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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这几年担任的江宁织造也不过是个正五品官职,只是康熙格外加赏他从一品尚书衔,按照这个来看,鸣琳如今受到的封赏也不就不算低了。

一个挂名的虚职,但是虞燕已经很满意了。

在现在这种朝局下,女子做官本就是一件会遭人抨击的事情,单单就是一个挂名的虚职都在朝中引起了争议。只是他们这群人争议的日子没过几天,京城中又发生一件大事,一下子将他们的目光全部从鸣琳身上转移到了廉亲王府上。

京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来了一个极擅长相面的中年道士,他是被九贝勒引荐到廉亲王府上的,听说他乍一见到廉亲王就赞叹其‘丰神清逸,仁谊敦厚,福寿绵长,贵不可言!’

其余三句本是平平,唯有这最后一句一下子戳中了众人的想法。

龙子凤孙本就极贵,八阿哥到底有多贵才能被称得上一句贵不可言?

那自然就是上面的那个位置。

但是对于这位名不经传的道士,诸人还是抱有警惕心理,谁都不知道他说的到底准不准,万一就是廉亲王自己给自己哄抬身价找来的随便哪个道观里的野道士怎么办?

这样假借鬼神之说来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的套路还不是比比皆是,故此一开始的时候倒没有那么多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年底的时候康熙突然在朝中丢了一道圣旨下来——他让朝中众臣来推举一位太子!

京里一过了腊八就开始下雪,公主府里面烧着温热的红箩炭熏不到人,下人们替虞燕铺了一层厚褥子在摇椅上,她揣了暖炉在怀,桌上还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糖姜水。

她的手里拿着一卷厚厚的书册,青蓝底上写着“远山集”三个大字。

诗集的第一篇就是双卿自个写的《浣溪沙》,虞燕抬眸向她看去,却见她雪白的脸上一阵绯红,急急忙忙解释道:“容姐儿当时非说我这篇写得好,排版的时候直接放在了第一篇。”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①

虞燕有些诧异道:“虽然我是一个不太懂诗词的,但是你这上半片还是意象极美的夏景,这下半片怎么就变成了满腔幽怨,好似滴血含泪?”

贺双卿此时倒是抿着嘴小声道:“写下这篇词的前一晚我做了个噩梦。”

梦里的她没有遇到蕴姐儿,也没有遇到额林珠,到十八岁的时候爹去世了,叔父将她嫁给了一户樵民,后来丈夫和婆婆成日让她做一些极其繁重的劳作,没多久她就因为疟疾去世了。

那场梦太真实了,真实的就好像切切实实地发生过一样,哪怕她已经从梦中惊醒,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却还是忍不住会想起梦中的情景。

这才有了这篇诗作。

“诗集名字为什么是‘远山’?”双卿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梦境斥退,拿着厚厚的诗稿好奇自己问虞燕道。

虞燕眉眼弯弯:“古今往来,大家都说男儿巍峨如山,女儿温柔似水,但谁又规定女孩子家就不能如那远山一般屹立不倒?”

她们为什么就不能是山呢?

《远山集》是康熙五十一年的年底正式从书肆推出的,里面女子的姓、名、字乃至别称都跃然于上,诗集中除了人们常见的闺阁女儿家写的清丽婉约之词外,也有不少大开大合之作,而其中恪靖公主先前写的那句“他日功成归故里,青史留名不负春。”就遭到了不少人的抨击。

只不过那些文人本来嘴里一口一个“野心勃勃”,一口一个“牝鸡司晨”,结果等他们看到著作者的名字后都纷纷收起了声音。

开什么玩笑?谁想不开去指责恪靖公主,如今这位公主可以说是主政一方,更何况又是金枝玉叶,若是指责她那把皇家放在哪里?

不管怎么说,《远山集》到底是在文坛打出了名声,再加上中间有许多诗词的主人都是文坛大家的夫人、姐妹或者女儿,诗集的推行也逐渐顺畅起来,除了京城外,双卿又让平日里来往书商将诗集带到各地售卖,渐渐的《远山集》的名声也越来越响。

一本集大清各地近乎百名千名女子所撰写的诗集,在康熙五十一年的末尾进入千家万户,不知道多少闺阁少女手捧诗集细细研读,触摸到那些诗作背后鲜活灵动的灵魂和从未见过的山明水秀。

第96章

辞别“山高路远,珍重。”

畅春园的清溪书屋外面飘着一层厚厚的雪,虞燕和弘皙两个人就靠在窗边下棋。他们手里的这副棋子还是江南那边贡上来用暖玉做成的,入手温热。

虞燕拿着白子犹豫了不知道多久,最后干脆一咬牙随便落了一个位置,坐在她对面的弘皙一下子就笑了:“皇玛法说你是臭棋篓子还真是一点没错,能下的的地方有那么多,你偏偏下一个毫无干系的地方。”

“她下棋就是一条路走到底,全然不知道变通的。”坐在上首的康熙冷哼一声,虽说嘴里说着嫌弃的话语,可面上的笑容却做不得假。

弘皙心底叹了一口气,观棋如观人,额林珠的棋风就和她的为人一样毫不遮掩,在如今的皇玛法看来恐怕要比他这个赢棋的人更难得几分。

这段时间康熙一直将虞燕和弘皙带在身边,他们俩因为这个原因也没少彩衣娱亲。只是越相处,康熙越喜欢额林珠这个孙女。

她倒也不是那种毫无自己心思的圣人,但是对于自己的那些心思她也从来不加遮掩,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干脆利落反而更讨人喜欢。

想到这里康熙脸上的笑容就渐渐下落了不少,从手边的奏折中抽出了摆在最上方

的好几份——这些都是上书推举太子的折子。

下面的那些官员倒是无足轻重,但是最上方的这几份,有他至亲的舅舅佟国维,身为外戚的阿灵阿,武英殿大学士马齐等人

他在下旨推举新太子之前就特地吩咐过马齐,就是因为知道此人的性格脾气所以才让他不要上书参与其中,结果他还是没听从他的旨意,联合佟国维等人推举胤禩为太子!

朝堂官员才不过多少人,其中几乎快有近八成的人都在推举廉亲王。他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堂之上竟然变成了老八的一言堂?他想联合这么多官员做什么?和胤礽一样逼宫造反吗?

康熙拿起折子缓缓走到虞燕和弘皙身边,将手里的奏折往他们刚刚结束棋局的桌面上一丢,虞燕和弘皙面面相觑,犹豫着伸手拿起其中的一两本折子看了看。

虞燕这个时候简直希望自己是个瞎子!

她手里拿的这本是裕亲王保泰写的推举八阿哥为太子的折子,那么多朝臣的折子她没看到,偏偏看到这一份,也实在是她手气差。

要知道,清朝初期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可是康熙的一块逆鳞,他先前为了分割那些宗室亲王的权力,将自己的儿子们全部都塞到了八旗里面分掉了很大一部分的佐领,尽量削减宗室王爷的权力。

结果现在她这位好八叔倒好,光明正大地和宗室交好,这岂不是直戳她皇玛法的心窝?

虞燕抬头看向弘皙,发现他先是目光沉沉地看着手里的折子,后面抬头看向她的时候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八叔向来交好群臣,八贤王的美名更是远扬。”弘皙面露笑容看向康熙真心实意道,“若是八叔为新太子,日后也会善待我们这些小辈。”

善待什么善待?

原先太子党和大千岁党闹得有多不可开开交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廉亲王手底下的那些人大多数也都是原先追随大阿哥的人,若是廉亲王真的上位了,别说弘皙这个先太子遗孤讨不到什么好处,就连虞燕估计也没现在这么自在。

况且先太子遗孤这个身份,实在是太尴尬了。

康熙目光复杂地看向弘皙,他还是那副微笑着的模样,似乎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从前只知道大伯和王叔们交好,如今没想到八叔也和王叔们好成这样。”虞燕感慨道,“简亲王也上书说八叔处事不矜不伐、无偏无颇”

她话还没有说完,屋外就已经响起走动的人声,其中正有她那位八叔的声音。

虞燕将后面的话全部咽进肚子里,她和弘皙两个人不想掺和到这种场面里来,干脆躲到了屏风后面。

魏珠已经引着几个阿哥们进了暖阁,除了尚在西北的十四阿哥外,十三阿哥以上的所有阿哥都来了,包括已经被削去所有职位的大阿哥。

她这位大伯如今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在门口的时候春风得意的廉亲王恭恭敬敬地和他打招呼也被无视了,只有在进屋后才老实行了个礼。

“听说你府上接见了一名道人替你相面,不知那位道人姓甚名谁,又于何处道观高就?”

康熙面色不变,开头这句话却让胤禩心头一个激灵,他迟疑道:“那道人名为张明德,是个游历四方的道人,居无定所儿子已经将他打发走了,不过是一个野道人胡乱掰扯的几句话,做不得数的。”

说到后面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声音越来越小,跟在他身后的九阿哥神色也有些不好看。

老爷子这是朝他们发难了。

“好一个贵不可言!好一个八贤王!”康熙冷笑着站在上首,喘着一口气一本本折子全部朝着廉亲王扔去,他跪在原地动都不动一下,“朕还没死呢?你就想着贵不可言了?”

“昔年陈胜吴广起义的时候也是这么造的势,这么多年上书房教过那么多篇目,看来你是只记得了这一篇!”康熙嗤笑一声,“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出身?!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长大以后更是结党营私、收买人心!手都伸到大清的税收里头去了!你还没登基呢就这么急不可耐?!就你这样的,哪里配当一个太子!”

他说的几乎是痛心疾首,下面跪着的胤禩摇摇晃晃恨不得自己赶紧晕过去。

下面年长些的阿哥还好一点,但是像刚从养蜂夹道里放出来不久的十三阿哥,本就被养蜂夹道的日子磨平了心性,听康熙这么斥责胤禩,整个人几乎都快要蜷成一团,恨不得旁人看不见自己一般。

说好的百官推举新太子,任谁都想不到康熙会就这件事大做文章,原本声势浩荡的八阿哥一党一下子就被打到了谷底,后面三阿哥更是私底下找到康熙言明自己发现廉亲王有镇魇先太子的嫌疑,正是因为镇魇一事所以才会导致太子在后面几年内行为举止多有不妥之处。

康熙一想到除夕晚宴血洒当场的胤礽胸口就是一阵闷痛,等到看到证据时更是整个人勃然大怒,下令立马废除廉亲王的爵位,并圈禁于府邸派人严加看管。

原本声势浩大的廉亲王一党就这么树倒猢狲散。

春日小雨如酥,公主府内虞燕坐在廊下看着戴山时,他如今已经是成年人的体魄,穿着青蓝的道士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虞燕忍不住感慨道:“没想到你的计划实施起来这么顺利。”

戴山时双手一摊:“若不是那位八阿哥急于求成给自己造势,也没有那么容易成功。”

他一开始只是在市井之中放出风声说他师傅张明德是个极为有名的相师,一开始的时候还没几个人相信,直到后面随着他师傅替人相面时说的话越来越准,求他相面的人也越来越多。

到最后,那位一门心思想要捧八阿哥上位的九阿哥也听到了市井中的风吹草动,在替他相过面后由他引荐师傅到廉亲王府上。

或许他们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道人胆子会有这么大,竟然堂而皇之地说出“贵不可言”四个字。

怀揣着隐秘的欣喜和一定的担忧惶恐,他们几乎是连忙封锁消息并且连夜送他师傅出京,结果没想到虞燕早就在那之前通过书肆布置好了既定的流言,他们送得再快也没用。

“那在廉亲王府里搜查出来的镇魇之物呢?”虞燕几乎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从前她也不知道这人心眼这么多,这件事情连她也没有告诉,“这事你可不地道,没提前和我说,当时我三叔说出来的时候我都惊了一下。”

“以防不备之需罢了,万一这一手相面之说没有引起万岁爷的猜疑,镇魇一事总归能起到作用。廉亲王府邸里的下人有我好几年前送进去的人,如今专门负责内院。”戴山时笑了一下。

“他的内院你也是知道的,因为人少的原因所以八福晋基本上都不怎么管,那些无名无分的格格侍妾手底下的人自然不会仔细探查。我就让师傅把东西带进去交到专门的人手里,然后往预先准备好的地方一埋就好了。”

他说得轻松,虞燕却是为他胆子之大忍

不住捏了一把汗:“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岂不是功亏一篑?”

戴山时神色淡淡:“人生在世有时候不过是一个‘赌’字,万幸的是我们赌赢了,而他们赌输了。”

雨滴顺着屋檐落下,虞燕心中叹了一口气,最后转开话题认真地看向戴山时:“此番京中事务基本上都结束的差不多了,那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回徽州准备今年开恩科的秋闱还是去西北那边帮鸣琳做事?”

戴山时摇摇头,他从袖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虞燕面前。

“这世上的名山大川数不胜数,我幼年起就跟随祖父四处游历,哪怕如此却也依旧见识有限。”

他一笑起来,幼年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矜肆意顿时又涌现出来,犹如盛夏七八月的烈阳。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觉得自己该是和他人都不一样的,现在也是如此。功名利禄于我而言不过浮云一场,想要青史留名的路也远远不止这一条。”

“额林珠,我想出去看看,效仿前明的徐霞客那样绘出名山胜水留给后世。”

虞燕低头看向手中的红册子,上面绘制的是西宁那块地方的山水地貌以及人文风情,再往后翻则是江南地带他曾去过的大山小水,里面有些字迹还颇为稚嫩,应当是他年幼的时候跟着戴老先生到处游历记录下的。

“山川之奇,非有志者不能穷其胜。”虞燕抬头看向戴山时眉眼弯弯,“既然如此,此去千里,惟愿天公作美、山灵垂佑……愿君一路顺风。”

戴山时勾起唇角给她作了一揖,随后拿出一个封好的盒子递到她面前:“这个送你。”

“这是什么?”虞燕好奇地刚想打开,却被戴山时拦住了。

他撇撇嘴:“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跑去哪里,回京麻不麻烦,你马上就到要成婚的年纪了,万一哪一日就突然成婚了,我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总该算得上一句朋友了吧?这东西就当是我送你的新婚贺礼了。”

“也不是什么多名贵的东西。”他揉了一把脸,“诶呀,反正等到时候你再看吧!我先走啦!”

说罢便是一个转身,步履匆匆就往外走去。

“戴山时!”

戴山时顿下脚步,身后传来少女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还是那句话,山高路远,珍重。”

第97章

送嫁她不是谁家的夫人,也不会是谁家……

戴山时走后隔了没两个月鸣琳就从西北那边回来了,她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成婚。

婚约的履行者就是戴家未出事前订下的方家长子,当时方家对外只说了是跟戴家女儿定下婚约,所以哪怕姐妹两个换了身份,婚约依旧可以履行。

之前方苞因为牵连到戴家的事里全家都被夺了官职判流放,后来刚方家变卖完徽州的老宅准备将银子拿来打点,康熙就下了恩旨免了他们流放的罪名,还命方苞入翰林院任职讲师,故此方家就干脆在京中置办了宅院。

几个月前方夫人就已经派人将聘书送去了徽州,后面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流程都走完了,等鸣琳回到京中的时候戴老夫人和鸣琳、鸣琅的父母也从徽州那边赶过来了。

京城里原本戴家的宅院因为流放一事早就被官府收回房契拿出去拍卖了,最后是被虞燕买下的。

原本戴家人是打算重新在京城内给鸣琳置办一处出嫁的宅院,还是虞燕拍板将戴家原先的宅子送给鸣琳当作她的添妆,又找了专人洒扫驱尘种植花木,等到七月初的时候鸣琳也就到京城了。

婚期定在八月初一,这日子说来也有意思,恰巧是宋代时候流行的天医节,用来祭奠黄帝和岐伯的。只是如今这个节日过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一别四年,姐妹两个站在一起已经不会有人分辨不出她们俩了。

西北的戈壁黄沙淬炼了鸣琳的体魄,或许是因为一直在行商和治病救人的路上的缘故,她从前常穿的浅色衣裳一概换成了深色,原本瘦削的下巴倒是微微长出了肉,变得温和柔润,唯有那双向来温婉顺从的眼眸变化最大,少了一份和顺却多了一份坚毅。

戴家其余女眷只和她分别了一年有余,倒是不太陌生,只有鸣琅站在远处有些近乡情怯。

她们是从娘胎里就一起长起来的双生姐妹,从来没有分别过这么久的时间。

“鸣琅?在那杵着干嘛?鸣琳可是给你从西北那边带了东西回来。”

虞燕看她还站在原地恍惚,连忙朝她招招手,等到鸣琅犹犹豫豫站过来后朝鸣琳眨了眨眼,她立刻心领神会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昆仑玉戴到妹妹的手腕上。

昆仑玉又名青海玉,质地细润清爽,鸣琳自个手上也带了一个。

“姐。”鸣琅别别扭扭地坐到鸣琳身畔,一旁的戴老夫人和戴二夫人忍不住都捂着嘴笑了,她们什么时候见过鸣琅这个样子,从前在家中的时候她和戴山时两个那分明都是小霸王样式的人物。

“我听人说西北苦寒,你跟着商队一直在路上奔波,有没有给自己把过脉看看?”

万事开头难,她起了个头后面的话说出来就顺畅的多了:“我听格格说你这次带着商队前往西宁那边救治瘟疫,疫病横行,也没有专门的医官坐镇,你胆子怎么那么大?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她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鸣琳脾气还是很好地应着:“医者不自医,不过你放心好了,行商路上我们肯定会带着大夫,十天半个月请一次脉,我比在家中的时候气血还足两分,身体状况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至于西宁瘟疫一事”鸣琳低头笑笑,“我等为医者,自当效先贤之道,以仁心济苍生。”

她从前学医的时候就下过决心,数年来没日没夜地苦读《灵枢》、《素问》,几乎手不释卷,除了帮着虞燕处理商事外别的时间都花费在医书研读上,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使百病得解,使百姓得活。

“离婚期还有一个月,还要准备什么东西么?需不需要我帮忙什么的?”

虞燕转过头好奇地看向鸣琳,她穿越至今鸣琳应该是唯一一个同龄并且她能亲眼见到出嫁的女孩子,对于清代的婚礼流程她还不是很清楚,如今有机会见证一下她自己也有些激动。

初见的时候她们也都只有六七岁,如今一转眼都已经双十年华。

“东西该准备的早就准备好了,江南那一带嫁女儿都是从小就开始备嫁妆的,当时官府查抄东西都被带走了,还好格格您和刑部那些人打过招呼,所以如今东西还在。”

“这几年家里也靠着以前的田庄铺子攒了许多钱,大部分东西都赎回来了,还有些小件的东西本就过时了,娘和祖母这段时间在懋隆斋又重新给我打了首饰,都装好了,格格要不要也一同去看看?”

虞燕点点头,跟着鸣琳和鸣琅一起往放置嫁妆的院落走去。

嫁妆里面的大物件无非就是六样,妆匣、拔步床、闷户橱、樟木箱、压箱底和子孙宝桶,里面最有来历的就是那

个樟木箱。

江南那边有习俗,生女则在院子里栽一棵香樟树,待到女儿出嫁的时候用这棵树做成两个香樟木箱作为嫁妆,里面会放上备好的丝绸,寓意着两厢厮守。

“鸣琅那棵树做成的箱子呢?”虞燕突然想起来问道。

戴鸣琅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嘟囔道:“我又不想嫁人”

戴二夫人抽抽嘴角到底还是压下去了训斥女儿的心里,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一口气,最后温声答道:“她的亲事至今也没着落,那些备好的东西都收在徽州老宅那边。若是格格不嫌弃,看在她侍奉您多年的份上,到时候给她寻一门好亲事也好。”

戴鸣琅这几年的养气功夫也起来了,若是放在从前听到自家娘说这么一句话,估计人都能跳起来,她现在就是撇撇嘴一句话也没说,全部都当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了。

虞燕也没接这个话茬,只是点点头笑眯眯道:“缘分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她反正到现在为止也没看出来鸣琅有什么少女情事,她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在京城的女学里面任教教书,空闲下来帮着虞燕看看各地送回京的账簿,日子过得也挺充实的。

“那到时候你成婚了是不是就要久住京城了?”虞燕转头问鸣琳道。

她却出乎众人意料的摇了头:“我早就和方家那边说过了,就算成婚了我也要跟着商队到处跑的,就是可能不会过几日换一个地方,也许就是一个地方待上三年五载再换另一个地方。”

“一来是可以帮你巡查各地的四海通商会,另一个就是医术这种东西闭门造车是练不出来的,只有见得稀奇古怪的病例够多,我才能有所精进。”

“方家夫人居然也同意?”这话一出不要说戴二夫人了,就连虞燕也有些惊讶。

毕竟方家如今到底还算得上是官宦人家,家中长子就这么被带出去天南地北地跑,方家人居然也没说什么。

“万岁爷赐下来写着‘壶中慈照’的匾额,又有正四品道员官衔在身,我的官位都比方道章高,方家人有什么不肯?”鸣琳捂着嘴轻轻笑了,“古往今来多少官员家眷都是跟着丈夫去外边赴任的,也没听她们的娘家站出来说一句话呀?”

如今男女双方换过来,怎么就不行了呢?

虞燕也笑了,她格外欣慰地拉起鸣琳的手:“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问我,身为女子如何才能找到那个极窄的阶梯往上爬,如今我终于可以告诉你,我找到了。”

那就是以她自身为桥梁,尽力去托举那些想要向上爬的女子。

身居高位的女子越来越多,各个领域出现女子的面庞也越来越多,迟早有一日她们会真正掌握和男子拥有几乎同等的话语权,哪怕她可能看不到那一日,但是只要想到会有那么一天,虞燕就忍不住勾起嘴角。

八月初一原本该是极热的天,可不知为何鸣琳出嫁那日京中竟然刮起了微凉的秋风,她虽然是嫁人,却也没有平常女子那般出了门就一直要用盖头蒙着脸的规矩。

等被迎进方家门后鸣琳就在后院换了一身没有那么繁琐的衣裳来到前院,除了她以外虞燕也在。

一群穿着青蓝色官服的男子中唯有她一身鹅黄色纱绣的氅衣,耳边金灿灿的坠子随着脚下步子的走动一晃一晃。

方道章是个有些腼腆的青年,他容貌长得不差,举手投足间一看就是那种正儿八经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大家公子,穿着大红的喜袍看起来恰似芝兰玉树,见到同样穿着喜服的鸣琳一下子脸都红了。

宴请宾客这种事情本来应该是男方来做的,但是鸣琳身份不同,所以前院的这些宾客干脆就由他们夫妻两个人共同招待,等时辰差不多了两个人再一起到后院去招待那些女眷。

“抚长剑兮王珥,缪铿鸣兮琳琅。”

虞燕走进梅园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一番话,鸣琅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对着月光,她应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了,但倔强地没有回头。

“哭了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她虽然是这么说,但还是没有强行走到鸣琅面前,而是就着她的背影缓缓说道:“鸣琳如今找到了自己追求的东西不也挺好的么?她也没有因为婚约而束缚住自己,反倒是多了一个不仅可以保障她安全,而且还理解她支持她的夫婿……”

鸣琅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以后别人提起她就变成了方家的夫人,而不是戴家的女儿了。”

“不是这样的。”虞燕摇摇头,“那你还是不理解她。”

“她不是谁家的夫人,也不会是谁家的女儿,戴鸣琳只是戴鸣琳。往后世人提起她只会知道她医术精湛层,凭一己之力救十万大军,是个救百姓于病厄中的神医。”虞燕认真道,“她身上的头衔不应该是方道章的夫人,也不会是戴鸣琅的姐姐。”

“……”鸣琅沉默了。

不得不说,虞燕的最后一句话深深戳中了她的心。

“或许有朝一日,你能够凭藉自己的本事和她的名声并驾齐驱,在史书上留下分量相等的名字。”虞燕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到时候世人提起你们说不定就会尊称一声‘戴家双姝’,那样也不是很好吗?”

“‘戴家双姝’……”鸣琅反复咀嚼好几遍这个词,原本绷得紧紧的脸缓缓放松下来,“额林珠你说得对,与其在这里怨这个怨那个的,我还不如好好想想我能做些什么。”

虞燕眉眼弯弯推起了秋千,鸣琅坐在上面看向那轮孤高的明月,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幼年时她和姐姐在中秋佳节时赏过的同一轮月亮。

鸣琳婚后在京中待到了年后,等年节一过她就干脆利落地辞别了父母亲人,带着新婚夫婿一道回了西北。

与此同时,二月里也传来西北前线告捷的好消息,原本精神越来越差的康熙,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为之一振。

北边由延信率领的人马护送七世**喇嘛格桑嘉措从青海入藏,从而取得藏民们的信任;东路则由抚远大将军胤祯带领年羹尧等人发起进攻,前不久大败准噶尔军,大策凌敦多布率残部逃回伊犁。

过几个月大军就该还朝了。

等到三月玉兰花开的时候康熙五十三年的春闱也恰巧开始,由礼部主持,在京城贡院考试。

第98章

表白“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还记得上次在这坐着的时候,我和他两个人都快紧张死了,好在最后放榜的结果是好的。”

顺泰楼上虞燕笑眯眯地撑着脑袋歪头看向星德,忍不住问道;“听说这次的主考官是咱们先前上书房的师傅张英,你有没有私底下拿着你的文章去问问他?”

“上书房里的伴读子弟那么多,他老人家要是被一个一个的问过去那该多烦呀,春闱名次下来之前他都不见客的。”星德一下子就笑了,“不过我先前在路上的时候遇到了张廷玉大人,他倒是问了我几句。”

他们现在年纪大了,已经从上书房毕业了,除了虞燕一直被康熙带在身边外,星德和李有容都已经归家了,一个在准备这次的春闱考试,另一个……

虞燕转头看向李有容:“舅母说她拿了一沓画像来给你相看夫婿,你一个都没看上?”

李有容手抵着额头:“要么就是长得不行,要么就是文治武功差一点,还有的性格不好……我私下都打听过了。”

“文治武功?”虞燕诧异道,“你是挑夫婿还是在挑臣子?”

李有容瞬间哽住了:“话也不是这么说,只是我在上书房都念了这么多年书,要是找个夫婿在这些方面还样样比不上我,那也太差劲了吧。”

“你到底是在拿你自己做比较,还是在拿那些人和别人作比较?”

虞燕这句话里的别人自然指的就是弘皙。

李有容叹了一口气趴在了桌上闷声闷气道:“那没办法,你不是以前跟我讲话本子的时候也说过吗?人这一生就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如果遇到了但是又不能在一起,往后不管选了谁都是遗憾。”

“而且……他也还没娶亲。”

太子是五十一年初去世的,弘皙要为他阿玛足足守孝三年,等出了孝期就是康熙五十四年那会的事情了,因为许多事情耽搁下来,如今他哪怕身上担着爵位,也依旧还未娶亲。

李有容越想越烦,最后实在没忍住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脸,好像这样就可以解气一样。

“放榜了!放榜了!”

“中了!中了!”

这次他们倒是不用像上次一样自己趴到榜前去看,而是由星德身边的小厮在榜前蹲着,放了榜后他就噔噔噔地跑上楼,眉开眼笑道:“中了二甲五十四名!”

这个名次算不上高,只能说是中不溜秋,但是如果结合星德的实际年龄只有十九岁的话,绝对可以让人称上一句少年英才。

“说好中了就请我们吃饭的,今日你可不许跑!”李有容立马将心底的坏情绪收拾得一干二净,直接从桌前跳了起来,“还有酒可别忘了!这么大的喜事不得喝个不醉不归?!”

“顺泰楼里的酒可不好喝,而且贵。”星德眉眼弯弯,看向的却是虞燕,“不如去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们怎么样?”

“你还会做饭?”虞燕转头同样看向他,“真的能吃吗?到时候万一我们一起晕在你家了怎么办?宅院里面有大夫吗?”

她一连好几个问题下来星德差点气笑了:“你就放心好了,亏待谁也我亏待不了你额林珠啊……再说了,到时候你如果真吃出什么好歹,不要说雍亲王了,说不定万岁爷都要给我治罪。”

虞燕讪讪道;“诶呀……那不是我阿玛他们压根都不做饭么……”

“我又和他们不一样。”星德闷闷道。

虞燕见他难得露出了一点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上手掐了一把他鼓出来的脸蛋。

如果说她只是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你们会相信吗?

李有容坐在一旁都睁大了眼睛,星德原本雪白的脸蛋瞬间涨得通红,他似乎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怔在原地,虞燕顿时感觉自己的指尖仿佛碰到了火星子一样,吓得她直接弹开。

按照她们这个年龄来说,这样的行为其实已经有些不合适了。

虞燕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在广州跨年的那个晚上,她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

“他都那么大了,你还把他当小孩呢?”李有容啧啧称奇却看破不说破,只是挑了眉乐道,“话说回来,你们光关注我我的婚事了,怎么不考虑考虑自己的?”

婚事两个字一出虞燕瞬间就有些不自在起来,这段时间不管是阿玛额娘还是康熙基本上每个人看到她都会就这个问题问上两句,虽然说康熙先前是答应了她婚事自主的权利,但是到了年纪该催的还是会催的。

“哎呀,今天是放榜的日子,这些事儿过两天再说。”虞燕有些不自在的转移话题,“话说回来,自从他搬了宅院我俩都没去看过吧?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跑去看看。”

星德原先住的地方是乌拉那拉氏分给他的一间小宅子,换算到现代的房子差不多也就一百多平米,算不上大,一个人住还好,万一以后娶妻生子了肯定住不开,所以就干脆置换了一个更大点的。

只是京城的房子寸土寸金,他干脆就在京郊那边买了一处四合院,院子后面还有一个高楼,说是前明的某户大户人家小姐住的绣楼,比前面的宅院高出一大截。

星德干脆把那绣楼改成了一个望月台,许多地方敲敲打打变得开阔多了,上面还支了几架望远镜,他有时候闲着没事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上去看看星子。

“你这都没有前后院的分割啊,往后让你娘子住你旁边么?”李有容逛了一圈啧啧感慨。

他身边的小厮闻言也笑了:“容姑娘说的在理,当时匠人们来打院子的时候也和公子提过一嘴,正常来说家里的女眷不可轻易见外男,所以多半设置的是前后两院,中间是隔开内外院的门有专人看守才对。结果公子给别人的画纸里只有一间大院子带着一个高楼和一院花圃。”

“我倒觉得挺好的,看着地方大了不少而且还开阔。”虞燕一边点着头一边绕了两圈,“人家都说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合该住一起,住两个院子和分居有什么区别?”

“你的想法数来就和别人不一样,也不是每个姑娘都像你这么想的啊?”李有容一下子就笑了,她有些揶揄地瞟了星德一眼,果然见他脸又有些烧。

“喝这个吧,黄柑酒喝起来不烧,而且甜一些没那么难闻难喝。”

星德从库房里拿出一坛没开封的酒放到他们预备用膳的桌边,酒盏是早就准备好的,见虞燕和李有容都是点点头就放心地将酒倒了进去。

“来,先敬你高中!”虞燕端起酒盏向星德敬去,三个酒盏碰到一起的时候她莫名感觉心头一酸。

她是亲眼见证眼前青年一路苦读过来的,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盛夏,那些被他翻到破旧的四书五经,幼年时写秃了的毛笔,堆满案桌的策论和一次次跑到上书房的夫子那边去不耻下问的场景,最后只汇聚成了榜上一个不算靠前的名字。

“殿试要等到五月份,还有一个月。”星德有些不好意思道,“现在庆祝会不会太早了?”

“这有什么?你都到了殿试那一步了,再加上天天跟着额林珠在万岁爷面前刷过脸,只要你不写一些冒犯圣上贬低皇家的东西,难道还会有人去刻意为难你把你刷下来吗?”

李有容一杯一杯酒喝着,脸上的红晕也越来越重。

星德和虞燕都不说话了,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虞燕小声说了一句:“她这是在借酒消愁?”

黄柑酒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度数特别高的酒,星德就是因为这种酒不容易醉人所以才拿出来给她们喝的,结果没想到李有容硬是一杯一杯把自己给灌醉了。

“她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星德摇摇头,“总不能就这么把她送回去吧?”

如果就这么把李有容送回李家,等她睡醒后估计要被舅母训斥一顿,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虞燕还是先找了一个空房间安置她,随后星德又让厨房的下人煮了蜂蜜水来给她解解酒。

黄柑酒醒酒醒得也快,没过一会儿她就醒了。只是她依旧呆呆愣愣地环着腿不知道想什么,虞燕刚想开口就听见少女轻声道:“额林珠,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虞燕拿她这个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表姐没辙,只好从房间里撤了出去。

“听说弘皙阿哥这段时间颇得万岁爷看重,年底不就是选秀么?估计要趁着这次机会给他选嫡福晋出来,所以有容才那么难受。”星德轻声道。

本来还有些念头,现在是一点都没了。

虞燕心里不禁有些戚戚然。

“弘昐年纪也差不多了吧,姑父没说要给他选一个什么样的福晋吗?”

虞燕摇摇头:“这倒是没说,只是先给他准备了一个房里人。”

身在皇家,又有前面海兰珠董鄂妃的例子在前,她们这位万岁爷可真是怕爱新觉罗家又出情种,所以只要是年纪差不多了的皇家阿哥都会被指派两个格格先进府,要不是弘皙一直在守孝,估计这个年纪孩子都能叫人了。

聊着聊着他们就走到了后面的望月楼。

“要不要上去看看?”星德怀念道,“那上面的望远镜还是以前你给我的。”

“哦,我知道了!”虞燕顿时笑了,“那都好久了吧,应该是石阳第二次从美洲那边回来的时候送进京的东西,一共得了两个我全给你了,听说看星星看得可清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望月楼走去。

三月的风凉凉的,但吹在人的脸上也不觉得冷,虞燕好久没有那么认真地看过星空了,比起后世被雾霾严重影响过的天空,在这里看星星能看得更加明显一点。

“你看这个……”

星德轻轻拉过虞燕的衣袖,让她站到自己的方位后再将望远镜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星星?”虞燕对这些星星算得上是一窍不通,但是她知道星德从前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是好好听过白晋师傅讲天文学的,不耻下问道。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青年轻笑了一声,虞燕却觉着他的喉咙有些收紧了,声音比起往常来说更轻柔几分。

“这是诗经唐风里的句子,说的是参宿三星吧。”虞燕惊讶道,“原来是这三颗?”

星德没接话。

虞燕放下手里的望远镜转头去看看他,这一看却怔住了。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拿出了一束虞美人。

花是开得极艳丽的,一团一团浓烈得像熊熊燃

烧的火,星德站在原地竟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脸,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耳朵、脸都是滚烫一片,他压根就感受不到什么晚风吹过的凉意。

“下半句是……”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可以算得上是非常委婉的表白了。

虞燕怔在原地,显然没有想到星德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为什么是我?”

虽然说虞燕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星德对她的不一般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很奇异的是星德居然听懂了她的问题,而且他先前甚至已经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自己心里面反复锤炼过千百遍了。

“你还记不记得,白晋师傅刚开始给我们上数算课的时候教过我们阿拉伯数字。”星德顿了一下,“最先学的就是0和1的概念。”

“于我而言,父母早亡,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亲人也早已没什么联系了,在这个世上,我和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区别。”他垂眸低声继续道,“只有你,你是不一样的……如果说把这世间比作0,那你就是其中唯一的那个1。”

“这只是因为我恰好出现在了你最需要依靠的时候。”虞燕忍不住辩驳道,“但就凭这一点其实不能证明什么。”

“不是的。”星德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觉得我只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太久了,所以容易分辨不出自己心理真正的感情,但实际上我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已经明白了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看到你和别人有说有笑,有属于你们的秘密,我会不开心,但是我没有办法站在朋友的角度来和你诉说我的不开心。”星德抿着嘴小声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想,到底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你身边,我才能光明正大地表达出这份不高兴。”

虞燕听怔了。

“我知道你向往明孝宗和张皇后那样一夫一妻的感情,我也知道你需要的是一个理解你支持你的夫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个世界上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男人比我更了解你了。”他紧紧抓着手里的花,“哪怕是雍亲王。”

过了不知道多久,虞燕开口了。

“那如果我有很多秘密瞒着你呢?”

她几乎是眼睛都不眨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世人都有秘密,我不会刻意去窥探你的秘密,哪怕你永远都不告诉我。”星德认真地一字一句说,“这是你的自由。”

至少在他这里,她永远自由。

星德的怀中一空,那束红得耀眼的花被少女揽入怀中。

“好。”

他原本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在听到这一声好后,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她说了好。

第99章

明矾“承德以北牧场归喀喇沁部……甲……

等到他们从望月楼上下来的时候,李有容就已经恢复成了之前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看到虞燕手中的虞美人的时候一下子就笑了:“这是哪儿来的花?好新鲜,你从我屋里出去的时候我可还没见到这小花。”

虞燕的脸微微有些烧,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只好不自在地转移话题:“这么晚了,外面风又大,咱们赶紧回去吧,免得到时候你又被舅母说。”

提起这个,李有容的笑容瞬间淡了三分。

星德送她们上的马车,临行前也没忘记低声同虞燕道:“十四阿哥凯旋后与九贝子等人多有接触,这段日子为了给他论功封赏的事情诸位大人几乎吵得不可开交,里面少不了弘皙阿哥的推波助澜。”

虞燕原本的少女情丝顿时一收,她皱眉瞥了一眼车内闭目假寐的李有容,站在车外小声道:“弘皙这两年在皇玛法面前一直都安安静静的……”

“他身边都是东宫残党,那些人先前得罪狠了八阿哥一党,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人登基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哪怕弘皙自己没有什么想法,在被那么多人推着走的情况下,迟早有一日都会出事。”

星德轻声道:“更何况万岁爷对弘皙阿哥本就十分疼爱,这份疼爱已经把他放在火架上烤了。”

“原先八阿哥手下的门人何棹如今跟着诚亲王编撰《古今图书集成》,结果书中刻意删减了怀愍太子从前监国时的功绩,这件事情不是还被捅到了万岁爷面前去吗?”

虞燕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弘皙当时在老爷子面前算得上是声泪俱下,何棹这个人因此更是直接被贬为白身。

“苏州那边有书商刊印《怀愍太子哀荣录》,我先前派人去查探过,那也是京城这边去的人将东西交到那些书商的手上,就连刊印都没有经过他们的手。”

朝中如今正是暗潮涌动,估计过段时间又要不太平了。

虞燕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脑袋有些疼,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如今康熙天天传召她,万一又出点什么事情她绝对是那个直面第一现场的人。

她心中有数后朝着星德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李有容已经睁开眼了。

马车是先送李有容回棉花胡同,下车的时候虞燕掀开帘子准备目送她进去,结果恰好看见李府门口站着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不知道上前递给了她什么东西,因为是在家门口的缘故李有容也没多说什么,很快那个男子就离开了。

虞燕心里一个咯噔,连忙跳下马车追上李有容:“那人是谁?”

先前星德对她说的话还在耳边,她是真担心自己认为表姐一时间有什么想不开的,搅合进朝堂争斗中。

“东宫的侍卫阿萨礼。”李有容也没有藏着掖着,抿着嘴有些困惑道,“从前弘皙倒是会偶尔通过他给我送点小东西,可自从太子爷过世后就基本上没有什么往来了。”

估计是她当时在太子爷墓前说的那些话伤他心了,所以后面弘皙和她几乎没什么联系,这还是那日之后的第一次。

虞燕犹豫地看着自家表姐手中的盒子,李有容知道她是好意,所以干脆利落地就把盒盖掀开了。

里面只放着一张薄薄的纸。

“白纸……是什么意思?”虞燕有些诧异。

李有容一开始也愣住了,可后来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脸一下子就白了,急匆匆跑到府外的侍卫处要了一碗清水,食指沾了一点就往纸张上面滑去。

原本空无一字的纸张突然多出了一行楷书,纸上写的是南宋词人乐婉的卜算子中的一句话: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如果今生你我无缘,唯愿来生能够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我之前待选的时候和弘皙说过,明矾沾水方可显色,是个传递消息的绝佳注意。”李有容捏着纸,“当时主要是为了让他能通过这种方式和太子那边取得联系,后来万岁爷二立太子也就没用这个法子……”

怎么今日他突然递了这么一张纸条出来?还写了那么一句话?

仿佛是与她的道别。

“弘皙如今跟着太子妃她们依旧住在毓庆宫,现在的步军统领又是隆科多大人,在京中他是没有什么乱来的机会的,你放心好了。”

若是再来一次怀愍太子那样逼宫谋反的事情,朝堂上的官员估计要被康熙全撸了。

李有容虽然心中还是担忧,但是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已经不在上书房念书了,想要接触朝政只能通过她爹或者是虞燕这个表妹。

“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就立马让锦书来叫你。”虞燕安抚道。

在李府门口两人又说了好几句话,虞燕才带着那束虞美人回到公主府。

“奴婢给格格拿先前万岁爷赏下来的粉彩桃花纹直颈瓶来给格格装花可好?”

锦书和雁回对视了一眼,均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她们也算是从小服侍格格到大的人了,见她回来洗漱换衣后一直盯着那几株虞美人使劲看,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

虞燕闻言这才收回自己的眼神,有些心虚地咳了两声:“那就拿来摆摆吧,我这屋子里本来也没有什么花草,看着空空的,装点一下也好。”

也不知道是谁之前不喜欢那些花儿草儿的,特定命下人不许把东西摆到屋子里来呢。

锦书雁回都没忍住乐了,但她们至少年纪还大点,没有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抿了嘴就下去将刚刚说的花瓶拿过来后将虞美人插了进去。

春闱放榜后就是殿试,虞燕这几天也就没去打扰星德备考,而是陪着李氏在看今年秀女的名单。

弘昐比她小两岁,今年十七恰是该选嫡福晋的年纪,如今朝中局势不稳,她阿玛胸怀壮志但也不敢轻易在人前表露,所以对于弘昐这个长子的婚事很是看重,既不能高也不能低。

“这是吏部尚书席尔达家的姑娘董鄂氏,她家是满洲镶红旗人,她阿玛从前是跟着万岁爷一起平三藩的功臣,先前又在外任三年,署理川陕总督事务……”李氏有些忧心,“我原先看

中的就是这一家,只是你阿玛担心这姑娘家里家世太高,容易牵扯到如今的朝堂纷争中去。”

“阿玛选的是哪一家?”虞燕拿起秀女名册问道。

李氏有些不太满意地翻开自己手里的名册,虞燕凑过脑袋去看,只见最上面标着西林觉罗氏五个大字。

“西林觉罗氏,满洲镶蓝旗出身,阿玛鄂尔泰是个员外郎。”李氏更是有些忧愁,“旁的都好说,我也不嫌弃人家阿玛官位低,就是这家姑娘前面有五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人家家里肯定是对这姑娘是捧在手里护在心上,万一性子娇过头了我怕相处起来不好。”

“阿玛既然是特地给弘昐选的福晋,那姑娘性子肯定不差,至少担得起宗室福晋的气度。”

虞燕下意识地开口安慰李氏,结果刚说两句话突然反应过来刚刚李氏口中出现的人名——鄂尔泰?

这位的名气可不算小,终康熙一朝几乎都是碌碌无为,等到雍正登基后那简直和鲤跃龙门没有什么区别,直接成为雍正一朝的重臣,最后更是配享太庙,历史上改土归流就是他负责的。

李氏听她这么一说也放下心来,随后又在秀女名册里看下面那些小官家里的女儿:“正好你两个表弟你到了成家的年纪了,你舅母特意寻了我来让我掌掌眼,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你认识的姑娘家?”

“你舅母说了不拘什么出身,只有一点要容得下人就好,脾气最好大气、不计较。”

这个要求……虞燕没忍住问道:“舅母也往两个表弟屋里放人了?”

李氏叹了一口气:“咱们家又不像皇家,兴什么婚前先在屋里放两个格格的风气,你舅母这么说还不是为了容姐儿。”

“她比你还大两岁,如今都二十一了,满京城的男子门当户对的那些画像跟流水一样送进她的院子,就是你舅母不管怎么问,那孩子最后也就说一句‘比我还不如’,可把你舅母气得够呛。”

虞燕心虚地咳了两声,只听李氏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下来了你舅母也快死心了,只想着女儿既然不想嫁人,那也就不勉强她了。只是如今父母尚且还在,照拂照拂女儿还行,怕的就是就是等他们以后过世了,两个弟妹容不下容姐儿这个一直在家不出嫁的大姑子。”

“舅母想多了,容姐儿又不是没手没脚,不能靠自己养活自己的人,再说了她有我这样一个表妹,只要我在一日,我就为她撑腰一日。”虞燕笑嘻嘻宽慰李氏道,“哪里有人敢欺负她?”

“打住,你可别在这边说你表姐说的起劲,我还没说你呢!”李氏笑了一声戳了一把她的额头,虞燕哎哟一声后就听自家额娘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就算先前万岁爷答应了你婚事自主,可也没说能让你一直不成婚啊?你身为皇家格格,在这方面估计还没你表姐自由,亲是肯定要成的。”

“只是你和人家不一样,万岁爷特地和你阿玛叮嘱,你日后成婚是招夫婿进来的,到时候如果有了孩子姓的也是爱新觉罗。”李氏小声道,“你心里可有人选?只要是在旗的男儿都行。”

爱新觉罗家的老祖宗规定过,旗民不通婚。哪怕是坐到轮椅上的那一位也得遵守这条规矩,所以像宫里的的那些无名无份的汉女庶妃只要有了孩子,康熙就会让内务府的人编一个旗籍给她们。

“……”虞燕没有立刻开口反驳,李氏就立马明白眼前这女儿估计还真有那么一个有些好感的对象。

“谁家的孩子?你阿玛认识么?”李氏急忙道。

“认识,您也认识。”虞燕拍了拍自己的脸,“不过这也太快了。”

哪里有人前脚刚被表白后脚就要成婚了呀?

“这有什么快的?你如今也不是盲婚哑嫁,这算起来估计还比你弟弟强点。”李氏眨眨眼,“我也认识?我认识的和你年纪相仿的男孩可不多,除去那些宗室子之外就没剩下几个,大部分还是你阿玛门人的孩子。”

虞燕连忙摇头:“额娘您别猜了,八字都还没一撇呢,才说开没多久,你女儿我还打算多培养培养感情。”

李氏噗嗤一声就笑了,随后却正色道:“你是皇家格格,却也是女孩,咱们女人在感情里面难免会用情过深,难免伤心。你可千万不要学额娘那样,有了夫婿后就满心满眼都是他,最好就是像现在你这样,有自己想做的事。”

她前半辈子就是被“情”这个字给困住了,等到孩子们都长大以后才发现,那些天潢贵胄们眼中感情和真心都没有那么要紧,尤其是皇家的男人。

虞燕一边点着头一边却不由自主想到许多年前李氏趴在窗口,日日夜夜期盼着胤禛来椿居苑的模样。

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居然能够从她的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话。

殿试名次公布是在五月初,星德中的是二甲五十名,名次比春闱的时候高了几个,因为他年纪小再加上满人的身份,在京城里一时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原本已经跟他扯开关系了乌拉那拉氏一族又重新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了上来,说是要给他介绍婚事,结果一连跑了他在京郊那边的房子好几次都没遇到他,问府邸门口的侍卫也只说他不在家,送的礼堆在门口放了好几天最后还被退回去了。

乾清宫内虞燕把这些事儿都当作笑话讲给康熙听,老人家年纪上来了就爱听这些家里长短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不说还时不时会点评两句。

“朕记得你这个伴读,刚和你进宫念书的时候看起来比你小了好几岁,朕带着你去木兰围猎那会儿却出其不意拿了个第二的好成绩。”

康熙乐呵呵道:“那小子还是有点血性的,下来的时候手上被缰绳蹭的全是血,不过话又说回来,满人就该是这样的。”

“倒是没想到他念书念得也这样好。”康熙不禁有些感慨,“只可惜年纪小了些,不然的话说不定朕还能亲眼见到他日后做到高官的模样。”

“皇玛法您若是乐意提拔,想要封他做高官还不容易?”虞燕调侃道。

康熙咳了两声后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旁边的宫女太监这种时候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倒是虞燕还是那幅笑嘻嘻的样子,从旁边小太监刚刚拿过来的抽笼里拿出御膳房那边送来的点心递到康熙面前。

“对了,今日钦天监来报说紫薇帝星旁现继明之星,额林珠你怎么看?”

康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让虞燕顿住了手。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就是她现在这样。

“孙女还能怎么看?”虞燕依旧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故作轻松道,“既然有继明之星,那不正好证明了咱们大清能够顺利传承下去,说不准下一位天子也是一位和皇玛法一样的圣明之君。”

“这不是好事一桩吗?”

康熙原本是想问问她觉得这位继明之星会是谁,结果听她这么一回答,自然也就明白了自家孙女在避重就轻,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这样的手段太稚嫩了,他都几乎不用怎么多加思考就能明白是谁在钦天监安排的人手,还能传出这样的话来。

“这天气越来越热了,再过半个月朕带你们去热河行宫避避暑怎么样?”康熙转移话题道。

虞燕笑道:“能有机会多出去逛逛孙女自当恭敬不如从命了。”

“额林珠可是又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逗您笑得这么开心?”

虞燕话音刚落就见弘皙从外面走进来,他脸上还是一贯的温和笑容,只是康熙眉眼间的笑容略微淡了一些。

他垂眸接过虞燕手中的茶盏道:“正好聊起六月份去热河行宫的事,你不是近来忙着接待科尔沁那边来的人么,到时候怕是不得空。”

“这哪有什么不空的。”弘皙闻言笑了一声,“皇玛嬷说她这些侄子来无非就是为了讨点牛羊,孙儿干脆就划了一些送到科尔沁去,几天的事儿,等到下个月肯定能陪着您一道去热河。”

“这样啊……”

康熙晃着手中的茶盏,虞燕不知道他们祖孙两个再打什么机锋,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他没有接过弘皙的话茬,过了不知道多久,就说自己有些困乏了让他们先回去。

等虞燕她们出了门,他才拿出先前理藩院侍郎满笃递上来的折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拦截了一封送到喀喇沁部的密信,里面是用明矾水写的字。

“承德以北牧场归喀喇沁部……甲午秋狩。”

康熙在一瞬间仿佛老了好几岁,他自从八岁登基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大的挫折,唯有在他亲自教养过的这几个孩子身上,跌了一跤又一跤。

热河行宫,是他给弘皙的最后一次机会。

第100章

八十“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出了乾清宫的门,虞燕立马顿住脚步看向弘皙:“我有话对你说。”

乾清宫门口人来人往,显然不会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怀愍太子去世,弘皙他们按常规来说应该从毓庆宫搬出来才对,但是康熙不知道出于什么意愿依旧还是让他们住在毓庆宫内,除了原本太子居住的正殿空着外,其余人住的还是一样的地方。

弘皙带着她到了惇本殿的西暖阁,这里原本是他从前念书的地方,现在他年纪大了不好和太子妃她们住在一起,干脆就把东西都挪过来住这了。

案桌上放着一本《资治通鉴》,琉璃罩灯下是李有容从前最爱看的《郑和航海图》。

“倒是许久没看过这本书了。”虞燕装作随意拿起《资治通鉴》看向弘皙笑笑,“不知道弘皙哥哥如今是在重温哪一章?”

“恰巧在看《唐纪》。”弘皙盘腿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两杯茶,“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弑兄杀弟逼父退位,开李唐皇室骨肉相残之先例。”

“……”虞燕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子被他全都哽了回来。

“昨日阿萨礼回来禀告说有容收信的时候你也在,我就猜到你会来问我了。”弘皙手中的茶盏撞在桌上发出沉闷的轻响,“有什么想问的直说便是了。”

“怀愍太子是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他用自己的死给你们铺了一条路出来,可如今你要亲自把这条路给堵上。”虞燕实在是不能理解,“你这又是何必呢?”

弘皙顿了一下,随后嘴角慢慢勾出一个笑容:“额林珠,事情哪里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弘皙冷笑一声,“你看就好了,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把那些脏水全部往东宫剩下的这些人身上泼。你以为我像现在这样安安分分地当理亲王,那些人就会放过我吗?恐怕第一个不会放过我的,就是这些自称是我阿玛旧部的人。”

“我如今走到这一步,都是被推着走的。”

他在话语里无端透露出几分悲哀:“更何况日后新皇登基,我们这些人又会是什么下场?额林珠,我不单单为了我自己……”

“那你明知道这样,又为什么要给表姐寄一份那样的信?”虞燕叹了口气,“你想让她记你一辈子吗?”

“……”弘皙沉默了很久,最后无力地看向虞燕,“身为长子,太子妃与额娘将东宫存亡系于我身;身为亲王,东宫旧部将前程性命托于我手。或许等到来日新帝临朝,我又变成彰显他仁德之名的一块牌匾。”

弘皙垂眸轻声道:“只有有容,在她那里,我永远是弘皙。”

他这前半辈子,仿着皇玛法的威仪、循着阿玛的训诫,硬生生逼自己活成世人眼中的贤德君子,温润如玉的面具一戴就是二十余年。

多少个寒冬酷暑他是在无数双期盼的眼睛里咬牙挺过的,哪怕是病了他也强撑病体温书习字,片刻不敢怠慢,唯恐看到她们失望的眼神。

只有在那个姑娘身边,他才能卸下面具,做回片刻真实的自己。

或许是他太贪心了,明知道不应该牵连她,却偏要强留痕迹于世,仿佛通过那一封信能够告知世人他们曾经有过那么片刻心意相通的情谊。

弘皙既期盼李有容能够记得自己曾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怕她真记得,记得最后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小人。

虞燕不知道该怎么说,人活一世有点私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若是因为自己的这件事情牵连到别人身上……她不可置否道:“若是有人借此机会污蔑你寄给表姐的信件里的内容怎么办?你考虑过吗?”

“那些人他不会管你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他大可以胡编乱造一通出来。”虞燕紧紧盯着弘皙,“到时候表姐为了替你证明清白,把信里的内容告知于众,你觉得会对她的名声造成什么影响?哪怕我知道她从来不在意这些东西,但是你不能不在意。”

“你如果真的爱重她,就更应该为她考虑考虑。”

弘皙一下子脸就白了,他似乎完全没考虑到这一层。

“好在你那个侍卫当时送信的时辰晚,再加上李府周围没什么高官,都是些平头百姓,也认不出你东宫的侍卫,我已经让陈安平他们去处理那日晚上可能看到阿萨礼的人了,确保如果有人问起没人会说漏嘴。”

弘皙苦笑了一下:“在这方面我考虑得确实不如你多矣。”

“你学着怀愍太子的样子欺君罔上,到时候也要学着他的样子自刎于殿中么?”虞燕说话毫不客气。

弘皙抿起嘴:“我虽然确实准备在热河动手,但我没打算为此搭上自己的命。”

“谋反处死基本上就是铁律,皇玛法对你的感情可远远没有怀愍太子深厚,你要赌一把么?”

他摇头:“你想多了,我自然不会赌这些,实际上我还要求你帮我一个忙。”

虞燕有些诧异:“我?我能帮你什么?”

“若是直接以谋反定罪自然是死路一条,可是如果我没有呢?”弘皙勾起嘴角,“我到时候会在热河行宫里放早准备好的东宫印玺和火器清单。”

“谋反案发后证物会先封存,等搜集结束后再统一由皇玛法过目,中间约莫五个时辰可以做手脚。”弘皙垂眸喝了一口茶,“只要证物出了问题,根据《刑案汇览》规定,谋逆案证物存疑者,当请旨定夺。”

“你想让我帮你调换证物?”

弘皙点点头:“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东宫印玺就换作康熙二十年那会皇玛法赐给阿玛的第一枚印章,上面还刻了‘平安’两个字。至于火器清单则掉换成木兰秋弥领用册,这东西本就要通过我批注,我留一份下来也不奇怪。”

“木兰秋弥的火器由兵部统一配发,若是有人追查下去,一定会牵连兵部尚书法海。”

法海是佟国纲的次子,也是从前八爷党的一员。

“到时候我应当会被圈禁起来,身边的人没办法离开,也没法和外界联系。”弘皙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帮我,我知道很危险,我也不会让你白白帮我,到时候咱们做个交易。”

虞燕皱眉:“什么交易?”

“如果我能活下来,原先的东宫旧

部尽数归雍亲王。”

弘皙抿了一口茶:“这个交易一点都不亏,十四叔大军还朝后皇玛法封他为徇郡王,如今还没卸下西北的兵权,年羹尧等人和他打得火热,还有原先跟着八叔的那些人……可以说朝堂之上快成了十四叔他们的一言堂,就算是佟家这样的天子外戚也难免下了重注在他身上。”

“四叔身边的那些门人基本上职位都在中低层,现在再想要提拔起来已经有些难度了。”弘皙笑笑,“他装了那么久的不争不抢,先前也算得上和我阿玛交好,我也算是投桃报李,做一次顺水人情。”

若是他那位四叔上位,弘晋他们说不定还能多点活路。

“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虞燕确实没想到弘皙会这么说,她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揉了一把脸继续就着先前的问题问道:“请旨定夺之后呢?你怎么才能确保皇玛法那边会下达什么样的旨意?”

“……”弘皙又沉默了。

最后还是虞燕开口:“你有这个想法肯定不是先前就准备好的,否则不会出那么多纰漏。”

他只好苦笑地点点头:“我原本确实做好了和阿玛一样的准备,只是我确实做不到像他那样有拔剑自刎的勇气。额林珠,像我这样心存妄念的人怎会真的愿意去死呢?比起一死了之,我还是更想活着,”

“仁孝皇后与皇玛法年少结发,鹣鲽情深数十载,二伯更是他亲手教养,从稚子临字到代父监国,倾注了半生心血。”

“可最终君臣父子竟走到剑指宫闱、拔刀相向的地步。”

虞燕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三国志》有言,‘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皇玛法这一生,平三藩、收台湾、定准噶尔,却始终平不了东宫旧事这桩心头隐痛。”

“这个交易我和你做。”她将茶盏推向弘皙,“但是我要找你借一个人,从前服侍过仁孝皇后的宫女或者嬷嬷。”

“这事好办。”

弘皙心里松了一口气,也没问她具体要做什么,只是点头答应,等到要出宫的时候原先侍候过仁孝皇后的申嬷嬷就由阿萨礼暗中送到了公主府上。

“奴婢从前是服侍仁孝皇后的宫女,后来仁孝皇后崩逝,其余人有的由内务府重新分配去处,有的人干脆被送回了赫舍里府,只有奴婢因为顾念从前皇后娘娘恩德,所以留在了坤宁宫。”

“后来钮祜禄皇后崩逝,坤宁宫被封,奴婢自请留在坤宁宫为两位皇后娘娘守灵。一直到太子爷十五岁那年,不知道从何处听到了奴婢的名字,便做主将奴婢接到了毓庆宫为奴婢颐养天年。”

她介绍完自己的来历后就安静了下来,倒是一旁的李有容有些好奇:“仁孝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申嬷嬷先是看了一眼虞燕,见她没有反应才回李有容道:“皇后娘娘慈悲仁善,可骨子里却是个柔韧不屈的女儿家。当年三藩动乱,宫里宫外乱得像一锅滚水——前朝战报一日三惊,后宫人心惶惶,连二阿哥都……”

她喉头哽了哽:“可娘娘硬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白日里她就陪着太皇太后镇住后宫作乱的那些魑魅魍魉,夜里就着烛火给万岁爷誊抄军报,日夜不休。”

这里的二阿哥说的应该是怀愍太子一母同胞却早早夭折的哥哥承祜。

也难怪康熙惦记仁孝皇后整整五十多年,这样的女子又有谁会轻易放下呢?

“仁孝皇后生前可有什么喜爱的东西?”虞燕拿出纸笔看向申嬷嬷。

申嬷嬷有些怀念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子:“娘娘虽然性子柔韧但却不爱穿那些艳色的衣裳,最常穿的反倒是藕荷、月白那样的衣裳,常戴的首饰只一支累丝嵌白玉的梅花簪,听说是万岁爷成婚前亲手雕的。”

“若说是格外特别些的……从前夏日里娘娘还爱往万岁爷的荷包里塞许多茉莉花,说是‘要压住乾清宫的龙涎香,免得熏着来议事的汉臣’。有一回李光地大人还赞叹‘中宫有雅韵’,娘娘从万岁爷那里听了后还高兴了许久。”

寥寥几句,仁孝皇后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茉莉花恰是后面几个月盛开的花种,到时候寻起来也方便些,虞燕看着纸上写写画画的墨迹心里倒是有了决断。

申嬷嬷退下后李有容直接凑到了虞燕身边:“你这次去了宫里一趟,可打听出来些什么了?”

虞燕看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有些忐忑不安就知道这丫头对弘皙也有几分真情,故也没打算瞒着她,将惇本殿内发生的事简略说给了她听。

“这种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到时候我恐怕还要私底下先和四姑姑联系看看能不能从她那里寻得一些帮助。”虞燕随便嚼了两口糖莲子,“依托蒙古那边的关系说不定会有奇效。”

“你和恪靖公主每年就见那么一两次面,这么大的事情她肯帮你吗?”李有容担忧道。

虞燕笑了一下:“和四姑姑自然就不能讲感情了。”

“那你打算?”李有容微微有些疑惑。

“修路通商。”

虞燕朝着她眨眨眼:“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托舅舅去寻来那一批匠人?”

“你说要做什么……水泥?倒腾出来了?”李有容想了一会好奇道,“这和蒙古那边有什么关系么?”

“这东西水不能溶,刀不能破。”

虞燕话音刚落,李有容就惊呆了:“照你这么说,这东西拿来筑城墙岂不是更好?”

“做不了城墙。”虞燕摇摇头,“蒙古那边冬季严寒,这东西容易剥落,况且运铁实在太引人注目了,这东西不是我该碰的,所以我早就问过工匠用什么东西替代铁筋,到蒙古只能用骆驼毛替代,那边做的水泥估计只能起到防裂的作用,有点冲击该炸的还是炸。”

“但是很早之前四姑姑就想修路了,无奈蒙古那边工匠稀少手艺落后,所以一直搁置。”虞燕勾起唇角,“我以通商为名送匠人过去修路,她应当求之不得。”

况且如果蒙古那边铺路顺利的话,她应该会将这个法子交到工部。

毕竟老话说得好,想要富,先修路。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个纯正的文科生,对这种理工科实在一窍不通,只能花大价钱砸下去让那些工匠自己琢磨,估计水泥这种东西出现的会更早一点。

好在现在也不晚。

……

五月初五恰逢端午,虞燕难得闲暇下来没多久,星德就从外面抱着一把青竹进了公主府。

“你都闷在府里多久了,再不出去怕是要霉了。”他一边笑着一边将竹子放在虞燕的石桌边上。

虞燕将盖在脸上的话本一拿,眼眸一转看向地上堆着零零散散的竹子,忍不住开口问道:“这竹子看着有些老啊,能吃吗?”

“能吃的那个叫竹笋。”星德差点失语,“这可不是拿来吃的,端午不是有放风筝去晦气的习俗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一道放过风筝?”

“这肯定不会忘记呀。”虞燕一下子就笑了,她从摇椅上下来蹲着身,摸了摸还滴着点露珠的竹子,“你一大清早的过来总不能是为了拉我起来做风筝吧?”

星德双眸一垂看着竟有些可怜:“原来……你不愿意么?”

“……”

虞燕什么时候看到过他这副模样,几乎是差点“唰”的一声站起来,身上打了个颤耳朵却红了:“我就问你两句,你干嘛呀!快别这样说话了,听起来好别扭!”

下一秒星德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还不是看你这段时间又不知道在忙什么东西,一天到晚门都不出,你这脸白的都快没血色了。”

“趁着如今还没彻底热起来,今日京郊那边风又大,我就想着带你出去转转。”

虞燕还真没亲眼看到过别人扎纸鸢,顿时来了兴趣,转头就叫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去取劈竹的刀,另外再找些人去熬糊绢的浆糊。

“你这劈竹的样子看着还挺熟的,莫不是先前在家中练过?”

虞燕好奇探头看着星德,只见他手中的刀刃贴着青竹皮游走片刻,竹身立马裂成匀称的好几条。

“总不能什么都不会就拿着这些东西过来吧?”星德乐了,“到时候我们两个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劈了一早上的竹子连个骨架都做不出来,午后还怎么去放纸鸢?”

等到编竹篾的时候虞燕还是忍不住动手了,《考工记》那样的杂书他俩说起来还是一起看的,后续怎么样扎骨她也同样略通一二。

只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明明是按照书里面记载的那样做的,她绑出来的骨架偏偏无论怎么样都不对称。

她正欲叫锦书把《考工记》那本书拿过来对对看,背后突然伸出一双手虚虚环着她,一股好闻但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香味突然萦绕在她的鼻尖,青年温热的呼吸轻洒在她的耳垂上,虞燕一蒙,手里立马就打了个死结。

她听到星德的笑声了!

虞燕脸微微有些红,放下手里的竹篾没好气道:“你来做!”

“我刚就是再跟你示范该怎么做啊?”星德眉眼弯弯,“你都没看我刚刚在干嘛就自己打了个死结,那我能怎么办?”

“……”

虞燕把竹篾往星德手里一塞,自己坐到了石桌旁,桌面上是刚刚雁回从书房里拿出来的白宣纸和墨笔,顺便还拿了一本常见的画纸鸢的图册过来,可以说准备得非常齐全。

星德用竹篾搭骨做得可快了,没一会成型的竹骨就放在了石桌边上,虞燕手里的画才刚刚画了一半。

“你从小到大就喜欢这个图样。”星德坐到石桌边撑着脑袋看着虞燕认真描画的模样,只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倒是跟刚认识的时候差不太多,实在是让他有些怀念。

“燕双飞的意头多好,我身上穿的戴的都是这个花样。”虞燕画了会画冷静多了,她再看向星德时脸蛋已经没有先前那样红了,“你来糊,糊完之后绑线,记得多打几个活扣,免得刚放没多久就飞了。”

糊绢和绑线都快,加上星德自己在家里把做这些的流程都试过了一遍,所以没过一会儿纸鸢就做好了。

虞燕回屋换了一件桃红的夏衫,腰上绑了几条青绿的纱带,出门的时候眉眼间那股青春逼人的灵动感瞬间扑面而来。

五月初的天气实在宜人,京郊的空地上放纸鸢的孩童也多,真是应了那句诗,“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那东风来得急,虞燕都还没跑两步纸鸢就一下子飞上了天,幸好她手里的线绑得牢固,随着风吹的方向一路跑,原本梳得整齐的发髻一下子就散开了。

“我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像个疯子。”

虞燕忍不住吐槽道,她的鞋上如今沾满了草籽,发髻上的绢花更是摇摇欲坠,星德去拉她手里的线想要将纸鸢缓缓收回,刚一低头就蹭过了她发顶的绢花,

“要不要稍微理一下?”星德知道她还是非常在乎自己的外在形象的,所以非常善解人意地说道。

“锦书她们没跟来,我不会绑这个。”虞燕有些为难,她穿越至今最熟练的还是给自己扎高马尾,那些复杂一点的发髻实在是有些难为她了。

“我给你绑。”

虞燕睁大眼睛显然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个,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会绑女孩子的发髻?从哪学的?”

话刚问出口她就立马闭上了嘴,果不其然星德听到她说的这几句话又笑了:“你想知道呀?”

“没兴趣。”虞燕撇撇嘴,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星德终于收起了逗她玩的念头,老老实实回答道:“其实我也不会,我就想试试,要是绑得不好看你可不许说我。”

“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这个头发为什么叫双丫髻。”

“可能是因为很多人家里的丫头都是这种发髻吧。”

“你不是格格吗?”

“那以后你就叫这种发髻格格髻。”

“……”

“额林珠,你好像长白头发了。”

虞燕下意识地去拔自己的头发,结果手刚往脑袋上伸,就被星德牢牢地抓住了。

“不能拔,老人说白头发这个东西越拔长得越多。”

听他这么一说,虞燕顿时歇了要去拔白头发的心,但是她一直坐在草坪上有些坐不住,东歪歪西歪歪,最后不知道怎么突然蹦出来一句:“星德,以后你还会给我梳头吗?”

话刚说完虞燕就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梳啊……等你八十岁了,我还给你梳格格髻。”

青年说话的声音温柔极了,他伸手将虞燕耳边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碎发别到了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