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并不适合与她说这个,萧彻更想立刻带她离开这里,不过他察觉到颜嘉柔神情有异,许是小女孩多愁善感,见了下雪天生出一些哀绪,所以瞧着有些魂不守舍。
他也不愿意拂逆她,她想对他说什么,何时何地,他听着便是了。
逆党不成气候,这里又有禁军和府兵把守,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想来也耽搁不了什么,他便翘起唇角,配合着问:“是什么,嗯?”
颜嘉柔看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两人离得更近了。
她久久地看着他,却始终没有说话。
萧彻眉梢微抬:“怎么,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怎么呆了?”
他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搭上她的眉骨,想替她抚去眉间萦绕的几分失神怔仲:“莫不是真吓坏了?我说了,别怕,有我……”
余下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极沉闷的一声动静,却也极轻,轻到仿佛是雪落下的声音。
利刃入肉,便是这样的一声动静。
兰陵人的体质较常人占尽便宜,自然也要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十倍痛苦。
极致的痛楚在胸腔蔓延开来,搭在眉骨处的手指不可抑制地蜷缩。
但最疼的却不是胸口的那一刀。
是被颜嘉柔背刺,这一刀,这样的诛心……
像是坠入幽深的湖底,四面八方的湖水灌入口鼻,冰冷刺骨,绝望无孔不入,拖着他不断溺坠。
冰冷的雪粒簌簌落下,沾在手背上,转瞬消融,却是这样的冷,冷意像是要浸到人的骨缝里。
即便到了此刻,萧彻也依然只是以一种茫然的姿态看向她:“颜颜……”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此生从未有这么疼的时刻,这样的难以忍受,疼得几乎已经意识不清了,否则绝不会这样在她面前说出这样脆弱的话:“颜颜,我好疼……好冷……”
可她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脸上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怔仲。
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件死物。
“你问我为什么好端端的,要送你礼物。”她轻声道:“这就是答案。”
“倘若昨日不送,以后便再没有机会了。”
“萧彻,你我这段孽缘始于情//。欲,便也该终于情//。欲,昨晚的种种,便当做一个了结。你我今日,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这样沉重的四个字,她却说得那样轻飘。
身体越来越冷,绝望的寒意浸透骨髓,爬遍全身。
在这样的关头,他竟陡地笑了一声。
随后极为缓慢地低下头,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迟钝而游离地察看自己的伤口。
右胸往下第三根肋骨处。
正是他的命门所在。
果然如此。
她刺中的果然是他的命门,这个位置……她真想要他的命。礼物?原来昨日极尽缠绵时,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与他做着世上最亲密的事,那样得难舍难分,心里想的,却是怎样将匕首刺入他的命门。
刺中命门,疼痛是常人的百倍。
难怪这样疼啊……
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视线也渐渐开始模糊,入目所见,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是啊,下雪了。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①
雪花美丽,却到底无根。
京都多年不曾下雪了……这一场幻梦一般的雪景,等几日后,便会一一消融,不留半点痕迹。
终归是短暂而无望。
他想,这或许是他此生见到的最后一场雪了。
第126章 第126章怪病彻底治愈。……
不远处,萧彻带来的那支禁军察觉到异样,正要上前,却忽然被不知何时悄然走至身后的东宫府兵抹了脖子。
他们以诡异的姿势转过身去,在看清身后之人时震惊地睁大了眼,身子随即踉跄着向后倒去,到死的那一刻,他们都不敢相信杀他们的不是逆党,而是同袍。
这一场血性的屠戮,因为一方毫无设防,未曾挣扎便命丧刀下,几乎悄无声息。
萧珏缓缓勾起唇角,眼里闪过一丝蔑然。
他漫不在乎地收回目光,抬头重新望向不远处对这里的一切毫无所察的两人。
——
颜嘉柔到底难以自抑地哭出了声,明明是她将匕首刺入他的胸口,可她此刻整个人都在颤抖。
匕首拔出的一刹那,鲜血飞溅,有几滴溅到她的脸上,温热而濡//。湿。
她却仿佛被烫到一般,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去。
匕首的刀尖下垂,鲜血蜿蜒滴落在雪地中,极致的白,惊心的红,恰似雪地里开出的朵朵红梅,有种诡异的妖冶。
纷纷扬的飞雪簌簌而下,身上越来越冷,萧彻抬眼,浅淡的瞳孔映着漫天雪色,雪花落在身上,转瞬消融,寒意丝丝入骨,他能感受得到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连撑着眼皮都已经费力至极,但他仍是要勉强开口。
“那个装有我命门的锦囊……你打开过了?”
颜嘉柔一怔,当下第一反应是:他如何知道?与此同时,心底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在这样的关头,他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然而到底这种时刻,思绪纷乱,一时实在抓不住那个念头,只如实答话——此刻也的确不必再说谎了:“是!怎么,没有想到?你是不是以为我爱你入骨,不可能生出害你之心,绝不会打开那个锦囊?可是萧彻,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为你舍生忘死,甘心被你利用,我已经不是那个你以为可以随意玩弄于鼓掌的蠢货了。”
萧彻惨淡地一笑,单这一笑,便已经使他更为虚弱,他缓了许久才问:“为什么……”
虽然只有短短的三个字,颜嘉柔却知道他想问什么。
她双手紧紧攥握着,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因为只有这么做,我身上的怪病才能彻底治愈,我才不用被迫和你虚与委蛇,和你纠缠不休。”
萧彻喃喃道:“……被迫?”
“呵……”
话已开了口子,自然是恨不得一口气全说出来。为什么?原因又岂止是一个?
她的情绪霎时变得激烈起来,眼圈泛红,近乎失态地道:“是你设局害太子哥哥重伤坠马,为了谋夺太子之位,你做了那样多伤天害理的事……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利用我,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我不过是为他,也为我自己报仇而已!”
这般的声嘶力竭,像是要为了证明今日这一切她从来没有做错!
“萧珏?果然还是为了他……你竟这样喜欢他……”
“那我呢?”他想他终归还是不愿相信,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刻还问出那样愚蠢的问题:“你有没有哪怕一刻,对我动过真心?”
颜嘉柔颤动了一下眼睫,她的脸原本便生得雪白,此时更是全无血色,几乎融入这漫天雪色中。
乌黑的瞳仁漠然地看着他,她说:“没有,从来没有。”
事到如今,她竭力想抹去与萧彻
的种种,那是让她痛苦万分的记忆,她逃避般得不想承认,
何况萧珏说,她并非是真心喜欢萧彻,是被淫狐控制了心神才会如此,对,一定是这样……今日过后,她便能恢复正常了,再也不会有任何的痛苦,只要熬过了今日……
思及此,她攥紧双手,语气更添了几分笃定:“我喜欢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太子哥哥,我与你的种种,不过是受了淫狐的影响,那并非我的本意!”
她挑着最恶毒最刻薄的话刺他:“我怎么会喜欢你,你是兰陵人,世人说得不错,兰陵一族专擅勾引蛊惑之事,玩弄人心,最是下贱。”她知道这是萧彻最深切的痛处,她比任何人清楚这句话对他来说到底有多诛心,她就是故意的。
她心中并非这么想,但她偏是要这么说。
她早说了,她若有五分的痛楚,便要他承受十分。是他背叛她在先,她只不过是想让他也尝一尝心痛的滋味,她有什么错?她强按下心底那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痛,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没有错。
那话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可话中的恨意是真。爱恨交织,原本就是相伴相生。
这样的神态和语气,任谁都挑不出半分破绽。
萧彻想,这是她的真心话。
一字一句,宛如凌迟。
可或许是已经经历过极致的痛楚,如今再听到这些,居然有一种趋于麻木的平静。
他几乎没有反应,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凝视了她片刻,忽然笑了声:“好,好……”
他居然是这样的反应,她以为他会像从前那样生气……
颜嘉柔有一瞬间的心烦意乱,报复萧彻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快意,她蹙眉道:“今日之后,我和你的羁绊便会彻底斩断,我的怪病也会随之治愈,我不再需要你,也终于不必再对你虚与委蛇了。萧彻,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雪终于越下越大。
大约真是虚弱到了极点,连雪花落在身上的重量都清晰可感,他到底支持不住,缓缓跪在她面前,连抬头的动作,亦要拼尽全力:“你总说,让我等你……你说……你是是喜欢我的,只是想……让我再给你一点时间……”
“你一遍遍地说,我一遍遍地听……”
“说的多了,我也就当了真……”
“我以为我总能能等到……我不奢求你能,像我喜欢你一样……那么喜欢我,只想着,时间长了,你总能更喜欢我一点…………”
“便为着这一点可怜的幻想,我一遍遍地等……”
“结果等到的……是你今日往我身上刺的这一刀……”
“多可笑,你骗了我多少次,我便原谅了你多少次……可是颜颜,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颜嘉柔不知何故,心脏猛地一缩。
她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他,只见他身下不知何时已经积起了一滩血洼。
那个被她刺破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渗着鲜血。
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萧彻他……怎么会流那么多血……
明明她只是用匕首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而已……
她无措地怔在原地,看着他慢慢地倒在雪地中,目光渐渐变得涣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她:“我在庭院给你堆的两个雪人,你看到没有……”
漫无边际,毫不相干。
——他最后留给她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然而那样轻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了风雪里,眼皮越来越沉重,他已经不能够听到她的回答了。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忽然漫无目的地想到,这样大的雪,落在发上,一时不及化开,该是白了头了,阴差阳错,倒也不算辜负白首之约。
这样,也好。
这般想着,他渐渐闭上了眼。
……
颜嘉柔怔怔地站在原地,仓惶地想要伸手触碰他。
却在这时,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叫喊:“颜嘉柔,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是姬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颜嘉柔只见到她神情状若疯癫,死死地盯着她,眼里像是酝酿着滔天的恨意,恨不得扑上来一刀一刀活剐了她。
她不知道她为何这么激动,她只是刺了无关紧要的一刀而已。
是了,她喜欢萧彻喜欢得走入人魔,莫说刺了他一刀,恐怕只是让他掉了一根头发,她都会对她恨之入骨,对,一定是这样……
兰陵人体质异于常人,轻易根本不会死,除非刺入命门。
是姬乐太过在意萧彻了。
一转头却又看见映雪站在廊下看她,同样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那样看她……
她忍不住叫喊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杀了他!”
她怎么可能会杀他?尽管知道他为了谋夺太子之位,不惜陷害萧衍,重伤萧珏,更是从头到尾都在玩弄她,利用她,实在罪该万死,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杀他!
她只是想刺他一刀,斩断与他的羁绊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她们都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就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不可原谅之事!
就好像……她真的杀了萧彻……
不,不是这样的,她没有,她没有!
外面突然起了躁动,有由远而近整齐的脚步声、铠甲碰撞发出的金属声……她还听到了燕骁的声音,在高喊着:“逆党已经尽数伏诛!”
之后便是禁军的欢呼声。
原来叛乱已经平息,燕骁来了……姬乐也在……她们一定会去找太医医治萧彻………
她似乎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等萧彻醒来,也不会再想见到她。那样也好,他们原本就一刀两断,互不相欠了。
她也确实不想再留下来。
或许是受不了他们看向她的眼神、姬乐一声声凄厉的质问……
燕骁若是见到里面的场景,想必也跟她一样,虽然她并没有杀了萧彻,但是依旧受不了他们这样近乎歇斯底里的指控,这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真的杀了萧彻。
这样的念头,光是在脑中想起,便觉遍体生寒,她本能地就想逃避……
她终于忍受不了,转身跑回了内殿。
——
颜嘉柔走后,姬乐才如梦初醒一般,踉踉跄跄地跑到萧彻身边。
那样多的血,在雪地的映衬下,愈发红的触目惊心。
她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身旁。
他静静地躺在血泊中,容貌俊美依旧,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并无任何异样,似乎只是睡着了。
然而手指探及鼻尖时,已经没了气息。
姬乐颤抖地收回了手,脸上血色尽褪,只喃喃地道:“不会的,不会的……”
她闭了闭眼,稳定心神,重新将手指探入他的心腑处。
还好,那里尚存了一丝心脉。
兰陵人体质异于常人,没了气息,并不代表已经死亡,心脉全无才是。
但是气息全无,意味着离死也不远了,倘若再不做点什么,心脉消逝,也是迟早的事。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小彻……你不会死的……”她伸手抚上他的脸,指尖流连在他的眉目间:“我会救你……”
她轻声喃喃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救你……”
她想,她不该与虎谋皮的,那时她并不知道,与萧珏的这一次合作,会成为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今天本是他告诉她,她将心愿得偿的一天,颜嘉柔与萧彻,从此再无干系。
可昨晚萧彻彻夜未归,今早又听闻弥勒教逆党攻入内廷,她眼皮一直跳,心中始终觉得不安,等到逆党大部分被剿灭,她终于能够找到机会来到承欢殿。
谁知进来后听到动静,一路走至**,撞见的便是令人神魂俱裂的一幕——
萧彻被匕首刺入命门,鲜血直流,而对面正站着颜嘉柔,藕粉裙角沾染了蜿蜒血痕,却不是来自于她,她的脚边正静静地躺着一把带血的匕首,而她正一脸仓惶,不知所措地看着萧彻。
萧彻命门的那一刀是谁刺的,已经一目了然。
可若说这事与萧珏毫无干系,皆是颜嘉柔那个蠢货一人所为,她是怎样都不肯信的。
然而眼下究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想办法救萧彻,才是当务之急。
可要出门时,却被东宫的府兵拦了下来。
萧珏眯了眼,转身看向她,意味不明地道:“姬乐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去?”
“太子殿下,三殿下已经没了气息,燕小将军在外面,奴婢只是想让他进来见三殿下最后一面,顺便帮他敛尸而已,太子殿下难道这也不允吗?”
萧珏慢慢笑起来,笑意却并不达眼底:“不必了,孤听外面已经没了动静,想必燕骁已经走远了。至于敛尸,孤是你主子的兄长,有孤在此,又何必麻烦外人呢?”
说着朝一旁的府兵使了个眼色,府兵会
意,立刻动手想将她拿下,只是他们见她只是个女流,身形又十分纤瘦,便生了轻敌之心,没料到她会功夫,一时错愕,竟教她逃出了承欢殿。
萧珏见状一挥衣袖,冷斥道:“一群废物!”
却到底没放在心上,也没让他们继续去追。
在他看来,一个小宫婢而已,该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到处去说是颜嘉柔杀了萧彻?
呵,有谁会信?
萧彻的死只能是逆党造成的。
思及此,他勾起唇角,仰头深深做了一个吐息。
萧元乾中风,太后急火攻心,也已经不省人事,这宫里,也该轮到他做主了。
——
姬乐出了承欢殿,一路向北快跑,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所幸承欢殿离北宫门并不远,贵女们的轿辇都停在北宫门外,崔令颐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叛乱刚刚平定,她们心有余悸,必定迫不及待想要出宫,这会儿该是到北宫门了。
萧珏这会儿想必正在确认萧彻是否已死,他恨了他那么多年,如今他一朝身死,他必会生出许多感慨,少不得对他说一些觉得快慰的话,不会立刻处理他的“尸体”。
她必须快些、再快些……赶在崔令颐出宫之前,赶在萧珏处理“尸体”之前,也赶在……萧彻那一缕微弱的心脉彻底消逝之前。
至于为什么要找崔令颐,魏熙帝和太后都已经指望不上,也只有崔令颐能够从萧珏的手中将萧彻带出宫秘密养伤——崔令颐身为崔氏嫡女,萧珏会卖她一个面子,且萧珏知道她的心思,因而她想要得到萧彻的“尸身”,并不令人起疑。
更重要的是,崔家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玄麟丹,或许那是可以救回萧彻唯一的希望。
——
北宫门外,崔令颐由丫鬟搀扶着,正要踏上轿辇,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急切的女声——
“崔小姐且慢!”
崔令颐转头,认出那名朝她快步奔来的宫婢,正是萧彻身边的姬乐。
姬乐一路跑至崔令颐跟前,面色焦急哀痛,只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道:“崔小姐,求您救救我家殿下!”
崔令颐闻言神情震颤,立刻蹙紧了眉。
——
承欢殿,**内。
府兵过去试兰陵萧彻的气息,回来禀告萧珏道:“殿下,三殿下他……确实已经断了气。”
萧珏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眸中依旧难掩兴奋,脸部肌肉都在微微抽动。
他缓缓朝萧彻走了过去,俯身亲自将手指探向他的鼻下……果然是气息全无。
他的脸上渐渐显现出一种奇异的微笑,只觉浑身血液都在快速流动,眸中精光闪现。他恨了他那么多年,如今他终于死了,如何不叫人振奋!
“三弟,你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诞于妖妃腹中,生来不祥,又是个下等的异族杂种,却偏偏应了那句‘爱屋及乌’,从而夺得了父皇全部的宠爱,可凭什么呢?凭什么孤就要承载他的满腔厌憎?!就连孤的母后,也因为你们这对妖妃母子而不得善终,她又做错了什么?!”
“你们这对母子,都是一脉的下贱,一味地去抢别人的东西,一个抢走孤的父皇,一个抢走孤最爱的女人,还想抢走属于孤的太子之位,呵,你们配吗?”
“如今落到这般下场,也不过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罢了。三弟啊三弟,这般说起来,其实也要怪你自己。啧,死在最爱的女人手上,这滋味,不好受吧,你且先下去阴曹地府,看孤如何登上大宝,又如何与你最爱的女人恩爱快活,生儿育女,哈哈哈哈哈……”
他这般对着萧彻说了许多,等将心中那些年的不平愤懑全都一一发泄出来后,方才觉心中快意不少——积年的心魔,终于在这一刻随着萧彻的死彻有所消散了。
他站直身子,正开口吩咐手下的人将萧彻的“尸体”收敛时,忽然听到一道女声自兰闺门响起:“太子殿下,且慢。”
兰闺门是承欢殿的偏门,也是连接庭院的一道门,在兰闺门门口便可看清庭院内所发生的一切。
而如今兰闺门大开,门口却由东宫的府兵把守着。
萧珏闻声转过头来,看清来人后微微眯起了眼:“崔大小姐?”
“你怎会在此?”
“我?我不过是有一些事想不通,想过来请教清河公主罢了,倒是太子殿下您,怎么带了府兵来公主的后殿……三殿下又怎么会躺在血泊中,该不会是您杀了他吧?”
“崔大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弥勒教作乱,孤怕嘉柔有什么危险,才带府兵来承欢殿,至于三弟,他是死在弥勒教的手中,跟孤可没什么干系。”
“是么?”崔令颐沉吟道:“可倘若真如殿下所说,这庭院四周为何不见打斗痕迹?地上躺着众多禁军尸首,却无一具逆党的尸体……三殿下身手不俗,殿下不会是想说,他和那些禁军豁出性命,连一个逆党都未曾诛杀吧?”
“逆党若真那么神通广大,又怎么会不到半日便被尽数平定?”崔令颐微微笑起来:“太子殿下,您不觉得奇怪吗?”
萧珏眉尾抽动,他怎不知如今破绽百出,打斗的痕迹待会儿自然会有,逆党的尸首待会儿也会有,只不过还未来得及布置而已,谁知道崔令颐会突然过来,还一眼看穿了他的把戏。
崔氏令颐,果然难缠,不像颜嘉柔那般好糊弄。
萧珏看着她,眸底闪过一道寒芒,此刻也不禁动了杀心:“崔大小姐,你到底意欲何为?”
“殿下不必紧张,我也无意惹怒殿下,如今叛乱已经平定,我本来正要出宫,崔府的人还在北宫门外等着我回去呢。我可不想临走前还落到和三殿下一样的下场,白白丢掉自己的性命,太子殿下,您说呢?”
萧珏暗自咬牙,杀意被迫褪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崔大小姐说笑了,逆党已尽数伏诛,又如何还能要了你的性命呢?”
“是么,”崔令颐似笑非笑:“那就好。”
她道:“太子殿下,我有些体己话想跟你说,不知可否让我进来?”
萧珏喉结滚动,略一抬手,府兵便将她放行。
她一步一步朝着萧彻走近,每走一步,心就跟着紧一分,等终于走到他身前,看清躺在血泊中的面容时,她心中骤然一缩,面上却又要竭力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真是萧彻,他就这样死了?”
“不错,他死了,只是不知崔大小姐心中是难过多些,还是快意多些?毕竟他这般不知好歹,连我们大魏第一贵女的心意也敢辜负。”
崔令颐恍若未闻,只蹲下身,将手指试探地放在他的鼻下,果然已全无气息……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心跳剧烈不止,好半天才平稳气息,按照姬乐所说,不动声色地将手掌覆于他的心口。
还好,仍尚存一丝心脉……
然而已经十分微弱,不能再等了。
她豁然起身,看向萧珏道:“太子殿下,您要做什么,我不管,今日之事,我也不会泄露,我只有一个要求,萧彻我要带走。”
萧珏皱眉:“你要他的尸首做什么?”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颇有几分难言的深意:“崔大小姐对三弟一向钟情,这孤是知道的,不过也不至于连他的尸首都不放过吧?他毕竟是名皇子,他的尸身孤若给了你,届时等父皇醒来,孤又怎么向他交代呢?便是下葬,也总不能以空棺入陵寝吧?”
“殿下要的不过是萧彻的性命,只要他确实已经死了,其余的事,殿下又真的会在意吗?”她说着俯身从地上捡起先前颜嘉柔遗落的那柄匕首,指尖缓缓擦拭着上面的血迹,略一挑眉:“好精致的匕首,刀柄还镶嵌了红宝石,该是女子所用之物吧?”
“这样薄的刃,才契合萧彻身上那道极细的伤口,用匕首伤人,非贴身不能办到,能近的了萧彻的身,且一击致命,令他并不设防,还是女子的,太子殿下,还用我说是谁吗?”
“……说起来,承欢殿内,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见清河公主呢?”
“皇兄死了,她做妹妹的,怎么也不出来哀恸一番?就算不见得有多伤心,但这么大的动静,她也不曾听到吗?便不好奇?还是说,她其实比谁都清楚萧彻是怎么死的,所以根本不必好奇。”
萧珏危险地眯起眸子,沉声道:“崔令颐,你到底想做什么?”
“太子殿下,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要萧彻——不想让你宝贝的幼妹卷入这趟浑水,我还是劝你快些答应我的要求,你也有更多时间找一具与萧彻身形相似的尸体,以及布置好这里的一切,你说呢?”
“你说嘉柔杀了萧彻,你以为旁人会信?”
“信不信的,”崔令颐抬头,唇边缓缓绽出一个笑,在这漫天雪色的映衬下,容色更为清绝出尘,却莫名让萧珏后背泛上一阵寒意:“太子殿下以为我拾起匕首时为何指尖触捏刀刃,而非刀柄?”
萧珏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缩:“你……”
崔令颐道:“也是巧了,这匕首掉落在雪地中,刀刃露出,刀柄却被不远处悬铃木所落下的枯叶遮掩,大半未浸到雪水,上面残留的痕迹倒还清楚的很……”
“质地细腻的熟宣,不易晕染,打湿后将其覆于刀柄纸上,轻轻按压,便能将痕迹转移到纸上,这样一来,便能印拓出这杀害萧彻之人手上的纹路了,太子殿下你说,会与你心爱的皇妹有几分相似呢?”
“崔令颐,你!”
“好了太子殿下,我说了,别的事情我并不想插手,只要你将萧彻给我,那么其余一切,我权当不知情——他都已经死了,将他给我,于你又有何损害呢?”
“既然他都已经死了,将他给你,于你又有什么作用呢?”
崔令颐只道:“殿下既知道他辜负了我的心意,那便该知道,我的性子,是不会那么轻易咽下这口气的。我今天来找清河公主,殿下应该也知道我是为何而来,我不过是想再好好看看,他喜欢的人,究竟是什么样。”
“谁知道前殿紧闭无人值守,绕到后殿偏门,在门口便撞见这样一幕,公主没见到,却见到萧彻死了。也罢,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终归活着也不能够如我意,眼下死了,我若得了他的尸首放进冰棺,亦可如愿让他陪着我,等我死前将他烧成一抔灰,作为陪葬与我同穴,轮回路上,也能一道。”
萧珏闻言唇角微微抽动:“崔大小姐果然……”惊世骇俗。
崔家家风苛峻,家规森严,压抑人性,又极重门阀,这般常年浸淫下来,让她喜欢萧彻却又不能喜欢萧彻,渐渐心理扭曲,倒也不奇怪。
只是听说崔家有玄麟丹,传闻能令人起死回生,崔令颐要了萧彻的尸首回去,不会别有所图吧?眼神便又多了一丝疑虑。
崔令颐却像是能看穿他的心中所想,微笑着道:“太子殿下是想说我们崔家有玄麟丹,有起死回生之效,担心我拿它去救萧彻?可世人都知,那不过是个噱头而已,殿下难道忘了昔年我父亲在宫宴上亲口说过,玄麟丹只有重伤重病之人即将死去时,服下才能见效,而非真有起死回生之能,否则昔年家主自裁后,族人早就拿玄麟丹续命了,又哪里还传得下来?何况那丹药珍贵无比,向来有我爹保管,又如何会随意交予我救不相干的人?”
萧珏闻言略一沉吟,知道她所言不假。罢了,崔氏女心思缜密,心计亦非常人所能比拟,背后又有整个崔氏作为依仗,十分棘手,还是遂她的意,省得再与她纠缠:“好,那就如你所愿。”
——
外面的雪依然在下,整个世界都苍茫一片。
这样大的雪,足以冲刷一切痕迹。
庭院里的那摊血迹,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彻底掩埋。
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颜嘉柔蜷缩在床下的角落,这般怔怔地不知坐了多久。
手臂上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摩挲感,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卷起衣袖,只见手臂上那枚代表她和萧彻之间有所羁绊的印记,正缓缓消退……
她睁大了眼睛,意识到她的怪病在此刻终于彻底治愈,也就意味着她不会再受狐狸的影响而喜欢萧彻,自然也就不会因为他的背叛而感受到痛苦了。
她解脱了。
然而那点喜悦刚漫上唇角,下一瞬,却又陡然凝滞。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怪病明明治好了,但一想到萧彻,她还是心痛难当,甚至比从前更甚。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萧珏明明说,只要她这么做了,怪病治愈,她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不是说她是受妖狐的蛊惑,才会喜欢萧彻的吗?为什么如今羁绊解除了,她的情绪还是完全由他支配,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
方才被强压的心痛迎来剧烈的反噬,仿佛钝刀一寸一寸地割着心腑。
一种难言的恐慌在心底蔓延开来。
一个极为可怖的念头后知后觉地浮现在脑海,她只觉喉咙凝涩得厉害,刚想挣扎着起身,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映雪走了进来,携了一身风雪的冷意,显是刚从外间进来。
颜嘉柔扶着床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萧彻呢?”她涩然地问:“他怎么样了?”
映雪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她原以为,三殿下如何,她是再不关心的了。
毕竟她亲眼见到她那样对他……
而且她这般问法,怎么透着古怪?
三殿下还能如何,她难道不清楚么?
然而她终究不能不答,见颜嘉柔神情恍惚,便斟酌着措辞道:“三殿下他……他的尸首,已经被崔姑娘带出宫去了……太子原告诫奴婢,只将看到的全咽在肚子里,可主子您不是旁人,您问我,我自然没有不答的道理,想来太子也不会怪罪……”
后面映雪说了什么,她全没听见,只来回念着“尸首”二字,一张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嗫嚅着开口:“萧彻的……尸首,”她怔怔地看向她,乌黑的瞳仁中仍透着一丝茫然,语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问询,仿佛真的不能够理解那两个字的含义:“……是什么意思?”
第127章 第127章儿时救她的,原来是萧……
映雪怔愣地望着颜嘉柔,从见到颜嘉柔杀了萧彻之后心中最害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杀了她最爱的人。
这对她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她是她最亲密的人,是她的主子,也是她最宝贝的妹妹,与她相比,萧彻自然显得无足轻重,她想颜嘉柔最是善良,她既然会向萧彻命门刺那一刀,那必定是他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她既想出气,而萧珏又会替她善后,那萧彻死不死
的,与她也没有干系,她的所有喜恶,都以颜嘉柔为先。
但倘使颜嘉柔根本不知道那一刀会要了他的性命呢?
这恰恰是她最担心的事。
而眼下这件事,确然已经发生了。
她从未见颜嘉柔有过那样痛不欲生的时刻,近乎歇斯底里地问她: “怎么会?!怎么会……我刺的明明不是他的命门,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她只能一遍遍地安抚着她的情绪,然而毫无作用,她仿佛陷入了绝境,整个人精神恍惚,竟开始动手自残。
这可把映雪给吓坏了,哭着抱住她道:“主子……我的好主子……您可别吓我,再怎么样,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啊……您问我为什么,我却也答不上来,我今日见太子殿下神情自若,毫不意外,像是早就知道首尾,或许只有他才能帮你解惑……”
颜嘉柔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喃喃地道:“是了,他知道,他一定知道……是他教我刺中萧彻那里,他一定知道为什么,他一定知道,我要去问他……我一定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说着夺门而出,一路奔至东宫。
苏全却在殿门口拦住了她,他见她发髻散乱,神情恍惚,白皙的脖颈上爬着几道新鲜的红痕,像是簪子所划,瞧着实在不对劲,便说要进去通禀萧珏,颜嘉柔却哪里肯跟他废话,当即拔了簪子抵在颈侧,仰起脖颈道:“立刻让我进去见萧珏,否则,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我看萧珏会不会迁怒于你!”
眼见那尖锐的一端已经刺破皮肤,立刻有血珠顺着簪子缓缓渗出,滚落在雪白的锁骨上,一时只觉触目惊心。
苏全骇了一跳,平日里见这位小公主,素来是娇滴滴的,温顺乖巧,几时有过这般疯态?
他唯恐出了什么好歹,回头萧珏怪罪雨他,便连忙让了路:“公主您请吧……”
——
颜嘉柔一路不管不顾地冲进东宫,从重明门直奔内廷,一边喊着:“萧珏,你出来!你给我出来!我有话要问你,你立刻出来见我!”
喊到最后,终究是染上了哭腔:“你把萧彻弄到哪儿去了,你把他还给我……”
可惜宫殿四周阒无人声,并无一人回应她。
她倚在墙上,身子一点点地滑落,巨大的绝望笼罩了她。
低头埋进膝间,她终于不可抑制地痛哭出声。
忽然只听砰的一声,像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之后隐隐可闻女子尖锐的叫喊声。
颜嘉柔猛地抬头,起身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崇文殿东北侧,专门辟出了一间书房,那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书房的门并未掩实,颜嘉柔站在殿门后,目光向里探去,竟发现姬乐也在这儿!
她此刻正站在萧珏的面前,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太子殿下便是这般言而无信的么!当初我与你合作,你找来擅长口技之人,让他假扮萧彻,故意与我在避仙亭里做那一出戏,让颜嘉柔误会萧彻与我有染,对她只是利用,从而让她下定决心与萧彻斩断羁绊……”
“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说只需要颜嘉柔拿走萧彻的一缕头发便可,可如今呢,她却取走了他的命!”
萧珏只漫不经心地轻抚着手掌,唇畔牵起一点笑意:“姬乐姑娘见谅,孤不过是不小心记错了那怪病的治愈之法而已。”
“记错?殿下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要了萧彻的性命,也近乎要了我的命!”
“堂堂一国储君,便是这样言而无信的吗?”
“哦?可惜你的心肝殿下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姬乐姑娘再不忿,又能如何呢?”
姬乐目光一凛,眸中杀机毕现:“至少,我还可以帮他报仇!”说着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寒芒湛湛,举刀便向萧珏刺去。
可刀剑堪堪要刺入他的胸口时,姬乐忽感手腕酸麻,竟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那股酸麻渐渐蔓延至全身,她很快瘫软在地,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扭头望向案台上摆放着的博山炉,顶上的孔洞正袅袅升腾着白烟:“香……这香有问题……”
萧珏阴恻恻地笑了:“不错,”一边慢慢朝她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姬乐姑娘的身手,孤可是见识过的,你说孤会不会这么蠢,什么准备都不做,就放你进来呢?”
这般说着,又慢慢蹲下了身,捡起地上掉落的那柄匕首,放在手中细细把玩:“姬乐姑娘待三弟的一片心,可真是日月可鉴啊。”
“可惜自此阴阳两隔,未免教人叹惋……嘶,不如这样好不好,姑娘毕竟曾经帮了孤,不若孤再最后成全姑娘一回,可好?”
语毕面色陡变,竟将那柄匕首直直插进了她的腹部,利刃入肉,姬乐猛地瞪大了双眼,口中霎时吐出鲜血:“你……你……”
萧珏处在背窗的阴影处,面上一片晦暗,只能看到唇角勾起的锐利弧度,竟有几分悚然之感:“如何?你这么喜欢萧彻,不如下去陪他啊。他活着轮不到你,如今好不容易死了,难道你竟肯舍下他?孤这是在帮你啊。哈哈哈哈……”
“你且安心地去吧,也权当帮孤最后一个忙——萧彻是如何死的,这世上自然越少的人知道越好,崔令颐背靠崔氏,孤暂且放她一命,至于你,原本也非魏族人,你主子既是妖妃母子,那他们下了黄泉,你也跟着去陪他们吧!”
说着竟将匕首生生地拔了出来,鲜血霎时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脸上,衬得他如同地狱来的修罗。
门口的颜嘉柔见到这一幕,吓得几欲魂飞魄散,“啊”得一声尖叫出声。
门内的萧珏听到动静猛地抬头,眼中一片阴戾之色,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眉目渐渐和缓下来:“嘉柔……”
颜嘉柔惊魂未定,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了,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看着地上死死睁着眼睛的姬乐,颤巍巍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在触及到她鼻端时猛地收回了手,面色惨白地道::“你……你杀了她……”
萧珏不以为意道:“一个贱婢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却在见到颜嘉柔惨白的面色时,微微蹙了眉,心疼地走过去搀扶她:“吓坏你了吧?我们嘉柔胆子一向小……怎么不让人先进来通传一声呢?”
颜嘉柔抬头看向他,姬乐的死,她虽然不忍,但的确不必放在心上,毕竟她也骗了他,间接害死了萧彻!
一想到这个,五脏六腑都疼得蜷缩成一团,她眼圈泛红,死死地盯着他:“我听到了,你和姬乐方才的那一番话,我全都听到了!”
“那日我在竹林见到的人根本不是萧彻,是你和姬乐,你们骗了我……是你们让我误会了萧彻!”
说着神色又变得恍惚起来,只一遍遍地问:“萧彻呢?你把他藏哪儿去了……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心爱的人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这滋味自然不好受,萧珏只觉体内戾气陡增,他深深地一闭眼,捏握着她的肩头道:“他已经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颜嘉柔情绪骤然失控,用力挣脱他的束缚:“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萧彻不会死的,他是兰陵人,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哦?是吗?”他幽幽地道:“那你不妨看看你身上淫狐留下的印记,可还在吗?”
颜嘉柔脸色霎时惨白。
萧珏观察她的神情,唇角缓缓勾起:“不见了,是吗?你可知,究竟如何才能斩断你二人之间的羁绊?为什么这怪病明明能治愈,当初哑医却不肯告诉你?”
颜嘉柔哆嗦着唇瓣,颤声道:“为什么……”
“因为那个方法,是要一命换一命,这病原本无药可救,除非萧彻死去,你二人之间的羁绊才能彻底斩断。这样要命的法子,哑医又岂会轻易告诉你呢?嘉柔,是孤,是孤用他唯一的女儿的性命要挟他,才帮你要到了这个法子,你应该感谢孤才是啊。”
颜嘉柔踉跄地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失魂落魄,只是不住地摇头:“不……不会的……不是这样的……他怎么会死,我刺中的明明不是他的命门……”
“谁说你刺中的,不是他的命门了?”萧珏幽幽地道:“嘉柔,你还不知道吧,早在你从淮州回宫的第一日,你身上装有萧彻命门秘密的镜囊,就已经被孤掉包了。”
颜嘉柔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萧珏慢慢笑了起来:“不记得了吗?就是那次,你从淮州回来,听闻孤重伤坠马,第一时间来东宫看望孤,甚至连随身佩戴的香囊,都不及取下,嘉柔,你这样关心孤,孤真的很感动啊。”
“可惜你来见孤,却偏偏要说那样一番诛心的话,你说你移情别恋,喜欢上了萧彻,甚至已经和他……和他行了苟且之事!嘉柔,你知道我听到那些话时,心里有
多痛吗?是你!是你说你只喜欢我,长大后一定会嫁给我!我尊你爱你,才一直对你以礼相待,从不敢逾越半分,结果你却和萧彻……”
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体内愈发炽烈的戾气,转而勾起唇角,笑得有几分扭曲:“不过无妨,终归他已经死了,现在,你是我的了,是我一个人的了。”
“至于他是如何死的——那日你来东宫,跟我坦白了与萧彻的苟且之事,我窥见你腰间别着的香囊,你说那是萧彻所赠,说完却像是后悔开口了一般,吞吞吐吐,再不肯继续往下说——嘉柔,我太了解你了,你心思单纯,一向藏不住事,联想到萧彻刚与你做过那事,他心潮澎湃之下,少不得送你什么东西,我便猜到,那香囊里多半藏有他的秘密。”
“于是我便对苏全使眼色,让他故意把茶水泼到你的身上,借着你换衣的档口,将你的香囊拿了过来,打开一开,啧,果然没让我失望啊,难为我那三弟对旁人薄情,那样多的女人,他从不肯看她们一眼,却独独暗恋了你那么多年,一朝如愿,恨不得将命都拿来给你——那锦囊里装的,正是他的命门所在。”
“用凹地阳文、篆刻破边的技法,可以复刻字迹,我不过是把‘右胸口第三根肋骨往下一寸’改成了‘左胸口第三根肋骨往下一寸’,然后将改好的字条放回你的锦囊之中,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你或许从来未曾察觉,毕竟要想骗过你,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字条被调包,所以你方才刺中的,不偏不倚,正是他的命门所在。”
颜嘉柔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发疯一般地向他扑过去:“你……是你骗我,一切都是你设的局,是你害死了萧彻……”
“你……你……”她转身捡起地上的匕首,作势就要刺向他:“我要杀了你!”
却被他轻易地扼住了手腕:“我杀的他?”
“嘉柔,我充其量不过是借刀杀人而已,你才是那个将匕首刺入他的命门,给他致命一击的人。”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近乎残忍地道:“是你,亲手杀了萧彻。”
颜嘉柔痛苦地捂着头,不停地摇头道:“不……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想杀了他!是你,是你骗了我!”
她太痛苦了,她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萧彻的死,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后悔中,在自责的泥沼里无法自拔,于是她只能将萧彻的死推脱给萧珏,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好受一些。
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萧彻再也回不来了,她把萧彻给弄丢了……
她颓然地瘫软在地,或是不肯接受,或是到底还存有一丝幻想,只喃喃地道:“萧彻呢……萧彻在哪里……没有亲眼见到,我是不会信的……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
萧珏看着她这副为萧彻要死要活的样子,便觉心中起了一股邪火,冷笑道:“他死了,气息全无,死得透透的,不是说了吗,那淫狐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非萧彻身死不能褪去,如今印记消退彻底,萧彻究竟死没死,你心中还不能够明了吗?”
颜嘉柔身子一抖,只颤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萧彻呢,我要见他,你让我见他!”
“他的尸首已经被崔令颐带出宫了,她对萧彻求而不得,执念甚深,如今他人死了,她连他的尸首都不放过,说什么也要带走。我有把柄在她的身上,不得不依了她——非是我故意不让你见萧彻的尸首,实是没有。他既已经死了,让你亲眼得见,彻底死心,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话说回来,嘉柔,你就算拿到了他的尸首又怎么样?”他幽幽地道:“你以为,萧彻地下有知,会愿意让你见到他的尸首吗?他恨透了你,只怕做人做鬼,都不愿再见到你。”
“你呢?又有面目再见他吗?”
颜嘉柔浑身一颤,肩膀瑟缩了一下。
萧珏满意地弯唇,蹲下身,在她耳旁轻声劝慰道:“好了,死了便死了,他不死你身上的怪病又如何能解?”
“你同他睡了那么久,难免生出了点情分,暂时伤心也是在所难免,嘉柔,孤会体谅你,但是,可别让孤体谅你太久。”说着情难自抑地凑至她的颈侧,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气息,喑哑道:“嘉柔,孤很快也能让你快活的,再等等,届时你就能彻底忘了萧彻。”
颜嘉柔却突得一声笑了,缓缓转过脸去看他,面上一派荒芜:“你杀了我吧。”
“我杀不了你,你杀了我吧,就像杀了姬乐一样,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萧珏皱眉,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柔声道:“说什么傻话,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我怎么舍得杀你?”
“是么……”颜嘉柔苦笑了声,忽然趁他不备,举起匕首朝自己的心口刺去:“那我就杀了我自己!”
她想她终归是欠了萧彻的,便拿了这条命去还他。左右如今这样苟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萧珏有一点说对了,即便知道萧彻如今在崔令颐那里,她也没有脸去将他要回来。
她那么对他,他一定恨死她了。
只怕宁可挫骨扬灰,也不愿回到她身边。
留在崔令颐那里,也好。
他们原本就很般配,如果萧彻喜欢的是她,根本不必经历这些,或许早就拿到他想要的了。
她什么都帮不了他,如今还亲手杀了他。
从前无论她犯什么错,萧彻都会选择原谅,可是她知道,这回不一样了。
萧彻再也不会原谅她,连她自己也不能够原谅自己。
或许唯有一死,才算是真正的解脱。
可惜就连自裁的机会,萧珏也不肯给她。
他狠狠握住她的手腕,将匕首从她手中取出,猛地扔出去老远。
“颜嘉柔!”他死死地握住她的肩,心中大骇,一时又是后怕又是恼恨,目眦欲裂地道:“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所以才让你这样无法无天?!你想给萧彻殉情?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往后你要是再敢做这种事,我就让整个承欢殿的人给你陪葬!第一个杀的,就是映雪!”
颜嘉柔瑟缩了一下。
萧珏冷哼一声,起身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拂袖离去。
颜嘉柔慢慢地蜷缩起身体,双手环膝,终于绝望地痛哭出声。
——
魏熙帝自那日起昏迷不醒,萧彻又死在宫乱中,萧珏自然而然地,代行皇权,进行监国。
颜嘉柔几乎被他幽禁在承欢殿中,身边的人除了映雪,也全都被换成了他的人。
她整日浑浑噩噩,竟然也迷上了酗酒,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原来酒是这么个好东西。
喝得醉了,便
能暂时忘却烦忧与痛苦,那些清醒时难捱的每时每刻,一旦用酒麻痹,便能转瞬即过。
只可惜她还太小,不出意外的话,余生还有漫长的几十年,她第一次觉得,生而为人,寿数比之浮游,实在太过漫长,竟也像是一种惩罚。
好在到底还能用酒,酒能作弊,浑浑噩噩间,一天就过去了,这漫长的岁月,也唯有如此打发了。
唯一的不好,便是但凡醉酒,便总有醒来的时候。
哪怕立时再续,总也能暂得片刻清明。
便是这须臾片刻,于她却是万般煎熬。
真可笑,从前怪病未曾治愈时,她恨极了这怪病的时时发作,哪怕萧彻从不以这怪病要挟、折辱她,她依旧万般不情愿,只因她觉得怪病缠身,始终受制于人,尤其是发作起来,宛如一条发情的牲畜,毫无尊严可言,害她每时每刻都想着他,如何不算一种折磨?
所以心心念念想要治好这怪病。
可如今治好了,对他的思念非但毫无缓解,却反而变本加厉。
从前只要她想他,便能立刻去找他,他会温柔地亲她、爱抚她,对她予取予求。
可如今她想他了,又该去哪里找他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终于,还是把他彻底弄丢了……
可笑她都为他变成了这样,当初竟还怀疑她究竟是否真心喜欢他。
怪病已解,那只爱慕萧彻的狐狸再也干扰不了她——
事到如今,她终于不得不认清自己的心意,她喜欢萧彻,远比她以为的,还要喜欢,根本不是受狐狸的蛊惑。
她终于能够清楚地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惜代价实在太过惨烈。
她亲手,杀死了她最爱的人。
于是接下来清醒的每时每刻,于她而言,都宛如一场漫长的凌迟。
死亡反而成了一种解脱。
可惜就连一个解脱,萧珏都不肯给她。
她不能死,她若死了,映雪也活不了。
于是只能被迫苟延残喘。
她恨透了萧珏,从前有多喜欢他,多感激他儿时的救命之恩,现在便有多恨他。
她恨他恨到希望他立刻去死!
于是连带着他送来的人,她都万般厌恶。
她从前虽然骄纵,但从不苛待下人。
但如今却忍不住迁怒到他们身上,却到底也没做什么,只是当着他们的面,将萧珏从前送给她的东西,都一件一件地扔出去,一边扔一边道:“都见到了,回去告诉你们太子,他这般拘着我,我无事可做,便只能如此消遣了!”
底下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她只觉愈发气闷,只想着再扔点什么,忽然想起还有一物——幼时她跌落池中,被萧珏搭救,从他怀里扯下一块玉佩,因着想留作纪念,便一直暗自珍藏,并没有还他。
如今却是没这个必要了。
便将那枚玉佩翻找出来,胡乱地朝窗外一扔,却没有扔出去,反而落在了一位嬷嬷脚边。
那嬷嬷低头一看,下意识地道:“诶,这玉佩上篆刻的,不是兰陵族的文字么?这倒是稀奇。”
那声音并不大,可颜嘉柔却偏是听到了,如平地惊雷。
她陡地转过身,快步走到嬷嬷面前,声音颤抖地问:“你说什么?!”
嬷嬷被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她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给说了出来,兰陵族是亡国一族,是祸国妖孽,在这宫中最是忌讳,她也知她是犯了宫规了,以为颜嘉柔是因此要发难于她,连忙跪下道:“公主恕罪,老奴一时魔怔,犯了忌讳,往后再也不敢了。”
颜嘉柔听到“忌讳”二字时,心脏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她想她的神情一定很可怕,所以才会吓到嬷嬷:“把你方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我赦你无罪——说啊!”
嬷嬷抖着身子道:“……是,是,老奴说,这玉佩上篆刻的,是兰陵族的文字。那是前朝还未曾覆灭的时候,老奴那时正是公主这般大,被征选进宫,当过几年的差,因此略使得几个兰陵文字。”
颜嘉柔猛地睁大了眼睛,耳边嗡嗡作响,勉强开口,嗓音却也一阵阵发颤:“既认得几个字,那你告诉我,上面篆刻的是什么?”
嬷嬷应了声“是”,仔细辨认上面的刻纹,缓缓念出了声:“萧彻吾儿,一生平安顺遂。”
说完却迟迟不见颜嘉柔反应,不由抬头去看,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般,只喃喃地道:“原来当初救我的人是他……原来……我从头到尾喜欢的人,一直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在地,声嘶力竭地哭道:“可是萧彻,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呢?”
“我认错了人,也爱错了人,整整十年,整整十年啊……”
这时映雪从外间进来,走到颜嘉柔身边,见她依旧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先是轻轻叹了口气,而后蹲下身来,斟酌着开口道:“主子,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方才我路经含光殿时,远远见到了薛止,三殿下虽……但太后醒来了,怎么都不肯信三殿下已经亡故,故依旧允许薛止等人留在含光殿内,我见到薛止,便忽然想起一桩旧事。想了想,还是觉得该告知您一声。”
“您或许还不知道,当初您偷偷离宫,央着二皇子带您出宫,可三殿下事先并不知情,彼时您还需要他的血来控制病情,所以……”
颜嘉柔心底陡然浮上一个念头,心脏砰砰直跳,只觉喉咙干涩得厉害:“所以什么……”
“所以他事先放血装在四个囊袋中,后来因为您没用上,便一直存放在冰窖中,您回来之后不需要血了,我也就没再想起那几个囊袋,如今他既已……想来那装有他半身血的囊袋,也算是他的一桩遗物了,主子是否要取出来一观,以作慰藉,抑或是,让它……”
“入土为安”四个字,终究是没说出口。
颜嘉柔只觉心脏又是一阵绞痛,接连遭受重击,她整个人已经有些恍惚了,许久之后,才道:“拿过来……”
“是。”
囊袋拿过来的时候,仍是十分冰冷,鲜血已被冰冻成块,可打开的一刹那,身体的记忆还是比她先一步认出那就是萧彻的血。
记不清多少次了,他纵容地让她伏靠在颈侧,尖锐的犬牙咬破他的皮肤,继而贪婪地吮//。吸他的血液。
每每此时,余光总能瞥见他收紧下颌,似有隐忍。
她知道,他很疼。
兰陵人的痛感是常人的十倍,她知道萧彻其实是很怕疼的,只是他从来都不说。
他生平唯一一次的示弱,便是那日她将匕首刺入他的命门。
她想象不到他该有多疼,否则绝不会对她说那样的话。
他说:“颜颜,好疼,好冷……”
可她当时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未有一丝动容。
悔恨与自责像是一条毒蛇,幽幽地缠绕至颈后,冷不防地朝她心口猛地咬去。
钻心的痛楚自心口蔓延开来,五脏六腑都翻搅在一起,却也不及他当日所受的十万之一。
她心中上浮上一丝自虐般的快意,越是痛苦,心里反而越是好受。
她巴不得能再痛上十分,就像昔日萧彻所受到的痛楚一般。
只有这样,她才能好过一些。
……
所有人都被她赶了出去。
她颓然地倚靠在美人榻上,一旁的几台上香烟袅袅,却不是惯常用的甜腻熏香,而是沉水香。
萧彻身上,便一贯是这种味道。
她点燃此香,紧闭门窗,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沉水香的味道,这就给了她一个错觉,仿佛萧彻还在身边。
她将囊袋紧贴于胸口,感受着属于萧彻的气息。
内心终于久违地感到一丝安宁。
四个囊袋,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该是能装下半身的血。
他放血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在想,他必须要多放一些,以防颜颜不够用?
所以才会放那么多血……
多到就像那日在雪地里,积起的一滩血洼。
一个人怎么会流那么多血……该有多疼?
那些日夜贪婪的吮//。吸、淮州之行前夕装满的四个囊袋、雪地里致命的那一刀……
她究竟要害他流多少血,才能甘心?
原来她那么坏,她从来不知道她那么坏。
她怎么能对萧彻那么坏……
果然,人做了坏事,是会遭报应的……于她而言,被迫活着、清醒地感知失去萧彻的日日夜夜,便是她最大的报应。
而这些萧彻留下来的遗物,一件件全是爱她的证据,则是对她迟来的凌迟。
可她自虐一般的仍不肯放过自己,她开始发疯一般地寻找萧彻送她的每一件东西。
她如今快要十六岁了,算下来,竟也已经收了萧彻十多件生辰贺礼。
她去了库房,翻找出了这些年萧彻送她的贺礼,这些贺礼都用
锦盒装着,连盒子都十分精致,可见内里之物也必不会敷衍。
可惜她从来没有打开过。
那些年她最期待的是萧珏送她的贺礼,至于萧彻的贺礼,敷衍地收下后便立刻被她抛诸脑后。
这些贺礼在这暗无天日的库房不知待了多久,锦盒上面已蒙上一层积灰。
她伸手拂去上面的积灰,颤抖地打开镜盒。
锦盒打开的一刹那,她便立刻湿了眼眶。
那是一座装了机括的琉璃灯,用了水运仪象台的机关术,转动机括,不仅能使琉璃灯缓缓旋转,映出朝霞映波涛的奇观,还能模拟潮汐涌动,使人仿佛身临其境。
她知道萧彻为什么要送她这样一件生辰贺礼,只因魏熙帝不允她出宫远行,而她又实在想看海上朝霞到底是何等瑰丽。
他便将他的所见所观都尽皆赋予这盏琉璃灯中。
然后再将这盏承载着他的心意的琉璃灯,那般珍重地交给她。
却不知道,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打开过它。
她忍着鼻间的酸意,又颤抖着手打开剩余的生辰贺礼。
每一件……每一件都能看出颇费心思。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萧彻那时总是与她作对,他一定是恼她,恼她这么多年送他的生辰回礼,每一样都敷衍至极,将他的心意给辜负了个干净。
这么多年,但凡她要是打开一样贺礼,便能明了他对她的心意,可是没有,一样也没有。
——
等失魂落魄地从库房里走出,迈入庭院时,在映雪撑伞的间隙,冰凉的雪花还是飘落在了她的身上。
触及到温热的肌肤后立即消融,凉意沁人,却也迫使她从浑噩中短暂清醒过来。
她怔了一下,抬头望向天际,这场延绵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几日,竟然还未停歇,仿佛再等什么人。
风雪也会有牵挂么。
还有什么,是未曾见证的呢?
这般漫无目的地想着,却陡然记起萧彻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在庭院给你堆的两个雪人,你看到没有……”
对!雪人!萧彻还给她留了两个雪人!
她连忙转头四下搜寻,终于在中庭池畔的汉白玉栏杆旁看到两个胖墩墩的雪人,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却又哭了。
她随口说的话,他竟一直记得。
她说她喜欢雪,他便真的给她堆砌了两个雪人。
她慢慢走了过去,在雪人面前蹲下。
所幸这几日大雪一直未停,她的雪人才得以保全,未曾融化。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雪人,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
这是由萧彻亲手堆砌的雪人,她如今抚摸着它,是否也算再度触摸到了萧彻?
她闭上眼,静静感受着上面萧彻残留的痕迹。
再睁开眼时,却忽觉晴丝一闪,可这大雪天,又未曾见到太阳,哪里开的晴丝呢?
仔细看去,却惊觉雪人身前似乎嵌着什么。
她伸手取下,放到眼前一观,竟是一枚戒指!
却是一枚材质极为特殊的戒指……上面镶嵌的既非宝石,也非珍珠,而是一种光芒璀璨、又极为坚硬的材料……
那是什么呢?
分明十分罕见,她却莫名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忽然她猛地睁大了双眼,过往的记忆汹涌而至。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这个戒指叫什么了。
那是……钻戒。
几个月前在淮州的庙会上,她和萧彻停在了一个番邦的摊位上,她被那材质特殊、璀璨夺目的戒指吸引了注意。
摊主介绍说这叫钻戒,上面镶嵌的是钻石,这钻石坚硬无比,原是用来切割玉石的,但打磨后璀璨夺目,加上有着永恒不变的寓意,便被镶嵌到戒指上。
在他们族里,若是男女戴上钻戒,便像是签订了某种契约,若男子肯走过一段炭火路,通过“真金不怕火炼”的考验,验明真心,那钻戒再经过巫祝祷告后,便可令有情人白头到老。
可惜想要拿到那对神乎其神的钻戒,需要等上好几个月,颜嘉柔向来是个没耐心的人,又听说要让萧彻走什么炭火路,这与刑部牢狱里的酷刑又何异?她才不舍得让萧彻受那样的罪呢。
何况那个摊主讲得那么玄乎,谁知道是不是只是个噱头而已。莫不是见她是个小姑娘,又不是个精明模样,故意诓骗她?
当下便不要了,拉着萧彻便走。
之后更是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可她没想到萧彻会一直记得。
她记得有一段时间萧彻的腿受了伤,她去探望,他却不许她见伤口,只说日后她自会明白,届时他吃过的苦,自然会从她身上讨要回来。是否在那个时候,他已经跨过了炭火路?
兰陵人伤口再如何可怖严重,一旦愈合,便不会留下疤痕。
所以她从始至终都未曾发现。
可兰陵人只是不会留疤,不是不会痛。
受了那样严重的伤,会有多痛呢,会有那日她朝他心口刺的那一刀痛吗?
为什么……为什么她从前什么都不知道?偏又要让她现在什么都知道!
这便是报应么……她从前对萧彻有多残忍,如今便要一一反噬在她身上。
她低头怔怔看着手中的戒指,忽然发现背面刻有字迹。
戒指是一对,一个雪人身上各嵌有一个。
她连忙将两枚戒指举起,迎着光仔细辨认,只见上面分别刻着她与他的名字……
并一句“不负白首,生死不离”。
颜嘉柔喃喃地念着:“生死不离……生死不离……”
忽然之间,泪如雨下。
……
不远处正在洒扫的宫人近日时有听到芙蓉池那边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仿佛杜鹃啼血,哀痛至极。
……
颜嘉柔近几日依旧是以酒度日、醉生梦死,好在萧珏近几日都在忙前朝的事,似乎也没工夫管她,偶尔来看她几次,见她这般意志消沉、不人不鬼的模样,心痛之余,总要大发一通雷霆,便限着她喝酒。
送到她手上的酒每日都有限额,且越来越少。
于是她清醒的时候,也被迫多了起来。
有时酒喝尽了,一个人怔怔地坐在窗前,想到父皇曾经以丹药排遣痛苦,也会想这时要是有丹药,那该有多好。
贵妃去后,听说父皇愈发沉迷丹药,以求与贵妃在梦中相见。
她从前并不理解,因为萧彻跟她说过,丹药不是个好东西,若过于沉迷,长此以往,只会损害身体。
她曾劝解过魏熙帝莫要沉迷,可惜他始终听不进去,那时她不懂,丹药即便能令人进入幻梦,见到那个朝思暮想之人,带来短暂的慰藉,可那毕竟只是一场幻梦而已,为何不惜损害身体,也要沉迷这虚妄之中呢?
可现在她懂了,原来这世上有许多事,非是亲身经历过,是不能体会其中三味的。
倘若现实真的那么痛苦,令人难以忍受,那么即便沉溺幻梦,也是无可指摘的。
她想萧彻果真是极恨她的。
半个月了,他竟一次都未曾入她的梦中。
……
这几日她依旧是昏昏沉沉的,但因为酒被限着,清醒的时间总归多了起来。
她清醒的时候,便来这芙蓉池旁,与萧彻堆的雪人作伴,也只有这个时候,心中才会有片刻的安宁。
两个雪人,一个是她,一个则是萧彻。
她总是靠在那个代表萧彻的雪人身上,将它当做萧彻,哪怕它并不能够像萧彻那般拥着她,哪怕它的身体不似萧彻那般温暖,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但她不在乎。
她靠在他身上,就仿佛萧彻还在身边,她微笑着,絮絮地同他讲着许多话。
就像从前一样,她讲她又做了什么梦,醒来却忘了大半,只模糊残存了一些细节,分明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场景,却也要乱七八
糟地讲给他听。
抑或是又看了什么风靡的话本,里面附了一张男主人公的插画,很受贵女圈的吹捧,说是有卫玠之姿,颜嘉柔讲到这里,转头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点评道:“但是我觉得,还是没有你好看!”
又或者是跟他说想吃什么糕点了……
小女孩能同他讲什么呢,不过是些于他而言没什么意义的废话罢了。
不过他似乎从不嫌烦,每次都会耐心地在一旁听她说,时不时地亲她一下,抑或是给些言语回应,所以她才会那么喜欢和他讲这些。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他待她一直很好,唯一的不好,便是总爱欺负她。
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不好”。
她想她已经完全不计较了。
他想怎么样欺负她都可以,
只可惜,再也不能够了。
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半月才止,那日天光放晴,雪人终于在一寸寸的日光下渐渐消融。
颜嘉柔无措极了,哭着哀求道:“不要……不要……求你……”,伸手去阻拦,可到底是徒劳无功。消融的雪水只是无声地从她的指缝中流逝。
到了日落时分,雪人已经彻底融化。
颜嘉柔枯坐在那一摊雪水旁很久,很久……
她终归是留不住雪人,就像她已经再也留不住萧彻。
第128章 第128章重生。
静室内,窗下摆着一张紫檀木长几,案桌上放着一张琴,漆色温润,十三徽上镶嵌着螺钿,一看便知是女子所用之物。
琴旁放置着瑞兽香炉,熏香袅袅,点的正是沉水香。
一旁的墙上挂着一柄佩剑,剑身修窄,剑鞘古朴却是极为难得的乌木所制,鞘口用银丝镶嵌着云纹,剑穗由缂丝编织而成,缀着累丝金铃,当是一把十分名贵的宝剑。
女子坐在榻旁,袅袅青烟散开后,完整地露出了她的一张脸,端的是清绝出尘,雪肤月貌。
只是她此刻眉心紧蹙,远山含黛的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哀色,手中执着沾湿的巾帕,正仔细地为榻上的男人擦拭面容:“服下玄麟丹已经半个月了,你该醒了……”
男人静静躺在榻上,面容俊美如常,不见异色,呼吸亦十分平稳,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可他这般,已经“睡”了整整半个月了。
忽然男人的眉心紧紧皱起,下一刻,眼皮底下快速地转动着。
女子面色一喜,连忙握住男人的手:“萧彻,你醒了?”
“母妃……对不起……是孩儿无用……”
“颜颜……不要……”
他仿佛陷入了梦魇,苦于无法挣脱,白皙的额头上不断地渗出汗珠,神情十分痛苦。
女子蹙眉,一边用湿//。润的巾怕帮他擦拭着额头,一边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
“萧彻,那是梦魇,那不是真的……别怕,睁眼……睁开眼就好了……”
在这一声声的叫喊声中,萧彻终于猛地睁开了眼。
眼神初始是茫然而混沌,等落到眼前之人时,才渐渐清醒了几分。
“崔……令颐?”
实在昏迷得太久了,一开口,嗓音竟然十分干涩:“这是哪儿?我……不是死了吗?”
“这是我的静室,地处偏僻,外面有一大片湘妃竹掩映,设了奇门八卦阵,没有人能找到这里来,你不用担心。”崔令颐道:“你没有死,是我救了你。”
她说着从一旁的榻案上倒了一杯茶,端起茶盏递了过去:“殿下昏迷了那么久,该是口渴了,喝杯茶润润喉。”
她每日来看他时都会沏一壶茶,之后静静地在一旁等他醒来。
半个月,十五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于她而言,却是度日如年。
她等得那样害怕,那样焦急,好在终于让她等到了。
他喉结上下滚动,看了她一眼,并未伸手接过茶盏,只问:“救我?我被刺入了命门,必死无疑,你怎么救的我?”
“殿下不记得了吗?那时在宫里,我同你说过的,崔氏有一枚玄麟丹,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倘若你娶了我,它将会是我的陪嫁。”
“那是崔氏的传族之宝,珍贵无比,崔守阶怎么会同意让你拿玄麟丹救我?而且,我并没有答应娶你,你……”
“无妨,你用了我的玄麟丹,我便当做你已经娶了我——我是说,殿下既然已经服下玄麟丹,便不用再想这些。总之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挟恩图报,逼你娶我就是——我做事情,从来只凭心意,并不计较得失。”
“至于我爹怎么会把玄麟丹交给我,自然是我病得快要死了,他没有办法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自然不得不给我。至于个中细节,殿下还是不必再问——我想,你也不会想知道的。”
萧彻深看了她一眼:“为什么救我?”
崔令颐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只道:“你不知道?”
萧彻摇了摇头。
若说是她把牌压在他身上,笃定他日后会复起,想谋一桩从龙之功,那她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些——从萧珏手里抢到他的尸身,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费了很大一番周折,而且要冒着得罪他的风险,日后若压错了宝,这件事便是埋下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而且她一个姑娘家,瞒着崔守阶将他藏在别院,一旦走漏风声,她名声尽毁,是会被整个崔氏所不容的,他实在不知道,她究竟为了什么才会敢做这样一件事。
可她什么都不说,只抬眸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眸底有什么在静静流淌。
萧彻略一蹙眉,转而问:“萧珏怎么会同意你带走我?”
崔令颐回过神来,眼睫轻掩,只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都过去了,殿下又何必再问?”
“至于我为什么救你,”她慢慢靠了过去,弯起唇角,意味深长地道:“殿下倘若如今还不明白,那便也没有知晓的必要了。”
“好了,殿下。”她直起身子:“今日我在这里待的已经够久了,未免府上生疑,我得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榻案上有一个漆盒,里面装了膳食,你随意用一些。”
又转身出去,从一个黄花梨书架上取出一封信件,回来交给他道:“这是姬乐在我出宫前交给我的,也是她找我救的你,她说若你能够醒来,便将这封信给你,这是你母妃最后留给她的东西,要她在最最紧要关头打开,而她还尚不及打开,恐怕之后没有这个机会了,所以让我转交给你。”
萧珏伸手接过,指尖摩挲着信封,垂眸问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据我打探的消息称,她去刺杀萧珏,可惜失败了……被萧珏一刀刺死,清河公主为她求情,萧珏勉强给她留了条全尸,如今葬在了城南的义冢地。”
萧彻闻言攥紧了手上的信封,指关节隐隐发白,眸底浮上森然冷意,咬牙切齿地道:“萧、珏。”
崔令颐看了他一眼:“说到清河公主,听说她最近过得也不太好,前阵子总是守着庭院的两个雪人发呆,后来天气一朝放晴,雪人融化,她的状况便更不好了,整日里神情恍惚,人瞧着也有些疯癫了。”
萧彻眼睫覆压,搭在一旁的手指微蜷,只道:“她的事,不必跟我说。”
“她往后如何,与我再无干系了。”
崔令颐观察他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好。”
——
崔令颐走后,萧彻屈膝靠在榻上,深深地一闭眼。
脑海中仍残留着方才经历的梦魇,那样可怖的场景,历历在目。
在梦中,江沉鱼精致的面容变得扭曲,一遍遍地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完成她的遗愿,为什么这么没用,枉她细心教养了他十八年,他从头到脚,没有哪处是逊色的。头脑身手,心计谋略,他哪一样不是几位皇子中最出类拔萃的?
便是依托着这一身这身皮囊,稍稍用上几分心思,也可从众贵女中寻得一位借力,可是到头来,他不仅没有从萧珏手里夺得皇位,反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废物,简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怕极了见到江沉鱼失望的眼神,他想说:“母妃,孩儿真的尽力了……孩儿没有一刻忘记过您的遗愿……这段时间,也一直在为此事筹谋……”
然而终究在梦中,他也没能将这话说出口。
只因在结果面前,一切的解释都那么地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徒劳的狡辩。
他确实让她失望了。
江沉鱼一早劝诫过他:“情爱之事,只能是点缀,万不可太过看重,乃至沉迷。”
她明明也教过他:“你若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让她为你心疼、心痛、乃至心碎。只有这样,她才会对你难以忘怀。”
可他当时不懂,只觉若喜欢一个人,必然是要宠着爱着,又怎舍得为她如此?
江沉鱼当时只是叹了口气:“你既对她这般不舍,往后便要为她心痛、心碎。”
她道:“你这孩子,恐怕日后在情之一字
上,要吃尽苦头。”
一语成谶。
他在噩梦中挣脱不得,一转头,却看到颜嘉柔站在身后,梦中的他似乎忘记了她对他做过的事,立刻走了上去,颜嘉柔顺从地伏靠在他的怀里。
他正要揽上她的腰身,忽感胸口一凉,一低头,只见胸口命门处赫然插着一柄匕首,耳边是她冰冷的嗓音:“你去死吧。”
便是这一刀,让他彻底从噩梦中挣脱。
醒来之后,却发现这一切却不是噩梦。
再没有比这更无望的了。
萧彻缓缓睁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摩挲着手上的信封,眼眸低垂,动手撕开一道口子。
里面掉出来一块令牌,黑玉为底,镶错金铭文,背刻兰陵文字,这是江沉鱼留给他的、能号令前朝死士的令牌。
他喉结滚动,缓缓摩挲上面的纹路,之后将其攥在掌心,转而打开了里面的信纸。
那是一封江沉鱼写给姬乐的信。
既是写给姬乐的,他本也无意去看,只是目光无意间掠过时,瞥到了他的名字。
他眉尾几不可察地一抬,到底还是看了那封信。
于是手指一寸寸收紧,指关节隐隐泛白。
信纸已被攥地发皱,他死死地盯着上面那一行行娟秀的兰陵篆文,确实是江沉鱼的字迹无疑:“……我以身做局,以命铺路,一死只为激起萧彻的斗志。”
“我让他以为是崔氏和她的一双儿子害死了我,他便只能替我报仇,他的性子我了解,我那般言传身教,让他从小就活在对我的愧疚之中,这杀母之仇,他不会不报。我临死之前让他完成我的遗愿,他哪怕豁出性命,也不会不去做。”
“他的心计谋算,远在萧珏与萧衍之上,应当能助我完成大业。”
“唯一担心的事,不过是他对昔日颜沐之女用情极深,她爹当初救了我,或许便种了孽因,冥冥之中,要我儿还她一世情。我怕他会像我一样,因情之一字而误了终身,也耽搁了我的大业。”
“倘若他真这般不争气,不能从萧珏手中夺得储君之位,不能让大魏千秋百代流淌着我兰陵族的血液,也不能完成我的复国大业。那便杀了他吧,你知道他的命门所在,他将你当姐姐,并不设防,你当能一击得手,记住,切勿心软,只当他是萧元乾的儿子——我报不了仇,我唯有杀了自己和他的儿子,才能最后报复他一回了。”
喉结重重一滚,萧彻倏然闭目。
眼角那一滴泪终究还是坠了下来,砸落在信纸上,晕染开一片墨渍。
原来所谓的报仇,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
江沉鱼布了一场局,不惜以身入局,而他从来只是他母妃的一枚棋子。
那他这么久以来,苦心谋划,步步为营,不惜陷害萧衍,重伤萧珏,到头来,又为的是什么?
他根本就是恨错了人,报错了仇。
而一旦他不能如她的意,帮她完成她所谓的复国计划,便成了一颗彻底无用的弃子。
既是弃子,那便连性命都没有留下了的必要,只为最后报复一次萧元乾,便不惜要取他的命,还真是敲骨吸髓。
他从来知道他是亏欠他母妃的,只因他身上流有萧元乾一半的血脉,萧元乾灭了她的国,屠尽了她的族人,于是他生来便是有罪。
他不是没有察觉、没有怀疑过江沉鱼是在利用他。
只是他一直以为,即便掺杂了利用,她是他的母妃,终归还是对他有一丝真心的。
可是没有,到头来,一丝也没有。
从来都只是利用而已!
可是母妃,他想,我也是你的孩儿啊……他原本以为,没有一个母亲是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儿好好活下去的。
他悲哀地想,他这一生,被世人厌弃,被母妃取命,又被心爱之人一刀刺穿命门,或许从来根本没有一个人真心待他,真心爱他。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是一笔孽债。
他转头看向窗外,淡茶色的瞳仁折射了一缕天光,深处却是空茫一片。目光落在虚空中,停留了很久,很久……
细小的尘埃在光中浮游,忽上忽下,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弄着。
像极了他的一生。
无根的浮尘,仰赖天光而活,却漂浮不定,永远找不到归处。
他轻扯了唇角,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一切,实在都没什么意思。
罢了,既然她们都想要他去死,那他还活着干什么……便遂了她们的心愿。
既然这天光并不属于他,那便,永堕黑暗吧。
……
崔令颐正要走出竹林,忽觉眼皮跳得厉害,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思忖片刻,转身快步走了回去。
她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再料不到会撞见萧彻自戕。
她只觉心脏骤停,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前,脚步已经上前,一把夺过她的佩剑,抬手就朝他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清脆的掌掴声回荡在静室内,她的声音都在发颤。
“萧闻祈,你做什么?!”
“你的命是我用玄麟丹救回来的,没有我的允许,你怎敢去死?!”
“萧闻祈,你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上天让你遇上我,那便是你命不该绝!既如此,你又怎敢违逆天意?!你一死再死,想来便是什么都豁得出去了,既如此,又怎么就非死不可了!”
萧彻抬头,眼眸中迷雾慢慢散去,搭在床沿边上的手指痉挛了一下,脸上渐渐显现出一种奇异的微笑:“你说的对。”
“既然要下地狱,那便一起吧。这世上没了爱,倒是不缺恨。爱意消弭,自然有恨意支撑。这么想来,倒也不至于无聊透顶。”
他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弯唇道:“令颐,多谢。”
日
光自窗棂照进来,衬得他的瞳色更浅了,仿佛蜜珀。
她一直觉得浅瞳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瞳色,光是光影变幻,便能夺人心魄。
他的皮肤在日光下几近透明。
日光为他镀上一圈淡金色的光晕,眼睫低垂,便投下一圈扇形的光影,随着笑意轻轻晃动。
崔令颐只觉脸颊隐隐发烫,垂眸快速地道:“没事。”
萧彻抬手将佩剑递还给她,在她伸手结果的一刹那,他却略一挑眉:“不过,你一个小姑娘,静室里怎么会悬有佩剑?”
“女子怎么了?难道女子便只该只困于绣阁之内?仗剑天涯,行遍万里河山,便只能是男子做的事?”
“《越女剑法》有言,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逸,这执剑之道,便是处世之理。”
“女子的剑,原就该生辉于罗裙之上。”
她说着看了他一眼:“……何况,女子也能有想保护之人。”
萧彻略一怔仲,微微一笑,道:“自然。”
——
萧彻恢复的很快,短短几日,便已恢复如初了。
这天他让崔令颐带着他走了一遍竹林,演示了一遍如何走出这奇门八卦阵。
一遍之后,他已能出阵。
崔令颐牵起唇角,眼睫低垂,掩去眸底的几分黯然,只道:“殿下果然聪明,一学便会。”
萧彻在最后离开的前一天曾经问崔令颐想要什么,但凡他有,但凡他能做到,必定应允。
她在听到这句话时,便已嗅到萧彻离开的气息。
也知道萧彻这是要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自此之后,便互不相欠。
她仰头看着他,忽然笑了:“那便送我一样难忘的礼物吧。”
——
萧彻果然送了她一件极难忘的礼物。
入夜之后,她在竹林里等他。
月色如霜,自竹叶的缝隙中倾落下来。
忽然不远处响起笛声,第一个音符跃出的瞬间,竹叶上的残雪簌簌而落。
那些晶莹的雪沫在空中打着旋,却渐渐泛起暖黄微光。
——竟是萤虫。
崔令颐忽然想起一个关于兰陵族人的传闻。
传闻兰陵人擅通音律,可控萤虫,逆萤时。
看来传闻是真的。
这般无用的技能,可放在兰陵一族身上,却显得再合理不过——
兰陵一族,连擅长的技能都是这般蛊惑人心的小把戏。
她想她栽在他身上,并不冤枉。
只见万千萤虫随着笛声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星路,萧彻踏星而来,月色缱绻地流淌在他的身上。
浅色的眼瞳映照点点萤火,他牵动唇角,一时春风揉皱池水,粼粼生色,月光都成了陪衬。
一切都如梦似幻。
及至走到近前,笛子在他指间翻转,他抬起她的手腕,略压了笛尾,轻点在她的掌心之中。
其中一只最明亮的流萤,在她的掌心翩然游走,她觉得有些痒,正要收手,萧彻却扼住了她的手腕,轻笑道:“别躲。”
崔令颐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生了恍惚。
萧彻略一挑眉,眼神往下,示意她低头看向掌心。
她方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去,只见萤虫翩跹,尾光留痕,渐渐凝成两个字——是她的名字,令颐,
萧彻在萤光中打了个响指,之后流萤四散,环绕在她身侧化作萤光点点,置身其中,如梦似幻,再没有比这更美的场景。他掀起唇角,只问:“好看么?可还喜欢?”
崔令颐深深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好看,喜欢。”
那一刻她便知道,她这一生,是忘不掉了。
只是第二日再过来时,静室已不见萧彻踪影,昨日一切,恍如幻梦一场。