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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基因序列和帝国的雄虫结合,只能生出雌虫和亚雌,生不出雄虫。极少数的幸存的混血种的肤色灰白,在外观上和帝国雌虫、亚雌也略有不同。相比之下,他们的基因无法缔造强大的身体力量,但是——他们很稳定。排除外部因素,他们的寿命可以达到120-150年左右,比帝国同等级的,饱受信息素匮乏症折磨的雌虫和亚雌的寿命长一点五倍左右。”

克里森不需要再说更多了,塞拉沉浸在了基因研究中,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道:

“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突破口,克服信息素匮乏症的源头。我需要重启对于帝国研究院的调查,包括科莱恩口中的脑控雌虫和亚雌的技术,大概都出自于帝国研究院。与此同时——我们要找到‘堕落种’的群落和遗民,他们是我们需要团结的力量,也是打开帝国虫族基因图谱的钥匙。”

“我不日会启程,前往边境星,加入黎明组织的行动——”塞拉打了个磕绊,又补充道:“如果您允许的话,教授。”

克里森挂断了通讯,不久之后,他抛来了一个加密坐标,而塞拉轻轻松了口气。

***

和远在附属星球的西森通过信后,塞拉重新分配了公爵府现有的资源。他已经在之前暗中处理掉很多行将就木的产业,争取流动资金,生产手环和建造、维护手环网络,如今他开始处理余下的产业,企图为未来的战斗准备更多必需品。

这在皇族和教廷的监视下会困难重重,但是塞拉供养第四军的目的是走了明路的,可以作为掩饰,而更加敏感的战略物资则通过克里森的反抗军和星盗走私获得。

安排完这一切,塞拉心中明白,离他和埃德温暂时分别的时间不远了。埃德温作为第四军的实际掌权者,不可能离开边防,而他则要回到帝都星的政治漩涡里暗中蛰伏,好要想办法和反叛军联络上。

分离的念头让年轻的雄虫揪心焦虑,他皱着眉,打开手环网络转移注意力。

距离埃德温的就职演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手环网络上信息驳杂,但埃德温的照片、视频和云嘉冉的歌声在网络上经久不衰。

正如说过的那样,文字、音乐和艺术是没有国界、直接作用于心灵的,它们在精神层面远胜于一切科技和身体力量。而今,帝国雌虫、亚雌的反应再次印证了这一点。和过度忧心塞拉的埃德温关注点不同,塞拉没有去浏览那些诋毁自己或者浑水摸鱼的消息,他只关注到了那些正在觉醒的灵魂。

他听到他们在歌唱。

胆子小的,在用文字复述母神的歌词,悄悄发誓自己一定会抬头去看——寻找群星连成一线的预示。胆子大的,则悄悄跟着母神唱了起来,将音频或者模糊不清的视频发到了网上——在那一刻,分布在宇宙各处的渺小灵魂因为同样的音律被连接在了一起,高低不同的声音唱着同一首歌,像分散的水滴汇入潮流,离巢的树蜂接收蜂巢意志,一切既渺小又宏大。

塞拉的眼睛都微微酸涩,他知道,云嘉冉做到了——她用一首歌将他们连接起来,用一首歌唤醒了他们沉睡已久的灵魂。

而更让塞拉意想不到的,是埃德温和第四军俨然也成为了雌虫和亚雌的标杆和心锚。无数公开表达加入第四军、追随埃德温的心愿,而埃德温的图片被他们设置为自己的头像或者背景墙,有多少保守派诋毁他的对雄虫的阴狠和胆大妄为,就有多少虫族将他视作一面冉冉升起的旗帜。

他们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他们想像埃德温那样,大胆活一回。他们想像军雌那样,为了有价值的东西而战斗一回。

虫族帝国多年的消息封锁和思想管控,到底是被彻底打破了。

塞拉翻看了许久手环网络,直到眼睛泛酸,才缓缓关闭了虚拟页面。事到如今,他知道他已经无需发帖子引导讨论或者搅浑水,群体的力量虽然是盲目的,但是只要正确的引导,它也是无限的。足够多的雌虫和亚雌通过手环网络与世界建立了链接,他们也窥见了自己想要的社会和国度,他们中的勇者会为此努力,而塞拉这微不足道的引导者,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了。

悄悄打开通往卧室的门,塞拉小心地靠近埃德温。他太了解雌虫,知道雌虫通常的睡眠时间是六小时,而现在已经接近他醒来的时间了。驻军的边境星资源匮乏,他只能吩咐小安去准备营养剂和能量液,而后又控制不住自己守在了埃德温的床边。

“系统,”

一片寂静之中,他在脑海中呼唤了系统,不久后,系统略显幽怨的少女音上线了:

“哟,终于想起你还有系统,和系、统、任、务了?”

后几个字说得多少有些咬牙切齿了,塞拉心想系统的情感表达能力更加精湛了,似乎和宿主的互动增加,被折磨多了,几乎都听不出什么机械感了。

“当然没有忘记你呀,我的任务也在进行中,放心吧。”塞拉语气温和,带着可靠和引导的意味,但很可惜,饱经风霜的系统已经不买帐了:

“呵呵。”

系统的不屑宣之于口:“埃德温要加入的是反叛军,不是帝国军队,也不该被雄虫标记。”

塞拉有些心虚,但是不多。他正想说点什么糊弄系统,并且从系统那榨出点儿什么关于“堕落种”的消息,但是埃德温的眼睫轻轻颤动,白皙的面容上覆了一层稀薄的晕红,眉心也轻轻皱了起来。

见他要醒了,塞拉的心思早就飞到埃德温身上了,哪儿还记得什么系统。雄虫脸上带着拧得出水的温柔,轻轻爬上埃德温的床侧,伸手轻轻拍哄埃德温的肩头:

“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亮呢。”

寻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雌虫的双眼茫然的睁开。半梦半醒的时分,在熟悉又温暖得让埃德温感到陌生的环境里,他的心防降到了最低,雄虫落在他肩头的手温柔又带着无法抗拒的吸力,残酷的世界变得恍惚又朦胧,充满了应许的安全感。

像一个巢穴,像一个家。

不清醒的雌虫恍惚地歪了歪头,带着依赖用脸颊蹭了蹭雄虫的手腕儿。他白皙的手指松松拉住塞拉的小臂,像是想要讨求亲近,鼻端还发出一点儿大型猫科动物的轻哼。

即使这点儿声音转瞬即逝,塞拉还是没抗住诱惑,倾身拥抱了他的雌虫。只在这短暂的瞬间,他已经全然明白了。

第77章 第 77 章 “麻烦你先从你雌父的床……

他察觉了或许连黑发雌虫都没发现的事实, 他——感受到黑发雌虫爱他,夹缝之中新生的萌芽如此脆弱可贵,哪怕只是在晨昏交界处的半醒时分。

并不是说他不知道埃德温爱他。爱有很多种, 来自埃德温的怜爱和慈爱并不罕见,但是当埃德温依赖的脸颊轻蹭着塞拉的手腕, 当他发出亲昵的哼声, 当他对塞拉——成年的,充满雄性的压迫性出现在他床头的——伸出手臂,渴求一个拥抱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不言自明了。

或许埃德温还并没有意识到。雌虫在感情方面,特别是浪漫感情方面宛如一张白纸, 但见多识广的成年人类不会错过如此坦白的软肋——埃德温爱他,不只是以雌父对虫崽的方式。

或许是潜移默化,又或许只是因为雄虫对雌虫那种不合常理的影响。总之,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变了,而无论埃德温愿不愿意接受这个变化, 他知道至少埃德温压抑在心里的一部分, 哪怕只有一小部分——如同渴求爱人那样,渴求着他。

塞拉不是圣人,他当然无法抗拒他爱的雌虫崽梦醒时分裸露的一丝脆弱和依恋。他将埃德温拉入一个温暖的拥抱, 并不太紧密, 他心中仅剩的怜悯让他给了雌虫退开和继续逃避的空间, 但却不足以让他压抑想要索取更多的冲动。

“埃德温”他唤了雌虫的本名, 那双新造的, 成年雄虫的手托住了埃德温的后背,手指从蝴蝶骨中心的位置轻轻按揉:

“我会处理好其他事的,什么都不用担忧, 再睡一会吧,好吗?”

埃德温的身体几乎恢复了巅峰时期,但是信息素匮乏症和被标记后身体重塑的接连折磨到底让他失去了几分饱满。他的背肌薄了些,蝴蝶状的肩胛骨便从皮囊之下彰显出来,硌着雄虫的掌心。而很快,雌虫的背脊僵硬起来,他的四肢轻轻颤动,眼眸之间恢复了清明,昭示着他彻底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清醒了过来。

塞拉没错过埃德温闪躲的眼神和抿起的唇角,他心中半是柔和半是酸涩,他知道或许以埃德温的倔强永远也不愿意承认他的“母爱变质”,可是塞拉愿意等等多久都无所谓。

可是现在他还是想在分离前,尽可能多索取一点甜滋味儿。

刚刚睡醒的雌虫身上带着毯子里干燥又亲密的味道,像是金属铜的表面撒上寡淡的佛手柑气味,干净的余韵中渗透出一丝酒香,和雄虫散发出的波本酒和皮革气味儿的信息素混合在一起。雄虫紧拥着雌虫的双臂放松了些,面颊却忍不住越靠越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黑发雌虫的颈侧,让雌虫屏住呼吸,无法自控地撇开了脸。

埃德温的脸颊升温,身体诡异地在过度僵硬和随波逐流中找到了平衡。他知道塞拉绝不会伤害他,他知道——他笃定塞拉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只要他拒绝,雄虫就会立刻退开,而他应该拒绝。

他的虫崽给了他一切,信任、荣誉、生命、尊严。他应该拒绝,换来塞拉不深陷泥淖,可是他的声音堵塞在喉咙里。他的一生总是果决,可是偏偏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或许他也是想要贴近塞拉的——那不是雌父对虫崽的亲近。那个标记在他的身体和大脑中作祟,又或是什么他不敢细想的原因,他分不清了。

“塞拉。”

埃德温第一次在完全清醒也并不紧急的情况下抛弃了“少雄主”这个称呼,而是吐出了塞拉这个名字。名字中仿佛带着一种别样的亲密,埃德温也说不清楚,只是古怪又温热的气旋在他的胸口盘旋、上升,化成带着细碎亮片的粉尘。

塞拉的脸颊轻轻贴上了埃德温的颈侧,高挺的鼻梁带着一点重量,紧紧压在了埃德温锁骨形成的阴影里。他们直接肌肤相贴不是第一次了,哪怕是在清醒的时分,可是如今成年雄虫英挺俊朗的面容和虫崽小饼子似的软嘟嘟的胖脸截然不同,亲密的温热染上一丝燥热的旖旎气息,一切都变了。

雌虫的手不自然地摸索上来,紧贴着雄虫贴近的胸膛。如今那片胸膛已经有了明显的肌肉轮廓,和少年雄虫覆盖着薄肌的胸口也不相同,更具有让雌虫心颤的炙热。

“谢谢你信任我,埃德。”

雄虫含混不清地说,温热的气息赖着不肯走,而黑发雌虫和他僵持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眉目之间藏着些许无奈,但是落在雄虫胸口的手到底是用了一丝力气,将雄虫推开。

四目相对,生涩又愣怔的爱无处遁藏,黑发雌虫像是被灯光笼罩的鹿,愣了片刻才垂下他的眼睑。他先是张了张口,似乎想要继续之前的讨论,说服雄虫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合理的”,不应该继续下去,但是他自己也知道那对于塞拉来说和对牛弹琴没什么区别。

塞拉总指责埃德温倔强,殊不知他自己也没什么两样。或许因为落地的苹果不会离母树太远,塞拉的顽抗也不会比埃德温少半分。

“就别这样了,塞拉。”

雌虫不愿看塞拉的眼睛,心知只需要一眼他自己就会心软。而塞拉用成年雄虫的脸露出幼崽似的委屈——那其中是有摆给雌虫看的成分,但是也不全是。

被心爱的雌虫拒绝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可是我都要离开了,雌父。你想——你要留在这里,留在第四军,我知道的,我愿意帮你实现你的任何愿望和想法,即使那意味着我们的暂时分离。”

雄虫在发育后变得更低沉磁性的声音几乎没有了幼崽期的稚嫩,可是每个字仍然拉扯着雌虫的心弦。

“我会回到你身边的,在我能够掌握命运的时候,在局势明朗一些的时候。可是雌父,我不想离开你,因为我爱你,而我——也会幻想,哪怕是转瞬即逝的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你也会爱我一点——像我爱你这样。”

好吧,这种程度的心理操控有点过度了。塞拉仅剩的良心在哀嚎,而他脑海中的系统再也忍不住出声,语气带着人性化的嫌恶:

“噫。”它说:

“你这样能完成任务就见鬼了。你让埃德温生出了他本来一辈子都无法体会的私人情感,你这样只会挫伤他的锐气,你现在的任务完成度比你刚穿越来时还低,恭喜你,打出了系统无法估算的最低分。”

塞拉的目光中,埃德温的脸上闪现出更明显的愧疚和纠结。塞拉有些懊恼自己不该说那些隐含逼迫的话,他退开了些,牵住雌虫的手给予安慰,一边在脑海里忽悠系统:

“只看冷冰冰的数据就没有眼界啦,你可不是0和1组成的程序,你是生命法庭制造的系统,对不对?你瞧,爱是可以让人软弱,但是也可以让生命疯狂生出血肉和羽翼——面前的埃德温或许不如原本时间线的埃德温狠辣和果决,但是他会更加强大。我确信这一点。”

“少哄骗系统了!”系统气出了电流音:“你这个宿主从来没有想要完成任务,别跟我扯什么大局观!让我推测一下,你没有让埃德温加入反叛军,而是掌管第四军,也是出于你的私心吧?”

“你害怕反抗军被教廷和皇族围剿,你知道反抗军危险重重,而第四军至少有明面上的身份——所以你自己加入反叛军,反而让埃德温掌管第四军。但是容我提醒你,宿主阁下,您漏洞百出的小心思无法让埃德温变得无坚不摧!你的糖衣炮弹和爱正在软化他的觉醒之路,不彻底的觉醒无法使他面对自己的命运!第四军的意义和反叛军有着天壤之别,他在你的影响下会变得软弱,他还在为帝国作战,因为帝国里有你的存在!你猜他会不会分神为你谋福祉?你的自作聪明早晚会自食恶果。”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系统,”塞拉在脑海里义正严辞:“说我以权谋私可以,但是埃德温绝不是这样的虫!他不会因为我而放弃他的使命。你看——让埃德温爱我,正是我计划中的一环,当他想要而得不到我的时候,他就会觉醒了。等他彻底深陷,我就会抽身离去,到时候,他就知道爱情的残酷,短暂的伤心过后,他的心就会变的冷冰冰、无坚不摧了!”

塞拉早就过了因为对系统说谎而感到良心刺痛的阶段了,很可惜的是,系统也早就过了信他鬼话的阶段了。

“呵呵。”

无情的两个字拍上塞拉皮糙肉厚的俊脸,激不起一点涟漪:“麻烦你先从你雌父的床上下来。伤风败俗的东西。”

塞拉的脸终于因为“你的雌父”四个字露出了些许讪讪,他不自在地想要抽身,小臂上却突然落了一只手。黑发军雌略带紧张和担忧的目光寻找着他的眸子,似乎生怕从中找到一丝伤心难过。

“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让开膛破肚都不肯哼一声的雌虫承认软肋和感情很艰难,就仿佛用喉咙呕出心脏。可是埃德温还是说出来了。他不会允许塞拉继续在背德的泥淖里堕落,但他同样不忍塞拉难过。

离难过还差一个东非大裂谷距离的年轻雄虫给点阳光就灿烂,瞬间露出闪耀的笑容,挨挨蹭蹭地用差不多宽的肩膀贴上埃德温的,两只爪子乖乖放在膝头,像一只假装教养很足的卷毛大狗,

“雌父,我的精神力再次发育了,感觉有点怪,你要看吗?”

塞拉压低声音说,双颊的两个小酒窝倒是没有因为两次发育而消失,看上去有几分甜蜜,而埃德温心知他意不在此,还是点了头。

第78章 第 78 章 “我也爱你。” ……

塞拉离开第四军驻军的边防星时, 荒芜的星球降下了一场酸雨。

以虫族的科技水平,酸雨这种有害的气候现象完全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消除。即使没有造假高昂、可以改变局部性气候的发射器,也可以撑起防护罩, 不让任何一滴带着腐蚀性的液体迸溅到土地上。

可是边防星球常年驻扎的都是皮糙肉厚的军雌。进入军队的军雌身体强度不会低于b-,他们宛如寻常地在训练场上模拟作战, 修理老旧的战略物资, 顶多在酸雨流入眼睛里时才抬手抹去。

恶劣的天气让天空之中泛起猩红,埃德温撑起一把伞,罩在已经有能量罩防身的雄虫身上——很遗憾的是, 稀有拯救不了雄虫的脆皮体质,塞拉有幸成为这颗荒芜的边防星球唯一可能被酸雨腐蚀的人形生物。

“雌父, 你自己打着。”

塞拉将埃德温手里的伞推回去,即便他知道这种浓度的酸雨连埃德温的头发丝都无法伤害。成年雄虫的身上穿着着一身洁白的礼服,在猩红的天空下格外耀眼明媚, 可是他的肩头却耷拉着,连发顶倔强地小卷毛都萎靡不振。

他不想离开埃德温。昨夜, 他又像个猫头鹰一样守在埃德温床前, 絮絮叨叨地讲着乱七八糟的话——他不得不离开这颗边防星,去处理更紧俏的事,应付迫在眉睫的革命。可是离开埃德温的念头无时不刻不在噬咬他的心, 他无数次想要开口, 说些什么他真正想说的话, 比如以雄虫的身份对埃德温发号施令, 迫使他们不会分离。

或许是他想的太用力了, 他胡言乱语的嗓子说不出话来,像是一口干涩的军用固体营养剂堵在了喉咙里,形成了让人窒息的巨大肿块儿。一直侧躺在床上, 像猫一样安静的埃德温抬起了双眸,无声地看着雄虫,沉默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丝弦紧绷着,而塞拉漆黑的尾勾从他的尾椎处伸展出来,像毒蛇一样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埃德温仿若未察,连眸光都没有颤动一下。他对着塞拉轻轻张开双臂,松垮的领口露出一片光泽的肌理,起伏之处明暗相撞,在雄虫入怀时瞬间压下了空气中喧嚣的紧绷感。

黑发军雌没有说话,而将棱角分明的俊脸埋入他胸口的雄虫也在双颊升温时无话可说。

他在做对的事,因为他在做埃德温想让他做的事他在给他爱的雌虫自由。塞拉咬牙切齿地想着,用力到让脑海中只留下这一道声音,再也听不见自私的欲望无休止的低喃。他聆听埃德温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直到那韵律和他的呼吸相合。

“埃德,不要受伤,不要抛下我。”

雄虫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波本酒味道的信息素在空气中张牙舞爪,无休止的迫近着,绞杀着埃德温原本的气息,可是雄虫的本体却像幼崽一样温顺无害,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埋首雌虫的胸怀中。

“只要一息尚存,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这是最后一晚埃德温给予的唯一承诺。军雌不擅谎言,而他们都知道在战场上不受伤几乎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埃德温从不是惧怕流血而蜷缩在安全堡垒之中的雌虫。

他对得起他肩上的将星,即使这代表他无法兼顾他的幼崽的心愿。

在塞拉看不见的黑暗处,雌虫微微俯首,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塞拉桀骜不驯的卷毛上,手指虚虚穿行其间。有些话没有被宣之于口,但是雌虫的心却坚定不移。

他的雄虫崽走上了一条教廷、乃至皇族为敌的路,这是从古至今都没虫胆敢做的事。但他的虫崽做了,义无反顾,而他们都知道,虫崽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他自己。

塞拉是一个力量强大,深受母神喜爱的雄虫,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荣耀和权力,那是别的虫难以企及的,他的能力得天独厚,他没有任何理由将自己置于险境。虫族是一个崇尚力量的种族,他们大多数亲缘断绝,更别提爱情和友谊,塞拉纯粹利他主义的行为在虫族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他偏偏这么做了,甚至不惜为一场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的革命,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呢?许多夜深人静的时候,埃德温都在心里默默问自己。理智上,他知道塞拉所做的一切为雌虫和亚雌带来了珍贵的希望,可是私心总是在寂静时突然侵袭——他反复问自己,为什么塞拉变成了这样不顾生死,不为自己考虑的模样?

如果他没有突兀地出现在塞拉的生命里,如果他没有让塞拉和他发生不伦的关系,塞拉对教廷和皇族的挑衅会不会更加隐晦一些呢?他会不会还是这样一意孤行,而他的处境会不会更安全些呢?

抛开所有是非对错,抛开战局和责任,埃德温作为一个雌父最本能的逻辑,仍然是不顾一切地确保他的幼崽平安。

而如今,在群狼环伺之时,埃德温能做的最力所能及的事,就是掌握第四军,让帝国四分之一的军队成为塞拉的后盾。

他生出背后的翅翼,不是为了躲在塞拉的羽翼下,他至少要做个有用的、真正能庇护虫崽的雌父。

而此刻,埃德温看着塞拉黏黏糊糊又萎靡渴望的目光,终究是冷下心肠,暗中推了一下雄虫的胸口。

“别耽误了穿梭虫洞的时间。”

雄虫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往飞艇的方向走。他身后的精神触须几乎拉成细丝,见缝插针地往埃德温身上贴,却被埃德温轻轻却不容拒绝地摘掉了。

直到塞拉的目光最后穿过闭合的金属门框看向埃德温时,才发现黑发雌虫浅色的唇无声翕动着:

“我也爱你。”

一瞬间,塞拉以为自己的视线恍惚了,他的双手啪地拍上已经完全闭合的门框,双目紧盯着惨白的金属,脑海因为震惊而一片寂静。他想要出声叫喊,可是飞艇已经在设定好的程序下,带着十艘护卫舰起飞了,他最终也没能跳下飞艇去拥抱埃德温。

这是他们在很长的时间里,最后一次见面。

***

在塞拉回到帝都星的月末,教皇所在的天宫星的几个附属星球爆发了抗议,发起者大多数是因为皇室的封锁而损失财物的雄虫。许多帝国的矿产也因为对教廷的封锁而停止开采,大批矿工失去了工作,在边境星和矿产星接连失踪。

反叛军时隔多年,再次走入了帝国的视野之中,手环网络成为了他们招兵和宣传的利器,而教廷和皇族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诺亚公爵一手制造的“麻烦”上。

埃德温在第四军的就职演讲和虫母赐福的画面早就消失在了星网上,更消失在了虫族的交流之中,可是一首相思的旋律,却在雌虫和亚雌之间口口相传:

“长夜漫漫,孤星难明”

“我们在漆黑的矿星,在寂静的坟场,在硝烟的战场,在简陋的棚屋”

“我们在尘土和鲜血中仰望星空”

“在那里我们曾经被母神照耀”

“在那里我们拥有活着的权利”

“在那里母神对我们许下承诺”

“当星辰排成一列”

“那是母神给我们的信号”

“我们将出发前往最终的战场”

“在那里生与死皆是答案”

“在那里,我们等待黎明降临”

“我的同胞们,仰望星空吧,不要再低头,让泪水和血液落尽雄虫的杯盏”

这首旋律如同春日的雨水一般,在虫族的各大星球传播开来,即便有些警觉的雄虫已经强迫他的雌虫和亚雌剥下手环,即使亚雌和雌虫使用网络成为了帝国最大的禁忌和雌虫、亚雌受罚的源泉,一切也为时太晚。

失去一切网络和信号之后,这首歌竟然活在了雌虫和亚雌的口中。雌父唱给他们的幼崽听,仆从唱给他们年幼的雌虫、亚雌主人,它不需要乐器,不需要宏大的制作,它只是由一道道干涸却又不愿熄灭的声音组成,它只是如同血液一样,在同胞之中口口相传。

在这期间,很多声音被抹杀掉了。许多虫族被斩首在雄虫美轮美奂的花园里,被吊在教廷布道的广场上,雌虫和亚雌禁止歌唱被帝国编进雌虫和亚雌死刑的法律条文。雄虫在新闻上播放死亡和鲜血,企图散播瘟疫般的恐惧,可是他们没有扼死那首歌。

他们没能扼死那干涸的、不熄灭的声音。

原本坐落于帝都星的手环网络基站被皇族捣毁,科莱恩没有将塞拉召唤到天空城,更没有给塞拉任何解释。皇族明面上虽然没有自打嘴巴,勒令所有雌虫和亚雌脱下手环,可是显然他们也意识到了塞拉手环的危害性——只是碍于颜面和教廷的威胁,没有立刻与塞拉撕破脸而已。

诺亚公爵府相关手环的科技产业迅速被清查,大多数有雄主的雌虫和亚雌被强制性摘除手环,可是让皇族气愤不已的是,手环网络的信号一直都在。

塞拉这时候才庆幸克里森的先见之明,将手环网络的备份做成了帝国星网的影子网络,只要帝国不给雄虫断网,让虫族彻底变成没有交流和往来的原始部落,手环网络就永远不会熄灭。

它就会像一个灯塔,永恒地召唤着想要回家的雌虫和亚雌。

深夜,放下手头工作的塞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的精神仍然亢奋,可是他的脆皮雄虫身体是在吃不消五天五夜不合眼了。他给埃德温发送了一连串骚扰信息,换来了一两条简短的回复,就让他满足地弯起眼睛,躺在医疗舱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和克里森指挥反叛军夺去了几个能源矿,又将诺亚公爵府的一部分武器输送到了反抗军的前线。他们策划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战斗,不足以让帝国大张旗鼓地派兵剿灭,也足以让帝国的雌虫和亚雌在只言片语的信息中知道反抗军仍然在活动。

与此同时,塞拉在系统冷言冷语的帮助下也知道了一些“堕落种”的信息。最后一支堕落种的群落在阿克斯元帅身殒前后被皇族的特殊部队全部屠杀,只有零散的族人和混血种加入了星盗,混迹在帝国边界,无人看管的垃圾星球上。克里森派了一些反叛军的势力去寻找,却还没有明确的消息。

至于帝国研究院,则是塞拉仍然留在首都星最大的原因。他想尽办法在帝都星探听关于研究院的消息,也监视者科莱恩那该死的“脑控雌虫、亚雌”的计划,可是至今为止他并没有什么收获——就连科莱恩身边的伊洛特,都对帝国研究院的具体位置一无所知。

他唯一对塞拉确定的是,“脑控雌虫和亚雌”的研究,确实在帝国研究院秘密进行,科莱恩对研究成果很是得意,而至于其他更加反生命的研究,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塞拉觉得一筹莫展之时,一个离帝都星很遥远的废弃矿物星球突然爆炸。随之而来的,是手环网络和帝国星网同时被入侵,几份国家级的保密研究报告突然侵入网络,任由星网怎么删除都删除不掉。

那份研究报告的首页,一个面冷如雪,精致如偶的雌虫用一双烟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每一个翻看这份报告的虫族。他雪白的脖子上被烙印着一个实验体010的印子,而他的铭牌上,清清楚楚地标志着一个在虫族几乎家喻户晓的名字。

——阿克斯。

塞拉警惕的双眸震颤片刻,几乎立刻想要拨通埃德温的通讯——他知道阿克斯元帅对于埃德温意味着什么,那远不止上司,而更像是引导者和类似于雌父的关系——他按捺了好久才忍住了这个冲动,凝眉看着关于阿克斯的实验报告,翻到了最后一页的时间。

星历xxxx年xx月xx日,19:03。

那是昨日。所以阿克斯很有可能还活着——即便他身处被炸成废墟的帝国实验室里。

是的,虽然皇族封口很快,但是媒体已经曝光了爆炸的废弃矿物星球上藏着皇族的秘密实验室,其中脑控雌虫和亚雌,让他们成为毫无灵魂、毫无思想的战争机器的实验最为详尽,骇人听闻的事实被赤裸裸地摆在了每一个虫族面前。

雌虫和亚雌之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恐慌——没有灵魂、没有思想——这就是雄虫的当权者准备对他们做的事?为什么呢?难道他们还不够听话,还不足够为雄虫所用吗?他们在雄虫需要的时候降生,他们承担着几乎所有雄虫不愿意做,或者无利可图的工作,他们忍受着雄虫的暴虐和戏谑,只为了让雄虫的体验更好。他们使用着最少的资源,创造最大的价值,他们中的大多数没有体味过食物的美味,没有看过工作场地以外的风景,没有感受过除了疼痛和麻木以外的感觉。

他们甚至在雄虫需要的时候毫无怨言的去死,为了一个关于荣耀殿的许诺——而在这个许诺中,他们所得到的,也不过是能够永远侍奉荣耀殿中的雄虫。

即便如此,他们的感受,他们的存在,也要被剥夺吗?

为什么——凭什么?

第79章 第 79 章 “老师,他不是阿克斯了……

虫族这个种族在宇宙之中绝对没有什么和睦温驯的好名声, 这来源于军雌强大的战斗力和悍不畏死的战斗意志。

可是即便是最为凶悍,在雄虫之中饱受诟病和嫌弃的军雌,也大多对雄虫的指令令行禁止。他们中的绝大多数, 一生都没有为抗过雄虫的任何一个命令。

雌虫和亚雌像侍奉神明一样侍奉着雄虫,那不仅仅是因为千百年来教廷的洗脑, 也是因为雌虫和亚雌刻在基因里的, 保护巢穴的本能,生存和繁衍的本能。

可事到如今,面临着灵魂被彻底抹杀的威胁, 即便是最虔诚,最胆小怯懦的雌虫和亚雌, 也不禁想要默默问自己一句:

“还要继续忍耐吗?”

失去自由,失去健康,失去快乐, 失去声音。最后,他们只剩下被囚困在孤岛之中的自我, 而那也是不被允许的。然后呢?

如果说雌虫和亚雌活得足够虔诚, 他们就可以打开荣耀殿的大门,他们的灵魂可以寻找到传说中的圣所,可是——一个被操控的行尸走肉, 一个连自己做什么、想什么都无法控制的虫体——他们又怎样死, 怎样活呢?连灵魂都没有的他们死后, 还能去哪?

层出不穷的问题如同闷雷一样, 轰炸着每个雌虫和亚雌的心。

甚至连有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雄虫都为此感到沉默, 他们中并不是所有雄虫都享受机器的陪伴的——即便他们百般打压雌虫和亚雌,他们也会在孤独时与雌虫和亚雌交谈,他们也会恐惧——如果他们以后触碰的身体, 都变成冷冰冰的程序,他们抛出的刁难和问题,只会得到机械的回应,到了那时候,他们究竟是掌握鞭子的奴隶主,还是被机器包围和豢养的宠物?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幼崽呢?他们未来的同胞,难道要从无脑的机器中诞生吗?

这是虫族的未来,还是程序和机械的未来?

事到如今,即便是雄虫也无法从容面对关于皇族的惊天秘闻。质疑如同雪花一样,飘向皇族和当权者科莱恩,局势一触即发。

而与此同时,塞拉收到了科莱恩通过贵族院发来的请函。金翎羽皇族以国家战时政策召集所有贵族雄虫,商讨应对教廷的办法。

塞拉修长的手指转动着古拙的信纸,用指腹摩挲着信函上的纹路——所有邀请函都由科莱恩亲自书写发出,表达对传统和贵族雄虫的尊重。

自从塞拉离开第四军的边防,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科莱恩。哪怕科莱恩隐晦地针对手环网络,破坏诺亚家族的新兴产业,也没有接见过塞拉本虫。鉴于塞拉如今二次发育后深不可测的力量,科莱恩的谨慎并不让他感到过分新奇。

雄虫的精神力是高纬度的力量,即便虫族这个种族对星际战争格外热衷,武器的杀伤力都很大,但是武器的力量和高纬度的精神力不是一个体系。大多数雄虫的精神力都孱弱而有限,他们只有两根勉强从异度空间召唤出的精神触须,满打满算打击范围不足周身二十米。可是塞拉不同。

任何了解过塞拉的力量,或者看过塞拉的直播的虫族,都知道他和寻常虫族的力量不可同日而语。如果科莱恩当真漫无目的地反复召见塞拉,背地里肆无忌惮地抹除诺亚公爵府的力量,那他才是真的神智不清了。

可是如今,在皇族研究院的秘密公之于众之后,科莱恩又为什么敢于召见塞拉了呢?

当众杀死科莱恩的念头非常具有诱惑力,塞拉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如今帝国的局势变化很大,如果当年的幼崽塞拉还需要用皇族来制衡教廷的话,如今他不觉得自己还需要科莱恩这条毒蛇蛰伏在他身后了。皇族、教廷、反叛军、军队,域外异族势力,还有公爵府如今的虫族帝国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互相对峙。

更别说还有炸掉皇族研究院的神秘势力,至今都没有冒出头来。

塞拉隐隐觉得,炸掉皇族研究院的虫族与他息息相关,这倒不是说他与那个势力有任何联系,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个能力强大的雄虫所为。

是的,虫族有无数种武器可以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但是在皇族保密程度最高的地方犯上作乱?怎么看都不像是闯入者所为。事发地点的周围围绕着巨大的毁灭性磁场,至今没有虫族或者机械产品可以进出,皇族对于磁场的来源秘而不宣,而正是这份沉默,加剧了塞拉的怀疑。

更别说,根据塞拉自己的亲身经验,再考虑他还在失联状态的两个学生——塞拉有很多理由怀疑这是他其中一个学生的手笔。

再将研究所、雄虫研究员这些关键字联系起来塞拉几乎可以猜到这是在地球和他一同出车祸的学生沃伦干的。

沃伦是他们中唯一一个善于理科和研究的学生,而且他超出常人的优秀。不仅是少年班选拔出的人才,更是在年纪轻轻就做出了显著的成果,包揽了许多科研经费,被学校乃至研究院大开绿灯。

但他有个致命的缺点,就像每个天才都是被咬过一口的苹果——他有强烈的人格缺陷和自闭倾向,不擅长合作和交流。他因为不肯分享和让出自己的实验成果,被导师压榨排挤,很快就在学阀的针对下失去了所有的天才光环,成为离群索居、默默无闻、险些失去学籍的学生。塞拉努力与他交流,让他在学校开除他的质证会上保持了一定程度的沉默,才堪堪保住了学籍,可在那以后,谁都知道沃伦不可能再学术界拥有一席之地了。

穿越后,塞拉也担心过沃伦的去向。但坦诚来说,沃伦已经是他们所有人中最具有生存能力的了,即使他沉默寡言,但是他对于科技、机械的了解还有他的智慧会成为他最好的自保手段。塞拉只觉得这个学生会利用雄虫的特权和身份龟缩在某一个角落做他自己的实验,继续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但如果塞拉猜测是正确的,这个虫族社会巨大的变动,很可能来自他最沉默寡言的学生。

想到这里,塞拉的头又痛了起来。他不觉得放着炸掉皇族实验室的虫族——无论那是不是沃伦——继续独自战斗是一件好事,但是他也清楚干出这么大事件的罪魁祸首想要隐藏自己,他也一定是无能为力的。况且,无论是他还是埃德温,他们都还抱着隐晦的幻想,幻想着九死一生的阿克斯还能挺过这次爆炸,还能再次出现在虫族的视野里。

塞拉知道埃德温在迫切的寻找任何阿克斯元帅的线索。即便在任何公开场合或者他和塞拉的私下交流之中,他都尽量掩饰他可悲的希望——雌虫并不擅长沉溺于虚妄的希望,因为他们知道那极有可能是诱惑他们死亡的根源——但是在见证过母神的神迹之后,希望变成了更加稀松平常,让雌虫和亚雌无法摆脱的东西。

而塞拉无比想要帮助埃德温实现他的任何愿望,他也动用公爵府和反叛军的势力寻找爆炸的始作俑者和阿克斯的下落,但是那几乎是大海捞针。而塞拉更为深层的忌讳,则是他看过那份阿克斯的实验报告。坦白来说,在经历过这么多非人的、和以折磨和羞辱为目的的实验后,塞拉不觉得阿克斯还是原本的阿克斯了。

即便他们最终奇迹般地找到了还存活的阿克斯,他也不觉得阿克斯能存活多久。

除却对这位虫族英雄的敬佩和惋惜,塞拉更为担忧的是这对埃德温的影响。埃德温非常顽强,几乎到了固执的程度,即便在他自己最为脆弱的时候,他也表现的很从容,假装一切都安然无恙。可即便是埃德温,也不会有这么顽强,再一次地直面阿克斯的死亡和溃散。

因为即使埃德温从不承认,阿克斯对于他而言更像是认领的雌父。他对阿克斯的忠诚、信任和依赖超出了寻常下属对于上司的感情。塞拉不知道埃德温能不能承受阿克斯的再一次、彻底的死亡。

他担忧埃德温胜过一切。

即便如此,他仍然在继续探查、收集更多的情报,企图定位这次爆炸事件的始作俑者。帝都星混乱的政治形势给了他极好的机会,伊洛特最终想尽办法为他提供了一张研究所雄虫研究员的名单——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死在了那场史无前例的爆炸里,没有虫族理解塞拉要这份名录的原因,但是塞拉仍然怀疑他们中的一个完成了这场爆炸。

果然,当沃伦·乔舒亚这个名字跃入眼帘时,塞拉的心猛然漏了一拍。而就在这时,他的手环震动了起来,一个陌生的通讯申请跳了出来。

塞拉通常会更为谨慎,但是今日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通讯。一个被处理过的影像被投射了出来,无法辨认任何体貌特征,伴随着一道年轻却阴沉的声音:

“林老师,是我,沃伦。”

塞拉从工作台旁站了起来,几乎有些难以压抑激动的情绪。身在异乡遇见地球人已经足够惊喜,更别提这还是他担忧的学生。可是沃伦的下一句话熄灭了塞拉想要团聚的迫切心情:

“不要来找我,老师,我需要处理一些私人的事。我身边有个状态很差的实验体,等我处理好了他身上的问题,我回去找你们。希望我曝光的实验室信息对你有用。”

“”塞拉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他纠结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道:“是阿克斯吗?沃伦,他曾是帝国的元帅——最后一任雌虫元帅,据我所知。他很重要,他对很多虫都很重要,或许我们可以提供更好的医疗条件——”

“不。他不是。”

对面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失真,而后是一阵绵长的沉默。塞拉抿了抿唇,他知道这个学生的脾气并不是很好。他的性格缺陷就如同他的智慧一样出众,在很多时候,他对实验成果和完美的要求几乎偏执,对于别人缺乏信任和交往的礼节。

而塞拉没想到,他突如其来的偏执竟然投射在了阿克斯身上。

“老师,他不是阿克斯了。他记忆混乱、身体虚弱,他只是010号实验体,也是我目前唯一的实验对象。仅此而已,他不可能变成那些虫族希望他成为的样子了,他也不能让别的虫看到他如今的样子。就是这样,老师。”

沃伦简洁地说完,没有给塞拉什么时间讲话。塞拉也沉默片刻,斟酌过后,他揉了揉钝痛的额角,放缓声音:

“沃伦,谢谢你对我报过平安。这对我而言很重要。我这边一切还算顺利,云嘉冉和付澜——现在叫弗朗西斯,教廷的圣子——已经和我联系过了。穆林的下落还不得而知,但我希望他也安然无恙。”

“关于阿克斯元帅,我感激你救了他,我想我的雌父——还有许多其他军雌,都会感激你的作为。你不希望我继续寻找你们,为你们带去麻烦,我尊重你的决定和判断,但老师希望与你确认一遍,你能否确保你,还有阿克斯元帅的安全?你们是否感到被威胁,是否需要帮助?”

塞拉在二次发育后,他的声音几乎像曾经的地球老师一样,磁性而沉稳。褪去幼崽的稚嫩,他听上去值得信任又可靠,相比起雄虫的神力,这才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

他的理智、镇定和超出常人的同理心,才是他的灵魂赋予他的神力。才是他吸引优秀的、迷途的灵魂最大的缘由。

“我保证,老师。我能修复他,我只是需要时间。”

果然,沃伦的声音镇定下来,他的回答坚定,又带着一点天才特有的傲慢。他把阿克斯元帅经历的身体和精神损伤当作一种实验错误,这件事听上去带着物化阿克斯的可怖,但又因为他本意是善良的,显得有些荒唐。

塞拉的神色扭曲了一瞬。在他眼里,虽然沃伦的实际年龄比他小不了五六岁,沃伦仍然是个孩子。放在任何时候,他都不会放任沃伦这种思想不太成熟、有着人格缺陷的孩子去照顾阿克斯这种亟需健全照顾的病人,但是,革命要来了。

他为沃伦带去的不一定是安全的保证,更有可能是战争的漩涡。

“他很重要,沃伦,不仅是一面旗帜,更是私人的信仰和情感的寄托。”塞拉重复道:“你的安全也很重要。你知道我现在备受皇族和教廷的瞩目,一举一动都可能为许多虫族带来麻烦,所以我不会强求什么。但是沃伦,你要小心,照顾好他和你自己,直到局势更明朗的时候。”

“我知道,老师。”

沃伦的话仍然剪短。塞拉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学生的天赋全点在逻辑思维方面,对于情感和交往几乎一无所知,他倒也没有强求什么,正准备再嘱咐几句,就听到沃伦磕磕绊绊地加了一句:

“你也要保护好自己,老师。等我解决了他身上的错误程序,我会带他去找你。”

第80章 第 80 章 那些道德无法让他舍弃……

话音未落, 通讯在塞拉错愕的视线中截止了。

塞拉从未想象过从有人格缺陷的沃伦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近乎关怀的话,他发了好一会儿愣,才后知后觉的眯了眯眼睛。

或许生命总是能用自己的方式找到成长的路。穿越虫族, 特别是如今风雨飘摇的虫族并不是一件让人感到愉悦的意外,但即便是荒芜的土地, 也能生长出生命的荆棘。

他或许不需要过度忧虑, 沃伦很聪明。在属于他的轨迹之中,被“修复”的或许不只是阿克斯元帅,还有他自己年轻迷途的灵魂。

而塞拉在遇到埃德温之后他也改变了很多, 他得承认这一点。

微微勾起唇角,塞拉将消息传达给埃德温。他告诉埃德温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即便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沃伦是否能照顾好他自己和阿克斯。

如果塞拉聪明些,他可以对埃德温隐瞒这一切。解释他和虫母、圣子之间莫名其妙的联系已经够让他头大了,并不是说埃德温是一个很追根究底的虫, 但是塞拉更不擅长谎言。他实在没法说服埃德温他和炸掉实验室,救走阿克斯的沃伦又是怎样彼此熟知, 彼此信任的, 原身一目了然的履历显然无法给他太多的发挥空间。

可是他不能对埃德温隐瞒这么重要的信息,这是他对他所爱至少可以做到的承诺。

埃德温没有多问,像往常一样。他沉默地坐在通讯的另一边, 听着塞拉磕磕绊绊的解释, 看着雄虫的双眼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你的雄虫朋友, 不允许我们定位到阿克斯元帅?”

最终, 埃德温开口问道。他的话听不出喜怒, 但塞拉却心虚极了,他知道这听上去不对劲,特别是沃伦他还是个雄虫, 一个比较激进的反叛分子。

“他咳,他比较警惕,雌父你知道的,他是个研究员,总有一些怪癖。不过他救了阿克斯元帅,而且他好像还是个虫崽,所以就算是雄虫也是没关系的吧,你说是吧,雌父。”

塞拉越说越小声,而对面埃德温的双眼里写满了不赞同:

“容我提醒你,公爵冕下,我们相识的时候你也是个虫崽,而你现在还在叫我雌父。”

——但这不影响你标记你的“雌父”。

未说出的话震耳欲聋,而塞拉更加心虚地低下头,头顶的小卷毛都萎靡不振。他甚至没法替沃伦辩驳什么,毕竟他都觉得沃伦话中对阿克斯的占有欲不对劲。

虽然极大的可能是沃伦将阿克斯当作宝贵的实验体,他们这种天才总有一些怪癖,但是塞拉根据自身的经历,不得不考虑沃伦有其他企图的可能性。他不能确定自己的学生人格缺失到了完全失去找伴侣的兴趣的地步。

“雌父埃德,是我草率了。我现在备受监视,无法轻举妄动,我会联系克里森和西森去寻找他们,你别担心”

“不用了。”埃德温发现,即便塞拉如今宽肩窄腰,体型和力量都极具侵略性,没有什么软弱的成分,他仍然无法在塞拉垂下小卷毛的时候心硬如铁。

他确定那不是对幼崽的怜爱,那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而那让他无法控制自己,无法责怪塞拉半点儿。

“你做的很好了,塞拉。你说的对,你不该轻举妄动,否则会招来更多麻烦。而克里森他的身份也很特殊,反叛军如今备受针对,他们的插手反而会降低元帅的存活率。”

虽然目光仍然疲惫焦虑,埃德温的神色却镇定下来。他的手指轻轻抽动,似乎想隔着遥远的距离触碰塞拉的头毛。

“第四军接到了金翎羽的指令,全军备战。我想这一次,目标不是域外的异族和星盗,而是反叛军。”

塞拉瞬间皱眉,轻声道:

“你确定吗,雌父?”

埃德温点点头。鉴于他军雌的身份,帝国军务机要是不该由他传出去的,所以他也只能说出一点自己的猜测,不再透露更多细节,但这足以让塞拉陷入紧张。

看来,他必须应下科莱恩的约,去参加皇族组织的会议。他几乎已经确定科莱恩没有安什么好心,可是他如今得到的信息远远不够多。

是的,帝国实验室爆炸了,但这不代表皇室的秘密筹谋烟消云散。实际上,科莱恩有极大的概率已经改造和脑控了雌虫军队,单单炸掉一个实验室,并不能完全抹杀掉实验成果。

而这支军队的下落不明。反叛军虽然经营多年,但是在失去阿克斯元帅这个领军者后,无论是形制还是体量,都无法与正规军队抗衡,更何况是一支被脑控的,不惧伤亡且战斗力不明的军队。

即使如今有许多不堪压迫的亚雌和雌虫通过手环网络的牵引,暗中加入了反叛军,但是他们缺乏战斗经验,塞拉作为反抗军的投资者和幕后领导者之一,不可能让他们去填炮膛,造成无谓的牺牲。

一场战争无论出发点如何,都是残酷而血腥的。无数生命会因为战争而消散,而战争成就的光辉和荣耀,却只照耀在少数的幸存者身上。塞拉比任何虫族都了解战争的残酷,也更珍视生命的价值,只要他还在反叛军中有一席之地,他就不会允许无谓和盲目的牺牲。

他和克里森的领导到目前为止都还算行之有效。虽然反叛军龟缩不出,但也通过小型的战役从星盗和边缘星球的雄虫领主身上汲取战斗经验和物资。从长久来看,反叛军缺乏大型战斗的经验和底气。

这倒也不算意外,毕竟无论是战五渣雄虫还是研究人员克里森都不适合领导一支军队。他们建设了反叛军的后方补给和大本营,却迟迟不肯让反抗军与帝国军队进行正面冲突。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帝国和教廷不愿在等待反抗军逐渐扩张了。

“我准备参加科莱恩发起的贵族议会,得到更多的消息。雌父无论你得到什么指令,你都要以自己和第四军的安危为先。”

塞拉抬起眼,透过光线描绘的虚像,看着千里之外他思念的雌虫。埃德温的模样并没有变化太大,军旅生活让他的轮廓更加刚毅坚定,像一只不会弯折的箭簇。

可偏偏在面对塞拉时,一双淡蓝色的眼眸生了温情,宛如高山白雪中酿了一汪温热的泉水,霎时将那锋锐摧毁殆尽。

“你不应该去。”

埃德温的声音平静,可是塞拉足够了解他,听得出他平静之下微微颤抖的尾音。

“我们说过了,你应该尽快借机离开帝都星,去诺亚公爵的领地星球。西森在那里建立了防御工事,比帝都星耀更安全。虽然如今反叛军异常活跃,但是我不认为反叛军会选择攻击你,他们也见证了母神的神迹。你为什么要冒险?”

埃德温的语气渐渐急迫,似乎是压抑不住他对塞拉安危的忧虑,可是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后,还是恢复了平静,就像他一贯的那样。

塞拉在通讯的对面,几乎贪婪地看着他——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可是有一些刻在骨子里的小习惯还来不及改变。即便埃德温如今早已不需要通过压抑情绪来寻找微小的控制,减少自身的损伤,可是他仍然习惯了压抑。在他平静的表面之下,那些挣扎着破茧的温情、忧虑和可以被称之为爱的东西,在塞拉眼里比琼浆玉露更为甘美。

“埃德,母神与我同在。我是最强大的雄虫,你知道,科莱恩无法对我做什么。”

塞拉隔空安慰埃德温的情绪。即便他在埃德温的爱中反复获得新生,他也不愿让埃德温过分忧虑。诺亚公爵的领属很多都成为了反抗军的聚集地,而西森和他的雌子伊利亚一样,也已经加入了反叛军。塞拉当然不会阻止他们,但是他并不想让埃德温承担更多风险。

他对埃德温隐瞒了自己加入了反叛军的事实。

塞拉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他也有自己的理由。反叛军的处境非常危险,帝国和教廷绝不会放任反叛军扩张,甚至两方可能会联手针对反叛的雌虫和亚雌。塞拉自己为加入反叛军而无比自豪,他愿意为这场革命承担一切风险,但是他不愿让埃德温承担这种风险。

这也是他促成埃德温回到帝国军队,掌管第四军的原因。

他不能让埃德温首当其冲地对上帝国和教廷——特别是在科莱恩和教皇都没有亮出底牌的时候。他无法忍受埃德温在他眼皮子底下承受战争带来的伤痕,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代埃德温承受任何风险。

而在塞拉盲目自大的计划之中,埃德温会在局势更加明朗之后,以完好无损的姿态为反叛军注入新的、强大的力量。

这或许是塞拉做过的最为自私、也最为隐晦的一个筹谋,但谁也不能真的责怪他,不是吗?自从他穿越初始,在他对埃德温的感情还只是萌芽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为埃德温承担风险,扫平前路。而他如今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履行他对自己的约定。

通讯的另一头,埃德温沉默片刻。他并不能反驳塞拉,他比任何虫族都更加直观地感受过塞拉的强大,即便当塞拉还是个虫崽的时候。可知道塞拉的强大,不代表他不会为塞拉感到恐惧——他亲眼看到过塞拉在他面前重伤濒死。

塞拉是他的幼崽。即便对面的成年雄虫总是变着花样地企图用名字称呼他,而鲜少叫他“雌父”,即便他的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也知道有些事情永久地发生了改变,而他们永远也回不到曾经情感纯粹又鲁莽的时候。

他总会忧虑。他成为第四军的统帅从不只是为了成全自己,成全他对阿克斯元帅做过的,保护同胞的承诺。他也是为了塞拉。塞拉很强大,强大到让那些腐朽的势力无法容忍他的存在,又善良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埃德温明白如果自己不能生出翅翼,不能拥有实力和军队,他永远无法站在塞拉身边,成为他的后盾和港湾,他就永远做不到一个雌父该做的事。

可是即便他拥有了这一切,他仍然觉得不足,仍然无法保护他的幼崽。

——如果科莱恩能伤害你呢?就像教廷曾经做的那样,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离你太远了。

涌上喉咙的话最终也没有被说出口,因为无用的纠缠总是不得体的。塞拉敏锐地察觉了埃德温的情绪,他对雌虫撒起娇来,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直到黑发军雌消耗完了私人时间,才意犹未尽地挂断了通讯。

塞拉知道埃德温担心他但让他自私一点吧,他更担心埃德温,所以他不能在没有探寻到科莱恩底牌的情况下草率离开,也不能放任科莱恩对第四军下达指令——按照帝国旧日的法律,重新回到诺亚公爵归属的第四军需要皇族和诺亚公爵同时签署执行令,才能动员。他必须确保科莱恩没有饶过他耍什么小动作。

半月后,虫族星系各大星球的网络仍然在传播关于皇族的阴谋、神迹和反叛军的消息。雄虫统治者对于雌虫和亚雌的打压也更加癫狂。遵循教廷教义的雄虫禁止雌虫和亚雌仰望天空,只因为传唱的禁曲中的那一句:

“当星辰排成一列,那是母神给我们的信号。”

《禁止抬头》被保守的雄虫领主写进了法律,并且迅速通过了帝国法院的批准,雌虫和亚雌的双肩上再次压下了沉重的律法和管束,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荒诞,无数星球的法场每日都悬挂着被处死、示众的雌虫、亚雌的尸体。

他们的身体和乌红色的血浆在荒芜的原野和明亮的城市中显得那么刺眼,小规模的雌虫、亚雌暴动在各大星球的虫族聚集地上演。这是史无前例的,也几乎没有高等雄虫因此受伤,但雄虫因此爆发出的恐慌和愤怒却是灾难性的。

反叛军成了虫族的众矢之的。无论是皇族还是教廷的拥护者,都迫切地想让他们将矛头对准该死的、亵渎神明的反叛军。雄虫领主命令自己的雌虫和亚雌组成小型军队,袭击任何可疑的、无主的雌虫和亚雌,而塞拉并不知道这些被针对的雌虫和亚雌之中有多少反叛军。

他在回到帝都星的很多日子里,将自己独自关在公爵府的西翼,翻看手环网络和帝国星网的报道。他亲眼看过野蛮和荒诞的情景在他面前上演,他见证了无数无名者的死——他们中大多都是无辜的,茫然的,只用干涸的嗓子唱了那首寻求指引的歌,或者在不该抬头的时候仰望了星空。

而他们中还有很多,是决然而不肯回头的。无数雌虫和亚雌的面容被鲜血覆盖住,他们在雄虫统治者的极刑和折磨中失去了容貌,只剩下一双双眼睛——

——那些灼烧着的,不肯屈服的眼睛,那些觉醒后再也不肯陷入沉眠的眼睛,那些反抗者的眼睛。

这些眼睛烙印在塞拉的脑海里,让他几乎无法入睡,也无法清醒。说到底,他原本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或许有成套的理论和思想体系,但是那不过是纸上谈兵。他没有战士的意志,没有超然的决策,更没有踏过鲜血和尸骸,一往无前的狠辣。

他只是个普通人。在无数夜里,他只能看见一片血红,和那些焚烧着的眼睛。他无数次质问自己哪里还做得不够,为什么他带来了这么多死亡和鲜血,他像一个被踢打的流浪狗一样蜷缩在自己的精神触须之下,无比庆幸埃德温无法看到他如今的狼狈。

他不想让埃德温发现,他其实是个懦夫。他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笃定,远没有那么勇敢和无畏。

他远不值得埃德温爱他。

他不想让埃德温知道。每次与埃德温,或是其他虫族通讯的时候,他都装作一切如常。即便是埃德温也没能发现他的端倪,这是塞拉唯一庆幸的事。

再又一个不眠夜后,塞拉睁着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帝都星上正值盛夏,满天星辰如斗,他草草裹上一件睡袍,站在露天窗台上吹了一会儿带着凉意的风。

入喉的酒水刺痛着他的喉咙,冷和热在他身体里交织,他盲目地仰望星空,看着散乱排布的星辰,读不出半分宇宙的箴言。

他的手环里,躺着克里森昨日发来的一份战争计划。

反抗军已经做好了准备,在舆论和手环网络的推动下,在无数努力和铺垫下,他们准备向帝国宣战,占领大片领土。而反抗军的小型议会之中,只有塞拉没有给出许可的答复。

除却那份战争计划,克里森并没有说什么别的话。这份无声的信任给了塞拉更大的压力,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值得这份信任,他知道自己无法肩负死亡和战争——而他已经造成了那么多血,那么多伤亡,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破晓前,星光逐渐遁入黑暗,塞拉握着手环的手指僵冷,空寂的公爵府像一座冢,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喻示。

手环陷入沉睡模式,他曾经偷拍的,埃德温的睡颜被浅浅投射在黑暗里,莹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是塞拉目之所及唯一的光。他的手指突然颤抖了一瞬,在黎明的光透破云层之前,他点开了那份计划部署,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想要每一日都看着埃德温的睡颜。他在睡梦中看起来那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而塞拉只希望他能最终给予埃德温这样的无忧。

他愿意做一切。即便他失败、死无全尸、被刻在耻辱柱上,那就这样吧。

只要他为埃德温争取过,他不会后悔。

说来也虚伪,在那么多主义、那么多伪善和道德之后,最终让塞拉签字的是埃德温的睡颜。人本性终归是自私的,即便塞拉再为虫族的不公和境遇鸣不平,他仍未亲身体会过雌虫和亚雌的痛苦,他仍然有一双干净的、不沾血腥的手和无愧的良心。

那些道德无法让他舍弃的良心和干净,埃德温可以。

他紧握着骨白色的蛇形臂环,直到第一缕光照耀在他的身上,才转身回了卧房。

不久后,塞拉穿着一身洁白的公爵礼服,在机器人的拥护下踏入了飞艇,飞往天空城。

正午时分,设在天空城最高处的贵族议会,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