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犹豫不决时,能做到理性大于感性,短暂抽身,叫她看清自己的内心;
在她输了很重要的比赛时,会告诉她,这只是开始;
以及将感情的进程完全掌控在想要的节奏里……
她是懒的,无所谓被掌控,甚至觉得在某些时候不失为一种情趣。
但现在,这些让她痴迷的特性,在今天这件事上让她有几分烦躁。
“呦呦,说话。”月蕴溪温热的手抚上她柔凉的脸颊。
一句温柔的指令。
她不是和她同行的食草动物,而是陷阱那端以温柔投饲的猎人。
手指已经能感受到烟的薄热,它快燃到头了。
鹿呦伸臂将烟揿灭在吧台的烟灰缸里,低轻道:“可以这么理解,我不喜欢没头没尾的……冷战。”
微妙的一顿。
月蕴溪眉头很轻的一蹙,慢吞吞地收回了手。
犹豫着沉默许久,月蕴溪才斟酌说:
“其实今天,本不该是那么多人在场。但钟老师不放心阿姨,弥弥原是被阿婆带出去玩的,撒泼打滚闹着要见你,她在还没见过你的时候,就已经很仰慕你了,钟阿婆想你那么懂事,觉得你会站在无数个角度思考问题,能理解长辈们的初衷……”
“所以你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可以理解你们的用心良苦,也就不会计较你们一大帮子的人,打着为我好和爱我的旗号来设计我、诓骗我……就因为我很懂事,所以不需要考虑我会有自私的情绪,我就应该被你们牵着鼻子走,对么?”
不是质问,也不是指责,而是潮湿弥漫的委屈。
月蕴溪滚了滚喉咙,嘴唇动了一下,却是没声音。
像有话要说,或是解释、或是辩驳,但都被生生咽了下去。
半晌,月蕴溪一声叹气,而后温柔地:“我跟你道歉,不生气了好不好?”
说是道歉,更像是在递了台阶过来,哄着她下去。
叹气里面也充斥着罕见的无奈。
是无奈她们太过理想化,而事情最终还是被搞砸?
还是无奈她明明都理解,反应还是这么大?
又或者是其他,她无法挖掘更深的一些。
鹿呦喉咙发堵,没办法对向她示弱的月蕴溪说“不好”,哪怕这句道歉本质是敷衍的诱哄。
而又无法忽视自己的情感需求,说出“好”。
焦躁地从烟盒里又摸出了一支点燃。
空间昏暗,一簇火照亮她清冷的脸,火光在压着情绪的眼底跳动。
她说话带刺:“还真是从始至终都贯彻落实一个循序渐进啊……蕴溪姐姐。”
中间话音微顿,因为月蕴溪忽然伸手过来,似是想去触碰那一朵火焰,叫她一惊,立即松开摁着打火机的拇指。
而月蕴溪闻言,目光骤然一沉,白净细长的手径直钳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过脸来对视,“这么叫我,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鹿呦垂下长睫,回避她的视线,“人多是让我觉得压抑,但这不是最让我失望生气的,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默了好一会儿,月蕴溪叹息说:“你想听的,阿姨已经告诉了你原因。”
温和的气音,稍显乏累。
鹿呦心沉了沉。
为什么现在弄得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
是她错了么?
当然不是。
她应该爆发的。
可就因为捕捉到月蕴溪那一点乏累,她便像一只被松了口的气球,软塌塌地卸了一部分的气。
可还有很多因为情感浓烈转换成的复杂情绪,她无法消化。
夹在指间的烟无声燃烧,火星忽明忽灭,频率很快,她想用尼古丁麻痹神经,强迫自己忽略那些细节,不必咬文嚼字增加内耗。
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那才是她真正要计较的。
“别这么抽。”月蕴溪细长白净的手伸过来,作势要将烟拿走。
鹿呦快她一步,指尖捏着烟,转了个头,将湿漉的滤嘴递到她嘴边,直视她的眼睛说:“可我需要它疏解情绪,或者……你帮我?”
声音低轻得有种蛊惑的魔力。
“帮我”,不止是帮抽烟,更重要的是疏解情绪。
月蕴溪心脏紧了一下,垂眸,潮湿的滤嘴上一圈淡淡的口红印。
像某种绯色的诱惑。
她隐隐觉得不安,为两人主导权的交换。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鹿呦故意放轻放柔了嗓音。
她对声音敏感。
所以清楚地知道,语调轻柔到什么程度,会让人的听觉感到舒适。
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需要利用这点,用在不是床上的事上。
月蕴溪眸光轻漾,红唇轻启衔住了被她洇湿的滤嘴。
鹿呦眸光深暗下去,默了几秒问:“你一直在试探我对她的感情,是么?”
“是。”
预料之中的答案,她只是病态地想揭开伤疤确认它是否真的溃烂而已。
饶是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让心脏紧缩了一下。
鹿呦手掌撑在钢琴琴身上,看向外面的平台,隔着被雨打湿的玻璃门、隔着一个苍茫的夜色,看不分明它与水池的界限。
视线重新回到月蕴溪的脸上,她问:“从我们在这谈心的时候?或者更早?从你介绍我去给钟老师调律的时候?是么?”
月蕴溪拿开嘴里咬着的烟,偏开头,在青烟缭绕里沉默。
鹿呦也不需要真听到她的回答,因为观察她的神态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在这里谈心的时候,在我们一起看完楚门的世界……”鹿呦深闭了一下眼睛,轻声呢喃,“楚门的世界。”
她想起电影之后两人的谈话,被一阵悲凉侵袭心脏,再开口,话音里溢满了嘲讽的笑意,“好一个楚门的世界。”
“可你不是楚门。”月蕴溪抓住她的手,哑声强调,“你不是他。”
“我当然不是。楚门至少还有罗兰告诉他真相!”鹿呦挣脱开手,“我怎么会是楚门呢?与我亲密无间的人都不是罗兰。”
月蕴溪哑然。
“……你有无数次的机会告诉我这件事,但你都没有,是么?”
同前一个问题一样,月蕴溪站在她面前不说话。
“你说话,是不是?”
可月蕴溪只是用一双挣扎而痛苦的眼睛望着她。
鹿呦又想哭,又为她的默认,想笑。
“为什么?”鹿呦因为她持续的沉默黯然一瞬,而后恍然道,“哦,是我忘了,因为怕我接受不了。”
难怪要说章文茵早给了答案。
“可我记得,在这里你问我愿不愿意修复关系时,我说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还是笃定我接受不了——”鹿呦喉咙重重一滚,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的痛感。
因为忽然想起,关于这个问题,月蕴溪也早就给了她答案。
——“我了解你。”
“……”
鹿呦低下头,目光落在月蕴溪垂在身侧的手上,圈着腕骨的表里时间在缓慢地流逝,微屈指间夹着的烟,袅袅一缕青烟,持续不断地上升。
火星在某一下极为明亮。
而后在她的视野里,模糊成了忽大忽小的红色光斑。
心里有种烧灼的刺痛感。
很多事,一下就通了。
不止是已经摊开到明面的这些。
头一次,鹿呦感到讨厌,讨厌月蕴溪对她十拿九稳的笃定。
潮湿的睫毛沉重地垂落到底,遮挡了视线,鹿呦咬着唇,垂在绒毯下方的右手慢慢收紧,指尖深深抠在之前被挖出的血痕里。
尖细而钻心的痛感,反而让她有灵魂被抽离的冷静。
空气好似结了冰。
而月蕴溪手里的那支烟在沉默中灼烧。
直到烫了指尖,月蕴溪才将它摁灭烟灰缸里。
很短的一截,依偎在第一支烟旁,被按压出一小撮灰烬,像两支烟的灰黑色影子。
月蕴溪拨开岛台水池的龙头,用冷水冲洗那只手降温。
鹿呦望过去一眼。
水声停了后,月蕴溪回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淌有泪痕的脸上,上抬,轻轻投进她眼底积聚的水雾里,伸手过去。
鹿呦左手一把抓住她的腕骨,确认她指尖没有被烟烫伤才松开。
气氛因这个下意识的关心有所缓和。
仿佛事情已经被翻篇。
月蕴溪去牵她的左手,摩挲过小拇指上的尾戒,轻声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饿不饿?”
鹿呦眼睫颤了颤,敛下一小片阴影,眸光在朦胧里轻轻点过尾戒,最终胶着在藏不住的狰狞伤疤上。
片刻,鹿呦主动伸臂环住月蕴溪的腰身,凑近了,去吻她的嘴唇。
在她身后慢慢松开的右手。
很疼。
她看不见,弯弯的月牙印里渗出浅浅的血痕。
月蕴溪的回应,也是循序渐进。
从温柔的安抚,到绵长而热切。
这张嘴,说过最诚挚的话,说过谎言,也有一声不吭像个摆设的时候,总是温和,只有本能最坦诚。
接吻起来,无论前奏多柔和,最终都会变得特别热烈,
像划亮黑夜的火星,将她也点燃。
感受到动情的那刻,鹿呦挣扎着分开,她目光迷离地望着月蕴溪:“第几个问题了?第七个?还是第八个?”
月蕴溪不由牵唇,手指抚在她绯红的眼尾,温声问:“这个时候都还在想问题么?”
“因为很重要。”鹿呦背抵着冷硬的水晶钢琴,低头靠向她心脏处,低低地出声,“……你为什么不要我?”
微哑的嗓音,有冷玉布满裂痕的质地。
“……我没有不要你。”月蕴溪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再度吻她,从她眼泪洇湿的眼角,顺着未干的泪痕,停留在微咸的唇上。
春风裹雨似的柔和。
鹿呦在间隙中轻叹:“……是么。”
她仰了仰头,月蕴溪的唇便顺着她的举动,滑到了她脖颈那颗小小的痣上。
月蕴溪不由一愣,不是因为鹿呦仰头让她亲吻错开的举动。
而是目光落下去,才发现鹿呦身上那件针织裙的扣子开了大半,完全能看见白色的蕾丝怀拥雪峰。
她才明白,鹿呦说的“要我”,是什么意思。
鹿呦抓着她的手腕,从前绕到后面,按压在胸衣搭扣上:“那做吧。”
“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们改天好不好?”
多温柔,多体贴的后路。
“这跟心情有什么关系?你在担心什么?”
月蕴溪没说话。
鹿呦气音笑了声,“不想回答?没关系,那我回答你的——不好,没有改天。”
她就着月蕴溪的手解开扣子,因为冷,肩头瑟缩了一下,薄的、不薄的料子都坠到了脚边。
抬腿,连最后的都去掉。
她攀上月蕴溪的肩,伏在她耳边:“要我,就今天,就现在,过时不候……没有改天。”
话音刚落,她被月蕴溪抱坐到钢琴上。
冰冷的触感,不止是钢琴,还有月蕴溪刚用冷水冲洗过的手。
鹿呦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一颤,本能地紧挨上月蕴溪。
“现在觉得冷了?”月蕴溪手臂收拢了一下。
颤栗之感从她的指尖渗透皮肤,顺着脊柱往下蹿。
“你应该可以很快就让我不冷吧?”鹿呦同她耳鬓厮磨,汲取温度。
月蕴溪的吻很快落下,有点克制的意味,像是在哄着她,所以极具耐心地照顾着她的感受。
水晶钢琴淌着薄黄的灯光,被染上温度。
她们在她最喜欢的钢琴上,温吞地苟且。
鹿呦感觉来得极快,恍惚中,呼吸急促、凌乱,几分无措,情不自禁地轻唤:“月蕴溪……”
腿荡在钢琴外沿,脚尖挂着的拖鞋,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鹿呦眸光从眼尾扫过去,“月蕴溪……昙花开了。”
月蕴溪微顿。
“昙花花开,是不是要温度合适?”她有意问,“是我们让它开花的么?”
那之后,月蕴溪的耐心便大打折扣。
一时叫人分不清,是月蕴溪定力不够,还是她讨好撩拨得很成功。
在意识涣散的边缘,鹿呦的神态,有种抛下一切的癫狂,远比想象中的还要疯,完全没有了任何其他情绪,没有羞涩,也没有被琐碎事情消磨的颓丧。
那绯红的眼尾,都是欲。望的底色。
她坦诚地释放自己,合奏一首激进的交响乐,高低起伏,全由大提琴手掌握。
从没有过的模样,月蕴溪很喜欢鹿呦这样。
但又隐约不安,也许是因为鹿呦两次强调“没有改天”,让此刻像清醒与迷梦交杂,以至于她有点过分,想更多地确认真实与存在。
鹿呦也不恼,最多哽咽着央求她两句,几乎是予取。予求,纵容并配合。
偏偏越是这样,月蕴溪不安定的感觉越深。
月蕴溪忽然忍不住想,之前的每一次,鹿呦是否如现在的她一样,在癫狂的沉沦里感到格外的不安?
但这想法没能维持太久,她很快便陷入到正事中。
鹿呦有种恍惚感。
她听见外面风声浩荡,雨声飘渺。
而近处,是月蕴溪轻咬在耳朵上的嗓音,或诱哄,或故意停下来等着她求饶,然后引导她出声叫“皎皎”。
一声不够,还要她在各种状态下,或低轻或高亢地唤这个乳名。
仿佛在报复她之前那句“蕴溪姐姐”。
离开钢琴,躺到沙发上,在头皮发麻中,鹿呦瞥见书房玻璃外,青石板路雨被洇成了墨色,接连灰霾的夜空,深海一般。
这里像是一座孤岛,风雨猛烈,树影摇晃。
她身上腻着一层汗,有种溺水感。
被月蕴溪捞起,披上大衣那刻,像被打上岸的鱼。
可惜,那岸是犹如滩涂的现实,不可避免地糊上满身厚重的淤泥。
月蕴溪抚过她脸颊上被汗浸得微湿的长发,“去洗澡?”
“几次了?”她嗓子沙哑,几乎发不出实质的声音,但她还是说出了口,“……够还你之前给我的那些么?”
月蕴溪一愣,神色在不可置信的错愕中逐渐冷了下去,“什么意思?要我跟你这样……就是为了还我?”
这大约是从认识以来,鹿呦听她说话最不温和的一次,连一惯平静的声调都有了波动,有被气笑的笑音敛在里面,“还了我以后呢?”
玻璃门被雨刮得模糊,被风摇得“哐哐”作响,钻进缝隙的风声冗长凄厉,像是铆着劲要将门都扯倒。
短暂的沉默后,鹿呦抬眼望住月蕴溪,轻飘飘地说:“就是你预想中的结局呀。”
她那双眼睛,清明、沉静,已然已经没有了几分钟前,沉沦颠倒中的狂热。
月蕴溪一怔,感觉到这一瞬,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你就笃定了我接受不了,并且有猜测我可能会生气,会因为这个事情生你的气,会严重到跟你……”鹿呦抿了抿唇,艰涩*地说不出那两个字,“到此为止……”
月蕴溪抓握着她肩的手一下收拢。
“但你还是按照其他长辈的节奏来,引导我在你们认为可以面见的时机把她带到我面前。
“你有无数次的机会跟我说,但你都没说。
“就像你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我认清陶芯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但你选了最极端的一种,找人去诱惑她,再让那个人来通知我,以最残忍的方式让我陷在痛苦里。”
月蕴溪眸光暗下去,并不讶异她知道这件事,只是不悦她现在就知道了这件事。
“然后你在我脆弱的时候,进入我的生活。”
鹿呦隔着朦胧的水雾看月蕴溪,觉得自己真可悲,连“趁虚而入”这样的字眼,都舍不得用在她身上。
“……当然我承认,我是喜欢你的,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不在意这些。”
月蕴溪陡然一震,看着她的目光幽暗而深沉,似有一点不解,不解她既然可以,为什么还要做到现在这个地步。
鹿呦发出的声音,又哑,又苦,“可你跟我在一起,在一起的每天都在为分手做准备!”
月蕴溪握在她肩头的手卸了力道,颓然地垂下去。
鹿呦眼里顿时漫上潮热的眼泪,“让我猜猜,你跟我在你房间的各种地方做,是为了给自己留回忆,对么?如果我们回不到过去,你也能有个念想?
“而跟我在小洋楼里、我的车里,是为了给我留下抹不去的记忆,好让我在吵架了分开了以后,也能在我们亲密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想起你,然后回心转意,对么?
“还有——”
鹿呦顿了顿,双手伸进披在她身上的大衣口袋里,这是月蕴溪的大衣。
摸出月蕴溪的手机,鹿呦没有点亮屏幕,就这么冷黑的一块板砖丢到两人之间。
那上面落了她的眼泪,洇开的水渍在冰冷里降温。
“你要我在这里纪录的情话,要我录下你喝醉时说的话……”她眼睫低垂看向手机的时候,眼泪不断地滚落,忽然想到问,“你真的有喝醉么?”
月蕴溪哑口无言。
从前她就知道,鹿呦很聪明,很细致,很敏锐。
她就喜欢这些特质,只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用在她身上。
鹿呦泪眼模糊地看月蕴溪脸上的神情。
果然……
“你做的所有,都是在为了这一刻,为我爆发以后做准备,对么?”
没等月蕴溪承认,她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的感情在你眼里是什么?
“是一局你费尽心机,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棋局?
“还是一场你倾注所有的盛大赌博?”
昏暗的光线下,鹿呦还是察觉到月蕴溪红了眼眶,立即便有情绪与心软拉扯的刺痛感。
她从没见月蕴溪哭过。
“你真的很了解我。”
原该是讽刺的话,出口却成了无力。
——“就不怕再出点小状况,比如我不在你的预料之中。”
月蕴溪闭了闭眼睛,想到鹿呦说的这句话。
她什么都算计了。
也没有忘记她的呦呦很聪明。
只不过她太自以为是,以为情感被涂抹浓烈,便可以让一切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再不济,也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方才的温存,还让她暗喜,这一场豪赌算是赢了。
到此刻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既然你都这么了解我了。”鹿呦深呼吸,“我们就到——”
忽然覆到那里的手,让她呼吸一滞,眼睛微微睁大。
“不是要还我么。”月蕴溪面色冷极了,而望着她的眼睛被水雾灼烧得又热极了,“不用说那几个字,还有五次,做完,都还我就行了。”
“月蕴溪!”鹿呦要阻挡的手被攥住。
每天自律健身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力量对比,简直是高下立判。
一晚上经历太多事情,她还没吃饭,又哭太多回,毫无反抗的力气。
而月蕴溪已经把她熟悉得透彻,甚至没做什么,只是若有似无碰触其他地方,就能让她有感觉。
月蕴溪手抹一下,将那些都反馈在了她腿上。
像在告诉她,你的本能反应要更为诚实。
鹿呦麻木到没有波澜起伏的声音问她:“你现在又不要给我退路了么?”
月蕴溪骤然一滞,松开了钳制鹿呦的手,终于明白鹿呦是凭什么判断她在为分手做准备的了。
“月蕴溪……”鹿呦喃喃地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月蕴溪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里,打了个颤,回过了神。
又是一阵沉默,无声里,月蕴溪只是将她拉坐起来,温柔地、脆弱地依偎着她,像每一次结束后的温存。
仿佛她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那你呢?你知道自己刚刚在做什么么?
“我给你留的退路,我自己的退路,都已经被你堵死了,哪里还有退路?
“于我而言,只有一条死路了,它的尽头在于你,而你已经有决定了,不是么?
不然你怎么会想,在这种事上来还我……”
那声音里,有鹿呦耐受不住的哭腔,很微弱,竭力地敛在虚假的平静里。
鹿呦睁开眼,对上月蕴溪那双眼睛,犹如玻璃门外落雨的夜色,一个沉寂没有月亮的夜晚。
甚至没有星星的夜晚。
她伸手,抚上月蕴溪的湿润的眼尾,那里有一颗很淡很淡的痣。
曾经好多次的,近距离的,浮在她的眼底,占据她心魂,叫她心生欢喜。
“今晚,我真的很讨厌你。”鹿呦哽咽说。
月蕴溪湿漉漉的睫毛一颤,回应她一个吻,告诉她:“没关系,总比没有情绪施加在我身上的好。既然要还,那就还清楚一点。”
“……你真是个疯子。”
鹿呦听见月蕴溪轻笑了声。
那甚至不能算是笑,更像是痛苦里溢出的一声。
有滚烫的潮湿落在脸颊上,鹿呦闭了闭眼,感受到心脏为月蕴溪第一次落泪而颤栗。
月蕴溪左手去牵她,指节一点点穿进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好像这样,今晚之后就不用承受放手的局面。
眼泪不断地滑过眼角,鹿呦没再挣扎了,沉溺在温柔的苟且与这人扭曲的爱意里。
她从前面翻到后面,趴在沙发上,身后的头发被拽住,被迫抬起头,眼睛一片模糊,在见证那盆昙花的一现后,又亲眼看着它们凋谢。
仰躺回去时,月蕴溪左手再度和她十指相扣,而后将死路敞亮地铺到了她面前,“你猜得都对。从一开始,我就不止一次地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鹿呦脚尖蜷起,大口地呼吸,气急地抬腿用膝盖还回去,“不是好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我么?”
月蕴溪嘤了声,瞬间卸了力。
鹿呦得以缓过劲,钳着她的下巴,“说话。”
“说什么呢?说我错了,你会愿意接受么?”月蕴溪眼睛红得厉害,几分妖气。
鹿呦说不上自己什么感受,看她的样子心软得不成样子,听她的话又心生叛逆。
“你道歉的前提,难道就是要我一定原谅么?”
“如果不能,那不如就这么错了。”月蕴溪说这话时,有眼泪从泛红的眼角滑过。
话说得傲气,而嗓音与神色却是温软娇媚,反显出几分病态的癫狂。
鹿呦忽然感到一种徒劳的乏力。
那晚的月蕴溪也许没醉,今晚的月蕴溪是真的疯。
你跟一个疯子,怎么讲逻辑和道理。
月蕴溪声音悠悠地,“你跟我说过,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性的立体,因为人都有阴暗面。
“为了想要的不择手段。
“为了让你可以一直在我身边,我做了很多准备和铺垫。
“处处都有我处心积虑的筹备和谋划。
“这些都是我的阴暗面。”
话音逐渐低下去,像在用行动证明,她真不是什么好人。
好人动嘴不动手。
她都动。
鹿呦要疯了,拽住她的发根,发狠了扯,偏又在月蕴溪嘶了一声后,再舍不得用力。
月蕴溪声音又涨上来,沉缓而低轻:“我一直认为,没有人会爱全部的我,所以我不敢直接告诉你全部。”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你的优点,你的缺点,你的叛逆、任性、不懂事,我都喜欢。
我也可以接受你今天的恶劣,可以接受你为了还我,有意撩拨,用这种事来报复我。
我可以说,哪怕你真说了那几个字,我也爱你的全部。
过了今夜,我会安慰自己至少我拥有过。
那么你呢?呦呦,你会爱全部的我么?”
鹿呦心弦为之一颤,而后浑身在月蕴溪的操控下,在本能反应里忍不发抖。
她没有说话。
月蕴溪的眸光便慢慢黯淡了下去,“还是,你只喜欢那个温柔的,周到的,体贴的我?你想要的也就只有那一面的我?”
鹿呦动了动嘴唇。
沾有她气味的食指按压在她唇上,鹿呦羞愤地烧红了脸。
她知道,月蕴溪就是故意的。
“那不重要。”月蕴溪说。
鹿呦戳穿道:“是不重要,还是你不敢听?”
“……那不重要。”月蕴溪重复,语气虚的已经暴露了一切,“就算我知道了,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展现完美的一面给你看,即便我很想在你面前的我,就是你理想中的我,但那些阴暗面,属于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它们总有一天会脱离我的掌控,像狐狸藏不住尾巴,都暴露在你面前。”
“我的思想,我所做的事,也都是纸包不住火的龌龊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鹿呦心里发堵。
诱使她和陶芯分手的手段确实不好,可真听月蕴溪这么贬低自己,她又心软。
“……你相信么,我原本就是要将这些都呈现在你面前。”
鹿呦颤了颤眼睫。
相信,但事实呢?
她没有说话,月蕴溪失落地闭了闭眼,继续道:“呈现之前,需要铺垫,因为我希望至少你能有所缓冲地知道所有,在那之后,再由你选择,我们是否还要继续,或者是……就到此为止。这就是我给你留后路的原因。”
鹿呦无声看着她,眼眶红得更厉害,咬牙道:“这有什么区别?不还是为了分手在做准备么?”
稍顿了顿,月蕴溪说:“我想你没看我那份蓝色的文件夹吧……”
鹿呦眸光一晃,她确实没看。
里面有什么?
“算了……也不重要了。”月蕴溪过低的嗓音,尾音像淋了场冷冰冰的雨,有种寒凉的潮湿感。像是已经接受了既定的结局。
鹿呦心跳停了一拍。
她不得不承认,听见月蕴溪流露破碎感,她再麻木的情绪里,也会翻涌出最柔软的一缕,丝丝绕绕地缠上来。
月蕴溪没有再继续,最后抱着她,安抚地梳理她微湿的长发,长叹一口气,低哑说:“如果你不能接受全部的我,那我宁愿,你不要我。”
鹿呦滚了一下喉咙,梗塞出痛感,说不出话来。
“决定权在你那里,但别现在就给我答案,可以么?”
她被眼泪浸湿的声音里,弥漫着放低姿态的恳求。
玻璃门外的天还是暗的,地灯是浅淡的黄,像将灭不灭的星火,连绵向前。
在视野里模糊成深浅不一的圆形光斑,拥簇成一团,鹿呦扇了扇潮湿的眼睫,也只清晰那么一霎。
“……好。”
她从沙发上起身,腿发软,差点跪地,拒绝月蕴溪的帮忙,也拒绝留宿洗澡的提议,自己咬牙一件一件将衣服穿上。
月蕴溪说:“那我送你回去呢?也拒绝?你这样开不了车。”
又来了,笃定的语气。
鹿呦瞥一眼她垂在身侧的手,话里话外都带了几分恼:“拒绝,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月蕴溪哑然。
鹿呦在迷鹿工作群里摇了人过来,代驾也要钱,不如给群里那些兼职打工挣学费的学生。
有考了驾照又胆大的刚好来试试。
刚学会开车的新手司机将车开得极慢,把沿途的风景都放慢成了一部回忆纪录片。
开到小洋房时,刮了一晚的风雨终于停了。
目送店员离开,鹿呦站在门口没着急回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关了飞行模式,直接点进陈菲菲的窗口,给她发了消息过去。
陈菲菲刚好醒了,回她:【开车过来?】
[鹿]:【高铁吧】
陈菲菲:【行,到时候快到了跟我说,我去接你!】
[鹿]:【好】
收起手机,鹿呦双手抄进兜里。
沿途路灯还没熄灭,黯淡的黄铺在潮湿的街道上。
偶尔有车碾过,拖一条灯带,飘荡在水洼中。
有早饭小吃摊支在路边,敞开的锅里白烟袅袅腾升,看着就热乎,也衬得天格外地冷。
鹿呦长长地舒了口气,看一眼远处的天,微微泛白。
她转身,慢腾腾地走进院子。
天亮了,梦该醒了。
穿过院子,上楼,回到卧室,门被摔得很响,月蕴溪将自己和臂弯上挂着大衣都扔进被褥里。
雨停了,世界安静,听不到什么声响。
不是没有做好最坏的打算,或许也没有到一败涂地的境地,只是那痛苦清晰。
远比她预想的还要沉重。
被褥被她深抓出褶痕,压抑的呜咽完全抑制不住地渗透出来,许久,久到晨光熹微渗透纱帘。
手机振了一下,闷在口袋里的声音,打破寂静。
她闭着微潮的眼去大衣口袋摸,蓦地一顿。
睁开眼,长睫轻轻眨一下,终于看清,手上捏着的尾戒,是她后来送鹿呦的那枚。
她们在钢琴上做的时候,还戴在鹿呦的小拇指上。
如今,这枚戒指却在她的大衣里,只能是后来披着她大衣拿她手机的时候,鹿呦将它脱在里面了。
且不是无意的。
——“我给你一个不是梦的证据。”
连噩梦都要让她清晰地知道,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另一只手抓着的手机屏幕上,挂着陈菲菲给她发来的消息:【呦呦今天坐高铁来我这。】
很好,有她回忆的房不住了,车也不开了。
心里烦乱,月蕴溪攥着那枚尾戒,面无表情地扬起手,摔出去。
掉落、碎裂的声响。
两瓣,分开躺在地板上,她紧绷的神态,像断了的琴弦彻底失控,被痛苦狠狠攫住,捂在双手里,洇出一片潮湿。
她的梦与现实一致,都碎了。
第87章 孤坐一叶扁舟
奶奶和刘姨起了床,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听到楼下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扶着栏杆往下瞧。
鹿呦拆了一袋藜麦吐司,边吃边在客厅转悠,东张西望找东西的模样。
小比熊跟着她,四只爪子踢踢踏踏地踩在地板上。
“找什么呢?”奶奶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鹿呦仰头,咽下嘴里的面包,嗓音沙哑而无力:“刚回来,我那个蓝色的行李箱,有看到么?我记得放客厅来着。”
刘姨说:“放你屋里了。”
她望着鹿呦,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有什么要说的,却是没再出声。
“准备去哪儿?”奶奶边下楼边问。
鹿呦说:“菲菲老家,我去找她玩几天。”
“菲菲回老家了?不是说带她妈妈到处玩的么?”奶奶微微感到讶异。
“不知道,说是她妈妈突然想回了。”
奶奶神色凝滞了几秒,犹豫问:“她妈妈的那个病,治得怎么样了?”
鹿呦摇摇头,有不知道的成分,也有不乐观的成分。
奶奶无声叹了口气。
仿佛只是在叹息他人必定的宿命。
“准备过去玩几天?”奶奶问。
走到餐桌旁,鹿呦左手拎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闻言,手停了一下。
小拇指微微翘着,没了尾戒的遮挡,疤痕像脱离了束缚,狰狞而醒目地盘在指节上。
目光落在那里,鹿呦想起留了这道疤给她的继母。
是鹿怀安身边不停更换的女人里,最像章文茵的一个。
其实最初,继母对她不算坏,是在某天看到章文茵的照片后才变的,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变得歇斯底里。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女人捂着脸痛哭流涕地对女警察说:“我第一次来她家的时候,她爸给我拿的是鞋套,但她给我拿了拖鞋。婚礼那天,我一天都没吃东西,饿得低血糖,她给了我两颗糖,把自己那份肯德基都给了我,我发烧的时候,她一晚上没睡,拿她爸的酒给我降温。我是真的有想过把她当女儿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警察姐姐说:“后悔也没用了,但请你记住这份后悔,请永远记得,别在情绪上来的那一刻,忘了对方所有的好,哪怕只有一点理智,也要捕捉到它,克制住自己,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那个女人记没记住不知道。
鹿呦是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她想,至少得呆到她可以冷静做一个决定的时候。
而她无法确定具体的日期。
“可能得有一阵,不会太短,应该也不会太长。”水快满到杯口,鹿呦放下水壶,“我尽量早点调节好,早点回来吧……”
奶奶走到她身边,抬手摸她的头,顺着长发往下抚了抚,“奶奶不是要催你,只是想有个数而已。菲菲老家风景好,去看看山看看水,等心情好了,豁达了,想清楚了,再回来……”
尾音里未尽之意,鹿呦听得明白,是回来解决一堆繁琐的情感问题。
“好累,我去洗个澡睡会儿。”
奶奶拍拍她的肩,收手时忽然想到问:“是今天出发么?”
“嗯,睡醒就出发,准备坐高铁去。”鹿呦抬起手,倏地一顿,视线落进表盘里,但没聚焦在指针上。
不知不觉,她已经习惯了看表去确认时间。
——“我的时间都在你那里。”
——“决定权在你那里。”
好相似的话,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受。
表带箍在手上的感觉一下变得无比清晰,仿佛要嵌到皮肉里。
又紧,又疼。
鹿呦放下手里没吃完的吐司到餐桌上,慢腾腾地去解表带。
“那先买票,买了再去睡,早点买还能有坐票。”
看她面无表情地解开表带,把表揣进大衣口袋,奶奶话音也跟着稍停了几秒说,“看着点时间,定个闹钟,别睡过了。
鹿呦“嗯”了一声。
“你和蕴溪……是不是闹别扭了?”奶奶问。
因为她刚刚揣腕表进口袋的神态,就像把“我因为月蕴溪而不开心”都写在了脸上。
“奶奶……暂时别跟我提她。”鹿呦按着手机订票。
奶奶张着口,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为了什么事?是因为昨——”
“奶奶。”鹿呦无奈地制止她提昨天,“我订好票了,刘姨——要是一点我没出房门,麻烦你上楼叫我了。”
刘姨应了声“好”。
鹿呦径直上了楼。
回屋,洗了澡,人摔趴进被褥里,才想起来她的小鹿玩偶还在那个塞得乱七八糟的包里,而包在楼下。
懒得起身去拿了。
这样,委屈、崩溃各种负面的情绪就因为她的阿贝贝不在,翻涌而上。
手慢慢攥紧床单,扯出一片深刻的褶皱,隔着薄薄的料子,指尖掐在指节上。
眼泪都渗进了床单。
生理上的疼,艰涩而缓慢覆盖深处漫上来的痛苦。
很不幸,没有替代,只有交缠。
她仿佛陷在了流沙里,呼吸被拥堵,喉咙干涩发疼。
幸运的是,她很累,这种折磨人的状态没有维持太久,很快,没了意识,没了思维,没了情绪。
连梦都没有,只有格式化的空白。
闹钟响起来,被她无意识地按掉了。
一直到刘姨来敲门,鹿呦才挣扎着从困意里掰开眼睛,第一反应是看腕表,手上空空荡荡,她愣了一下,而后才去看手机。
瞬间清醒,弹坐起来,掀开被子下床,“救命!”
刘姨都准备走了了,听见这声,吓了一跳,连忙折回去,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了。
鹿呦套上衣服,将压在领子下的一头长发捞出来,急急忙忙去拿行李箱,听见开门声,半撒娇半抱怨地说:“刘姨……不是说好一点我没出房间,就叫我嘛,怎么二十了才来叫。”
“我看你好累的样子,黑眼圈都出来了,想让你多睡会儿呢。”
鹿呦打了个喷嚏。
刘姨看了眼半开的窗,冷风呼呼往屋里涌,正要走过去关窗。
“就开着吧,透透气。”鹿呦制止她,央求道,“刘姨快帮帮我,要来不及收拾了……”
鹿呦拽着行李箱提手放倒,动作顿滞了一下。
重量不对。
蹙眉去拽拉链。
“不会来不及的,那个行李,都被月老师收拾得差不多了。”
刘姨说“月老师”的瞬间,行李箱完全打开。
鹿呦一下愣住。
行李箱里面被塞得满满当当,大致翻了一下。
小鹿玩偶、她下一场比赛打算演奏的琴谱、常穿的衣服、眼睛累时需要的蒸汽眼罩、快来姨妈需要的卫生棉、出门必然要带上的水杯、耳塞……
与此同时,刘姨说:“昨天,月老师说你也许需要出去散散心什么的,又担心你状态不好,自己收拾东西落了东西,到时候会更烦躁,就留这里跟我一起给你收拾了。”
难怪昨天她到了,月蕴溪都还没回去。
当真是了解她到透彻的地步。
鹿呦搂着小鹿玩偶,蹲在行李箱面前,五味杂陈。
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被人体贴地照顾着,还是该不服气、不甘心,自己的一切在那人的预料中、掌控中。
“你看看还有没有缺的,补上就好了。”刘姨说。
行李箱里的东西被码得齐齐整整,以月蕴溪的周到推断,怕是她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有被考虑清楚,放置其中。
比如雨伞。
都能给她塞在边角。
“我去给你煮面了。”刘姨说完,准备走。
“欸,刘姨。”鹿呦叫住她,拿出雨伞问,“我原本装这个伞的包呢?”
刘姨说:“在夹层里,月老师说,拎行李箱麻烦,你可能会背个小点的包,没行李箱的时候,出门时间长,你喜欢大点的包,就给你放行李箱了。”
“……”
好烦,
这个人。
鹿呦拉开夹层的拉链,把包拎出来,敞开看了眼,“里面那个蓝色文件夹呢?也在行李箱么?”
刘姨想了想,摇头说:“拿出来了,要带着么?我去给你拿。”
——“算了,也不重要了。”
想到月蕴溪本人对文件夹的态度,鹿呦咬了咬唇说:“算了。”
刘姨应了声好,将要走出房门时,鹿呦又把她叫住,两分扭捏地说:“那个……我还是带着吧。”
“行,我去给你拿。”
“算了算了……还是不带了。”
“好。”
“欸——”
“。”
刘姨不搭理她了,掉头就走。
鹿呦提溜着玩偶的鹿耳朵颓然地坐到床边,垂眼盯看摊开的行李箱。
无端想到和月蕴溪真正拉近距离的开始——去听的那场公开排练。
她此刻的心情,倒是很像那时听到的拉三华彩。
有种大雪天里燃了一簇火,要起不起、要灭不灭的感觉。
没坐多久,刘姨拿了那份蓝色文件夹过来,说月蕴溪昨天收拾的时候,对这个文件夹的态度也这么纠结。
“放进行李箱,拿出来,再放进去,最后又拿出来,准备带走,结果落在了玄关柜子上,然后被我收进了柜子里。”
“这要不是实实在在一个文件夹,我都要以为是什么文件夹形状的烫手山芋了!”
扔下这句幽默的吐槽,刘姨这回是真走了。
关门声轻轻落在风声里。
鹿呦抓着这份“烫手山芋”,将刘姨形容月蕴溪的举动换了种形式又演绎了一遍。
打开、合上、扔进行李箱、提溜出来、打开、合上……
最后,还是随手将文件夹扔进了行李箱里。
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进去,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看,只会情绪复杂难以消化。
既然都不重要了,也不怕再迟两天打开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振了一下,鹿呦拿起来看。
陈菲菲发来的:【我亲爱的鹿宝,几点的票?我把我的摩托做了保养,还给你买了个头盔,哼哼,到时候去开它去接你,我们就是村里最靓的仔[酷]】
[鹿]:【两点半的】
陈菲菲:【对了,带保暖的衣服哦,乡下冷死了[发抖]】
视线掠过行李箱,回到手机屏幕上。
鹿呦开门见山地问:【昨天是不是月蕴溪让你来找我跟我说你在老家,让我去找你玩的?】
过了两三分钟,陈菲菲发来回复:【昂,女神说你心情不好,原本是想让我邀请你一起去旅游来着,我说我在老家,她就问我你以前有没有去过我老家,我说来过,钓鱼抓蟹,玩得挺开心,她就让我叫你来我老家玩嘛,还给我发了个超大红包,叫我给我妈妈买补品,顺便给你准备点甜品。】
陈菲菲:【[坏笑]要不是我女神,我就直接戳穿她!给我妈妈买补品才是顺便吧!对了,我给你买了好多甜品哦。】
陈菲菲:【她还给你准备了很多零食,找同城送送来的,超级多,笑死,排除她把你当猪喂,里面肯定算上我的份了,我就提前吃了点嘿嘿~】
鹿呦:“……”
陈菲菲:【话说,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鹿]:【她没告诉你?】
陈菲菲:【没有啊,我问她,她让我自己跟你聊,看你想不想说。】
鹿呦攥着手机,一时无话。
陈菲菲:【[图片]】
陈菲菲:【看,我妈给你专门准备的大花棉被哈哈哈,晚上我俩一人一个被窝筒筒,你要想说,长夜漫漫,我们慢慢聊,你要不想说,我们就一起看综艺。】
鹿呦很小幅度地弯了弯嘴角,在陈菲菲这段话里,暂时丢下杂乱的思绪,和复杂的心情。
这份心情,犹如蛛网,杂乱棉绸,拂开时会缠粘在身上,还没理平,又会再织起新的一张网。
就好比此刻。
她不小心按到了鹿角,听见里面的录音,那两句歌词被替换成了新的一条——
“如果你想逃避,那么我帮你收拾行李,不过……记得回来。”
更烦了。
这个人。
她按着另一边录音的鹿角,想说些什么替换掉这句话。
半开的窗灌进凛冽的风,撞得窗框微响,也许是饿了太久,有点晕眩感。
坐在床沿,在潮湿的风里,她仿佛是孤坐在一叶扁舟上,四面八方的潮水,都在将她往同一个方向推。
那尽头,无论是天上,还是水里,都蕴着一轮有着阴晴圆缺的月亮。
最终,在抓紧又松开的力道里,她录进去了一句冗长的沉默。
第88章 蝴蝶在她胃里起舞
将小鹿玩偶丢回进箱子里,鹿呦拽起那半边箱体合上,费劲地按压、拉拉链,越想越生气。
凭什么说她是逃避,她逃避什么了?
一个锯嘴葫芦闷不出一句有效解释,还说她逃避!
凭什么笃定她需要更换环境?凭什么提前给她收拾好行李?
还塞这么满!她只是稍微动了一下位置,拉链都拉不上!
凭什么去找陈菲菲帮她调节心情?
到底谁是谁闺蜜啊!
凭什么仗着了解她,肆意掌控她的生活!
拉链终于扣在了锁扣上,鹿呦竖起行李箱,从细细喘气到深呼吸,而后,乏力地蹲下身,额头靠在箱体上。
长长地一声叹息。
她的恼怒是火盆里烧着白炭,哔哔剥剥地响。
而事实认知与偏袒,是一捧温凉的水。
就凭月蕴溪在做这一切时,身份还定位在她贴心周到的女朋友。
她们还没有发展到现在的境地。
她很清楚,也很明白。
是身为她的恋人月蕴溪足够用心,才能对她有足够的了解。
是爱意散布在每一个细节里。
像土壤里的营养剂。
浓度精纯,烧得根茎腐烂。
也烧得刻骨铭心。
ˉ
陈菲菲的老家在隔壁通市,位于郊区的一个自然村,高铁不能直达。
先大巴后公交,折腾下午五点左右,才抵达村头。
陈菲菲已经在下车点等着了,坐在一辆半旧的踏板摩托上。
鹿呦把行李箱交给她,转头扶着树干呕起来,出门之前没胃口,刘姨煮的面她没吃两口,早消化了。
没什么能吐的,胃里痉挛地抽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陈菲菲递了瓶水给她,“晕车了?还好吗?”
“……嗯。”
“嗐,开车走高速还近,不知道你咋想的,非要高铁过来。”陈菲菲把她行李箱拎起来,横卡在踏板上,“我靠,好重,你这里面都装了什么啊?”
“……不知道,不是我收拾的。”鹿呦又喝了两口水。
陈菲菲坐到前面,让她上车,语气调侃:“哦~女神给你收拾的是吧。”
“我跟月蕴溪……”鹿呦顿住,犹豫该如何定义两人目前的关系。
“咋了?”陈菲菲挤眉弄眼地打趣,“是不是我教你的那些招数特别有用,你们终于攻受互换了,枕头公主肯为爱做1,让你也爽一把了?”
鹿呦刚好抬腿要坐上车,大幅度动作扯到腿根,隐隐约约的酸随着陈菲菲的戏谑变得格外清晰。
一下没跨上去。
“……”
陈菲菲看了她一眼,“我靠,真的啊?来来来,详细说说。”
“说什么啊,我真服了,大马路上你口出狂言。”
“又没人。”陈菲菲耸肩,别说人,车都很少,偶尔才过一辆,她更加猖狂,“冒昧问一句,女神技术怎么样?你做0感觉怎么样?爽不爽?”
“……这是冒昧问一句?”
很冒昧好不好!
陈菲菲很无辜,退让说:“那你回答最后一个好了。”
“……”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
鹿呦磨着后槽牙挤出一个字,“爽。”
陈菲菲笑嘻嘻:“哦哟~”
“然后就闹矛盾了。”鹿呦坐到后座说,“闹得挺僵,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应该算什么关系。”
陈菲菲不嘻嘻了,“这么严重?”不由诧异问:“为什么事闹矛盾?”
而后恍然:“难怪女神让我叫你来玩呢,所以你是因为闹矛盾不开心?”
“还有别的事……”
分不清是胃疼还是小肚子疼,也许都疼,整个胃腹部都不太舒服,大约是受*刚刚胃痉挛的影响,鹿呦戴上头盔,“说来话长,先带我去你家吃点东西,我现在又饿又冷。”
“行。”陈菲菲也戴上了头盔,“你今天有口福了,本大厨亲自给你烧了只正宗跑山鸡,隔壁小孩都馋哭啦!还有素菜没炒,等会儿帮我打个下手,吃完一起洗碗哦,可别想我把你当客人~”
“行~”
鹿呦笑了笑,而那一点弧度,在声音落下后便凝固在了嘴角。
因为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一些场景,仿佛被点了自动播放的剪辑,一段接一段,不受她控制地衔接、浮现。
——「她们还没确认关系的时候,月蕴溪下厨。
她打开厨房的门进去,问月蕴溪:“需不需要帮忙呀?月大厨?”
月蕴溪递给她洋葱让她切。
切得她泪流满面,佯装抽泣地唱:“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洋葱切完,刀放下,她抽抽哒哒的哭声未落,月蕴溪在身后,靠得很近。
近到她能感受到贴在背后的曲线弧度。
月蕴溪从她身后伸手到前面,拿了洋葱,偏头在她耳边说:“或许,这歌更适合我来唱。”
猝不及防的近身,她居然都没注意到脚步声,惊讶地扭头,鼻尖相触的那一瞬,她满脑子都是下一句歌词——暧昧的空气。
“那你唱啊。”
“不要,我代言人都帮我唱了。”
“谁是你代言人了,代言费都没给。”
“一顿晚餐够不够?”
“勉勉强强吧……”」
——「晚上吃完饭,刘姨接到国外女儿的视频电话。
她便收拾了桌子,端着盘子进厨房,没多久,月蕴溪将剩下的盘子都端了过来。
她负责洗碗,月蕴溪负责擦拭干净水渍。
水流冲走洗洁精的泡沫,她问:“你怎么没买个洗碗机呢?”
月蕴溪回她:“我也没想过这个家里会有这么多人一起吃饭。”
她愣了愣,一时没注意,盘子里的水都没倒干净,直接递给了月蕴溪。
甩得月蕴溪身前一片潮湿。
“……明白了,我明天就买。”
“其实……一起洗碗,也挺有意思的。”她说。」
——「她们刚做过一次,月蕴溪还想再来一次,她说:“我要是说我肚子饿了,会不会显得自己很不行?”
月蕴溪亲一下她的唇,又吻在她两根潮粘的手指之间,低笑说:“当然不会,那我先喂上面,在喂它们。”
她脸烧起来,捂着脸,在残留的气味里,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整个人离熟了就只剩一撮孜然。
直到听见月蕴溪出了房间,顾不得害羞,立马跟了上去。
怕吵到奶奶,两人踩着月光,蹑手蹑脚进厨房,拿了锅碗去书房煮泡面。
锅里沸腾的水滚着泡泡,袅袅而上的热气里弥漫馥郁。
她下颌搭在月蕴溪的肩头,看着锅里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这些泡泡,就想到那种透明的糖,可明明长得不像,味道闻着也不甜。”
月蕴溪很懂她,笑说:“是因为你心里很甜。”」
而它们此刻在回忆里,一个一个蜿蜒出裂痕。
都变成了玻璃糖。
还是甜的,但回忆咀嚼,清晰地泛疼。
“对了,过几天有流水席吃,隔壁的隔壁要办喜宴,下午送了请帖呢,回头我看看具体时间。”
陈菲菲有意想安慰她,东拉西扯,聊些有的没的。
说不上有没有用,至少是能分散注意力的。
但鹿呦还是在某一瞬又走了神,听着唳在耳边的风声,再次想到月蕴溪。
在想她是否也有人安慰。
于是下车后,同陈阿姨问了好,鹿呦拿出手机,给云竹发了条消息过去,让她这两天有空陪陪月蕴溪。
陈菲菲挽着她胳膊,下意识地瞥看了眼,注意到屏幕上面竹叶浮金的头像,神色一滞,很快收回了眼,当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模样。
云竹问:【你人呢?】
鹿呦没多想,直接回了:【在菲菲老家】
走进小厨房,云竹引用她的第一条消息回复:【OK】
切出窗口,鹿呦看了眼置顶。
[满月]变成了[朔月]。
──“我看你换了微信昵称……那个月亮符号,阴影与亮色的比例变了,是代表心情的变化么?”
──“也代表一种情感状态。”
——“你会爱全部的我么?”
一个全黑的、完整的月亮。
鹿呦步子一顿。
屏幕上的一点墨色,渗透进视线里,洇在心脏上,黑洞一般,将她的情绪与思绪都拽进去。
直到陈菲菲问她:“咋了?”
鹿呦回过神,收起手机,摇了摇头。
她给陈菲菲打下手,坐在灶前,往里面添柴烧火,言简意赅地聊了昨天的事。
陈菲菲的回应就像灶子里的火光。
有时持续咬着木柴噼里啪啦地响好一阵;有时一点猩红藏焦黑的柴里,欲言又止;有时是跳跃的,陡然亮起来,很快又灭下去。
比如知道她1变0的“美学”后。
“不是,你认真的么?你居然在这种事上还她?!你……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了,你就这么不在乎自己那啥啊?”
“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她抱着分手的心态给我的时候不也没在乎么。”
“我女神是不是气死了?”
“是,你女神,气疯了。”
陈菲菲把醋往旁边挪了挪,说:“就事论事,站在月老师角度,是挺气人的,我要是她,我直接让你下不来床,让你还,看不还哭死你。”
鹿呦拿着铁钳子戳炭火,“不是,陈菲菲,你到底是谁闺蜜啊?”
“那撇开这件事,都是月老师的问题!”陈菲菲连忙摆正态度说,“你放心,你俩决裂,我包分给你的。”
“分给我做间谍的。”鹿呦忽然发现,“欸?你怎么不叫她女神了?”
“叫个毛。”陈菲菲炒着醋溜白菜说,“再叫,我就要被弥漫在空气里的醋给腌入味了,菜里都不知道放醋了。”
鹿呦“嘁”了声说:“我才没吃醋。”
她拨弄炭火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窗外的天,已经被墨色染黑。
窗太低,没见着月亮,只有很像月亮的一盏路灯。
“你会弄醋泡蛋么?”她无意识地问。
“什么?”陈菲菲没听清,“火不够啦!”
鹿呦低下头,目光又投进炉子里,低低地说:“没什么。”
就算会弄,也不是她想要的那个醋泡蛋。
晚上吃了馋哭隔壁小孩的红烧鸡。
隔壁小孩也不小了,上个月刚满十八,父母离异,一个人住,平时住校,节假日揣着生活费去南泉找陈菲菲。
她来蹭了饭,很懂事地洗了碗。
陈菲菲翻出来小时候常陪老人玩的天牌,加上陈阿姨,四个人围坐在小厨房的餐桌前打牌。
细细长长的纸牌,上面的花色很像麻将。
——“输了都算我的。”
鹿呦捏着牌一时晃了神。
她在这一晚,从头输到尾。
都算自己的。
牌局结束后,洗漱完准备睡觉的时候,鹿呦发现自己来了姨妈。
陈菲菲去卧室翻箱倒柜没找到一片卫生巾,问隔壁女孩也没有,都放在了宿舍。
穷乡僻壤,超市没有,外卖更没有。
陈菲菲敲门对卫生间里的鹿呦说:“我给你敲其他家的门去借。”
“啊?你等等,我行李箱里有。”鹿呦想起来说。
没一会儿,陈菲菲敲门给她塞了一片:“你那个哪叫行李箱啊,简直是百宝箱。你肚子疼不疼的?”
“……疼。”鹿呦捂着小腹从卫生间出来,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倚着门框。
简直是疼死了,比之前都疼。
“吃药吧。”陈菲菲递来eve和水,“吃完去床上躺着,我去给你灌个热水袋再加热个盐袋。”
药塞进嘴里,听见后半句,鹿呦呆怔了一下。
陈菲菲往她手里塞了手机,“我灌热水袋去了,你自己回屋哦,帮我给手机充个电,充电器就在床头”
鹿呦低头,陈菲菲的手机屏幕还亮着。
停留在月蕴溪的聊天框里。
陈菲菲:【SOS!YoYo说行李箱是你收拾的,你知道她卫生巾塞哪儿了么?】
月蕴溪:【右边内衣的旁边,粉色袋子里。】
月蕴溪:【她第一天量不多,液体270的就够了,但肚子和腰都会疼,装卫生巾的袋子下面有热水袋和粗盐袋。麻烦热水袋灌了热水,用衣服裹一下给她烫腰,粗盐袋加热两分钟给她敷肚子。如果疼得厉害受不了的话,行李箱上面并排的两个夹袋,左边的夹袋里有eve。】
药化在了舌头上,水灌下去,涩然了一片,像振翅蝴蝶簌簌扑下的粉末。
Butterfliesinonesstomach。
而蝴蝶在她的胃里起舞。
她离开月蕴溪的效应,正在逐渐反馈在她没有月蕴溪的生活里。
第89章 月姐视角,鹿呦出场后结合44章阅读
“我爸妈说了,你爸是诈骗犯,你妈是杀人犯,你是小杀人犯!你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教室里,男生扯着尖锐的嗓子,犹如一只喇叭。
「我妈妈不是……我也不是……」
月蕴溪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灵得像从另一个空间穿过时间回荡在脑海里。
因而知道,这又是一场意识失控陷入过往的梦。
在教师办公室,她贴着墙罚站。
听见喇叭妈对老师说:“我儿子老实得很,怎么可能进女厕所!老师,你也知道的,那小丫头的老子是个骗子!跟他那个同伙骗了我们街坊邻居多少钱,还有她爸的死跟她和她妈绝对脱不了干系!你可不能信她哦,有那样的父母,她能是什么好人?”
喇叭妈恶狠狠地剜过来一眼,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分不清是为这一眼,还是为最后一句话。
老师对她说:“不是老师不信你,但只有你一个说李睿进女厕所偷看,别的小朋友都没瞧见,这个真实性还有待考证,没有事实证据,你不可以到处乱说的,先去跟被你推倒的李睿同学道个歉吧。”
「那为什么,没有证据的事,他们就可以到处乱说呢?」
在楼梯口,喇叭叫住她:“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的!”
“喂,你别走!老师让你跟我道歉,你聋了么?”
「你都不会原谅我,我为什么还要道歉。」
——“你道歉的前提,难道就是要我一定原谅你么?”
仿佛串了频道,微弱的电流声里忽而岔进这么一句。
她愣了一下神。
而后听见喇叭从楼梯摔下去,摔成一只尖叫鸡。
“李睿倒着走路,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你在场,也看见了,为什么不提醒他?”
老师问她,妈妈也这么问她。
「为什么他说我在场,你们就信他,我说他真的有进女厕偷看,你们却不信我呢?」
而且,都说了我不是个好人,我为什么要提醒他。
“皎皎,妈妈不管你到底看见了没,只想跟你说,千万别学你爸爸,别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那么妈妈,我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也许问了,也许没问。
总之,月韶没有给她答案,又带她出门,去给那些被爸爸骗了钱的街坊邻居们道歉。
“对不起”说了千百遍,不被原谅的话也听了千百遍。
可是对不起什么呢?
她们也是受害者,那些钱,她们连影子都没见过。
没有享受过利益,总在遭受苦难。
为什么,不站在她们的角度,体谅一下她们呢。
“你与其天天带着你女儿上门给我们说这些没用的话,不如趁早把你男人欠的钱还了我们。”
你瞧,道歉就是最没用的话。
「阿公阿婆,这是我存的零花钱,都给你们。」
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所有的钱,“买”来一点点的谅解。
“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但没法这么算了,你还是想想法子还钱吧。”
“摊上那么个老子……歹竹出好笋啊!”
原来顺着意,就是好。不顺着,就是坏。
回去后,妈妈同她商量:“皎皎,你的大提琴课……先停一停好么?”
「……好。」
不顺着,就是坏。
很多很多天后,她“不经意”地,让身上的伤被妈妈发现。
“在学校受欺负为什么不告诉妈妈?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因为不想妈妈担心,因为我不想成为爸爸那样的人。」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我让你不要成为爸爸那样的,也没让你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啊,你要是出事了,你要妈妈怎么办?”
「妈妈不哭,我这不是没出事么,没关系的,妈妈,都是小伤,不打紧的。」
她懂事得不像话,被妈妈搂在怀里,她感受不到温度,只知道时机已经成熟。
「妈妈,我想继续学大提琴,我可以自己练习,别让我放弃大提琴,别卖掉我的琴可以么?」
我还想要登上世界级的舞台。
也许,很多事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爆雷,而我必须为那一天做好充足的准备。
所以,没关系的妈妈,这些都不打紧的。
“好,好,不卖,妈妈先给你办理转学,等一切都好起来,就给你报课。”
「好。」
她很有耐心的。
也怀揣着一点希望。
可是新的学校,新的环境,里面灌着同样而陈旧的恶意,将她的希望抽去了可以存活的氧气,窒闷成了绝望。
“听说了么,二班那个,是杀人犯和诈骗犯的女儿。
“二班那个,是个谎话精!”
“二班那个,是个小杀人犯!”
“老师,我不要跟坏人做同桌!”
“老师相信你,可是班费丢的时候,班里确实只有你一个,这该怎么解释呢?这次老师补上了,就算了。你家里的事,我也听到过一些,作为你的老师,除了教你知识,更需要教你做人。别成为你爸爸那样的人,要做个好人知道么?”
我从没想过要成为爸爸那样的人。
他坏的太低级。
我知道要做个好人。
可好人,是怎么样的呢?
你们强调的话,做的事,明明都不好。
却要求我做个好人。
你们推着我成为一个坏人。
却希望我做个好人。
太可笑了不是么?
“皎皎,你书包里这些纸条……是怎么回事?”
是人性纯粹的恶意。
是一两张不能有足够的效果。
是我攒了很久,适合在今天被你发现的存在。
是可以带我离开这所学校的机会。
她看见,月韶在她的沉默中,被展示在纸条上面人性最纯粹的恶给惊到,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伸手帮月韶拭去眼泪,回想第一次,自己看到这些时是个怎样的心情。
然而经历太多,已经麻木到回忆不起来了。
“你作业本呢?怎么都潮了?谁弄的?”
知道是谁弄的又有什么用呢。
最后还是会变成让我去道歉的。
「很多人。」
我道不过来。
“很多人……你又被欺负了……对么?”
妈妈抱着她哭,眼泪都渗在侧颈,从滚烫到微凉,“对不起皎皎,对不起,是妈妈没用……我们不在西城呆了,我们换个城市,换个城市生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
会好起来么?
人真是挺可笑的生物,经历过无数次希望到失望,受了那么多次伤。
好了伤疤就忘了痛。
她居然又开始抱有起一点希望。
希望一切真的都会好起来。
期待地想着,南泉市,会是个怎样的城市?
“才多大年纪,就开始烫头发了。学生没有学生样,心思不放读书上,把学校当什么地方了,叫你家长来,今天你头发要么弄回去,要么剪了,不然别进学校。”
原来是与西城差不多、一样有着自以为是愚笨无知的人。
其实整个世界都差不多吧。
不同的皮囊,装着一样卑劣、恶心、冷漠、令同类厌恶的灵魂。
“这位新来的实习老师,你不知道有种头发叫自然卷么!”
嗯?
鹿呦……
小时候的鹿呦。
洋娃娃一般可爱。
庄重的国歌后,是那位老师的道歉。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除妈妈以外,伤害她的人给她道歉。
她四处寻找小鹿呦的身影。
看见清瘦的背影在紫藤花的长廊下,同身边人分享娃哈哈。
“校长奶奶给的哦,来来来,一人一瓶。”
“鹿呦,你是不是认识那个被拦下来的卷头发姐姐?”
“啊?不是啊,不认识。”
“不认识你为了她顶撞老师?”
“不认识你还为她去找校长?”
“不认识就不可以帮她嘛?帮人一定需要理由么?非得要个理由的话……因为那个姐姐给我感觉很温柔吧!温柔的人,总是让人没有抵抗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永远臣服温柔!”
是么?温柔的人会让你这样的人没有抵抗力么?
只要温柔一点,就可以让你这样的人臣服么?
那么我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
是否就可以多拥有一点这样不设前提的宽容与关怀。
“妈妈今天真的太开心了,你爸爸欠的那些钱全部都还清了,我们也要有新的家了,你开心么?”
「嗯,妈妈开心,我就开心的。」
顺着意,才能是好人。
而我想做个温柔的好人。
新家有一位叔叔,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不喜欢她,叫她滚出去。
“被惯坏了,别介意。”陶叔说。
不介意,很多人都不喜欢她,不差这一个。
喜欢她的,才稀奇。
没想到当天晚上,就见到了稀奇的。
不仅稀奇,还很新奇,巧得新奇。
又见面了,小鹿呦。
“蕴溪,过来,带邻居家的妹妹和桃桃去玩。”
“蕴溪姐姐,你好呀,你名字真好听,我名字也不赖,我叫鹿呦,是《食野》里呦呦鹿鸣的鹿呦,不是哟哦,那个是小时候登记户口的姨姨给我写错名字了。”
「记住了,鹿呦。」
真可惜,你记不住我。
记性好差的一只鹿。
“蕴溪姐姐,吃不吃橘子?给你,我好喜欢橘子的味道,好香好香的。”
闻到了,你身上也有这样的柑橘清香。
「我也很喜欢。」
我很喜欢你这个邻家妹妹。
喜欢你叫我姐姐。
“蕴溪姐姐,你拉大提琴真好听。不像陶芯,跟锯木头一样。不过我也不咋地,我弹琴像抡大锤,说我俩贼配。”
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你总跟锯木头的玩,能不抡大锤么?
算了,帮你也送些水果给邻居吧,好好练习啊,笨鹿。
你是我先认识的。
你得跟我配。
“蕴溪姐姐,拿我的压岁钱给手机做手术吧,我妈妈说吃点甜的会开心哦,还不会长胖哦。”
你笑起来真像好天气。
我很喜欢你这个邻家妹妹。
喜欢你笑起来的声音,像摇晃的风铃。
“不等了,等再久她也不会回来了,任何一种感情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非全部,我总得继续生活,不等了。”
「嗯,说得对。」
“我还以为,蕴溪姐姐会说我,小小年纪,哪儿领悟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道理呢。”
年纪是小,道理不乱。
我总觉得我与你截然不同。
不同类的人,像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以天上月作比喻,你是远观的它,拥有柔暖的月色,而我是近看的它,崎岖不平,晦暗不明。
但在这一刻,我想,我们也不是没有相似性。
我们也许能被称作是同类。
我们可以存在于同一个世界。
“蕴溪姐姐,不用把伞倾斜向我的,我们靠近点就好啦。”
“你有没有看过网上一句话,说,爱是一把倾斜的伞。其实也不是吧,我觉得也可以是教养使然。
“比如蕴溪姐姐你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温柔,且有教养。”
我很喜欢你这个邻家妹妹。
喜欢你夸赞我时,真诚且真实。
“蕴溪姐姐,谢谢你跟我一起玩跳舞机。”
「不用谢。」
我很喜欢你这个邻家妹妹。
喜欢你跳舞时,会牵我的手,很温暖的触感。
“月阿姨又漂亮又善良,就答应蕴溪姐姐住校呗。我知道蕴溪姐姐为什么想住宿,在没有归属感的家里会呆着不自在,我就是这样的……”
果然,我们才是同类。
为什么总跟桃桃玩。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为什么不和我也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月阿姨,这是我存了好久的钱,能不能别让桃桃放弃大提琴,也别让蕴溪姐姐放弃大提琴……被迫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很痛苦很痛苦的事。”
“蕴溪姐姐早啊,我送你去机场,这个给你,我昨天去求的平安符,一只小鹿送平安,祝你一路平安。”
“蕴溪姐姐,在国外感觉怎么样?还习惯么?我要给我发小寄东西,你有没有需要的?我一起准备了~别怕麻烦我~顺‘鹿’的事儿。”
“蕴溪姐姐,帮我砍一刀,别懒得点呀,砍嘛砍嘛,都是买给你的。”
“嗨,蕴溪姐姐,好久不见,恭喜你拿奖了……在国外是不是很辛苦,感觉你瘦了好多。”
“蕴溪姐姐好,这次不是来找桃桃的,这个给你。桃桃说你不过二十岁生日了,但我觉得还是得意思意思,就给你做了份生日蛋糕。本来是想买的,没找到这种弯弯的月亮形状,就自己做了,emmmm,做得不太好,别嫌弃。”
“嗨,蕴溪姐姐,打扰了,方便告诉我你的地址么,我现在跟你在同一个国家啦,我背过来好多好吃的呢,一半给发小,一半给你的。别不好意思,顺‘鹿’的事。”
【当当当~当你发现这张便签纸的时候,我人肯定已经溜好远了。这几天美国好冷,我看你衣服好少,擅作主张给你留了羽绒外套和保暖内衣。本来是给发小买的,幸好多买了一套,都是全新的,别嫌弃哦,也别想退给我啦,我已经跑路啦——一只跑鹿留】
“蕴溪姐姐,不想喝酒就直接拒绝她们!别不好意思,你要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就给我,我帮你喝。别怕麻烦我,顺‘鹿’的事。”
“下雨了,蕴溪姐姐有伞么?”
“蕴溪姐姐,偶尔也自私一下吧,别总是这么有教养,把伞都向我倾斜,你那边全淋湿了,会感冒的。”
我是真的发自肺腑地向你倾斜了。
而不是出于教养。
我很喜欢你。
怎么办,好像不止是喜欢邻家妹妹的那种喜欢了。
我很清楚,我的喜欢变质了。
“蕴溪姐姐,听桃桃说你感冒了,我这刚好有药,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么?我过会儿下山给你买。”
“给你烧了热水,别喝冷的。”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吃这个,给你留了一份,今天胃口有好点么?”
“露营是来玩的,不是来遭罪的。你现在在发烧欸,我送你去医院,别觉得会影响我,我本来也是要去看望调律老师的,走啦,顺‘鹿’的事。”
「我有个问题一直很好奇,你是因为什么答应陶芯追求的?」
“唔……因为《食野》的歌词?我也不知道,就是听了那个歌,觉得暗恋一个人好难过,我想也许可以试试。”
「……谈恋爱的感觉怎么样?」
“emmmm跟以前一样,挺开心的。”
你开心就好。
是我忍住不把你抢回来的抑制剂。
可它失效了。
既然它失效了。
既然我总会一次又一次的,为你心动。
既然你都愿意给一个偷窃者机会。
那也给我一个机会,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给你一个不是梦的证据。”
——“要梦到我哦,女朋友。”
——“而我,是一鹿向溪。”
——“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我最最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几次了?够还你之前给我的那些么?”
——“就是你预想中的结局呀。”
——“今晚,我真的很讨厌你。”
还是梦么?
不是梦……她有不是梦的证据。
地板上还躺着碎成两瓣的尾戒。
铃声响在耳边,她连拖鞋都来不及穿,下楼,开了门,门外的人叫她心尖一颤,生出惊喜。
「呦呦……」
“蕴溪姐姐好,我来找桃桃。”
“蕴溪姐姐,我跟桃桃在一起了。”
时间在逆向行走,世界颠倒成海洋,
她在浪潮里沉浮、缺氧。
溺水的感觉。
是梦。
……
月蕴溪骤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视野里的天花板是一片茫茫的白。
在梦里被她当作门铃的声响,是手机电量告急的声音。
给手机充上电,月蕴溪从床上起了身,赤脚踩在地毯上,不由晃了一下神。
「盘腿坐在地毯上的鹿呦,将敲冰块的玩具小心翼翼放在茶几上,一把拽住从身旁经过的她。
“摆好啦,大公主。”
她坐到另一边,用塑料小锤子敲下一块白色“冰块”,觉得新奇:“怎么突然叫我大公主?”
“你比我大啊。”鹿呦托着腮,左手从她手中接过小锤子。
左手去锤,显然是在让着她。
“你这只解释了大呀。”她又敲了一个,递过锤子,“那公主呢?”
鹿呦敲“冰块”的动作一顿,表情特别不自然,犹豫了片刻,突然灵动地转了转眼,摸摸鼻子说:“因为……反差感很强啊,居然喜欢玩这种幼稚小玩具。”
“匹诺曹,鼻子变长了。”
“……”
“到底是为什么啊?”她故意使坏,“外面有人了?”
“才没有,你别污蔑我哦。”鹿呦没敲好,带下来一大片“冰块”,中间的小企鹅掉下去,从茶几滚到地毯上。
她伸手去捡,听见鹿呦说:“因为你是枕头公主呀!”
愣了一下,抬头去看。
一只跑“鹿”跑路了。」
经过茶几,经过单人沙发,月蕴溪步子又是一顿。
——“你眼镜多少度?”
她想起她们第一次在这里相拥。
身不由己地坐上去,像没有安全感的动物蜷起身体。
思绪在倒退的世界里荒唐地逆行。
「跪坐在地毯上的鹿呦,手撑在她膝盖上,一片柔凉。
与舌尖的触感相反。
而她,在截然相反的触感里,沸腾到浑身颤抖,潮湿到如鱼得水。
她忍不住去牵鹿呦的手,想从十指相扣里寻一点真实感。
扣住的那一瞬,鹿呦忽而抬头,望着她,湿润微红的唇瓣阖动。
叫她:“大公主,人鱼国的大公主。”
她目光迷离,人也迷茫:“为什么是人鱼国的?”
回答她的,是一个湿漉漉的吻,还残留有她很淡的气味。」
瞧,仿佛一切都有预兆。
人鱼公主的结局,是化成了泡沫。
走进卫生间。
月蕴溪呆怔了一下。
镜子边角用口红画了个笑脸,小鹿形状的便签纸上写着:【我不在的时候,头发不可以不吹干哦。我在的时候,请尽情使唤我。】
“……”
淋浴间的架子上,换了新的沐浴乳和洗发水。
她很少在家,总是忘记补这些,鹿呦补的。
贴了同样的便利贴:【我给你多备了一份,免得你又忘记补了,在洗手台的柜子里哦,别忘了,忘记也没事,反正还有我。】
“……”
洗完澡,她乖乖吹干了一头麻烦的卷发。
裹着浴巾去衣帽间。
岛台上的回忆,充斥在她整个换衣的过程里。
出去的时候,手机电已经充满。
月蕴溪拔了充电器,低血糖犯了,顺势打开抽屉。
里面有个很漂亮的铝盒,装着糖。
盒子上又是熟悉的便签纸:【就剩两颗旺仔啦,我严重怀疑这两颗是我在云竹游艇上给你的,不然你怎么总不吃它们。
我给你补了一整盒~低血糖的时候随便吃啦,吃完女朋友给你补哇。】
“……”
糖纸声破在寂静里。
明明该是甜的。
怎么吃不出一点甜味。
拿着手机下楼,径直走到冰箱。
冰箱门上,磁吸板上写了冰箱里面放了什么。
小鹿形状的便签纸上,记号笔写的字粗黑且大:【不许喝冷的!】
右下角画了个弯弯的月亮:【厨房柜子里有常温的。】
是写给奶奶的,也是写给她的。
「她打开冰箱门,就着手机灯从里面拿了一罐冰镇可乐。
她们刚结束两回,她整个人又热又渴,还浑身乏力,想喝冰的,还想要甜的。
鹿呦从她身后伸手过来,“啪”地一下关上了冰箱门。
大半夜的下楼觅食,鹿呦声音压得很低:“秋天了,不许喝冷的。”
“……”
“乖啦。”
她忍不住笑:“我该叫你姐姐才是。”
“我不介意哦,叫声来听听。”
鹿呦走进厨房。」
走进厨房,打开柜子,拿了一瓶红酒,倒了一杯。
与记忆里鹿呦给她的,完全重合。
「她被抱坐到岛台上,握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喝。
再某一口之后,搂过泡好荞麦酸辣粉的鹿呦,压她靠近自己,渡了红酒过去。
在暧昧升温的气氛里,越来越过火。
她借着鹿呦的手,“无意”地把红酒都撒在自己身上。
再勾着一只迷途的鹿,一点一点地舔舐干净。
“你也不怕奶奶她们突然下来。”
“你耳朵这么好,听不见她们下楼来的动静么?”她在鹿呦耳边低低地说,“还是,就算我不出声,你的听力也在被我的喘息占据?”
她指尖碰触到鹿呦的脸颊,滚烫的。
视线里,鹿呦的脸也是红通通的。
从耳朵蔓延上了的绯色,胜过任何答案。
“月蕴溪……我有个问题。”
“嗯?”
“你是不是……有瘾的?”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抵着鹿呦的额头,轻笑说:“不是,是我爱你。”」
爱是什么呢?
是情绪的解药,会上瘾的尼古丁。
是香薰里的火,燃出一个意乱情迷的春。
又或是欲求不满的酒杯,碰着月色过撩的夜。
柜子里,塞满了泡面、酸辣粉、饼干、面包、居然还有磨牙的零食……
因为她有一次无意说过,压力大的时候,会喜欢吃风干的肉干磨牙。
随口一说而已,她自己都忘了。
月亮形状的便签纸贴在柜门里面,认真写着都有哪些方便食物,每一样的保质期到什么时候。
小鹿形状的便签纸上写着:“有不喜欢吃的要告诉我哦,下次就不买啦。
你酒量属实堪忧,少喝。”
“……”*
她给自己泡了一桶海鲜泡面。
时间刚刚好,水量刚刚好。
味道却比不过那天泡发的酸辣粉。
岛台上的手机振了一下。
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云竹:【在?】
[满月]:【不在。】
视线落在昵称符号上,明亮的月亮,几分扎眼了。
她改了昵称,是很符合她现在状态的朔月。
云竹发来了一张截图。
月蕴溪瞥了眼,捕捉到鹿呦的名字,点开细看。
与此同时,云竹又发来一条:【你女朋友不放心你,让我来找你,陪陪你,你确定你不在?】
[朔月]:【在了。】
云竹:【。】
云竹:【在家还是在哪儿?】
[朔月]:【家。】
云竹:【OK,我过来找你。】
收拾掉没吃完的海鲜泡面,没一会儿,云竹便到了。
带了很多吃的,还很贴心地带了酒。
“不喝酒了。”月蕴溪哑着嗓子说,“我酒量不好。”
“……别搞笑,我招人陪我谈生意给我挡酒,你来应我这个奇葩聘请,我俩才认识的,你酒量不好。”云竹哂笑的话音一顿,正色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月蕴溪说,“但可能,要感冒了。”
“吃药了么?”云竹问。
月蕴溪摇了摇头。
“药箱呢?”
“在那边柜子里。”月蕴溪指了一下,她感觉有点冷,窝进沙发里,扯了个毛毯披着,看云竹从柜子里拿出来,反应迟钝地说,“忘了,没药了里面,上次出国前整理了一下,都过期了,就都扔了,一直没想起来补。”
“鹿呦给你全补上了,我真是,来这吃狗粮的。”云竹准备将揭下来的便签纸贴回去。
月蕴溪伸手说:“给我看看。”
【知道给我买药,不知道给自己备好么。我怎么会有这么傻乎乎的女朋友哇,还好傻乎乎的女朋友的女朋友聪明~】
“喏,量一下的。”云竹递过体温计。
月蕴溪挪步过去,自己将便签纸贴了回去。
她量了体温。
没发烧。
云竹要给她泡一杯感冒灵预防感冒。
她说不吃药。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病,无可救药。
“行吧。”云竹问,“去你书房聊聊?”
那地方是很适合聊天,每回云竹或者其他朋友来,也都是去书房聚。
“……我的书房打烊了。”
“你怎么了?还有小鹿,怎么突然去菲菲那里了?”云竹坐到了沙发另一边。
干坐着很无聊,尤其是沉默的时候,月蕴溪开了电视机,随便挑了个频道,里面正播放着动物世界。
播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声音能填补无声的空隙。
月蕴溪声速缓慢地解释。
云竹对她的事,没有发表任何评价或个人感慨。
这是她们一直以来维持的一种很舒服的相处方式。
因为知道,这种时候,需要的已经不是对方来教自己该怎么做。
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所以聆听就好。
事情全部说完的时候,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振了振,屏幕亮起来。
月蕴溪往前倾身,按着屏幕,看见陈菲菲发来的消息,连忙拿起手机回复。
见状,云竹问道:“是鹿呦?”
“是陈菲菲。”月蕴溪说,“问我呦呦的卫生巾放行李箱什么位置。”
云竹听见陈菲菲的名字,神情空白了片刻,而后问她:“知道陈菲菲老家的地址么?”
“知道是知道,不过你打算找她说什么?你俩都已经这样了。”月蕴溪拎起杯子,低头喝水。
“说该说的,我又不像你,一个闷葫芦。”云竹收到她的眼风,“好好好我知道,你有苦衷,你的立场不知道怎么说,我帮你说行了吧。”
“发给你了。”
月蕴溪想,她和鹿呦不算完全的同类,她们应该算是有所相似也有不同。
因而,很多话,她总是有所顾虑,不知道该怎么说。
而她和云竹,是完完全全的同类,从某种程度上,经历过的童年差不多。
所以能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因为世上没有感同身受,只有设身处地,才能共情并理解一些偏执的思维。
她过往的经历,云竹全部知道。
放下手机,月蕴溪抬头,看向电视里同行的狼与渡鸦。
狼与渡鸦有种独特的关系,渡鸦会跟着狼寻找猎物,狼也会在渡鸦的帮助下找到自己的食物。
这个类比并不恰当,但有那么一点像她与云竹。
感情这种事不应该第三个人插手,但有些时候,不得不借助第三个人。
或要一个地址,有一个机会去解释沟通。
或要一张嘴,去解释说明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内容。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陈菲菲?”月蕴溪问。
云竹摇头,是没想好的意思,而后问:“你很急?”
“挺急的,但不能急。”月蕴溪说,“她能知道是我找的初晓,说明这个事已经被查出来了,咳咳咳……那我之前担心的事很有可能会在这几天就发生。你得帮我盯着,及时处理完,就按我之前说的办。”
“就按我之前说的办。”云竹阴阳怪气学她的话,无奈说,“你知不知道,网暴很可怕的。”
“知道啊,但不是都被欺负习惯了么,无所谓,别太影响到她就行。而且……如果我没有用错方法,如果不做这些,也不会出现这种棘手的局面。”
“你怎么不说,如果你那个好妹妹不偷不抢,才不会这种局面出现呢?”
月蕴溪回了好几声咳嗽。
“那就等事情全部都炸出来以后吧。”云竹说,“我等处理完再去。”
月蕴溪咳嗽着应好。
“我真服了。”云竹看不下去了,起身又去把药箱翻了出来,“你还是吃药吧,你要不吃,我现在就去给鹿呦告状。”
“告状去吧。”月蕴溪说,“记得聊天记录给我看一眼。”
“你老婆来着姨妈呢,你也真忍心让她为你操心。”
“谁是谁老婆?”
“……我看你好得很,哪里要人陪啊,我走了,告辞。”
“走之前,帮我泡杯药。”
“……”
云竹临走前给她泡了一杯感冒药。
月蕴溪捧着杯子,站在门口目送云竹的车驶出视线范围。
世界都安静了。
寂静里,她仿佛再次听见,最开心的那一晚,鹿呦对她说的话。
——“要梦到我哦,女朋友。”
仿佛看见,后来的某一个夜晚,她们窝在车里,享受两个人的时光,不愿意下去。
「车停在院子里,在深秋的温差中,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鹿呦擦出一小片,叫她看天上的月亮。
“你看,好弯好弯的月亮,像不像钩子?”
她看不见,寻找角度的过程里,歪进鹿呦怀里,问:“哪里啊?”
“……这里,倒是也有一个。”
“那我应该照照镜子?”
“噗,下车就能看见啦。”
她们一起下车,异口同声说外面好冷,然后鹿呦解开了外套拥着她,两个人企鹅似的回了屋。」
月蕴溪闭了闭眼,慢腾腾地喝药,慢腾腾地进屋。
关了门,咔哒一声。
梦碎了的现实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留给自己的回忆,原来都是饮鸩止渴的作用。
她迫切地需要饮用,然而每一口,都是会让肺腑发痛的毒。
喝完杯底最后一口药,去厨房冲洗杯子。
窗台放了几支她做的永生花,插在透明的玻璃瓶里。
玻璃瓶上被鹿呦用笔写了佩索阿《恋爱中的牧羊人》里的一句:【明月高悬夜空,眼下是春天】
是鹿呦在她书房看书时看到的。
「“看到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
鹿呦用油漆笔,一笔一划地写在瓶子上。
“还有后半句,你知道是什么吗?”
鹿呦靠近,咬在她耳朵上,“我想起了你,内心是完整的。”」
她将洗干净的杯子放回原位,另外半边放着咖啡。
便签纸上写着:【少喝咖啡!不要趁我不在,就不听话哦,我可是会检查的。】
而你给我养成的习惯,让我形成的依赖。
是撒在腐烂伤口的月光。
有着白盐的质地。
第90章 (修)仿佛听见一颗隐雷的炸响
来陈菲菲家的这段时间,鹿呦仿佛一个上瘾的患者,熬着最难的戒断期。
第二天,因为大姨妈小肚子坠疼得厉害,加上缺觉,她是吃了睡睡了吃,度过一个白天。
到了半夜,小肚子没那么疼了,也睡不着了。
鹿呦从床上爬起来,拢着一件厚实的羽绒服,到后院的台阶上坐着,抽一支烟缓解焦虑。
另一只手抓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在各大app里乱晃。
总是会不自觉地点进微信,打开月蕴溪的头像,盯着聊天窗口发几秒愣,然后上划屏幕看过去的聊天记录。
再陡然清醒,切出去。
不知怎么的,翻到了月蕴溪醉酒时要她录的视频。
饶是生气,看视频里月蕴溪风一吹就要碎的样子,她还是会心疼。
看着看着,走了神。
——“录像了么?”
——“录了,但愿你明天不会后悔。”
——“不会后悔。”
——“留着吧,保存好它,也许……会有用。”
原来,不是吵架的时候当作伤对方的武器。
而是吵架以后,让她心疼心软的道具。
回过神时,视频里月蕴溪的柔凉的嗓音顺着她的听力,侵占了她的注意力。
指间猩红随着时断时续的话音忽明忽暗。
“你有过那种感觉么?就像涂了鹤顶红的毒针,静静刺进身体里,等你发觉,早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仿佛也具有巨毒的效应,蘸在滤嘴上,在淡薄的青烟撩拨黑夜时,进入她的肺腑。
第三天,精神头好些,窝在院子里晒太阳,闲得无聊,将准备作为月蕴溪生日礼物的手工翻出来做。
陈菲菲重操旧业,拾掇出来工具为家里的钢琴调律,打算给她练习用。
每一次试音,陈菲菲弹的都是孙燕姿的《我怀念的》高。潮部分,故意调侃她跟人闹别扭还在准备对方生日礼物的行为。
鹿呦颅内总是会自动填充填词。
然后在每一次填补到“我怀念的是争吵以后还是想要爱你的冲动”时,都会愣一下神。
第四天开始,手工没停,她加上了练琴,为十二月的比赛做准备。
娱乐性的比赛,曲目不限制于古典音乐。
她原本想要弹奏的是goldenhour,已经背熟了谱子,现在觉得CollapsingWorld更适合她。
曲目报给钟疏云的时候,对方什么都没说。
转头去发了朋友圈,就两个字——逆徒。
鹿呦又无语又好笑,明目张胆给她点了个赞。
钟疏云没给她上报,说反正截止日期到月底,让她到时候再说。
第五天,闲来无事看电视,电影频道好巧不巧地在放赎罪,这次她没睡着,看了剧情,忽而想到陶芯的那封信,想到月蕴溪被偷走的乐谱与歌词。
也想到,那天晚上,月蕴溪为何会选择这部电影与她共赏。
真是,好算计。
她感到气愤,却在看到绿裙子一幕时,没出息地想念着那个算计她的人。
第六天,与前几天差不多的生活。
做手工、弹钢琴、与菲菲和阿姨的日常活动,在CollapsingWorld的乐符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间奏总是名为“月蕴溪”的旧片段。
到第七天,经期结束的晚上,鹿怀安应酬醉酒,莫名其妙给她拨了一通电话,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通,一直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谁有儿子了,而他没有,他这辈子都没可能有了。
鹿呦骂了句:“神经,有病去治。”
准备挂电话的时候,灵光一现地再次向他确认:“鹿怀安,当年我的抚养权是她硬塞给你的么?”
鹿怀安“呵”笑了声:“硬塞?是老子硬抢,贱女人,离开我她什么都别想有!”
鹿呦一怔。
这与之前的说法相悖。
明明以前说的都是,章文茵要追求梦想,嫌她是个拖油瓶,放弃了抚养权,明确表态不要她了。
“……都有儿子了,我没有,我特么就没有,就一个赔钱货的姑娘,有什么用?啊?她有什么用,只会跟老子要钱。”鹿怀安又开始发酒疯。
鹿呦回过神,几分烦躁:“谁让你断根了呢,你没儿子你活该。我跟你要钱你该开心,等你老了,我会看在你称职的做过一个提款机的份上,给你挑个好点的养老院!”
挂断电话,她抓着手机回到房间钻进已经凉了的被窝里,点进微信列表章文茵的头像里,又切出来,再点进月蕴溪的头像里,再切出来。
机械一般地重复这个举动。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她像一根无声燃烧的火柴,最后蜷起情绪消耗殆尽的身体,熄灭在一个寂静的夜晚。
次日,她给奶奶拨了通电话,犹豫问了一嘴抚养权的事。
刚巧刘姨在电话那端问奶奶今天的药怎么还没吃,一打岔,鹿呦担心她身体,注意力都集中在叮嘱她按时吃药的事上了,再没了询问的欲望。
逢周末,陈菲菲看她状态好一点,刚巧隔壁小孩放假回来。
三人吃完午饭后去了繁华一点的镇上玩。
先看了两个多小时的电影,不是很好看,鹿呦抱着爆米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也不知道是梦见,还是不自觉地回想起与月蕴溪看电影的那天。
大屏幕里传出的声音,有属于电影院特有的质感,让梦与现实交织得混乱。
电影结束,她无端惊醒。
醒来时还有一阵的恍惚,下意识地看向身侧。
空置的座位映入眼帘,与心里空了的一块重叠。
连孤独的寂寞感都被放大了一倍。
第九天,跟陈菲菲她们去了市区,去打卡一家日咖夜酒的网红清吧。
店里精致的甜品让她心情好了很多。
在快要吃完的时候,店里播了黄止栩的新歌。
记忆瞬间被拉回到了西城的音乐节上,与黄止栩合拍的照片就在她最重要的离家出走钱包里放着。
鹿呦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
喝到最后,感觉自己有点醉了的时候,又想起月蕴溪喝醉说“胡话”的视频。
每一句话,对应“醉鬼”的每一个神态,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离开时,去往停车场的路上,与玩手机不看路的路人相撞。
对方用了与月蕴溪一样的香水。
在嗅出来的瞬间,鹿呦心脏漏跳了一拍,清晰地捕捉到藏在复杂心情里的惊喜,而后,在看清对方面容的时候,感知到失落,像席卷而来的巨浪,完全将她湮没。
而她在此刻也清楚地知道。
她是真的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第十一天,钟疏云联系她,聊了十二月比赛的事,发来一段钟阿婆练琴的指法视频给她,让她对照着自己调整。
就在她以为是只谈公事的时候。
钟疏云又发来一段:【你练这套指法应该再清楚不过,它有多难。我记得你之前练琴的时候还有感叹,说研究出这套指法的我是天才。
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是天才,你妈妈才是。
这是你妈妈从蕴溪那里知道你断指后,每天绑着小拇指研究出来的指法,而我只是辅助她完成了而已。
我们研究了整整七年。】
——“后来她们研究出指法教我的时候,我也还是觉得不行……我对钢琴的感情就有点复杂了,又喜欢又厌恶的。”
她想起钟阿婆问她想不想捡起钢琴时说的话。
钟疏云很清楚地知晓自己母亲的过往,也因此明白钟阿婆对钢琴的态度,了解钟阿婆并没有多么想重拾钢琴的想法,自然也不会主动去研究什么指法。
而钟阿婆当时说研究指法的是“她们”,不是单独一个“她”字,不是钟疏云一个。
还有章文茵。
当时被忽略的细节,在此刻都显现了出来。
犹如湖上冰层裂开一道道细纹。
缝隙里窥见的潮湿与仍旧存在的薄冰,让她感到难过而迷茫。
因为爱与现实相悖。
第十二天,半夜起了风,将外面的空调外机和窗框刮得哐啷响。
鹿呦被吵醒,下意识地朝那侧翻身,转过去突然想起来,这不是在月蕴溪家。
旁边,另一个被窝筒里躺着的人,也不是月蕴溪。
她睁着眼睛盯着黑暗里的天花板看了半晌,想的都是不久前做噩梦惊醒,捞不到月蕴溪的身体,还能听到声音。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尽的黑暗,掺着寂寞和思念,暗沉而压抑,像要将她吞没。
第十三天,鹿呦感觉自己就像个弃疗的患者,在戒断过程里,总在放任自己顺应心意吸食回忆。
没有释怀那些事,也没法放下月蕴溪这个人。
给月蕴溪准备的礼物只剩下乐谱花束还没有做。
而在这项工程开始之前,她陷入思考,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将礼物送给月蕴溪。
这些天里,她仍旧没有联系月蕴溪,月蕴溪也没有联系她。
手机成了摆设,她窝在村里,与世界失联,当真应了那个梗——村里没通网。
她没有忘记,感情浓厚时对月蕴溪的许诺。
只是如今的境况,让她犹豫。
直纠结到晚上,都没有定论。
睡觉前,鹿呦搂着小鹿玩偶,掰了掰它的小鹿角。
寂静中,没有任何声响从小鹿腹部传出来。
——“我,鹿呦,在此留证,特许皎皎一个补偿,有效期为无限期。”
而她脑海中,是自己录在另一只小鹿里的话语。
什么补偿都可以的凭证。
意味着甩出来让她不计较那些事,立刻重归于好也可以。
明明揣着王炸,为什么不丢给她?
第十四天,村里有人办喜事,陈菲菲带着她和陈阿姨一起去沾沾喜气。
接亲仪式结束后,她们被安排坐进酒席大棚,二十多张大圆桌整整齐齐排了两列,人还在陆陆续续地入座。
等待的时间都在闲聊中打发。
鹿呦犯困直打呵欠,转眸看见陈菲菲一脸不耐烦地翻了个大白眼,才留意到陈阿姨在和旁边的婶婶吐槽。
“……哪里省心哦,正经对象不谈,婚不结,工作也不稳定,说哪家正经丫头在酒吧工作的。”
“哪家公司要我这种三天两头需要请假回家看老娘的?酒吧工作怎么就不正经了?我一没偷二没抢的,而且跟你说多少次了,我们是清吧。还有!我工作还不都是为了你么?还有结婚的事,都说多少次了……”
陈菲菲鼻音渐重,神态也逐渐绷不住,像是快要哭了。
鹿呦担心地拍了一下她的肩。
陈菲菲再说不下去,嘀咕了一句“烦死了!”,腾地一下站起身。
陈阿姨叫住她:“去哪儿?”
“上厕所。”陈菲菲头也不回。
鹿呦不放心,起身要跟过去,被路过的人挡了一下。
听见婶婶劝陈阿姨说:“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家丫头很好了。”
“是挺好的,还带我出去旅游呢,我这张嘴真的是。”陈阿姨叹了口气,“我就是特别不放心她,我这个病,挺难的,很怕到时候就剩她一个人,不舒服、难过了,身边连个陪伴照顾的人都没有……”
鹿呦挪步到大棚入口,再听不见陈阿姨的声音。
大棚里很暖和,像一个孕育万物的早春,因而也将外面的世界对比得格外冷冽。
拂面的风,有着冬季快下雨,又或者是快要下雪时的潮气。
鹿呦裹紧了外面的羊羔绒外套,环顾了一圈,捕捉到陈菲菲的身影,三步并两步地过去,歪着头去看陈菲菲。
“……没哭。”陈菲菲睨她一眼,“你这样很像那个表情包,就是两个鸟站在树上,其中一只头拧一百八十度去看同伴,然后旁边有网友P的话——真哭啦。”
陈菲菲一提鸟,鹿呦就想到了对应的表情包,弯唇笑起来。
而后,在摆正脑袋的一瞬,那点弯翘的弧度便凝固在了嘴角。
她忽然想起去接月蕴溪下班的傍晚,她也用这样刁钻的角度去看月蕴溪。
连着几日,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因为一可以形成关联的句话,或是一个相似的场景,或是类似月蕴溪身上的味道,哪怕只有其中一味,都会让她进入回忆。
“你怎么也出来了?”陈菲菲猜测说,“特地来安慰我的?嗐,不用安慰,我都习惯了。”
鹿呦收拢思绪说:“你走以后,你妈妈特别后悔,她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不是故意的才烦人呢,就是因为天天说天天说,所以才会惯性使然。”陈菲菲没了想哭的冲动,但火气还没消,“明明在医院都谈好的,不会再逼我,现在又这样了。”
“那是因为她很怕自己不在你身边,你生病了,难过了,需要有人陪伴的时候,身边无人,她只是不放心你。”
“我又不是没有朋友,又不是没工作。”
提到工作,陈菲菲表态道,“我很喜欢迷鹿,我从来不觉得这份工作不正经。我很喜欢里面的小姑娘们,也特别感谢你开了迷鹿,还放心交给我管理,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去去上班,听她们说自己的人生故事了。”
“我知道。”鹿呦温声说。
“我真搞不懂她怎么想的,她自己的例子就足够证明男人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了。难道看我嫁人就能放心了么?她就不怕,我所托非人么?而且!”陈菲菲有些哽咽,“为什么总在想自己会不在,也许……有奇迹呢。”
鹿呦叹了口气:“你妈妈很爱你的,如果一次沟通不行,那就多沟通几次。别像小说电视里那样,因为小小的矛盾,留一辈子的遗憾。”
又走一段路,陈菲菲想通了,才“嗯”一声。
停在了人少的角落,那里有半人高的矮墙,她坐上去问:“那你呢?”
鹿呦也跟着坐过去,“我什么?”
“别装傻。”陈菲菲说,“你不准备给你妈妈一个沟通的机会么?是准备也给自己留个一辈子的遗憾么?”
鹿呦手撑在矮墙上,腿晃在外面,没吭声。
“我记得你有说过,当时你奶奶都在说你妈妈她是有苦衷的。”陈菲菲“嘶”了一声,奇怪道,“那说明你奶奶知道她有什么苦衷啊,为啥不跟你说呢?”
鹿呦摇头,猜测道:“可能是觉得第三个人传话会有失偏颇,也可能,怕我不信吧,想她亲口跟我解释她到底有什么苦衷。”
“嗯……我先表明态度哦,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不能理解能有什么样的苦衷,十几年来对你不闻不问,电话不打也就算了,短信都没有,你给她发的信息也都是石沉大海,还把母爱都给了另一个孩子。爱情上搞替身文学也就算了,亲情上也搞。”
鹿呦听得直皱眉,忍不住说:“你是会扎心的。”
陈菲菲憨笑了两声:“这不是在帮你脱敏嘛。”
“……我谢谢你哦。”
“好啦,说正事。就是我觉得吧,这些都是你,emmm——”陈菲菲想了想用词,组织语言说,“你个人的视角,就是说,从你的视角看,事情是这样的。但也许从她的视角去看,事情又是另一种样子了。
“就像我和我妈,你看,从我的角度出发。不管我做什么,她都只会数落我。在她眼里,我好像做什么都不行。而且总是不管我意愿,不停的催婚,就好像,我的人生里,结婚生子是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但是你从她的角度出发……”
陈菲菲眼底漫上水雾,做了个深呼吸,可是仍旧抑制不住声音发颤,“她是怕她不在了,我照顾不好自己,所以才对我特别苛刻。她怕她不在了,没人陪我,所以才疯狂催婚。”
“喂,别这样,我泪点低。”鹿呦带了点安慰的意味,“人家办喜事,我俩搁这儿哭,多不好哇。”
“……哭毛啊,我都要被你逗笑死了。”陈菲菲停了一会儿,调整好情绪,“我跟我妈就是这样,彼此误会好多年。我有段时间,真的,都不想认她做妈妈了。还是你劝我跟她沟通沟通来着。你看你,劝我和我妈的时候,多理智。还得是旁观者清哈。”
“那这次,换我来劝你。我在想,可能阿姨有来找过你,或者联系过你,但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或者她们说的那个什么苦衷,就跟你错开了。我觉得,可以听听看她们怎么解释嘛,至少得弄清楚是不是?”
鹿呦抿了抿唇,神色显示出几分松动。
陈菲菲偷偷拿眼观察她的神态,“而且,你一直都很想她,不是么?”
鹿呦鼻尖骤然泛酸,滚了两下喉咙,才将上涌的某种情绪压下去。
“我还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会提起妈妈,会说什么什么是你妈妈教你的。你知道么,我那时候,都有点嫉妒你,我感觉你妈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妈,所以教育出一个特别好的你。
“还有,你每次劝我,都会说我妈妈很爱我,上次在医院你还说特别羡慕我。你可能自己都没发现吧,你其实很想她回来,很渴望重新拥有母爱的,对吧?”
犹如一层凝结在湖面的冰被敲碎。
她的防线也随之溃散不成形状。
“我跟你说哦,我每次跟我妈吵架,前脚吵,我后脚就后悔。因为我特别怕,哪天吵架吵着吵着,她不会在回我了,特别怕子欲养而亲不待。就算我跟她吵很多次,我讨厌她、恨过她无数次,但她还是我妈,我还是她女儿……你明白么?”
鹿呦很轻地点一下头。
血脉相连的亲情关系真是很神奇的存在,尤其是母女。
她生在妈妈的肚子里,被妈妈忍受住各种孕期的难捱与苦痛带到这个世界。
由妈妈喂养她长大,教她说话,教她行走,教她弹琴,教她认字,教她做人……
她恨章文茵的不闻不问,是因为章文茵给过她足够的疼爱。
由爱故生恨,有爱才会有恨。
她的人生,从出生那一刻就被章文茵埋下一条红色的纽带,即便扯着会疼,她也狠不下心剪断。
“还有,最后一点,很重要的。我跟你说这么多,不是想你一定要原谅你妈妈什么的,这始终还是你自己的事情,想怎么处理还是看你自己。我就是,作为你的朋友,就像你对我一样,我也希望你的余生充满幸福,希望你不要有遗憾。”
鹿呦咬着下唇,一声不吭,许久,她长而缓地呼出了一口气说:“感觉,下次姨妈,我又要很疼了。”
“啥意思?”陈菲菲问。
鹿呦充耳不闻,起身说:“走啦,回去吧,不然阿姨要以为我俩掉厕所了。”
“她才不会这么以为呢,傻子都能看出来我才不是真的要去厕所。”陈菲菲跟上她的脚步,“不是,你别装听不见呀,啥意思嘛!”
“不是要沟通么,我不觉得沟通的全程我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陈菲菲激动地“啊”了一声,“意思是,你愿意跟你妈妈聊一聊了?”
鹿呦含糊不清地“嗯”一声。
“打算什么时候去聊?”
“过段时间吧,晾她们一阵。”
“也好,叫她们一群人骗你一个。”陈菲菲洋洋得意,“可算是有一天,让我逮着机会,做你的人生导师了。”
鹿呦轻而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仿佛有无形的弦拉锯过光秃的树杈,唳在耳边的风声,犹如一段低沉的大提琴音。
她无端又想起月蕴溪。
也许这才是月蕴溪让陈菲菲来找她的原因。
不是笃定她需要散心。
而是希望有一个合适的、清醒的旁观者,带她走出情绪的牢笼,看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那晚听月蕴溪剖白自己,展露出极深的城府,让她有了这样无理由的猜测。
又或许只是她想多了,人为用主观的思想,硬生生地讲两件可能并不相关的事情串联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只知道,在这个揣测冒出来的下一秒,向月蕴溪偏袒的心脏就已经给了她答案。
哪种可能性都不重要。
陈菲菲最后说的那句,一定也是月蕴溪想表达的。
希望她的余生都幸福,别有遗憾。
“话说,跟你妈沟通,跟来姨妈有什么关系啊?”陈菲菲问。
鹿呦摸摸自己的小腹,“我总结了一下,我这次姨妈小肚子和腰都很疼,多半是因为姨妈前一天,情绪波动太大,还有——”
“还有什么?”陈菲菲没好气地用肩头轻撞了她一下,“我真服了,你今天什么毛病,讲话老是只讲半截。”
陈菲菲声音低下去,嘀咕:“跟那个谁一样。”
“那个谁?哪个谁?”鹿呦好笑道。
“我先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还有什么?”陈菲菲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姨妈前一天!腰疼——我知道了,还有你作死,要还清月老师的某件事,对吧!”
“……”
鹿呦选择直接忽略这个话题,拿出手机说:“为了下次姨妈不这么疼,我得心平气和,嗯,对,换个卡皮巴拉的头像去。”
“换微信头像?”
鹿呦正找着能做头像的图片,闻言,手停了一下。
她现在的微信头像是一轮朦胧的月亮,散发淡淡的黄色光晕,烫在夜幕上。
是车里的那次,月蕴溪叫她看的月亮,但她的角度看不见,后来,月蕴溪便用手机给她拍了一张。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总之,莫名其妙地,直接设置成了头像。
还被月蕴溪笑过一阵,说她是喜欢那个刺激的夜晚。
她厚着脸皮说是是是,就是喜欢,怎么着吧!
为了彰显她的喜欢,她还把Q.Q上的头像也换成了那轮月亮。
“……换抖。音的头像。”
她保存了一张卡皮巴拉头顶橘子的头像,切进抖。音,刷出来的第一条视频里的封面图让她呆愣在了原地。
是去参加拖把生日宴的时候,她、月蕴溪和陶芯三人在电梯间的照片。
照片上面,陶芯的侧影上贴了粉嫩的桃子贴纸。
而她的模糊侧影上用红色加粗的字体标注——[疑似桃桃前任]
月蕴溪露了正面,用*黄色加粗字体标注——[疑似桃桃姐姐]
视频自动跳到下一条。
鹿呦手滑了一下屏幕,调回去,翻看了眼下面的文案。
【真的太心疼桃桃了,异父异母的姐姐背刺,挖墙脚撬了她女朋友,女朋友就这么出轨了[龇牙笑],这张照片真是越看越难受,我感觉她都要碎了[大哭]。】
仿佛听见一颗隐雷的炸响,将她一下又拽回到那个看文件袋的夜晚。
凛冽的风里,不知什么时候,夹裹进了锋利的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