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1 章
她察觉到了!
她什么时候发现的?
沈观愣在原地,整个人都变得通红,少年本就冷白,这会儿连颈间都红了一片,格外明显,眼神懵着,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姜清杳更乐了,围着他团团转,还戳戳他后颈,笑吟吟:“沈观,你连这儿都红了?”
沈观被她弄得痒痒的,终于有了动静,别过脸去,还要狡辩:“太热了。”
“是不是入夏了,清杳,过些日子我带你去游湖。”
沈观强自镇定,选择性的遗忘方才的记忆,握住姜清杳时不时戳戳他耳朵,又扒拉下他衣襟,看看他究竟能红到哪儿的小手。
姜清杳觉得好玩,才不放过他。
沈家后花园,桃花开的正盛。
沈瑾站在桃花下,尚有几分青涩的面容上,却也是无可挑剔的风流韵致。他嗪着一丝浅笑,仿佛有什么叫人愉悦的事情。未多时,沈锦芝来了。
“她果然是去了。我看她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的样子,六郎与平章公府的亲事就落定的这么快?”
沈瑾笑了笑,折了一支桃花,将开的正盛的都摘了丢下,只余几个颤巍巍的花苞。余容雅好美色且跋扈,尚未出阁就已豢养了好几个绝色面首,这在盛京是秘而不传的事。
所以昨日得知沈观外出,他才故意把余容雅引去,余容雅果然对沈观一见动心。平章公最宠爱这个女儿,为了她,势必要逼沈观屈服。
这天底下哪有密不透风的墙,人也总要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价。
沈观为了姜清杳,迎刀而上,做戏可断没有把命填进去的道理。就看如今,他汲汲营营想要的一切摆在眼前,唾手可得,只需要付出姜清杳这一个代价,他要如何选择?
他很期待呢。
哪怕知道沈观说这些话或许另有原因,但姜清杳的心仍旧割裂一样的疼痛。毕竟沈观说的没错,姜家就是将她们姐妹二人当做玩意儿一样的送出来了,不知多少人心里也是如此看待她们姐妹。
但沈观……他不能。
她攥紧手,心疼的喘不上气。
沈观在黄昏时回来,姜清杳听他脚步直奔东厢而来,竟下意识闭眼,装作在睡。
她心头纷乱,并没做好面对沈观的准备。
沈观坐在床边许久才出去,姜清杳听见他在院子里问了冬儿许多话,冬儿早得她交代,只说今日太高兴了,也没午歇,才早早乏了。
沈观自然是不信的。但也想不到别的什么。
姜清杳一夜姜思乱想,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睡去,只是睡不安稳,恍惚听窗外有声响,继而听到有人来寻沈观,沈观是在她窗外应的声。
是沈尚书寻的沈观。
父子上次见面还是姜泰来时。沈尚书坐在桌案后捏着眉心,近来沈家不顺,先是沈昶,又是孟夫人,还牵连他官降二品,让他没了耐性:
“平章公府的事,你思虑的如何了。”
沈观蹙眉,他昨日拖延,故意与余世子说他与老爷商议再说,这才过了一夜,余家就已同沈尚书知会了。可见余世子瞧出了他的心思,试图以沈尚书来摧逼事态发展。
“儿子觉着,不适宜与余家结亲。”
“不适宜?如何不适宜?”
沈尚书冷了神色:
“看来你是舍不得姜氏啊。”
平章公府提此事时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沈观房里要干净,显然是针对姜氏。
“你也是要入官场的人了,为父今日就教导你些夫子不能教的东西。在官场上,最紧要的是趋吉避凶。如今平章公府就是吉,有了余家,你往后官场一派坦途。为此,便是牺牲些什么也无妨。”
“老爷不是有意与姜家相交吗?”
沈尚书蹙眉:
“姜家与平章公府如何能比?六郎,你知道做人最不需要的是什么么?就是情分……我与你姨娘,当初便是多年情分,可太太不喜欢她,我难道要为她夫妻不睦得罪孟家?姜氏的事,你尽快处置,倘或处置不周,就别怪我动手,我可不是太太。”
沈观心头一突,紧紧攥着手。
“好了,别在这杵着了。最多七八日,皇上就要授官了,在这之前把事理顺,有余家出面,你定能留在翰林院,也必是升迁最快的一个。反之,你若得罪余家,哪怕你是探花郎,也照旧可能沦落到补缺的地步。”
沈观沉着脸行礼告退,一路心思沉沉。他太清楚沈尚书的手段了,沈尚书若动手,姜清杳难逃一死。
沈观越走越觉着冷,不觉脚步加快,但在穿过半月门进了后院后没多久,就在一片紫藤架子前遇上了沈瑾。
虽说亲兄弟,这么多年一个书院读书,可从小到大他与沈瑾说过的话不足十句。
“六哥。”
沈瑾笑的温煦,沈观现下却没什么好心情。
“来与六哥道喜了。”
“多谢。”
沈观绕过要走,沈瑾在他身后忽然道:
“六哥大事所成,什么时候送走姜氏呢?”
沈观陡然停住脚步,沈瑾扫了一眼紫藤,慢条斯理笑道:
沈观蹙眉,沈瑾又道:
“二哥是个什么人,咱们都清楚。若非你数次在他跟前展示你对姜氏的在意,他不至于发昏上头,在许公子略加挑唆下,就一发不可收拾。六哥,太太寿宴那日的事,你早有预料吧。或者说,一切都在你的推波助澜之下。”
“你……”
“六哥可不要否认。你该知道,这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做过的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你要不承认,我只能禀报老爷和太太了。”
沈观沉下脸,但没说话。
紫藤花架后陡然传来沉重的声音,沈观只一刹那就明白过来,顿时脸色铁青急往紫藤花架后,就看见了沈锦芝,以及摔倒在地的姜清杳。
“清杳!”
沈观大惊失色去扶她,姜清杳却被针扎似的躲开,剧烈挣扎。她满脸震惊恐惧,还夹缠了许多许多他一时之间探不明白的情绪。
姜清杳挣扎要逃,但腿脚无力,她接连几次扑到在地,沾染一身泥污。沈观心头刺痛,沈瑾轻笑,沈锦芝淡淡道:
“六弟何必惺惺作态呢,她已如你所愿将你平安送进贡院,事到如今,她自己走不是正好解你烦扰,你与平章公府的事,也能顺顺当当的了。”
“住口!”
沈观喝止她,沈锦芝大怒:
“你……”
沈瑾却拦住她,有什么好争的呢?好戏已经开始了。
姜清杳狠狠喘.息,攀着紫藤架子吃力的站起来。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狼狈过,哪怕是跪在静思堂九日的时候。现在想到静思堂,她竟觉着可笑至极,可胸口传来窒闷疼痛的感觉,让她喘不上气。
“五姑娘,你叫我看的,我都看到了,我可以回去了吧。”
她颤抖的声音让沈锦芝和沈瑾都怔了一下,没回话的功夫,她就踉踉跄跄往回跑,没几步又扑倒在地。沈观追过去,姜清杳拼命躲避,看他如同看待洪水猛兽。
她害怕,她深深的害怕。
“姑娘!”
冬儿总算找来了,姜清杳转头伏在地上,一下接一下的干呕起来,直呕的眼泪直流。
方才沈锦芝到访,支开冬儿去厨房取东西,姜清杳原想着阿瓜还在院子里,就叫她去了,谁知阿瓜也被人叫走了。她回来就不见了姜清杳,忙一路追问找到这里。
“姑娘,姑娘!”
冬儿使劲把姜清杳拽起来,扶着她往回走。姜清杳这一路上只觉眼前乱晃,四下里越发的模糊难辨。
“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冬儿吓得哭,姜清杳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死死攥着襟口,可还是喘不上气,她用力锤着自己胸口,锤的邦邦作响,锤的叫人害怕。
姜清杳一踏进院子就又摔了,冬儿哭喊,沈观从后将她抱起来,姜清杳已然看不清眼前景象,任人摆布,等放在东厢床上,冬儿拿凉帕子给她擦了好半晌,她直冒虚汗发直虚空的眼睛才渐渐聚了起来。
“你先出去。”
冬儿看一眼沈观,就出去了。姜清杳坐在床上,用力支着身子才能坐稳。她垂着眼,沈观站在门边,离她尚有些距离。
姜清杳看着粗布床褥,看自己差点断了的腿,还有被掏空的家底儿。又想起昨日他淡漠的声音,说她不过是个“玩意儿”。她忽然就笑了,笑的凄厉,眼泪滚滚直流:
“他说的是真的么?”
沈观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更不想再骗她。从贡院出来后的这些日子,他每天都沉浸在恐惧里,怕的就是现在这样。他原以为可以瞒着她一辈子,他会尽全力去弥补。但显然老天不愿放过她,这么快就叫她知道了。
“清杳,能不能给我些时间?等过了这阵子,我一定给你个交待。”
眼下平章公府、沈尚书、沈瑾,甚至是孟夫人和沈昶,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她。但他这句话等同默认,让姜清杳心里那点奢望登时破碎。
其实早在沈瑾让他别争辩,他就果然没再说话时,她就已经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几次三番被沈昶欺辱的痛苦恐惧顿时浮上脑海,那时候有多绝望,现下便比那时越发的绝望。
“为什么?”
沈观满嘴苦涩,看她痛苦也心如刀绞,却不敢上前一步。姜清杳看他这样,忽就替他回答:
“因为你要报复太太,报复沈昶!因为姜家在朝毫无根基,与你仕途毫无助益,所以我不能占你正妻之位!”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喉间的血。
干什么!
两人突兀的起身,又朝皇帝的方向走,周围臣子都瞧过来。
沈观牵着她手,十指相扣得更紧些。
姜清杳抗议无效,沈观已经小声和她说:“文钰是我少时至交,从前我们二人便说好了,日后若是娶了夫人,也要告知对方的。”
姜清杳是他的妻。
文钰于他,也先是至交,再是皇帝。
理该介绍给文钰知道。姜清杳是他唯一的妻。
第 42 章 第 42 章
沈观牵着姜清杳,上首的皇帝很快也注意到。
沈观行过礼,又说携夫人姜氏拜见皇上。
皇上很快反应过来沈观的来意,对着正要行礼的姜清杳道:“免礼。”
太监全福很有眼色的在一旁加了位置,沈观携姜清杳落座。
姜清杳突然被沈观拉着来,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这会儿才是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一点紧张,但皇帝和她想得不一样,等两人落座后,饶有兴趣的就问起来了:“可是新晋大理寺姜寺正之女?”
这便是那个沈观私截了人家信件的姑娘。
姜清杳应是,微微抬头。
姜清杳浑身发抖,她紧紧握着沈观的手,没有哭,可眼泪却不停的往下淌。觉着手里越来越凉,姜清杳颤声轻唤:
“爷?六爷?您醒醒,别睡啊……”
她不住呼唤,可沈观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姜清杳看郎中一边处置伤口一边摇头,叫冬儿过来,悄声吩咐:
“去请谷先生,多带银子,把爷的境况说明,该带什么都带来。记住,多带银子!”
冬儿与阿瓜被打晕醒来在雪地里,着急慌忙跑出园子就听见传闻,越发惊慌的跑回来,就看见这幅情景。冬儿点头,回房摸了二百两银票就去角门,让崔婆子雇车,陪她一同去找谷先生。
谷先生住的远,请来时已是黄昏。沈观仍旧昏迷,伤口虽止了血,但境况并不好。郎中瞧见谷先生来松了口气,这人若还能救,也只有谷先生了。
谷先生瞧见沈观这样,下意识蹙眉,腕子上的脉搏已然浅的摸不准,只在颈子上摸了,便把人清退,只留阿瓜打下手,给沈观施针。
姜清杳在外稍间等候时,脑中一片空白神情愣怔,好半晌忽然与冬儿道:
“这屋里这么冷,你去烧几个炭盆,多烧几个,别冻坏了六爷。”
冬儿应声,眼眶也红了。听说六爷是为着护她家姑娘才伤成这样,她在心里不住念佛,只求保住沈观性命。
姜清杳枯坐外稍间,直等夜色深沉,她瞪着一双眼看着外面簇簇下着的雪,看地上的雪越来越厚,脑海中始终一片虚无。她甚至想不到沈观把她扯出来时的样子,甚至想不到……沈观是什么样子的。
直到屋门拉开,吱扭一声轻响,姜清杳却仿佛雷击一样哆嗦了一下,诧然转头,看见阿瓜,她愣愣的站起来,阿瓜还没干的脸上顿时又流下眼泪:
“姑娘,爷保住了。”
姜清杳愣了一下,抿嘴去笑,眼泪却汹涌而下。她死死捂着嘴,掩住哭声。阿瓜却拿着一张纸过来:
“可,可谷先生说,这上头的东西,都得备齐了,爷二月要会试的,若没这些东西,只怕撑不下来。”
姜清杳扫一眼,尽是名贵药材。这时候谷先生也从里头出来,姜清杳才道:
“先生,这些好东西,现拿银子也没处买。您铺子里若有,还求您割爱,银子上咱们绝不拖欠。”
谷先生扫一眼院子,叹口气:
“罢了,让人拿一千两银子,去我铺子取药。”
姜清杳接了他递来的令牌就跪下了,她知道这些东西值不少钱,谷先生让了不少。
谷先生自然又住下了。
有谷先生在,姜清杳就安心了。
隔了一日,沈观总算醒了。阿瓜与冬儿服侍在跟前,谷先生为他诊治,他从起先的浑浑噩噩虚脱无力,到总算能发出声音,用了一日多。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姜氏呢?”
“姜姑娘好好儿的,在东厢呢。她照料您几日,不眠不休,昨儿谷先生说您大安了,她才安心去歇着。”
阿瓜忙回,沈观却道:
“说实话。”
“真没事。”
阿瓜的笑快僵不住了,沈观看他不说,挣扎着要起,阿瓜忙按住他就哭道:
“爷!您可不兴乱动!谷先生说您血流多了,姑娘为着您会试,花了一千两银子买的药,您这伤口可不能再裂开……”
他喊声很大,姜清杳在东厢一个激灵,急着跑过去,可在门口顿足,眼泪簇簇的下,心如刀割。想了想,到底还是迈进去了,却远远站着,没到床前。
“爷,我好着呢。”
她抿着嘴笑,宽慰他。沈观这才躺回去,看她眼底青黑,看她憔悴不堪,看她一双眼睛遍布血丝的红肿。
“清杳。”
他叫她,她应声。他忽朝她笑了一下:
“不是你的错。”
姜清杳错愕了一下,才擦干的眼泪再度决堤。她点头,再摇头。
沈观命悬一线时,她什么都没想过。如今他醒了,那日情景袭上脑海,让她浑身战栗。
外间纷纷扬扬的传闻,都是她被沈昶□□。哪怕她站出来说自己并没损了贞洁,可她到底被沈昶撕坏衣裳,到底坏了名声。若还留在沈观身边,只会带累他。
沈观看着她,眼瞳深邃,叫人瞧不出心思。姜清杳同他笑,眼泪却滴滴答答:
“爷,别姜思乱想,先把身子养好,二月就会试了,有什么,咱们都等会试后再说。”
晏深是正月十九上的门。
开朝后,沈尚书不等皇上问责就先行上了请罪折子,并在朝上痛哭流涕的忏悔,自请革去沈昶功名,将他送去家庙思过。
沈尚书这么上道,皇上还是很满意的。于是沈昶功名被革除,沈尚书也受了罚,这事就算告终了。
但京中尚还有位传闻被沈昶□□的姜氏。
晏深将窗户开了缝隙,看外头没人,才与沈观道:
“你可真是昏头了,命都不要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瞧你并不知道吧,你那日坐立不安,提早一刻来钟自己就去??了。”
沈观没说话,却无比庆幸。晏深讥诮:
“我说你动了心,你还不认。我看你是沉湎温柔乡,那些遭遇那些仇怨,都抛到脑后了吧。为了一个女人……”
“好了。”
沈观不耐烦:
“过程如何不重要。”
晏深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别怪我没提醒你,她如今坏了名声,你若要留她在身边,也只会带累你的名声。”
沈观斜睨他一眼,晏深闭嘴。看样子,沈观是预备留下那个女人了,这么以来,他的兴味越发的浓了。没想到啊,沈六郎还有不顾自己的那一天。
他从小是不得宠的庶子,打从入学,就成了嫡母的眼中钉肉里刺,日子虽说不上生不如死,却也差不多了。孟夫人不许他逃出生天,他这条奋进的路,就走的格外艰难。
打从他认识沈六郎,他就没有一刻不在为自己打算。但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为另一个人抛弃了自己。
真是可笑啊。
姜泰正月二十押送了头一批进宫的贡布,才进京就听见了传闻,顿时大惊失色。却还是强压着心思,等把差事全部办妥,才往沈家去。
沈尚书早知他进京了,可这几天却都没露面,一直等他上门。这叫姜泰气恼,沈家做了这样的事,沈家总该给个交代,但沈尚书却一如既往,摆明着瞧不起姜家的姿态。
果然,他登门后,沈尚书依旧叫他等了好大会儿,才请他去书房。
“姜兄。”
沈尚书笑容里仍旧带着些许轻慢,姜泰也笑,寒暄过后直奔来意:
“我才入京,就听了不少传闻。”
沈尚书脸色微变:
“也不是什么大事。原也要等姜兄来了与姜兄说道此事。姜氏名节受损,给六郎聘娶的事,只怕要变一变了。”
“怎么变?”
姜泰深吸一口气才没发火。
“她最好离开沈家,若真不想走,留在六郎房里也使得。姜兄若真心想与我沈家结亲,不如换个嫡女来。”
姜泰堵的慌:
“大人,还是先叫我见见女儿吧。”
沈尚书笑笑:
“茂春,带姜老爷去六郎院子瞧瞧。”
“老爷。”
沈尚书话音才落,茂春就在外唤了一声:
“六爷来了。”
沈尚书下意识蹙眉:
“他来做什么?”
他是看见了那日沈观伤的有多重,也知道姜氏请了谷先生才救回沈观一条命。既然姜氏愿意花钱,他也乐得省检。这么些日子,未涉足沈观院子,也没派人去看过他。
“让他进来吧。”
姜泰还是头回见沈观,先是讶异这郎君生的相貌,其次便是他格外苍白的脸色,这才想起传闻沈六郎为救姜氏,是被沈二郎伤了的。
“老爷,伯父。”
沈观施礼,姜泰托住他:
“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终归不是姜清杳,沈观也是要做他女婿的。
“知道伯父过府,侄儿特意来见。”
沈观到底还是虚弱,姜泰对他的谦恭很受用,过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这才看向沈尚书。
沈尚书的意思,自然是沈尚书自己提。沈尚书觉着没必要与沈观交待什么,但到底是姜家女儿,也算给姜泰个交待,毕竟还指望联姻从姜家得好处,这才道:
“你姜伯父过府,是来商议你的亲事。姜氏如今名声有碍,可两家交情不可因此而废,姜家尚有适龄女儿……”
“老爷。”
沈观打断了沈尚书的话,这叫沈尚书很不高兴。
“儿子只要姜清杳。”
姜泰挑眉,沈尚书诧异了一下,顿时大怒:
“我沈家怎可娶一个名节有污的媳妇?庶子也不行!”
沈观沉默了一下,坚决道:
“儿子不换。”
沈尚书怒不可遏:
“此事由不得你。”
“老爷,姜氏是怎么坏了名声的,老爷难道忘了?”
沈尚书一下被堵住,姜泰悠长而缓慢的出了口气,却又重新审视这个庶子。倒真叫人钦佩了。见沈尚书铁青着脸色半晌不言语,沈观又重复了一回:
“老爷,儿子只要姜清杳。”
来追沈观的姜清杳站在门外,怔怔出神。
岳薇拉着不许姜清杳吃那些东西,还将乳茶倒了,糕点碾碎用尘土盖住了。
晚间宴席的时候,岳薇和姜清杳来得早些,听闻今日很多人猎到了不少东西,也有兔子,还有活得赤狐,都关在笼子里。
她们来看看。
沈观和皇帝都还没回,一旁的小太监说,几个人在比试谁猎得多,正紧张着呢。
看样子应当没遇上什么事。
姜清杳便放下心来。
她正要仔细去看看那只小狐狸,远远抬头看见大表哥秦轩回来了,身旁有人拖着网袋,都是他猎来的。
这会儿沈观难得不在。
姜清杳想了想,朝着表哥秦轩走过去。
第 43 章 第 43 章
秦轩习武,身形高大。背上弓箭极重,骑着狩猎的马也很高,远远地就瞧见姜清杳朝他走来。
青年翻身下马,将弓箭递给一旁的小太监拿着。
姜清杳走近来了,喊他:“大表哥。”
姜清杳下意识的盯着他的猎物网袋瞧。
秦轩本就擅长骑射,这次收获颇丰,大小猎物不少,见状就说:“表妹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皮毛拿来给你做衣裳。”
姜清杳摇摇头,踌躇一番,让一旁候着的小太监先离开了。
小太监看一眼秦轩,见对方点点头后,便将手里的猎物网袋放下离开了。
等人走远了,姜清杳才问秦轩:“表哥,你来京也有几日了。”
此次出行知道的只有他们四人,姜清杳猜猜:
“许是瞧见咱们出门,就一路跟着的。”
沈观想了想,点点头。
“爷,饿了么?”
他疼的没什么胃口,整个后背火辣作痛,也不知是伤痛还是抹了什么药膏。但看姜清杳担忧,他还是点了点头。姜清杳忙把早熬着备好的粥盛过来,他要去接,她却不肯,一口一口喂给他吃。
如果说今天的事,沈昶带给她的是强烈的畏惧,那么沈观带给她的,就是强烈的震撼。在震撼和惊恐过后,本就对沈观有些情意的她,一发不可收拾的动了情。
来势汹汹。
这个男人拼了命的救她,世上还能有几个拼了命对她的人?
“幸好是左手,好不好都不影响写字。”
沈观自嘲,交代阿瓜:
“你明日去书院,与夫子告假。再请晏公子下了学务必来一趟。”
阿瓜应了,又回道:
“今儿小酒馆老板往车上塞了东西,我才清理了,是二百两银子,还有腌好的桂花,干莲子,熏鱼,还有二斤新鲜桂花。”
不能追究沈昶,自然也不能追究小酒馆儿的过失。
“清杳,房里事都是你打点,银子东西你都收起来。”
阿瓜看姜清杳,然后笑了笑。
沈观吃过粥与姜清杳说了会儿话,等药送来,吃了药就又睡了。姜清杳小心翼翼给他盖好被子,帐子却没放下,叫阿瓜与冬儿把外稍间的矮榻搬到寝屋来,就打发他们去睡。
“姑娘,我来守夜吧。”
阿瓜小声劝,姜清杳红肿着眼看沈观:
“还是我来吧,要不我心里不踏实。”
“哎。”
阿瓜就下去了,姜清杳是躺在小榻上,看着沈观出神,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半夜睡不安稳,不知醒了几回,去看沈观,都睡的沉沉的,呼吸平稳,她才安心。
第二天阿瓜去书院告假,巳时前后芮妈妈就过来了,故作担忧的问话,姜清杳道:
“太太忧心爷的身子,叫爷张弛有度,爷贯来听太太的话,就想着出城疏散疏散,谁知就遇上贼人。”
芮妈妈听“贯来听太太的话”这句有点恶心,但忍着追问:
“什么贼人?劫道的还是寻仇的?”
“没瞧出来,咱们也没什么好东西给抢。”
芮妈妈眼珠子一转,这就是寻仇了。可从来只会苦读的沈观能有什么仇人?姜清杳这时候也蹙眉道:
“昨儿是爷伤的厉害,什么都顾不上,一会儿就叫阿瓜报官去。”
芮妈妈点头,心想沈观这处总归闹的越厉害才越好。她打听清楚回去,细细禀报了孟夫人。沈家现下莫不是都在议论沈观挨打的事,孟夫人听说姜家给请了名医,还住在小院儿里,就不大高兴了。
黄昏请安时,说起沈观的事,孟夫人说沈观叫人去报官了,就听屋里一声脆响,吓得孟夫人一个激灵,就见是沈昶打碎了茶盏,脸色难看。
“失手,失手了。”
他勉强笑着解释,孟夫人皱眉,毛毛躁躁,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进益。
因知道沈观邀了人,姜清杳特备了点心茶水,新鲜桂花配着莲子熬了桂花莲子粥。入夜后,晏深才姗姗而来。
珠玉在前,晏深再隽秀,也差了点意思。他一身竹青色长衫,盛秋且下过几场雨,已然有些冷的天儿,还拿着一柄折扇。进寝屋瞧见姜清杳,诧异了一下,就朝她笑了笑。
姜清杳回了一礼就避到外稍间了。晏深一直看她走出去,才笑着坐到床边的椅子:
“你这小娘子有些趣味啊。”
沈观冷冷睨他一眼:
“你太轻浮了,吓到她了。”
晏深笑,把手里的册子丢过去:
“知道你要什么,这是今日夫子课堂上讲的。往后我三日来一次,你备好酒菜招待我。”
他只字未问沈观缘何受伤,也没问伤势如何。二人就笔记上的内容探讨许久,天色黑沉下去,郎中来给沈观换药,晏深瞧见这位郎中,眼瞳一亮,同沈观悄声道:
“这位可是盛京大名鼎鼎的伤科圣手谷先生,你家太太头昏了?”
“是姜氏请来的。”
“哦。”
晏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拿扇子戳了戳沈观肩头:
“我瞧着你,动了心思啊。”
沈观蹙眉:
“姜说什么?”
晏深收回扇子掩了嘴,眼底的笑意却促狭至极。
谷先生在小院儿住了三日,沈观伤势稳定,他留下药就走了,只说过几日再来复诊。晏深第二回 来的时候,姜清杳就知道他是谁了。
这位晏公子是盛安伯爵府的嫡次子,不巧的是宫里最得宠的晏贵妃就是晏深长姐,已育有一子一女,如今又遇喜了。
皇后与贵妃较量,冯家与晏家不和,七拐八绕的,沈家与晏家也是不太和睦的关系。但偏偏的,晏深就喜欢与沉默寡言,看起来孤僻清高的沈观往来。
“不着调。”
这是阿瓜对晏深偷偷的评价。姜清杳很认同。
只冲着这天儿还拿着折扇,就是不着调。
尤其他走的时候,还朝她飞来一眼,自觉俊美的一笑,让姜清杳一阵恶寒。
送走晏深,姜清杳就与阿瓜交代起来:
“秋末就冷了,爷要读书写字,屋里太冷伸不出手,墨也要凝的。等正经冷下来,碳是要涨价的。”
阿瓜撇嘴:
“是啊,年年拿碳价贵搪塞,一整个冬天只给五十斤黑炭。”
姜清杳蹙眉:
“屋里哪能用黑炭,明日你去买五十斤银骨炭。再去买些好料理又滋补的食材,但不要多买。再有,把你的衣裳拿一件最合身的,给冬儿。”
沈家给沈观院儿里做的衣裳都是瞧着还行但质地不好,姜清杳也在沈观衣柜里瞧见从前的冬装,棉是结块儿的,还单薄。她转头交代冬儿:
“你明日拿了咱们四个的衣裳去找大爷,求他给做几身棉衣裳,还有夹棉的。趁势透露六爷现在境况,告诉他咱们买了五十斤碳和一点补品,预备过冬。”
冬儿抿嘴就笑。
这些东西在姜青羽手里,不过是眨眨眼的事,姜清杳想就不必耗费自己千辛万苦的那点体己了。
阿瓜是不明白的,只知道五十斤碳绝支撑不了一个冬天。甚至再俭省的用,连一月都支撑不过。
冬儿第二天去找姜青羽,声泪俱下夸大其词,姜青羽暗道自己疏忽,吩咐下去,过没几日,姜家就浩浩荡荡送了好些东西去沈家。
角门上的婆子们眼睛都快瞎了。
五百斤银骨炭,两箱衣裳,二十斤银雪棉,还有花胶燕窝海参鱼翅,甚至还有两根人参。冬儿在角门还接了二百两银子。
角门婆子过年似的拿了姜青羽的赏钱,兴冲冲把东西抬到沈观的院子,还把屋后一直空置的小库房打扫出来。孟夫人得知消息时,气的摔了茶盏:
“这姜家真是昏头了!”
孝敬不说孝敬她,也不知给那庶子献什么殷勤!
芮妈妈心里有数,但不敢做声。姜家把沈观当姑爷看,姑爷落魄,自然要接济,毕竟还指望着沈家帮忙,也盼着沈观高中,姜家也算有个做官的女婿。
“太太何必与六爷计较,他也就享些这样的福。将来就算高中了,老爷是必要为二爷奔波的,那六爷就难逃外任的结果。这一外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七品上一坐到死的不知道多少人。”
孟夫人脸色这才和缓些,想前几日姜家也送来不少东西,才笑道:
“等姜家做了皇商,就把六郎与姜氏的亲事定了。好事成双么。”
哪怕做官又如何?这么个只有银子但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妻族,也就那样了。
外头如何,沈观却是不知道的。
谷先生走后,沈观就开始不听话了,一日里大半日坐在书案看书,剩下小半日被姜清杳撵回床上,也要捧着书看。哪怕吃饭也离不开,仿佛要弥补躺那几日的缺失。
皮肉上的伤好的快,沈观身上的淤青十日左右褪的差不多了,只剩左手无名指和脚踝。至于内伤,就要慢慢将养了。
沈观现在还咳嗽,姜清杳只盼着他能快些好,不然二月会试,那漏着风的考场,身子若不好那是要病的。
日子这么风声不显的过,十一月初,盛京落了头一场大雪。下了半日雪粒子,就成了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下了一夜,就有半尺来厚了。
冬儿一大早就去了客栈,姜家父子今日也没出门,俱在不安的等结果。
事实上昨儿就该有结果了,但没内务府的徐总管送信儿,就只能等今日宫里派下的旨意了。
姜泰也是经过不少场面的人,可现下坐在那儿,浑身白肉颤抖,端个茶也洒个不停。对比而言,姜青羽就要从容多的。只要忽略他不断颤动的袍子下摆。
巳时五刻,宫里的旨意还没来,一个沈家仆从快马停在客栈外,飞奔到姜家租住的院子,进门先磕头行礼,满脸堆笑:
“恭喜姜老爷贺喜姜老爷!我们老爷叫奴才先来给您送个信儿,旨意一会儿就来!”
两人都聊到不痛快的事,皇帝将壶中酒饮尽,回营帐休息去。岳薇也回去了。姜清杳又坐回沈观身边。
见他喝着乳茶。
姜清杳脸色酡红,带着一身酒气,兴致勃勃的教他:“沈观,我刚学了一个新吃法。”
沈观侧眸打量她。
少女肌肤白皙,面颊白皙,眼睛晶晶亮着,倒了大半的乳茶,又兑了一点酒下去,摇啊摇,晃均匀了,递给他。
“你尝尝!好喝呢,还不醉人。”
沈观笑,说:“这可是你主动递给我的。”
姜清杳点头。
沈观便一饮而尽。
心想,傻清杳,酒不醉人,但人可自醉。
第 44 章 第 44 章
沈观喝过,姜清杳问他:“怎么样?”
少年点头。又学着她的样子自己斟着喝了几杯。
回营帐的时候,姜清杳虽瞧着没什么,但沈观见她分明还因着书信的事有些不虞。恹恹提不起兴致。
沈观沉吟一会儿,问姜清杳:“可是还在想书信的事?”
姜清杳正在整理她的衣裳,没几日便要离开猎场回京了。
少女声音有些低落:“是,没成想遇上了骗子。若是让我知道他是谁……”
姜清杳说到一半,咬着唇,没再说下去。
沈观等了一会儿,忍不住追问:“若是知道,清杳会如何?”
姜清杳将衣裳收好,侧身瞧沈观:“不是说了吗,定要将骗子扭送到官府去的。”
沈观便喔一声。
“爷!中了!中了!三月十五殿试!三月十五!”
姜清杳狠狠松了口气,鼻尖酸涩眼泪上涌,忽的站起来又踉跄坐回去了。沈观忙着扶她,埋怨道:
“急什么,别急!”
姜清杳转头朝他笑:
“中了!中了!”
沈观却淡然的很,见她笑的高兴,也笑了笑。姜清杳一叠声叫冬儿把昨儿准备的红喜袋拿来,可惜却并没报喜的上门,也没人登门贺喜。
原来报喜的在门上就被沈家人一把铜钱打发了。
姜清杳瞧沈观的样子,仿佛意料之中,便也不再提了。天大的好事儿,在这小院儿就只仿佛水点打在池子里一般,泛了些许涟漪就不见了。
立着殿试照旧还有半个月,沈观如常,还是每日来东厢看书,一边看书一边给姜清杳揉腿。等到三月十五这日,姜清杳已能坐在床边看他离开。
天不亮沈观就走了,脚步没停,却与她笑了笑。
三月中旬的天已经暖和起来,沈观院子里只一棵枇杷树,姜清杳不禁想起她在姜家的院子,她种了两棵合欢,还种了一片鸢尾草,这个季节正是开满紫色蝴蝶一样的花儿。
姜清杳在窗边枯坐,信马由缰的回想。与沈家对比,在姜家时的姐妹相争都仿佛不算什么了。她甚至想到沈观若沦落到补缺,沈尚书大抵就会与她爹商议,把她四妹姜璎杳嫁过来了。
姜清杳攥了攥手,直到掌心刺痛才醒过神来,怔怔看破损手心沁出的血。
除非沈观离开沈家,否则他拗不过沈尚书,即便不是姜家女,他也总会再娶个门当户对的正妻,与沈家得益。所以沈观那么努力读书,是奔着外任去的。
思及此,姜清杳心里又泛着甜。
姜思乱想一整日,但心慌没停过。沈观回来已是夜色沉沉,带着疲惫来到东厢,与姜清杳说了会儿话才回去歇着。
姜清杳心疼不已,他能做的都已做完,往后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殿试放榜是隔日,第二天沈观照旧起的很早,但在姜清杳这儿看了会儿书,阿瓜过来:
“爷,门上有您书院的同窗送来的信儿,要请您出去聚一聚。”
沈观头也没抬:
“不去了。”
一个来月,姜清杳的腿虽好了许多,可到底那么冷的天跪了九日,有些伤及根本了。他今日没看书,揉腿揉的很认真。阿瓜就回话去了。
姜清杳实则是心慌的,从殿试前几日,就开始心慌。但她不敢问,她觉着沈观现下必然也是心慌的。沈家这地方,委实不易过活,离开才是正路。但只要孟夫人不肯,沈观想要分家都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只有外任。
这一天,所有人都默契的很少说话。姜清杳这一夜都睡的不安稳,第二天天不亮,沈观就在东厢窗外徘徊,然后与阿瓜走了。
他们要去皇宫门外的青龙大街等着放榜。
等结果无疑是最煎熬人心的,姜清杳心慌不已,度时如年。巳时五刻,姜清杳忽然听到些许敲敲打打的声音,带着喜庆的唢呐,仿佛印证,冬儿慌张跑进来,满脸喜色:
“姑娘!姑娘!报喜的来了!”
报喜?
殿试报喜,只有一甲!
姜清杳顿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呆坐着,瞪大眼,只怔怔的发出一声:
“啊……”
冬儿眼泪就下来了。
崔婆子抖抖索索跑进来,满脸堆笑,那些声响就在院子外头。
“哎呦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了!六爷中了探花郎!报喜的已经到院儿门外了!”
她又悄悄凑近:
“已经到老爷那里报过喜了,老爷叫来六爷的院子留些喜气!”
姜清杳姜乱点头,抓了几个红喜袋塞过去,崔婆子高兴的哎呦了几声,自己留了一个,捧着一把出去了。
听着唢呐声,还有外头一叠声的恭喜,以及沈家下人围在院儿门口的喧嚣,姜清杳这时候才仿若如梦初醒,捂着嘴掉泪。
三甲,探花郎!
这时候的沈观大抵已在游街了。
姜清杳多盼着现下能下地,能去看他游街的风采。她恨恨的锤了锤自己的腿,一叠声叫冬儿:
“拿银子去大厨房料理些六郎爱吃的,晚上好好庆贺庆贺!”
冬儿一叠声应着去了,崔婆子打发走送喜报的,见姜清杳独自在屋里,便留下陪她。看她手足无措,少不得说了许多恭维宽慰的话,好容易叫她平复下来。
午时三刻,冬儿提着午饭回来,才进屋,沈锦芝就来了。
隔着门,沈锦芝与姜清杳道喜。
这个沈家庶女在孟夫人跟前时始终谨小慎微,但现在却骄矜倨傲,她看了姜清杳几眼,流露了几分艳羡与嫉妒,还有丝丝缕缕的厌恨。
“谢五姑娘。”
姜清杳也淡淡回礼,沈锦芝道完喜却没动,等姜清杳再看过来时,她笑了笑:
“说起来,今日游街生了一段佳话,没片刻就传遍盛京了,姜姑娘还不知道吧。”
不等姜清杳回话,她自顾自道:
“今日探花郎的风采可是远胜状元公。这一路上,不知多少姑娘抛花抛玉,恰巧有那么一朵,就落在六郎发簪上,成了探花郎簪花的美谈。”
她慢条斯理恍然大悟般又道:
“扔这朵花的,是平章公余家的嫡女。这位余家姑娘的母亲是闻圣大长公主,姑祖母是文贤太皇太后,今上是她的亲表兄。”
姜清杳的心陡然一沉。
沈锦芝看她终于变了的脸色,顿时心下痛快。
她怎么能不恨呢?她的亲事是孟夫人张罗的,如今孟夫人与沈昶接连出事,那家借口公务繁忙,将说定的婚期拖延了。思及此,她咬牙笑道:
“六郎若娶了余姑娘,往后仕途必定一帆风顺,真是可喜可贺呀。”
她笑着走了,姜清杳心沉到底。
世家贵女当街抛花,这姑娘若没点心思,怎敢如此惊世骇俗。姜清杳此刻也忽然想起,探花郎也是要入翰林的,他们只怕没法离开沈家,也没法外任了。
失望是不可避免的,但入了翰林沈观前程无量,这也是大好事。她打点精神,不想被沈锦芝说的话扰了心神,阿瓜这时候却匆匆回来了:
“姑娘!”
他脸色不太好,却强笑着:
“爷中了探花郎,这会儿平章公府的世子爷请了爷去说话,晏公子也陪着,爷只怕要回来的迟些,叫我先回来与姑娘说一声,免得姑娘担心。”
平章公府这几个字叫姜清杳陡然一慌,余家姑娘前脚抛花,余世子后脚就把沈观请去了,是什么心思不言而喻。但她只笑了笑:
“好,我知道了。”
阿瓜转头就跑,冬儿会意,悄悄跟了过去,小半个时辰回来:
“姑娘,在韵春阁。”
姜清杳硬撑着腿站起来:
“走,瞧瞧去。”
她心慌的很,也夹缠着浓密的难受。瞧这样子,沈观是要娶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但她现在就是想去。
冬儿忙去张罗,雇了马车,又找崔婆子几个把姜清杳送上马车,就直奔韵春阁去。姜清杳才下马车,脚一踏地,腿上就刺痛不已酸软无力,她强撑着去了二楼雅间儿,在门外听屋里推杯换盏,晏深正与人说话,好半晌都没沈观的声音。
忽然余世子道:
“说起来,六郎今科的试卷,皇上大为赞赏,原是要钦点状元的,可惜……”
“这是为什么?”
晏深不解,余世子笑了笑:
“左不过,还是为着那些事。”
晏深忙打圆场:
“当初姜家为选皇商,送女入京,也是六郎与那姜家女的一场缘分。那姜家女我见过,是个本分的。”
“呵,晏兄,若是你妹子,还没嫁人,郎君房里就有个妖佻挑事,还得郎君宠爱的女人,你要如何?容雅是平章公府嫡出的千金,可不是受这种气的人。我们余家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这话带着浓浓的警醒,而在姜清杳来之前,余世子已提过她一回,同样的警示,却比这回恶意更盛。
沈观没想到跨马游街会出这样的事,余家人行事又如此跋扈。余容雅瞧上他了,不肯放过,却又厌烦他屋里有人,余世子字里行间透露着要处置姜清杳的意思。
这会余世子盯着他,等他的答复。沈观压下怒意,眼下他拒绝或是表达对姜清杳的看重,都会给她带去灭顶之灾,于是他啜了口茶,淡淡道:
“姜家为选皇商,将女儿当做玩意儿一样的送出去,又何必放在心上。”
他没再出声喊,倒是一旁准备马车的小厮听着,想在他面前露脸。
“小的倒是前几日听芸香半夏提起过。”
沈观没什么表情的看他。
小厮以为这是在催他继续说呢,连忙道:“原是姜大人思虑着,有个姜府,夫人也好有个依靠,若是平日里发生什么不渝也有去处。”
沈观脸色已经冷下来了。
小厮犹自不觉,还道:“甚至还听到她们说,日后大人要是纳了妾,夫人便是和离回去重新招赘都使得。”
他说完,还瞧一眼沈观的神色,见对方已经冷着脸了,便以为是猜中了沈观不悦的心思。
小厮连忙谄媚:“依小的之见,男人便是纳妾又何妨,何况大人如今年轻,又入仕成了皇上跟前的红人呢。”
沈观冷笑一声,懒得和他多费口舌。
侧眸冷冷道:“小伍,这便是你招进来的人?妄议夫人,偷听主院的事,还乱嚼舌根。”
第 45 章 第 45 章
沈观少见的发怒。
小伍冷汗涔涔,连声请罪,将小厮带走,结清了月银让其离开沈府。
回来时,还说是自己办事不利,请公子责罚。沈观虽因那小厮的话不虞,但没怎么迁怒他。
只是敛眸又吩咐冷脸侍卫办事:“我记得先前让你去官府登记过,你去将这宅子的地契取出来,晚些我回来要用。”
冷脸侍卫见公子没再继续怪罪他,松口气,点头应是。
公子早些时候,买这宅子,便吩咐他在官府登记时,记着夫人的名下。
沈观沉吟一会儿,又道:“再将溪金的房宅铺面整理出来,单分着。过些时候,回溪金一趟。”
姜清杳惊骇,紧接着里头又传出慢条斯理又矜傲的女子声音:
“你这样处境,又何必清高。伺候我舒服了,我自会为你保驾护航。”
姜清杳忙朝冬儿摆手,冬儿提着食盒,就寻个地方避开了。姜清杳悄悄过去,点破窗纸,就见沈观被一个孔武有力的婢女按在椅子上,他对面有个女人,正伸手往沈观脸上摸去。
沈观冷着脸避开,那女人大怒,往他脸上打去,沈观抬手,这一巴掌打在手臂上,一声脆响。女人恼怒:
“沈六郎!你别给脸不要脸!”
沈观冷笑,病后未愈的挣扎过后,让他有些狼狈。姜清杳急得很,这要怎么办?正冥思苦想,外头传来声响,还隐隐夹杂着沈昶说笑的声音。姜清杳情急之下,进了旁边无人的寝舍。
这对主仆也听见声音了,女人脸色一沉,婢女忙松开手,二人往门口望去,沈观才站起来,就觉有人在拽他衣袖,转头看见窗外姜清杳探着半个身子,他伸手把姜清杳抱进来了。
才安置好,门就被推开了。
“你瞧,果然有人。”
沈昶推开门就笑,那女人朝沈昶冷冷投去一眼,沈昶笑容凝滞,挪开了目光。沈昶带着两个书院的纨绔子弟,沈观数读的好,夫子几多夸赞,又总训斥他们,早看沈观不顺眼,此时见他寝舍又女人,顿时道:
“咱们倒要禀报夫子,沈六郎在书院与人行苟且之事,夫子只怕要失望至极了。”
说着就要出去,却听沈观身后传出一道娇滴滴的声音:
“爷,他这话,什么意思?”
屋里人都呆住了,这是哪来的声音?唯有沈昶听见这声音,顿时变了脸色。
沈观偏头,低声与她解释:
“他是说,我带着你,与人私会。”
姜清杳老实不客气的嗤笑一声,这笑声的娇软,令人遐想。她从沈观身后探出一双眉眼,娇怯的望着屋里人。
天知道,她慌死了!
“沈二郎,她是谁?”
纨绔被姜清杳惑的心痒,沈昶不客气的打开他伸来的手,惊诧过后恼怒道:
“她是六郎房里人!”
这笑话可就看不下去了,一个男人三个女人,还有一个是沈观的通房。
那女人冷冷看了姜清杳一眼,这样的眼神让姜清杳觉着有些熟悉。然后她朝沈昶道:
“阿昶,我寻你有话说。”
她带着婢女走了,沈昶硬着头皮也跟着走了。两个纨绔见状,也只得走了。
寝舍不得进食,沈观与姜清杳就在院子后头的石桌上摆了午饭。沈观吃着饭,就看姜清杳还有些发抖。这险些,沈观的名声就坏了,那个女人也不知是谁。
沈观知道阿瓜咳嗽的厉害,今日这午饭十有八九是姜清杳送来。姜清杳到底压不住,悄悄问道:
“那是谁?”
“孟凌薇。”
姜清杳恍然大悟,难怪沈昶在她面前不敢动弹,那可是个厉害人物。
孟凌薇是孟夫人娘家侄女,永勤伯爵府嫡女,嫁了长平侯府的病秧子独子,只一年就守寡了,但她给冯家生了儿子。
当今皇后就姓冯。
姜清杳知道的孟凌薇,那是端庄威严的世家贵女,是撑着皇后母族的冯家少夫人,与方才所见所闻,简直大相径庭。回想她方才所说,显然是觊觎沈观。
孟凌薇比沈昶年长一岁,比沈观便年长四岁。她是不可能放着尊荣前程不要,与沈观结亲的。她求的,只怕是春风一度,露水情缘。
姜清杳暗自心惊,沈观被这样的人惦记上了,哪是好容易脱身的?
沈观看姜清杳脸色几经转变,看来她是知道孟凌薇的。
连孟凌薇都知道,可见在进沈家之前,她是打听过沈家的。那么他也可以合理的怀疑,对于沈家了解不少的姜清杳,并没如她爹所愿的去伺候老爷,反倒落入他的房里,或许有她谋划的缘由。
他浅浅的抿了抿唇:
“你姜思乱想什么?这是书院,她还带着婢女,无非是来恫吓利诱我一番。哪怕被撞破,也没人敢诟病她的名声。”
“不敢诟病她,但敢诟病您呀。”
姜清杳小声念叨,沈观听见,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姜清杳捂住额头看他,他淡淡笑着:
“书院里,闲言碎语做不得真章,有本事,科举考场见分晓。”
他不在意这种磨难。
这时候,孟凌薇也带着沈昶去沈家了。
孟夫人正要午歇,听说孟凌薇来了,还带着沈昶,顿时眼皮子抽抽。不怪她畏惧孟凌薇这个侄女,孟凌薇属实脾气不好,况且孟家子弟如今数她最腾达,自个儿还有不少事须得劳烦孟凌薇。
孟凌薇私下的姜闹孟家人都知道,连长平侯府的公婆也知晓,但她青年守寡,还为侯府延续血脉,只要脸面上的名声不出岔子,私下里不出格,也都不过问。
等孟凌薇三言两语把事与孟夫人说了,孟夫人心里再不以为意,嘴上还是狠骂了沈昶几句。这会儿人在院子里站着,连屋都不许进。
孟凌薇是有些瞧不上这个亲姑母的,有伯爵府做后盾,还有冯家这样的姻亲,沈家即便如今身居高官,可是没什么根基渊源,她在沈家就该摆着姿态,与一个庶子也不知计较什么。孟凌薇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就是再厉害,又能越过二郎七郎两个嫡子?孟家将来不还都是二郎七郎的?”
“话是这么说,可明年会试,他若压过二郎,旁人岂不是要笑话咱们孟家?”
“孟家的脸面可不必靠沈昶沈瑾。”
孟凌薇老实不客气的拆穿孟夫人的心思。孟夫人气噎,芮妈妈忙悄声道:
“姑奶奶,若六爷发迹了,您的心思,那岂不是更不成了。”
孟凌薇眼刀子过去:
“有你这老货插嘴的份儿么?”
芮妈妈连连认错儿,缩到孟夫人身后不敢再出声。孟凌薇皱眉,芮妈妈这话说的,却也没错。孟夫人看她脸色,试探道:
“会试的主考官,圣上定下了么?”
孟凌薇横她一眼:
“姑母,我劝你别打这心思了。会试可不比乡试。”
“是不比,我忖着,比乡试只怕还好些。到时候誊录,只把名字一换,神不知鬼不觉的。”
孟凌薇觉着姑母真是痴心妄想的魔怔了:
“你知道沈昶沈观的试卷会在谁手里誊录?怎么就能把名字一换?你知道会试有多少考官么?你能一个个都买通了?”
孟夫人被问的一句答不上,孟凌薇已霍然起身:
“姑母,你是乡试做了手脚,就上头了吧。”
孟夫人被戳穿心思,却还是道:
“这不是有你,还有皇后娘娘呢么。”
“别来找我,我没那本事,皇后娘娘也没那本事!”
“哎!”
孟凌薇起身就走,孟夫人唤了声,她也毫不理会。!
孟凌薇来时气,走时更气。走到沈昶跟前时,恨不过狠狠一脚踹过去,直把沈昶踹翻在地。
沈昶被踹不敢吭声,却把这账又记在沈观头上。
他想那日沈观将姜清杳护在身后,今日又与姜清杳那样亲近,可见是动了情肠的。他若对姜清杳无意,这女人得手也欠了些意思,可若沈观喜欢,那他就越发势在必得了!
姜清杳回去的时候,采薇正在院子里与阿瓜哭诉。阿瓜见她们主仆进来,立刻局促起身,采薇见状冷了脸色,扫了阿瓜一眼就走了。
冬儿冷笑两声,转身就进了东厢。
这几日姜清杳主仆照应他和主子,阿瓜心里也不是没想过什么。
姜清杳神色淡然,阿瓜期期艾艾过去:
“姑,姑娘,对不住。”
姜清杳笑了笑:
“你这话古怪,你又没做什么。”
“实在,实在是这档口,太太对爷从不手软,这时候叫你来伺候也,显然居心不良。尤其第二天在书院,二爷就陷害我们爷,害的爷被夫子罚在静室面壁一夜。”
原来他没回来,是在受罚。
“后来的事,接二连三,我,我……”
阿瓜想起他赞采薇绣的墨梅的时候,姜清杳主仆进来,她就断了自己的话头。后来才得知,那墨梅根本就不是她绣的。可他夸赞的时候,采薇虽没承认,却也没否认,这叫他与沈观都以为,墨梅是她绣的。毕竟前一天是她把衣裳拿走的。
谁知她拿走衣裳,却是姜清杳洗的,姜清杳绣的。
阿瓜不是什么都没想过,可到底这么些年与主子相依为命,交情不浅。
“姑娘,采薇她,没什么坏心思,您别忘心里去。”
阿瓜苍白的替采薇解释,姜清杳的笑容转冷:
“她没坏心思,那就是我有坏心思了。”
阿瓜连连摆手: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病还没好透呢,回屋歇着吧。”
这样的话,沈观也说过,他们都觉着采薇心肠不坏,懂分寸,那与她不和的自己显然就是有毛病的那个了。
撵走阿瓜,姜清杳忽然就出起神来。采薇同她作对,归根结底是因将来也要收房,所以现在就与她斗法争宠。将来沈观还要娶妻,这个院子里,主屋将会迎来女主子,她只能是这个院子里的其中一个女人罢了。
想沈观将来与其他女人亲近,竟叫姜清杳有些难以忍受。
过了两日,春晖阁派人来叫姜清杳,说是换季裁衣,叫她去量尺寸。
果然量尺寸的时候,芮妈妈与谢姨娘含沙射影,连激将法都用上了。好容易出来,还在院子里,冬儿就扯她袖子悄声道:
“姑娘,珠花呢?”
沈观任他说,早就已经学会了不和他争辩,只是又取出来一封泛黄的书信。推到他面前。
沈大人脸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