捡来的红砖。
安停舟咬了咬牙,找准角度正要把那块砖往下扔,就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回头——
杨达同样拿军绿的书包兜满了石灰,满脸惧色却还是坚定地蹲在了他身边:“……一起吧。”
……
“唔唔唔……”
另一个男人怀里的小男孩也醒了,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搞得男人满脸郁色。
“妈的,这次的药果然是次的,你给我老实点。”
“不是老三他们死在路上了啊,再不来一会该被人发现了,要不我们找个偏僻点的地方先避避。”
“咚——”
一声闷响。
“谁?”
两个男人浑身一凛,目若鹰隼般灼灼盯视着那栋发出可疑声响的筒子楼。
“走,进去看看。”
男人道。
他的同伴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一手箍紧了孩子,另一手抽出了把寒光冽冽的匕首握得死紧。
一步,两步,三步。
近了,更近了……
“倒!”
只听得一声清越的低呵,两个男人本能抬头朝声源地去看,却在双眼传来剧痛前的最后一秒,满目尽是雾白的粉末。
那个小女孩离得近,又刚好抬了头,不可避免地也跟着遭了殃,当即疼得哭嚎起来。
二人在双眼被石灰腐蚀的剧痛下果然松开了对孩子的钳制,皆是捂着各自的眼睛满地打滚。
“达子,快。”
少年们一击中的,赶忙跑出去拉了那两个比他们更为幼弱的孩子就要逃之夭夭。
眼看就要成功。
然而,就在这时——
跑在最后的杨达突然感觉脚腕上一紧,还没来得及心中惊惧便被大力拽了个马趴,突然得连防护姿势都没能做出来,摔得满脸是血,好不凄惨。
“停舟——”
他被男人随手拽住,却再也挣脱不开。
“你……”
安停舟一愣,立马停下往外跑的脚步开始左右看起来。
找到了!
他面色一喜,将怀里的小女孩塞给另一个小男孩:“带好他,你俩先跑,千万别停,跑出去去找警察叔叔知道吗?”
话毕,他还在那个男孩的背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
他捏紧了手里刚才用来吸引两人注意的红砖,青稚的面庞上隐有狠厉一闪而过。
“砰——”
坚硬物体和肉体凡胎大力碰撞时的钝响。
男人抓着少年脚腕的那只手已被砸得血肉模糊。
“快跑!啊——”
安停舟刚急冲冲地把逃脱魔爪的杨达往前推了个跟头,突地面色大变,极为痛苦地惨叫了一声。
原来,是男人狗急跳墙之下拿手里的匕首随便乱砍,冷不防地扎在了离他最近的安停舟的左小腿上。
一时血涌如注……
殷红源源不断地从创口处涌出来,将地上散落的白色粉末一点一点染成了诡异的红色。
真的,真的……好疼啊,是要断了吗?
杨达吓蒙了,一脸血混着泪地哭吼。
“停舟!”
少年疼出了泪花却倔强地硬生生把接下来的几声惨叫强憋了回去。
他隐约听见,外面有停车声,和脚步声。
没有警报,不是警车。
坏了,来不及了!
他呲牙咧嘴地冲杨达吼:“他们还有人来了,达子,快走,去找我爸,我爸叫安远志,记住了,叫他来救我!”
“可是……”
“别废话了,一会再来人就完了,快走,跑——”
最后一个字,声震五内……
时至多年以后,杨达依旧能非常清晰地回忆起那个雷霆雨夜,那个勇敢过人又满怀一腔热血的少年,当时每一寸、每一毫的表情。
时常入梦。
那时候觉得,有的人真的是生来的英雄,闪闪发光,但那时同样不懂,英雄……是有英雄的代价的,而且那代价,往往惨烈至极。
一般人,付不起啊。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在他们身上那些事……
那是他们噩梦的开端,深渊的前奏,那种如临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那种刻在灵魂里的颤栗,他连回想一次都犹如灭顶。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安停舟和杨达,终于做尽了一切最骇人听闻的恶事,成了这世上最十恶不赦的恶人。
……有些事情,本就说不清,也谈不上后不后悔。
杨达那天到底还是没能跑出去。
一个本就不常运动的孩子的体力,又怎么能比得上一个穷追不舍的成年男人的。
他被人捂住口鼻,没多久就意识全无地被人塞上了车。
……
“啊——”
昏暗的楼道里满地狼藉,安停舟一只手被抓着活动不能,只剩下另一手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小腿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实是疼到发疯,便再也忍不住地痛呼出声。
疼,真的太疼了……
他蓦地生出一种今天是不是要活活痛死在这里的错觉。
剧痛之下意识模糊之间,他似乎感觉到有几个人进来,其中一人粗暴地把他扛在了肩上,然后扔进了应该是一辆面包车里。
另几人在简单地给那两个被石灰粉糊了眼的男人做处理。
“嘶——轻点轻点,妈的就是那小王八羔子给羊放走的,还给我俩兜头一包石灰,人不大够损得啊,看等会老子不挖了他那一对招子啊疼疼疼……”
“你闭嘴吧,栽到这么个小屁孩身上你还有脸了是吧,幸好把那小女孩抓回来了,加上这个倒也够,不然老板怪下来你可别连累了我们。”
“滚,哪来那么多话你,等等,我刚好像听见这小杂种的爹是那个安远志。”
“什么,这是安远志的种?就那个折了我们那么多人的那个安远志……”
……
好疼,好吵啊,他们在说什么,听不太清了……
“三哥你看,后面有人在追我们,他好像有枪啊……”
“哐——”
后玻璃窗碎成了渣子。
“砰砰砰——”
接连三声枪响,车身地剧烈一晃,猛停了下来,俨然是轮胎被打爆了。
“快,分开跑,他就一个人顾不过来,大明你带着那小女孩从那走,这小子交给我,绑着人质,他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那个三哥大吼道。
这时也没人管那两个眼睛受伤的男人了,自顾自地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只剩下那两人跌跌撞撞地摸索边恨恨地咒骂。
骂声,小女孩的哭闹声,脚步声,枪声、雨声,杂乱不堪地冲击在重伤少年的耳朵里,头痛欲裂。
安停舟被扛在一个人的肩上,微微掀开了眼皮。
爸?后面追的那个是他爸啊!
少年的眼睛蓦然睁大。
“爸!爸,救我,爸——”
他开始挣扎起来。
“小舟——”
男人焦急地大喊:“别害怕,爸马上来救你!”
可是,与此同时,与安停舟不同的方向上,传来了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一声声尖细惊恐的……“救命!”
救命啊……
声声入耳,声声入心.
风光霁月、大公无私,生来一把凛凛君子骨的安队长,此时的面部表情,完完全全地……凝固住了。
该怎么选。
一个人。
一边骨肉,一边责任,没有给他选择的时间。
怎么选?
谁来告诉他……
第69章 恶源十
有人知道……被抛弃的滋味吗?
是难过?痛苦?不甘?还是由此引发的种种恨意?
好似都不能完完全全地贴切。
毕竟, 少年人最开始的委屈,能有多恶,又能有多恨呢。
那大概是一种冷, 彻皮彻骨的冷,犹如被沉进深海几千米,凉尽热血, 肝胆俱裂;也大概是一种毒, 缠尽五脏六腑, 死勒气管, 窒息地只想往下掉眼泪,如鲠在喉。
……他爸终究还是没有选他。
那晚的大雨里,就只给他留下了个决绝、潇洒的背影, 任他怎么几欲把嗓子喊出了血来都没有回一下头。
心甘情愿从而自告奋勇的牺牲到底是和像被垃圾一般抛弃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他也根本做不到拿什么“他爸是个警察、是个英雄”的理由去说服自己。
缉毒队长, 警界精英,人人赞颂的英雄,境界高嘛,舍亲取义, 好了不起。
但为什么人们在赞颂着这种英雄的同时,不去问问那些被舍弃的“亲”们, 到底……愿不愿意呢?
他们就活该成为悲情英雄身上背负的那些痛苦过往吗?
真是可笑啊……
很黑、很冷、也很疼。
简陋潮湿的四方空间里, 没有窗户, 也就意味着没有一丝丝的光。
安停舟蜷在角落里一堆脏污不堪的破布上, 盯着墙角, 双眼空洞, 不停地浑身打着颤。
他腿上的伤久不处理, 又进了雨水, 此时已化脓感染见了白花花的骨。
再这么下去, 估计这条腿是要保不住了。
果然,人的痛觉感知系统是有临界点的,痛久了,也就麻木了,他甚至学会了怎么与疼痛和平共处。
不知他的英雄父亲,在抛弃他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过,他与这些人斗了这么久,这些人恨他入骨,身为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儿子的他,又会在这里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呢?
安停舟莫名其妙地就笑了笑,有点冷冽,有些自嘲。
这些天,殴打虐待已是家庭便饭,见怪不怪。
腿上包的那些布条,还是杨达撕了自己的衣服制成的,歪歪扭扭乱七八糟地缠着,浸透了血液和脓水。
他麻木地盯着那满腿的血肉模糊,像只是在盯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死物,冰凉而毫无感情。
他终究想不明白……
杨达带着哭腔挪过来,开口叫他:“停舟。”
手里还拿着个灰蒙蒙的馒头,和一碗混浊不堪的水。
“吃点吧,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鼻青脸肿的少年哽咽着把馒头递过来,可是他不想吃,更不想动,他太累了。
死?随便吧,总比忍受这没有尽头的疼要好,大概也不会饿、不会冷,不会……那么难受了,反正也没什么人在乎,管他呢,管他呢。
安停舟没说话,默默地把头扭地更靠里。
“我知道叔叔没救你……你心里难过,可你总要吃东西的啊,不吃会死的……会死的……”
杨达从少年时便不善言辞,翻来覆去地就那么几个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急得红了眼眶。
“停舟,你吃点,你转过来,你说句话,安停舟!”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老实木讷的少年多日在超出他这个年龄和心智该有的经历下,压抑到极致,突然爆发……
他一把把安停舟从地上揪着坐起来,几乎是强迫地把馒头往他嘴里塞,便塞边哭,边哭边吼:“我也很害怕啊,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害怕啊,你为什么要逞那个英雄,你把我拖到这了你想去死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说话啊!”
安停舟长时间没喝水,让干馒头一噎,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达又赶忙递上水去一边拍打着他的脊背,期间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引起那人本能的痛呼和抽搐。
“你别这样好吗,要活着的,我们要一起出去,说不定过两天就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一起回家,你还没给我玩过你的新游戏机呢,对,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冲动劲下去,杨达轻了声音哽咽着。
其实,刚才他说得全都是急出来的气话,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和这人一起,虽然开始的时候的确有那么一点责怪的意思,但无论是当时安停舟本可以逃跑却折回来救自己被扎了那样深的一刀,还是这些天尽力为他挡下的那些人的殴打,都够了,都太够了。
他还能说什么,当时安停舟并没有强迫他,甚至还给他安排了逃生的方法,是他后来自己又要跟上去的。
又怨得了谁呢……
“达子……”
倔强的少年声音里终于带上了颤抖,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轻轻地问道:“你说……我爸他怎么能连头都不回一下呢,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别人,那至少……至少也该回下头吧……”
杨达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太难了,他真的答不出来,他就只能连续地拍着他的后背,想以此传递一些安抚给他。
一下、两下、三下……
缓慢,而坚定。
慢慢的,安停舟那一双漂亮的眼睛越来越湿润,直至……泪如决堤之水。
“啊——”
腿伤疼到晕厥日日虐待没逼出一声软弱哭泣的少年,此时却哭得肝胆俱裂,撕心裂肺,活像有人把手伸进内脏里活活扭碎,那是灵魂里的泣不成声。
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哭得这么伤心。
杨达红了眼眶,手上继续着方才笨拙的安慰动作,没有人说话,整个空间里只回荡着那那剜心沥血的哭嚎声。
大概是……两人所有少年天真的葬礼。
……
那时的他们居然还天真地以为,再痛苦再难熬,也就不过如此了,哪知这些……居然连开始都算不上……
两年,他们在这里被一次次地注射毒品实验,充当了那些毒贩研发“零”最好的小白鼠,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作为一个“人”的一切权利,苟延残喘,被作践得连狗都不如。
吃的是残羹剩饭,睡得是破布烂草,毒瘾上来浑身仿佛千万只蚂蚁一点一点啃食身上的血肉,头痛如裂,涕泗横流,恶心得像要把胆吐出来……那种感觉,足以生生逼疯一个成年男人,更何况……那还是只两个十来岁的少年。
可是,他们甚至连选择去死,都是一种奢望。
当生命里的爱微末得不足以撑过漫长的地狱和噩梦时,那么剩下的,便只有恨,将那些施暴者千刀万剐折磨致死的快意想象,支撑着少年们的生命,得以顽强地继续。
当年他们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哪怕至今,他们都仍从心理上颤栗,从而本能地去抗拒回想。
那两年,用极端的痛苦和极端的恨意浇灌下,长出了两株从内而外都淬满了剧毒的罂粟。
有更多孩子被关了进来,有的在试毒过程中死去,而活着的,便要像畜牲一般为了些食物和水互相撕咬。
强者生存,弱者出局,最简单不过。
的确会有人来救他们,只不过,他们都已经等得太久了……
“砰——”
十二三岁的少年被踹到了墙上,嘴角微微渗了血出来,看来已伤到了内脏。
“你……”
少年捂着肋骨痛苦地说不出话来,满目尽是骇然与愤恨。
而此时,躺在角落里的安停舟嘴里叼着根不知哪捡来的小木棍,面上带着冰冷而又玩味的笑,甚至还轻轻哼起了一首曾经很流行的歌。
目光所及之处,俨然是与两年前判若两人的杨达,老实木讷再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亡命之徒般的狠厉与凶悍。
“拿来。”
他伸手,淡淡地道。
那个被他打得直不起腰来的少年不甘而又不得不颤巍巍抬起手来——只是一包放在市面上一两块钱的饼干。
但是放在这里,却是再稀缺不过的。
“拿着。”
杨达看也不看,随手就扔给安停舟。
安停舟乐了:“你抢回来的,给我干嘛”
“那你给我留点”
“好啊。”
安停舟也还只是笑,眉眼弯弯,露了口一白牙,看起来天真又稚气。
他想了想,翻身站起来,笑意未变地踱步到那被打得凄惨的少年跟前,挑眉毫不客气地嘲讽:“傻了吧唧的,一看就短命。”
那少年似要回嘴,被杨达一瞪,生生把未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杨达,他们这些被抓来的孩子谁不知道,这人是被那些人看中培养的,和他们这些试验品到底不一样。
安停舟拿着那战利品翻过来覆过去地看,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
“怎么了?我还有别的,你……”
杨达见他皱眉,忙去翻自己口袋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手一乱,花花绿绿的掉了一地。
刚才的少年当即怒了,呲牙咧嘴地喊:“你们既然有那么多,为什么还要抢别人的?”
“因为我们乐意啊。”
安停舟毫不犹豫地回过去,笑眯眯的,看起来颇为和善,说出来的话却是格外气人。
杨达则是冷冷地瞪那少年:“你最好闭嘴。”
“哎哎达子,别那么凶么,吓到人家了。”
安停舟拍拍杨达的肩,保持着刚才的表情蹲到了少年身边,慢斯条理的:“就好比抓我们的那些人吧,明明抓了一个,为什么又要抓第二个?你有胆子去问他们吗?所以你看,就是这么的没道理啊。”
少年的脸色青红交加,一时被哽的说不出话来。
安停舟正百无聊赖地想要再加几句……
突然——
“砰——砰砰——”
枪响?枪响!还有……还有警笛声!
“停舟,枪,是不是警察来了?是不是……”
杨达激动地抓着安停舟的肩膀摇晃,喜色难压,面上却是被长久注毒的病态苍白。
“是啊,是警察。”
安停舟面上表情复杂,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任人摇晃。
其他孩子们惊慌而散,乱糟糟地吵成一团。
两年,终于……被发现了吗?
他默默地捏了捏自己缠着布条的手腕,一阵尖锐的痛意传来,那个不引人注意的排水口里,有液体,还在汩汩而流。
“快,先找地方躲起来,以防他们一会拿我们做人质……达子?达子!”
安停舟回神开始冷静分析当下的局面,只是他回过头去,却只见杨达捂着头抽搐地瘫倒在地上,青筋肉眼可见地暴起,在地上不住翻滚,痛苦的嘶吼声连连。
坏了,怎么偏偏赶到这个点上。
安停舟抿了抿嘴,表情极度地不好看起来,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你毒瘾犯了?”
“我……”
“好了。”
安停舟抓住他的手,捏得死紧:“我知道了,放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语罢,他利落地找了绳子将杨达手脚捆紧了,怔了怔,将胳膊塞到杨达嘴边,沉声道:“忍忍,过去了就没事了,什么都别想,剩下的交给我。”
“……好……”
到了最后,杨达被生理性泪水糊满的视线里,就只剩下了少年清瘦的身形轮廓,以及……掌心里传来的炽热的温度……
那是没有尽头的炼狱里,唯一的灯火了……
第70章 恶源十一
……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 已然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安全的医院病床上。
他们获救了。
那时杨达狠狠吸了满鼻子的消毒水味,突然就有些想哭,但他已经流过太多泪, 早已哭不出来也不会哭了,便兀自通红着眼眶笑,少年人的年纪, 却笑得很沧桑, 犹如老朽。
两年, 恍然若梦。
那个说了要带他一起出去的人, 如他所想真的没有食言,在那么混乱危险的局面里死死拖着个“累赘”不松手,险些让双方交火的流弹给打成了骰子
他的左腿又受了一次重创, 至此病根肯定是留下了。
曾经能跑得那么快的如风少年, 现在连走得快一点,都是瘸的。
那条腿,他多少有愧,到底是欠他的。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据警方的消息, 这个制毒点的小头目在受了伤后仓皇而逃,逃到了储物间, 等武装警察把前方清剿干净再跑去检查时, 那人已被烧成了焦炭, 兀自还在嘶嘶冒着黑乎乎的焦气, 他们说那时安停舟正拖着他缩在角落, 腿部受了重伤, 昏迷不醒。
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可怜的受害者, 一个惨得不能再惨的孩子, 但终究杨达心里是很明白的。
关于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并非什么随身的易燃物被流弹点燃爆破, 并非什么子虚乌有的巧合,那个虐待了他们两年的畜牲,是让安停舟设计给活活烧死的。
那是第一条栽倒那个人手上的人命。
十二岁。
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少年的胳膊被犯了毒瘾的同伴咬的鲜血淋漓,小腿嵌着块弹片惨不忍睹,却依然挂着苍白而阴毒的笑,快意地听着那个男人化为焦炭过程中扭曲疯狂的惨叫。
杨达还记得的。
模糊之中,他听见那人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看,达子,我给咱两报仇了,所以你忍忍,忍一忍,就好了,就都好了……”
他也无所谓好不好了,反正从那么个魔窟出来,早已经不是什么正常人,后来的一切也就那样,但他知道,安停舟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些,还是有那么一丝摇摇欲坠的好心的,只是……这些又一次被人高高举起,狠狠摔下,摔得稀碎。
——安停舟的生命并没有从此晴朗。
当他从地狱里千辛万苦地爬出来面目全非满目疮痍时,怨恨着颤抖着期翼着回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家里时……等待他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新的生命。
这两个突如其来的生物有着两个冠冕堂皇的学名——继母和弟弟。
他望着他爸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表情,突然就笑了。
果然,儿子嘛,死了还可以再生一个,哪有人真的会对你一直执着下去,生活总在继续,死人总会变成过去,时不时拿出来缅怀一番已是仁至义尽,回忆,终归是回忆罢了。
只不过两年……是不是太短了一些.
那曾经是他的英雄他的榜样他的光,却毫不犹豫地将他弃之如敝履,两年前他没有选他,纵然后来再苦再难,他心中有怨,有气,却真的没有恨,但是现在……
他看着冷眼他们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他每次出现气氛的骤然尴尬,那个咿咿呀呀的家伙那么纯真而清澈的眼眸,父子俩久未相处的沉默和生疏。
而他呢,在戒毒所里强制戒毒,他那么难受,那么疼,那么苦……
他恨,他真的恨,凭什么呢,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明明以那个人为榜样立志以后要做个向他一样的警察,而现在呢,他是个什么,把他当个什么?他被五花大绑在冷冰冰的床上跟个牲口没什么区别,抽搐着,痉挛着,然后开始愈发刻毒地恨着。
什么狗屁英雄,什么狗屁好人,什么狗屁父亲,凭什么他痛苦成这样,他们还能一家和乐。
他不服,他不甘,既然如此,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他疯了,真的疯了,却也清醒,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他怨毒地咒骂咆哮嘶吼,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
每当这时,和他同在一个戒毒所的杨达就会神色复杂地叹气,他离他很近,以至于每次都能清晰地听到那人毒瘾犯后的每一句每一字——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让他们通通不得好死——”
杨达便知道,曾经那个迎着光眸光清澈璀璨的良善少年……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他死了,死在少年时期,死于自己的一腔热枕,死于抛弃与背叛,死于一场永远也醒不了的噩梦。
至于后来,一切都很顺理成章,安停舟的话完完全全地实现,他不愿再想。
那人第二次杀人,三个,包括一个三岁不到的孩童。
那时依旧没有人怀疑一个更可怜了的受害者,他们只以为是那些毒贩余孽的报复。
从此以后,彻底沦为地狱的恶魔,永不超生。
那他能怎么办呢,只好陪着他了……
簌簌风响,带起满院茂盛纷飞。
“达子。”
好像是说上了岁数的人才格外爱回忆,杨达回过神来,暗暗嗤笑了自己一声。
“恩。”
他应道。
诊所后面的小院子里有颗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树,他一个当杀人犯的,也没那么多面面俱到的知识。
就是看着很好,这么冷的天,叶子还大半绿着,生机勃勃。
不像他……这叫作苟延残喘。
他还是知道的。
安停舟在后面推着轮椅,难得的安安静静不作妖。
“你冷吗?”
那人突然开口问道,又似有点感叹,以往充斥在眸中的那些残忍和扭曲褪去,竟然只剩下了茫然,想来也是可悲:“立冬了。”
这么快啊,又一年要过去了,再过上些日子,好像是要到春节了吧,春节……春节……呵……
果然还是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啊。
杨达摇摇头:“不冷。”
而安停舟听罢后不知又搭错了哪根筋,转身噔噔跑到屋里,没一会抱了个厚得夸张的棉袄出来,一股脑堆到他身上,表情很复杂却也很单纯,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
……其实才立冬,真的冷不到那个份上。
他面部的表情有些抽搐。
“不行,我觉的你冷。”
又不听我意见,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杨达被这人给无奈笑了,他也懒得反抗,就由着那人折腾。
他太了解这人在想什么。
了解他惧什么,虑什么,期翼什么,害怕什么,一切一切,他都知道。
于是他平淡地盯着那犹自苍翠的叶子,依旧拿那比那机器好不了多少的机械声音说话。
他说——
“只要你还需要我,我会一直在的,放心……命贱的人,死不了。”
死不了的,从来如此。
……
有处苍凉,便有处有光。
“啊——天理何在啊!”
某方姓队长的家里——
房主本人已经哀嚎了近半个小时了。
“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男人听了会沉默,女人听了会流泪,堂堂警局顾问,特调副组,居然抛夫弃子,大义灭亲,留下人家一个人可怎么活啊,儿,我苦命的儿啊……”
承受了这个物种不该承受的枕头:“……”
莫名其妙就当了一个枕头老母亲的顾连绵:“……”
被点名的顾副组长面无表情地提着个壶浇花,丝毫没有要理那边那个间歇性抽风的神经病的意思。
话说,这场造了孽的祸事起源还是二人难得假期,约好了去看个电影约个会,半道却杀出来个顾专家的老同学出差到此,非要叫顾连绵去吃饭,而且这老同学还帮过她的也不好推辞,于是……后院起火,恩,对。
“连绵~绵~你狠心,你无情,你不讲道理,你……”
“你无理取闹。”
一米八几的汉子把她的名字娇滴滴地拐了个九曲十八个弯,顾连绵生生给这人恶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终于忍无可忍,把壶往窗台上一放,扭头看他。
“跟你说了一天没事的时候不要看那些奇奇怪怪的电视剧,你这又学的些什么?”
她没好气地把方衍之靠到她肩膀上的头搡下去:“站直了好好说话。”
“人家不要。”
方衍之同志戏精附体,开始没脸没皮的撒泼打滚,拉住人的袖子还晃呀晃的。
“好不容易放个假,就不能跟我去过个二人世界吗,非要去见什么老同学,还是个男的,还要单独见,还……总之我吃醋了,我抑郁了,我心理不健康了。”
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去抹那并不存在的眼泪。
“差不多行了啊你……不是这怎么又吃上了,你看你的牙,拿来拿来。”
顾连绵无奈地直翻白眼,顺手抢过那人乘机又要往嘴里塞的棒棒糖,已拆了包装,这放也不是扔也不是,想了想,从善如流地塞进了自己嘴里,下定决心走的时候一定要把他着屋子里的糖都搜罗走。
“同你说了半天了,我那个同学当年帮过我忙的,总归是欠了人家的情,现在人到这联系我了,总不能连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她鼓着腮帮子,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
啧,草莓味的。
顾连绵被甜的眉毛挤成了一团。
果然还是太甜了,她着实想不通这么腻歪的东西,那人到底是怎么每天吃的乐此不彼的。
想着,她扫了一眼那人冷冽俊美的脸,美貌还没欣赏上,却扫到了那张脸加上一系列不忍直视的表情,随即糟心的不能再糟心地扭过了头去。
“那你带上我不行吗,我就坐那光吃不说话,最后还能当你的随身ATM,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方衍之又缠着她的胳膊笑眯眯地凑过去,刚才攥在手里的“枕头儿子”早已一丢丢了个三米远。
——塑料“父慈子孝”
“我什么时候说不让你去了。”
顾连绵扶额。
“真的?那你也没说要带我去啊。”
方衍之据理力争。
“我……”
顾连绵心想这可真是家门不幸,欺负他们这些不会说话的是不是。
“算了算了,你到底想不想去。”
她看了一眼手表,把没骨头似的人重新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不去我自己走了啊。”
“去,去,谁说的不去,现在就去,不是你别走啊,等等我啊,连绵,连绵……”
他也就是随便喊喊,哪想到顾连绵真的停了脚步笑着看他:“那你快点。”
“好。”
方衍之也弯了嘴角,在融融阳光里,三两步走过去,温柔地拉过了那人的手。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