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041一生世。
唯一对集团公告提出质询的是谢琬音
大清早,她撑伞冒雪来到喻礼的住处,单刀直入问:“因为什么你要把他调走?”
喻礼正在吃早饭,这几天她胃口不好,一碗碧玉粳米粥只动了一小半,虾饺只吃了两个,便兴致缺缺放下筷子。
“当然是有原因的。”喻礼仰起白玉一般苍白的脸,细瘦的脖颈上显出青色的血管,她穿着宽松的针织长衫,透出几分弱不胜衣的消瘦来。
“您想知道原因吗?”
她抬眼淡淡问。
她的眸光并没有别的神采,却突兀令谢琬音打了个冷颤。
谢琬音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危险的答案,克制住不合时宜的好奇心才是正确的选择。
“不想。”她缓身坐在椅子上,继续织那件已经织了一半的毛衣。
喻礼托腮笑了笑。
她一直知道母亲是整个喻家最识时务的那个人,可真正见识到这一面,心中还是不由自主生出几分薄凉来。
她垂下眼,处理公司邮件。
谢琬音坐在椅子上织毛衣。
佣人们将桌上剩余的餐食收拾干净。
时间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一会儿。
谢琬音开口道:“一会儿我给你一张卡,你把卡给你二哥送过去,算是我的心意。”
“您为什么不自己送?”
“他厌恶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琬音一直很清醒,她只是放纵自己沉沦,却并不是一无所知。
坐了一会儿,喻介臣打电话叫她回去。
谢琬音回头,希望喻礼能留一留她。
但没有。
她的女儿沉静看着窗外纷飞的雪,面容消瘦无血色。
谢琬音忽然意识到,她其实该关心一下喻礼的。
她该问一问,怎么瘦的这么厉害?遇到什么难题了?要不要妈妈帮忙?
但她张不开口。
在很久之前,她的女儿就已经习惯了没有妈妈的生活,并且早早为家族撑起一把遮风挡雨的伞。
谢琬音沉默走回她跟喻介臣的住处。
喻介臣已经在廊下等着了。
见她回来,他接过她的伞,握住她冰冷的手,“跟礼礼谈了什么,让你这么不高兴?”
有时候,谢琬音真的痛恨喻介臣有一双辨明世事的眼睛。
“没什么。”
喻介臣也不介意她的冷淡,牵着她的手进屋。
谢琬音坐在贵妃榻上,继续织毛衣。
喻介臣道:“不用那么着急,注意眼睛。”
谢琬音说:“不快点织完让你穿上,谢家的族公们还以为我们关系不好呢。”
这么些年,喻家和谢家一直进行着心照不宣的合作——喻家出枪杆子和钱袋子、谢家负责笔杆子。
这样互利共赢、守望相助的合作,给两家带来几十年的煊赫繁荣。
肉眼可见的,这则约定俗成的传统会继续发扬下去。
喻、谢两族还有千秋万代需要传承。
喻介臣穿着谢琬音亲手织的毛衣回谢家拜年是绵延二十几年的传统了,这期间从未中断,这一件毛衣,便是喻谢两家深厚情谊的代表。
喻介臣眸色微深,接过佣人递过的茶盏,淡淡道:“琬音,委屈你了。”
谢琬音可不会觉得他说这话是表示对她的歉意。
他是生气了。
他一直很在意她是因为两家联姻才嫁给他的这件事。
谢琬音又能怎么哄他呢?
她就是为了两家联姻才嫁给他的。
她的哥哥冷冷对她讲,“你既然受了谢家的恩,就要履行应尽的义务。”
她简直想挠花谢擎山那张伪善的脸,“哦,我受了谢家的恩该尽义务,你呢,我的好哥哥,你难道没有受恩吗?你履行的义务在哪里?你去西北任职便是履行义务了吗?你别忘了,我也是党校的学生呢,你读的狗屁书我同样读过,凭什么你的义务是为国尽忠我的义务就是嫁人?谢擎山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娶何家的小姐我同样不会嫁给喻家的少爷!”
谢擎山屈服了,开始他半死不活的婚姻生活,而她逃婚未遂,终于还是做了喻家的新娘。
谢琬音回忆着过去,心底的怒气一阵阵上涌,她放下针线,灌了一大口茶水,险些被呛到。
喻介臣立刻过来,柔和拍着她背脊,“小心些。”
谢琬音缓了口气,口吻平常,“你也对邵姐姐这么用心吗?”
霎时,喻介臣温雅的面具寸寸碎裂。
谢琬音随口提出的邵姐姐便是喻介臣的发妻,喻景文的生母,被关在精神病院逼疯的邵一曼。
说来好笑,她跟喻介臣登报结婚的时候,喻介臣还没有跟
邵一曼离婚。
室内空气瞬间变得静寂,喻介臣垂下一双状似温和的眼,直到珠帘晃动,阿姨道:“惠卿过来了。”
谢琬音放下针线,挤出满脸笑意,走出内室去客厅接待儿媳妇。
喻介臣猜到林惠卿过来的缘由,没有进屋避嫌,跟着谢琬音一起出门待客。
见到公公,林惠卿诚惶诚恐,话语都说得不利索。
喻介臣还是从她断续的话里察觉到她的意图。
——喻景尧远赴多伦多,喻氏总部的副总职位便空下来,她想让喻景文接替这个位置。
喻介臣垂眸品茶,“集团任免我插不了手,你该去找喻礼,再者说,你想让景文上位,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在分公司做副总和在总部做副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需要舍弃一些东西,你问问他,他愿意舍么?”
林惠卿道:“愿不愿意的我也没有问他,我想着任命下来了,景文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反正,他既拗不过父亲,也拗不过妹妹,连她也拗不过。
喻介臣道:“你让景文到喻礼那里自荐,他如果愿意去,这件事十拿九稳,如果他自己烂泥扶不上墙,你出再多力也没用。”
他们公媳交流时,谢琬音全程噤声,唇角微微抿着笑,尽职尽责做背景板,佣人端了糕点上来,她捡起一枚桂花糯米糕尝了尝。
太甜了,咬了半口,她嫌弃放回盘子里。
喻介臣瞥一眼,拿起她吃剩的半块糕点,慢条斯理吃掉。
林惠卿神色复杂看着这一幕,心底不由自主生出一点悲凉来。
她是为自己的婆婆感到悲凉。
那个身为喻介臣发妻,生下长子,却被关在精神院逼疯的女人。
林惠卿回到住处。
喻景文在卧室哄昕昕睡午觉。
昕昕被他逗得咯咯笑,缠着让他讲故事。
喻景文清了清嗓子,刚打算给女儿讲他新买的童话书里的故事,余光便望见门神一样站在门前冷着一张脸的林惠卿。
见到冷脸的母亲,刚刚还在大笑的女儿瞬间变得乖巧局促,轻轻拉了拉爸爸的袖子,小声说:“我自己睡就好了,妈妈喜欢我独立一点。”
林惠卿没想吓到女儿,软了软嗓子,“宝贝乖,我不是对你生气。”
昕昕长舒口气,拍了拍胸脯,做了个“爸爸自求多福”的表情。
喻景文被墙头草的女儿气笑,给她掖了掖被子,对林惠卿说:“有什么话外面说。”
林惠卿走到床前亲了亲女儿,温柔说:“放心吧,我们不会吵架的,乖乖睡觉。”
十分钟后,在听到林惠卿让他毛遂自荐的提议后,喻景文压抑着暴怒,“你凭什么让我去做总部副总?当喻礼的二把手,你嫌我过得太痛快?”
他生平并没有很大的抱负,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用在外面对别人低三下四,享受喻家优渥的信托,就已经很圆满了,他不明白林惠卿会什么总是得陇望蜀,非要他争权夺利!
他冷冷想,她是看中他的身份和喻家的地位才嫁进来,一点不在意他这个人,所以才一味要求他跟喻礼争!不然,抱着成为喻家掌家夫人嫁进来的她岂不是愿望落空?
林惠卿表情倒很平静,“哦,这么说你没有争权夺利的心?你是清清白白的白莲花?那你告诉我,既然你这么清白,为什么要举报父亲举报喻景尧?难道是因为看他们不顺眼?”
喻景文脸色微红,撇开视线,不说话。
林惠卿一言难尽,“你真是因为看他们不顺眼才举报的啊。”
“喻介臣害惨我的生母,我恨他难道不应该!至于喻景尧——”他顿了下,底气不足,“他小时候我欺负过他,他留美的时候我也使了点小手段,我担心他报复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林惠卿消化着信息,揉着额角,心想,如果喻礼是男人,她一定要嫁给喻礼,才不会嫁给这个脑子不中用的喻家大公子!
长着一张精明的脸,却配一个这么不灵光的脑子!
不过碍于林惠卿再三的逼迫,喻景文还是到了喻礼的住处打算毛遂自荐。
天上飘着细密的小雪,撑伞撑久了,冻得他手疼。
进了屋,他将雨伞扔给温婧,径自坐到壁炉前烤火。
壁炉上挂着一幅毕加索的话,画上的少女在壁炉火光映衬下,显出几分扭曲的美感。
喻礼扶着旋梯下楼,“有事?”
清清冷冷一把嗓子,像别人欠了她几百个亿。
“老二远走他国,你该高兴才对,怎么这么憔悴?”
喻礼说:“如果我欢天喜地送走二哥,爷爷和爸爸该觉得我没心肝了。”
喻景文难得聪明一把,“借口,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看法?这么在乎别人的看法,你既不会跟陈修和退婚,也不会嫁给梁宗文,更不会掌管喻氏。”
说到这里,喻景文想起自己过来得目的。
他得给喻礼提一提他想当副总的事情。
好歹得提一提,万一她答应了呢?
他不能让昕昕认为他是个毫无斗志的爸爸。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很低,“诶,你觉得我够不够格当喻氏总部副总?”
林惠卿到喻介臣那里的消息早早有人告诉她,她也知道喻介臣对喻景文担任总部副总持乐观态度。
对喻礼来讲,这件事的关键不在喻景文能不能担起副总的责任,而在于她要不要卖喻介臣这个人情。
她抬眸,眸光冷静从喻景文脸上扫过。
喻景文额上覆了薄薄的汗,侧脸微红,“看我干什么,愿不愿意说一声。”
喻礼道:“人事任免还是得董事会说了算,不过大哥既然想做,身为亲兄妹,我自然不能不给你这个面子,我会尽力替你走动,促成你的心愿。”
喻景文听了想骂人。
有谁不知道,两年前开始,喻氏集团董事会就是她喻礼的一言堂!她还走动!有谁敢在她喻老板面前说一个“不”字!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喻景文忍气吞声说了个“好”。
喻景文走了之后,喻礼撑起伞,顶着鹅毛似的大雪,来到喻介臣的住处前。
无人阻拦,她挑开帘子进去。
喻介臣在独自对弈,谢琬音在内间午歇,室内静悄悄的。
喻礼将伞交给佣人,在棋盘另一侧坐下,“父亲想让大哥进总部?”
喻介臣不置可否,示意喻礼执黑子,“我们下一局。”
他说:“自家人之间的情谊是最坚固的,我不想你在董事会孤立无援。”
喻礼勾了勾唇,破开他的围追堵截,棋盘瞬间一片开阔。
她慢条斯理道:“可是大哥恨我。”
喻介臣执起的手顿了下,似乎因为棋局的困境,又似乎因为喻礼的话。
喻礼注视着他微表情,轻而缓补上下一句话,“因为他的生母。”
喻景文因为生母的缘故恨她——
那么,对于伤他生母最深的喻介臣,喻景文焉能不恨?
所以,他真的放心让喻景文掌权推他扶摇直上么?
这是喻礼来此想告诉喻介臣全部的话。
她警告他,不要被眼前天伦之乐的温情冲昏头脑,不要想着扶持儿子打压女儿,在他的三个子女中,只有喻礼没有被他种下恨因。
喻礼走了之后,喻介臣端详下完的那盘棋。
满盘皆输。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纵容她的成长。
无论哪一个儿子,都比这个唯一的小女儿好对付一些。
谢琬音睡醒走出来,衣襟散出淡淡清香,他指尖微顿,丢了棋子,抬眼望过去,语气不由自主放柔一些,“才睡那么一会儿。”
谢琬音将棋子收起来,鬓发蓬乱,“唔,我担心你跟礼礼吵起来,还好,你们没有吵。”
喻介臣隔着棋盘握住她的手,承诺似的,“怎么会,我做父亲的怎么会跟自己的女儿斤斤计较?琬音,我会让着她的。”
谢琬音轻轻点了下头。
喻介臣摩挲她指骨,柔声问:“今年,晚一些去景山好吗?或者,容我多过去几次看你。”
谢琬音顿了下,想起喻礼消瘦的背影,说:“当然,我们是夫妻。”
喻介臣被喻礼撩起的怒气瞬间便消散下去,他笑起来,眉眼间依稀显出年轻时的柔情,“好。”。
初五那天,喻礼依约到程宅拜年。
临行前,谢擎山的专车徐徐停到喻礼住处前。
他阔步进门,目光扫视在查点礼物的喻礼身上,“我跟你一起去。”
程泽生是谢擎山的老首长,他登门拜访确实是应该的。
“怎么跟我一起去?”喻礼还是有些不解,对镜戴耳珰,“您独自登门,更郑重一些。”
跟她一起,位高权重的谢书记倒像陪衬了。
谢擎山替她将镜子扶正,“年前我去过一次了,这次主要以长辈的身份看看你未来的婆家。”
“你爸爸妈妈回谢家了,他们抽不出空,我也是你的长辈,替你考察考察,不算逾矩。”
喻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们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您不关心,倒关心我的婚嫁了。”
谢擎山道:“预料之中,他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何其厌恶喻景尧,连他的大名都不愿说出口。
“在宴会,招待完好朋友,二哥就会飞到多伦多了。”
谢擎山说:“仔细一些,别让他生事端。”
有谢擎山在场,这场拜访显得正经而严肃,程泽生准备好的婚嫁词没法讲,被谢擎山拉着聊一些家国大事。
一场刚刚结束的大会便供给他们几个小时的谈资。
喻礼诧异了下,谢擎山来之前说要考察她未来婆家,来之后,他可一点没摆出娘家人的身份,反而更像一位谦卑的、藏着许多肺腑之言要跟老领导探讨的年轻后生。
听他谈论起往事,说起曾经的峥嵘岁月,程泽生眼眶微红,攥住谢擎山的手微微颤抖。
喻礼站在一旁,对这场拜访只评价四个字——喧宾夺主。
一转脸,程濯脸色带着微微笑意,一副成竹在胸、一切按设想发展的模样。
她微微眯了眯眼,给他发消息,[出来。]
程濯收到消息,给喻礼一个稍候眼神,而后对程泽生的贴身秘书说了几句话,秘书保证将他的意思传递给老领导。
他微微颔首,跟上喻礼的步伐。
走到门边,步伐微顿,抬手拎起玄关上她的大衣,挂在手臂,抬步走出去。
外面寂静森冷,程家的宅院不如喻家精巧雅致,别有一分雄浑壮阔。
喻礼站在四处漏风的亭子里,冷得发颤。
一眼望过去,这里不是枯败的残荷,就是掉叶的银杏,或者是眼前完全结冰的湖面。
游鱼费力在结冰的水下游动着,慢慢得游速变慢,沉浸在漆黑的湖底。
喻礼猜测鱼可能被冻僵了——像她一样。
下一秒,她被柔软暖和的大衣裹住。
有人边为她穿衣,边缓声问:“怎么敢穿这点就来亭子里透风?”
“第一次来,哪里知道你们家的亭子不隔风,池塘也不供暖,鱼都要冻死了。”
“我们家老爷子奉行勤俭持家,这里的一切,七十年前搬进来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再恢宏雅致的王府,时隔百年之后,也过时了。
他暖着她的手,“这件大衣还是不够暖和,去我的住处取暖?”
喻礼瞥一眼室内还在畅谈的谢擎山和程泽生,“长辈还在呢,我们就溜了?”
程濯道:“再不溜,他们就要说一些不讨人喜欢的话题了。”
喻礼勾着他的大衣扣子,猜想那些不讨人喜欢的话题应该是“婚姻大事”。
喻礼挑眉,“怎么,你不喜欢听?”
程濯摩挲她微凉的内侧手臂,抬眼,“我不想你被勉强。”
“那你的看法呢?”喻礼仰眸看他。
程濯垂眸注视她的眼,“你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
他倾身吻了吻她纤长的眼睫,“喻礼,不要有任何压力,只要你不想,没有任何人可以逼你。”
他似乎把事情想得很严重。
喻礼道:“没有那么多困难,也没有那么多压力。”
“那还瘦了那么多?”程濯牵着她的手,“我让人在静心堂摆了饭,去尝一尝?”
喻礼想起她出来的目的,攥住他垂落的袖口,“你跟舅舅商量好的?”
程濯低下身,清淡的梅花香往她鼻尖钻,“对,谢书记勾走老爷子注意力,老爷子就不会找你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喻礼弯了下唇,为着他的费心。
“不用花这么多心思,我不排斥陪老人家说话。”
话题轻描淡写带过去,走到静心堂前,喻礼偏脸说:“你身上的熏香变了。”
程濯说:“担心你闻腻了,换一种。”
喻礼笑起来,眉眼间总算有了些鲜活气,“没有,都很好闻。”
况且,这些熏香的底色都是一样的,带着清冷的味道,似冰原上最洁净无垠的冷风。
静心堂餐桌上摆放很多菜,都合喻礼的口味。
程濯洗过手后,坐在喻礼身边的椅子上,慢条斯理给她夹菜,“我夹的菜,都要吃光。”他的目光落在喻礼消瘦的脸颊上,“是温姨太惯着你了,才会瘦成这样。”
喻礼吃饭确实需要有人监督,她本身的饭量是很小的,每天喝露水也不会感觉到饿,只有被人监督着、强迫着才会多吃一点。
跟程濯在一起,他确实把她养胖了一点。
喻礼按照程濯给她夹菜的顺序吃。
他很有技巧先夹开胃小菜,然后荤素搭配换着夹,期间还不断提醒她喝汤。
吃了一会儿,身上冒出腾腾热意,喻礼搁下筷子,“差不多了,我一会儿还要去主院吃饭呢。”
程濯倒没勉强她,接过筷子吃她剩下的餐食,“你一会儿不用去主院,我跟陈秘书讲过了,你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儿我送你回喻公馆。”
他抬眸问:“我搞定了老爷子,你能搞定谢书记吗?”
喻礼说:“当然。”她立刻给谢擎山秘书发信息,让他们先回去,而她有专人送回家。
秘书立即给她肯定答复。
吃过饭,她在屋子里参观,因为不想走出门吹风,她参观的地点主要是卧室和与卧室相连的书房。
不过没什么好参观。
不同于香山橼公寓的精巧雅致,这里的装潢简直可以用“节俭朴素”来形容。
喻礼怀疑他们刚刚吃饭的紫檀木龙纹透雕餐桌都是从外面搬过来的,因为这张餐桌的精美程度与简素的装潢格格不入。
唯一算是奢侈的只有书架上的藏书。
孤本林立,每一本都价值连城。
喻礼想起程濯那天到喻公馆拜年,携带的礼品便是名家孤本,还有传世字画,喻济时收到的第一刻,就是让人紧急派送到庐山去。
喻礼拿了几本书抱在怀里,打算找一个柔软的地方坐下——她目光嫌弃掠过藤椅,锁定整个室内唯一柔软的地方——架子床。
程濯从浴室洗完澡出来,坐在床侧擦头发,他换了一身素白家居服,整个人显得温润雅致,居家的模样。
“参观完了?”
喻礼说:“有你这样的吗?把客人晾着,自己去洗澡。”
说着,她去嗅他脖颈上的香气,好香,是不同于刚刚梅花香的味道。
程濯握住她手腕,轻轻用力,她手上拿着的书便散落在绒毯上,另一手揽住她腰臀,把她抱在怀里。
喻礼脸颊贴着他冷白脖颈,一本正经,“我要看书的。”
他的指尖按住她的唇,双眸锁住她,“不,你不要。”
喻礼伏在他怀里笑不停。
程濯知道她在笑什么,倒不在意,轻轻吻住她白玉微红的耳尖。
他很克制,在喻礼主动之前,不会进禁区一步,只会用尽技巧撩拨她。
她苍白的面颊渐渐泛出晕红色泽,清冷的眼眸含水显出媚意,贝齿咬住殷红的唇瓣,气喘吁吁。
喻礼忍不住贴面吻他,细指去解束缚身体的衣裙。
程濯不紧不慢回吻她,冷静按住她手指,“我帮你解。”
他可比喻礼有技巧多了,轻轻一拨,禁锢的束缚弹开。
他没有摘掉她的衣裙,长指顺着衣衫边缘滑进去。
喻礼只剩贴在他胸膛喘息的力气。
不到三分钟,程濯用沾了水的指尖触她脸颊,“好快。”
喻礼耳尖红透,心脏的跳动声比窗外凛冽的寒风还要剧烈。
程濯轻笑一声,抱她上床,将她拥在被子里之后,他才慢条斯理开始正餐。
这个时候他是失控的,几乎要摁着她的脊心嵌进身体。
被被子裹着,喻礼出了一身细密的汗,乌润长发蜿蜒在枕头上,汗湿了。
痉挛了几次,他终于放过她,端过早就准备好的温水,喂给她喝。
他拥她在怀,克制不住吻她潮红的脸,“什么时候搬出去住?”
喻礼慢慢喝着水,神思都比平常慢一拍,“嗯,祖父到庐山之后。”
程濯吻她的指尖,“我陪你送老爷子到庐山,再接你到[望海潮]住。”
喻礼被他吻得脊心发痒,长腿并拢,轻轻抽手,“我好累,再继续就活不成了,别再勾引我了。”
程濯将她压在柔软的被褥里,长指勾起她一缕乌发,凝视她的面容,“喻礼,你躺在我的床上,就像梦一样。”
他从没有做过这么好的梦。
喻礼的心软下来,仰颈吻他鼻梁,“好吧,好吧,你想亲就亲。”
他摩挲她下颌,嗓音微哑,“我还想做别的,怎么办?”
他漆黑的瞳仁里,欲潮涌动。
喻礼抿了下唇,“你得轻一下。”
程濯含笑“嗯”一声,欺身压下来。
喻礼是被电话铃吵醒的,铃声被人按断,有人靠在她耳边轻轻说:“是陆特助,要接吗?”
他身上是清冷的香气,依稀沾了夜露的味道。
喻礼清醒一会儿,点了下头。
电话里,陆子衿说:“二公子马上出国,作为下属,我想亲自送送他,希望您准许。”
喻礼以为他要送到多伦多,“年假结束之前回来就可以,时间不够,我再补你几天假期。”
陆子衿:“……您多想了,我只想在机场送一送二公子。”
喻礼说:“你脾气好了不少,要是以前,肯定觉得我在阴阳你,要冷着脸跟我闹一番呢。”
陆子衿似乎悟出了什么,“我知道,我在您这里不是无可替代的。”
或许是Andy的存在给他增添危机感,一向桀骜难驯的陆子衿竟然说出这种话。
喻礼说:“你当然是无可替代的。每个人都是无可替代的。”
不等陆子衿感激涕零,喻礼又缓缓问道:“二哥这几天一直宴会好友,有没有请你过去?”
“有的,但我担心——”他担心喻礼吃味,便拒绝了前上司的邀请。
喻礼道:“我不担心,你去帮我瞧瞧他请了谁,说了什么。”
她不能让陆子衿认为她是个太过阴狠多疑的上司,巧妙给了理由,“我想平平安安送二哥去多伦多,不想让爷爷和舅舅觉得他是个多事的人。”
挂上电话,程濯正静静看着她,眼神清和,因为餍足,他整个人都变得舒缓温和。
喻礼靠在他怀里,透过窗棂,看高挂在漆黑天幕上的月。
不知是否错觉,今夜的月光都显得温柔似水。
程濯吻她耳尖,“要回去么?”
喻礼攥着他领口,透过素白的领口去摸他凸起的喉结,“你想我回去吗?”
“不想。”
“那我就留下来陪你。”
她太好说话,比想象中的她还要温柔。
程濯扣着她后脑吻住她,不待任何欲念的,唇齿交缠。
他沉浸在此刻,并贪婪妄想一生一世。
第42章 chapter042不知道。
翌日清晨,程濯的座驾停在喻公馆门口。
喻礼解开安全带下车,手指被人攥住,“嗯?”
程濯半搂住她,垂眸温和问:“今天有什么安排?”
她还在休假,没什么正经安排。
“去京郊看看舅舅刚出生的龙凤胎。”
其实是去参加小孩儿的百日宴,但没收到谢家发来的正式请帖,喻礼便模糊说辞。
“几点回来?”他勾着她的发。
喻礼忍不住笑,“你还要去接我吗?”
“为什么不可以?”他低下头,慢慢吮吻她的唇,“喻礼,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片刻不分离。
“好啊,你忙完之后去别院接我。”
她那位小舅妈并没有跟谢擎山住在一起。
她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京城郊区单独的一栋小别墅里。
喻礼回到住处时,谢琬音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候多时了。
她并没有问喻礼昨晚待在那里,目光悠悠在喻礼带笑眉眼扫过,唇角也勾起几分笑意。
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柔缓,“你舅舅的两个孩子要过百日宴,我总不能不带礼物,我那里没有好看的金饰,你这里应该有,送我两个。”
谢琬音爱钻石和各种名贵彩宝,对传统的玉石金器并不十分钟意,每到送礼的时候,她总是挑不出足够分量的金器,每每要到喻礼这里打秋风。
喻礼笑,“早准备好了。”
她让温婧到保险柜去拿她准备的一对足金金锁。
谢琬音捏起金锁细细打量,“成色这么好,你不是不喜欢你舅舅的小夫人吗?”
喻礼道:“总要给舅舅几分薄面。”
金锁送给谢琬音,她为龙凤胎准备的礼物是一双金镶玉项圈,另外还给那位未曾谋面的小舅妈准备一对足金的镂空绞丝手镯。
谢琬音看不上眼,“太俗气了。”
喻礼说:“送礼就要投其所好。”
抵达京郊别墅已经到中午,喻礼搀扶着谢琬音下车,门口屹立着保镖,见喻礼过来,即刻让开路。
管家也是喻礼的老熟人,他还是从喻公馆出去的,后来才被谢擎山借到谢家打理内务。
管家说:“没想到您会过来,书记还在开会呢。”
喻礼问:“舅舅没打算过来?”
管家说:“是。”
说完,喻礼瞟一眼内苑,不算冷清也不热闹,这种气氛,怎么也不该是谢擎山龙凤胎百日宴的规格。
喻礼进屋,拜会小舅妈。
小舅妈姓卫,叫卫兰。
龙凤胎随她的姓,男宝叫卫衡,女宝叫卫郗。
卫兰见着喻礼似乎有些怕,一直低着眼,不敢直视她。
她跟喻礼差不多年纪,喻礼一眼看透她心思,把礼物送上,便走得远远的,不叫她害怕。
来参加百日宴的熟人不多,大多是小舅妈娘家的亲戚,淳朴又老实,规规矩矩待在座位上,并不主动应酬。
喻礼尝试跟他们搭话,他们立刻便像受惊的鸟儿一样绷直身体,脸色涨红磕磕绊绊回答,像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
唯一的熟人是谢擎山搭班的太太,她见喻礼在娘家人中格格不入,笑着去挽她的胳膊,“走吧,我也闷呢,咱们娘俩聊一聊。”
喻礼去瞥一眼谢琬音,见她拿着金锁逗宝宝,放下心,跟着搭班太太说话。
姜太太说:“不知道你舅舅怎么想的,好好一对龙凤胎随妈妈的姓,这样,谢家的恩泽他们可怎么沾呢?”
喻礼说:“舅舅不会亏待他的孩子的。”
姜太太不管问什么,喻礼都游刃有余敷衍过去。
天边泛起镶着金边晚霞时,谢擎山回来了。
他先跟姜太太应酬一番,将她应付走,卫兰小心翼翼将自家亲戚送走,屋子里除却需要喂奶的婴儿,就剩四个人。
谢琬音先发制人,“哥哥,孩子过生日,你怎么就邀这么点人?要不是我记着日子过来,你连跟礼礼都不打算通知?”
卫兰抿着唇,清水一样的眸子显出焦急神色,“没有,没有,这样就很好。”
谢琬音无话可说。
谢擎山嘲讽她,道:“这样日子,喻礼出席就够了,你过来,除了捣乱还能干什么?”
谢琬音气得发抖,喻礼捏了捏她指尖,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含笑说:“舅舅舅妈都辛苦了,礼物送到了,我们就先回去?”
卫兰小声说:“我准备了饭,要不要留下吃点?”
喻礼还没应话,谢琬音不忍心拒绝,答应,“好啊,正好我跟哥哥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卫兰准备得饭菜自然不如喻公馆准备得精细,但喻礼和谢琬音都吃得津津有味。
谢琬音将心思全放在吃上,喻礼分出两分心神去观察谢擎山和卫兰。
他微微蹙眉,似乎遇见什么烦心事,脸色也不好,面容如山般冷峻。
再看卫兰,坐在他身边,更像一只兔子,恨不得立刻把身体缩进地缝里。
这跟她预想得完全不一样。
她以为是谢擎山老房子着火爱上可以当他女儿的女人,事实可能不是这样子。
卫兰对他没有仰慕,只有惧怕。
谢擎山眼神里也没什么温和色彩,回家这么久,他都没有去看那一对龙凤胎。
喻景文回家第一件事,可是先把昕昕抱起来亲热亲热。
吃完饭,谢擎山道:“我让司机送你妈回去,接你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喻礼也看到了程濯发过来的位置坐标。
她刚想点头,谢琬音拉着她的手,“我跟你一起走,反正他也要送你回家,多我一个也不多吧。”
谢擎山轻讽,“多大年纪了,还没一个当妈的样子!”
谢琬音冷笑,“你就有当爹的样子啦?你有当爹的样子就不会一毛不拔让我女儿资助思齐上学!五十步笑百步,你有什么好骄傲的?”
谢擎山闭了闭眼,伸手往外一指,“把她带走!”
喻礼牵着谢琬音的手,柔声说:“好了别说了,忠言逆耳,舅舅不爱听你说这些。”
谢琬音嗤笑,“他就爱听忠言逆耳,别人恭维他的话!实话是一点听不得!”
谢擎山脸色更沉了。
那辆黑色库里南就停在小院门口。
程濯站在车旁,长身玉立,清隽如松山明月。
他微微抬眼看过来,眸底静寂,似月光般疏冷。
谢琬音留意到,这个年轻人发生变化是从看见喻礼开始,清冷如月色的眸光变得如泉水温和。
他疾步走过来。
喻礼还在垂脸回手机消息,蓦然抬眼,他就在眼前了。
她忍不住笑了下,收起手机,刚想跟谢琬音再次正式介绍一番,谢琬音却摆摆手,“我先上车,有话你们尽量在外面说,到了车里,可不方便了。还有——”她慢悠悠说:“你要跟我坐后座,程濯,你坐副驾驶还可以的,对吧?”
喻礼道:“妈妈蹭你的车回家。”
程濯说:“当然。”
谢琬音留两个年轻人在外面说话,她步伐悠缓上车,坐到后座,座椅和车厢里都是暖腾腾,内里的香氛也是她喜欢的。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专注看着车外的女儿跟旁人亲热。
她还是第一次见喻礼这样快活的模样。
喻礼的快活不用人说,从她明亮的眼睛,牵起的唇角,以及倾身贴近的身体,谢琬音就知道喻礼有多么喜欢这个年轻男人。
她也曾年轻过,当然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的。
相敬如宾,从来不是爱情的表述词。
喻礼和程濯没有在外面待太久。
侧门打开,喻礼坐在后座谢琬音旁边,她见谢琬音在发怔,抬起手在谢琬音眼前挥了挥,“怎么了?”
谢琬音回神,望着喻礼明媚的眉眼,实在不好将心中的话说出口。
喻礼再跟喻介臣不对付,喻介臣也是她父亲,她天然有为她的父亲捍卫母亲贞洁的义务。
她不能让喻礼知道她刚刚在想另外一个男人。
她慢慢说:“我在想,我今晚要跟你睡在一起。”
喻礼自然不会不同意,“好,我这就让温婧好好收拾一下卧房,多放一套被褥。”
有谢琬音在,一路上,喻礼跟程濯没有太多交流,她邀请程濯到喻公馆私会的计划也泡汤,但她还是对夜晚充满期待。
在等待谢琬音沐浴的闲暇她给程濯发消息:[我已经有二十六年没有跟妈妈睡在一张床了。]
程濯处理着公务,回消息依旧很快,[原来喻总只在肚子里跟母亲同床共枕过。]
程濯的视线一直定着在聊天界面,即使开视频会议,他也能分几分心思去回喻礼消息,但喻礼显然不爱打字,发了几条信息后就冷冰冰回他一句,[睡了。]
处理完公务是凌晨,他依旧没有入睡的欲望,心脏发空,似凉润而潮湿的雨丝。
静了几秒,指尖在屏幕轻触,[睡了么?]
她秒回,[没有。]
下一秒,视频电话拨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玉立的颈,下一刻,她挪正镜头位置,光洁漂亮的脸显现在屏幕里,“你怎么也没睡?”
程濯清晰感觉到空寂的心脏在慢慢涨满。
他很思念她,即使刚刚分开不足五个小时。
他敛眸,显得平心静气,“阿姨不在?”
他看得清楚,喻礼躺在床上,床侧没有另外的人。
喻礼道:“被喻介臣领走了。”
她往上扯了扯被子,绵柔的被子遮住细腻的锁骨,抵在下颌。
程濯知道她这是入睡前的小动作,他叹气,“看来我有催眠功效,一跟我聊天,你就困了。”
喻礼眨了眨眼,补充,“不仅能催眠,还能开胃呢,我的胃口都变好了。”
他勾了勾唇,“所以,喻总要不要提早一点搬过来?”
喻礼思量一会儿,说:“明天就搬!”
后天就要上班了,[望海潮]也比喻公馆离公司近。
程濯:“好,明天我去帮你搬家。”
喻礼撑着困意,道:“早点睡。”
她将视频挂断,翻了身,转脸睡了。
程濯望着暗掉的屏幕,漆黑的屏幕上映出他一张清冷深邃的脸。
他冷静看着窗前一轮霜白的月,没有丝毫睡意。。
睡梦中,喻礼感觉被人注视。
她翻了个身,眼睛眯开一条缝,小心翼翼观测。
清寒月光映照下,床一侧的扶手椅上坐着一道修长清瘦的身影,他松散坐着,静寂的目光专注落在她脸上。
喻礼立刻翻身坐起来,长发蓬乱散在腰际,没等坐在扶手椅上的人开口,她风一样跑进浴室,水声淅淅沥沥传出来。
程濯指尖在扶手上轻点,起身,轻轻在浴室磨砂玻璃门前敲了敲。
门被移开小小一条缝,只露出她一双盈盈明亮的眼睛。
程濯垂眸说:“不到五点钟,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喻礼忍耐着,没有用用涂满沐浴露的手臂去碰他,她清了清嗓子,“去床上等我。”
她唯恐他多想,眨了眨眼,“我只想让你好好睡觉。”
程濯笑了下,长指捏住她下颌,在她唇上吻了下。
她刚刚簌过口,口腔里全是玫瑰露的香气。
他只轻轻吻了下,缓解心底深处蔓延的渴欲,然后松开她,任她把那丝窄窄的缝隙关得严丝合缝。
平息片刻,他转身走到床前,简单褪了一层衣服,靠在床边软枕上。
她的床既软又香,绸缎床单细腻柔软,枕边还放着一只巴萨罗熊,他记得上次留宿的时候并没有这只小熊。
一刻钟后,浴室门轻轻移开,荡出甜润馥郁的香气。
喻礼几步走过来坐在他腿上,长发在手臂扫过,呼吸泛起痒。
她盈盈看着他,唇瓣在他喉结上轻轻印了下
这是她邀请的标志。
程濯终于俯下身,克制不住去抚她脖颈,吻她的唇。
喻礼穿着一条着实清凉的睡裙。
屋内暖气充足,她裸露的皮肤泛起蒸润的红,并不感觉到冷意。
她埋在他
胸膛气喘吁吁,声调软绵绵的,“这个点来陪我搬家呀?”
程濯轻笑,“睡不着。”
喻礼作势生气,“原来我是陪睡的!”
程濯说:“我是陪睡的。”他慢慢捋着她发丝,搂住她腰臀,将她裹紧被子里,眸光清润,“我一想到今晚还没有尽到陪睡的义务,便焦心得睡不着,赶快来陪你了。”
喻礼笑起来,缩进他怀里,“那就睡吧。”她搂住他胳膊,“有你在,我就不用玩具熊了。”
“嗯。”他手臂箍紧,将她完全拢在怀里,绵密的吻慢慢落下来,并不湍急,像柔滑的雨丝。
他似乎没想挑起她的欲望,只是借吻来表达思念。
奈何喻礼是块太容易融化的奶油,她化在他怀里,身体本能往他掌心送。
这个吻变得越发深,身体陷在柔软的床铺里,吻得没有呼吸的余地。
最终他还是没有做什么,指尖抚着她微湿的长发,嗓音很哑,“睡吧。”
喻礼瞪他一眼,眸中水光潋滟。
程濯轻笑揉她后脑,“一会儿还要搬家,继续下去,你确定还能起得来床?”
喻礼勉强点了下头,拉起被子,掌尖覆在他眼睛上,“一起睡。”
呼吸间被她的香气浸满,她的手心很软,是最上好的丝绸不及的滑软。
拥她在怀,很快便催生困意,他轻吻她耳尖,“好。”
这一觉睡得很沉,温婧走到门前几次,里面都是静悄悄的,便耐住没有敲门请喻礼起床吃早餐。
先睡醒的是程濯,怀中空落落,那种难耐的空寂感促使他睁眼。
一抬眼,喻礼不知什么时候从他怀里脱身,睡在另一侧,搂着一只熊睡得香甜,她似乎有些热,手臂和长腿裸露在外面,薄被仅仅裹住腰腹。
程濯绷着脸将那只熊从她怀里抽走丢掉,重新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问:“是不是热?”
喻礼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你身上太烫了。”
程濯吻了吻她的脸,将室内温度调低两度。
他轻柔问:“中午了,要不要起床?”
喻礼给他的答案是把脸埋在被子里。
程濯笑了笑,揭开一点被子,露出她白皙莹润的脸。
“再睡一会儿。”他重新躺下,轻轻拥住她,阖上眼睛。
喻礼睡足已经是下午。
窗帘自动升起来,晚霞满天。
心中并没有浪费时间的懊悔,唇角上翘,显然心情不错。
程濯从浴室洗漱过,捕捉到她的笑意,“睡饱了?”
他用了她的沐浴露,身上一股玫瑰花的香氛味道。
喻礼点了下头,像是完成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距离我上次睡到自然醒已经是七年前了。”
她跳下床,合腰抱住他,“但我还要好多事情没有做。”
“比如呢?”
喻礼仰眸道:“比如我后天要参加亚洲金融峰会,但还没有收拾行李也没有准备发言稿,比如我明晚有一个应酬,直到现在也没准备赴局人的资料……”她洋洋洒洒说了好多事。
唇角始终是上扬着的。
程濯垂眸含笑,“但这些,都没有你睡饱重要,对吗?”
“对!”喻礼深以为然,十分认同,“发言稿可以飞机上看,应酬也可以提前十分钟准备,其他的公务我两个小时就可以搞定了,但下一次我有那么好的睡眠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呢。
“有那么悲观?”
喻礼手指勾着他指尖,“如果你陪我的话,这一天应该不久就会到来。”
程濯笑起来,心底被绵密的甘甜充斥。
喻礼真的很会哄人,不经意间说得甜蜜话便使人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捉住她的手,“我们当然很有时间。”。
已经到下午,喻礼的搬家事宜自然不能亲力亲为,程濯安排的人早早就将她日常用品全部搬到[望海潮]。
吃过饭之后,她牵着他的手在喻公馆消食散步。
喻公馆林木密植,山水绰约,很有一番观赏价值。
他们没有走主道,沿着花苑里的蜿蜒小道慢吞吞走,踩在细密规整的鹅卵石小径上,一路花香阵阵,绿木成荫。
她拉着他到中心湖喂鱼,即使是冬日,湖泊里的锦鲤依旧成群嬉戏,水鸟垂颈在湖中觅食,专注看着湖面上纤长雪白的身影。
喻礼说:“这里本来没那么漂亮的,我祖父虽然是喜欢读书,但戎马出身,审美其实很一般,园子都是我妈嫁进来之后重新布置的。”她指了指湖心中小块的栖息湿地,“那里本来喂养着黑颈天鹅,是喻董的杰作,据说这种天鹅象征着爱情,我妈觉得俗气,把天鹅捐赠了。”
喻礼说起父母的爱情故事,言辞温和,神情平静,并没有显出雀跃艳羡之类的情绪,似乎只是随意点评着一条流经到她身边的、不容忽视的河流。
程濯捏了捏她指骨,“要不要听听程董和梁董的爱情故事?”
喻礼立即摇头,“我对程董和梁董的过去一直有滤镜,你不要打破这个滤镜,让我一直觉得他们是神仙眷侣就好。”
“好。”程濯垂下眼,指尖勾起她一缕发丝,慢慢抹到她耳后,“你对婚姻还是很有期待的,对么?”
这个话题其实有些过了,他们自从交往,从没有谈过婚嫁话题,程濯只是浅浅试探,如果她排斥,他会即刻收回话题,当做什么没有发生。
喻礼没有回避,仰眸看着他眼睛,“是的,我对婚姻很有期待,而且,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拥有完美的婚姻。”
至于上一段婚姻为什么失败?
喻礼理直气壮忽略这个问题。
程濯眸光微顿,亭廊中吹过的凉风扫清心中飘荡的浮绪,他几乎意识到什么,刚要开口。
一道阴冷的声音破开寂静宁和的氛围。
“妹妹原来在这儿。”喻景尧站在廊下,似笑非笑望着眼前一双璧人。
他消瘦许多,眼下一片乌青,眼神直勾勾盯着喻礼。
似乎想通过眼神,穿破她身上浅青色的衣裙,直戳到皮肉里。
喻礼一如既往不喜欢他的眼神,那种黏稠得似乎在翻腾的欲望在他眸中滚动,总让她想起过去的事。
喻礼一直回避着那些肮脏的过往。
她不能永远困在痛苦的回忆里。
她积极往前走,迎接新世界。
但,随着回忆的湮灭,她对始作俑者的恨意也逐渐淡化,她几乎忘掉,她曾经有多么恨喻景尧。
如果当年她知道喻景尧并非喻家的骨血,那么被拖到院子里烧掉的就不只是一座架子床。
回忆上涌,最先埋没心脏终于不再是恐惧,而是痛恨。
她开口,嗓音清冷,似乎被寒水浸过,“哥哥有事?”
喻景尧被她隐含厌恶的目光刺到,手指发麻,他第一时间垂下脸,汹涌的气势如潮般回落,闷在地心里,平静的笑,“没有。”
他一直以为,当年他们只是困囿血缘不能在一起。
事到如今,恐怕并非如此。
谢琬音巡着亮光走过来,刚好看见儿女对峙的一幕,她眼神颤了下,下意识想把程濯支走。
家丑不可外扬,这是他们的家务事。
“程濯,你辛苦了,先回去,等他们兄妹俩把事情说清楚,我再让礼礼去找你。”
程濯没有应,目光投向喻礼。
喻礼攥着他的手,淡淡回谢琬音道:“我跟二哥没有什么好说。”
有什么好说?
除非他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不
然,她不会再像对待亲哥哥一样宽宥。
这几天,她全想开了。
折磨自己有什么用?
她已经做到无愧于心。
谢琬音怔了下,她从没见识过喻礼这般强硬的态度,她一直温雅而宽和,在董事会闹成一团、董事们上窜下蹦的时候,她依旧如同置身江南烟雨一般,唇边含笑,优雅端丽。
不等回应,喻礼拽着程濯走开了,丢下一句,“今天我在外面住。”
谢琬音下意识要为喻礼解释,“礼礼就是这个性子,你别见怪。”
喻景尧唇边笑意很冷,“您又在装什么好心人呢?礼礼就算性子再不好,也是这个家里对我最好的人,您啊,别挑拨离间。”
谢琬音一口气堵在心里,眼眶瞬间湿了。
喻介臣正好赶过来,眉心深深蹙起,冷冷道:“你如果想在多伦多有好日子过,态度就放尊重一点!无论什么身份,你都没资格对她冷嘲热讽!”
喻景尧扫也没扫他一眼,抬步走了。
走到花苑中,望着清冷幽怨的月光,他想到自己最好的归宿。
——自寻死路。
那样的话,妹妹或许还会对他有几分怜惜之心。
他不能接受自己消失在妹妹的回忆里。
无论是爱还是恨,他都要在她回忆里留下痕迹。
他给梁宗文拨电话,言简意赅告诉他,程濯就住在香山橼。
说起来可笑,喻礼和程濯恋爱的消息即将大白于天下,梁宗文却是唯一一个闭目塞听的人。
他并不知道执着的前妻跟看重的外甥走在一起了。
他想用梁宗文挑起一个波,转移喻礼的注意力。
而他唯一的目的——
深而幽的目光投向后院,投向还在养病的那位喻家唯一的太阳。。
梁宗文没有在香山橼找到程濯,他怀疑喻景尧的说辞,揣测他的动机——喻景尧蓄意挑拨他跟程濯之间的关系。
他勾起唇,已经猜想到喻景尧这么做的原因。
喻景尧对喻礼占有欲很深,他忌惮喻礼身边环绕着志同道合的青年才俊,每每发现,就要想尽办法将他们从妹妹身边驱走——他把程濯也当做眼中钉。
很好理解,在京城年轻一代中,程濯的确风姿出众,雅贵无双。
但他不觉得程濯会喜欢喻礼。
他何其高傲,不会娶一个曾经属于别人的女人。
据他身边侍奉的阿姨说,程濯事事都要求最好的,怎么会用别人使用过的东西呢?
或许他曾经怀疑过,但最终,理性还是战胜感性。
喻礼纵然优秀,但她跟程濯不是一路人。
梁宗文再次遇见喻礼是在汀花苑会所里,她在这里有个应酬,他也在这里拜会恩师,两拨人汀花苑在中花园撞见。
梁宗文喉结微动,目光自喻礼身上扫视。
她依旧一副冷淡模样,乌发雪肤,穿着一袭秋香色缎面长裙,耳垂上坠着鲜亮的翡翠珠子,微微晃动着。
两边人互相打招呼,聂院长笑着说:“礼礼好事将近,到时候要请我喝一杯酒啊?”
聂院长是军事学院第三届毕业生,彼时的军事学院院长是喻济时,他算喻济时半个门生,跟喻家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
喻礼弯唇笑,眉眼似雪山融化,显出春晓的妍丽。
“好。”
梁宗文一头雾水,待喻礼走之后,他问老院长,“什么好事将近?喻家打算跟谁家联姻?”
若是喻礼跟梁宗文关系好,聂院长会跟他好好解惑,但显然,喻礼根本没把他放眼里,他也懒得说什么,省得招了这位喻家三小姐的烦。
他瞥一眼阴沉的天色,拍了拍梁宗文的肩膀,“快下雪了,赶紧回去,省得淋了一头雪回去。”
跟聂院长话别后,梁宗文给喻礼发消息,[聂院长的话是什么意思?]
发出去后,显示一行红色感叹号。
他又被喻礼拉黑了!
喻礼应酬完已经是深夜,她按着眉心上车,陆子衿说:“演讲稿已经发给您,明天九点我到香山橼接您。”
他还不知道喻礼已经换了地方住。
喻礼拧开自冰柜里拿出的矿泉水,轻轻抿一口,透心凉,神思清醒一些,“我搬到望海潮住。”她说了具体地址给他。
陆子衿眸光显出讶异,“您跟程先生同居了?”
喻礼微微点下头,不欲多谈,“我之前让你查的那个人情况如何?”
陆子衿神情沉重,“他去世了,我只找到他墓园的所在地。”
喻礼唇线抿直,脸上的表情淡了下来。
陆子衿问:“您为什么非要查一位因故辞职的副总呢?”
喻礼:“自然跟当年的事情有关系。”
她没有灰心,偏脸道:“既然他这个人不在了,就把他生前的人际关系表调查出来,有空我要挨个拜访。”
陆子衿越发好奇,“这是大工程。”
喻礼道:“不着急,我很有耐心。”
回到望海潮,程濯还没有回来。
喻礼换上浴袍到浴室泡澡,半小时后,她穿着睡裙到阳台上看逗鸟。
香山橼生态园里的相思鸟被程濯移到望海潮,换了环境,两只鸟没有丝毫沉闷,依旧活泼亲人,叫声婉转悦耳。
她耐心拿出鸟食喂两只馋嘴的鸟儿,听它们清泠的叫声,没有留意门口响动的声音。
直到淡淡的酒气围住她。
她转过身。
程濯垂眸看着她,目光依旧清明。
薄薄的酒气从他呼吸中散出来,融入四肢百骸。
“谁那么大能耐,竟然让你喝酒?”
程濯伸臂环住她不盈一握腰肢,薄唇克制在她脖颈轻吻,“老爷子的旧交。”
“都上了年纪的人了,还那么能熬夜?”
“我听了一晚上他们三天三夜不睡觉击退敌军的故事。”他揉着喻礼白玉似薄透的耳垂,“老爷子不能喝酒,程董酒量不好,只好要我来喝。”
喻礼怜惜抚他的脸,“太可怜了,我去煮醒酒汤给你。”
“不要。”他扣住她腰身,唇往她薄白的耳骨压,缠绵流连在敏感带。
喻礼呼吸微乱,伸手要环他脖颈。
忽然,铃声急促响起。
程濯先停住,唇克制移开她的脖颈,眸光深深,“是喻董的来电。”他抬步,将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拿给她。
喻礼靠在他怀里接听,心神冷静下来。
喻介臣从没有深更半夜给她打过电话,除非遇到塌天的大事。
第43章 chapter043真相白。
赶回喻公馆时,后院灯火通明。
喻礼已经提前了解情况,几步走到面容枯槁的喻济时面前,弯腰告罪,语调在静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柔和。
“抱歉首长,是我的疏漏。”
不待喻济时开口,立在喻济时身后的秘书便疾步往前,轻轻托起喻礼弯起的背脊,“三小姐不不必过于责备自己,首长敏锐,没有服下那丸有问题的药,出问题的人也已经控制住了,深夜叫您过来,主要想请您查清幕后指使人,首长知道,喻公馆形形色色的人,没有谁是您不了解的。”
喻济时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点点不测,便可能拿走他油尽灯枯的性命,一夜折腾,他精力损耗,已经不大能说出话,他所想表达的意思,都由秘书传递给众人。
喻礼点了下头,言简意赅立下军令状,“首长放心,天明之前我会查到幕后主使,如果查不到,我便将自己的权力交给其他有能之人。”
喻济时一双眼睛静若深潭,隐隐露出年轻时在战场之上制敌于千里之外的风姿。
他简短“嗯”了一声,让秘书将一切资料移交给喻礼。
目光移向喻礼,沉声:“我希望你有壮士断腕的勇气。”
喻礼的心直直往下坠,落到不见底的深潭里。
从那位换药医生的资料,再到喻济时的只言片语,她已经猜到下手
的是谁。
只有他,才会被喻济时形容为“壮士断腕”。
喻礼脚步虚软往外走。
程濯站在石阶下等待她,他身形颀长,霜白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显出玉质的温润。
“怎么样?”他握住她凉沁的手。
喻礼偏过脸,“帮我找到喻景尧。”
程濯眸光微顿,瞬间猜想到事情经过和发生缘由,“家丑不可外扬,我会帮你封锁消息,至于找他的事情,交给你来做,我借人手给你。”
喻礼抬眼,似笑非笑勾起唇,“你也觉得我舍不得对他下手,对吗?”
她好大的面子,竟然一个一个牛气哄哄的大人物看在她的面子上对喻景尧束手无策!
喻济时是这样,程濯还是这样!
明明已经查清缘由,明明掌握证据,却不肯干脆利落来上一刀,非要把人押到她面前,让她亲自当那个刽子手。
程濯无奈,“没有。”
他伸臂将她揽在怀里,拿出手机发消息。
他所有动作都落在喻礼眼里。
她清楚看到他是怎样动用人脉关系,声势浩大找寻喻景尧。
半小时之后,有人回:[程董,二公子在墓园。]
待看清具体墓园名字后,喻礼眸光微颤。
“他怎么敢跑到柳云泽的墓前耀武扬威?”
程濯像是很了解他,淡淡道:“做得事情越过分,你对他的记忆便越深刻。”
“他是要演什么情感大戏吗?还已经搭好戏台子了!”喻礼喜怒形于色,道:“我忙得很,没有时间应付跟他演什么恨海情天的戏码,既然已经知道是他做得了,找人把他带回来就好了。”
程濯劝慰道:“还是手段温和些,我担心二公子会想不开。”
喻礼气笑了,“你好担心他呀,你担不担心我想不开?”
“你这么担心他,你去找他好了,我回家里好好睡个觉,你可要完成任务把他带回来。”
程濯心平气和道:“好,你回去睡觉,我保证把二公子安安稳稳带回来,至于怎么处决,你说了算。”
喻礼定定看着程濯。
他眸光不避不闪,清和看着她,温润似无暇的玉。
过了会儿,喻礼冷笑一声,甩手离开。
她没走两步,程濯跟上来,搂她在怀里,垂眸哄道:“不要生气,安心回去睡觉,我找二公子只是有私事。”
他眸间晦涩一闪而过。
喻礼说:“你该不会要打他一顿吧?”
程濯没有说出具体答案,长睫微垂,慢条斯理道:“我不会让二公子伤筋动骨。”。
收到医生换药成功的信息后,喻景尧便开车到了京郊墓园。
这地方安静,晚上比白天更多了一份森冷。
树梢颤抖,婆娑作响。
若是胆子小的人,晚上来墓园就要被吓破胆,更何况,喻景尧这个凶手还是独身来到被他残忍害死的人墓前。
迎着霜白的月光,喻景尧懒散踱步到墓碑前。
墓碑前琳琅满目摆着贡品。
有香烛、水果还有这家伙生前喜欢的变形金刚手办和香喷喷的栀子花。
喻景尧知道这些东西应该是喻礼放过来的。
之前喻礼还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柳云泽的墓前只有几束孤零零的菊花——那是谢擎山的馈赠。
喻礼总是喜欢在这些细节上施舍她泛滥的善心。
他冷冷看着墓碑上的黑白人像,心底没有半分悔意。
他只后悔没有早早知道这件事。
早早知道这件事,便能早日知晓他这些年在喻公馆受欺压、受冷待的因果,他便能早早预备对喻介臣下手,他的计划便不会被喻礼全盘打乱。
手机铃声作响,他接听,拨开免提,冷眼听着下属的声音在寂静的树梢林间飘荡。
悠悠散开,似牵惹到亡魂。
下属说:“喻济时没有吃药。”
他道:“已经把药含在嘴里了,他察觉到不对,吐了出来,又叫了医生过来检查身体,现在喻介臣正在给三小姐打电话,让她赶紧过来,我已经帮您订好飞机,您赶紧离开吧!”
喻景尧冷淡“嗯”了一声,挂上电话。
他才不会走,逃离是懦夫的行为。
他拨电话给喻介臣。
老头子声音温醇,并没有被今夜发生的事情吓破胆,“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胆大,也比我想象得更愚蠢。”
喻景尧道:“我并没有对喻济时下死手,那味药他吃了几十年了,味道对不对,他一尝便知,我没有蠢到用这么明显的手段害他。”
喻介臣神思敏锐,一语道破,“哦,那你是想用这招提醒我,即使喻公馆被喻礼打理得铜墙铁壁,你依旧有能耐神不知鬼不觉把老爷子的药换了。”
喻景尧说:“喻先生,我给你当了那么多年儿子,也曾短暂主理过喻氏集团,我知道喻家这艘航母底下藏着什么脏东西,我不是喻礼,没有那个忠诚度替你们擦屁股,更没有那份良心替你们守口如瓶。”
喻介臣没说话,听筒里传出他沉稳从容的呼吸声。
喻景尧霎时猜测到他平静反应下藏着什么样的计划,“喻先生,您现在更想弄死我了,对吗?”他冷笑,“但你怕不怕我死了之后,那些证据立刻出现在喻家政敌的案桌上?”
喻介臣沉默一瞬,终于拿出跟他平等谈判的姿态,“你想如何?”
喻景尧仰头望月,月光扫清他脸上的阴霾,他的面孔深邃俊朗,“我不接受任何人的审判,除了喻礼。”
凉风再起时,喻景尧听到汽车引擎惊动长夜的声音。
他知道是喻礼过来了,牵唇笑了笑。
他朝隐蔽在暗处的影子摆了摆手,懒散道:“躲着点,别吓着三小姐。”
保镖们闻言,身形立刻隐匿在深木林丛中。
有轻缓脚步声踏上长阶。
喻景尧眸中浮起的笑意立刻消弭。
他熟悉喻礼,自然听出这份脚步不属于她。
迎着冷风走到墓地口,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正拾阶而上。
他抬起眼,眸光清冷淡漠。
喻景尧冷声,“喻礼呢?”
程濯缓步走到他近前,垂眸卷起袖口,小臂精瘦白皙。
他示意身后的保镖到林丛里捉人。
他淡淡道:“喻礼不会过来,她需要休息。”
喻景尧嗤笑一声,眯起眼冷冷打量这位清高淡漠的年轻人。
心底的怒气一阵阵上涌。
只要想到喻礼在爱着他,心口便像有熔岩在燃烧,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痛苦。
“哦,你很了解她。”
程濯淡淡回应,“当然。”
这无异于挑衅。
喻景尧攥起拳,狠狠一拳朝他打去。
他需要做些什么,来疏散心中的怒气。
但程濯不是梁宗文。
在他拳风未到时,他便早有准备似的轻飘飘躲开。
程濯冷漠睨着喻景尧,慢条斯理摘掉手表。
喻景尧皱着眉。
下一刻,拳头狠厉砸在他脸上。
喻景尧本就因为那一拳打空闪了腰,猝不及防被他的拳头砸到脸上。
接下来,这场斗争的节奏便不受他控制。
程濯修长手指攥住他领口,冷着脸,动作越发从容,清隽面孔上充斥狠厉。
半小时后,捉人回来的保镖跟在程濯身后待命。
喻景尧的保镖也脱离控制,赶紧将瘫软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雇主扶起来。
喻景尧脸上青紫模糊,鼻血和咳嗽出来的鲜血混在一起,狼狈又惊悚。
程濯慢条斯理戴好手表和袖扣,踩着一地霜寒的月光离开。
程濯回到[望海潮]时灯已经熄灭。
他走进客厅,智能感应灯开启,灯光盈满室内。
垂下脸,他望见泛红的指骨,还有血液凝结的袖口。
眉心后知后觉蹙起来。
稍稍教训喻景尧一顿就好,不该留痕迹的。
他心底也不确定喻礼会不会心疼喻景尧,会不会因为他打了喻景尧一顿跟他分手。
但他实在生气。
只要想起喻景尧对她做过的禽兽事就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他抬步到卫生间,脱下沾了血的衬衫。
在水流下,慢慢揉搓发红破皮的指骨。
喻礼不声不响站在他身后,长发迤逦在腰际,“你怎么受伤了?”
程濯身体微僵,慢慢攥紧拳,裸露的肩颈泛上一层红。
“没睡?”他试图气定神闲伸手抚摸她蓬软的长发。
喻礼眸光瞟一眼他劲瘦腰腹。
即使带着目的溜进来,但美色当前,她还是忍不住为色所迷。
喻礼清了清嗓音,“我以为你不会吃亏的,怎么还伤到了?”
她以为衬衫上的血属于他。
微凉柔软的指尖从他身体上摩挲,“哪里伤到了?”
程濯背脊如窜电流,身体麻得厉害。
喻礼让他转身,她要看后背。
程濯依言将流畅紧实的背肌露给她,缓了缓,哑声说:“我没有受伤,二公子伤得更重一点。”
喻礼心不在焉“嗯”一声,直直盯着他背脊。
世界仿佛按了静
音键,她陷入短暂的失聪中。
通透明亮的灯光下,她直勾勾盯着他肩膀上的疤痕。
那枚疤痕经过手术淡化,已经没有从前的狰狞可怕,摸上去也是光滑平整,只是留下一点印记。
平日并不明显,像一枚微微泛红的胎记。
喻礼却瞬间窥破——那是子弹穿透留下的疤痕。
过了几秒,在程濯起疑之前,她移开视线,手臂微颤从背后抱住他,脸颊埋在他身上。
睫毛湿漉漉的渗出泪水。
程濯心底一慌,“怎么了?”
他并没有多想。
当年的疤他做过除疤手术,医生说恢复情况很好。
他没有闲情雅致欣赏自己后背,自然不知道喻礼会在明亮灯光下对他的身体看出端倪。
他揣测着,“是觉得我伤了二公子,伤心了?”
喻礼没有回,眼泪掉得越发厉害。
程濯即刻转过身,将她按在怀里,慢慢抚摸她发顶,温缓柔和说:“我明天亲自到医院为他赔礼道歉,好吗?”
“没有,你做得很好。”喻礼克制着声调,抬起朦胧的泪眼,“我只是在想,我们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在一起呢?”
她应该在他救了她的时候就爱上他的。
闻言,程濯心底一震,几乎以为她要知道全部,最终还是压抑住猜想——过往多年,她对他全无印象,她不会记起他。
“现在也很好。”
能得到她的喜欢,跟她在一起,是上天眷顾。
喻礼松开他,仰起玉白莹润的脸,道:“你该为我们的未来考虑考虑了。”
程濯腕心发麻,声音泛紧,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显出了紧张,“喻礼……”
喻礼肯定道:“就是你想得那样。”
说完,她作势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了,一切细则,等我从新加坡回来再说。”。
翌日,喻礼飞往新加坡。
公务机上,陆子衿脸上阴沉,“您知道二公子住院的事情吗?”
喻礼关掉正在阅览钻戒的平板界面,抬眼,慢悠悠说:“您知道二公子给老首长下药未遂的事情吗?”
很显然,陆子衿并不知道。
霎时,他的脸像泼了五彩颜料汁似的,青一阵紫一阵。
半晌,他沉沉叹气,“二公子糊涂!”
喻礼翻着演讲稿,道:“他很聪明的,那份药我查过了跟爷爷平常吃的药完全不一个口味,药一入口,爷爷就把药给吐了,他这样做就想警醒喻公馆的人,不要轻易惹他,他随时有跟喻公馆最大人物下药的能力。”
“为什么这么做?”
喻礼很耐心回答他,“二哥应该是担心自己在多伦多背后中三枪,却被媒体冠以自杀身亡的名头。”
“驱逐出国哪里有毁尸灭迹安全干净呢?”
陆子衿不说话了,静默得像被风化的雕塑。
喻礼看完稿子,道:“帮我订飞洛杉矶的机票。”
陆子衿动了动眼珠子,“我们没有飞洛杉矶的计划。”
喻礼又翻开一页文件,垂眸道:“私事。”
公务机落地新加坡,一行人到酒店休整,到傍晚,参加会前party。
喻礼计划只在新加坡留三天,三天后,便飞往洛杉矶。
她让温婧替她推掉大部分应酬。
温婧小声说:“陈主任想跟您见一面,他是跟着代表团一起过来的,李书记也在。”她指了指蜜色天花板,“就在楼上。”
喻礼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既然这样,就去见一面。”
可以不给陈修和面子,但不能不给李贺平面子。
楼上密布着喻礼司空见惯的便衣,秘书替喻礼打开门,喻礼抬步而入,李贺平端坐在雪茄椅上,身边围坐一圈儿喻礼从小熟悉的叔叔伯伯,陈修和站在李贺平身后,平平静静的,如一幅波澜不惊的山水画。
喻礼一一寒暄,落座在李贺平右手边。
李贺平烟瘾大,忍了一会儿还是点了支烟夹在手边,他平和说一句,“喻景尧的事情我都了解了,老首长是怎么打算的?”
喻礼猛的攥紧手指。
她不知道是喻景尧给老爷子下药的事情传出去还是喻景尧害死柳云泽的事情传出去,亦或者两者兼顾。
烟雾中,李贺平面容温和,似乎真是一副亲切得为老首长排忧解难的架势。
喻礼敛眸,柔声说:“爷爷的意思是,家丑不可外扬,他就算被这个孙子毒死,也要咬着牙才行,这都是他自己一手培养出的孽畜。”
李贺平点了下头,“但也不能太过,老首长身边出了这样的事,还好没有出大问题,不然我们也为他揪心啊。”说着,他掸了掸烟灰。
喻礼点了下头,“您说得是。”
简单寒暄过,李贺平又跟喻礼商量开春后跟喻氏集团一系列合作事宜,喻礼并没有表现出商人重利的本性,温顺得如一只待宰的绵羊。
一切停歇,已经到半夜,陈修和跟着喻礼走出走廊。
在喻礼即将步入套房前,他忽然道:“抱歉。”
喻礼没有回头,淡淡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理解陈主任的选择,终究是舅舅亏待你。”
让他转头进了李贺平的衙门,还把喻家的秘辛当做表功的勋章。
陈修和道:“礼礼,风雨百年,没有哪个家族可以屹立不倒,柳家不就是前车之鉴吗?没有可靠的盟友,只会被人啃噬殆尽,我希望我们彼此都放下一点高傲,为家族想一想。”
喻礼说:“我衷心希望陈主任可以找到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做夫人,更希望您的岳家是陈家最坚不可摧的盟友。”
陈修和拧眉,忽然,眉心又松缓,“我知道一些事情,不仅仅关于二公子给老首长下药,还有一些别的。”他偏脸凝视喻礼,“不妨我给你一些关键词,缅甸,柳家,血统。”
喻礼面不改色,转过身,“我这一生,从没有做过亏本的买卖,但刚刚跟李书记的谈判,桩桩都亏本,你猜为什么?”她说:“陈主任,想要在京城立足,不仅在于找一个强有力的岳家,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让自己在京城里臭了名声,真的撕破脸了,对谁都不好。”
陈修和神情复杂,望着她姣好纤细的身影慢慢被绰约的光影抹掉,移入深深大门之中。
来新加坡之前,他跟家里的老头子发了很大的火,因为老头子把喻家的事私自上报给风头正盛的李贺平。
老头子拍着他的手,一双宦海沉浮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老三,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喜欢喻家那丫头,不得到她你誓不罢休,我这样做,只想拔掉她的靠山,只有她无依无靠了,才能投进你的怀抱里。”
他鬼迷心窍,真的信了父亲的说辞。
甚至李贺平叫人遣他一起来新加坡,他也同意了。
直到把喻礼叫到包厢里,看到她冷厉的眼神,他才知晓,喻礼永远不是通过威逼利诱的强迫同意跟别人在一起的人。
她只有在心爱的人面前是绕指柔,在旁人面前,她是坚不可摧的战士。
他永远失去她了。
回到套房,喻礼简明扼要把今晚发生的事一式三份发给喻济时、谢擎山和喻介臣。
谢擎山回复得最快,拨电话给她,“你做得很对,现在他风头正盛,我们便退一步,当年你父亲在缅甸的事没那么严重,京中一多半的人家都参与那个生意,股份最多的那个人已经离世,委员会却在他的讣告里还给了他至高无上的赞誉。”
“但,爸爸因为那件事被革职。”
谢擎山顿了下,说:“当年你爸爸的事很复杂,跟那个没关系,跟景文的妈妈有关系。”他不想多谈,这是封存进档案的事情,得五十年之后才真相大白。
喻介臣回复消息在后半夜,[适当时候,该退就退。]
喻济时一直没回,上了年纪他需要休息,一般在第二天早上才回消息。
喻礼丢下手机睡觉,蒙头盖上被子,睡得迷糊的时候,电话打进来,她以为是喻济时,“爷爷。”
程濯失笑,“睡糊涂了?”
喻礼坐起来回,“对。”
“那我挂了电话,让你多睡一会儿。”
喻礼:“你忍心就好。”
他当然不忍心。“你的行程是在新加坡待三天,为什么月底才回国。”
“我在洛杉矶办点事情。”
程濯点了下头,在记事本上写了洛杉矶三个字,“好,早点回来,记得给我打电话,早点睡。”
喻礼问他,“国内的星星漂亮吗?”
程濯升起窗帘,坐在办公椅上,侧眸看向旖旎夜色。
皓月当空,星河璀璨。
他语气越发柔和,“是,星星很漂亮,月色也很美。”
喻礼笑起来,“我这里也是。”
挂了电话,她突然又有了精神,打开平板看高珠坊发来的钻戒式样,她挑了几个不错的,又忍不住去看婚纱,直到温婧敲门,提醒说:“要睡了。”
喻礼一点不困,她几步跳下床,抓到在门外还没来得及走得温婧。
她环臂,似笑非笑,“怎么突然变成大管家,监督起我来了?”
离国这两天,温婧不仅监督她吃饭,还监督她早睡,从一个事事贴心的秘书,变身健康管理督察长。
温婧道:“是程先生,他给多加一份工资,要我监督你的吃饭和作息,省得回国又饿瘦了!”
说完,她小心观察喻礼神色,“您要是不愿意,我立刻辞掉这份兼职!”
喻礼笑起来,拍她肩膀,“怎么会不愿意呢?我还得让你把这份钱赚得心安理得!”
说完,她摆了摆手,“睡了,你也早点睡。”
结束发言后,喻礼没参加会后晚宴,乘专机前往洛杉矶。
属下办事得力,早早把那位负责人亲属的地址发到喻礼邮箱。
顺着地址,喻礼独自开车到一栋红棕色别墅前。
三层小楼建筑,屋顶覆盖一层薄绒绒的雪,像安徒生童话夹页图册中的景象。
一家三口已经等在入户小径前。
见那辆红色跑车停在别墅前,一家人立刻走到门口迎接。
“hi,Yu.”为首的卷发女人招呼道。
喻礼在读书时用过一段时间的英文名,但在她进入喻氏集团独揽大权后,她唯一的英文名便是她的姓氏。
喻礼含笑跟他们打招呼。
为首的女人叫Jenny,是已故分公司负责人跟第三位妻子所生的女儿,旁边站着的是她丈夫,丈夫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女儿。
Jenny说:“你托付爸爸做那件事的时候,我还在上中学,很好奇大学内部环境,就偷偷跟爸爸一起进去了,然后我为那位先生——”顿了顿,她换了个说辞,“为您的救命恩人拍了张照片,他是我见过最帅最有型的男人,那张照片我一直珍藏着。”说着,她刻意压低声线,躲避着丈夫的视线。
“我可以看一下吗?”喻礼心跳得很快,攥紧手指。
“Sure!”
Jerry让丈夫抱着小女儿到起居室玩耍,她领着喻礼漫步到书房,那张很宝贵的照片被Jerry藏在书架最顶端的书籍夹页里。
她踩上梯子,攀爬到顶,小心翼翼抽出一本厚重的英文原著。
喻礼仰眸看着她,视线凝在那本厚重书册上。
心脏不由自主加速。
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心跳声依旧震耳欲聋。
她克制着呼吸,担心任何一点急促的呼吸声都会暴露她不稳的心境。
终于,Jerry拿着那本书下来,踱步到窗台边的书案上。
窗外光影弥漫,绿意融融。
她熟稔找到那一页,缓缓抽出那张照片。
她回过脸,扬起照片给喻礼,“Yu,你看,就是这张!”
喻礼依旧站在梯子旁,离得稍微有些远,光影跃到照片上,模糊了原本的图像。
但她依旧看得那么清楚。
仅仅一点模糊的轮廓,她便可以勾勒出全部细节。
轻轻眨了眨发烫的眼,她抬步走过去,任由Jerry举着照片,一遍遍描摹图片中人的面容身影。
一身黑衣,淡漠桀骜。
他捏着那张支票,如同拿着一张废纸。
喻礼几乎可以想象,在负责人离开后的下一秒,他就会将这张支票丢到垃圾桶去。
原来,他也有这么鲜衣怒马,英姿勃发的时候。
是她的支票,唤醒他骨子里的高傲不驯。
喻礼平复着心绪,轻柔问:“可以把这张照片打印一份给我吗?”她说出丰厚的报酬。
Jerry笑,“sure!”
她说:“如果你要我送给你我可能不愿意,但打印一张,notbigdeal。”
喻礼拿着那张打印过的照片出门,冷风吹散她鬓发,她垂下眼睛,心无旁骛将照片夹在手包中的记事本里,抬起眼,打算迈过台阶,眼前一怔。
程濯站在门外,长身鹤立,眼神清冷看向她。
喻礼望了眼天空,乌云翻滚,风雨欲来。
她一点不慌张,甚至不急着跟他打招呼,自顾自迈过台阶。
别墅门口灌木丛旁听着两辆车。
一辆是喻礼开过来的红色跑车。
另一辆是程濯开过来的奔驰。
喻礼径直走到奔驰前,敲了敲驾驶座车窗,“白秘书,开我的车回去。”
白秘书惊了惊,瞟一眼上司,见他没有丝毫不愿,利落下车,躬身道:“辛苦喻总!”
喻礼安然坐上驾驶位。
过了半分钟,另一侧车门打开,程濯坐到副驾驶上。
系上安全带后,他倚靠在座椅上,神情清冷,微微阖眸,一副闭目养神的架势。
喻礼瞟他一眼,放了适合安眠的曲子,开车往比弗利山庄行驶。
行程过一半,等红灯的时候,本该睡着的人突然开口,“这就是你考虑跟我结婚的原因?”因为她调查到所谓真相,为了报答他的所谓恩情,开始考虑跟他结婚的事情。
他心思缜密,已经猜到,那天浴室里,她态度变化,必然是在他身上发现蛛丝马迹。
喻礼没搭理他,开了瓶矿泉水,轻轻抿一口。
程濯收回帮她起瓶盖的手,缓声说:“没有任何人可以逼迫你,你不用为了所谓的恩情跟我结婚。”
喻礼垂下眼睫,本该雀跃的心情被他三言两语浇的透彻。她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想结婚吗?”
还未等他开口,她立刻紧逼着问:“不要问我的意见,遵循你自己的内心,你愿意跟我从法律上确定一生一世的关系吗?”
她直直看向他,被水润湿的唇嫣红饱满,眼神明澈冷静。
程濯喉结滚动,避开她的视线,“我的意见不重要。”
喻礼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她到底是一位多么糟糕的女友,让他在她面前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讲!
第44章 chapter044订婚期。
喻礼开车回贝弗利山庄。
听到车子驶入庭院的声音,温婧立刻走出来迎接,但一瞥到喻礼冷冰冰的脸色,她欣喜的眼神从容切换成冷淡,完全忽视掉程濯的存在。
她帮喻礼将外衣挂上玄
关,又替喻礼沏一杯热热的红茶,至于程濯,从始至终都被她晾在沙发上。
喻礼抬了下手,让温婧和其他佣人回去休息。
温婧瞟一眼程濯,确保他不会对喻礼做出无礼举动后,才蹑手蹑脚离开客厅。
喻礼起身,到中岛台煮了杯热牛奶,捧着杯子,站在程濯身前。
他坐在单人扶手椅上,纤长眼睫低垂,眼底下有淡淡青色。
从京城飞到洛杉矶历时十三个小时,他又不习惯在飞机上休息,应该是累坏了。
喻礼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喝点牛奶。”
馥郁清雅的香气浮动鼻尖。
程濯睁开眼,双眼皮褶皱很深,眼底漫出温和笑意,“不气了?”
“还好。”
他接过杯子,轻抿一口她精心烹煮的热牛奶,“很美味。”
这是他过誉,牛奶又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呢?
喻礼俯身,鼻尖贴着他面容,问:“那,我对你好吗?”
程濯垂眸望着她的脸,喉结滚动,克制着拥她入怀的冲动,“当然。”
没有谁比她更好。
喻礼道:“这么好,你还不愿意跟我结婚。”
程濯眸光顿住,他平复片刻,斟酌说:“不是不愿。”
哪里会不愿?他求之不得。
他只是不想勉强他。
任何人都不能胁迫她走入婚姻,他自己也不行。
“你不必为了当年的事,急于走入婚姻。”
他依旧认为,她想走入婚姻,是为了报恩。
喻礼直起腰,距离瞬间变得远起来。
她缓缓说:“我第一次想到结婚,应该是从景山回来之后,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你曾经在我的生命里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但我有了结婚的念头,所以我才会坦然得去你家拜访,那个时候我就做好了被你家老爷子催婚的准备。”
“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在婚姻里输过一次,所以不敢尝试第二次?”她唇角勾起来,琉璃灯光倾泻满身,她夺目到耀眼,她说:“我很敢。”
“并且,我是因为爱你才想走进婚姻。”她直直盯着他,“难道你不爱我吗?”
当然爱。
爱到极尽克制才能压抑住心中奔腾如山洪般的爱意。
爱到不敢将真实的面目展现到她面前,生怕引起她的不喜。
爱到不敢将爱诉诸于口,担心她嫌弃这份爱意。
他避开她的眼神,眸光垂落到手中一杯牛奶中,缓缓道:“当然。”
他轻描淡写,似乎极尽淡然。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水晶杯中的奶浆晃出阵阵涟漪。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发颤。
来自骨缝里的颤意,四肢百骸控制不住发抖。
终于,他抬起眼,朝喻礼露出一贯温和的、万事尽在掌控的笑容,“喻礼,这是大事,让我想一想,好吗?”
他没有等到喻礼的回复,她似乎是失望极了,端着一杯红茶,慢吞吞走回楼上房间。
所有的困意瞬间消弭,程濯撑住扶手起身。
耳聪目明的温婧从一侧起居室里走出来。
她抱着平板,倾身指了指浏览界面,“礼礼是真心想跟你结婚的,她已经在挑选婚纱和钻戒了。”
程濯垂眸,没有出声。
温婧自觉已经做好该做的,将平板留下,踱步走上楼。
程濯静静看着平板上璀璨精巧的钻戒,指尖在扶手上陷入得越发深。
他何尝不知道喻礼是真心想跟他结婚?
他只是缺少放手的能力。
他不敢设想,若有一天喻礼厌倦他、想要跟他分开,他会做出什么事情——他不具备与她好聚好散的能力。
到那个时候,或许连梁宗文都比他做得体面。。
温婧踱步推开门,喻礼裹着浴巾从热腾腾浴室出来,她换了一种精油,浑身散发水蜜桃的香气。
温婧抽了一块大毛巾,坐在她身后,细致为她擦拭发尾上的水滴,“我把你的平板拿给他看了,该说的都说了,要是他还不愿意,您真没必要再给他好脸色!”
喻礼垂眸处理着公司事务,给下属指明合作方向。
闻言,她漫不经心说:“您就向着他吧,欲褒先贬对不对?”
不得不说,喻礼很了解她的老部下。
要是温婧真的厌恶程濯,根本不会在喻礼耳边提起他,看梁宗文的前车之鉴就是了。
现在,温婧还是对程濯抱有很大希望的,才刻意在喻礼耳边说他的话说,意在让喻礼记起程濯的好处。
温婧并不知道自己的欲褒先贬有没有奏效。
她走得时候,喻礼还专注盯着电脑屏幕处理公务。
时间到了晚上,喻礼打算将没处理完的工作放到一边,先睡觉休息。
喻济时的电话打过来,她将手机搁在肩膀上,手指慢悠悠解开捆着长发的素色发带,还没有完全解开,有一双手接替她的工作,原本馥郁甜润的空气突然涌上一丝雪松的清冷。
喻礼很浅抿了下唇,没有回头,拿起手机,轻盈对另一边“嗯”了一声。
喻济时显然看到那天她发过去的消息,他并没有述说对李贺平乃至陈家人的不满,道:“退一步海阔天空,李贺平风光不了太久。”
喻礼相信喻济时在政治上的判断。
宦海沉浮几十年,喻济时从未站错队。
他的话令喻礼拨云见日,“好,我会认真完成李书记交代的工作。”
喻济时说:“跟国家合作,吃点亏是好事。”
他没有说太多关于政治的话题,话音一转道:“过两天我回庐山住,你和擎山过来送我。”
喻礼说:“当然,我明天就回国。”
喻济时又提起喻景尧,“他伤的很重,短时间去不了多伦多,你找合适的地方让他住进去,到底他还姓喻,不能让他居无定所。”
喻礼听懂喻济时的言外之意。
喻景尧的计策奏效,喻济时果然不会把他放逐出国,但喻济时并非没有予以他惩罚。
从今往后,喻景尧除了冠以“喻”这个姓氏外,再没有其他任何身为喻家人的特权,并且,以后喻景尧的任何行动都要在旁人的监视之下。
喻礼回了个“知道了。”
喻济时既然把这件事告诉她,就是希望她做他命令的执行者,绝不容许她反驳。
挂上电话,喻礼所有关于情爱的心都消散了,她依旧没搭理程濯,裹上薄被睡觉。
在她闭上眼之后,她听到有人关掉壁灯,轻轻躺在她旁边。
他的气息淡雅却有侵略性。
喻礼忍不住往一旁缩了缩身体。
月色朦胧透过纱窗,她很快有了困意。
半睡半醒之际,听到寂静的夜里,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我没有让二公子伤得很重。”
喻礼以为是梦,直到他又执着重复一遍。
喻礼眉心蹙起来,她当然知道!那只是喻济时的说辞,伤重伤轻,不过是他喻济时一句话的事情!
她翻了个身,直视他,不悦道:“你是没话找话吗?大半夜解释这么愚蠢的问题!”打扰她睡觉!
程濯勾了下唇,身体往她这边倾了倾。
他伸手去抚她柔软的发,垂眸看她因怒气而明亮的眼睛,“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们的冷战什么时候结束。我担心你一直不理我,只好问个愚蠢的问题吸引你的注意。”
喻礼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很少有真正生气的时候,她的生活也不容许她长久将郁气长久储在心里——除非她不想活了。
“我不知道什么冷战结束,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莫名其妙和好了。”
她从不因为这些事感到煎熬,自然不知道,有人会因为跟她冷战这件事黯然神伤,夜不能寐。
程濯问:“那你现在,还想跟我结婚吗?”
喻礼沉吟片刻,冷静道:“不想了。”
她不喜欢强人所难。
她太富有,对任何事情都不抱有执念。
感受到他呼吸发沉,她瞥他一眼——即使什么都看不见。
她慢悠悠补上一句话,道:“即使你现在想跟我分手,我也会从容放手,我这个人很擅长好聚好散。”
程濯呼吸彻底静下来,昏暗中,喻礼看不清他神色,只感觉他扣着她后脑的手越扣越紧。
她无声勾了勾唇。
程濯彻底将她扣在怀里,半晌,他静静道:“我很不擅长好聚好散,尤其是跟你的好聚好散。”
他说:“喻礼,你要跟我结婚这件事,我当真了,我们回国就准备。”
喻礼忍不住“哼”了一声,伸腿踹他一脚,“你想结就结?
而且你这是什么语气,皇上下旨的语气!我是不是该说一句谢主隆恩?”
程濯原本压抑的心境又被她弄得松缓,他失笑,额头抵在她面上,心情变得很好。
“是不该这样讲。”
他轻声细语,学着宫廷剧的语调,说:“奴才求殿下跟奴才成婚,如果殿下愿意,奴才一生一世感念殿下的恩德。”
他这样清润的好嗓子一本正经说这样话,说不出的怪异,喻礼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我只听过宦官是自称奴才的,你怎么也自称奴才?”
程濯并不恼她这样的戏谑,“我是不是,你不是最清楚吗?”他吻她敏感的耳尖,声音越发低柔,“殿下要不要奴才伺候?”
喻礼点了点下颌,骄矜道:“可。”
他伺候得太好,喻礼上飞机后困倦得扣上眼罩睡觉。
温婧拿着轻薄柔软的毯子,打算替喻礼盖上,手还没有伸过去,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便抬起,拿过暗红色羊绒毯,轻轻替喻礼盖上。
温婧坐回自己的座位,暗瞟一眼清隽如玉,霁月清风的男人,在工作群里发,[复宠了。]
一溜水的[收到。]
从此之后,程濯在喻礼身边的待遇又回到巅峰水准。
下飞机后,喻礼赶赴喻公馆,程濯也得回程宅看望自己的祖父。
分别时,他说:“下午见。”
喻礼道:“下午我在庐山。”
程濯伸手替她扶正头上的贝雷帽,在她玉立鼻尖吻了吻,“我也在庐山。”
他掖好系在她颈上的围巾,“我家老爷子跟喻首长是邻居。”
喻礼心情不错,“好啊,下午见。”
程濯扣住她的腰,低眸看她,“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喻礼耳尖微微发烫,踮脚在他唇上亲了下。
在喻公馆外,她还是有些矜持的。
程濯用力抱了抱她,“下午见。”
喻礼点了下头,脚步轻快回到喻公馆。
谢琬音在门口迎她,刚好撞见这一幕,唇不由自主弯起来。
她看向女儿的装扮,发觉自从跟程濯恋爱之后,女儿的衣衫也越来越浅,穿衣风格都变得多样鲜活。
不像之前,清一色的衬衫长裤。
“回来了。”
喻礼朝谢琬音走过去,唇边笑意未收,“稀奇,竟然在家里遇见您。”
从前,谢琬音虽然过年时下山,但很少留在喻公馆里,她人缘好,总有数不清的朋友邀约,很少像今年这般,清清静静留在家里。
谢琬音道:“人老了,跑不动了。”
“哪有。”喻礼挽住她胳膊,说:“您看起来很年轻,三十出头一样。”
谢琬音说:“心老了。”
岁月已经把她的棱角磨掉了,她再也做不出只为跟喻介臣怄气便东跑西跑不着家的事情了。
现在她留在家里,不为喻介臣,只为两个孩子。
“你二哥住院了,你有没有去看他?”
喻礼笑意微敛,说:“正打算去呢。”
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把爷爷送到庐山,我再回来去医院。”
谢琬音道:“到时候咱俩一起去,我一个人去他对我也没好脸色。”
喻礼说:“他不给您好脸色,您也不用给他好脸色。”
“那怎么一样?我亏欠他呢。”
她不爱喻介臣,更不爱喻介臣的孩子,从喻景尧出生到长大,她心底一直藏着恨意。
她知道喻介臣在怀疑什么,她偏偏不澄清,还要借谢家的名望强硬拦着他做DNA,一幅做贼心虚的模样。
果然,喻介臣深信喻景尧不是他的孩子,一直冷待折磨他。
对此,她冷眼旁观,甚至暗暗痛快。
折磨喻介臣的孩子,仿佛为她自己也出了一口恶气。
现在她想开了,开始忏悔之前的所作所为。
喻介臣在垂花门前站着,刚好听到谢琬音说得这句话,他踱步走过来,沉声道:“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有他们对不起你。”
谢琬音很看不惯喻介臣的装模作样,淡淡道:“对啊,最对不起我的就是你了。”
喻介臣并没有辩驳,唇边笑意越发深,“说得对。”
喻礼没在他们身边久待,轻快回了后院。
她在佛堂里虔诚敬了三炷香,又安安静静抄了会儿地藏经,听隔壁有了声响,才起身拜别佛祖,到喻济时的卧房里去。
行李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喻济时正跟谢擎山交代着什么,一转眼瞥见喻礼,闻到她身上的檀香味,笑道:“不容易啊,我们家三小姐也对佛祖有敬畏之心了。”
他顺势道:“既然三小姐也对神佛有敬畏心,改天替我去潭拓寺上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