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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本该是最亲近的母女两个,此时此刻却相顾无言许久,最后还是德妃眉眼弯弯让旁边的宫女取出两个小盒子,一个里面放的是温宪最爱吃的胭脂桃红酥,说是给她垫垫肚子,毕竟这一路嫁到佟府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温宪公主是不能吃什么汤汤水水的东西的。

而宫女端出来的另一个盒子里面则只放着一块小小的玉佛,晶莹剔透,握在手里还是暖的。

德妃的这块玉佩还是她没有生下温宪之前伴驾去五台山的时候求的。

她这一辈子先后有过三个女儿,但不管是七格格还是十二格格,德妃都没有留住,唯有五公主被养在太后膝下才平安长大。

德妃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第一次什么都不想求,只求她能平安健康的活着。

她恨佟家也恨万岁爷,千挑万选最后选了那么一个没担当的男人来当额驸,但圣旨已下也没有更改的可能性,德妃只能期盼舜安颜经此一遭真的能够改过自新,不说什么举案齐眉,哪怕是相

敬如宾也好。

温宪出嫁离宫前要先后前往宁寿宫和乾清宫辞别太后和康熙,最后行至太和门前,站在一百三十五抬陪嫁旁边送她出嫁的是兄长胤禛。

还有一个不管宫人怎么劝说都不听,非要一路跟着跑过来的虞燕。

宫门口站着迎亲的队伍,打头那个就是温宪公主的额驸舜安颜,他穿着大红的喜袍,面容春风得意,就连佟府前来迎亲的下人们脸上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不得不说,舜安颜确实算得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八个字,不提他内在是什么样的,至少外表看上去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材,就算站在公主旁边也逊色不到哪去。

虞燕却实在对这个人提不起来什么好感。

他难道是因为温宪公主才感到这么高兴吗?显然并不是,只不过是因为万岁爷将公主下嫁他舜安颜,这些事情让他感到很有面子罢了。毕竟在那之前他连公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能有多少感情。

虞燕心里不得劲,但为了让姑姑出嫁显得喜庆一点,还是僵硬着脸保持着甜甜的笑容。

一路吹吹打打打,京城里的百姓好奇地前来围观天子嫁女的盛况,喜乐声一阵接着一阵,就没有停下来过。佟府里更是挂满了大红绸缎,就连下人们身上穿的也是红色的衣裳。

满目的红中虞燕却一眼看见了一名穿着象牙白色的少女,她躲在人群中,秀美的脸上闪过嫉妒的神色。

“那是谁?怎么穿着白色的衣裳?”虞燕心下一突,随便拉了个佟府的下人问道。

那人顺着虞燕指的方向看去,最后打了个马虎道:“格格恐怕是看错了,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咱们府上除了红色外就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

虞燕可以保证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她看了眼身边的跟着她出来的越桃:“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裳的姑娘,就在南边的那群人里,旁边还有个柱子。”

越桃摇摇头,她刚刚什么也没看见。

虞燕有些纠结,莫非真是她刚刚看错了?她再次顺着刚刚的方向看去,依旧只能看见满场的红,似乎刚刚的白只是惊梦一场。

喜宴热闹了一天,等到夜幕降临在佟府用过晚膳后虞燕才陪着喝得有些晕的胤禛上了朱轮车回宫。

弘昀如今刚满一个月,脸稍微长开了点没有像之前那样皱巴巴的,但在虞燕看起来还是像个小老头。弘昐倒是很喜欢这个弟弟,他举着手里五颜六色的花片就在弘昀面前晃来晃去,希望能借此吸引他的注意力。

“怎么送公主出嫁回来之后唉声叹气的?”李氏看着女儿皱成一团的眉毛不禁有些纳闷。

虞燕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姑姑又不喜欢那人。”

“你先前不还总是说我看那些话本子里面什么情啊爱呀得多没意思,怎么现在又想到什么喜不喜欢的事情了。”李氏打趣道。

“那不一样啊,额娘你那是看那些情情爱爱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看入迷了,大部分情况下人这一辈子都遇不到那样的感情,女儿那是让你不要被那些话本子荼毒太深,到时候陷进去出不来。”虞燕振振有词。

“可是姑姑不一样啊,在这里女儿家嫁人基本上就算是一辈子的大事,就算不嫁个自己喜欢的,也总得嫁一个正常的男人吧。”虞燕吐槽,“那舜安颜是个什么东西?既风流又无情,他有胆子娶公主还置办外室,怎么就没胆子为了那外室到我皇玛法那边辞了这桩婚事。”

“又想要公主下嫁的美名好给他充面子,又想要小意温柔的外室补足他的里子,什么天下的好事都被他一个人占了?”虞燕心里郁闷得很,只觉得自己姑姑嫁给这种人,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事情是不好更改的。”李氏戚戚然道,“不过之后你要是出嫁,额娘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嫁给舜安颜那种男人的。”

离虞燕嫁人还早,可李氏一想到那些嫁到蒙古去早早过世的公主,她就不免有些着急忙慌。

不过如今康熙孙子辈里年纪最大的女孩是直郡王家的大格格妮楚贺,她如今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年纪,说起谈婚论嫁还早得很,因此就算李氏再怎么害怕和着急也没什么用。

温宪公主出嫁了,星德又要守孝,一下子虞燕身边就没有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她早上起来到胤禛那里去和两个弟弟念书,只能看着旁边空荡荡的桌子发呆。

春意渐浓,一转眼就是四月,自从胤禛从大臣宗室那边将户部的欠款收缴的七七八八之后,康熙又动了南巡的心思。

恰好又逢江宁织造曹寅和他大舅哥李煦上折汇报江南近况,其中牵扯到了盐税方面的事情,康熙一番思忖之后下旨命由太子监国,其余阿哥从大阿哥到十四阿哥全被提溜去了江南。

胤禛这次出行后院的女人一个都没带,弘晖和弘昐这是这个月种痘,福晋和李氏都要留在家中照顾自己的孩子,而宋氏和武氏两人并不怎么讨他的喜欢,所以最后他只着人吩咐李氏让她替虞燕收拾衣裳和吃穿用具,带着陈姑姑及身边两个丫头一道跟着她去江南。

虞燕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很诧异,因为她现在年纪不大,哪怕是直郡王那样出了名爱女如命的人都是大格格到了十岁之后才想着带她出门逛逛。

胤禛对此倒是不以为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日后你有的是在后宅打转的时候,如今趁着年纪小多出去看看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最重要的是胤禛这几日给孩子们上早课,早就发现了虞燕有些心不在焉的情况,他想借这个机会,带着女儿出去散散心。

此次南巡的线路并不长,大约也就主要停驻在徽州、苏州和江宁几个地方,其余的地方也就是一扫而过,特别是江宁这个地方,曹寅和康熙的乳母孙嬷嬷都在那,御驾势必会在那里多停留几天。

陈姑姑光是虞燕收拾衣裙鞋袜和平日里的用具就收拾了几大箱出来,让她不免觉得有些夸张。

最后还是谢嬷嬷替陈姑姑辩解道:“格格出门那就是皇家的脸面,再怎么轻装出行该带的该用的也都不能少,宫里光是跟着去的朱轮车就有足足几十驾,放这些东西全然是够的。”

朱轮车缓缓驶出京城,虞燕好奇地掀起帘子,这是她穿越之后第一次出远门,同样是春日的暖风和澄澈的天空,可到底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徽州距离京城足有千里之远,虞燕坐在朱轮车上坐的腰酸背疼才终于到了原定的地方。

写了《牡丹亭》的汤显祖曾写下过“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徽州的青山绿水、白墙黛瓦与京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马头墙高低错落有致,浮岚缭绕,茫茫中能隐约看见群山,江南烟雨蒙蒙,悄落在屋檐上发出清脆如碎玉的声响。

春雨绵绵,陈姑姑怕虞燕走在地上鞋子沾水,征求过她的意见后将她抱起,撑着油纸伞低眉顺眼地跟在康熙等人的身后进了一处府邸。

虞燕抬头,透过低低的油纸伞依稀能看见牌匾上写得一个“戴”字。

等进了府邸陈姑姑就把她放了下来,虞燕小跑到胤禛身边好奇道:“阿玛,我们这是在谁家里?”

胤禛摸摸她的脑袋,细细讲述此处宅子主人的生平。

戴府的主人是一位清初的文人,名唤戴名世,于康熙二十二年参与秋闱,二十六年时以贡生考补正蓝旗教习,授知县,后面因久久不受重用而漫游多地,经常在酒后嘲谑骂讥那些行事奢靡不羁的达官贵人们,因此早年间并不受人重视。

直到戴名世为了证明自己史才之高,广游各地走访前明遗民,考证各方面关于前明的野史,最后与弟子一起将这么多年来编撰的明史资料效仿《史记》的形式刊刻行世,并命名为《南山集》后,戴名世的文名才播于天下,流芳文坛。

因此康熙有意命他回京述职,参与到《明史》的编撰工作中去。

“《南山集》?”

虞燕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熟悉,但是她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

听到过这个名字。

胤禛点头感慨道:“现在难得有写史论写得像他那样的人了,针砭时弊,一针见血,从没什么其他的春秋笔法,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守正不挠,官场上若大都是这样的人,我大清吏治定能清明。”

这次随驾出来的孩子不多,除却虞燕外只有太子家的弘皙是跟着的,不过他一直跟着太子,不像虞燕由于是女孩子的缘故,被带着进了后院。

戴家的女眷们就叫了许多同龄的孩子过来一道玩,里头有一对双生姐妹花穿着模样差不多的裙衫,笑嘻嘻地招呼虞燕:“你叫什么名儿?”

康熙此次南巡没那么大张旗鼓,除了戴名世知道他和这些阿哥的身份外,对外一律说的是普通官宦人家,因此戴家的女眷只以为他们是京城来的满洲勋贵,没什么束手束脚、小心谨慎的行为。

“我叫额林珠。”虞燕抿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知道这个名儿!”身量略矮点的那个小姑娘拍掌笑道,“掌上珍宝的意思!”

难得有汉人家的小姑娘会学两句满语的,虞燕也很惊讶,她这副表情反倒让那小姑娘更兴奋了:“我叫鸣琅,这是我姐姐鸣琳。”说罢她咧嘴笑着摇头晃脑念道:“抚长剑兮王珥,缪锵鸣兮琳琅。”

这是《诗经》九歌中的一句话。

戴鸣琳比起妹妹鸣琅来说是个有些羞涩的女孩子,她就是传统的江南闺秀的模样,抿了嘴笑笑,拉着虞燕的手上桌吃茶,鸣琅则有些好奇地问虞燕道:“你今年几岁?念书了吗?”

虞燕小口小口咬着嘴里的糕点,等点心咽下去后笑眯眯道:“我今年刚满六岁,蒙学十三经已经念完了,四书也学的差不多了,现在在学《春秋》。”

她的念书进度快得吓人,就算是太子家出了名聪慧的弘皙也就比她快了一本,可弘皙还比她大上一岁。

戴鸣琅听她这么一说瞬间目瞪口呆,她是个心实的孩子,听虞燕这么说也没怀疑这件事情的可能性,而是有些崇拜和羡慕地说道:“你念书比时哥儿都快。”

“时哥儿?”虞燕眨巴眨巴眼睛。

坐在上首的戴老夫人笑了:“原先没想到今日家里会来客人,时哥儿是她们堂弟,上午去了族学念书,算算时辰现在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他可聪明了!”提及弟弟,戴鸣琅一脸骄傲,却又有些纠结道,“夫子们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神童,他这个人样样都好,唯有一点,嘴皮子实在是厉害得不得了,有时候我同他说话恨不得把他那张淬了毒的嘴巴赶紧缝上。”

“二姐姐就知道在别人面前说我坏话。”

一道清脆的童音从帘外传来,只见下一秒丫头掀开了帘子,穿着湖青色团褂的男孩目不斜视地从虞燕面前走过。

只见他朝着戴鸣琅吐槽道:“二姐姐你自己说不过我,就天天在外败坏我的名声,我声名败坏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不成?你还是不是我姐姐?又或者说,咱们俩中间有一个是被捡来的?啊!那被捡来的一定是我了,毕竟你和大姐姐是双生胎,造假的可能性太低了。”

戴鸣琅哑口无言,戴老夫人哭笑不得点上时哥儿的额头:“若你不是咱们家的孩子,就凭你这一张嘴,早就把你赶出门去了,哪里还轮得到你欺负你姐姐?”

时哥儿撇撇嘴。

“还不快来和外客见礼,倒是让姐儿见笑了。”戴老夫人拉过时哥儿的袖子,笑着将他推到虞燕面前。

虞燕一直到刚刚都没看清这个时哥儿到底长什么样子,直到他行了一个标准的汉礼,抬头的那一刹那虞燕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去年她在广济寺上香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小孩?叫什么戴山时?

“虞美人?”

戴山时抬头的那一瞬间也怔住了,他这话一出反倒叫一旁的戴鸣琅找到了机会嘲笑道:“什么虞美人?人都没见过就给别人按名字?我看你是刚下学还没睡醒!”

“我见过她!”戴山时立马反驳,一把抓住虞燕的手炯炯有神地看着她逼问道,“广济寺中,鲤莲池畔,你和我说你叫虞”

虞燕下意识地抬手去捂戴山时的嘴巴,飞速说道:“我叫额林珠!不是什么虞美人!”

她的手死死地捂着戴山时的嘴,旁边不管是鸣琳鸣琅两姐妹,还是坐在上面的戴老夫人都惊讶极了,显然这场面的发生完全不在她们的意料之中。

戴山时原本还因为惊讶而飞扬的眉眼渐渐缓和下来,虞燕将手掌缓缓挪开,她紧紧盯着戴山时的嘴巴,生怕里面再吐露出点什么吓死她的东西。

好在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饶有兴趣地挑眉道:“怪哉怪哉,可能是我记错人了,不知这位妹妹究竟是何方人士?又姓甚名谁?”

此次康熙出行捏造的身份是赫舍里氏旁支的官员,因此虞燕长吐一口气落落大方道:“我是京城人士,姓赫舍里,阿玛给我取名额林珠。”

“原来是索大人家中子侄,失敬失敬。”戴山时笑眯眯道。

虞燕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一旁的鸣琅见状笑道:“都怪时哥儿眼神不好,不过年纪相仿的姐儿们他确实认不太清,想来是认错人了,反倒把你吓了一跳。”

戴山时想说些什么,但看到虞燕还是闭上了嘴。

鸣琳鸣琅两个拉着虞燕聊些女儿家的闺阁事,时哥儿还能在边上插上两句,只是他一直不断地在打量虞燕,那明晃晃的目光任她再怎么努力忽视,对她而言都还是有些如芒在背。

实在遭不住之后,虞燕趁着外头天色暗了下来,连忙嚷自己有些饿了,戴老夫人才叫人传膳。

按照虞燕原本的预想,男女七岁不同席,再怎么样戴山时也应该和她们分席而坐才是。

没想到戴家虽然是汉人,但这方面到没这么多讲究,就连女眷和男人们之间都只竖了一块薄薄的屏风,像戴山时这样年纪的小孩更是直接跟着几个女孩子们坐在了一起。

虞燕咬着牙,只期盼这家伙好好闭嘴吃饭。

“额林珠?”

戴山时跟在虞燕后面落座,离她近得不能再近,凑到她面前笑眯眯地小声道:“你这次可没有骗我了吧。”

虞燕装做出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戴山时瞬间沉下面容,似笑非笑地看着虞燕:“赫舍里氏?虞燕?”

“虞燕”两字一出,她手中的筷子忍不住顿了一下。

戴山时朝着虞燕眨眨眼,不声不响却做了一个口型,虽然虞燕对口型这方面没什么研究,但是由于他做的动作实在太明显,依稀能够分辨出是哪两个字。

骗子。

第37章

攀爬根本就不一样。

一顿饭吃得虞燕没滋没味,等丫头们伺候她净手漱口之后,虞燕看着戴山时似笑非笑的眼神撒丫子就跑,活像后边有狗撵一样。

她不是害怕戴山时,只是一想到“虞燕”这个离她已经很久远的名字从一个异时空的人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一种让人觉得时空错乱的感觉。

她不想让那么多人知道这个名字的存在。

等回到房间虞燕才定下心神,任由陈姑姑替她洗漱完后躺回床

上,她侧身抬头望向窗外,只见漆黑一片的外边突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白光。

按照宫里的规矩,虞燕就寝的时候像越桃山栀这样的贴身婢女是要睡在榻前,谨防主子夜里起身没人服侍的。

但虞燕觉得这实在是太折腾人了,长大点会说话能做点主之后就干脆直接不要任何人在屋里呆着,把理应和她同睡一屋的两个丫头全都赶到了隔间安生睡觉,因此如今屋内只有她一个人。

虞燕想了想还是跳下床穿好鞋袜,她端着烛台走到窗前伸手将其推开,只见戴山时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外面,里面闪着的白光缓缓熄灭。

“虞美人?”

明明灭灭的烛火摇曳中,虞燕没有忽略过戴山时一闪而过的探究之色,他明明只有八岁,脸上的表情却全然不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四月头的夜风还有些冷,一下子就把虞燕吹清醒了。

只见戴山时将灯笼往地上一丢,手撑上窗沿一个翻身就轻巧利落地落在虞燕面前,身上的锦袍不免有些剐蹭。

“半夜偷翻女子闺房,这就是戴家的家教?”虞燕有些无语,实在没想到这小子身手这么敏捷,好奇心这么重。

戴山时歪头看她,还有些委屈:“我还以为你会想着等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和我说点什么。”

虞燕没好气地看着他:“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又不熟。

“广济寺里那个人就是你吧。”戴山时立马将手指放于唇前嘘了一声,制止虞燕想要反驳的欲望接着说道,“我实在是很少见到像你那天一样讲话强词夺理的女孩子,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你自称姓赫舍里氏,可你们随行的车马众多,足有百驾,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至少也是嫡支才对。”

“据我所知,赫舍里氏的嫡支如今全在京城协助太子监国,没有人出京,所以这个理由在我这儿站不住脚。”戴山时道,“而且随行的人中有几位样貌阴柔,声调与正常男子迥异,恐怕都是太监,而用得起太监的再怎么样说也是王府。”

“你们自称赫舍里氏,能打着他们的旗号在外面这么招摇过市,想必也与他们有十分亲近的关系。”戴山时凑近虞燕,“再加上我祖父对领头那位老爷如此毕恭毕敬,我猜,他是当朝圣上,你说是与不是?”

若不是万岁爷,他家那位犟脾气犟了一辈子的老头,怎么可能弯下腰来?

“你唤做阿玛的那位爷,我依稀听到有人喊他四哥,这么说来,你是雍郡王府上的格格?”

戴山时一步一步逼近虞燕:“可是我们在广济寺不过萍水相逢,你大可以把你的满名告诉我,为何要编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假名字?”

“而且还是个汉名?”

“为什么要骗我?”

“就算我拿假名骗你又怎么样呢?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难道还要老老实实地把什么都告诉你吗?”虞燕无语。

戴山时没说话。

虞燕接着又挑眉道:“而且既然知道我是格格,戴山时,你这么冒犯我,就不怕挨板子吗?”

戴山时垂眸:“那你会叫人打我吗?”

“一个能说出只要给的粮食够多,鱼就不会饿死的人;一个不愿意让下人睡不好安稳觉,把人都赶去隔间不顾自身安危的人:一个面对像我这样的臣子以上犯下都不动怒的人,你真的会现在嚷嚷开把人都叫过来,然后看着我被打得皮开肉绽吗?”

虞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这人真奇怪,我也算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小姐,她们真的很少会顾虑到下人亦或者是比自己低一等的人有什么想法,对他们来说说奴才只是奴才罢了。”戴山时疑惑道,“但是在你眼里,似乎我和你之间是对等的?”

“你们这些金尊玉贵的格格眼里,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应该都是奴才吗?”

“你也很奇怪啊。”虞燕冷笑一声,“我都没有这个想法,那你为什么要上赶着来问我为什么不把你当奴才,难道你就这么想给我当奴才吗?”

她抬起头目光直视戴山时,第一次将心中的想法公之于众:“人与人之间生来本就没有三六九等的区别,对我来说不管是你也好,还是越桃山栀也好,都是一样的。”

“还有就是,戴山时,我不生气不代表我不会生气,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生气而平白无故害人性命。”虞燕双手抱拳于胸前,“你今日就这么闯进我的屋子,若是我现在叫出来,你可能会因为你祖父的原因而被饶过一命,但我身边的这些姑姑和宫女很有可能因为看护不力而被打死。”

“人命弥足珍贵,不只是你的命,而是每一个人的命。”

“是因为我珍视她们的命,所以才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大喊让人进来把你赶出去,你不要得寸进尺。”

虞燕继续说道:“广济寺中和你说假名不过是我玩心重,再加上段时间一直在念汉学,随便给自己胡诌了一个汉名罢了。毕竟我们不过一面之缘,告诉你那么多干什么,有必要么?”

她的手心微微出汗。

刚刚她说的那些平等的话要是被外面的人听到,就算是她阿玛在估计都护不住她的小命,也就是虞燕面前现在只站着一个八岁出头的戴山时,她才敢这么放肆。

毕竟他说出去也没人会信这话会是从虞燕嘴巴里说出来的。

“每一个人的命吗?”

虞燕没有再答复他的这句话。

人人平等在现代社会已经成为了一个不那么新鲜的词语,但是在现在这个封建时代提出这样的思想实际上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更不要说虞燕现在还处于算得上是封建阶级的顶端,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别人听到了简直觉得是天方夜谭。

但她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

虞燕的双眸有些暗淡,她实在是很害怕,有朝一日在这个地方呆久了,她会逐渐忘却前世学到的一切东西,然后慢慢被腐蚀同化成紫禁城里的封建权贵,一旦手上掌握权力就忘记自己原本的初心。

可她本身,是在红旗下长大的。

戴山时盯着她,见她迟迟不语后反倒笑了:“其实有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像个怪胎,爹娘总是希望我好好念书,日后科举出人头地,做个宰辅什么的。可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太俗了,俗得有些配不上我。”

“我就天天捣鼓一些别人看不上的东西。”

他一摆手:“很多人都讨厌我。”

他们闹出来的动静有些大,住在隔壁的陈姑姑耳朵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敲了敲虞燕的门:“格格可要起夜?”

这一声直接让戴山时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有些揶揄地看向虞燕。

“刚刚嘴巴有些渴到了杯水,等下还要睡。”虞燕看看戴山时,随后面不改色地回答与他们只有一门之隔的陈姑姑。

陈姑姑虽心有疑虑,但见她这么说还是回到了隔间,外面又安静了下来。

“看来时辰不早了。”戴山时笑笑,“虞燕,明天见。”

虞燕紧紧抿着唇,再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给她的感觉却好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陌生却又熟悉。

戴山时像来的时候那样翻窗出去,估计是没有亮光的原因,再加上他个子不是很高,跳下去的时候不免被绊了一跤,发出一点闷重的抽气声。

虞燕睁大眼睛连忙趴到窗边,却看见戴山时笑盈盈的看着她,哪里像她想的那样摔在地上!

她有些无语地把手里的烛台扔了下去,有没有砸到人她不知道,但反正下面也没声音了。

这人就是个神经病。

送走这么个麻烦精虞燕终于又躺回了床上,她的脑中不断地回响起戴山时喊出的“虞燕”两个字,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两圈。

她是额林珠还

是虞燕?

虞燕迷迷糊糊地想,她是额林珠,也是虞燕。

第二天虞燕就起了个大早,她还是保持着在宫里念书时候的作息,从陈姑姑给她带的小书袋里摸出了还没学完的《春秋》继续啃。

基本上通读《春秋》对她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这些书胤禛对她的要求除了通读之外还要读透,还要写上许多读完之后的感悟,因此虞燕翻看的速度就慢了好多。

戴府的早膳还算简朴,摆在虞燕面前的就是一小碟竹节卷小馒、一小碗米膳和一碟鸡丝肉丝水笋丝。

她一边吃饭一边温书,等吃完饭将书收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后,外头却飘起了风筝。

那风筝恰是彩燕的模样。

没多久,另一只风筝也晃晃悠悠地飘上天,赫然就是一幅美人图。

虞燕嘴角抽抽,带着越桃山栀两个丫头就往风筝高飞的地方走去。穿过弯弯绕绕的假山就是戴府的后花园,平坦的园子里站着两个小姑娘,不是鸣琳鸣琅又是谁。

她们穿着同样的袄裙,葱黄柳绿搭配在一起,更显得春意韵然。

两个人手里都抓着风筝线,鸣琳不好意思跑跳,只一味地放长手里的线让风筝飘得更高;鸣琅则少了束缚,一溜往前跑,风筝在她手里飞得越来越高。

而在她们的边上的亭子里坐着的正是戴山时,他的面前摆了一副棋盘,黑白二子都是他执,自己和自己下得不亦乐乎。

“额林珠!”

鸣琅一眼就看见停驻在亭子后面的虞燕,有些兴奋地向她招招手:“过来玩啊!”

戴山时闻声抬头,与虞燕四目相对。

她越过亭子里的戴山时走到鸣琅面前:“今日他不用上学吗?”

“你说时哥儿啊?他经常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族学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反正他爹娘管不住他,毕竟他嘴巴甜能讨老祖宗欢心,老祖宗一直护着他,把他惯得无法无天,堪称府中一霸!”

鸣琅撇撇嘴,拉过虞燕的手:“你爹他们今日好像在祖父的院子里看他编撰的那些东西,不知道下午会不会带你出去见见徽州的山水,若是来咱们这一趟,只窝在宅子里,那真是太可惜了!”

康熙他们来徽州的主要目的定然不是游山玩水的,主要还是为了来见见这位闻名天下的南山先生,毕竟如今对明史的编撰需得慎之又慎,否则一个搞不好又会给那些打着反清复明旗号的小人理由开始各地折腾。

“徽州的山水有什么好看的?”戴山时踱步到她们面前笑了一声,“长久的呆在一个地方,再好看的山水也会看腻的。”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能跟着祖父到处乱跑?”鸣琅没好气道,“若是我和琳姐儿能和你一样什么齐鲁吴越四处奔波,哪里的好山好水没见过,还会天天想着念着去外头玩吗?”

“你自己占了那么多便宜,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眼看戴山时被怼,虞燕的嘴角微微弯起,只觉得大快人心。

“我占了什么便宜?”戴山时挑眉,“若说是跟在祖父后面为他收集那些明史的残存资料,你们也可以去跟他老人家说啊?”

“那不一样,你是男孩子,就算在外面到处乱跑也没人说你。”鸣琅撇嘴,“换到我们姐妹俩身上,别人只怕会戳着咱们家的脊梁骨说咱们家家风不好,哪有女子抛头露面的。”

“那就是你的问题呀。”戴山时笑眯眯道,“若是想得到一些超出常人的东西,自然也要付出一些该付出的代价。你想像我一样到处出门,就要付出好名声的代价。”

“那怎么你就可以不付出代价?”鸣琅不满道。

戴山时正欲张口,虞燕却缓缓开口道:“因为世人给男子铺了一条极其宽阔的青云之路,而将女子往上攀爬的台阶一缩再缩。”

“他们惧怕我们如果有和他们同样相等的机会,就会拼命不顾一切的往上爬,到时候把他们挤兑的没有地方站,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想断绝我们往上攀爬的可能性。”

“戴山时,这么看来,你占得便宜还不够多吗?你分明从出生开始就在占便宜了。”虞燕转头看向他笑着挑眉,“拿这种话来挤兑姐妹,岂不是小人行径?”

鸣琅眼睛一亮,见戴山时若有所思有些吃瘪,连忙拍掌笑道:“总算有人能治住你这张嘴了!”

“你是这么想的?”戴山时看向虞燕。

虞燕歪头作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一旁安静听她们说话的鸣琳缓缓开口道:“那该怎么样找到那个极窄的阶梯向上攀爬呢?”

她温柔地看着虞燕。

如若换在现代,从商从政都是有机会的,但是放在古代的大环境下,从政这条路算是封死了。

至于从商……战国时的巴寡妇清,唐朝时的高五娘,清末的寡妇周莹,她们都是以女子之身做到一地首富的位置,但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像鸣琳这样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姑娘,不一定会愿意操弄算盘。

虞燕认真地看向她:“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个极窄的阶梯到底在哪里,但是如果以后能够找到那个地方,我一定会尽快告诉你的。”

鸣琳低头微笑,鸣琅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她们在打什么哑谜,戴山时则重新回到亭子里,朝着她们招招手:“想又想不清楚,不如来陪我下棋。”

“棋之一道自有活络脑袋的功效,说不准下完之后你们就会觉得大脑一片轻松,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他笑眯眯道。

鸣琅啐他一声:“你也就欺负额林珠不知道你是什么棋艺,谁能下得过你呀?”

她拉拉虞燕的袖子:“他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和祖父下棋还给他让几个子了,就是个小妖怪!咱们不和他玩,让他一个人自己和自己下吧!”

“二姐你这话可能说的不对了,万一人家下棋的手段比我更高明呢?”戴山时摇头看向虞燕,“要不要来试试?”

虞燕对围棋确实一窍不通,因此她坐到戴山时对面后,就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收回到瓷盆里:“我下棋确实下得不怎么样,不如我们来玩连珠?”

连珠是五子棋的别称,这个玩法在很早之前就有了,但是并不流行,戴山时只在书上见过,现实中倒是没有与人对奕过。

“谁先来?”戴山时将瓷盆推到中间。

“我先。”虞燕笑眯眯地将黑子拿到自己手边,毫不犹豫地就往棋盘上放,思考都不带思考的。

然后她就连赢三把。

戴山时安静地看着她摆弄棋盘上的棋子,过了良久他笑着说:“你都拿了这么多把黑子了,不如我们交换一把试试?”

虞燕看他笑盈盈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这点小伎俩被他识破了,于是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玩了好久也该回去了。”

“若是按照你这种玩法,先手必胜。”

戴山时被她气笑了:“你是故意的?”

虞燕挑眉,大有一副我就是故意的,你能耐我如何的样子。

鸣琅站在一旁笑得厉害,她是第一次看见戴山时和同龄女孩子玩得来还被气得跳脚。

戴名世在三年前的会试中落榜,今年却中了会试第一,殿试时康熙经过综合考虑最后点了他做榜眼。

先前康熙一直没有想好该给他什么任职,直到这段日子在戴府住了几天,他才下旨授予戴名世翰林院编修的职位,允他参与明史馆的编纂工作,回京述职。

这个消息还是虞燕从戴山时的嘴里听到的,这小子又在半夜三更的时候来翻她的窗户,每次就仗着虞燕懒得和他生气,干出一些让她觉得既幼稚又无语的事情。

“到时候若是琅姐儿她们下贴子宴请你上门,你可千万记得要给她这个面子啊。”

怎么回京还能遇到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虞燕纳闷道:“我和你不管怎么说

也就萍水相逢那么几面,最多也就说了几句话,虽然是离经叛道了一点,也不至于让你天天缠着我吧?”

戴山时歪头:“想知道原因?我不告诉你。”

毛病,像她很想知道一样。

虞燕懒得理他,啪一下就关上窗,眼不见为净。

最后还是戴山时狗狗祟祟地在外面提着发出白光灯笼在窗前飘来飘去,时不时又敲敲窗户发出叮当的声音,扰得虞燕睡不好觉,她才面无表情地把窗户打开:“你到底想干嘛?”

每逢这种时候,虞燕就会痛恨自己过高的道德感,不能把人都叫过来让眼前这家伙吃点苦头。

她困得眼皮子都睁不开,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这么精神,感觉他都不困!

“这个世道庸人太多,俗人也太多。”戴山时目光炯炯地看着虞燕笑了,“而我们或许是同类人。”

毕竟,他们都有不容于世俗的理念。

戴山时微笑不语。

虞燕瞟了他一眼,转手又把窗关上了,这次关得紧紧的。

就是个神经。

她才不信戴山时这家伙会和她是什么同类人,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理念截然不同,不过就是一个中二期还没过的少年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才会觉得能说出这种离经叛道的话的虞燕和他相同。

根本就不一样。

在徽州逗留一周后康熙一行人就接着赶路,路过苏州时因为庶妃王氏的缘故,他看在宠妃和几个小阿哥的面子上,在王知县家多停留了几日,随后才浩浩荡荡地启程,继续前往康熙真正要去的地方——江宁。

如今的江宁织造曹寅既是康熙的奶兄弟又是他从前的伴读,前面两次康熙南巡都是住的他家,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银两。胤禛追债的时候追到他们身上,还是康熙做主免去大半的银子,剩下的银子他都掏私库给曹家免了。

曹家一早就接到接驾的消息,他们不像戴家其他人那样不知道康熙底细,因此虞燕一从朱轮车上下来就能看见乌压压的一大片人聚集在曹府门口,为首的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她的身侧站着的是一名身着青衫的中年人。

“嬷嬷身子骨可还康健?”康熙一下车就连忙走到曹老夫人身边关心道。

曹老夫人笑眯眯:“多亏了万岁爷的福,这两年奴才都没生过什么病,吃得好睡得香。”

康熙生母缘浅,满腔对母亲的依恋一半给了佟家,另一半则全给了眼前这位老太太,见她还是身子骨还算硬朗,讲话也讲得清楚,心就放下了一大半。

曹府是典型的苏州园林布景,虞燕一路走来只能感觉到不愧是日后能养出写《红楼梦》的曹雪芹的家族,确实算得上是天子近臣,富贵人家。

第38章

双卿她们的才华不该被埋没。

曹家的富贵是摆在明面上的,雕梁画栋、碧瓦亭台,恰似桂殿兰宫。

康熙拉着曹老夫人唠家常,能够招待虞燕这样的小丫头的也就剩下了曹寅夫人李氏。

她是苏州织造李煦的堂妹,见到虞燕后低身行礼笑道:“今日倒是不巧了,原先还以为车马会慢上两日,蕴姐儿就下了帖子请了一圈小姐妹来家里玩,格格若是在这待的无聊,不如去后院瞧瞧她们几个聚在一起玩的什么诗社?”

江南这边的风气与京里不同,或许是这块地方不管是农业商业还是手工业都发展迅速,导致就算是平头百姓家里有些闲钱都会去供儿子读书,一旦脱胎成官宦人家,就算只是中个秀才也算是拉了一把门第,几代下来还能落个书香世家的美名。

因此在这块地方,姑娘家都是要念书的。

她们不单单只会念书,还要会学着怎么吟诗作赋,姐妹之间还经常会有结诗社,作诗传颂之类的活动,若是能够传出去博得一个才女的美名,在她们姻缘上也会有不小的助力。

虞燕印象里的诗社还停留在小时候看《红楼梦的》的时候,大观园建成后贾府的姐姐妹妹们闹着结什么海棠诗社,因此她此刻不免有些好奇地点点头。

曹夫人牵着她的手慢慢向后花园走去,如今正是农历四月,花园里摆放的都是牡丹芍药,偶有杜鹃和荼蘼零零散散的落在花圃的各个边角。

“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做百花王。”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从水榭中传来,她看着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把团扇轻轻点着水榭中间桌上摆着的那盆姚黄。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那双清泠泠的眸子一转,恰好对上虞燕好奇的眼神,她笑着从一摞一摞的花盆里折了一株青龙卧墨池朝着窗外盈盈一丢。

正落虞燕怀中。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

虞燕懵懵地看向怀中被丢来的牡丹花,那花黑中透红,重重叠叠的花瓣竞相绽开,青色的花心弯弯卧在中间,恰如一条幼龙盘踞。

“你怎么把彩头给丢出去了?!”

“快看看丢哪儿去了!”

水榭中传来小姑娘们惊讶的声音,只见先后冒出好几个毛茸茸的脑袋,里面大多都是八岁以上十三岁以下的小女孩,面容大都稚气未脱。

“蕴姐儿,还不快出来见过远客。”曹夫人摸摸虞燕的脑袋笑着解释道,“这是她们小姐妹之间玩闹的把戏,这来当作彩头的花丢到谁身上,谁就要作诗一首。”

她可没说要参加这种活动啊!

虞燕捧着手里的花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她面带纠结地看象朝她们款款走来的小姑娘,最后干脆把花塞回了她的怀里。

远处探出的脑袋里有个穿着丁香色小袄的姑娘,她乐得大喊:“蕴姐儿难得有次丢出去的花还能被塞回来,快来看啊!”

虞燕一脸纯良地看着曹蕴。

曹蕴突然就笑了出来,她忍着笑意轻轻福身给虞燕请安:“不知格格今日来,待客的东西没有准备周全,还望格格见谅。格格舟车劳顿一路至今想必也有些疲乏,不如来水榭里用点点心歇息一下?”

虞燕看着水榭中透露出的衣香鬓影也有些好奇,于是点了点头。

曹蕴牵着她的手走近水榭,上边写着“枕霞阁”三个字。水榭里边摆着好几排不同种类的牡丹,魏紫姚黄、赵粉豆绿,又或者是酒醉杨妃、白雪塔、御衣黄刚才探头出来的小姑娘好奇地看着她:“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没听你提起来过?”

“这位是雍郡王府的二格格。”

曹蕴此话一出,水榭里的小姑娘们都很有礼数的福身朝虞燕请安,直到虞燕免礼才落落大方的起身。

“叫我额林珠就好了。”

曹蕴依次按照座位的顺序给虞燕介绍:刚刚那个探头出来的姑娘叫蔡琬,她阿玛从前是跟着万岁爷平三藩的功臣,可惜后来因罪解职,遣戍黑龙江,直到康熙赦还才跑来江南做了富家翁。

蔡琬身边那个穿着天水碧缠枝月季花袄裙的女孩叫宋禾,父亲是如今的江苏巡抚宋荦,这几日正好跟着母亲回外祖家探亲,因为从前在苏州有些才名的缘故,也接到了曹蕴发出去的帖子。

曹蕴身边坐着的是杭州织造孙文成的女儿孙晏如,是曹老夫人的外甥孙女,而角落里那个穿着简朴的女孩曹蕴则没有着重讲述她的家世,只说她于诗词一道尤为精妙,是有大才者,含糊地说她闺名唤作双卿。

“既如此,咱们这水榭里可不是正巧满了六个人?”蔡琬眼睛一亮拍掌笑道,“那不是正好够玩飞花令!”

虞燕连忙摆手拒绝:“我不会作诗。”

这话是真的,虞燕在作诗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那些需要记下来的平仄还有韵脚就能让她写出来的诗词得到的评价只有“匠气”、“不知所云”、“为了写诗而写诗”之类的评价。

“咱们不作诗,背诗额林珠可会?”蔡琬笑嘻嘻指向曹蕴,“她一个人打我们五个,我们挨个背一首和牡丹有关的诗,背不出的人或者在一息之内想不到句子就罚她喝荔枝酒,若是她背不出,就得去池子里摘朵莲花上来。”

“那我试试?”虞燕眨眨眼。

“额林珠年幼,荔枝酒再甜也是酒,去从我房间取点玫瑰卤来,冲开了给格格预备着。”曹蕴吩咐一旁的下人道。

说罢她便站到了最中间,牡丹花绕在四周,她随手点了一盆

就笑道:“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你怎么今日一上来就说这些最浅显不过的诗,往日不都是往偏门里寻,把好说的诗留给咱们得么?”孙晏如嚷道。

虞燕轮在第一个,她先把自己能反应过来的诗赶紧说了出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曹蕴冲着她笑笑。

和虞燕相比,其余几个小姑娘都是玩飞花令的一把好手,背得诗句层出不穷,尤其是那位名唤双卿的女孩,念得诗偏门得虞燕从来都没听过。

她生得实在貌美,荆钗布衣都掩不住她的芳华。

虞燕好奇极了,趁着宋禾卡壳背不出诗的空隙问一旁的蔡琬:“那个双卿,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蔡琬不太想说双卿的来历,但是碍于虞燕格格的身份,只好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她家是普通农户,听说她舅舅是私塾的塾师,双卿从五六岁开始就一直借着这个机会跑到那里去听她舅舅讲书。”

普通农户女哪里能看得了这么多书,还会填词作画,虞燕学着蔡琬的模样低声问她。

“她女红做得精巧,就干脆用那些女红,向商贩们换些诗词书籍来读。”蔡琬瞟了眼曹蕴感慨道,“蕴姐儿有一日随父出门的时候恰巧遇到双卿卖女红换书籍,后面就干脆从她手里将那些女红用自己的私房钱以高价买断,又找了许多书来给她看,曹家就当给女儿找个玩伴,也没什么不肯的。”

虞燕看向双卿,她是对打曹蕴的这几个姑娘里唯一一个没有因为说不出诗词而被罚喝荔枝酒的,目色清明,每背一句诗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连几轮打下来,蔡琬宋禾还有孙晏如都喝得面若朝霞,虞燕喝玫瑰汁子都喝饱了,唯有双卿和曹蕴两个人还在背着诗。

“”曹蕴卡壳了。

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蔡琬立马精神起来,她脸上是吃醉的红晕,但看向曹蕴的目光炯炯有神:“一息都过了!双卿好样的,就该轮到她下池子去摘莲花!”

曹蕴失笑摇摇头。

枕霞阁四周环水,边上就是一片含苞待放的荷花。曹蕴提着袄裙沿阶梯慢慢下去,蔡琬就在水榭的窗边指点她:“那个都还是花苞呢,你给人家折了多不好。你往右边站站,对,往前走的右面有一朵开得正好的。”

如今是农历四月的天,盛开的荷花本就寥寥无几,曹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株勉强符合蔡琬要求的荷花,等她摘了花上来,蔡琬就将荷花插进了下人们准备好的红英雪干二色玛瑙花插里头。

“去年约莫六七月的时候咱们还结过菡萏诗社,当时我做得诗意头不好,被她们几个评到最末等去了,我就依着蕴姐儿的意思下去摘莲蓬。”

蔡琬乐道:“当时走那中间的阶梯滑了一跤,我整个人跌进池子里去了,若不是双卿水性极好,直接跳池子把我救上来,恐怕我就要去水底与菡萏作伴了。”

吓人的事情被她用这样玩笑的口吻说出来,可见蔡琬生性豁达。

虞燕又看向双卿,她撑着脸望向插入瓶中的荷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边结诗社的姑娘家这么多,怎么一首诗也没有流传出来过?”虞燕好奇道。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曹蕴解释道:“都是闺阁女儿的习作,拿出去也登不上大雅之堂,还平白无故受人评判,到时候名声出了岔子是小,按上些不那么好听的名头那真是要去跳河。”

总会有人挑着诗作里的几个字曲解她们本来的意思,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姑娘家们结诗社时候写的诗词歌赋都是写完评判完就烧了的,偶有一两首写得实在出彩的,就小心注意地夹到自己看的书里藏起来细细回味。

“其实咱们这还算好的,家中父兄开明的也会在宴席上将姑娘家的习作拿出来一观,不过也就仅限于几个亲眷家中,再往外传就不太好了。”蔡琬说道。

“那若真有精彩绝伦的诗作能够青史留名,就因为这些桎梏的存在,从此不见天日,岂不是很可惜?”虞燕感慨道。

她不是很懂诗词,但是刚刚双卿面前摆着的宣纸上写着玩飞花令之前作的咏牡丹诗,上面一句“无人共赏孤芳艳,独对斜阳泪满瞳。”中的凄苦自怜之情还是看得懂的,她觉得写得挺好的,虽然不算什么传世名作,但是拿出来流传没有一点毛病。

虞燕觉得,她们的才华不应被埋没。

没有人接她的话,对曹蕴她们来说虞燕是不知人间疾苦的格格,而且年纪又小,想一出是一出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们转眼就到选秀嫁人的年纪,若是中间因为平常玩乐的诗作导致婚事出什么岔子,家里肯定会训诫她们。

曹蕴也没往心里去,只叫了几个下人端了江南这边新样式的点心上来摆到虞燕面前,自己拿了块杏仁佛手吃着,打趣双卿道:“平日里还会说几句话,怎么今日就像个哑巴了?”

双卿昨日晚上熬大夜绣了一晚上的女红,今日确实有些撑不住。但是家里的难处她总是不好意思拿出来说的,对她而言来曹府和几位千金小姐们一起作诗玩乐已经是天大的福气,若说点什么出来惹她们不开心了,反倒就成了她过错。

因此她只是温柔地笑笑:“昨夜没睡好罢了。”

她都这么遮掩了,曹蕴也没了继续探究的念头,寻了别的由头就将话题岔开了:“万岁爷恐要在咱们家小住一阵子,到时候额林珠若是没什么事,不如就来找我们玩。虽说诗社不是每日都有,但是不管是琴棋还是书画,我们几个都还能玩一玩。”

她说要玩,还真就叫下人去取琴来,虞燕是还没接触这些东西的,她看着曹府的丫头从远处抱了一架琴过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宋禾倒是坐到了琴架子边上,朝着虞燕笑笑就弹起了琴。

“额林珠要试试么?”曹蕴见虞燕看着宋禾目不转睛开口问道。

虞燕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接触过乐器,一下子叫她去摸琴弦还有些好奇。

说是说琴,实际上就是古筝,宋禾将凳子挪到边上,曹蕴笑笑:“禾姐儿从会走路开始就摸琴了,如今便是那些难度极高的曲子,她弹起来也不在话下。”

宋禾低低笑了两声,将小一号的甲片拿胶带缠到虞燕手指上,坐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缓缓在琴弦上滑动,刚开始学就是最简单的勾托抹,循环反复,中间再夹杂着教她辨别琴弦的声音。

她们的曹蕴几个姑娘就坐在边上托腮闭目,清风徐抚过她们的面容,仿佛世间的忧愁在此刻全都消失了。

虽说如今曹雪芹还未出生,金陵十二钗是见不到了,但是见见他的姑姑们,也能看出曹家养女儿的方式如何了,怪道曹雪芹能写出像金陵十二钗那样秉性各不相同却又各有各的风采的女子。

用晚膳的地方是曹寅特地花钱按照宫里的规矩来造的,康熙坐在上首,阿哥们按照年纪大小一溜排下去,太子家的弘皙最为特殊。

太子虽然没来,但是康熙却让他一直伴驾在侧,因此他的位置还凌驾于直郡王之上,叫他原本还挺乐呵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起来。

虞燕则坐在胤禛身边,他摸摸自家女儿的脑袋轻声问道:“身上有什么难受的么?”

各地水土不同,先前虞燕在徽州和苏州的时候都没什么水土不服的反应,临到江宁却在马车上吐了一回。太医看过后只说恐怕是马车颠簸了两下导致的,胤禛却心忧女儿水土不服导致身子不舒服,因此时时刻刻盯着她。

虞燕摇摇头,正上首的康熙是第一次看到曹寅的女儿曹蕴,他看看曹蕴,又把她叫上去说了几句话,最后满意地朝着曹寅点点头:“你这个女儿教养得不错,便是京里的八旗闺秀也不过如此了。”

曹寅笑道:“能受到万岁爷赏识是蕴姐儿的福气。”

“朕想给她日后指一门好亲事。”康熙颔首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

目光都聚集在了曹蕴身上,她不卑不亢地跪下,一旁的曹寅更是喜笑颜开:“若能得万岁爷指婚,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康熙却没在此刻说他想将曹蕴指给谁,倒是底下几个阿哥面面相觑,曹家的家世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夹在那里很是尴尬。

他们家是包衣出身,嫡福晋定然是做不了的,但曹寅本人却简在帝心,身为天子近臣他的女儿不管给哪个阿哥当侧福晋,都显得有些不合适。

莫非,老爷子想把这姑娘指给太子?

他们怎么想的虞燕不知道,她看着如今坐回席面面带微笑的曹蕴,只觉得她可怜,将来的命运就被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定下了,而且不管她嫁给谁,恐怕日后都不会有再像待字闺中时那样肆意玩乐的时光了。

在曹府逗留的几天虞燕每天闲着没事就是跑去曹蕴那找她,不管是蔡琬还是孙晏如都对她进学的速度发出了赞叹的声音,姑娘家们当师傅的心思正好被虞燕吊了起来,几个人就干脆就着虞燕目前的学习进度变着法的给她讲学,十足过了一把当师傅的瘾。

“双卿怎么不在?”

自从那日牡丹诗社之后虞燕就许久再没有见过她了,虞燕好奇地看向曹蕴。

在场的几个姑娘里面对双卿最熟悉的就是她了,曹蕴此刻却也皱起眉,召来身边的下人问道:“前几日我也给贺家下了帖子,一连下了许多日子,怎么连个回信都没有。这几日去买绣品的人可见到双卿了?”

负责采买绣品的妈妈进来后开口就说了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这几日摊子上的东西都是双卿她娘在卖,说是她老子害病害得严重,双卿留在家里照顾她爹。”

双卿一个不过和曹蕴一样大的丫头能怎么照顾人,她原先卖绣品,人家看她一个小姑娘可怜多少会看顾着点,如今换了她娘哪里来这些好处。若是她爹真病得起不来身,按道理来说更应该是双卿出来卖东西,她娘留在家中照顾才是。

曹蕴不语,一旁的蔡琬和孙晏如与双卿也没太多交情,见状拉着虞燕继续讲书。

虞燕却转头看向曹蕴,见她有些犹豫便问道:“蕴姐姐,你想出去看看双卿吗?”

“不瞒格格,双卿家贫,我怕她家里出什么事。”曹蕴有些歉意道,“当初是我将她拖来与我们一起结诗社玩闹的,与她相识多年,我已把她当做姐妹一般看待,这些年来很少有像现在这样久久见不到她的日子,我总是疑心出什么事”

她想出去找双卿。

“这可不行,无端出去到时候回来肯定要挨骂。”蔡琬连忙拉住她,“你先让小厮出去打听打听消息再说,万一没什么事情呢?”

曹蕴定了心神想想也对,连忙派了小厮出去,等人回来的时候就说双卿家里确实出事了。

她爹病得严重,家中一下子凑不出那么多银子替她爹看病,她叔父便替她家做主,收了江宁布政使周家的礼金几十两,想要把她嫁给那户人家里那个贪花好色且嗜赌成性,比双卿大上十几岁的老爷做妾。

“说是如今正在家里绣衣裳,实在没空来。”

如今京中满洲姑奶奶们嫁人的年纪都在十八到二十岁左右,江南这边年纪轻些也差不多在十五六岁,像双卿这样不过十二岁就要嫁人的简直天方夜谭,也就是穷苦人家才能干得出这种事情。

曹蕴一下子就急了,还是孙晏如拉住她说:“就算你是曹家的女儿,也没有不让人家嫁人的道理,你救得了双卿一时,又不能护她一世。”

那日牡丹诗社里双卿的面容仿佛还在昨日,曹蕴气急直接破口大骂:“双卿那样的人品样貌就因为那点银子去那种人家里做个妾,她那叔父真是昏了头,而且她那对爹娘居然还答应了!真是疯了!”

“这点银子我难道出不起么?”曹蕴咬着牙,“便是我将她买回家又如何!”

孙晏如赶紧拉拉她的袖子:“那是布政使家……”

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曹家姑娘的名头在此时就没那么好用了,尤其现在曹寅在江宁这块地方当官几年,近来正因着党争的缘故小心谨慎,万不能在这种时候留下什么把柄。

曹蕴长吐一口气终于冷静下来。

虞燕转头看向越桃:“咱们出来的时候是不是带了一套男装?”

越桃虽然不知道她此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

虞燕又转头看向曹蕴:“蕴姐儿,刚刚那个认得双卿家的小厮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曹蕴是个聪明灵透的女孩,听她这么说就知道虞燕想去干嘛了,她临到这时却又摇头:“格格你才几岁,江南这边拐子又多,若是你出去丢了,咱们家可就完了。”

她是想救双卿,可也不想因此把家里人给搭上。

虞燕只是露出嘴边两个浅浅的酒窝,说了一句:

“信我。”

第39章

权力有权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江宁布政使这个职位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在曹蕴看来比较棘手,毕竟同样是在江南官场当官,但对于虞燕而言就没有那么麻烦了。

毕竟有谁会因为一个妾而和郡王爷的女儿闹起来呢。

“格格,咱们这下是去哪?”越桃有些不安。

出来前虞燕和胤禛通了气,她阿玛倒是没有什么太多拦着她的举动,就连训诫的话也没有多说几句,关于她借腰牌要去哪去干嘛更是干脆问都没问,非常爽快地给她拨了两个拳脚好的侍卫和一架车方便代步。

“先去双卿家吧。”

曹蕴想要将双卿从火坑里救出来是个很简单的事情,但是后续该怎么发展她却完全没有考虑到,而虞燕却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具体该怎么实施她暂时还要先问过双卿的意见。

她不能替别人决定未来,只有在征求过双卿的意见后才能着手替她谋划。

临近农忙时节,双卿家周边的住户大多都不在家,许多小孩都在那一片的田埂上面玩,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也才四五岁,光屁股蛋的都不在少数。

只是虞燕一群人穿得都是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行,所以那些小孩远远的都避开了。虞燕她们便提着裙子跟着从曹府带出来的那个小厮慢慢从田埂上溜达过去。

黄泥小路蜿蜒曲折,这一带的大部分屋舍都没有铺上砖瓦,简简单单地用木头和茅草随便搭起来,暮春的风缓缓吹过,依稀还能看见飘落满地的茅草,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鸡鸣犬吠。

虞燕抿唇走近双卿的家,轻轻一推屋子的木门就开了,里面最南边架着绣棚,拿着针线在上面穿引的不是双卿又是谁。

她见到突然有人进屋蓦地就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针扎到己的指尖,沁出点点血珠。抬头看清是虞燕她才不好意思的将血往手边的麻布上抹,边抹边低声道:“格格怎么来了?”

双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蕴姐儿很担心你。”虞燕环顾屋子一周也没找到能落脚的地方,眼见双卿准备起身给她腾个位置出来,虞燕连忙摆手,“我过来也就同你说几句话,要不了多长时间,站着就行。”

双卿低着头轻声说:“蕴姐儿对我很好,家里的事情……她是不是都知道了,怪我不争气。”

“听说你爹病重,你叔父就做主把你卖了?”

虞燕这话说得挺难听的,双卿雪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咬着唇反驳的却不是后半句话:“我爹没有病重,只是小弟要上学,私塾那边要收束脩,家里实在拮据没办法……”

所以就琢磨着卖个女儿。

毕竟双卿长得漂亮又有才情,许配给同样的农户人家收那点钱实在是有些糟蹋,她爹娘想了想干脆就求她那个认识点人的叔父把它送到高门大院去,还能多换点银子。

“那你就甘愿这样被卖给别人做妾吗?”

这才是虞燕最想问的。

嫁给一个臭名昭著的浪荡子,还是妾

室,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姑娘都是不会愿意的,更不要说双卿远远没有笨到那个份上。

双卿秀眉微蹙,犹豫了一下回道:“聘礼已经送来了,我娘也签了卖女契。”

私塾的束脩是前两日就交掉的,如今就算是想反悔她爹娘也不会同意的,一是家里实在没钱退还礼金,二是布政使家对他们而言算得上是高门显贵,能攀上这样一门亲事说不准以后还能给她弟弟当个助力,她爹娘乐意得不得了,哪有她可以置喙的地方。

换句话说,她又有什么地位可以和爹娘谈条件反悔呢?

其实,从前弟弟还没出生的时候,她也是受过爹娘疼爱的,否则她怎么会有机会去私塾外边听书不干活。她娘在这段时间又不停地和双卿回忆往昔,她想到从前与爹娘享过的天伦之乐,最终还是心软了,这才勉强答应这门亲事。

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呢?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纳妾也须得有文书,他们送来的只有礼金,文书却没送来,与其说是纳妾不如说是买个暖床的丫头,哪里是去做正经妾室的。”

双卿脸色发白,咬着唇不说话。

“周家预备纳你的人如今已是做祖父的年纪,你当真要跳这个火坑?”

托了先前跟在温宪公主身后为她的婚事跑来跑去的福,虞燕对这方面还算得上是有些了解,她板着小脸认真道:“你若想要反悔,我能给你这个机会。”

双卿看起来有些恍惚:“格格?”

说起来她们也不过是只有几面之缘,为何要如此帮她?

虞燕笑道:“我帮你自然不会不求回报。”

双卿点头,这世上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自然少之又少,她也并不觉得自己会碰到,只是她想知道虞燕帮她的前提条件是什么。

“若是我能帮你将这门亲事解决了,那应该要按照相同的礼金补给布政使那边,既然如此就当是我从你爹娘手里把你买下来。”虞燕眉眼弯弯,“我也不要什么卖身契,但你得和我签个契约文书。”

“格格要聘我做什么?”双卿好奇道。

契约文书向来只会发生在雇佣关系之间,她完全猜不到像虞燕这样的女孩子能雇她做什么?女红吗?这应该算得上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实际上,虞燕想开一家书肆。

她合计过自己手里的钱,零零散散这么多年下来买一间铺子的钱还是有的,但是管书肆的人员她迟迟没有头绪。

直到见到双卿。

她是个很合适的人选,首先她与家里联系不紧,像她们这种穷苦人家出生的女孩基本上家里人卖了就卖了,古代交通又不方便,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见上几次面。其次她不同于李有容那种官宦人家的女儿,她是可以在外抛头露面的,而且之前她也在街上卖过绣品,做起生意来也算得上有经验。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虞燕想托双卿写书。

文字承载的往往是人们最朴实的情感,更是思想传播的载体,它的影响力是细水流长的,它会用独属于文字的生命力去影响每一个看过的人,哪怕微小,但也存在。

因此虞燕很真诚地看着双卿:“我想聘你写文章。”

不是哀怨自怜的闺阁诗作,而是跳脱出伤春悲秋,跳脱出情爱绵长,最终落笔于少女自我成长的传奇故事。

而且如果有一天她能掌握更多的话语权,书肆的作用就不仅限于这些了。

她紧紧盯着双卿的眼睛。

“我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

双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如今也才十二岁的年纪,眼下却要做一个关于自己后半生的决定,而且这个决定的靠谱系数并不高。

说着想带她走的是个六岁的孩子,许诺给她未来的也是这个六岁的孩子,可她只有六岁,孩子是什么样她再清楚不过了,都是一天一个想法,一天一个理念。

虞燕没有着急要她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环顾破败的四周,又转身看向门外连绵不绝的田埂。先前她跟着胤禛出门的时候基本都是坐着车,看到的路虽然不是后世的柏油路但也算得上整齐平坦,哪里像现在入目的那样都是泥泞不堪的小路,就连屋舍都有漏风的情况。

上层阶级的日子过多了,真的会不知道人间疾苦。

“我愿意。”

双卿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她这样的身世就算是没有发生现在这样把她典卖出去当妾的事情,日后平安出嫁也不过是嫁给另一个佃户做妻,也要日日耕种,写诗作词的时间只会一缩再缩。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是她想过的。

与其如此,倒不如信一把眼前这位格格,毕竟她现在过得日子也就这样了,就算再差再差,也差不过现在了。

虞燕回头,阳光打在她鬓发处的绒毛上渡上一层金边。

既然双卿愿意,那接下来的事情其实就是最好办的了。

如今的江宁布政使据她阿玛身边的侍卫所说与直郡王牵扯不清,先前直郡王就因为曹家势大的缘故向曹寅投过橄榄枝,只是曹寅身为实打实的保皇党,基本上不会掺和到皇子之间的党争中去,因此直郡王恼怒过后就存了新想抓他的小辫子,这才是曹蕴犹豫要不要救双卿的一大原因。

一旦牵扯到这些政治斗争,就不是曹蕴这样养在深闺的女儿能参与的了,万一就因为这件事出什么岔子怎么办。

朱轮车缓缓驶向江宁布政使周家,虞燕突发奇想道:“越桃,你说我们现在这样拿着我阿玛的腰牌和钱去买人的行为,像不像仗势欺人啊?”

“那也是格格您有这个仗势欺人的本事啊。”越桃眨眨眼。

不管是上门做什么都要递上拜帖,出来的时候虞燕拿的是曹家的拜帖。

周家的门房一开始看到只有一个六岁的男童还有些疑惑,直到她身边的越桃将拜帖拿出,那门房才接下拜帖往宅内走去。

帖子上写的语焉不详,周家的夫人看到后也有些疑惑,最后干脆点了几个丫头小子将虞燕迎进内院。

曹家的姑娘小子周夫人都是见过的,眼前这名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却格外的眼生。

她张开嘴脆生生说道:“我想同夫人买个人。”

没有那么多的虚为委蛇,虞燕干脆了当地就将自己的需求讲述出来:“前段日子周家在丹阳里买了一个叫贺双卿的姑娘,据我所知夫人买她用了十五两银子,我替她将这十五两银子还上,人归我可好。”

周夫人恍然大悟,曹家姑娘与那贺双卿有所往来她是知道的,但她买那小女子另有他用,因此还是笑着拒绝了:“小娘子有所不知,这贺双卿的爹娘将女儿卖进来的时候还提了个要求,须得替他们那年幼的儿子寻个好的开蒙老师,这前后上下打点的银子花的海了去了,不是你能买得起的。”

“还有你来买人这件事,家里大人知不知道?”周夫人笑道。

她以为虞燕是曹家的亲戚姑娘,不知道周家和曹家之间的小九九,这才歪在榻上指点了她几句。

周夫人聘贺双卿进来也是为了她那聪慧的脑子,这样的姑娘替她生个聪明的儿子才是正经事,否则她为什么要花那么大一笔银子买个病秧子回来。

虞燕见她铁了心不肯归还双卿的卖身契,也不与她多做纠缠,转头就朝着胤禛拨给她的侍卫说道:“把我阿玛的腰牌取出来。”

阿玛这两个字是很典型的满人称呼,周夫人眼睛一跳,只见那侍卫的

怀中摸出一块金镶玉的腰牌。虞燕接过腰牌将其递到周夫人面前,笑眯眯道:“曹家的身份确实不大管用,那雍郡王的名头管不管用呀?”

曹家还只能算得上是天子近臣,雍郡王可是实打实的凤子龙孙,周夫人抿着嘴心绪翻涌,随后晒然一笑:“原是雍郡王府上的格格,早就听闻郡王爷伴驾巡游到此,只是近来老爷忙于盐税的事情一直脱不开身,至今还未找到机会去拜访。”

她笑容满面拉过虞燕的手,又叫一旁的丫头们给她准备了小孩爱吃的奶糕放到一边:“既然是格格要人,咱们哪有不放的道理。”

脸色变得好快!

虞燕是亲眼看着周夫人从有些傲慢变得笑容可掬,她在心里不由得感叹这样的人真是能屈能伸,以后一定要多加学习。

虞燕从周夫人身边的丫头手里接过双卿的卖身契,薄如蝉翼的一张纸上写着她的姓名年龄籍贯,就是这样一张无足轻重的薄纸,就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东西拿到手事情也就办完了,若她不是雍郡王府上的格格,而是像曹家一样的官宦人家,恐怕这位布政使家的夫人都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让她把双卿的卖身契带走。

虞燕第一次感受到姓爱新觉罗的好处。

有权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再次回到双卿家的时候她爹娘和弟弟也都回来的,屋外炊烟袅袅,屋里依稀还能听见小孩尖利的声音,虞燕上前敲门,看见的就是双卿那张有些憔悴的脸,她的身后还传来男人询问的声音:“是谁啊?”

“是贵人家的小姐。”双卿低声道。

双卿的爹娘都从屋里出来,她娘还将手往身上擦了擦,那上边原本全是灰。

“贵人可是有什么事?”双卿爹问道。

虞燕从越桃手里接过新鲜热乎的卖身契递到双卿爹娘面前:“你家女儿的卖身契如今在我手里,我明日就要启程离开江宁,今日特来接她走。”

双卿爹娘面面相觑不知道闹得是哪一出,连忙赔笑道:“双卿的卖身契咱们是送到周大人府上去的。”

怎么会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这正是我从周府那边买下来的。听说你们把双卿卖了给她弟弟换束脩,这里还有三十两银子,基本上也能供他念几年书。”虞燕说道,“至于双卿从此以后就卖给我了,往后你们不许再打听她的下落。”

双卿爹娘看着那三十两银子面面相觑,对于普通庄户人家来说三十两银子算得上一笔巨款,不说交束脩,就算是将眼前的屋舍重新翻修一遍都使得,哪里还有什么不肯的。

他们只觉得自家姑娘卖了两次白捞了一笔钱,双卿爹娘笑得都快合不拢嘴,直接就抱了两套衣裳打包塞到双卿怀里,推着她就出门。

门口是烧着秸秆的火盆,这东西本该是冬日里取暖用的,放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哪家孩子玩闹的缘故,里面丢着几个小炮仗,秸秆就一下子被点燃了,火焰冒得老高。

“双卿。”虞燕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双卿的目光都有些呆滞,有些迟钝地转头看向虞燕。

虞燕朝她笑笑,将双卿的卖身契在她眼前晃了晃,随后将那张薄薄的纸丢进了火盆里。

火焰在那一瞬间蹿得老高,热浪扑面而来。

虞燕拍了拍手:“这下好了,等回去之后我拿纸笔来写给你的契约文书,往后嘛,你乐意的话喊我名字就好了,不乐意的话喊我东家也行。”

双卿原本怅然若失的面容缓缓浮上一丝笑容,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那座破败的屋子,在里面住了将近十二年,身上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双卿不知道,但至少现在,不算太差。

“你那卖身契上怎么叫贺卿卿?”虞燕上了朱轮车见她还低着头,忍不住和她搭话道。

双卿慢慢回过神来低声解释道:“爹娘懒得给姑娘家取名,我和我姐姐都叫这个名字。只是每次叫卿卿的时候总是分不清,我又是第二个女儿,娘干脆点了我叫双卿。”

虞燕就这么诱着双卿说话,短短几天世界全然变了个样,完全打破她固有的生存方式,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来说哪怕心理再强大也会有些懵,更不要说双卿这样热爱写诗,情绪高敏的小姑娘。

“明日皇玛法他们就要从江宁这地方返京了,今日等下回去你和蕴姐儿她们道个别,等回京中后我”

虞燕一时间有些卡壳,她身边能使唤得动的大多都是宫女,能离开内院的基本上都是太监和侍卫,但是平常她也没怎么接触过。

没人啊!

不管是购置铺子置办书肆,还是撰写文章发表,都不可能让眼前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子一个人干吧,那简直都不能算雇佣童工了,那是把人当牛马用啊!

果然很多决定不能脑袋一热就做出来,虞燕摸摸自己的脑袋瓜,看着双卿想了又想,最后灵光乍现:“这样!等回京后我带你去见个人!”

双卿疑惑地看着虞燕,只见她一会沉默一会兴奋,面色变化之快比那书本上写的川剧变脸还快。

回到曹府的时候还不算晚,曹蕴几个一直都在等着虞燕回来。

“双卿!”曹蕴看见双卿就是眼睛一亮,拎起裙角就飞奔而去,“你没什么事吧?”

双卿抿嘴笑:“我好生生地站在你面前,怎么会有事呢?”

曹蕴自然没忘记从周府回来的虞燕,她如今再也没把她当做小孩看待,真心诚意地感激道:“还得多谢格格,只是您救下双卿免了她跳火坑,后面可要将她留在曹家?”

虞燕摇头:“她的卖身契我已经销毁了,如今依旧还是良家子,哪里有长久住在你家的道理。况且救得了一时,若是再放她回去,指不定她爹娘又会因为什么原因再把她卖了,我打算带她回京。”

回京之后差不多就到了六月的样子,按照她那位皇玛法的脾气应该会直接回畅春园。园子里很多事情操办起来都比在宫里要方便的多,而且如今管着她阿玛院子里大小事务的人是谢嬷嬷,若是有什么事情直接找她就好了,还不用和福晋面对面交谈。

江南此地既是经济重心,里面的官绅士族又对前明多有崇敬,因此康熙每次南巡都要一路接见诸多扎根江南的官员世族,又是赐匾赐字又是赐宴赐物的,在曹家接见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员。

胤禛跟在老爷子后面跑东跑西,差点都没顾上带出来散心的女儿。直到虞燕那边来人说想要借腰牌,他才意识到女儿第一次有了想要的东西。

在胤禛眼中,额林珠从小就没有展现出“想要什么东西”的心态,她面对大部分的事情都抱有一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豁达,不是说这种心态不好,而是这种心态在皇家这个地方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养在深闺的格格,那么她自然可以抱着这种心态养在他这个当阿玛的羽翼下。

但她显然不是。

她想的东西很多,也不缺乏变革的心态,可她骨子里太柔了,换句话来说没有上位者天生的刚性。

额林珠若是想要像他四妹一样参与政事,最重要的就是转变她那副从骨子里浸出来的软弱,否则迟早有一天会栽一个大跟头。

自古以来有关权力的斗争都是带着血的,容不下心善的人。

胤禛倒是乐于看见她的转变。

第40章

回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从江宁回到京城就用了晃晃悠悠一个半月,中间康熙又借着这个机会查看了一番从江宁一路到京城的河道,虞燕和双卿两个人就借着他到处驻足的机会记录各地的风土人情。

双卿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曹府,她第一次看到外面如此开阔的世界,哪怕就是走马观花般的过了几眼,却也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直到朱轮车慢慢行驶至畅春园的门口,虞燕才叫来车夫调转方向,沿着畅春园的小路一路向南驶去。

“咱们这去哪儿?”眼见车子脱离原先行驶的队伍,双卿有些犹豫的问道。

虞燕掀开帘子望向窗外:“去见我姑姑。”

像她这个年

纪的女孩或许做很多事情都会受到限制,因此虞燕打算借助一点他人的力量,而温宪公主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她能看到天下人的处境,也愿意扶持同样身为女性的虞燕,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脱离皇宫的管辖,佟家身为臣子对她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进行过多的干涉,温宪公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实现了一定程度的自由。

温宪公主的公主府还是胤禛亲自看着建造的,按照他的审美从花草树木到假山湖石都尽显素雅之美,就连刚进门那块的影壁上都纹着竹子的样式。

虞燕进来的时候出示的还是胤禛的腰牌,公主府的门房是原先宫里的太监,见过虞燕几次,甫一照面就立马弓背请安。

“我有事来找姑姑。”

那太监立马派人前去后院传报,不一会儿就来了两个小宫女给虞燕和双卿带路。

穿过抄手游廊走到西厢房的位置,院子里边立着一座亭子,四面环水与曹家的枕霞阁颇为相似,温宪公主就坐在亭子里面,她的面前是一块巨大的画布,白宣纸就这么被夹在后边的木板上,看起来就像后世的素描一样。

同样是只有黑白两色,水墨大片大片的铺染,将盛夏欲雨,蜻蜓停驻于菡萏之上的场景描摹得惟妙惟肖,那只蜻蜓在她的画笔下好像有了生命,仿佛下一刻就能突破画卷飞到她们的身边。

“姑姑!”

隔得老远虞燕就开心地提起裙子往亭子里面跑。双卿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等进了屋子才发觉亭子里面凉快得很,完全没有外头的那点闷热。

札喇芬停笔,抬眸转头,下一刻虞燕的手就轻轻环上了她的腰:“姑姑!几个月没见你都快想死我了!”

“你不是和四哥一起出去江南散心了么?”札喇芬笑道,“想来定是江南的景和人不够好,才让你这么挂念我。”

“这是哪的话,江南的景和人再好那也好不过您呀!”虞燕笑嘻嘻地松开手,将双卿推到她的面前,“这就是我在江南认识的姑娘,她叫双卿,于诗词一道很是精通,可以算得上是其中翘楚,不信您考考她!”

札喇芬虽不知道虞燕把这么一个小姑娘推到她面前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从善如流拿画笔点上木板:“那岂不是正好,我这画的左上角恰巧缺了两句诗,姑娘不如来替我作一作?”

“蜻蜓轻立菡萏俏,花叶扶疏映碧霄。”

叫双卿作单纯写景的诗并不难,她随口吟两句就是,两句诗一出就将蜻蜓轻点荷花的模样写的栩栩动人,札喇芬点点头,很给面子的将这两句诗顺手写在了画作的左上角。

“姑姑~”虞燕坐到宫女刚刚搬来的小圆凳上,冲着温宪公主就露出讨好的笑容,“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呀?”

札喇芬垂眸轻咳两声,旋即含笑道:“就知道你不是单纯的想我。无事登三宝殿,先说说你要让我帮什么,若是我做不到的,我可不能答应。”

虞燕笑嘻嘻地凑到温宪公主身边,一旁的越桃按照虞燕先前的嘱咐将她这些年攒下的积蓄放到桌上,出去给双卿家里的三十两银子,如今盒子里还有剩下的三十两。

“姑姑,我想在京城买间铺子。”

札喇芬听见这话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道:“你要铺子做什么?”

买铺子对于她们而言自然是小事一桩,宫中就有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宜妃所生的九阿哥就对这些算盘生意很感兴趣,听说他抓周的时候抓的就是一把金算盘,当时还把宜妃气得不行。

只是九阿哥虽说现在也是做生意,但他基本上也算不上有什么生意头脑,只是仗着自己是个阿哥的身份,到处干一些与民争利的事情,甚至有时候还会做出抢铺子的行为,在商人里面名声一直都不怎么样。

“我想开个书肆。”虞燕小声道。

算得上有些出乎意料,但也算在情理之中。

札喇芬看向桌上的银子轻轻笑了一下:“京城这地方寸土寸金,如果你要买件铺子做书肆,恐怕可不止这么点银子。”

三十两银子对于双卿家来说是一笔巨款,说不定可以用好多好多年,还能改善家里的境遇,但想用同样的价钱在京城买铺子还是差了一点。

虞燕有些囧,她可能天生理财天赋就差一点,尤其前世的时候,虽然她那对爹妈不怎么管她,但是生活费倒也没怎么断过,而且虞燕自己本身消费的欲望就不是很强烈,几年下来就攒了一笔不小的钱。

她有时候买东西连价格都不看,只挑自己喜欢的。

等到穿越之后,她就更没有用钱的地方了。没有用钱的地方也就代表她也没有什么存钱的意识,满打满算这些年下来她自己的私库里也就六十两。

这六十两是能花出去的银子,其余那些逢年过节的赏赐肯定要比这几十两银子值钱得多,但那些东西都是宫廷内造的,肯定不能拿出去换银子。所以这么一算下来,虞燕还是个穷光蛋。

“京城一间铺子打底也要四十两,这还是最低的价格,都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札喇芬心情颇好地喝了一口茶,摸摸虞燕的小脑袋瓜,“你若是想开书肆肯定不会选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吧?既然如此四十两估计也是不够的,打底怎么说也要六十两。”

虞燕眼巴巴地看着温宪公主。

札喇芬看看在一旁安静听着她们讲话的双卿,转头问虞燕:“这是你给书肆选的掌柜?”

虞燕见她猜到了就老实点头。

“年纪太小了,站在台前怕是有些不方便。”札喇芬没有立刻否定她的想法,而是根据事实慢慢和虞燕分析道,“十二三岁是可以当作半个大人看了,可是你往京城那些正儿八经的铺子里看看,有哪个当掌柜的只有这点岁数?”

双卿闻言双眸有些黯淡,虞燕倒是低头认真思考,随后将在江宁那边如何认识双卿,如何从周府将她买出来的过程缓缓讲给温宪公主听。

虞燕最后说道:“姑姑,既然我把她从江宁那边带了回来,就不能不管她。但是您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是做生意也好,还是别的也好,双卿的年纪不足以让他人信服,”

她朝着温宪公主眨眨眼,将盒子里剩下的银子往温宪公主那边推了推:“姑姑,这些银子就算是我压在你这儿的,铺子的事情可以先缓缓,但是您能不能帮我先教教双卿,带着她开阔开阔眼界。”

温宪公主说的那些话其实很有道理,也是虞燕把人带出来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的。像双卿这样在底层打转的女孩,哪怕有再高的才情和天赋,也不一定能做好生意。

她压根就没有接触过那些生意场上的八面玲珑,性格或许也不够圆滑,直接就那么莽撞的让她去管一间铺子,听起来就很像天方夜谭。

“帮你教人倒是不难。”温宪公主颔首,“你把这丫头放在我这边跟着我呆上一两年,等到时候保管还你一个你想要的书肆掌柜。”

“只是你日后做事万万不能像如今这般顾前不顾尾,若想成事,往往需要从全篇出发。”温宪公主笑着又咳了两声,“正好内务府给我的那些陪嫁里面也有一间书肆,到时候可以让她去里边看看书肆的运作情况,对这方面多点了解。”

双卿的去向就在二人的三言两语中敲定了,她得先在公主府跟在温宪公主身边两年。

“你在公主府不要害怕,姑姑人很好的,对女孩子也好。”虞燕见双卿对着温宪公主似乎有些惶恐,连忙安慰她道,“等我阿玛出宫建府后我就找他要能自由出入府的腰牌,到时候有空就来公主府见见你,顺便抽查一下姑姑教你的成果。”

双卿抿着嘴,大着胆子握住虞燕的手。小姑娘的手心似乎出了点手汗,摸上去既温热又湿润。

“格格,双卿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敲定好双卿的

事情后虞燕就卸下了一桩心事,她整个人顿时化作一张猫猫饼瘫在温宪公主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大部分的内容要么就是围绕着她出行江南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要么就是她的所见所感。

“想得多不见得是件坏事,不过你可不能光想不做啊。”札喇芬点点她的脑袋,“话说得漂亮是没什么用的,唯有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将一件事情办好,做出实绩来才是真的。”

虞燕闷在她的怀里:“姑姑,我会的。”

经此一遭她已经发现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想得太多,说得太多,却又做得太少,但是很多事情是一定要自己尝试去做的。

趴了一会在亭子里晒了晒太阳,虞燕又觉得自己好像满血复活了一样,她一个骨碌从温宪公主身上爬起来:“姑姑,那我先回园子里去啦!”

说是说要回园子,虞燕带着越桃离开温宪公主所处的西厢房后,转了个身又往公主府供奉太医的地方跑去。

温宪公主生来体弱多病,又是唯一一个嫁在京中的公主,康熙特地从太医院拨了一名太医到公主府来,虽然还是在太医院任职,但是主要且长期诊治的病人只有公主一个。

虞燕一进门就看见两个药童跟在太医身后用嘴辨别草药的味道,那太医捧着画着药草模样的书籍正在教导两个童子草药的模样味道和药性。

太医在宫里是见过她们这些年幼的皇孙的,因此看到虞燕的时候还行了个礼。

虞燕也不是无缘无故就跑过来的,除却双卿的事情外她还挂念着温宪公主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温宪公主今年的脸色比去年更差了一点,明明穿着跟去年差不多款式的夏衫,整个人看起来都比去年要薄。

太医面对她提出的疑问解释道:“公主先天体虚,每逢盛夏又无食欲,一来二去比先前消瘦也是正常的。她如今的喘疾是先天带来的弱症,只需不劳累,不烦心,静心修养即可,算不得什么太大的毛病。”

虞燕却半信半疑,她是亲眼见过春日里温宪公主咳喘得厉害,几乎快要达到喘不过气的地步的。因此,她只觉得太医治病不尽心,能拖着就拖着。

但是不管是阿哥还是格格每个月治病的太医都不一样,温宪公主未出嫁前也是基本上一整个医院的太医都给她瞧过的,除了说她生有弱症之外,别的也什么都没说过,她确实也好生生地长到了二十多岁。

虞燕想再找两个民间的大夫来给她看看,她疑心是宫里的太医不敢说实话。

出了公主府后她就上了朱轮车,车子一路沿着来的方向返回,一直沿着畅春园那条路进了西花园,最后到了承露轩门口,沿着小道往东走,就到了李氏的厢房。

“和你阿玛出去一趟怎么还瘦了?”李氏连忙招呼虞燕过去,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不够,“个子似乎也高了点,去年量的夏衫应该不能穿了,等一下叫陈姑姑带针线房那边的宫女来给你再量下身量看看。”

“好像是高了。”虞燕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她先前一直在路上穿的也都是去年的衣服,如今裙子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袖口那儿倒是比去年短了一小节。

不过因为是夏天的原因,虞燕倒不觉得有什么。

“你不在的时候弘昐那孩子可挂念你了。”

李氏往碧纱橱那边看去,虞燕也顺着她的视线往那儿看,只见青纱帐后边并排睡着两个小孩,规规矩矩平躺着的是弘昐,睡姿没那么好看的是才四个多月的弘昀。

虞燕刚走的时候他还像皱巴巴的小老头,如今回来了他也就张开了,皮肤白白嫩嫩得像个包子。

“不过这个点睡觉,等下晚上还睡得着吗?”虞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现在连用晚膳的时间都还没到,两个小孩就跟小猪一样睡在那边,就算小孩子觉多也不能这样吧。

李氏笑道:“哪里能让他睡那么久?你回来这会儿刚好才睡一刻钟的时间,现在也该叫弘昐起来了。至于弘昀,你那么大点的时候也天天吃睡睡了吃的,多睡会儿应该问题也不大。”

虞燕没带过孩子表示不知道。

弘昐被乳母温柔喊醒的时候还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他还是乖乖穿好鞋袜往屋内走,直到看见虞燕他才眼睛一亮,立马就和一枚小炮弹一样冲到虞燕身边,两只手抱着她傻乎乎地笑。

“姐你回来啦?”他还惦记着正在睡觉的弘昀,只敢压着嗓子小声说话。

虞燕摸摸弟弟的脑袋瓜:“刚到没多久。”

“外边好玩吗?”

弘昐现在念得书也多了一点,对外界是个什么样子也大致有了自己的了解。他可羡慕自家姐姐能陪阿玛一起出去玩了,毕竟他从生下来到现在,除了出痘的时候被挪出宫,其余日子都是在宫里或者是畅春园里呆着的。

“那肯定好玩啊,等你长大了你也能出去。”虞燕摸摸他的脸蛋,一眼就看见弘昐的耳朵边靠近脸颊那块有一个小小的痘印,“你之前出花的时候是不是没忍住用手抠了?”

她轻轻碰了一下弘昐耳边的印子。

弘昐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忍住了,就是哥哥他在最后那几天的时候疼痒得厉害,没忍住抠破了两个,当时他可害怕了。”

“嫡额娘在我们进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要用手去碰脸上的痘痘,他实在痒得厉害憋不住,想让身边的嬷嬷和宫女把他的手捆起来她们也不同意,最后没办法还是弄破了两个。”

“我看他吓成那样,就想着干脆往自己脸上也抠一个陪他。”弘昐小手一摊,“反正男子汉大丈夫,脸上留点印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玛法脸上不也有印子嘛!”

弘昐表示这些事情都是小事一桩,有印子怎么啦?那可是他男子汉表现的勋章!

“弘晖这么怕他额娘么?”虞燕不解道。

在她的印象里福晋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其实挺好的,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弘晖会因为福晋说的一句话紧张成这个样子。

弘昐侧头看李氏没有在听他们这边说话,这才小声说道:“他只是怕嫡额娘对他失望。”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福晋对弘晖的指望只是他平平安安就好,毕竟刚出生的时候弘晖的身子骨就挺弱的,能平安无事长到四岁还没病没灾,里边肯定有她的功劳。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一旦当孩子的身体健康起来之后,身为父母的就对他的要求开始突然拔高了。尤其是像弘晖这样作为王府的嫡长子,福晋是希望他能在读书和其设方面都比其他人做得好的,至少不能差太多。

而偏偏,弘晖在这两方面都算不上有天赋。

他也不能算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背书的速度不算快,但是你让他多读几遍多背几遍也是能背下来的。就连练骑射的时候也是,他因为先天体弱的缘故,手上也是没什么力气的,好在勤能补拙,他每天多比弘昐打几套拳,拉两下弓,也能赶得上。

弘昐其实本身也没什么多么突出的地方,只是他脑子的反应速度比较快,至于在力气方面,或许是因为每天都跟着百福和大圣后面跑,又喜欢抱着他们到处乱走的原因,体力倒还不错。

但是福晋想要弘晖样样做到拔尖就很难了,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地方,至少弘昐觉得弘晖可以静下心好好背书写字,他上夫子的课就总会溜号,也就在阿玛面前能勉强集中自己的注意。

福晋对弘晖的要求一高,他的压力就大,连带的情绪都有点不

好。好在弘昐发现这件事情发现的早,后面不管是夫子提问还是谙达教他们打拳什么的,弘昐都会下意识地落后弘晖一点点。

虞燕听完后第一次觉得不好评价福晋的行为。

身为一个母亲,肯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出类拔萃,这是无可厚非的,尤其是在弘晖这样的出身条件下。但是他们也就才四岁多的年纪,虞燕觉得拔苗助长总归还是不太好。

希望她阿玛回来后这种情况会得到改善吧。

倒是对于弘昐这种故意让着弘晖的行为,虞燕还有些惊讶:“你还知道藏拙呀?”

“什么藏拙?”弘昐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茫然,“没有啊,只是每次我比哥哥厉害那么一点点,第二天他就得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念书,他都这么可怜了,我只是想帮帮他。”

虞燕就在想像弘昐这个年纪的正常小孩,应该也不会想那么多弯弯绕绕才是。

“哦对了额林珠,谢嬷嬷那边收到了乌拉那拉氏那边给你送来的信。”李氏抱着刚醒的弘昀走向虞燕她们姐弟两个,“我叫陈姑姑给你放桌上了,等下你回去记得看。”

乌拉那拉氏写的来信?那肯定是星德写的,想都不用想。

虞燕回到自己的屋子,就看见自己的桌案上摆着一摞信,每个信封里面的鼓鼓囊囊的,她出去四个月,星德基本上算是每周给她寄一封,四个月下来也有十六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