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对手真的是万年前的“人族至圣”,诸承渊冰冷沉寒的眸底倒映出秘境底的血色。
他也不介意再斩一尊魔。
……
从通道内回到秘境外,祈怀月有了种重获新生的感动。
他本想和师尊一起立刻回返天霄宗,然而正浩门门主,还有先前剑尊从魔渊中救下的数位长老背后的门派,极力邀请剑尊多留一晚,同时再清剿一次魔渊中这些时日越发增多的魔物。
如果没有祈怀月在秘境中遇到蔺元魔残魂的这段经历,诸承渊定然不会浪费时间,在魔渊里这些如野草般永难斩尽的魔物上。
然而一想到近数年里不同寻常增多的魔物数量,诸承渊还是动了深入探索魔渊,同时剿杀魔物的念头。
要做到永久性地削减魔物数量,在诸承渊不可能永远留驻在魔渊附近的前提下,必然需要几个宗门联合出力。
剑尊答应了此次的宴请,正浩门门主也格外激动。
宗门内布置得处处张灯结彩,华灯初上,正浩门内被燃亮的灵晶照耀得如同白昼,寻常弟子平日难以见到的大能纷纷露面,送到的重礼更是常人毕生罕见。
从秘境中出来,到灵舟上稍微洗漱后,因为师尊跟其他宗门的宗主谈着正事,祈怀月乖乖地准备不打扰师尊,先跟着师兄们去参加此次的宴会。
可能因为秘境崩塌,他在秘境里又好几次被暗害的影响,三位师兄看得他寸步不离,几乎是将他围在三人中心。
此刻祈怀月走在盛师兄身后,旁边是容师兄和池师兄,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三棵大树围起来的小萝卜,有点被通天大树们挡着目光的无奈。
不过盛宴前所未有的隆重规模,让他即使只能隐约看到外界几眼,都有种自己踏足的不是感谢宴,而是宗主大典的错觉。
只是容明玦等人的三张冷面,吓退了不少原本大着胆子,打算与观渊剑尊最看重的小弟子攀谈之人。
祈怀月百无聊赖地眼神乱瞟着。
桌上的佳肴丰盛,即使对于高境界的修者,也是一道可以入口的,相当于液化灵琼的美味。
而佳肴旁雕刻着凤鸟飞月的火红灵器酒杯,泛着灼目的红色灵芒,传出来的淡淡酸甜果酒气味,配上那些菜肴的气味,更是让可以辟谷的祈怀月突然感觉有点饿了。
反正宴会的主角不是他自己。
祈怀月索性占据了一张偏远的角落桌子,拽着师兄们坐下。
“容师兄,盛师兄,池师兄,我们一起吃吧。”
祈怀月兴致勃勃地先给三位师兄倒了一杯酒,酒液如同火红的岩浆,醇厚的香味得让他想立刻喝上一口。
然而当他给三位师兄倒完了,正准备给自己倒上一杯时,容师兄却笑眯眯地拿走了他的杯子。
“小师弟还小,可不能现在喝酒。”
盛师兄无缝隙配合着,给祈怀月倒上了满满一杯……嗯,浆果汁。
闻起来也是酸酸甜甜的,可是一点都没有他眼馋的果酒的醇香。
祈怀月怨念地看了两位师兄一眼,正想感慨还是池师兄不强人所难时,发现池师兄关怀地递给了他一杯灵液。
对了,灵液,堪称是修真界的白开水,无色无味,除了喝下后能转化成灵气,价格昂贵外,一点作用都没有,
而面对祈怀月控诉的眼神,池归夜认真地说道。
“果汁也不易多用,小师弟年纪小,还是多喝灵液吧。”
祈怀月:……他是年纪小,倒也没小到才刚出生,只能喝婴儿才喝的灵液吧。
然而毕竟是师兄们的一番心意,祈怀月深吸一口气,还是喝下了容师兄递过的浆果汁。
酸酸甜甜的味道抚平了他刚刚的不开心,再喝下池师兄递出的灵液,看着三位师兄目不转睛盯着他,隐隐露出的仿佛家长看着懂事孩子一样的欣慰神情。
祈怀月暗自吐槽。
如果放在前世,就算他喝酒,喝到天亮也没人敢管他。
就是连师尊,都不敢说一个不字的。
“小师弟真乖。”
然而感觉到头顶三位师兄的轻柔抚弄和夸赞,祈怀月别别扭扭地应了一声。
算了……比起前世一个人待在冷冰冰的大殿里,就这样被师兄们管束着的生活,其实……也不错。
不过,师尊怎么还没来呢?
祈怀月随便吃了几口,就没了胃口。
他看着灼红的以稀有灵鸟绒羽编织的火红地毯上,再看着正浩门处处火红一片的装饰,心中的吐槽欲望前所未有地旺盛。
幸好他师尊不爱穿红,不然踏足此地,真的就像来此成亲一样。
祈怀月有点后悔换上正浩门提供给他的红袍了。
祈怀月正百无聊赖地想着,突然感觉到场中一片寂静。
这反应,祈怀月无比笃定——
肯定是他师尊来了。
然而当他抬头一看,祈怀月也陷入了和众人一样的宕机中。
他师尊,竟然也穿了一袭红袍?!
众所周知,观渊剑尊虽然是天下第一剑修,斩杀敌人时从不手软,然而从不喜欢衣袍上沾有血液。
剑尊平日的衣着,更是以银,白色为主,如同高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也似是云端之上不沾染人间红尘半分的仙神。
而在剑尊的敌人眼中,诸承渊更像是世间最危险,也冰冷无情到极致的剑芒。
祈怀月从未见过师尊穿其他颜色的衣袍时的模样。
然而当头束玉冠,身着红衣,身上萦绕着淡淡寒意的剑尊,如同魔神降世般,仿佛压下整处宴场的灼目红意,踏足此地时,祈怀月脑中,不合时宜地涌现出刚刚那个荒诞想法。
师尊成亲时,应该就是这种样子吧……
也不知道,日后谁有幸能成为师尊的道侣……
祈怀月的心中,涌现出淡淡的,他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沉重。
或许,这就是世间孩子,不希望老父亲娶后娘的感受吧。
祈怀月沉重地想着,便看见师尊冷如寒星的眼眸,朝着他看来。
那一刻,剑尊身上不与万物交融的寒意,如同缓缓化去的寒冰。
“怀月,到我身边来。”
祈怀月感觉自己的步子有点僵硬,在众人的注视中,他来到师尊身边。
诸承渊牵着祈怀月的手,向众人冷淡颔首。
“我已收怀月为我的真传弟子。此后,我不会再收他人入门。”
此一重惊雷还不够,诸承渊又冷冷放出另一道惊雷。
“我已在他身上,落下心魔誓言。若是我的弟子出事,即使暗害他之人躲进黄泉碧落,我也必杀之。”
诸承渊知晓,他先前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对祈怀月的看重,固然能震慑一批心怀不轨之徒。
但是也可能有如同夏乾城与冯炎山这般心思狠辣之人,总抱着侥幸万一之心。
可他在众人面前,说出自己在小弟子身上结下心魔誓言,话语中所蕴含的重量,就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修真界中,断人道途,更甚于杀人性命。
即使是再情投意合的爱侣,也不一定愿意为对方立下终身不变,可能断己身道途的心魔誓言。
然而诸承渊不仅这么做了,还毫不遮掩地告诉给所有人。
这,就是祈怀月对他而言的重要程度。
一旦有人要伤害祈怀月,心魔誓言更是能让秘境世界之外的诸承渊,第一时间感知到危险。
而如这次一样,秘境即将崩塌,诸承渊却没有察觉的事情,也将彻底不可能重演。
而听到这两个震撼消息,或者说第二个远远超过众人想象的消息,让所有人落在祈怀月身上的目光,不由再深刻变幻着。
没有人再敢打着“祈怀月不过是走了个狗屎运,不知道为什么被剑尊看上,但一定会被尊上厌弃”的想法,甚至就连对祈怀月之前抱着的淡淡敌意,此刻都转化成了不可思议的敬佩,甚至是带着淡淡的恐惧。
这世间,哪里有弟子,能让师长为他做到重逾性命,甚至不顾忌自身道途的程度?
俗世凡人中的师长训斥弟子,就如修真界中的师长惩罚,甚至打杀弟子一样,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能做到为弟子解疑答惑的师长,已经少而又少,更不要说如同剑尊对待祈怀月这样的……
爱之甚于性命。
第77章 “怀月,你喜欢……?”
如果说先前还有人敢将祈怀月当成一个只是一时走运的凡人,那么此刻,就连各大宗门的宗主,都不能不将这个修为低微的通窍期修者看进了眼里。
祈怀月甚至感觉周围人看着他的目光,就差赤裸裸写了几个大字在脸上——
这家伙是不是上辈子救过观渊剑尊的命,才能让剑尊如此看重?
而听到师尊平淡得丝毫不知丢下一颗怎样可怖的惊雷发言,祈怀月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上辈子他也如旁人一样怀疑过,他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师尊如此爱护?
不过在亲眼所见了师尊残魂在他面前自刎之后,祈怀月已经不再执着于这些无畏的问题上。
即使是重生一世,他最大的愿望也只是希望师尊能顺利飞升。
可明明一切都进行得如此顺利,为什么师尊会突然立下心魔誓言,而且当众承诺永不再收其他弟子?
如果师尊以后真的不收徒了,他怎么慢慢在师尊面前减淡自己的存在感?又怎么让师尊将注意力转到其它弟子身上?
难道,就像他猜测的那样,前世他的飞升失败,是因为师尊过于牵挂飞升后他的安危?
那么他重生一回,又阴差阳错地折腾出了万年前的蔺元魔和极剑门,不知根底的风尊,而且又让师尊为着他立下了心魔誓言,岂不是把师尊飞升成功的概率又进一步拉低了?
祈怀月此刻脑中思绪纷乱,他脸上的神情一片征愣。
旁人皆以为是祈怀月为了这份从天上砸下的殊荣而惊喜得失了神,然而只有时刻关注着祈怀月变化的诸承渊,注意到了小弟子乌黑瞳眸中仿佛茫然无助般的神色变化。
修真界第一人,面容冷淡,犹如寒山上锋冷至极的霜雪,身上的威压凛冽强势,让人难以接近,却毫不掩饰地在众人面前,用力地牵紧了祈怀月的手。
而诸承渊此刻站在祈怀月身边,两人皆一身红衣的场景,让容明玦甚至有种错觉,师尊牵着小师弟时,仿佛天造地设,无人能干扰的一对璧人。
然而一想到这个比喻,如果透露出去,或许师尊会亲自逐出他这个不肖门徒,容明玦忍不住饮酒一笑。
无人知晓的是,观渊剑尊的神情看似从容而冷淡,目光却无数次在少年身上的神态上扫过,而祈怀月身上每一寸红衣的细微之处,都被诸承渊牢牢地记住脑中。
为什么,他的弟子脸上,没有过多喜悦之色?
难道……怀月,察觉到了他今夜也身着红衣的私心?
诸承渊的喉头微微艰涩地滚动了一下,然而他仍紧紧地握住祈怀月的手,没有半点松开的动作。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师尊。
诸承渊很早就知道这一点。
对于只是挂在他门下的容明玦三人,他没有过多师长之心。
而他唯一承认的弟子,只有祈怀月一人。
当看见祈怀月的第一眼,他就动了收徒之心。
那时的诸承渊曾无比确信,他一定能比祈怀月不靠谱的前师尊,更好地保护自己唯一的小弟子。
可是在秘境中,甚至比进秘境更早之前,他竟对祈怀月动了不该有之念。
就如同今夜,诸承渊明知他的小弟子会着一身红衣,却还是选择了穿上红衣赴宴一样。
他的小弟子,本就适合少年人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红色。
诸承渊想象过无数次少年人穿着灼红如血的红衣,向着他一步步走来的场景。
就像是被红云托起的皎洁月光,又像他不能触碰的水中幻象。
祈怀月向他走来的每一步,诸承渊都能清晰地听到胸膛中的心脏跳动,都如同擂鼓般一声又一声沉闷响起。
那一刻,修真界第一人竟希望,他不是少年的师尊,而是与相爱之人一同携手,踏上成亲喜宴的一对普通道侣。
“怀月,你喜欢……?”
在祈怀月的注视中,诸承渊的神智似乎有短暂的一瞬崩离消散,连同话语都淹没在了隔绝外界的寂静中。
外界逐渐热闹的声响,似乎与他们与世隔绝。
祈怀月感觉到师尊久久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此刻沉黑得如透不进丝毫光芒的深渊。
这一刻,不知怎的,祈怀月竟然在师尊身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难言危险。
不过,师尊是不可能伤害他的。
祈怀月忽略过了身上淡淡的寒意。
所以,师尊,是在问他喜欢这种公开立威,保护弟子的场面吗?
祈怀月知道自己被这般保护,仍向保护之人控诉,可能有点不知好歹,但还是忍不住轻轻抓住了师尊的衣袖。
少年乌黑的瞳眸笼罩上一层水润的,甚至有些气愤的光芒。
“不喜欢。”
因为知道师尊绝不会伤害他,祈怀月直言不讳道。
“我一点都不想看见师尊用心魔立誓的方法保护我。”
少年本来清亮的嗓音,甚至带上了一点低落的意味。
“我不想看见您受伤……”
而且,根本不需要师尊立下心魔誓言,他也相信师尊绝对会保护他的。
想到风尊刺裸裸嘲讽的话语,祈怀月此刻甚至有些茫然。
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同茫然无措的孩子,然而第一次,祈怀月在没抓紧师尊衣袖前,就感觉到师尊捧起他的脸,滚烫的,仿佛灼烧着的,格外不同寻常的手指热量。
诸承渊冷淡地垂下眼睫,眼下投下一片让人生畏的阴影。
“怀月,我只能以此保护你。”
如果他不立下心魔誓言,诸承渊无法想象:若是日后他再度违背了想要保护小弟子的初心——
那么,谁能代替他,保护他的怀月呢?
祈怀月感觉到脸颊边缘,被师尊微微发烫般的手掌灼烧般的温度。
他内心的疑惑加大着,祈怀月忍不住抓住师尊的手掌,脸颊轻轻蹭着师尊的手心,如同撒娇般将肚腹袒露给外人的柔软幼崽。
“可是,师尊,就算您不立下心魔誓,不是也可以保护我吗?”
少年明亮赤诚的眼眸,在诸承渊眼中,比月色更柔软动人。
“而且,我明明可以也保护好我自己的,所以,我也更想保护您啊。”
通窍期的少年人,仿佛丝毫不知自己这番话有多么大言不惭般,认真而有些难过地小声说道。
“我想保护师尊,和师尊想保护我,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能并存呢?”
诸承渊的指骨微微绷紧。
没有人知道,举世皆畏的剑尊,此刻用了何等毅力,才能忍住胸膛中如叹息般,遏制不住渴望着落在小弟子眼眸上的吻。
他知道小弟子问出的问题答案,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他。
少年人敬畏仰望的师尊,也不过是个——
会因情而轻易动摇的凡人。
在少年赤诚明净的担忧面前,世人眼中从不会有丝毫动摇的观渊剑尊,神情冷淡如万年不化的霜雪。
他久久望着自己的小弟子。
下一瞬,诸承渊收回触碰着祈怀月的手,就连目光也从自己的身上略微移开。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困意的影响,祈怀月竟在诸承渊收回手时,有种师尊的指尖颤抖了一瞬的错觉。
“怀月,既然如此,我做你一辈子师尊,好不好?”
祈怀月心头的疑惑越发大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种他今夜与师尊的对话,仿佛有着他理解不了的,复杂难明的用意,而他听得懵懵懂懂。
难道是师尊看出了他想找一个师弟的真实想法?
祈怀月下意识答道。
“师尊,不是本来就会是我一辈子的师尊吗?”
诸承渊看向灯火明亮的远方,声音飘渺得如同高远山巅的平顺风声。
“自然如此。”
诸承渊看向手中的酒杯,微红的酒液倒映出他如冰霜般万年不变的面容。
其实早在问出那句话前,他就已经料到了小弟子会给出的回答。
他的怀月,绝不会如他这般离经叛道,生出如他这般罔顾人伦之念。
所以在决定穿上那袭红衣时,诸承渊就已经明了。
今夜,是一个难以断绝七情六欲,名为诸承渊的凡人,选择放纵私心的的短暂时光。
而今夜之后,他会只记得自己是祈怀月师尊的身份,恪守师尊与弟子的界限,不越过分寸一步。
祈怀月的师尊,可以光明正大地注视着弟子平安成长,直至与他并肩的高度。
祈怀月的师尊,可以在日后的岁月里,庇护少年,不受丝毫霜雪催折。
祈怀月的师尊,可以让小弟子,永远只是一个天真无忧,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而这些,是有私欲的诸承渊,无法能让祈怀月拥有的,圆满人生。
但今夜,他只想放纵一回,与心爱之人穿着同样的红袍,设想他们此刻不是在万人瞩目的谢宴之上,而是在凡间再寻常不过的喜宴之上。
只是一对即将成婚的道侣。
“怀月,我会护你岁岁皆无忧喜乐。”
祈怀月已经习惯了师尊这般护短发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师尊朝他看来的眼眸中,藏着他看不懂的冰寒暗色。
第78章 他,不能再多看祈怀月一眼
祈怀月点了点头,认真道,“师尊,等我长大了,我也会让您岁岁月月无忧喜乐的。”
少年人越体贴懂事,诸承渊的胸口就越发窒闷。
他只能一口喝下杯中千年赤果酿造而成的心炎酒。
蕴含着充沛灵力,如同上等灵丹般的千年烈酒,对修真界第一人而言,也不过寻常井水。
祈怀月突然有点眼馋,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灵酒,能让师尊一饮而尽。
“师尊,我能尝一点吗?就一点点?”
祈怀月比划出了一个小指头的深度,乌黑的瞳眸期待地看着师尊。
看着少年投来的好奇目光,诸承渊的喉结微动着。
空白的酒杯,不知何时再度盛满了淡红的心炎酒。
诸承渊将喝过的酒杯,递到了祈怀月唇边。
观渊剑尊的声音冰冷低沉,带着一点淡淡的嘶哑。
剑尊握剑从不会有半点颤动的手,此刻握着轻盈的酒杯,竟让酒面泛起了淡淡的波澜。
“今晚,只准你喝一杯。”
祈怀月没注意到这一点,听见师尊意料之外的应允,他惊喜地睁大眼。
他没有想到三位师兄把他看得和孩子一样那么要紧,师尊竟然肯松口,答应让他喝酒。
虽然只有一杯,那也是他前世都没有沾过的酒啊。
因为过于相信师尊的判断,祈怀月学着诸承渊刚刚的动作,毫无防备地一口闷下。
然而烈酒一入喉,祈怀月就意识到他错了。
天啊!
好苦!
而且又苦又辣,酒液经过的地方传来烧灼般的刺痛,好像他喝下的不是一口酒,而是一口浓硫酸一样!
明明他刚刚闻到的酒味道是酸甜的,为什么师尊喝的这种酒这么难喝?
错误估计了师尊送来的酒的入口程度,以为是酸甜果酒的祈怀月,脸一下子染上了绯色,甚至忍不住用力地咳了两声。
剑尊的指尖轻轻抵住祈怀月的脖颈,渡过来的清凉灵气终于让少年舒服不少。
只是祈怀月在舒缓过来后,还是忍不住,在诸承渊露出了孩子气般皱眉吐舌的委屈神情。
“师尊,为什么这酒这么苦?”
少年乌黑的瞳眸染上了潋滟的水光,配上那灿若云霞的面孔,与一袭灼红的衣袍,如同从诸承渊心脏中抽出的,灼红艳丽的心头血。
谢宴上的一切场景,在这瞬间仿佛都变得黯然失色,只剩下祈怀月一人,深深刻印在了诸承渊的眼中。
剑尊久久地失神,某个瞬间,心脏中甚至生出卑劣的,想要反悔心魔誓言的恶念。
他,为什么,不能逼迫……
宴场外,一声如同将整个世界劈斩开的惊雷,将夜色瞬间照亮如白昼。
而在惊雷声中,诸承渊面无表情,将储物戒中剩下的大半壶酒一饮而尽,神情淡淡,声音却有种寒冰融化般的纵容。
“这是我入道时酿出的酒。”
心念越杂之人,喝到的酒味道,便越发苦涩。
是他的执念太重,牵累他的小弟子了。
不过,这也算是与怀月同饮过一杯酒了。
诸承渊握住小弟子手上的酒杯,收入自己的储物戒中。
剑尊别开一直停留在祈怀月身上的目光,同时,也松开轻轻停留在祈怀月脖颈的指尖,如同是被少年体温灼伤般的指尖,微微颤抖,最终恢复平淡地隐没于袖下。
这一刻,诸承渊在心中凝出一道恐怖凝练,看似无形无质,然而能瞬间斩杀他之下任何一人的大道剑气。
剑尊的大道剑气,曾用来斩过魔物,斩过居心叵测之人,然而这一刻,诸承渊毫不顾惜地将剑气对准自己的元神,然后一剑斩下。
刻入元神般翻涌啸冲的剑气,让即使是元神出窍,也不会被任何修者攻击所伤的修真界第一人,气血翻涌着,少见地有了短暂被重创的体验。
然而也正是这道剑气,斩去了如心魔般迂乱在剑尊胸膛,窒息沉闷的杂念,让诸承渊再度恢复了曾经修真界第一人冰冷无情的清明无欲。
只是他,不能再多看祈怀月一眼。
不然这短暂斩情的剑气,不到片刻只怕又毫无用处。
诸承渊闭眼。
这一刻之后,凡人诸承渊的心愿已了。
此后,他只会是祈怀月的师尊。
……
祈怀月迷迷糊糊地有点醉意上头,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师尊是什么时候离开他,和幻元宗宗主聊起来的。
但是他能感觉到,师尊同以往总是会注视着他不同,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寒意,而且没有在谈话时再多看他一眼,或者多和他说一个字的冷淡神态。
如同是被宠惯了的孩童,即使毫无道理,祈怀月也有点忍受不了师尊这种好像陡然冷淡的转变。
只是他多少还保留着一点理智,知道师尊是在和宗门宗主说正事,他不能随意打扰。
所以祈怀月一时醉意涌上,忍不住偷偷溜出了宴会大堂。
而在祈怀月走出大堂的瞬间,观渊剑尊的目光,瞬息间就在空无一人的大堂中扫过。
他的怀月……
元神中的伤势再度泛起深刻而毫不停歇的锥心之痛,诸承渊陡然看向面前文质彬彬,长髯方脸的幻元宗宗主。
“不知宗主,平日是如何与弟子相处的?”
幻元宗宗主一愣,他刚刚明明讨论的是驻守魔渊人手的事情,为什么尊上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幻元宗宗主深深觉得剑尊一举一动必有深意,他谨慎思考了一番,小心翼翼说道。
“我平日也如尊者一般,格外爱护弟子……”
诸承渊如同难以忍耐般,微微蹙眉,打断了幻元宗宗主的长篇大论。
“你可会时时刻刻关注弟子的一举一动,不容许他离开你身侧片刻?”
幻元宗宗主傻住了。
他连对待自己的道侣,都不会看得这么紧,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弟子这么做?
“当然不会,这世间怎会有师者如此看护……”
幻元宗宗主原本笃定的笑意,突然在观渊剑尊越发森冷冰寒的威压中,僵硬在了脸上。
回想到剑尊刚刚来到宴上时,对小弟子立下心魔誓言的强悍保护言行,幻元宗宗主突然觉得自己的性命堪忧。
不会吧,尊上刚刚问的那个问题中的“师尊”,不会是指尊上他自己吧?
依靠着强大的求生欲,幻元宗宗主立刻圆回来。
“这……这自然也是有的,如果有师者视弟子如亲子,自然会百般呵护,这也是那个弟子天大的福分啊……”
然而听着幻元宗宗主的这番奉承,诸承渊的面色不见半点好转。
他并不是视祈怀月如亲子,更不觉得祈怀月拜他为师,是什么他人口中所谓的运气使然。
如果真要比较,遇见小弟子,才是他千年中不会有半分后悔的幸事。
即使让他忍受如现在这般剑气斩元神的锥心之痛千万次,他也不会后悔,遇见他的小弟子。
一想到祈怀月笑着喊他师尊的面容,诸承渊甚至感觉元神上的痛楚都微微减淡了几分,而那股想要出去寻找他小弟子的冲动,也越发强烈。
一生中从未对外物有过任何欲求的人,真正动念起来,忍耐反而成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切身之刑。
但是,他是祈怀月的“师尊”。
想着少年人依赖至极的师尊喊声,诸承渊竟然奇异地在元神与心念之痛中,寻到了一处平衡。
他是怀月的师尊。
日日年年,他会有无穷无尽的岁月,陪伴他的小弟子。
……
祈怀月来到了宴会大堂之外。
正浩门的地面都由白沙铺就,然而宴请宾客的厅堂外却是奢侈至极的,依傍着潭水园林,一砖一瓦都出自行家精心雕琢的亭台水榭,此刻如同静谧的银镜,倒映出明亮的月色。
看见祈怀月走出,原本在亭台外歇息或是乘凉的正浩门弟子,仿佛是看见一座会移动的魔渊般,识相地让出了以祈怀月为中心的一片真空地带。
然而在所有人避之不及的举动中,倚靠在水榭座椅上,漠不关心此处动静的谢越和就更加显眼。
与在场大部分都身着红衣的众人相比,谢越和似乎永远都穿着随时能隐匿入夜色中的黑色衣袍,从他身边散落的酒瓶来看,这家伙应该喝了不少。
从秘境中出来后,祈怀月已经对谢越和削减了大部分的厌恶抗拒之心。
不然他见到谢越和,多少要吐槽一句:怎么还是他?!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某种仇人一定会相见的孽缘。
然而此刻,祈怀月格外充满平常心地走了过去,甚至格外友好地问道。
“你的酒什么味道的?好喝吗?”
……
秘境里发生的一切,对于谢越和而言,如同一场诡谲多变得甚至有些不可思议的幻境。
无论是他被祈怀月所救,还是他与少年人仿佛形影相依,在燃烧着篝火的洞穴中度过的寂静夜晚,都曾让他有一种,仿佛可以短暂拥留住月色的错觉。
然而当祈怀月的师尊出现时,无论是祈怀月的目光,还是这夜色中的明亮,似乎都只为修真界第一人停留。
第79章 大郎,吃药了
当他注视着诸承渊揽住祈怀月的腰身,径直带着少年从秘境离开时,谢端闵不发一言,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越和的耳边仿佛再度响起谢端闵那时对他的真心劝告。
“祈道友,不是你能肖想和亲近的人。越和,你明白吗?”
谢越和曾经没有将这句话听入耳。
然而当他在铜镜面前,一次又一次忍着不耐地更换着正浩门酬谢宴的衣着,最终隐没在茫茫人海中,看着一身红衣,明耀出众的少年人,被冷淡如寒山冰潭般的剑尊,拥入身侧时,他再一次想起谢端闵平静的话语。
这时他才明白,他不可能留下那片曾短暂照耀过他的月色。
正如他在修真界第一人面前,不会有丝毫还手之力一样。
那一刻,谢越和突然觉得自己苦苦挑选,穿上红衣时的忐忑想法,就如同躲在淤泥的怪物,却不自量力地为了追向不可能留住的月光,披上一身滑稽的戏袍一般可笑。
而这般可笑又自欺欺人的傻事,只做过一次,就足以让他毕生难忘,永不会再犯了。
谢越和来到宴堂外,寂静少人的一处亭台,极少有月光透入,也没有任何景色可赏的阴暗角落,在这熟悉的幽暗中,他终于感觉到了难得的寂静与安心。
他从储物戒中拿出了多年前,自己曾按照古方酿造出的千宵醉。
千宵醉,千宵难买一醉,平日里他只在腿上的疼痛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时,才会喝上一口的烈酒,在这时,比任何烈酒更能让他忘却掉胸膛中那一大片难以填满的空洞。
酿酒的古方中曾说,喝下千宵醉,醉到极致时,就能见到梦里都难以出现的人。
从前谢越和一点都不相信古方中提及的这点效用,然而在喝得意兴阑珊,眼前的景象昏沉一片之际,他的眼前竟然奇迹般地出现了他心心念念的少年人面容。
“你的酒什么味道的?好喝吗?”
少年人略带着醉意的绯色面容上,明亮乌黑的瞳眸泛着柔软的水光,撒娇般软和的声音,故作凶巴巴地说道。
“给我也喝一口。”
从宴场上出来以后,祈怀月一直觉得口中的苦酒余味久久不散,此刻看谢越和喝酒喝得起劲,祈怀月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谢越和喝的酒一定是甜的!
他要把这酒抢过来!
谢越和连多抬一眼的动作都没有,视若无物般继续一口口,沉闷吞着瓶中的千宵醉。
这是何等可笑的幻觉。
以观渊剑尊对祈怀月爱若性命的重视,怎么可能让喝醉的小弟子离开自己身边,更不用说放任着祈怀月靠近他这样的人?
既然是喝醉后的幻觉,为何不能让幻觉中出现祈怀月认真看着他,如同看着剑尊时依赖而信任的笑容?
谢越和慢慢握紧酒壶。
还是说,即使在幻觉中,他也不配与观渊剑尊相提并论?!
酒壶在他掌中砰然碎裂,谢越和面无表情地收紧手,直到掌心中尖锐的痛楚和少年人的惊呼,才让他回过神,看向祈怀月。
祈怀月不满地看着清亮的酒液都从破碎的酒壶里落下,声音带了点指责的意味。
“你怎么能这么浪费酒?你不喝,就给我喝啊!”
熟悉的谢越和损人也不利己式的操作,让祈怀月再度生出熊熊火气,然而看着谢越和不发一言握紧着碎片,不断流出鲜红血液的手掌,祈怀月的神智清醒了一点。
“伸手出来。”
久久看着面前的祈怀月,谢越和如同听不懂人话似的,过了许久,才慢慢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试图触碰着少年鲜活的面孔。
祈怀月毫不留情地拍掉谢越和伸出的没有受伤的手。
“我说的是这只手。”
然而谢越和如同傻了一样,往日阴沉如魔物般的青年,此刻漆黑的眼瞳定定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口中呢喃道。
“是真的……”
祈怀月翻了个白眼,他意识到谢越和是真的喝醉了,而一个醉汉是没办法好好和他讲道理的。
他索性抓住了谢越和越发握紧碎片的手掌,试图掰开谢越和的手指。
而在意识到面前的祈怀月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人之后,谢越和也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配合着摊开手掌,只是漆黑的眼瞳仍久久地停留在祈怀月身上。
竟然是真的?!
祈怀月真的来到了他身边?
难道是祈怀月也注意到了他的离席,所以哪怕剑尊不愿,也要来查看他的情况?
诸多纷乱的思绪掺杂纷纭,谢越和不知晓心腔中涌动着的是什么情绪。
但至少这一刻,是他这一天中前所未有,仿佛回到秘境中,与祈怀月两人独处的安宁时间。
祈怀月顺利地掰开了谢越和握紧碎片的手掌,看着有些碎片几乎是深深嵌入谢越和的掌心里,祈怀月看得一阵眼皮跳动。
谢越和这是醉到什么程度啊了?
不仅不觉得疼,还傻傻地盯着他笑?!
祈怀月心中对此刻智商应该为零的谢越和,泛起了如同对待弱势群体一样,淡淡的怜悯。
他用灵力抠出谢越和手心里的碎片,只是碎片拔干净了,那些皮开肉绽的伤痕仍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祈怀月从储物间里掏出回春丹,可能是他自己仍有点醉意使然的缘故,他往谢越和嘴里塞着药,嘴上鬼使神差地涌出了一句。
“大郎,吃药了。”
谢越和神色前所未有地安宁驯服,他不仅一点不在意手上的伤口,还格外心平气和地问道。
“大郎是谁?”
如果按家中排位来算,他在家中排名第二,也应该唤他二郎……等等,难道祈怀月唤着的大郎,是谢端闵?!!
一想到这一点,谢越和原本平静的黑眸中再度沾染了些许戾气。
谢端闵又不是什么没手没脚的病弱之徒,什么时候需要祈怀月亲自给他喂药?
然而谢越和的这句问话,仿佛戳到了祈怀月的笑点。
他眼中的谢越和,逐渐和“大郎”的面孔重叠,而他手里的,是送谢越和归西的药。
祈怀月脸上忍不住浮现出笑容。
“大郎……大郎是……的夫君,好可怜……”
少年的醉意后劲来得格外慢,此刻祈怀月再度感觉自己喝得真的上头了。
而听到少年喃喃自语出的“夫君”二字,谢越和的心跳几乎停跳了一拍。
“大郎”,是称呼谁的夫君?
总不可能,是祈怀月的……
将这个可笑的念头抛在脑后,看着祈怀月凑近他面容的笑容,谢越和几乎感觉到胸膛中的心跳,连同呼吸一样停滞在此刻。
说他是痴心妄想也好,说他是自欺欺人也罢,这一刻,谢越和压低着声音,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一样。
“大郎是称呼何人的?”
谢越和死死盯着少年人柔软的嘴唇,心脏前所未有强烈地渴望听到那两个字眼。
然而祈怀月醉得迷迷糊糊,此刻看着谢越和的脸凑近,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重复道。
“快吃药,快吃药……”
手里的药已经喂空了,祈怀月还是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靠在手上,然后将他的手,压在谢越和的嘴上。
这明明应该是个捂得人难受的姿势,然而闻到祈怀月身上淡淡的温暖气息,谢越和的心跳震如擂鼓。
回想起观渊剑尊搂着祈怀月的姿势,这一刻,谢越和心中某种念头如同杂草般疯狂滋长。
观渊剑尊能做得的事情,为什么,他不行……
谢越和轻轻张开手臂,做再大的恶事,也未曾有过半点迟疑的未来魔子,小心翼翼伸出的拥抱姿态,如同想要揽入梦寐以求,却始终求而不得的珍宝。
“怀月,你醉了。”
谢越和的声线有些沙哑,他轻声道。
“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少年人仿佛听不懂他的问话,又像是骄矜得习惯了被人抱,也被人如此爱护的小公子,大大方方地伸出手,露出一个“允许你拥抱”的施恩姿态。
这一刻,谢越和喉中干渴无比,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仍在千宵醉编织出的幻境中。
只是,如果这是他的幻境,他希望这幻境持续的时间,能久一点,再久一点,甚至他愿意就如此沉醉不醒。
直到一道寒入彻骨的声音,插入他们其中。
“我来带他回去。”
仿佛只差一刹那,就能真正拥入怀中的少年身影一空,当谢越和回神过来时,看见的就是不知何时到来的剑尊,轻轻安抚轻拍着怀中小弟子的后背,冷冷朝他开口的一幕。
观渊剑尊冷淡高绝,如寒山冰潭般的一眼,足以震慑修为已经跌入通窍期的谢越和,连开口说一个不字都无法做到。
可是,那是他的怀月,那是他心心念念,曾无数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年……
身体里格外汹涌猛烈的情绪,促使谢越和如同对抗压在身上的万钧重担一样,双眼爆出血红的细丝,手上愈合的伤口再度破裂,青年的面容此刻如狰狞恶鬼般,一字一句说道。
“还……给……我!”
把我的怀月,还给我!
第80章 师尊,您……做了什么?
虽然说谢越和竟然能在他的威压下还能挣扎,这一点确实出乎了诸承渊的预料。
可看着如同恶鬼疯狗一般,仿佛随时能扑上来的谢越和疯狂模样,诸承渊心中一片冷漠。
还给他?
那是他立下心魔誓言,小心翼翼守护到如今的小弟子。
谢越和一个杂役弟子,有什么资格说出这句话?
回想起从大堂走出时,看见的谢越和竟然敢妄图伸手抱住小弟子的景象,从胸膛涌上的可怕暴戾,让诸承渊甚至想要一寸寸踩碎这人的脊骨。
从见到谢越和的第一眼,他就隐隐对这个杂役弟子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恶感。
就如同对待一只如果不彻底碾碎,就还会不依不饶纠缠上来的恶鬼,诸承渊隐隐清楚谢越和的本质。
而每一次谢越和出现,似乎都能轻而易举引出他心中那股暴虐的暗面。
不如,就将这人在此地杀了……
夜色中,诸承渊的眼瞳一点点染上冰冷的血腥意味。
而在如有实质般进一步加重的杀气威压中,谢越和感觉到口鼻中隐隐弥漫开的血腥气息,即使气息一点点弱下去,也仍然毫不动摇地向祈怀月的方向伸出苍白的指尖。
青年漆黑的流血眼瞳,配上苍白如魔物的面孔,如同一只无声无息的恶鬼。
直到少年人撒娇般的声音在诸承渊怀中闷闷响起。
“师尊,我好冷啊。我想回房间睡觉了。”
慢慢恢复了一点清明神智的祈怀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睁眼,就看见他师尊和谢越和这般水火不融的模样。
可看在谢越和在秘境里帮过他的份上,他怎么也不能看着师尊就这么把谢越和杀了吧?
而且他在秘境的时候还和谢越和承诺过,出来后让师尊帮谢越和看病呢。
祈怀月感觉脑子沉沉的,他想不通。
谢越和是怎么人憎狗嫌到,连他师尊这么好脾气的人都想杀他的?
算了,这肯定是谢越和的错。
作为一个无脑偏心师尊的弟子,祈怀月没有进一步帮谢越和说好话的意思,他懒洋洋躺在师尊温暖的怀抱里,忍不住摸了摸师尊红衣上的淡淡云纹。
“怀月。”
感觉到胸口被小弟子的手掌轻抚的奇异感觉,诸承渊的身体微微僵硬,再加上他也不想在谢越和这种小事上,惹他的小弟子不开心,剑尊收回了想要将地下之人碾碎的威压。
而在诸承渊抱着祈怀月离开之际,谢越和再度用着全部的力气,发出最后两字呼喊。
“……怀……月。”
祈怀月的耳朵动了动,不知道怎么,谢越和的声音凄厉得像是被他丢下的某种怪物,让他好像有了淡淡的歉疚和不安感觉。
然而下一刻,师尊牢牢按住他后脑,不准他回看的大掌,和垂下的冷淡黑眸,又让祈怀月有一种仿佛他要去做一件错事的心虚感。
“师尊。”
祈怀月乖乖地将脸埋在师尊的胸膛,如同幼崽般轻轻地蹭了蹭。
“我好困啊,师尊,我好想你,你刚刚为什么不理我……”
然而仿若无意般,少年手上的回春丹摔落在地,圆滚滚的瓶身轱辘滚动着,落到了谢越和面前。
当观渊剑尊抱着祈怀月离开时,这一处亭台撤去了原本隔绝外人注意的屏障,有正浩门弟子,看见如同恶鬼般的一人,趴伏在地,牢牢握住淡白色的药瓶,然后将那瓷瓶狠狠丢入亭台外的漆黑湖水中。
然而不过一刻,那道如同恶鬼般的漆黑人影,也随着瓷瓶丢落处,跳了下去。
……
祈怀月几乎快要在师尊怀里睡着了。
为什么要说几乎?因为他心里多少还藏着一点烦心的事情。
这点烦心的事情,大概包括了秘境里遇见的蔺元魔,不知底细的风尊,师尊刚刚若有似无的冷淡寒意,还有……被他丢下的谢越和。
蔺元魔到底策划了什么阴谋?
风尊到底是谁?
谢越和以后该不会报复他吧?
醉意和诸多想法搅和得他脑中七零八落,而喝下的酒液也如同沸腾的岩浆,烧得他全身都暖融融的。
“师尊,我好难受。”
被师尊放到了床上,祈怀月感觉一股难言的躁意,他仍然像个八爪鱼一样,死死扒着师尊的腰身,不肯轻易下来。
诸承渊轻轻抚摸着自己小弟子的脊背,他将祈怀月抱到了自己的腿上,方便他的小弟子更随意动弹。
祈怀月这时候反倒涌起一点淡淡的羞耻心了。
他只有在小时候才被人这么安抚宠让。
虽然说他一直把师尊看成是他的老父亲,可师尊这么做,多少还是有点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但是,师尊身上的味道真的好香啊。
淡淡的,好像雪花般无色无味的凛冽寒气,似乎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他身体里因为酒意而泛起的燥热。
不过,房间里实在太过寂静了,祈怀月感觉只听到自己一个人的声音,他忍不住扯了扯诸承渊的衣袖,毫无道理地要求着。
“师尊,您为什么不说话啊?”
诸承渊宽大衣袖下的身体微微绷紧,剑尊神色冷淡从容之下,却是用着万分的注意,才能维持身体中的这份平静。
诸承渊只有将自己当做是抱着小弟子的一尊石木之像,才能忍住元神中隐隐动摇生疼的刺痛。
“怀月,你醉了,应该好好休息。”
祈怀月感觉自己的口舌都说干了,才得到师尊这么冷淡的一句回应。
一向被诸承渊宠得无所不应的少年人,有点不开心了。
祈怀月突然感觉,好像不用等着所谓的小师弟出现,他在师尊眼里就已经开始失宠了。
祈怀月的身体僵硬着,一想到师尊以后像现在这样冷漠对他,不会抱着他安抚,不会搭理他,他要变成地里一株小白菜的凄惨的景象,突然悲从中来。
醉酒的人,感情最为旺盛。
明明这一幕是祈怀月早已经有所预料,甚至准备自己推动而成的,然而他眼眶里的眼泪,就像关不紧的水闸一样,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
祈怀月努力想要捂住这股泪水,然而他身体轻微的抽噎声,却让极力想要保持冷静的剑尊,再也控制不住原本的冷面。
“怀月,怎么了?”
诸承渊甚至开始怀疑,是他酿造出的心炎酒出了问题,才会让他的小弟子如此难受。
然而剑尊不知道的是,当一个人委屈到哭的时候,来自旁人的安慰越能激发出哭的冲动。
祈怀月原本感觉自己能忍耐下来的,然而听到师尊终于带上了点关怀温度的声线,他索性把手一放,整个人再度贴到师尊怀里,咬着唇不让哭声泄出,眼里的眼泪却更加止不住了。
而听着祈怀月房间里隐约传出来的哭声,原本看祈怀月不见,准备出来寻找祈怀月的容明玦三人,忍不住推门而入。
“小师弟……?!”
然而他们一推开房门,看见的就是祈怀月趴在师尊怀中,强忍着哭着的场景。
“是谁欺负小师弟了?”
盛登星皱眉,源自护短本能的不爽,让他几乎想要立刻教训那胆敢欺辱他师弟之人。
然而看着师尊冷沉地注视着祈怀月,连一眼都没分给他们这些人的场景,池归夜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他下意识问道。
“师尊,您……做了什么?”
气氛一下子似乎变得紧张了起来。
盛登星瞪大眼:什么?难道是师尊欺负了小师弟?!
祈怀月:……
他现在骑虎难下,到了一种掉眼泪掉不出来,不掉又太过尴尬的处境。
为什么三位师兄会在他发酒疯的时候闯进来啊?!
这也太丢脸了吧!
他明明就是想和师尊多相处一会,问清楚师尊突然冷淡的原因,并不是真的被欺负啊……
然而僵硬归僵硬,祈怀月很清楚,如果他没有及时给出合理的解释,三位师兄,尤其是一直对师尊抱有警惕的池师兄,不知道会把原因想歪到哪一步。
祈怀月只能迅速擦了擦眼眶中的泪水,极力镇静地回头解释道。
“我喝醉了容易发酒疯,我发酒疯的时候就是忍不住流眼泪,哭着抱别人,师兄,你们不要担心我。让我自己一个人哭一会儿就好了。”
祈怀月抽噎着,除了眼眶和脸颊还有点红,并没有太过悲痛欲绝的神色。
容明玦放下一颗心,稍微打了个圆场。
“是我们刚刚关怀则乱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就不打扰小师弟休息了。”
有师尊在,容明玦也不担心小师弟会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下出什么事。
然而池归夜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向极少对容明玦的决定有异议的池归夜,第一次直直地看向师尊,朝祈怀月伸出了手。
“既然小师弟还在难受,作为师兄,我也有照顾师弟的责任。师尊,不如您将小师弟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小师弟的。”
比起容明玦和盛登星对诸承渊的放心,池归夜因为幼年的经历,从不会对任何人轻易放下戒心。
而在来的路上,他也比两人更多地听到了祈怀月哭喊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