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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时还带着一种看客的超离感。

她很喜欢观察、揣摩。女孩子们当然单纯简单,基本上就是对京城的向往、对表哥的敬佩、对姑母的亲近。相比之下,诸位夫人和沈夫人这个小姑子之间的你来我往就有意思的多了。

有很多非常传统的价值观和礼数在这些女人的言语、眼神和肢体动作中表达了出来。

非常有意思,姜清杳观察得津津有味。

但偶尔,姜清杳也会看到沈夫人投过来意味不明的一瞥。总觉得那目光里似乎带着探究。

姜清杳自忖今天除了穿衣不够簇新鲜亮之外,其他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疏漏。难道沈夫人是个势利眼,喜欢被逢迎,因为她穿得不够新而不高兴了吗?

但姜清杳很快推翻了这个猜测。

九年前沈夫人刚回到娘家便能安排儿子代她去安抚失去了姨娘的小侄女。而且沈观那孩子的教养那么好。姜清杳不相信这样的一位长辈会是个势利眼。

或许就跟别人一样,看她年纪这么大还没订亲,好奇加担忧吧。

这么一想,姜清杳就释然了。当沈夫人再看过来的时候,便冲她微微笑。

沈夫人目光闪动,忽然切换了话题,问:“杳娘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还在上学吗?”

姜清杳心想,早知道要被点名,刚才就不冲沈夫人笑了。

但已经被点名了,也不能躲,便微微倾身:“学里教的东西都学过了,已经不去了。只自己随便看些书。平日里抄抄佛经,供到我师父那里去。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摆弄些花草。和姐妹们都差不多。”

有个年纪小的妹妹十分活泼,抢着道:“杳娘姐姐的院子里好多花,她好会养花的。”

旁的妹妹们也都点头称是。

沈夫人点头笑笑,不再追问,反跟那个抢话的小侄女说起话来。她亲切可人,女孩子们都很放松。

姜清杳也很放松地度过了这段认亲的时光。

热闹了许久,姜清杳有点纳闷怎么大夫人还不宣布散场。即便是她,在社交中纯当观众都有点累了。当主角的沈夫人要应付每一个人,肯定更累。

大夫人执掌中馈,按理说不该这么不会安排事儿。

正纳闷,有婢女进来通禀:“表少爷来了。”

几位夫人和众姐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姜清杳恍然大悟,原来是搁这儿等着呢。

三夫人还拍了下巴掌:“糊涂,怎不请表少爷进来!”

婢女委屈:“表少爷一定要通禀。”

姜清杳扭过头去才憋住了这一下没笑。

这表弟,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老成可爱啊。

那香气闻着好怪异,闻得姜清杳头都疼了。

姜清杳忍不住拽着香牌的绳子,不许香牌再晃,又侧过脸去:“沈观,好累。我想睡觉。”

沈观抱着她,爱不释手的吻她的指尖,纠正:“夫君,是夫君。”

姜清杳顺着他小声喊了夫君。

沈观心花怒放,爱怜的吻了吻她的脸颊,将绑着姜清杳的手腕的发带解开。

“睡……”吧。

“啪——”几乎是同时,极清脆极响亮的一声巴掌声响起。

姜清杳扇了沈观一巴掌。

第 36 章 第 36 章(修)

姜清杳带着气恼之下的力道,那一巴掌不留余地。

几乎是同时,少年漂亮白皙的脸颊侧边通红一片。

姜清杳看着沈观,抿唇,眼神仍是生气不悦的。

沈观眨眨眼,有一瞬间的茫然,小声:“清杳,你生气了。”

他朝她凑过去一点。已经泛红的脸也离她更近,姜清杳只要再一抬手,下一巴掌就能立刻落在他脸上。

沈观瞧着也不像是想要躲的样子。

姜清杳没什么表情,声音清泠泠的:“我不应该生气吗?”

据自己的姑子沈夫人昔年来信里说,沈家外甥当年出生的时候,正是天亮时分。下人们给他祖父报喜,沈老大人抬眼看到霞光映红窗纸,以为吉兆,遂给这个孙儿赐名观。

沈观。

沈夫人成婚多年,就这一个独生儿子沈观。

在见到真人之前,三夫人揣测着这样的独生子,沈夫人又是高嫁的,必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拿他当成眼珠子看的。

相识人家里也有这样的,都惯得不成样。

来之前她特地嘱咐了几个孩子,与沈家这个表兄弟相处一定要包容忍让。

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姜三老爷不过一庶子,才具也平平,因着这个高嫁的同胞妹妹才多得了老太爷几分看重。于三夫人来说,这姑子和外甥都是他们三房的贵客,自然要多包容多担待。

哪知道此刻打眼看去,沈家外甥沈观小小年纪,谈吐清楚,进退有据,没有一丝错礼的地方,直把三房的三个儿子比成了乡野小子。

全不是三夫人想象中的那种惫赖纨绔子弟。

三夫人瞅着这一双清澈眼睛,干净气质,还有这说话不急不躁的模样,喜欢得不得了,忙解释:“也是赶得不巧,你四姐姐的姨娘这两日刚过身,她受了惊吓,又发烧又昏睡的。今日里下人来报过了,倒是说好多了,可她身上有孝,晦气,你母亲难得回来一趟,别冲撞了她。”

沈夫人说:“我记得四丫头和曦哥儿同年的?”

三夫人说:“正是,四丫头大了曦哥儿几个月。那年才有了四丫头没多久京城就送来了你的喜讯,把太爷和我们高兴得什么似的。”

曦哥儿是沈观的乳名,晨间诞生,故乳名为曦。

他和姜清杳同年但略小几个月,往大里说是小少年也行,往小里说是男童也行。

姜家女孩们没有序总排行,各房论各房的。姜清杳是三房的四姑娘。

沈夫人道:“小小年纪就没了生母,可怜见的。”

三夫人此时心里哪有姜清杳,沈夫人稍叹了两句,三夫人便转了话题,说起老夫人:“……她既说身子不太爽利,妹妹也不必往前去,尽有我呢。知道妹妹有孝心,但妹妹是娇客,难得回来一趟,只管自在。”

因孩子们也在,不好明说“老太太看见你过得这么好就不痛快,你别往她跟前凑,我给你挡着,你回娘家要开心”。

当然沈夫人心里明镜似的,笑吟吟地应了,接了嫂子这番好意。

姑嫂俩多年不见,自有许多契阔之情。三夫人引了头,沈夫人便唤沈观:“你们小孩子去厢房玩耍吧。”

沈观应了“是”,又给舅母行礼告了罪,然后邀请三房的表兄弟们:“去我那里说话。”

这院子是沈夫人出阁前的闺房,如今她自然还住正房,厢房收拾出来给表少爷沈观住了。

但沈观年纪虽小,却并不仗着年纪小就无视礼法,正儿八经地只请了表哥表弟们,没有邀请表姐妹们,十分讲究规矩。

沈夫人嗔道:“你姐姐们年纪也不大,一并去。一辈子见不着几回的。”

这的确是真话,沈观想着也有道理,便点头:“姐姐妹妹们一并去,与我讲讲母亲家乡。”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便跟着沈观去了厢房。

房间里清静了,两个女人放松下来。

三夫人羡慕道:“瞧瞧曦哥儿这孩子,有板有眼的,说话做事多么有章法。”

“别提了。”沈夫人却说,“小小年纪像个小老头。”

“从小就跟着他祖父、父亲,我除了问问饮食、衣裳,其他的半点摸不着。虽是我生的,竟无半分像我,十足十地像极了沈家人。”

像是抱怨,实则炫耀,那眼里是有光彩的。

三夫人掩口道:“我听你哥哥说,父亲曾私底下对他说:你妹夫打小就是个沉凝稳重之人,唯一一次像个年轻人就是自己挑中了你四妹。”

提起这个,沈夫人便面生红晕,明明成亲多年,眉间却似少女。

三夫人做了多年庶子媳妇,一看就明白——这模样只能是婆婆善待、夫君疼爱才养得出来的。但凡有一点磋磨,都存不住眉间的这份舒缓与明媚。

三夫人又羡又叹。

姑嫂说了说两边家里的情状,又拉了拉儿女经。

不是谁都能如沈夫人那样幸运,三夫人就常被婆婆磋磨,其实颇有意想背后说说老夫人小话,但沈夫人似乎对老夫人如何打压庶子媳妇和如何不快乐并不怎么感兴趣,三夫人就很有眼色地及时住口了。

只一力称赞:“多亏你,你哥哥如今也很受父亲看重,要不然,我的日子更不好过。”

花花轿子互相抬,沈夫人自然要自谦:“是哥哥自己争气,嫂嫂辛苦了。”

三夫人笑吟吟道:“可惜了我没生出女儿来,要不然非得跟你结个儿女亲家不可。”

她没有亲生女儿,这一句自然只是笑谈,可虽如此,沈夫人依然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抿嘴笑笑。

她自己是庶女高嫁不错,但那是因为她的父亲对公爹有救命之恩。

姜三老爷虽然是她亲哥哥,但对沈家没有半点恩情,甚至还要沾妹妹的光,他的女儿别说庶女,就是嫡女也不可能高攀得上祖、父都是进士的沈观。

沈夫人不回应,三夫人便心下雪亮。

前几日她那傻夫君还曾发过梦:“若是能再和沈家亲上加亲就更好了。”

还非叫她探探妹妹口风,她当时就说过肯定不行,奈何男人就是爱发梦。

行了,梦梦就行了,回去得提醒他别真的提出来,惹人笑还是次要的,更怕惹了这妹妹生气,以后不来往了。

姑嫂俩多年不见,很尽了聊兴之后三夫人才起身,叫人唤了孩子们过来,带着三爷的儿女们告辞。

沈夫人也有略有些乏,叫婢女给她捶肩膀。

沈观过来唤了声“母亲”。沈夫人抬眼,却见小小少年眉头微蹙。她忙问:“怎么不开心的模样?可是和家中兄弟起了什么争执?”

她这话也不是全无由头。她丈夫沈博便是一个十分固执之人,若相信自己是对的,便是磕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改。沈观是十足十地像了他父亲,从小就是个犟种。

“并没有,我们来外家做客,我怎会如此不知礼。”沈观微微不满。

“那你怎么了,倒是跟娘说嘛。”沈夫人嗔他。

“按理,我不该说长辈。”沈观跟亲娘也不兜圈子,直说了他的不满,“只是我观舅母说起四姐姐新丧生母,竟是带着笑说的。生母虽是妾,那也是亲娘。小小女儿正经人伦之悲,舅母身为嫡母提起此事竟言笑晏晏……”

沈夫人立刻明白了。

沈观三岁便开蒙,由祖父亲自教导读书,圣人仁义礼智信的道理深入骨髓。三夫人这嫡母说庶女刚死了亲娘时竟带着满脸笑,搁沈观心里,只怕已经给这位亲舅母头上打上了“不慈”的标签。

她“咳”了一声,替娘家嫂嫂遮掩:“你舅母就是见到我们一时太高兴了……”

小少年投过来一瞥,目光中带着责备,显然对母亲这个解释并不买账,只不过遵从孝道不当着婢女们的面去驳斥母亲而已。

沈夫人无奈,只得坐起来,挥退婢女,对儿子道:“过来坐,我与你分说。”

沈观过去坐到榻几的另一边,与母亲面对面。

他年纪岁小,读书却早,明事理也早,且他若有不明白的事,若在沈夫人这里求不到解答,说不得回京后就要去父亲和祖父那里求解。

因此沈夫人并不糊弄他,认真地与他讲现实:“我知道你学的那套道理告诉你每个人该怎样,譬如夫妻该和睦,正室该大度,嫡母该慈爱。可那只是道理上来说的,真落在眼前日子里,咱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谁个都得有个喜恶。”

“正室不苛待妾室和庶出儿女,便已经是大度的妻子、慈爱的母亲,你非得让她照书本上那样发自真心地喜欢与自己争夺丈夫的女子、与自己的儿子争夺家产的庶子,你要晓得那是不可能的。”

沈观动了动嘴唇,发现这件事实在无可辩驳,又闭上了。

沈夫人趁热打铁,揶揄:“怎么就觉得要求旁的人要为自己真心讨厌的人发自内心的悲伤那么硬气呢?”

沈夫人认真讲人情世故,不拿他当小孩糊弄,沈观便受教,低头认错:“是我对舅母苛刻了。”

小少年抬起头,又道:“但那位四姐姐着实可怜,母亲是她亲姑母,关照她一下吧。”

他也不是全不通世故,身在京城,人情往来是极多的,似他这样自小聪慧的孩子怎能不懂。外家门第比自家低了许多,因此母亲在娘家说话便有分量。

对失了亲娘怙恃的小姑娘,有分量的姑母多关心一下,别人看在眼里,就少薄待她一分。

沈夫人摸摸他的头,目光温柔:“知道了,不用你说。”

沈观觉得自己大了,想侧头避开母亲的手,却听沈夫人叹道:“我也是这个年纪……姨娘没了。”

沈观一顿,没再闪避,任母亲揉自己的头。

沈夫人知道他不喜欢,揉了两下便收回手:“只现在全府上下都盯着我呢,我这垫子都还没坐热,不好先兴师动众地去关心她,倒把她推到风尖浪头上,后宅破事多,别叫她招人眼。待我缓两日,该见的人都见了,该拜访的都拜访了,再去看看这可怜孩子。”

沈观想了想,却道:“那母亲别动了,我小,我代母亲去看看四姐姐吧。”

他处处都似沈家人,这双眸子却和沈夫人一样,十分温柔:“她没了亲娘,家里却张灯结彩地迎母亲省亲,不知道现在还有谁会想着她,实在可怜。”

舅母能笑成那样子,想来舅舅也不会为个妾没了多伤心。

“我代母亲去看看她,叫她知道,还有姑姑疼她。”

两人正说着,这么大的事,她们憋在心里也害怕,从没瞒过小姐这么大的事,可沈观惨白着脸,求她们不能让姜清杳知道。芸香半夏不知所措,只能听他的先回来了。

这会儿终于说出来,松口气,正要去观察姜清杳的反应,沈观身边的冷脸侍卫来了。

姜清杳小脸微白,顺着声音看过去。

冷脸侍卫上前来:“夫人,翰林院编修的史册出了问题,公子临时得到急召,进宫去了,恐怕要几日不能回来。”

姜清杳沉默一会儿,问:“他现在在宫里?”

冷脸侍卫点点头。说完就想告辞了。

身后姜清杳又问,声音有些颤:“小伍,他到底在哪儿。”

第 37 章 第 37 章

少女声音有点颤,神色迷茫又不解,不明白怎么一觉睡醒,会变成这样。

冷脸侍卫见瞒不住了,带着姜清杳在府里绕了几绕,院子的西北角,一间客厢前。姜清杳和沈观只两人住,也没什么远方亲戚会来投奔,因此客厢只是配置了,却没怎么打理,极其简单粗陋。

姜清杳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了躺在那儿的少年。

沈观眼紧闭着,面色苍白,原本红润的唇色也消失不见,整个人看着像放久了的宣纸一样脆弱,一碰便碎。

姜清杳只敢远远的看。

甚至不敢靠近几步。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看见沈观的手腕上用厚厚的纱布缠着,还有一点血迹渗出来。

少女眼睫啪嗒便湿了,鼻尖通红。

其实最辛苦的就是做法事那几日。

姜清杳为了把“孝女”的人设坐实了,真的是整场地跟着。一天下来,腿都跪麻了。必须得晚上让巧雀和云鹃给她揉腿。

这时候就默默感谢掌管投胎的神,没有让她投胎成给别人捏腿的。

好在做法事也就是几日。最后一场结束的时候,姜清杳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占了你女儿的身体和身份,希望你和她能投胎到我那个世界去。那里没有小妾也没有庶出,比这里强百倍,不,强一万倍。

法事结束了,姜清杳问高妈妈:“以后我都做些什么?”

高妈妈反问她:“姑娘在家都做些什么?”

姜清杳一听就明白了,三夫人嘴里这个“稳妥”人其实也没那么稳妥,高妈妈其实也不知道以后都该做些什么。

高妈妈被派这个差事之前,是赋闲在家的。

这差事一去一年,三夫人当然不肯把自己真正得用的人派给姜清杳去。记得自己的陪房家里还有这么个人,常来请安,就推出去给姜清杳了。

姜清杳嘴角抽抽。

既然如此,她说:“家里不就是那些。我是问这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妈妈去问……去把淳远师父请来我问问他吧。”

本来想让高妈妈去问,转念一想还是自己亲自问吧。

之前原身的姑姑和表弟送来了一点善意,让她还以为这个时空挺温和的,没有小说里那么多宅斗的弯弯绕绕。

到三夫人和高妈妈这里又让她明白过来,就算没有那么多奇葩极品,正常人也是会有很多小心思。

像高妈妈,不过是一个仆妇而已,先头居然隐隐有想拿捏她这个小姐的意思。

人的行为都是受利益驱使的,顺着这个逻辑看事情,特别清楚。姜清杳早就看明白了。

无非就是看她是小孩,拿捏住,管住她的钱箱和送过来的补给物资,稍稍中饱私囊一下,对高妈妈来说一年搞不好也能攒出一笔不错的外财。

所以,钱、物和其他,最好还是拿在自己手里最安稳。

高妈妈去请了知客僧淳远过来。

淳远说:“阿弥陀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每日有早课晚课,檀越年纪还小,能来便来,不必强求。日常里首座大和尚与我们讲经,也都是可以听的。”

这位女檀越年纪虽小,人可十分懂世故的,家里教得很好。

这几天吃素吃得她都面有菜色了,姜清杳闻言眼睛都亮了。

她咳了一声,还是问了高妈妈一句:“我们孝期吃肉合适吗?”

高妈妈听到“我们”,眼睛也亮了。

“无妨的。”她拍着胸脯子保证,“别的地方不知道,就怀溪,现在有几家能正经给姨娘守孝的,儿子都做不到。似姑娘这般实已是感天动地了。”

说得真够夸张的。但姜清杳接收到了她传达的信息——这个生母说到底也就是个妾而已,她自己又是个女孩,没人在意。

那可真是太好了!

姜清杳袖子按按眼角,哽咽:“姨娘也是……经常叫我要多吃肉,说长身体……那就,多谢师父提醒。”

有院子住,有婢女伺候,还有肉吃。

这小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细问了问,要想吃荤得另交钱。

姜清杳说:“我与妈妈商量商量再与师父说。”

淳远便先回去了。

姜清杳问高妈妈:“你会不会做饭,你若会,我把这个钱给你,你来操办。”

高妈妈接这个差事之前是家庭主妇,就这种男主外女主内的大环境,姜清杳不相信她不会做饭。

果然高妈妈哎呀呀地搓着手:“当然会,当然会。姑娘交给我只管放心,我烧得一手好茶饭,咱们府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只大厨房都是大夫人的人,咱们的人插不进去,我才闲在家里的。”

姜清杳比照着庙里给的报价又添了点给高妈妈:“采买这些都交给你,你能余下多少我不管,反正每个月这些钱我要顿顿吃到肉,我要是吃不好,咱们就还是吃庙里的。”

有钱过手就有利可图,有利可图人就自然会弯腰。

高妈妈前头拿捏姜清杳不成,本以为这份差事没什么油水了,不想姜清杳主动把油水送到她手里。

这过世的燕姨娘可真会教孩子,把四姑娘教的人精似的。

她此时对姜清杳全没了最初的态度和想法,眼神里全是热络,赌咒发誓:“姑娘放心,但有一顿吃不好,叫我男人不姓高!”

姜清杳微微一笑:“靠你了。”

和尚都说了那些什么课什么讲经都不强制,姜清杳就开启了她睡到自然醒的美好生活。

说是自然醒,可其实依然是天一亮就醒了。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任何熬夜的理由,基本上是天黑吃完饭稍微消消食,就吹灯睡觉了。而且超级安静,能听到院子里的虫鸣甚至风吹树梢的声音。睡眠质量特别好。

东林寺是在山上,景色好极了。尤其现在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

姜清杳睡得饱,早上起来照镜子,眼睛明亮皮肤水灵,整个人就像这大好的春光。

春光可不能辜负,留了李婆子看院子,姜清杳带着高妈妈、巧雀和云鹃吃完早饭就开始在山上溜达。

山不高,寺庙建在山顶上,往下眺望,能看到大片的农田和村落,甚至能看到其间的村人。

那些田据说都是东林寺的。寺庙嘛,不交税,好多寺庙都富得流油。

那个淳远和尚就满面红光的,姜清杳都有点怀疑他私底下吃肉。

山脚就有村落,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道可以坐马车直达庙门口。也有一条全是台阶的步道,给信众展示“诚心”的。除了这两条路,还有许多小路。应该观光客踏青探幽踩出来的。

东林寺的服务堪称丰俭由人,姜清杳非常欣赏这种务实的作风和良好的服务意识。

该着他家香火好。

留了李婆子看院子,姜清杳带着高妈妈、巧雀和云鹃溜达着往山下去。

这时间阳光明亮起来,路边草叶上的露水偶尔闪烁,鸟雀的叫声清脆悦耳。虽然这里其实是有人烟,甚至往山下看,村里人家还挺稠密的。但这环境对姜清杳来说已经非常的原生态了。

宛如踏青。

到了山脚下的村落里,很容易就找到卖菜的人。真如淳远和尚说的那样,鸡也有,鸭也有,只要你有钱,都能买得到。

姜清杳本来饶有兴趣想看看高妈妈与这些村人讨价还价了解一下当地物价的,高妈妈却笑眯眯地撵她:“巧雀,你陪着姑娘四处看看,也别走太远了,熟悉熟悉附近就行。”

既然之前都许诺了节余多少钱都归她,姜清杳便识趣地走开了。

晴空明媚,空气新鲜,春光实在太好,可终究是在孝里,也不能真当成踏青。

况且来日方长呢。

姜清杳带着巧雀和云鹃在村头稍稍转了一圈,观察了一下妇女们的衣着,尤其是脚。在确定没有看到任何一双小脚之后,她大大地放心了。

“走,看看妈妈买好了菜没。买好了我们就回去。”

巧雀说:“是,早点回去。寺里常接待香客,诸般都妥当,姑娘好好在上面待着就是了。可不要再下山了。”

姜清杳眼里美好的“原生态”,在巧雀眼里就是十分嫌弃的乡间地头。

巧雀也是从小就在姜府里长大的,搁在村人眼里已然算是“大家婢”了。何况她是屋里伺候的婢女,不做粗活。她看着这村头田间牛羊粪便,妇女小儿都衣衫粗陋,便十分瞧不上,只想快些回山上精舍里去。

寺庙院落虽然比家里是差了些,但也干干净净,该有的都有。

姜清杳瞧了巧雀一眼,又瞧了云鹃一眼。

这便是年纪大的不好了。巧雀虽然才十二三岁,但已经有了自己成型的价值观。

云鹃就还好,因为日常里也帮着做粗活,还没有姐姐们那么讲究、精致,对眼前环境也没有太嫌弃。

所以,想要跟自己价值观一致的,还是得从小培养,姜清杳默默地想。

挑自己的婢女实在是穿越前辈们必做的功课。

“天天闷在院子里,我倒不是嫌闷,是怕坏身子骨。”姜清杳说,“每天还是要走动走动,舒展一下的。”

巧雀避开一坨牛粪,捏着鼻子说:“那我陪姑娘在上面走。瞧下面这些人,盯着我们看。”

这一点确实。姜清杳虽然穿着素服,可那衣服料子还是让村人忍不住盯着看。

他们倒是也不上前,但这么盯着看,的确让人不舒服。

“好,回去吧。”姜清杳转身。

三人寻了高妈妈。

高妈妈收获颇丰,篮子里有菜有蛋。她眉开眼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鸡杀好了弄干净给我送上来,毕竟不好在上面杀生。”

马上有鸡汤喝,姜清杳觉得嘴里都在分泌唾液。强忍住,作出淡淡忧伤:“我待会告诉姨娘,不是我嘴馋,是为了长身体。”

高妈妈忙说:“当然。”

巧雀想起在府里的时候姨娘的魂魄还未离开,不知道有没有跟到这里来,害怕起来。

回到山上果不其然姜清杳又对空气说起话来,巧雀头皮发麻,法事都做完了,怎地姨娘还不走?还放心不下四姑娘吗?

待姜清杳在屋里唤人,她便推了云鹃进去:“快去。”

高妈妈看见怪道:“你怎么不去?”

燕姨娘守着四姑娘飘来飘去这事只有青燕和巧雀知道。青燕心眼子多,早告诉了巧雀不要再与别人说,怕云鹃知道了也不肯进屋去伺候。

巧雀便谎称:“我肚子疼。”

高妈妈知道自己是三夫人的陪房,以后断无可能让她跟了庶出的四姑娘。姜清杳只是个临时的主子,不值当她花费太多心力。

只要无事,便也不往前凑。

姜清杳的身边,便只年纪小小的云鹃贴身伺候,巧雀外头伺候。

这很好,姜清杳露出满意的微笑。

“如果你本来生气,却因为我受伤成这样憋下了,对清杳来说不是不公平吗?如果这样,岂不是每一次矛盾、伤害,我这样装可怜,你便要忽略自己的感受吗?”

沈观有些气,气他自己:“我不想。我不想这样。”

“你该气我的。”

“可你心软,见到这样的我,你有再多的气,都不会冲我发了。我不想清杳忽略自己的感受。”

姜清杳愣住了。

他说他不想姜清杳忽略自己的感受,沈观希望姜清杳不要因为他的伤,因为他的可怜模样,就没了自己的脾气,他不想她这么心软。

好脾气的背后,意味着委屈她自己。

少年盯着姜清杳,认真又郑重:“清杳,你应该生气。因为我很过分,沈观昨晚很过分,不管是香牌还是什么,过分的都是我这个人,做不了假。我不能欺负你,欺负你说,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我是受了外物的影响,要你咽掉你原本的委屈和气恼。那样太坏了。”

“姜清杳应该气沈观的。”

第 38 章 第 38 章

少年喃喃又懊恼。

姜清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发怔。

从来没有人这样和她说过。

姜清杳想起什么,又看一眼沈观湿漉漉的睫,拿了帕子朝他脸上胡乱一抹。动作随意,力道也不小。

沈观闭着眼睛让她擦,倒是没躲。

等姜清杳挪开手了,他又小心的观察她神色。

见她没什么表情,总在走神的样子。

姜清杳不能白拿钱,回来跟巧雀说要办个席面招待同房的兄弟姐妹们。

巧雀说:“我记得哥儿们逢五逢十休沐,今个刚十一,那就十五?”

亏得她提醒,要不然这些细节姜清杳哪注意得到。她忙细问具体该怎么办,巧雀说:“今天晚了,明天我就去找姨娘们问问,她们常聚,晓得要花多少钱。要不然直接去大厨房,我怕赵妈妈坑咱们钱。”

瞧,富裕人家,连妾室们都能吃香喝辣,时不时聚个会,好吃好喝地热闹热闹。

巧雀果然第二天就出去跑了一圈,回来又找姜清杳拿银子:“说是一两八钱就够了。”

“本来说一两三四钱就够,又说二郎如今是猛吃肉的年纪,他一个人吃的能赶上五个姑娘吃的。”

姜清杳说:“那可不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呢。咱们都做东请客了,不能让客人吃不饱。也别一两八钱了,你拿二两去吧,宽裕点,置办好点。”

巧雀吐舌头:“亏得青燕姐不在了,要不然准得说咱们瞎大方。”

青燕明明是个婢女,却在很多事上压制了当小姐的。年纪大就是有这样的优势。幸好她自己走了,省了姜清杳好多事。

巧雀虽然也比她大几岁,却远没有青燕那么强势,要好管得多。

而且巧雀刚刚从姜清杳那得到了升职的承诺,正是急于表现的时候。她开箱取了银子,麻利地跑了趟大厨房就跟掌着大厨房的赵妈妈把事情敲定了。

回来说:“赵妈妈直夸姑娘大气呢。她拍胸脯子保证了定给咱们整一桌好席面。”

又说:“我回来路上已经去各个院里挨个都知会了。”

巧雀眼睛亮晶晶的,含着期待。

姜清杳当然得满足她,夸赞:“越来越有大丫头的样了。”

巧雀十分满足,说:“我去赶着给姑娘做件新衣裳出来。姑娘别忘了跟孙妈妈的事。”

跟孙妈妈什么事?当然是敲定巧雀升职后的月钱的事。

姜清杳一乐:“你放心。”

巧雀左右看看,附耳低声说:“我就是怕她在这边压我的月钱,按三等给,在夫人那里却报二等。”

那就是从中间吃差额了。姜清杳惊讶:“真有这么干的?”

巧雀点头:“姑娘别声张,咱们自己知道就行。”

姜清杳保证:“你放心,该你的我会给你争过来。她们要是敢吃空饷,我就捅到母亲那里去。”

巧雀得了保证,开开心心去给姜清杳裁新衣去了。

在另一个时空也就是初中生的年纪,在这个时空要干各种活,甚至在一个月百来文月钱的驱动下,挑灯夜战,熬夜缝衣。

姜清杳瞅着都心疼了,巧雀自己却不觉得辛苦,反而干劲十足:“姑娘别担心,十五那日定让姑娘穿上新衣。”

各人有各人的命。

姜清杳觉得投胎成婢女命苦,巧雀却觉得青燕走了自己能提成二等丫头是走大运。她只催姜清杳:“姑娘别管了,快睡去。”

姜清杳很听话地自己回去睡觉了。幽昏的帐子里盯着帐顶许久,才叹口气,闭上眼睛睡了。

这个时空交通靠走,通讯靠吼,很多事效率没那么高。

姜清杳三月十一还家,三夫人吩咐孙妈妈给她找小丫头,三月十三孙妈妈才领着五个小孩过来给姜清杳挑选。

也就六七岁的模样,搁在另一个时空里都是小学生。

姜清杳让小孩们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筛下去一个说话不利落的。又问另外几个会什么。可惜的是没有一个识字的。

连巧雀都不识字呢。乡绅之家而已,哪有那么多识字的下人。又不是那种书香世家,据说沈家就是小厮都识字的。

没法比,没法比。

几个小孩之中有个明显伶俐许多的,衣衫也鲜亮,偏要装笨装呆。只是再伶俐的小孩也是小孩,怎么装也骗不过姜清杳这个成年灵魂。她起初不明白,后来云鹃悄悄告诉她:“那是徐妈妈的小女儿,她肯定是想分到二郎、三郎那里去……”

姜清杳恍然大悟。

托沈夫人的福,她爹姜三老爷虽然是个庶子可在姜家也还有点分量。虽比不上长房那样是热灶,可也算得上是个温热的灶。

排下来,排到三房的大郎、二郎甚至三郎,因为是小郎君,也都可以算是温灶。但若继续往下排,排到姜清杳这个连亲娘都死了、在三夫人面前也并不特别讨喜的小庶女这里,就彻底是冷灶了。

谁爱烧冷灶?当然没人乐意。

所以人家有点背景的仆二代看不上她这个小院子——姜清杳这才想明白了。

强扭的瓜不甜,虽然那孩子看着就很伶俐,但没必要,真没必要。姜清杳放过了她,小孩明显松了一口气。

孙妈妈只笑吟吟地看着。

其实最开始姜清杳还幻想着像小说里那样,察言观色、出题考验、精挑细选……然后选中一个天命忠仆。

实属想多了。

最后,在有限的选择里挑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健康,手心比较粗糙的孩子。问了问,爹是马夫,娘没差事,哥哥姐姐的差事也都一般般。

仆二代跟仆二代也差得很远。

一问名字,叫“三丫”。

孙妈妈说:“既跟了姑娘,姑娘给赏个名吧。”

姜清杳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没人明白她为什么莫名叹气。大家都看着她。巧雀还说:“咱们院里的,都是鸟雀。”

是的,姜清杳早就发现了,走了的大丫头叫青燕,然后是巧雀,然后是云鹃,都是鸟。

人不当人啊。

但她以后也会习惯吧。事实上,这一年,她已经习惯了。

冬天外面冷得冻手,大早上的是巧雀、云鹃这俩小孩忙里忙外给她端水洗漱。脸蛋和小手都冻得通红。

姜清杳心里不是没有罪恶感的,但罪恶感终究也没法驱动她亲自去受这个罪。

慢慢地,看多了,就习惯了。

人到了哪个时空,很自然地就同化了。

以后慢慢地……会彻底同化吧。

姜清杳放弃了抵抗:“叫葵儿吧,葵花的葵。”

向阳,健康。

起码寓意挺好。

孙妈妈笑赞:“好名字。葵儿,还不谢过姑娘。”

改名为葵儿的三丫忙屈膝:“谢姑娘。”

姜清杳问:“现在就留下吗?”

孙妈妈对葵儿说:“你回家收拾一下,跟家里大人说一声,拾掇好了就过来。”

葵儿问:“要带被褥吗?”

巧雀忙说:“不用,咱们这里有的。你自家的不要带过来。”

葵儿高兴:“好!”

葵儿家的条件肯定是不太好。姜清杳对巧雀说:“你去寻两块合适的料子给她,让她裁两件新衣裳。”

葵儿的脸都发光了,眼巴巴地看着巧雀。

巧雀去寻了块方胜纹的松江布并一块蔓草纹的粗绸给葵儿。她自己也是奴婢,很懂,嘱咐她:“告诉你娘,这是给你做了姑娘院里的丫头要穿的,我要看着你穿的。”

葵儿欢喜,抱紧了,使劲点头:“我晓得,姐姐放心。”

仆二代就是这样。明明年纪这么小,可已经这么懂事了。

唉。

事情办妥了孙妈妈就准备走,姜清杳拦住了她确认:“巧雀提起来,她的月钱以后就是二等了吧。”

大人们房里的大丫头才是一等丫头,姜家的规矩是姑娘屋里没有一等丫头,身边大丫头是二等丫头。以前青燕就是二等,巧雀是三等。最小的云鹃还是粗使,和婆子一样,但因为年纪小,拿的钱又比婆子少。

孙妈妈眼神闪烁了一下,说:“虽说让她先顶上,但她年纪还小,倒不必……”

日哦!真让巧雀担心对了!

这老婆子!

因为姑娘们连自己的钱都让婢女管着,通常不会亲自去过问这些钱的事。

她一个庶女大概率也不会亲自去找三夫人讲丫头月钱的事。

实际上这些事三夫人也不亲自管,只管账,具体事务也是身边的妈妈在管。

所以这些老妖婆真干得出吃空饷的事——那边给三夫人报巧雀提了二等,这边压着巧雀只按三等算,然后自己从中中饱私囊吃个差价。

“这跟年纪没关系。”姜清杳打断她,“干什么活,拿什么钱。巧雀现在把我屋里活都揽了,做得也让我满意。既然顶替了二等的活计,就该拿二等的月钱。否则凭什么别的姐姐妹妹们屋里都有二等的丫头,只有我没有?”

她掏出帕子开始按眼角:“这是欺负我没了姨娘吗?我不信,我要找母亲给我做主去!

说着做出一副抬脚准备冲的姿态。

孙妈妈忙拦住她:“我的祖宗!你是这家里正经的姑娘,谁敢欺负你!”

“是我想得多,我怕这些丫头小小年纪就升了等,便轻狂起来。姑娘年纪小,回头她们欺负姑娘。”

姜清杳一甩帕子:“妈妈也说了我是这家里正经的姑娘,哪个丫头敢欺负我?若有,我便请妈妈来,提脚卖了她们。”

哎呀妈呀,“提脚卖了”这词读过无数遍了,没想到有一天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别说,味还挺正,真有点像出生就呼奴使婢的小姐了。

孙妈妈还真吃这一套,被唬住了,赔笑说:“姑娘说的是。是我想岔了。那就这样,我回去禀过夫人,巧雀以后就是二等了。”

“还有云鹃,巧雀升了二等,云鹃该升三等了,月钱也得跟上。”

“啊……”

“姐妹们院里几个丫头什么等级,我院里也得一样。”

“……姑娘说的是。”

瞧着孙妈妈认栽了,姜清杳笑了:“就知道母亲和妈妈都疼我,不会叫人欺负了我去。”

孙妈妈还能说什么,两手一揣:“那怎能!”

好好一个乖巧姑娘,怎么一年不见斤斤计较起来了。

孙妈妈心想:果然没娘的孩子长得快呀。

“好,我知道了。”

姜清杳正给姜县令写信呢。敷衍的应了声。

这些日子,抚阳流寇的案子有了点眉目,竟和前些日子西境小国逃窜进来的那些流寇是一伙。分了两批各自往南北逃窜,一批落网了,一批跑到抚阳深山里。

那香牌也是西境小国的东西,这些人竟然带了不少,除了香牌,还有香丸,香料各式各样的,瞧原本的方向,竟是本就想要将那些东西,流到京城来的。

却意外被京城的人提前体验过这些邪香的苦头,那这批流寇便是一点都不能放过的。

京城本就是最崇尚香艺之处,且皇室贵胄世家子弟数不胜数,这批香若进了京城,第一个侵蚀的便是那些好此道的世家弟子和文人名臣。

其间居心可谓一目了然。

第 39 章 第 39 章

也正因此,姜清杳格外揪心姜县令那边的进展。冷脸侍卫被沈观派去过抚阳一趟,见过姜县令,将山庄那些人手都调给衙门用,又带了姜县令的信和抚阳当地姜清杳爱吃的东西来。

但自从这封信后,姜清杳便再没收到姜县令从抚阳寄来的信件。

一连寄过去几封,都杳无音信。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事,那批流寇又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抚阳地势险峻,追逮穷寇之时,若是一个不慎,后果让人不敢深想。

姜清杳一颗心悬得高高的。

从前日起就开始准备马车,预备回抚阳去了。便是帮不上什么忙,知道姜县令的安危都好。

一转眼又到了三月春暖花开时,姜家三房的四姑娘一年前悄无声息地上山,一年后也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进府先去拜见自己的嫡母三夫人。

三夫人上下打量她:“长高了不少。”

姜清杳一副老实模样:“吃穿用度没有缺的,都很好。高妈妈把我照顾得也好。”

高妈妈在三夫人这里也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不渎职,没给她丢脸就行。三夫人点头;“回头赏她。”

“行吧。既回来了,就踏实过日子。休息两天便好好跟你姐姐妹妹们一起上学去。日常里有事再与我说。”三夫人又唤了自己的心腹孙妈妈,赏了姜清杳一对珠花,一些吃食、香药,和几块喜庆鲜艳的衣料。

姜清杳蹲身给嫡母行礼:“谢母亲。”

三夫人又想起一个事:“哦对了,你院里的青燕,攀高枝去了。”

三夫人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讥讽。

这事实在意外,姜清杳一呆:“啊?”

孙妈妈在旁边说:“那丫头我就瞅着她心思多。这不,趁姑娘不在,攀上了长房,那边把她要走了。”

长房是老夫人的嫡长儿子那一房,三夫人明显有点忿忿。

姜清杳小心起来:“那……?”

三夫人一挥帕子:“算了,金贵人咱们留不住。我再给你个丫头。”

三夫人不痛快,姜清杳却暗暗高兴,安抚嫡母道:“我师父说,无福之人不入有福之家。她离开咱们是她没福气。母亲不必与她生气。“

一年不见,小四变得会说话了。三夫人神情微微缓和,点头:“你长大了。”

姜清杳抬出东林寺首座大和尚:“师父教我许多道理。”

以后呢,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都可以推说是“长大了”和“师父教我的”。

三夫人感兴趣起来,身子前倾:“你和你师父关系怎样,佛诞日不能帮咱们订上院子?”

不愧是商人之家的儿媳妇,真是实在人,好接地气。

姜清杳正色道:“到时候我去试试。”

小庶女态度很端正,三夫人被长房要走婢女的那点气儿顺多了,跟孙妈妈商量:“你看把谁放小四院里去合适?”

“夏桃?”

“夏桃不行,她针线好,我孝敬老太太的那些针线都指着她呢。”

“铃铛?”

“铃铛最知道我口味了,离了她我不行。”

孙妈妈又提了两个名字,都被否了,总之三夫人的婢女各有用处,哪个她也离不了。

姜清杳看明白了。

因为青燕是姜清杳身边管事的大丫头,所以三夫人和孙妈妈都认为该再给她补一个能管事的。

但能顶事的大丫头都是用了几年时间培养的,三夫人用惯了用熟了,不想给别人。大概主要是不想因为个庶女让自己不方便不舒服。

姜清杳很有眼色地开口:“倒不一定非添个姐姐不可,巧雀虽然只比我大四岁,但我在山上衣裳钱帛都是她管着,很能当事。我也没有觉得不方便。不如给她提起来。”

她识趣,三夫人脸色就更好一些,说:“那也不能院子里头少个人。”

姜清杳心里有盘算,建议:“要不然给我个小的?”

三夫人觉得可以。

“从小搁在身边,可以多用几年。”她对妈妈说:“你去给她寻个伶俐些的。”

姜清杳打蛇随棍上:“母亲疼我,让我自己挑个合性子的陪我玩可好?”

三夫人骂道:“淘气。”

她虽嗔骂,但庶女离开一年归来,说话和态度都叫人觉得挺舒服,便许了,吩咐孙妈妈:“你选几个带去让她自个挑。”

孙妈妈应了。

姜清杳眉开眼笑,又蹲身:“谢谢母亲!”

三夫人却又道:“丫头都好说,你这院里不能没有个大人……”

姜清杳眉头一跳。

她奶娘死得早,但以前跟着姨娘生活,所以院子里没有旁的大人。

高妈妈这一年虽然被她压服了。但她后来从试探中也渐渐知悉了,那是因为高妈妈知道这一年只是一份临时性的差事,不会成为固定的差事,所以心态上没有那么强硬。

但如果哪个妈妈真的被分配给她成了固定的人,就不好说了。

大人天然对小孩就有管制的能力和权利,何况这是嫡母派给她的,就是替嫡母管着她的。

姜清杳可绝不想自己的院子里有这么一个人。

好在,姜清杳已经从高妈妈那里知道了,三夫人这庶子媳妇在家里一直陷于宅斗。生命不息,宅斗不止。

她对自己陪嫁过来的人力资源很珍惜,或者说有点抠门,反正是不舍得给庶女。是因为要给了,未来是要跟着去别人家的。

就如高妈妈,虽然高妈妈自己没什么差事,可她男人是三夫人的陪房,已经成功成为了三爷身边得用的人。拆分奴仆可以拆父母子女,但少有拆夫妻的。到时候高妈妈怎么跟姜清杳出嫁?总不能把她男人也带走。那三夫人损失就大了。

但因为复杂的宅斗——高妈妈闲磕牙的时候也给姜清杳讲过一些,听得姜清杳头痛,总之,婆媳、妯娌再加上嫡庶关系,很复杂。因为种种复杂的宅斗关系,三夫人对不属于她这一派的仆人又特别警惕,不喜欢被别人安插人手到三房。

姜清杳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立刻说:“我都这么大了。况且我有母亲呢,凡事我找孙妈妈就是了。”

三夫人对庶女的面子功夫这时候就体现得淋漓尽致,直接顺水推舟了:“也是,几步路的事。有事尽管禀来我房中。”

又对孙妈妈说:“你多受累些。”

孙妈妈笑起来慈眉善目:“那有什么累的。”

拜完嫡母还要去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对这个跟自己没有血缘的孙女没什么热情,但也不苛待,赞了两句孝顺,说:“以后也如此对你母亲。”

“母亲”指的就是嫡母,指三夫人。

这话吧……你要说是勉励也不能说不对,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姜清杳嘴角抽了抽。

老夫人又赏了她两匹鲜艳料子:“女儿家家的穿喜庆些。”

她老人家还好好的健在呢,别把个亡妾的晦气沾到她这里来。

姜清杳深深地领会了精神。

她在山上缓冲了一年,已经不是刚穿过来那几天心底惴惴、紧张兮兮的状态了。

也是因为小小孩子跟家里人分别一年,有任何变化都不稀奇,一句“长大了”便说得通。

姜清杳也蹲身行礼谢祖母:“谢祖母赏,祖母身体康健,万福金安。”

生在富裕人家当个小庶女真好呀。姜清杳很喜欢姜家人这样——对你不亲热,不会特意去关心你,但也不苛待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还挺好。

这状态要是能一直保持下去就好了。

赏赐自有丫头接。姜清杳是先打发了巧雀回院收拾,身边带的是云鹃,便由云鹃去接了赏。

两个人带着长辈的赏赐回去阔别的一年的小院,巧雀正忙着,见她们回来,上前诉委屈:“青燕姐姐被长房要走了,不回来了。”

“你见着她了?”

“她知道咱们回来,特特过来把院里的钥匙都交给了我。我说让她等等姑娘回来,她说她那边忙,鸡撵似的就走了。”

三夫人说的没错,还真是攀高枝,看不上庶子的庶女了。

但姜清杳非但不在意,甚至窃喜。青燕这一走,她的束缚少了一层,以后舒服多了。

她告诉巧雀:“夫人已经同意把你提起来。以后你就顶替青燕,咱们院里会再添个小丫头。”

巧雀又惊又喜,忙问:“那我的月钱也涨吗?跟青燕姐姐一样?”

姜清杳还忘了这一茬,想了想说:“回头我跟孙妈妈再确认一下。既然干大丫头的活,就该拿大丫头的钱。”

山上这一年,巧雀是能够感受到自家姑娘的变化的。

四姑娘从前很多事都是听姨娘和青燕的,在山上这一年却都是自己拿主意。大和尚们却都赞她聪慧。

巧雀本来比姜清杳年纪大,以前都是她哄姜清杳。现在却觉得“姑娘长大了,有主见了”,变成了她听姜清杳的。

她本就是奴婢,又不像青燕年纪大些还粗粗识几个字,再加上姜清杳这一年有意的调教、暗示、引导,竟很习惯了听姜清杳的话。

姜清杳说:“钥匙你都收好,以后都归你管。”

又叫她把长辈赏赐的东西清点一下收起来。

巧雀看着这些衣裳料子,高兴起来:“天暖了,正赶得上给姑娘做几身新衣。”

出孝了,原就该穿得新鲜些。

姜清杳笑道:“你以后就是大丫头,这些你操心吧。”

巧雀大受鼓舞,抱着衣料去整理了。

云鹃加入了干活的队伍,姜清杳也没闲着。青燕走了,她现在身边就三个人,除了李婆子,其他两个其实都是小孩。

只有她才是真正的成年人。

她也挽了袖子。

李婆子洒扫庭院,巧雀收拾被服衣裳钱箱,云鹃擦桌抹案,姜清杳自己拾掇一些贴身的细碎物品。

偶一抬头,轩窗外春意正浓,枝头翠绿低垂,阳光满院。

姜清杳停下,目光穿过窗子打量这院子。

缓冲了一年,已经冷静平和,不复一年前的紧张不安,又没了青燕的压制掣肘,终于有了一种“我是这里的主人”、“这个院子以后是我的了”的真实感。

姜清杳微微笑,又轻叹。

以后在这里,好好生活吧。

下午姐妹们叽叽喳喳地来了。

姜三老爷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姜清杳在五个女儿里排行老四。

时人通常按翻年就算长一岁,这么算今年大娘十二岁,二娘十岁,三娘和姜清杳同岁都是九岁,五娘才六岁,还是小豆丁。

三娘扯着姜清杳的衣袖说:“你早几日回来就能赶上我生辰了,真是的。”

三夫人自己没有亲生的女儿,女儿们都是妾室所出。三娘是三月里生日,姜清杳是五月里生日。三娘刚刚过完生日姜清杳便回来了,刚好错过。

姐妹们又告诉她:“大哥跟着姑姑去京城了。”

一直给她送东西的婆子是个粗使干苦力的,也不清楚府里面的事。祖母、嫡母也没一个觉得这事需要通知一下这个小庶女的。也可能是因为去年就走了,今年见到姜清杳已经不觉得这是该说的“新消息”了。

这事要不是姐妹们告诉她,姜清杳根本就不知道。

对,就是这么边缘的人。

姜清杳问:“去京城干嘛?”

“去沈家跟着读书。”

“大房的四哥也去了。”

“还有二房的二哥。”

姐妹们七嘴八舌,正是爱说话的年纪,平时见不着父亲,在嫡母那里也没那么自在,倒是她们几个自己在一起还挺放松的。

都是可爱漂亮的小女孩,争着告诉她她不在这一年府里发生的事,姜清杳心都化了,扭头喊云鹃:“看看柜子里有什么吃的,都拿来。”

大娘笑她:“一年不见,居然变大方了。”

二娘也笑:“以前衣料首饰你不抠索,要你口吃的就难。”

咦,记忆唤醒,原来原身竟然是个爱吃护食的吃货,真好,可以本色演出了。

姜清杳眉眼笑得弯弯:“刚回来,想你们,就大方点。”

少女们咯咯地笑。

又跟她说:“父亲新纳的周姨娘现在有身子了,不知道这次是弟弟还是妹妹。”

姜清杳生出一种强烈的“时间在往前走”的感觉。

大概没人在意死去的燕姨娘了,毕竟连她自己亲生的孩子都随她去了,姜清杳也只是个冒名顶替的。

她的丈夫姜三老爷自然会有新的妾,新的孩子。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

干果点心端上来,大家也不同姜清杳客气,边吃边聊。

大娘带着期盼说:“沈家是书香世家,在他们家读书可比家里强多了。哥哥们要是能考中秀才就好了。”

三娘却说:“大哥二哥读书都没有长房的人好,怕是难。”

二娘“呸”道:“你说点好的。”

女孩子们年纪都不大,却都明白兄弟们如果有功名,自己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姜清杳下意识地问:“那么多人去人家家,合适吗?”

在她原来的时空里,但凡亲戚旅游要在你家住两天,那都是没有边界感,放到网上要被口诛笔伐的了。

结果大娘却理所当然地说:“姻亲之家,有什么不合适的。”

姜清杳才反应过来这个时空不一样。

这里“家族”的概念远大于“家”,亲戚们寄居、借读甚至上门打秋风都是非常正常的事。

姜家有钱,虽然好几个孩子过去住,也肯定不会花沈家的钱,都是花自己的钱,不过就是过去蹭个教育资源。

但这就是结姻亲的作用。“婚姻”这个东西,在这个时空里被定义为“结两姓之好”。沈家娶姜家的四女儿,可不是为着沈夫人本身,而是为着当年的恩情愿意和姜家做姻亲,愿意给姜家共享自家的一些资源。

姜清杳看着容貌出色的小女孩们,想到包括她在内,她们所有人未来的婚姻都不能被自己掌握,轻轻地叹了口气。

姜三老爷傍晚回到家中,还记得妻子昨天说过今天会派人去接山上的四女儿,换衣裳时便问了一句:“小四接回来没有?”

三夫人给他递上家居长衫:“回来了,山上吃得挺好,长高好大一截。”

“这个年纪,就是长身体的时候。”三爷指了个丫头,“去跟四娘说,我回来了。叫她到书房来见我。”

姜清杳等了他一下午了,得了信赶紧就过来书房,表现得特别恭顺:“给父亲请安。”

衣食父母也是父母!

她以后要靠这个人生活呢。三夫人不能得罪,姜三老爷更得应对好了。

“一年未见,女儿时时记挂父亲。”

嘴甜一点不吃亏,况且她是真的这一年里经常会想到下山以后怎么应对这个“生身父亲”,一点不虚。

男人不亲自生孩子,常常也不亲自养孩子。尤其大户人家各自有院子,日常还不一定天天能见到。一旦离得远了,或者许久不见了,感情就容易生疏。

但一旦人又站在了跟前,打眼看去粉嫩干净一个女儿,眉眼生得如画,举止得体,乖巧可爱,姜三老爷这父爱就跟涨潮一样又涌上来了。

当爹的欣慰叹道:“你长高了。”

姜清杳说:“都是母亲关爱,打点细致,我在山上衣食不缺,十分安稳。”

男人最希望家里什么样呢?就是家里所有的女人都和和睦睦的。包括婆媳、姑嫂、母女等等,更包括妻妾。

三夫人本来就没克扣过她,她夸这嫡母一句也不会掉块肉,花花轿子人抬人,何乐而不为。

果然姜三老爷听了捻须颔首,问了几句衣食身体,山上情形,便扭头唤人:“取五两银子来与四娘。”

又对她说:“你对你姨娘也算尽了孝,以后好好孝顺你母亲。你一走一年,过年也不回来,与兄弟姐妹们都生疏了,这银子你拿去做个席面,与大家乐一乐,以后在家里好好的。”

瞧,摸准了,拍对了,这不好处就来了嘛。

沈观淡淡嗯了声。

姜清杳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少年强撑着没什么表情,通红的耳根已经出卖了他。

姜清杳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挪开眼。

还夸他:“你特意新换的?这一身格外俊美。”

沈观抿唇,嘴硬:“不是,方才茶水不慎打翻了弄脏了衣裳,无奈之下,只好换了这一身。”

第 40 章 第 40 章

无、奈、之、下。

沈观说话间还刻意停顿了下,以确保姜清杳能听清。

姜清杳的确听清了,可是眨眨眼,上下看看他的精心搭配,还有一丝不苟的乌黑束发。

还真是一点也找不到他所谓的无奈之下。

但姜清杳瞄一眼沈观红透了的耳尖,配合的点点头:“好看,我们走吧。”

她们在宫外等了没多久,就远远的看到姜县令和一行人从长长的宫道尽头走出来。

沈观总算发觉了自己的不妥,他看着姜清杳,那种渴望越发强烈,他死死的攥着被辱,丢开帐子将自己与外头隔绝。

有些事情,食髓知味。外头那个女人,又是那样诱人的模样,倘或今日中了,那么往后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再难控制自己。

他不能中了孟夫人的陷阱。

“姜氏……”

姜清杳吓一跳,这才多大会儿,她看沈观去睡了,特意放了帐子给屋里通房,以免病气沉留越发难好,他这声音怎么就沙哑成了这样?

“爷?”

姜清杳要掀帐子,沈观急道:

“别动!”

姜清杳顿时僵住,只一只手攥着帐子,细嫩的手指透在帐子里,只这几根手指,就叫沈观觉着那样诱人。姜清杳久不听他出声,才要问问,就觉着手指忽然被人攥住了。从指尖传来一阵热,姜清杳吓得哆嗦了一下,要缩回来,却被攥的死死的。

“爷?您……”

“药换了?”

“今儿太太安排芮妈妈请了郎中,来的时候您正睡着。”

沈观闭了闭眼,果然是孟夫人。

他手中那两根柔腻的手指让他心猿意马,甚至想放在嘴里一尝滋味,他废了不小的力气把姜清杳的手推了出去。

“请郎中来,悄悄的!”

他声音古怪,做的事更古怪,又特意问了药,姜清杳压下心慌:

“是药有什么不妥么?”

沈观盯着帐子:

“药里,掺了能叫你伺候我的东西……”

姜清杳大惊失色,官宦人家竟做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沈观还病着呢,就不怕要了他的命?

姜清杳从屋里出来,才跑出来,就听身后屋门上闩的声音。姜清杳来不及想别的,把冬儿叫出来,让她出去找郎中,从角门回来,只说是姜家送东西来了。

冬儿被姜清杳吓得不轻,匆匆就跑出去,很快就请了郎中来。

大户人家总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迷信,郎中心里清楚的很,悄悄随着进来,待给沈观诊过脉,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帐子里静悄悄的,但郎中的脸色却凝重的很。他转头看姜清杳,好半晌道:

“郎君的病症,我便不与姑娘细说了,只是郎君病中虚弱,哪里经得住这种虎狼东西?还请遣个人随我去取药,这可不是小事,也耽搁不得。往后也得仔细保养,别坏了根本。”

姜清杳连连点头,冬儿与郎中一同去了,等拿药回来,有丸药有汤药,还有药包。冬儿急促的交代,姜清杳记下,就先取了丸药往帐子里送。

只一个缝隙,就瞧见沈观颈间青筋迸起,牙根咬的死紧,身子绷的僵直,大汗淋漓。姜清杳顿时忍不住,内疚夹缠着心疼:

“爷,您,您先把这药丸子吃了。”

这么折腾着,吃了几回药,天色就渐沉了。姜清杳悄悄掀了帐子去看,沈观好容易睡着了,她也松了口气。其实她该想到的,沈观本就过的局促,但哪怕自己请郎中,也不愿意报给府中,由府里出银子请郎中来看,大约就是怕出这种事。

但到底还是出了这种事,都因她的疏忽不查。

这日姜清杳照旧在外稍间守夜,才睡下没多久,就听屋里些微响动,顿时惊醒跑过去,就见沈观站在桌边,正倒水喝。

不过一日功夫,他看起来憔悴多了。

“爷……”

姜清杳顿时内疚的哭了。

沈观笑了一下:

“哭什么啊?”

“都怨我……”

沈观神色凝滞了一下,想起采薇上回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里说着怨自己,但一个眼神却叫自己以为,是姜清杳失手把墨泼在他身上。可姜清杳说这时候的这句话,却更明白的表达着自己的内疚。

“没事,有没有你,这种事情也总会发生。”

他安慰姜清杳,姜清杳想试试他还烧不烧了,却不敢靠近。沈观看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姜清杳看他过来,有些局促,又没敢动。沈观攥着她手腕,将她手掌贴在自己额头,病中有些沙哑的声音,低低问道:

“好了么?”

姜清杳心慌不已,沈观额头比她掌心要热一些,却比早起的时候好多了。

“好,好多了。”

“嗯,我也觉着好多了。”

他盯着姜清杳,姜清杳若真有恶意,今日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只要她往前一步,如今她只怕已成了他的女人。孟夫人做到这样,姜清杳也没如她所愿。

“多谢你。”

姜清杳不解的看着他。

“谢你为我请医延药,谢你为我守夜。”

姜清杳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哭了:

“您别谢我,原就是我的过失。”

沈观给她擦眼泪,她哭起来的样子实在可爱,咧着嘴眯着眼,那副娇媚的神态生生就没了。

“也不是你叫我病的,那天早上你提醒了我换衣裳的,是我没听。”

其实听了也没用。

滂沱大雨,沈昶等人骗他去找夫子,故意把他的伞撞翻再踩坏。

“时辰还早,再睡会儿吧。”

他说着,去外稍间书架上取了本书。

“爷还病着,多歇歇吧。”

“睡的多了,这会儿不困,看会书等困了就睡了。你睡吧,我在这儿看书,也只当你守着我了。”

矮榻就在书桌旁,沈观点了蜡烛,姜清杳也确实是累,就躺在矮榻上看他。看着看着,眼神迷离,只是光影照在脸上,她总是不安稳。沈观看她眼皮子下不住的动,就拿了本书举起来,将光挡住,姜清杳很快就睡沉了。

一大早大厨房送了早饭和药过来,姜清杳正要出去,就听见采薇在外头说话,她接了食盒进来,看沈观与姜清杳站在一处说话,且站的那样近,神色凝滞了一下,又很快笑开了:

“爷,您好多了?”

她惊喜的过去,摸沈观腕子还有些热,便把药端出来:

“先吃药吧。”

沈观接过药放到旁边:

“还是先吃饭吧。”

采薇把白粥端出来,连碟子青菜都没有,病中本就嘴里没滋味,沈观虽是能受苦的,可姜清杳想着要是自己,是决计咽不下去的。她跑去东厢,夹了大头菜拌了香油端过去,沈观虽没言语,但显然吃的顺口多了。

“还是姜姑娘心细,我跟着爷十来年了,也没参透过爷的心思。”

采薇淡淡笑着,话里夸赞,可看姜清杳的眼神却带着讽刺。姜清杳懒怠理她,采薇便与沈观道:

“爷,药凉了,今儿我留下伺候您吧。”

“把架子上的书取给我。”

采薇取了本书给他,他翻开:

“我好多了,不用伺候,你该如何还如何,拘在这儿反倒难受。”

“您去书院了,我不在院子里也罢了,您如今在家,我还不伺候着,哪说得过去?”

沈观想了想:

“也是,那你回去歇会儿吧,在这儿总歇不好。”

他朝姜清杳道,采薇看着书桌旁的矮榻,顿觉碍眼。她转头朝姜清杳笑:

“辛苦姜姑娘了,快去歇着吧,我来伺候爷。”

姜清杳倒是想去歇,但看着拿碗还没泼了的药,总觉着心慌。沈观看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

“去吧,别担心。”

姜清杳就走了。

沈观明知药有问题,自然是不会吃的。

停了半日的雨,又下起来。中秋就在雨中过去,也在沈观的病中过去。除了晚上大厨房送来的两个月饼,沈家热闹的中秋仿佛与沈观毫无干系。

第四日上,沈观好了大半,就要去书院。但阿瓜虽不烧了,却咳嗽的厉害,沈观就自己提着书匣往书院去了。中午的时候阿瓜去大厨房取了饭,往书院去送。

见耘书院是庄太傅告老后所办,名声不小书院却不大,只二三十个学生,尽是京中权贵子弟,书院供茶不供饭。

阿瓜还没出府就咳嗽起来,食盒颠荡,饭菜撒出来,糊了满食盒。阿瓜发愁,下意识就回去找姜清杳。原想叫姜清杳去厨房再要一份,他还送去,姜清杳看了食盒:

“还是算了,再要一份儿,你半路又咳嗽起来,还是这个下场。我去送吧。”

角门有马车,那是沈家几兄弟的小厮取送饭菜坐的,阿瓜嗫喏着交代:

“那马车上没咱们院子的位置,你得自己去送。”

沈家四兄弟每日马车接送去书院,但自从施姨娘过世时,沈观告了两日假没乘马车,沈昶就不许马车再等沈观。连带着取饭的马车上,也没了阿瓜的位置。

姜清杳想这种天气,阿瓜走去书院,饭菜尚有余温,但倘或冬日里,拿过去就凉透了,也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寻思着,就往大厨房去。又取了饭菜不说,还添了碗蛋羹。冬儿先行去角门,崔婆子已去外头雇了车,冬儿提着食盒,与姜清杳一同上了马车。

到了书院,姜清杳先打听着找到膳堂,没见沈观踪迹,便往书堂去,竟也没人,只得又找人问了,说是大约在寝舍里。

姜清杳一路往寝舍去,这会儿尚无人休息,一路静谧无人,才到寝舍,就忽听第三间屋里传出古怪声音,似是挣扎撞的椅子乱响,然后传出沈观急促而凌厉的声音:

“放开我!”

沈观哪是在意这个呢,翰林院学士本就是科举路子最好的入仕职位了,沉下心静下气,未来入阁拜相也为可知。

且他素来沉得住气,受父亲牵连被迁离京城也从未自怨自艾或是抱怨他人,只更刻苦的攻读,仕途一路,他已做好万全准备,断不会做那一飞冲天的痴人梦。沈观静心,更多修养自己,以图更广阔的官途。

只是现在,少年幽怨道:“清杳会否觉得,表哥压了我一头?”

姜清杳反应过来,噗嗤笑出声,笑了一会儿觉得停不下来,到后面愈演愈烈,捧腹大笑,直乐得原本在院子里忙活的芸香半夏都跑进来看热闹了。

沈观此时此刻,格外后悔自己问出这个蠢问题。

少年玉白的脸已经通红,看着姜清杳笑得直不起腰,还忍不住上前给她搭了把手。

姜清杳扶着他的手,摇摇头,眼睛弯弯的,打趣他:“表哥怎么会压你一头呢,你不是暗暗比过身量了,应当比表哥高一点才对。”

沈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